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经历过的让人窒息的空气。 还有异臭。 犀川心里感叹:“啊啊,这就是人这种生物啊。” 尽管是炎热的夏夜,那凄惨的空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暗淡的浓稠的粘性液体般的空气中,湿湿的光在流动,在分散,在无所顾忌地运动着。视觉拐了个大弯才绕到了脑细胞。看到那一切时,犀川的鼻子感到痒痒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和谐。刚看到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当然,从没有过类似或相似的情形。没有什么线索,更没有解释。对了,当时还觉得像是一个从没见过的新记号。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体,犀川还想过这是一个什么文字呢。 那种不和谐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犀川觉得自己第一次对这个事件进行认真考虑了。 首先,有必要弄明白要考虑的问题所在。 饭馆的墙上有一个设计不太美观的挂钟。差五分七点。屋外还很亮,但正在一点点地黑下来。因为是暑假,店里除了犀川他们人不多,客人之间,隔的距离很大。熟悉的音乐悠然地播放着。 6 犀川侧耳倾听喜多和萌绘谈话。 虽是两周前的事了,两人还是极其准确地复述出来了。他们按照时间经过的顺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逐一梳理……把脑细胞里储存的无序信息按照流程重新排列……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能力。这是犀川不擅长的一种能力。 犀川几次想插话进去,可是觉得与事件的关系好像不太重要,也就作罢了。他怎么能连那么微小的细节都记得清楚,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发现尸体之前的事反而记得更清楚啊。”犀川闭上眼睛说,他的屁股深深坐在塑料软座里。 他们谈到现在,话题始终是事件发生之前观察到的情况。萌绘的记忆力确实不凡,而且还能把思绪快速地转到相关信息上去。她能从别人的表情上准确洞察他们的心理。而且,在犀川认识的人当中,萌绘的脑子是转得最快的。 本来这种讨论是需要集中精力的,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虽然已经聊这个事件有三十分钟了,但没有人做过记录。一来这还没有复杂到必须做记录的程度,二来他们的脑细胞还没有那么老化。 窗户外边已经很暗了。几乎所有的车都亮起了灯。犀川意识到自己在观望这些时,有点吃惊。萌绘和喜多专注于讨论两周前的杀人事件,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只有犀川还处于一种相对客观的立场。 “几个人谈一下比自己一个人单独考虑确实能想起很多细节来。”喜多一脸认真相,“输出信息真是对大脑一种很好的刺激。用邮件交谈的话是传递不了这么多信息的。话说回来,西之园的观察力还有记忆力确实很了不得。” “可是,说了半天不就是发现尸体之前的事吗?”犀川又想吸烟了。最后一支了,他把烟盒捏扁了放在桌上。“一点也没有关系。跟本质问题没有沾上边。我希望你们别装得神神秘秘的,先把想到的给我说说听听。关于密室构造的可能性什么的。” “不,不行。先有必要确认一下具体的问题。因为有可能是我一个人想入非非。”喜多没有采纳犀川的提案。 “对,一下子都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萌绘这么说完后又问犀川,“老师,您刚才提到了本质。本质指的是什么?” “嗯,也就是说……”犀川准备回答。说“也就是说”的时候,多半情况下想说什么还没决定下来。这是一种拖延回答的方式。“我觉得你们说的跟谁是凶手、怎样杀的人这些本质问题没有关系。怎么说呢,如果说我们忽略了什么的话,那会不会是刚发现尸体后混乱的时候呢?” “关于那一点,我们在邮件里不是讨论得够多了吗?”萌绘反问道。 “好了好了,我们再努力想一想吧。”喜多说。 这时响起了“噼噼”的电子音。 开始大家还以为是谁的手表响了,萌绘打开手提包把声音停住了。 犀川终于明白是传呼机的声音。他没有用过那玩意儿。以前他问过萌绘为什么不用手机。因为他觉得作为西之园家的千金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回答得挺有道理,“我没有可怜到非得接电话的程度。” 萌绘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有这样疑神疑鬼的老人吗”,然后走向了饭馆入口处的电话亭。犀川的目光尾随着她蓝牛仔裤的背影。 “老人是说谁?”喜多小声问,“西之园夫人已经过世了吧。” “啊啊,怎么说好呢?管家,是管家吧。”犀川不想告诉喜多很多西之园家的事。 “管家?这年代?”喜多一边笑一边说。 犀川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萌绘回来了。喜多不再喝啤酒了,又要了杯咖啡。犀川去售货机买香烟,一边想,今天快抽了一包了。 犀川一回来,三人的讨论又重新开始了。 不可思议的问题…… 必须解决的疑团……第二章 事件之前 1 两周之前的事件发生当天,即8月11日星期五。 西之园萌绘手握着方向盘,犀川在副驾驶席上默默地坐着。犀川副教授是萌绘所在建筑系的老师,专业是建筑生产史。她才上大学二年级,但是上了N大学以来一直频繁地到犀川的研究室去。犀川是她亡父的关门弟子,所以十年来一直像一家人一样相处。萌绘对父亲和犀川的研究领域并不感兴趣。 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犀川对她来说是一位特殊的老师。 犀川副教授和喜多副教授约的是六点见面。 犀川讨厌不遵守约定时间的行为。他总是跟萌绘这样说。可能是有点病态吧,犀川每天都会校对手表的秒针。他总是比约好的时间提前到。听说他上课是绝对不会迟到的。他的口头禅是“让别人等就是偷取别人的时间”。 但是今天却是差点迟到。 (老师虽然没说什么,但好像很在意时间。) 萌绘想,今天弄成这么晚全是自己的责任。 不过,到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分钟。萌绘使劲踩下了油门。 喜多副教授从高中时就和犀川是好朋友,听说他们经常通过电子邮件聊家常。萌绘听犀川提到过几次喜多,他是土木系的副教授。萌绘是建筑系的学生,所以还没有见过他。 土木系的楼紧挨着建筑系,步行只要几分钟。萌绘以为喜多肯定在那座楼工作,所以快到约好的时间才去犀川的房间。 但是实际上并非如此,喜多所在的楼不是步行就能去的。四年前在离校园十公里左右的山脚下建起了一座新的研究楼,只有喜多所属的教研室搬了过去。这件事犀川没有跟萌绘提过,萌绘当然也没有机会知道。这次几乎迟到就是因为她的这一点误会。 喜多副教授所在的新楼叫做“极地环境研究所”,简称“极地研”,是凭借喜多所属教研室的负责人木熊教授的力量特别设立的。犀川在车里解释说。 “是什么样的力量啊?”萌绘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 “嗯———算是政治方面的吧。”犀川答得很干脆,说完就笑了。 犀川肯定对木熊教授有什么政治力量不感兴趣。她无须看他的表情就能明白。 (老师讨厌这类事情!) 这一点是萌绘的父亲西之园恭辅博士与犀川最大的不同点。西之园恭辅博士去世前是N大学的校长。 犀川好像很熟悉极地研的木熊教授以及他的研究业绩,他给萌绘简单介绍了一下,但是萌绘没太明白只知道那是土木工程的力学和结构那一领域的。犀川说,他以前曾不经意地对喜多提起要来看极地研的实验楼,结果就促成了此行。 昨天傍晚,萌绘像往常一样去拜访犀川老师,在他的房间里喝茶的时候,正好喜多打来电话。 “明天一整天都是实验。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喜多的大嗓门从犀川拿着的听筒里传了出来,连萌绘都听得很清楚。 “嗯,不好意思。可是有点事儿得到五点才行,脱不开身啊,你的实验到几点啊?”犀川一边看着显示器上的日程表一边回答,好像挺抱歉。时间不凑巧也不需要感到不安啊,萌绘想。不过,说不上两句话就道歉确实是犀川的一贯做法。 “没关系,是啊……怎么都得到八点吧。” “啊啊,这样的话就能去了。” “我们在零下二十度喝点儿啤酒吧。” (零下二十度?) 他说的不是啤酒的温度,而是极地研的低温实验室的室温。萌绘因为以前听说过,所以马上反应过来了。 “嗯,好啊,不过顶多喝一杯啊。”犀川很消极地回答。他没有酒量,所以他说的是自己对啤酒实际的承受量。 “哈哈,我知道你不能喝。那你几点过来?” 萌绘用食指点着鼻尖,瞪大了眼睛,靠近犀川的脸给他看。犀川看了看她,皱了皱眉,但是好像马上明白了她的手势的意思了。 “哎,那个……我想带一个学生过去,行吗?”犀川的话有点不太干脆,“不过,你不要太勉强。” “当然没问题了。”喜多这么一说,又接着问,“国枝呢?” “很遗憾,她今天明天都回不来。”犀川回答。助手国枝桃子正在东京出差。 “是吗。那你几点来?”喜多又重复了他的问题。 “那么,我六点到。拜托了。”犀川看着手表说。 明天的约定,现在看手表有什么意义?萌绘想着,不觉笑出来了。 “OK,那就六点。”喜多挂了电话。 犀川放下听筒盯着萌绘。萌绘不由得伸了伸舌头。犀川肯定是为说了要带学生去这件事后悔了,他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犀川心里不是滋味,萌绘却正好相反。跟犀川在一起时,她觉得就像是在读一本有趣的神秘小说一样特别开心和快活。 言归正传。萌绘现在正开着她的那辆红色跑车,载着犀川,向极地研方向疾驶。车里只有两个座位,犀川就把一直带在身边的鼓鼓囊囊的大包放进了后备箱。他那破旧的皮包已经用了十多年了。不光是旧,而且特别没有品味。萌绘常常这么想。她曾经考虑了一晚上,应该怎样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没有得出答案。萌绘是一个急性子,却把这样一个问题一直搁置着,没有适当的方法。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还这么傻,这件事着实让她吃惊,同时这也是让她察觉到自己对犀川有些特别情感的原因。 副驾驶席上的犀川上身白衬衫系着领带,也许是因为要见木熊教授才戴领带。据萌绘所知,犀川好像只有两条领带。迄今为止她只见他戴过两种,而且颜色几乎相同。另外,犀川总是穿同一颜色的袜子,好像他有好几双一样的袜子。有一次萌绘鼓起勇气问他其中的理由,他回答得很简单: “同样的袜子多准备几双的话,如果丢了一只另外一只还可以用。” 犀川从副驾驶席上瞥了一眼萌绘。 她带着太阳镜,上身穿紧身短背心,下身牛仔裤。不是正式的服装。 (是不是有点太花哨了……) 萌绘看到犀川的表情,有这种直觉。 桔黄色的紧身短背心。细细白白的胳膊搭在粗粗的方向盘上。犀川瞥了一眼开车的萌绘。萌绘还涂着紫色的眼影。 犀川有几次曾经想对萌绘说没有必要化妆,但是始终没有说出口。其实这个事情并不关键,化妆并不能使人变坏。 (哇塞……) 萌绘以前告诉过他“哇塞”已经没有人用了,所以这次他没说出来。 极地研的大楼出现在面前。 那是一座白色混凝土低层建筑,建在森林中开辟出来的斜坡上。 周围民居很少,公路和人行道的颜色看上去很新,树木虽然繁密,但不太有生气。过了主干道是一道坡度较缓的斜坡,顺着斜坡上去五十米左右就到了正门。一块大牌子镶嵌在混凝土的外墙上,上面写着“N大学工学部极地环境研究中心”。大楼的后面紧挨着森林。除了这一处大门外好像没有别的可以进车的入口了。进了大门左首有一个设计简单的小屋,有一个警卫模样的人在里面。 幸亏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犀川离那边近,他打开车窗冲着那个警卫说: “我是建筑系的犀川,我想去喜多副教授那里。” 一个身着制服的警卫从小屋里出来,把一个夹着登记表格的板夹递给犀川。 “请把名字写在这儿。”警卫说。那是一个高个子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头上已有了很多白发,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向井”。“那边那位呢?”他盯着穿着时髦的开车姑娘问。 “是我学生。她的名字也要写吗?”犀川有点傲气地回答。不管她穿什么衣服犀川都不会感到羞耻。 “啊啊,那也写一下吧。”警卫微微笑着回答道。 犀川登记完,把夹子还给警卫,萌绘的跑车就缓缓地驶进了右首的停车场。那里已经停了十多辆汽车。他们下了车又回到警卫室那边,因为研究所好像对着警卫室。 从停车场看不到极地环境研究所大楼的窗户,也看不到出入口。楼的外侧直接用混凝土抹成,做工非常漂亮。外行人可能不太知道,比起瓷砖或喷涂等,不添加额外装饰直接用混凝土外墙的施工要困难得多。搞建筑专业的犀川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座楼。 经过警卫室旁边时,刚才那个白发的警卫又对他们露齿而笑。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警卫室里面还坐着另一个男人。 “都五点多了,你们进去前先按一下对讲机。”白发的男子打开警卫室的窗户说。 走过警卫室又得过一个陡急的斜坡路。 “五点就上锁了。学校里的楼还管得这么严。”犀川对萌绘说。 “是啊。您的房间任何人随时都可以进吧。安全这东西,该注意还得注意啊。”萌绘在开玩笑。她把太阳镜放进了车里,所以她眼珠的每一个动作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我可不觉得这里会有什么值钱的设备或者要保密的东西啊。可能只是因为楼比较新,设备也比较新吧。” 警卫室的对面是研究所的卷帘门。或许那里就是实验室吧。隔帘现在放下来了。上了斜坡,两边是草坪和低矮的树木,右边的草坪上有一个三面楼围成的院子。两人朝着正面玻璃门走去。走进一看,有一个结构简单的不锈钢对讲机。大门推拉都打不开。 “谁啊?”按了门铃后几秒钟,话筒里穿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们是来见喜多副教授的。”犀川对着对讲机说。 过了一会儿,玻璃门里面来了一个男人,随便推了一下门。那门“咔嚓”一声向外边开了。看来里边可以打开。 “您是建筑系的犀川老师吧。这位是……”男人的视线在犀川后面的萌绘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是您的学生,对吧?” “是的。”犀川这一次有点自豪地说。 犀川和萌绘进了门,里面有点凉气。“请。这里面走到头往右拐,第一个黄色的门就是。”男人指着走廊的前方说完,然后进了大门左边的房间。那个房间的门牌上写着“事务室”。事务室靠走廊一侧有一个接待用的大窗户,屋里的情形可以看得很清楚。一个女子正坐在桌子前工作。 犀川和萌绘顺着走廊走了下去。 左手边先是会议室,然后是图书室。每个房间接近天花板的地方都有一个用来采光的窗户,可以看到屋子里面都亮着灯。会议室里来传出了说话声。会议室的下一个房间没有亮灯。右手边一半是可以看到院子的大窗户,另一半是是墙壁,上面挂着告示板。他们看到上面贴着“木熊研究室纳凉晚会,零下二十度!”的粉红色通知,停下来看。另外,告示板上面还密密麻麻地贴着一些海报和事务性通知。 “老师,您心情不好?是不是因为我的衣服?” 好敏锐的洞察力,犀川一直这么认为。 “不,今天打了领带,脖子有点难受。”犀川不想承认。 从走廊往右拐是一面刚才没看到的稍稍凹陷的墙壁,那里有几个黄色的门。手表上显示的是六点一分四十秒。犀川的手表一秒都不差。他有每天早晨对表的习惯。 黄色的门一共有三个。犀川敲了一下写着“喜多副教授”的门。 3 门开了,喜多副教授站在门口。 “唉呀,你看看你看看。”喜多看着萌绘说。 “什么呀,你看看你看看的。”犀川回应说。 喜多的形象跟萌绘想像的一样。黝黑的皮肤看上去很健康,和犀川正好相反。 “唉,你就是犀川的学生?犀川那儿竟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喜多只顾盯着萌绘,也不看犀川。萌绘则微笑着低下了头。 “不好意思,迟到了两分钟。”犀川对喜多说,但喜多好像没在听。 (老师果然在意时间。) 萌绘觉得有点古怪。 “哎,你叫什么名字?”喜多问萌绘。 “我叫西之园。请您多关照。”萌绘又鞠了一躬。 “西之园……你好。你喝咖啡?喜欢吗?”喜多边笑边说。他可能就这个说话方式。“哎……我这儿有点乱,咱们去那边坐吧。” 喜多背着手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用手指着对面走廊里的一个大空间。那里布置得像一个大厅,放着几组沙发和桌子,还有几盆高大的赏叶植物,看上去让人感觉很舒服。萌绘曾经听犀川给她讲过“惬意”和“舒适”的区别。他的看法是,“惬意”有一种积极的更主观的含义。 “怎么了?怎么不进你的屋?”犀川有点儿不太高兴。 “不行,太乱了。”喜多边笑边重复着同一个理由。 “乱点儿也没关系呀。” “只有你一个人还行……算了算了,我去准备咖啡。西之园小姐,你的名字真不错啊。喝咖啡行吧?” 萌绘点头表示确认,喜多急忙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喝咖啡行吧?”犀川小声模仿喜多的话。这时的犀川心情一定不错。萌绘想。 两人来到对面的“惬意区”,深深地坐到沙发里。犀川两手在头上合起来。 “他很会说话吧。人们都叫他高调男。” “犀川老师您是低调?”萌绘脱口而说。 “脑子转得够快的。”犀川也是马上回答。 听到“gaodiao”马上想到“高调”,然后再由“高调”想到“低调”。犀川很佩服她的反应速度。萌绘对计算很有自信。她一直认为只有自己能享受那种屏住呼吸让思绪飞速旋转得到的快感。犀川的计算速度有多快她不清楚。但听他刚才说话,确实能看出他已经估计好了对方的回应,而且迅速做出了反应。 喜多端着一个塑料托盘回来了,托盘上放了三个咖啡杯。他已经很熟练做这种事了。 “真是的,大学老师还要自己做这种事情。”喜多微笑着坐下了。 他只拿来了一袋牛奶、一包砂糖和一只小勺。萌绘观察了一会儿,喜多和犀川都喝黑咖啡,这些东西显然是为自己准备的。其实,萌绘也很喜欢黑咖啡。犀川常说在咖啡里加上别的东西是糟蹋咖啡,而萌绘只是因为牛奶和砂糖会存在胃里才不愿意加的。 “实验呢?马上能看吗?”犀川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点上一支烟说。这里备有烟灰缸。在校园里可以吸烟的地方很少。可能除了个人的房间这是这座楼里惟一的吸烟区了。 “现在那些人正在讨论呢。我说不准,可能所有人都在那儿了。实验应该还没有结束,再过一会儿还会重新开始。咳,反正就我和实验没什么关系。”喜多也点上了烟,“木熊教授真是爱做实验啊。这里的助教和研究生都跟着他干。爱计算的就我一个。”喜多的大嗓门降下来了。 “那你不是在这儿没有什么意义了。”犀川说。 “可是这里教授、副教授和助教得凑齐了呀,要不没法跟教育部交代。不过这里也不是一无是处。楼是新的,而且这儿……”喜多的声音越来越低了,“土木工程系里美女格外多。” “简直一派胡言,你在说些什么呢?”犀川冷冷地说。 “你呀……真是个老古板!”喜多回应了一句。 萌绘默默地听着两人的谈话。杯子里的咖啡已经不太热了,就连她这个对温度特别敏感的人也能喝了。 4 犀川一边喝咖啡一边观察楼里的装修。虽然看上去又新又漂亮,但是明显没花多少成本。作为国立大学的研究楼,平面设计上还应该再改进一下。 “现在带你们去看实验室。”喜多说着站了起来。 他一口喝完咖啡,把手里的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扔,然后朝大门的方向走去。那正是刚才犀川他们来的方向。走到半路他打开右首的会议室探进头去说了几句什么。他刚离开门,里面出来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喜多和那个小伙子朝犀川他们走了过来。 “呀,是下柳,你好。”萌绘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到桌上站了起来。 喜多带来的小伙子有点儿惊奇的样子,但是马上一笑露出了白色的牙齿。他细细高高,穿着肥肥大大的裤子,T恤也有些偏大,并且没扎在裤子里,看上去有点邋邋遢遢。其实这是最近的潮流,说成邋邋遢遢好像不太合适。脚上一双高腰篮球鞋,犀川看着都觉得热。 “你们认识?”喜多看看萌绘又看看那个学生。 “我们一个协会的。”那个叫下柳的学生回答。他看着萌绘问,“西之园,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是建筑系的,所以来参观学习……”萌绘回答说。 “你是工学院的?我以为你是文学院的呢。”下柳笑着说。 “协会?是花样滑冰还是什么?”喜多问下柳。这是喜多特有的幽默。犀川觉得挺有意思,但萌绘和下柳都没笑。 “不是呀。是漫研,漫画研究会。”下柳有点害羞地说。 “漫研”这个名字确实说起来有点让人害羞。犀川想。 萌绘参加了漫画研究会、推理小说研究会和射箭协会,这些犀川都知道。说不定还有别的。但是她对其中任何一个都不太热中。只要热中一个的话她就不会参加这么多了。有可能她是容易听别人劝的那种人。 “他是木熊研究室M2(硕士二年级)的下柳。这位是建筑系的犀川副教授,我的狐朋狗友。”喜多给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介绍。 (狐朋狗友?) 犀川憋着没笑出来。这是什么时候的词了。他斜眼看了一下萌绘,她那表情好像也是忍着不笑。想笑的理由肯定是一样的。 “我想让下柳带你们看一下实验室。我要是去了,万一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木熊大老板还有八川都会生气的。”喜多飞快地说。 “你们不是正在商量事儿吗?”犀川问下柳。 “没关系。有没有我都行。就我一个人是半个喜多研究室的。”下柳回头看了一下会议室方向回答说。 “半个喜多研究室的”是指名义上的指导老师是木熊教授,实际上是喜多副教授在指导。这种形式在大学里很常见。 喜多说了句“我有事打个电话”就拿着咖啡杯进了自己的房间。走廊凹进去的长方形部分三面各有一个黄色的门。门上都挂著名牌,对面右侧是喜多副教授,中间是市之濑助教,左侧是木熊教授。 (助教排在中间,真是太奇怪了。) 犀川突然有这种想法。因为是建筑系的老师,只要在楼里一走,整个建筑平面图就会出现在脑子里。在进这座楼之前看到的院子里并排的三个窗户就是这三位老师的窗户。楼的外部是平面的,看不出凹陷。也就是说,因为走廊的入口部分凹进去了,所以中间的助教的房间最短,因此很狭小。设计有点不合常理,但构思很独特。 走廊这边的谈话区的旁边有一个房间,桔黄色的门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研究生室”。 犀川和萌绘跟着下柳向走廊的深处走去。 走廊的尽头正面是一个钢制的两边开的红色大门,整个门的部分在墙壁外突出有一米左右。门的上方墙上写着“低温实验室”。右边的走廊看上去曲曲折折,走进一看才知道没有出口。在走廊开阔的空间里放着三张桌子,上面摆着电脑,都是旧式的二十一英寸的彩显,个头很大。最右边的桌子前坐着一个穿工作服的男子。他一边看着屏幕一边移动着桌上的鼠标。 “八川,我们进实验室了。”下柳对穿工作服的男子说。 被叫做八川的男子转过头盯了三人一眼。可能因为眼镜度数太高的缘故,眼神特别难看。留着个运动头,年龄看不出有多大,但肯定已经超过学生的年龄了。犀川这样想。但是他又不是老师,因为作为学生的下柳只叫他“八川”,而没加上“老师”二字。在大学里,包括助教在内都是教师,N大学工学部里,有在名字后加“老师”称呼的习惯。 “三个人啊,好的。别乱走动。还有,过、过多长时间开始?”八川低低的声音说。发音很难听清楚,而且好像有点结巴。 下柳看了一下表,回答说:“下一次是七点整。但是得这次商量没有变更。来,犀川老师,您过来吧。” 下柳打开了红色的门,把犀川和萌绘领了进去。三人一起进了一间一席大小的狭小房间。里面还有一层门。为了提高温度调节的效率才设了两道门。两道门之间的小房间有点儿凉快,灯很暗。里面的那层门是铝制的,像冰箱的隔热门。 下柳打开门,三人进了低温实验室。 5 一股凉气一下子包住了身体。 “哇———真凉快!舒服极了。”萌绘情不自禁地说。 “零下二十度。”下柳小心地关上门,转过头来说,“也就舒服三分钟,一会儿就想出去了,西之园。” 犀川和下柳都穿着短袖,萌绘连肩膀都露在外面。三个人呼出的气息白得可以看得很清楚。 广阔的实验室可以尽收眼底。照明比想像的亮,但是有一种不和谐的感觉,并不是室温的缘故,好像是下方有光线照过来。一进门的地方有一个铁制的扶栏,因为太凉,不戴手套不能触摸。实验室的地板比萌绘他们站的地方低三米左右,从现在的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也就是说,这个实验室的地板在地下,一层的那部分没有地板。是为了隔热而把一半设在地下呢,还是这里的地形本来就是倾斜的呢……萌绘在想像这种设计的意图。 扶栏在实验室的入口处和左首呈L型,只有这一部分是和一层同一高度的走廊。走廊的左首的前方好像走不通。从这个走廊上可以看清楚实验室里的一切。 左边有一扇门和玻璃窗。这个窗户很大,里面可以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小房间,好像是操作实验机械或者计量仪器的地方。门上写着“计量室”。对面的右手边也有一个门,上面有一个牌子写着“准备室”。那个门的前方的旁边是去往实验室地下层的U型楼梯。两人先下了那个台阶。 实验室的中央有一个宽五米、长十五米的水池。水面上结了冰,但不是通常的那种透明的冰,是那种像果冻一样的不透明的,因此,水池的深度不可估量。水面以下也装了照明灯,所以整个水池亮晃晃的非常漂亮。 萌绘不经意地看了一下天花板,上面安装着起重机等设备。照明灯装在墙壁半高的位置,也就是跟走廊地板的高度相当,所以从那里向上直到天花板光线有些模糊,让人的眼睛产生错觉,判断不了有多高。 地板上电缆错综缠绕,走路的时候不得不小心脚下。 与电缆连接的是浮在水池里的一个一米左右的大型船模。萌绘觉得那可能是用于南极观测的破冰船。 水池的尽头有一个直径两米左右的圆形机器,走近一看,铁网里有一个很大的螺旋桨,像一个大型的电风扇。 水池的中央浮着一个很多管子组成的海上平台模型,可能是海上石油开采钻井平台吧。大小是一立方米左右,像是铝制的。聚光灯从水池边上的几处射过光来,照在这个模型上。模型的旁边是一个跨池建成的架子,从上面可以到达水池对面。架子上固定着几个黑色的箱形摄像机状的东西,几股同轴电缆延伸出来,连在池边的测量器上。 彩虹一般闪亮的冰面。 微小的红绿发光二极管在一亮一灭。 白色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