“大御坊老师您模型的兴趣,跟您的创作之间有什么关联呢?”仪同世津子提出问题。 “没什么关联。”大御坊很直率地回答,“不过,真要说的话,在创作出某样东西这一点,抱持的态度应该都是一样的吧。不管是文章或是模型,都有所谓的原型,也就是创作者想要追求的最原始的典型的存在。我们就是以遵循那个最原始典型的形式,进而产生出范本。如果以这个意义来解释,写在文章里的一切,其实全都可说是范本。嗯,两者的确是一样的。虽然模型也分有很多种,但基本上可大致分成两类。一种是正确模仿原型,以求缩小与原型差异的比例达到精确,还有一种就是脱离原始形貌,追求原创风格。前者被称为‘缩小的原型’,后者就是名副其实的‘自由创作’。如果以著作来说,应该就像是‘非虚构’和‘虚构’的差别吧。虽然在模型创造中,也许会随着模型领域的不同而有所差异,但基本上来说,一开始还是以自由创作比较简单好上手。不过,想要在这领域更上一层楼,却是非常困难的。至于‘缩小的原型’,虽然需要很缜密的观察,但如果真有心要做,只要时间和耐性,不管是谁都可以做出具有一定水准的成品。直到创造者超越过某一个界线,不单单只是模仿原型,而会进一步加入个人的意志。这应该会被称为‘变形’吧,这样的作品就会表现出作者的想象力。换言之,想象会追求真实,一如真实会找出想象。懂吗?是啊,如果就这种意义上来看,模型果然跟作家是相同的吧。不过……说是这么说,并不代表身为一个作家的话,真的有从创作模型中学到有关作家的东西。” “为何您会想要制作范本,就是去进行模仿的欲望呢?”仪同问。 “一开始,我只是单纯的占有欲作祟。只要是喜欢的东西、漂亮的东西、美好的东西,我就想把它放在自己身边。不过,当它们本身是买不到,已经消失,或是正在消失的东西时,我会想把它保留下来。虽然我这想法,也许跟别人拍照绘画的动机相同,不过,毕竟模型还是立体的,我必须在制作的过程中,看见本来看不到的东西。正因为必须彻底执行这点,制作便要花很多时间,包含着模型……不……应该可以讲这点说是所有创作的理由吧。所以,讲到这里,已经稍微偏离了创作当初的动机,变得不一样了。以占有欲为中心的动机,毕竟还是跟制作那种感觉是不同的。因为,当模型一旦完成后,我就有如大梦初醒,已经觉得厌烦了。这个想法很矛盾吧?完成的作品竟然不能满足我。就算是端详着成品,也只是用来回味制作过程中的种种感触,就某种意味而言,在完成的作品中,原来也只剩下回味这种功能罢了。只有在制作的过程中,才能让人真正找到拥有的感觉。怎样?你能了解吗?” “我是了解,不过还是拜托您能再针对制作必须执行的那点作更具体的陈述。” “这样啊……如果用简单的话来还原的话,这是一种爱的行为。”大御坊拿出香烟点上,然后朝喜多和萌绘瞥了一眼。“工作的时候就跟做爱一样,完成之后,哪还能剩下些什么?小婴儿?还有其他的吗?总之,就只有小婴儿吧?不过,这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吧?行吗?这个譬喻会不会太过露骨啦?” “不会。”世津子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您刚才这番话,我认为很切中要点。您在写小说时,也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吗?” “当然啰。”大御坊点头。“不管是对完成的作品,还是对已经出版的书,我不但完全没兴趣,也不想去知道别人有怎样的评价。在我心中,只要它们能自由成长,在社会上一展宏图,我就很满足了。这样的感觉就像是对孩子一样。简单来说,我所追求的,是创作的行为,而非创作出来的东西。啊,创作的创,就是创平的创嘛。” “原来如此。那要用您现在这句话来作标题吗?”仪同边记着笔记边说。 “咦?哪句话?” “就是‘我所追求的,是创作的行为,而非创作出来的东西’这句。” “那句不行啦……不觉得很老套吗?”大御坊摇头。“如果是拿来给笨读者看的话,这样应该刚好吧?唉呀,我现在这句话不能写上去喔。” “原来如此。”仪同手中的自动铅笔轻靠在唇上,面有难色地说:“那么您让读者读的,不就是像排泄物一样的东西吗?” “嗯嗯。”大御坊轻描淡写地回答,“你满清楚的嘛。真不愧是创平的妹妹。” “那样一来……实在有点……该怎么说呢……未免太……” “是啊……这个问题就有点危险了,还是别太深入比较好。如果像模型一样,完全只是个人化的兴趣,这样讲到还无妨,可是像小说是属于有对象的商业作品。商业中自有一套不知该说是妥协机制,还是服务精神的规则,总之,就是有某种人为的东西夹杂其中,跟自己的感性相反的机能,一点一滴地渗透进去。由于这基本上算是娱乐事业,所以会有这样的机制也是无可厚非。为了不让它看起来像排泄物,所以必须要下工夫修饰门面,结果就意味了会有更肮脏的东西混进去……啊,不行,这段还是不能用。该怎么办?这一段剪掉好了。” 萌绘还是第一次听到大御坊安朋说这么多话。他所著作的小说并非萌绘喜爱的悬疑小说,尽是普通的纯爱小说,可是萌绘都有拜读过。 喜多坐在沙发附近的桌子上,默默地听着朋友说话,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墙壁上挂的古董圆形时钟的时刻,此时已过了四点。4 在那之后,喜多马上就一个人回去了。在礼堂举办的模型展示交换会,虽然在五点就宣告结束,不过几乎要塞爆走道的人潮却是迟迟不肯散场。仪同世津子顺利地完成采访大御坊安朋的任务,并且用单眼相机替他拍了几张照片。拍完大御坊安朋,世津子只拿了照相机就离开了房间,看起来像是要去拍几张会场的照片。萌绘本来想问她到底是付了两千元入场,还是缴一千五百元加入地球防卫军,不过后来还是忘了。 原本,西之园萌绘跟母亲方面的亲戚见面机会本来就少,尤其在父母双亡后,就更少来往了。现在,她终于能跟好久不见的表哥坐在准备室的沙发上好好聊聊。萌绘小时候所认识的大御坊安朋,是个温柔的青年,以前她每次跟母亲去大御坊家时,安朋就常常陪她玩。以萌绘对他的综合评价来看,他在亲戚之中,算是头脑特别聪明的人。 “才一段时间不见,样子就成熟不少了呢,小萌。”大御坊一边抽着细长的香烟一边说:“你是在犀川的研究室吗?” “嗯,因为犀川是父亲的门生。” “原来如此……你难不成有恋父情结?” “我吗?才没有呢。”萌绘摇头。 “是吗?”大御坊露出微笑。 “是的。” “啰嗦的姑姑还在吧?”大御坊像是要回忆似地抬头仰望。“她叫……” “你是指睦子姑姑吗?她现在一样还是很啰嗦。” “她一定有帮你做媒吧。” “算吧……虽然没有每天啦。” “我家排行最大的大姐也是这样。能达到她们那种境界,真可以称得上是一门哲学了。已经超过兴趣的领域吧。该说是超兴趣吗?这比工作还要叫我感到棘手呢。” 安朋的姊姊大御坊香织,也是个正在向自己究竟能在地球上成就几对佳偶的难题进行挑战的女人。 “最近弟弟们都变成牺牲品了。”安朋还有两个年纪和他差满多的弟弟,两人都比萌绘要大个几岁。 “啊,对了,讲到香织姊……她以前曾有一次透过我向喜多老师做媒呢。” “哦……”大御坊抬起头,面露喜色地说:“那个相亲是谁拒绝的?” “是喜多老师,但是请你要保密哦。” “什么嘛,真无聊。”大御坊嘟起嘴。 这时门被打开,仪同世津子回到房间里。她将照相机塞回袋子里。 “真是非常感谢您,大御坊先生。”她向坐在沙发上的大御坊低头行礼。“我先告辞了。大概下周末时,我就会寄校正稿给您,到时能否请您帮我看一看呢?” “喔喔,当然好啊。”大御坊点头。“你也辛苦了,仪同小姐,下次我们利用工作以外的机会好好聊聊吧。” “好的,非常感谢您的好意。” “那,仪同小姐,我送你到车站去。”萌绘站了起来。“小宝宝还在等你呢,要早点回去才行喔。” “不用麻烦了,不好意思,我已经叫计程车了。”仪同拿起袋子说:“西之园小姐,今天真是谢谢你帮我这么多忙。” 萌绘一直陪仪同世津子走到公会堂的一楼。在正面玄关看着她坐上计程车后,又再次搭电梯回到四楼。模型展示交换会已经结束。前厅中央的柜台附近有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善后。喇叭里传出呼吁参加者赶快回去的广播声,前厅的人潮却似乎没有想移动的意思。萌绘穿梭于人群之中,在通道上一直前进,再次进入位于通道深处的准备室。 她想跟大御坊安朋打声招呼后,自己再回去。 在准备室里,有几个像是工作人员的男子,正忙得不可开交,整个气氛也为之一变。刚才担任科学小说的角色扮演的美女模特儿回来了,正躲在房屋角落的屏风后面。大御坊正和一个眼镜男谈话。当看到萌绘时,大御坊和那个男人一瞬间就不太自然地沉默下来。那个人就是刚刚拿着照相机和三脚架出去,跟犀川气质相似,名为寺林的男子。 他们两人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萌绘有数秒之久,让萌绘觉得很奇怪。 “安朋哥,我要先离开了。”萌绘跟她的表哥说。 “啊,小萌呀,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再等我一下吗?” 被这样一问,她也不好回去了。无可奈何之下,她走到相反侧的窗边,眺望着窗外。她所站的位置是北侧,正下面就是停着她车子的停车场。有很多人抱着行李,往新干线的方向走着。从这个高度,连高架桥上的月台也可以看的很清楚。 大御坊和眼镜男寺林还在讲着悄悄话。好几个人抱着纸箱匆匆忙忙地进出房间。 过一会儿后,那女子从屏风后走出来。身穿毛衣和迷你裙的她,走到萌绘身边,坐在椅子上,开始穿起鞋子。 “你也是工作人员?”当她穿上一只鞋时,看着萌绘问这个问题。当时,他们并没有靠的很近,大概距离两公尺又五十公分左右,所以萌绘起先并不认为是在问她。不过,她眼神直盯着萌绘瞧,询问萌绘的态度很明显。 “不,我不是。”萌绘摇头。 “有没有烟?”那女孩用独特的语调说。听在萌绘耳里,令萌绘不禁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对了,这跟机器人的发声方式很像。 “没有。”萌绘又摇了一次头。 正在工作的一个男人,听到她的话后,便从口袋里掏出烟向她们走近。 “啊,那个不行。”她瞥了那烟盒一眼后说:“我去找别的牌子的。”因为不太想跟她牵扯上关系,萌绘压抑了自己对她产生的想法感受,转向西侧的窗边,假装在眺望窗外的风景。 后来,那女性在两三次的对谈后,穿好鞋子,披上长外套,走出了房间。有几个男人跟在她后面也飞奔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大御坊和寺林,以及萌绘三人。大御坊从沙发上起身,走向窗边的萌绘。 “小萌呀,我……有点事想拜托你帮忙。”大御坊小声地说。 “车子吧?好啦,你要去哪里我都送你。”萌绘微笑以对。 “不,不是这个,是不一样的事。”大御坊安朋像有难言之隐般,话在这里就打住了。 “那是什么事?” “我以前就没拜托过小萌任何一件事,对吧?” “嗯,是啊……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安朋哥,怎么突然这么严肃……” “明天可以给我一小时吗?” “明天……吗?可以啊,因为是星期天嘛……”萌绘一边思考着这究竟是在说什么,一边回答。 “反正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我都会买给你的。” “我又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萌绘苦笑着,心中有不好的预感。“请问是什么事?” 大御坊往屏风所在的方向看,萌绘也跟着转向那边,接着立刻又看向大御坊。 “不会吧……难道是那个吗?” “是啊……”大御坊在嘴前双手合十后点点头……这可不是要开动的动作。 “真伤脑筋。”萌绘摇头。 “我当然也是这么想。不过,我只能拜托你。明天绝对不能没有展场的模特儿,因为电视台和报社都会来采访。” “那会让我更头痛的。对了,刚才那女孩到底怎么了?” “她生气了。”大御坊避重就轻地回答,撇了撇嘴角。 “为什么?” “这个嘛……”大御坊夸张地张开双臂,耸了耸肩。“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心情我哪会了解。” “安朋哥,抱歉。我对那种事完全不行,请容我拒绝。” “才不会不行呢,如果是小萌的话,我保证一定非常适合。我一定会让电视台和报社不知道你是谁,好啦……只要那个时候戴面具就行啦。啊,这点子不错呢,就戴着面具上场吧,绝对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 “等一下,我指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拜托拜托啦。”大御坊几乎要碰到她了。“这问题攸关我们的美学意识,是非常重要的事。用其他的人代替就没办法这么有效果了。是的,你是被选中的女性。如果我是女的,我就会很高兴地接受。” “就算不是女的也可以接受吧?为什么男的就不行呢?我倒认为安朋哥如果做那种打扮,一定很不错。” “那样不行啦。这可是娱乐事业喔。” “不好意思,我也想拜托你。”本来坐在沙发上的寺林,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抱歉这么慢才报上名字,我姓寺林。”他虽然报上名字,但因为之前大御坊有叫过他,所以这萌绘早就知道了。“我是人物模型相关社团的成员,在这次展示会里担任工作人员。” “我拒绝。”萌绘马上回答。 “这个……”看起来很懦弱的寺林微微低下头,面红耳赤。 “寺林,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先出去一下吗?”大御坊用温和的口吻说:“我来说服她就可以了。” “我才不会被说服呢。”萌绘双手在胸前交叉。 寺林走出房间后,大御坊用动作示意萌绘,请她一起在沙发上坐下。她也不喜欢逃避,只好无可奈何地顺着他。 “安朋哥,不管你怎么说都没用的。我绝对不要穿那种衣服。”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萌绘坐直身子。“因为很不好意思。” “为什么会不好意思?” “就是会不好意思啊。”萌绘交叠双腿。“不好意思还要有理由吗?” “当然需要啰。”大御坊一脸从容,微微地抬起下巴。“没有人会毫无理由就感到羞耻的。羞耻这种情绪,是因应社会而生,非常高等复杂,而且只有人类才有的情绪。唉,你到底是因为谁感到不好意思?还有,为什么不能做不好意思的事呢?为什么一定得避开呢?能不能请你为我好好说明一下?如果我能够理解小萌所采取的态度的话,一定也会放弃说服你的。” “那没有理由。” “但是,没有理由就去做可是很野蛮的喔。” “没办法,我就是被灌输对穿那种服装应该感到羞耻的观念。毕竟我是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的嘛。” “这样的话,那你可以籍着这次的机会,摆脱这种没有意义的束缚,没有理由的幻想,如何?这可以让你得到解放喔。你也许能得到以往从未体会过的自由呢。不,我想一定是可以的。” “我不想得到解放。” “唉呀,你竟然会说出这么胆小的话。到底有什么把你给绑住了?只有在安稳的保护之下,你才能保有自我吗?你在依赖什么?害怕什么?得到解放时,难道会破坏些什么吗?” “我……才没有害怕,才不是这样。我只是不相信穿上那种不知廉耻的衣服,就会得到解放而已。” “你试看看就知道了。” “等一下,你故意转移焦点。” “没有,我们正在问题的核心。总之,能够得到某种解放的确是事实。你看,我自己就尝试过了,是有证据的。你明明就没有试过,为什么可以说得出这种结论呢?” 萌绘感觉情况不妙。如果是其他男人就算了,可是大御坊安朋也许就正如他自己所言,是个彻底实践“从束缚中解放”的人。 “嗯嗯,我认为安朋哥是很棒,不过,我也有我的生活方式。” “不行,你这句话才是偏离主题。”安朋微笑以对。“没有人说要改变你的生活方式啊。勉强拜托你在短短的一小时内做一件只有你能胜任的工作的人是我们。你如果要用跟整个人生有密切关系之类的理由拒绝的话,我会一直反驳你的。好啦……我们彼此冷静地谈谈吧……” “嗯嗯……”萌绘叹口气说:“再争论这个也没有结果的。” “是啊,就是这样没错。这根本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嘛。也只有一个小时啊。好不好?” 在此之后,争论又延续了三十分钟。萌绘渐渐地变得沉默,只剩大御坊还重复地丢出一个接着一个的大道理。等到萌绘发觉一开始跟他争论就是个错误的决定,已为时已晚。萌绘彻底惨败,因为体力方面根本赢不过大御坊安朋。她只好答应了。当她顶着昏沉的头脑,在阴暗的停车场内坐上冷冰冰的座椅时,心里充满了就算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无力感。 这次让她上了一课,就是学到了大御坊安朋的舌灿莲花和工于心计。的确有铭记于心的价值,也许某天她也能派上用场。当想到这里时,萌绘觉得有些可笑起来。 仔细想想,萌绘居然为自己如此顽强的抗拒,感到不可思议。也许,和大御坊安朋的这番争论,已经让她得到所谓的解放了。 喜多副教授明天不会来。会场也应该不会有认识的人。就算真的有,只要戴上面具就看不出来了。但是电视台的拍摄她一定要拒绝,公开播放毕竟很危险……这层顾虑很自然的浮现脑海,不过萌绘并无法明确地指出到底是什么在危险,又为何会危险。 她缓缓地开动车子。道路两旁一字排开的橘色街灯美得跟奇迹一样,让她不由得放慢车子的速度。5 下午六点,大御坊安朋在位于那古野公会堂南方约五分钟步程的餐厅“鼬”用餐,同桌的包含大御坊自己共有四人。跟他同桌的人,依照年龄的顺序是长谷川、筒见、远藤三人,他们每个都是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只有大御坊一人显得极为年轻。只要是主办展示交换会MODELERS SWAP MEET的社团成员的话,没有一个不认识这三位男士的,因为这三人都是全国知名的资深模型师。 筒见丰彦是大御坊所属的铁路模型社的社长,同时也是M工业大学的教授。事实上,他就是今天在摄影会上惹出麻烦的模特儿筒见明日香的父亲。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到会场,大御坊也没有特别跟他提起明日香担任模特儿一事。因此,他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今天发生的事情。 拜托筒见明日香担任模特儿的是大御坊安朋,同时也是很多模型迷热切的盼望。大御坊跟明日香的哥哥筒见纪世都都是熟识的程度。身为人物模型界首席模型师的纪世都,也是赫赫有名的顶尖人物。 “这种东西似乎不太常有。”筒见丰彦轻轻抚摸着往后梳的白发说:“再说,最近有点无法理解它的发展方向为何。” “嗯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最年长的长谷川贞生点头。他头发几乎没了,瘪了瘪厚唇。长谷川是制作实心模型者的第一人,总是用木头作飞机这点充分展现他专业的执着。“筒见老弟指的是人偶模型吧?人偶模型到底能不能说是模型的一种,毕竟还是有很多疑问存在。因为人偶模型的成品大部分都没有设计图,材料也不是使用木头。” “材料是新的,做法也是新的。现在是连家用电脑操控‘扩孔钻’都已经出现的时代啊。”雕刻制作者的远藤彰说。他花白的头发,口边留了短胡子,是三个人之中看起来格调最高雅的。远藤是私人医院的院长,也是以铁路模型为主的模型师,他和筒见丰彦以及大御坊安朋是同一个社团的。只不过他的专业是使用黄铜做金属制品,以前都是致力于精巧的铁路拟真模型制作上,可是直到最近,他也开始往铁路模型之外的领域发展。 “现在强调做法简单的简易模型组(easy kit)的人与日俱增,就像电动工具一般普及了。这现象还真是不可思议啊。”筒见说:“我以前还一直以为模型会因为被其他娱乐活动排挤而从市场衰退下来呢。” “的确是在衰退啊。”长谷川说。 “不,我认为这市场将会是个被集中在少数精英型模型迷身上的时代。”大御坊边喝咖啡边说:“这也意味着我们即将可以跟欧美并驾齐驱了,是吧?” “好啦,差不多该到我家去坐坐了吧。”筒见丰彦从口袋中掏出怀表边看边说:“很久没聚一聚了,我也有好多东西想给你们看看。等我一下,我先去打个电话。”他起身离开了座位。 筒见家就在他所任教的M大附近。距离这间餐厅也不远。大御坊曾去筒见家拜访过一次。那时筒见丰彦很自豪的作品——铁道模型中的观赏用造景。虽然还有一部分没完成,不过由于打造的很精巧用心,令大御坊安朋产生很浓厚的兴趣。 筒见打完电话回来后,四个人就走出了餐厅。 “我要先去公会堂一下。”大御坊对其他三人说:“我想他们应该还在收拾,而我还要为明天做详细的事前确认。” “你知道到我家的路吗?”筒见教授问。 “大概吧。到时如果真的迷路了,我再打电话过去。” “那我就先告辞了。”长谷川说。 他应该是对铁路模型没兴趣吧。筒见露出遗憾的表情。毕竟是他邀请长谷川贞生参加这次的聚会,因为长谷川专长的领域和他们不太一样。 长谷川举起一只手道别后,就朝跟筒见家相反的方向走去。现在时间才过下午六点不久,太阳却已经完全下山。在喷水池附近众多情侣的侧目下,大御坊穿过鹤舞公园中央,横切过铺着草皮的广场,朝公会堂前进。 正门的门已经关上,只有公会堂最右边位于警卫室旁的那扇门是打开的。透过玻璃窗往灯火通明的警卫室里瞧,可以看见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老人在喝茶,他们完全没察觉到大御坊的存在。本来大御坊想出声提醒他们,但又怕麻烦,决定就这样继续保持沉默地通过,走入黑暗的前厅。电梯门还是开着的,他踏进明亮的电梯箱,按下四楼的按钮。 四楼的前厅也很暗,暗到必须拿手电筒才行的地步。只有通道上发出的最小限度亮光的照明灯。这个微弱的灯光,沿着通道一直延伸到前厅。于是大御坊穿越过前厅,顺着西侧笔直的通道前进,直走到尽头的准备室前,他完全感受不到有任何人存在的气息。 当打开高大的木门要往室内探头进入的时候,刺眼的光让他迟疑了一下。 房间内的两个男人回过头来。其中一个是留长发的高个子青年,筒见纪世都。他就是刚才跟大御坊一同吃饭的筒见教授的长子,也是模特儿筒见明日香的哥哥。 “啊,筒见,我才跟你爸吃完饭过来。”大御坊对他说:“等下我还要到你家去打扰。” “听说我妹妹给你添麻烦了。”筒见纪世都说。虽然因为逆光而看不清楚,但这个青年表情是几乎没变。 “是这样没错。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大御坊耸耸肩。“我已经找到替代的人了,不要紧的。” “真是不好意思。”说归说,纪世都并没有点头。 另一个人,是个大御坊不太熟,矮个子蓄胡渣,四十几岁的男人,姓武藏川。他是今天下午坐在会场入口柜台的人,和寺林是同属一个人物模型社的伙伴。大御坊对那个武藏川点头致意。 “寺林回去了吗?”大御坊问。 “要找他的话,应该是在对面的准备室里工作吧。”武藏川回答。 “工作?” “嗯,寺林在搬运时把作品弄坏了,现在正在进行修复。所以我想他大概还在吧。” 大御坊关上门,回到通道上。在建筑物的东北角,也有同样大小的准备室。虽然与纪世都所在的准备室,在直线距离上是非常相近,但因为建筑设计让人无法横越礼堂,所以必须先回到通道,横越位于建筑物南方的前厅,再走过位于礼堂东侧;另一条笔直的通道才行。而这条路线刚好形成一个凹字形。 打开东侧通道尽头的门,这间准备室的家具陈设也几乎和西侧的一模一样。他在房内右边角落的桌旁发现寺林高司的身影。他正一个人弯着背在工作。 “啊,大御坊先生。”寺林朝他这里看来。 “你在做什么呀?就算有什么地方坏了,也犯不着在这种地方修嘛……”大御坊走近他。 寺林一只手握着两只面相笔,而对着桌上的女性人偶模型。这是今天下午明日香所扮的角色,也是明天西之园萌绘要扮演的女战士模型。大御坊并不清楚这人物是寺林自创的,还是某部卡通或游戏的角色,毕竟他对人偶模型领域还是一知半解的程度。 “如果灯光能再亮点就好了。”寺林抬头看向天花板,很神经质地叹了口气。“这种如果不马上修,总会觉得很不甘心,而且这个明天大概会上电视吧。” “还要弄很久吗?” “不,马上就好了。” “做的真好耶。全是雕刻出来的吗?”大御坊将脸凑近模型说。 “当然是啰。”寺林点头。 “有买家吗?” “没。”寺林放下笔,点起香烟。“这是非卖品。” “大概值个四十万吧?”大御坊改变角度观察模型。“嗯,应该可以更高。八十万如何?” “我想要做更大的。”寺林微笑说:“可是角色很难做。” 这时门打开了,胡渣男武藏川探头进来。 “寺林,我们要回去啰。我们已经锁上另一边的房间了,可以吗?” “可以。”寺林点头。 “钥匙我拿了。”武藏川说:“我明天会第一个到。” 筒见纪世都苍白的脸庞,出现在和他身高差不多的武藏川后方。 “我等下要去筒见你家,就一起走吧。”大御坊对纪世都说。 “我……等下刚好有事,不会回家。”筒见纪世都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嘛……”大御坊呼出一口气。 武藏川和筒见两人关上门后,大御坊跟寺林针对明天的流程作再三的确认。 “那么,我也要先回去啰。寺林,拜托你查看电器和灯光。香烟也要记得熄掉喔。” “嗯,我会小心的。”寺林再次拿起笔,摇一摇涂料的小瓶子。“还剩一点就完成了。” “警卫来的话,一定会说这里都是油漆的臭味,到时被责备我可不管喔。” 寺林露出苦笑。 大御坊举起一只手道别后,走近门口。 “啊,大御坊先生。” “嗯?”他停下脚步。 “请问她……大御坊先生的表妹……”寺林面红耳赤地说,动作僵硬地推了推眼镜。 “喔喔,你是说小萌?” “她是叫什么名字?也是姓大御坊吗?” “不,是西之园。她叫西之园萌绘。” “哦……” “怎么了?” “不,没什么……”寺林低头看自己的作品。 “跟寺林你心中的形象不合吗?” 大御坊之所以这么问,是基于西之园萌绘要扮演的角色是他创造的想法。 “不,才没这回事。” 大御坊默默地回以微笑。但寺林并没有看着他,只是手拿着笔,注视着眼前的模型。 “那先走啰。” 大御坊走出房间。他走过阴暗的通道,搭电梯到一楼。走出前厅时,他往仍然亮着的警卫室看了一眼,那些老警卫仍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不禁令他怀疑他们有没有尽到身为警卫的责任。 踏上公会堂门外的阶梯,他就着夜灯的亮光看了手表,时间是七点二十分。 接着,大御坊往鹤舞公园的方向缓缓走去。当他绕过广场上的喷水池时,有一个走在另一边的女子引起他的注意。她朝着跟大御坊相反的方向,往公会堂以及车站所在的区域走去,是穿着长外套和长直筒裙的筒见明日香。大御坊停下脚步,眼光跟随着快步离去的她有好一段时间。6 两小时后。 很多红色光线在M工业大学工学系研究大楼前回转着,以水泥墙为银幕,映射出如彗星般四处飞绕的跃动式运动行径过程。爱知县警局搜查一课的刑警鹈饲大介和近藤健赶到现场时已是晚上九点半,距离报案时间又过了三十分钟。 这栋研究大楼是东西向建筑,中廊左右两侧都是一整排到底的起居室。不管是一楼中央前厅的出入口或是建筑物东西侧的逃生用楼梯出口,都没有上锁;因为没有警卫,所以即使是半夜也能自由进出。虽然校门口有两个警卫,但除了正门外,M工业大学还有三个入口,也没有安排警卫留守。命案现场是在研究大楼三楼西边的一间向北的房间里,那是一间由起居室改建而成的实验室。现在时间还没到晚上十点,应该还有很多人在校园逗留,停车场内也有不少的车子。 研究大楼三楼那个方角,总共有六个房间是属于河嶋副教授的研究室。因为是星期六的关系,所以在案发当时,除了命案现场,其他五个房间都没人使用。因为这五个房间正好将发生命案的实验室围住,所以就算在同一层楼有其他同学,也不会接近此区。更不会有人察觉到这里任何可疑的声音。此外,也没有传出有人目击到任何可疑人物的消息。 发现死者的是河嶋副教授本人。晚上九点,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在实验室斜对面南侧的房间)。当时他想进入实验室关掉电源,却发现实验室被锁住了,于是河嶋副教授使用保管在自己办公室书桌里的备份钥匙来打开实验室。 死者是被分发在河嶋研究室的研究生上仓裕子,年方二十五。就读硕士班二年级。她本来预定要在明年四月继续念博士班的。根据河嶋副教授的说法,晚上八点时,在上仓裕子的实验室和她打过照面。她当时表明是在等一个名为寺林高司的研究生(寺林高司是在职进修的研究生,年龄三十三岁)。寺林高司目前尚未回到他所居住的公寓,正仍无法取得联络。 实验室格局是一比二的长方形,有两个门通往走廊。两个门之间,排着水龙头、流理台、冰箱、餐具柜、电子微波炉,墙上还装着电话。靠近走廊那面墙角摆着置物箱和不锈钢柜,柜子上堆着空纸箱。实验室中央有个大实验台,是这里最主要的实验设备,而天花板上用来换气的大型抽风机口是启动的。另外在房间两边也排着桌子,桌上放着大小不一的测量装置和实验用品的小架子。窗边的低矮不锈钢柜里资料夹塞得满满的,这间实验室里的东西已经将任何缝隙都塞满了。 上仓裕子是仰卧在实验室东侧,也就是从走廊往内看是右手边的门进去约三公尺处的地板上。她身着棉质运动上衣、长裙、运动鞋,还有实验用的白袍。她的外套和皮包就放在实验室的另一边,陈尸处对面墙角的置物柜里。 目前看来并不像是为财行凶的。真正死因现在尚未查明,死者颈部残留很醒目的勒痕。旁边有一把椅子倒下,地上有散落的碎片,可能是从桌上摔落的烟灰缸和白色的瓷器。不过从房间其他地方完全没有异状这点,可想而知当凶手进来时,死者并不认为他是可疑人物。最后值得注意的地方,就是这个实验室两边的门都被锁上了。 首先,通往走廊的其中一扇门是可以从外面锁上的类型,而这扇门和被害者陈尸地点位于相反的方向。从走廊上的角度,是位于左手边的门。另外一扇门,是只能从室内锁上的类型,就是将门把的横杆往旁边放倒后就能锁上的那种旧式门锁。只要是在门打开的情况下把横杆倒下并上锁,门便关不起来了。左手边那扇门是电子锁,没办法轻易复制备份钥匙。河嶋副教授表示,钥匙全部有三把。其中一把在他办公桌的抽屉里,河嶋副教授就是用这一把打开实验室的;一把是放在倒在室内的上仓裕子白袍胸前的口袋里;至于剩下来的第三把,河嶋说是学生都可以拿的。在紧急联络过所有学生后,可以确定钥匙就是在唯一联络不上的研究生寺林高司手上,有三个学生都记得他借钥匙的事。 另一方面,位于三楼的实验室,朝北的窗户全是不锈钢制的旧式窗户,所采用的窗锁是半圆形旋转式的。每个窗子都因为生锈而变得非常难开。窗外也没有可以供人站立的突出物,而研究大楼总共有五层楼,所以从屋顶下来也有一段距离。在建筑物附近,也没有高大的树木。这样的环境,凶手要从窗子出入是不可行的推测,但是为了慎重起见,搜查员还是搜查了研究大楼北侧的地面。 第一发现者河嶋副教授供称,他在发现上仓裕子的尸体后,便立刻使用实验室内的电话报警。之后他就一直待在实验室的入口附近。那时在同一层楼的几个研究生,也有出来到走廊上。所以,可以确定在警方赶到之前,现场是保存良好的。换言之,如果河嶋副教授所提供的证词是可以信任的,那么凶手先躲在室内再趁门打开时逃走的假设,可能性几乎是零。 正因为是这种状况,所以非得赶快找到被认为拿着第三把钥匙的寺林高司,并加以质询不可。但是当警方到达寺林的公寓时,他却还没有回家。 实验室里没有残留任何可疑物品。上仓裕子放在置物柜的皮包里,放着印有日期是今晚七点十分的发票。此外,发票上显示的两个新优格还放在冰箱里,至于便当已经被吃光,放在墙边的桌上。河嶋副教授证实最后一次看到上仓裕子时,这个便当也放在同样的位置上,只不过当时包装还没打开。鹈饲心想,死者在刚吃完便当还来不及收拾时,就被凶手从后面偷袭的可能性很高。 当鹈饲想到要喘口气时,手表显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了。 “鹈饲前辈,要不要打电话给西之园小姐?”近藤一边在走廊上放烟蒂的容器边缘敲着香烟,一边问鹈饲。 “为什么?”鹈饲问。他也拿出香烟点上。 遗体搬出去后,整个实验室变成鉴识课的大作业场。到这时,他们两人才有抽根烟的空档时间。 “你看,那不就是个密室吗?”似乎觉得很有趣的近藤,声音像小孩子一样高昂不说,就连脸也是圆滚滚的娃娃脸。 “这马上就能搞定了。”鹈饲摇晃着壮硕的身躯说:“剩下来的钥匙还有一把,而拿着那把钥匙的家伙目前又下落不明。条件都已经齐全了,接下来只有找到那个人,就能一口气结案了。” “不过那把老师的钥匙,也是可以用的啊。”近藤往旁边转了一下头说。 “河嶋副教授吗?”鹈饲斜眼瞪着这个后辈,将烟吐出来。“怎么会?他的房间可是也上了锁喔,照理应该不能用吧?” “河嶋副教授的办公室有几把钥匙?难道也有三把吗?” 此时传来了电话声。 “这个嘛……等下再去确认吧。”鹈饲把刚点燃的香烟熄掉。“反正不管是怎样,这绝不会是西之园小姐有兴趣的案子。” 从门敞开着的实验室里,鉴识课的竹田探出头来。 “鹈饲先生,来一下。”竹田招手说:“是电话喔。” “谁打来的?” “好像是被害者的朋友。” “男的?” “不,是女的。” 鹈饲进入室内。装在墙上的电话的听筒,是由双手戴白手套的竹田交给他的。鹈饲手上没戴手套,刚刚抽烟时脱下来了。 “啊,糟糕!这样可以吗?” “可以,已经结束了。”竹田点头回答。 “喂。”鹈饲对着听筒说。 “您好。”很纤细的女性声音。 “请问你是?” “我是井上。请问……上仓小姐呢?” “我是爱知县警局的人。”鹈饲缓缓地说:“你是上仓裕子的朋友吗?” “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发生点事情……不好意思,可以告诉我你的电话和住址吗?” 鹈饲拿出笔记本,把这个女子所说的一五一十地全记了下来。 “你为何打电话来呢?” “请问……上仓她怎么了?受伤了吗?” “很遗憾,她已经去世了。” “咦?” “我很遗憾……” “怎么可能……” “嗯,我不能说的太详细。现在我们正在调查。不好意思,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井上小姐,你知道上仓小姐人在这里吗?” “啊,不是……嗯……因为……上仓她……一直都没来……”女子的声音有点变小。也许是因为正在哭的关系,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都没来?上仓小姐跟你约好要去找你吗?” “是的……她是这么说的。” “什么时候约的?” “嗯……在前一通电话里……” “那是几点打的电话?” “这个嘛……嗯……我想应该是……九点前吧。” “上仓小姐是在哪里打电话的?” “就在那里,在大学实验室里。” “我知道了。对了,井上小姐,我们可以派警察去府上打扰吗?” “咦?现在马上来吗?” “是的,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办案。”鹈饲慎重地说:“就在这附近吗?” “嗯嗯,就在附近没错。” “爱知县警局一个名叫近藤的警察会去接你。非常抱歉,可以劳烦你跑一趟吗?只要大概一个小时就好了。” “好……” “那么,待会见……非常感谢你的协助。”鹈饲将话筒挂回墙上。“近藤!” “是的!”近藤刑警从走廊探头进来。 “马上把她带来。”鹈饲将笔记本的某一页摊开。近藤连忙将写在上面的姓名和地址抄在自己的记事本上。 近藤带着另一名年轻警官,快步奔下楼梯走了。目送走他们后,鹈饲敲了下河嶋副教授的房门,独自走进室内。 “有找到寺林同学吗?”河嶋副教授看到鹈饲便立刻问。他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身体面向着电脑,应该是原本正在使用的缘故。 “不,还没有,都联络不上。”鹈饲摇头。现在寺林高司的公寓,已有三名员警在站岗监视着。 “公会堂那里呢?” “那里我们也联络并搜查过了,不过似乎没有人在。那个不知叫什么的展示会,听说很早就结束了。” 当从河嶋副教授那里听说,模型的展示会在那古野公会堂举办,而寺林就是那个活动的工作人员后,鹈饲马上就打电话去,并顺便叫两位警官亲自跑到公会堂去查。公会堂其实距离M工业大学相当近。当时时间是晚上十点左右。那两位警官二十分钟后就回来了。据他们的说法,他们当时虽然有到公会堂四楼去查看,但所有的门不但都已锁上,也完全感觉不到有任何人的气息。而当他们向一楼的警卫询问时,警卫表示所有的人都回去了。至于公会堂的停车场里,也找不到类似寺林所驾驶的车种。鹈饲将这些细节,都告诉了河嶋。 “那里的停车场才不会有车呢。”河嶋副教授苦笑说:“那里停车场要钱吧?如果真要停车的话,应该是停在公会堂附近车站旁的下路或是大学里面才对。只要走一下路就好了,而且这些地方都是可以免费停车的。” “这栋研究大楼附近,也找不到寺林先生的车。”鹈饲摇头。 “公寓附近也没有吗?” “嗯……” “这就奇怪了。” “请问,上仓裕子小姐和寺林先生……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那种事我怎么会知道。”河嶋又露出苦笑。“虽说是学生,不过这两个都算是成熟的大人了。尤其是寺林,只比我小三岁呢。” “两个男女晚上单独做实验……这种事常有吗?” “哼。”河嶋从鼻子呼出气来。“听好了,刑警先生。只要是两个人,都是男的,都是女的,和一男一女的组合都有可能啊。而在这三种组合中,又属一男一女的机率是最高的,不是吗?” “上仓小姐和寺林先生感情好吗?” “应该是没有很差就对了,毕竟我并没有仔细观察过。再说,我和那两人的感情也算不错啊。” 本来低头在记事本上作着笔记的鹈饲,此刻抬起眼睛,注视着河嶋。“老师,你结婚了吗?” “有太太,还有两个孩子。”河嶋立刻回答,“刑警先生,请问一下,这件事应该不是意外吧?” “这的确不是意外。”鹈饲摇头。“是他杀。犯案的是人,不是神。” 后来,他问了河嶋当时的行踪,并允诺只拿来当参考用。上仓裕子遇害的时间几乎可以断定是在八点半到九点间。如果能向刚刚打电话来的被害者朋友井上雅美问个更清楚的话,时间范围有可能会再缩小。 河嶋副教授的住家距离大学有二十分钟的车程。他说自己本来已经开到了家门口前,但因为想起有东西忘了拿,才马上又折回学校来,往返途中并没有去其他地方。 另外,河嶋副教授办公室的钥匙,确定全部也有三把。他供称,一把是挂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钥匙圈上,一把是为了出借而放在书桌的抽屉里,还有一把是由二楼的系所办公室保管。因此,要是河嶋以外的人要拿实验室的钥匙而进入河嶋的办公室的话,除了用保管在二楼系办的钥匙以外,就别无他法了。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就必须先要有二楼系办的钥匙才行。虽然这方法听来有些蠢,不过为了慎重起见,鹈饲还是把这件事也写在记事本上。 鹈饲在对河嶋说“你可以回家”后,就回到走廊上。从警局传来上仓裕子的父母已经要来认尸的消息。上仓裕子是三重县人,好像在上大学之前都是通车上学的。现在,她则是一个人住在距离学校约十分钟步程的公寓里,现在也有搜查员赶到她的公寓了。鹈饲目前的希望,在明天早上的紧急会议之前想办法找到寺林。 上司三浦警长如同鸟类一般锐利的眼睛,已在他脑海中闪过了。 多亏河嶋副教授忘记拿东西,才能偶然发现刚发生不久的命案。这样的时间点一般来说,对进行搜查的警方可是不能放过的绝佳机会。今晚必须要将所有的可能性一一过滤才行。想到这里,鹈饲不禁自问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地方遗漏了,因为他可不想再被三浦上司责骂。 在跟鉴识课的竹田谈话的时候,近藤带着井上雅美回来了。是位瘦小的女性,白色的羽毛夹克在她的身上显得特别宽大。井上跟被害者上仓裕子一样是二十五岁,在银行工作。她和上仓裕子是高中的同学。 井上雅美用手帕掩住嘴,表情不安地低着头,视线也游移不定。 在实验室隔壁的房间里,有个很像会议室的一角。鹈饲请她在椅子上坐下后,便开始侦讯。 “你有来过这栋建筑物吗?” “不,没来过。” “你能回想起接到她电话的正确时间吗?” “是八点半左右,中间讲了约十五分钟,那时我在看电视……” “你们谈些什么?” “实情是怎样我是不太清楚,不过她有提到同学跟她约好却爽约的事。因为时间空下来,所以她打电话给我,说要来我家找我。听到我说没什么吃的时候,还说要买东西来……因此我就在等她……” “上仓小姐当时有生气吗?” “不,并没有特别生气……” “她要到你家做什么?” “嗯,要来找我喝酒……” “你们常这样吗?” “嗯,一个月会有两三次这样的聚会。”井上雅美仍然用手帕捂着她的嘴。 “但是,你打电话来这里时,已经超过十一点了。你等到这种时候,不觉得很奇怪吗?” “嗯,我原本也觉得很奇怪。一开始,我以为她去买酒,可能想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买比较少见的酒,或是先到别的地方办完事情后再来……但是,她始终不见人影,时间又很晚了……所以我就想可能是跟她约好的人后来赶到了,现在正在做实验,所以就……” “所以怎样?” “十一点过后,我有先打电话到她的公寓,可是人不在,我心想她人可能还在学校,就打电话过来看看。” “你每次找她都是打电话到实验室吗?” “是的……因为上仓她总是待在实验室里。” “那么,你在跟她讲电话时,除了上仓小姐外,实验室有其他人在吗?” “不,她自己说只有她一个人的。” “最后,她有出现急着挂电话之类的可疑举动吗?” “完全没有。”井上摇头。 “你知道上仓小姐有跟某个男性交往吗?” “不知道。” “但是应该有吧?” “我想应该是有……她不太会跟我提到这方面的事……” “你有听过寺林这个人吗?” “不,完全没有。” “那河嶋这个人呢?” “没听过。” “难道没有任何印象吗?当你听到她遇害时,有没有想起些什么呢?” “不,我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7 时间已过了午夜,现在是星期天凌晨。除鹈饲以外,现场还有二十个以上的警方相关人士。不过在这个时候,并没有任何人预测到这次的杀人案会是那么复杂又不可思议。 从大学实验室这个场所的性质来看,不太可能是一时起意的杀人。现场只有留下一点点抵抗的痕迹。而当时在同一层楼的人,也没听到什么巨大的声响。也应该不是强盗杀人案。既然推定犯案时有使用钥匙,上锁的目的便是要延迟被人发现尸体的时间,也代表凶手制造了宽裕的时间逃走。不过这点由谁来看,都是一目了然又显而易见的事情。 司法解剖预定是在星期日上午举行,不过当资深的河原田法医一看到遗体,就如平常一样习惯性地抓抓凌乱的白发,很肯定地说“这是被勒死的”。凶手并没有用绳子之类的道具,而是徒手,有可能还带着薄手套,从前方勒住被害者纤细的脖子。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明显的伤痕。 很有可能是熟人所为的命案。身高有一百六十五公分的上仓裕子并非属于较小的女性。从这种情形来判断,凶手是熟识的男性的可能性很高。 命案现场的实验室,依照惯例被鉴识课彻底调查过了。当然,最近的案子所取出的绝大部分物品,都运送到警局本部的科学搜查研究室的实验室里接受检查。因此,搜查员大都跟着物品一同回去了,凌晨两点的实验室只剩下三个人。剩下的七八个人,依序从研究大楼的走廊、逃生用楼梯、到建筑物北侧的后院,逐渐扩大搜索范围。 鹈饲跟近藤一起在凌晨三点时返回爱知县警局。鹈饲正烦恼要不要先回家一趟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还待在现场工作的鉴识课竹田所打来的电话。后来回想起来,那通电话是第一个让他们察觉到这件案子不单纯的警讯。 应该是鹈饲一直都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的关系。当他放下话筒时,在旁边喝着茶的近藤不禁发问。 “怎么了?寺林那家伙回来了吗?” “不,不是。”鹈饲摇头。“是找到血迹了。” “在哪?” “那个实验室里。” “血迹吗?咦……有那种东西吗?” “听说是在洗手台。两个门之间不是有水管吗?是那里产生反应的。他们好像一直调查到下水道的水管呢。” “竹田先生真是认真啊。”近藤打趣地说。 “连那是人在洗手台流血,还是有人洗手上的血,竹田先生都已经确定了。”鹈饲边点烟边说明。 “那是谁的血?凶手自己的?” “应该是吧。被害者自己并没有流血。” “会不会是流鼻血之类的啊?” “是有那种可能性。”鹈饲大大地呼出一口烟后点头说:“或许那血迹跟案子完全没关系也说不定。不管是哪种情形,等天亮之后,再到现场附近搜查一遍吧。” “早点把凶手找到,工作就可以轻松了。” 鹈饲不发一语地坐在折叠椅上。那把椅子拿来给壮硕的鹈饲坐似乎显得过于脆弱。每当他稍微动一下身体,椅子就会发出哀嚎般的倾轧音。 “怎么了?居然会沉思,真不像是前辈会做的事呢。” “你很吵耶……” “好啦好啦。” “凶手是受伤,还是流鼻血呢?总之,就当作他有在洗手台洗过血就是了。”鹈饲用低沉的声音缓缓地说。 “就当作……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说这个?”近藤高声地问。 “我是在假设。算了,总而言之,就这样假设好了。凶手在实验室里讲身上的血洗掉,而且为了不让尸体马上被发现,还把门上锁。也就是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凶手就可以讲时间拖延到早上了。” “嗯。” “这个,算是很冷静的行动吧?”鹈饲严肃地瞪着近藤。 “是啊。”近藤用像在强忍笑意的表情点点头。“如果换做是一般人的话,就算是洒得满地是血,也会尽早离开现场。而且逃的时候,应该没有那种闲工夫把门上锁。这样不但会发出声音,也不能保证不会在走廊上碰到别人。” “是这样没错。既然凶手把门上锁,可以想见他大概是以冷静的姿态走出去的。能够这么冷静又善于心计的凶手……却没有回家,也联络不上,处于行踪不明的状态。” “你是指寺林高司吧?” “如果我是寺林的话,绝对会回到自己的公寓,乖乖地待在家里。” “会不会是去哪里喝酒了?毕竟是星期六嘛。” “不,那家伙听说是滴酒不沾的。”鹈饲将一条腿放到桌上,稍稍露出微笑。“这是河嶋副教授告诉我的。” “那,有可能去唱歌吧?” “他好像是个完全不会去那种地方的男人。” “那么,是因为女人啰。” “算吧,或许就是这样。”鹈饲微微点个头。“我也不能断定他没有。” “前辈,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啊?”近藤忍不住发出按耐不住的语气。“今天晚上你精神倒是很振奋嘛。” “笨蛋。”鹈饲低声咕哝。“你稍微认真点想一想。听好了,如果凶手是寺林的话……在那种情况下,他应该知道锁门这件事是对自己很不利的吧?因为大家都知道钥匙就在他手上。” “不可能那么冷静吧?搞不好他突然认为里面太快被人发现了不好,不是吗?他一定是一时慌张就自乱阵脚了。” “但是他还在洗手台把血迹清洗干净喔。你刚才不是还说这是很冷静的行为吗?” “唔……”近藤瘪着嘴巴咕哝一声,看向天花板。“说的也是……” “你怎么前后不一?” “到底是怎样?你意思是说寺林不是凶手吗?” “我不知道。”鹈饲摇头。事实上,接下来的部分也让他一头雾水,他总算感觉到案情有些不对劲的状况了。 “就到此为止吧。是谁的血也还不知道,而且河原田先生的完整验尸结果要到明天才出炉不是吗?等听完全部的检查结果后,再来揣测也不迟。我们等情报齐全一点,再来慢慢想吧。到时候可能连寺林都找到了。这样事情或许就能简单解决了。” 事实上,在几小时后,寺林高司就被人发现了。是在距离上仓裕子遇害的M工业大学命案现场将近数百公尺的地方。而且,是跟更不得了的另一具尸体在一起……第二章 疯狂的星期日1 星期日早上,时间是九点十分。 跟昨天一样,西之园萌绘将车子停在那古野公会堂北侧的停车场。天气看起来跟昨天一样好,但气温却是非常低。萌绘穿着毛衣和长裙,短版夹克加上长大衣。只有裙子对她而言算是非常难得的选择,不过这并不是刻意选择的。她戴着兜风用的太阳眼镜下车,然后从副驾驶座上拿起她的侧背式包包,并戴上大棒球帽。 为了能晒到温暖的阳光,她刻意从公会堂的东侧绕到正面的玄关。这时,已经有大约五十个的男人坐在入口的阶梯上。因为他们身上散发出令人难以接近的气氛,所以萌绘尽量不往那里看,保持约十公尺的距离。忽然间,萌绘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自从今天早上清醒后,萌绘就一直觉得怪怪的,等到她牵着爱犬都马去散步时,她才清楚感受到自己的心情是多么的忧郁。 当初还是拒绝比较好吧。自己为什么非得作这种蠢事不可呢?这应该是身为一个女性最感到羞耻的事情吧。想到昨天被大御坊安朋耍得团团转的自己,实在很没用,很令人生气…… 她终于发觉自己忧郁的原因了,因为从昨晚开始她就被这种很气恼的想法给占据了。 一想到等一下要发生的事,西之园萌绘是一个劲地叹气连连,而心里的自己也总是苦着一张脸。是啊……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找借口在抗拒解放的想法,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并不是她抗拒的问题……这其实是更属于生理上的问题,就跟她没办法喝热饮是一样的道理。为什么昨天的她要向大御坊妥协呢? 不过竟然都已经答应了,约定好的事情没有办法蒙混过去。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后,西之园萌绘做出最后的结论:就是把这件事快点结束掉,再从事一些让自己比较快乐的事情来转换心情。萌绘明白,虽然讨厌的事情很多,只要在跟它们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时尽量忍耐就好了。反正时间一过,讨厌的事情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出神眺望着和公会堂相反方向的公园喷水池,心想时间还早,干脆走到那里的长椅坐坐好了。 “小萌!”正当她要朝喷水池迈开脚步时,就被叫住了。 一回过头,就看到大御坊安朋挥着手,慢条斯理地朝她接近,旁边还有另一个男人跟他走在一起。 “早安。”萌绘向表哥低头致意。 “抱歉呀,小萌,不好意思,勉强你来这里。我真是感谢到五体投地,多亏你解决我空前的危机。”大御坊用悠然自若的口吻说完后,便露出了微笑。“这次的恩情,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嗯,我真的是非常勉强啊。”萌绘耸耸肩。“心情好沉重喔……” “不好意思,请多指教。”另一个男人向萌绘递出名片。那是昨天在柜台的胡渣男。 名片上写着武藏川纯,地球防卫军,那古野分部副司令。萌绘将视线从名片移到武藏川身上,快速在心中分析。这个人就是昨天硬要向仪同世津子收取高额入场费的人,看起来应该是四十几岁没错。身着肮脏的牛仔夹克配上略显破旧的破洞牛仔裤,加上带有刮痕的破损运动鞋。一脸的胡渣,不晓得是他的胡子一天就可以长这么多,还是他昨天根本没有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