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见原没吱声。 “休假回来以后那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你也不在家。你给椎村打电话要借他的新车,他听见你旁边有人在哭……跟案子有关系吗?” “我怀疑是那个人作的案。” “谁?” “还没有抓到任何证据。除了盯梢以外,目前还没有别的好办法……也许需要几天,几个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案子一有着落我就退职,破这个案之前请把我留在警察署。” 马见原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觉得脸上湿乎乎的。抬头一看,铜钱大的雨点正从厚厚的乌云里掉下来。 “还真他妈的下起来了。”马见原说着又把身子转了过去。 已经沉入灰暗的街道,变得越来越灰暗了。 * 太阳完全落山以后,雨真的下起来了。 “不要紧的,一定把你们救出来,请相信我们……”加叶子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微笑着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她摘掉眼镜,眼睛眯缝起来,眼白好像沉入了血海,“哎,我想问问您,给您的小说看了吗?请您尽量理解小说的深意。好的,见面再相谈吧……好……好,再见!” 等对方挂断以后,加叶子轻轻地把受话器搁在电话机上,并设好录音档,然后走进旁边的寝室。 寝室深处,有一个用白色的木材做的佛龛。说是佛龛又不像佛龛,而像一所房子。 “火候到了……”加叶子轻轻嘟囔了一句。 突然,电话铃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嗯?”她回到摆着电话的房间里,只听设定在录音档的那台电话响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谢谢你给我们电话,现在是录音电话,听到嘀的一声以后,请您留言。” 加叶子松了一口气,从房间里退出来,向后门走去。身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您好!我是巢藤。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以后再给您打电话。” 这时候,加叶子已经走出了后门。 后门旁边有一个用旧鞋架改做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玻璃盒子,盒子里装着泥土,里边养着一些白蚁,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白蚁世界。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白蚁精心营造的小窝。 雨越下越大了。虽然没有特意选择这样一个天气,但是这种天气无疑会使行动更加顺利――加叶子不无得意地这样想着。 穿过狭窄的屋檐的时候,雨水浇湿了她的肩膀,她感到冰凉刺骨。她小跑着,来到所谓的家庭教室。 家庭教室里没开着电灯,只在讲台上矗着几支蜡烛。加叶子推门进去的时候,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在那个房子的模型前边,大野单膝着地跪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模型。肌肉发达的后背,闪着微弱的光波。 加叶子把门插好,来到大野身边说:“来电话了。” 讲坛上的蜡烛旁边,摆着一个相框和将近5千张纸的一堆文件。相框里的相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长得有点儿像加叶子,也有点儿像大野。那少年瘦瘦的,戴着眼镜,显得很聪明,他面向照相机镜头伸出大拇指,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加叶子看了那少年一会儿,问道:“那个相框呢?” “在这边。”大野目不转睛地看着房子的模型回答说。 加叶子端起一个烛台,来到大野身边,看见另一个相框摆在了模型的旁边。那是大野夫妇和那个少年的合影。初夏的阳光下,一家三口开心地笑着。当时少年大概还不到十岁,大野还很年轻,身材瘦长,脸上也没有皱纹。不过笑的样子跟现在一样,嘴唇两端向上翘,不露牙齿。加叶子也很年轻,没有戴墨镜,眼白上也没有淤血的斑点。三人站在一所很气派的房子前边,那所房子家庭教室里的这个房子模型是一样的。 加叶子把烛台放在地上,冷静地说:“全家都在。她父亲早早就离开银行回家了,最近工作上一点儿干劲儿都没有。” “跟你通话的是她母亲?” “是。她父亲好像有点儿抑郁症……母亲好像也得了神经官能症……” “很快就会向外部传播了。家庭病的传染性是很强的,内部都染上病以后,就该向外部传播了。” “就是……” “那孩子脸上还涂着颜料吗?” “今天把脸给洗了。” “……为什么?” “她母亲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谁去过他们家了吗?” “没说。” “……难道……病好了?” 棒槌学堂·出品 “不像。整天一言不发,还把自己的头发铰了。母亲看不了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哭得歇斯底里。” 大野稍稍点了点头,“已经病成那个样子了,好不了那么快。” “就是……” “今天晚上有人跟你约好上门咨询吗?” “不会有人来的。我在录音电话里说了,今天不面谈。”雨点打在屋顶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加叶子再次确认似地问:“……今晚?” “对。不能再拖延了,你看他们多可怜哪。再说咱们也不能失掉让他们彼此看见真实的爱的最后的机会。”大野说着把加叶子拿过来的烛台端起来,向那个房子模型凑过去。 模型慢慢喷出灰烟,继而冒出火苗,火苗越冒越高,整个模型都燃烧起来了。 “把请愿书拿来!”大野命令道。 “拿多少?” “跟上回一样就行。” “两千人左右的……”加叶子从讲坛上那堆文件里拿了大约100张文件,那文件的标题是《为山贺甲太郎减刑签名请愿书》,每页文件有20个人签名。这些请愿书不是原件,而是复印件,9万4千人签名的原件已经被送到法院去了。这些复印件是签名运动的组织者们复印之后送给加叶子的。 大野拿起一张请愿书,扔进燃烧的模型里,请愿书燃烧起来,20个人的名字转眼消失在纸灰里,并随着纸灰飘向半空。大野接二连三地往火里扔请愿书,火越烧越大了。 加叶子也站在大野身旁往火里扔请愿书,看着那些签名,她的脸上露出仇恨的表情。 真的需要你们帮一把的时候,你们谁都不来……不!正是你们这些人,使我的香一郎变成那样,毁了他的一生不说,还逼迫着我们夫妇亲手杀死了我们可爱的孩子!亲手杀的呀! 加叶子盯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手至今残留着用刀刺穿香一郎的胸膛时的感觉,从儿子的身上喷出的鲜血也似乎依然残留在手上。抓在手上的请愿书散落下去,盖住了那张全家福照片。 杀死香一郎不是大野一个人干的,而是他们夫妇一起下的手。 在加叶子看来,说拯救香一郎比说杀死他更确切,因为他们再也不忍心看着孩子痛苦下去了。殴打父母,点火烧房子,然后在地上打着滚挣扎,哭叫着“救救我!”孩子肯定是被妖魔附体了。像巫婆治他的哮喘病时那样,把附体的妖魔赶出去,救救孩子,是大野夫妇共同的愿望。 自己忍受了巨大的痛苦生出来的儿子,不管有多么大的罪过,做母亲的都愿意替他承担。在儿子还没有伤害别人之前,在儿子还没有背上罪犯的恶名之前,要把他送走,让他留下一个优等生的清白的名声。那是做母亲的能够给儿子的最后的爱了。在社会面前,作为香一郎的母亲,已经被逼到非那样做不可的地步。 大野的想法跟加叶子的想法几乎是完全吻合的,所以当香一郎大闹最后一场以后,夫妇二人站在七零八落的客厅里,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视线静静地碰在了一起。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已经不需要语言了。 “今晚?”加叶子用眼睛问大野,大野点了点头。 这时,香一郎嚷嚷着睡不着觉下楼来找吃的,一脚把碗橱踢翻了。加叶子把安眠药溶化在威士忌酒里让他喝了下去。 在法庭上,大野说他让加叶子和香一郎都喝了溶化有安眠药的威士忌,实际上他们夫妇是手拉手上楼,走进香一郎的卧室的。 香一郎卧室里的萤光灯亮着。站在裸着上身,下身穿着睡裤的儿子床前,夫妇二人沉默不语。刚刚过完18岁生日,睡梦中轻轻地打着鼾的儿子,一会儿感到是那么可爱,一会儿又感到是那么可怕,行为举止叫他们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神经已经脆弱到极点的加叶子,对这样犹豫下去也感到恐怖,求救似地看了大野一眼。 “脚……”大野说。 加叶子理解了大野的意思,转到香一郎脚边。大野则从口袋里掏出加叶子的睡袍带子,轻轻地缠住了香一郎的脖子。 “让我为他祈祷……”加叶子说。二人同时闭目为儿子祈祷起来。 但是,加叶子脑子里没有浮现出一句宗教祈祷类的语言。自从香一郎变得暴躁无常,殴打父母毁坏家具以来,她向所有的神和佛祈祷过,但没有任何作用。此刻,她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一切宗教信仰都从头脑里消失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 “儿子……我爱你……我爱你呀……我是多么的爱你啊……” “加叶子!”大野催促道。 加叶子点点头,双手按住了香一郎的双膝。触摸到儿子那肌肉发达的腿,加叶子感到害怕。很久没有摸过儿子的腿了……想起曾经被她抱在怀里的幼年时代的香一郎,看着眼前这自己再也不可能抱得起来的躯体,加叶子真的感到害怕――这真的是我的一郎吗? 就在她的手稍一放松的瞬间,香一郎的腿狠命地踢腾起来,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令人颤栗的叫声在耳边响起。加叶子抬头一看,只见丈夫正非常笨拙地勒儿子的脖子。儿子在痛苦中挣扎的,脸完全变了形,变得丑陋无比,加叶子相信就要有什么魔鬼从儿子的身体里被赶出来了。 香一郎一只手抓住缠在脖子上的带子拼命往下扯,同时用双脚踹加叶子,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刀子,冲头上胡乱划了一刀。 刀刃在大野的脖子上划了浅浅的一道口子。就在大野夫妇同时发愣的同时,香一郎的刀子又挥动起来,这回加叶子听见了唰的一声,同时看见大野脖子上的皮肉翻起,鲜血涌了出来。加叶子一声尖叫,却没有叫出声来。 趁大野用手捂脖子的机会,香一郎剧烈地咳嗽着坐起来骂道:“操你妈的!”他睁开眼睛,一看打算勒死他的竟是自己的父母,眼睛里立刻放射出充满杀气的光。那光不只是要杀人的光,而且是对于加叶子这个母亲给予完全否定的光。对于加叶子来说,作为一个母亲的存在被否定,是比被杀死还要可怕的。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低头看到的是香一郎那两条长满粗粗的汗毛的腿,腿上的肌肉抖动着。 难道真的有什么魔鬼潜伏在香一郎的身体里吗? “你们想杀了我吗?操你妈的!做父母的竟然要杀死儿子吗?” 香一郎充满仇恨的叫声在加叶子听来完全是妖魔的叫声。她扑过去紧紧地压住了香一郎的两腿。不!不是压住香一郎,而是要压住那个在香一郎的身体里兴风作浪的妖魔!当时,加叶子抱着香一郎的腰,把他摁到在床上。对于加叶子来说,那是一个男子汉的犹如墙壁一般坚硬的躯体。 “她爸!她爸……”加叶子用头抵住香一郎的赤裸的前胸,呼叫着。到底在呼叫谁呢?到底想请求什么呢?加叶子并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肩膀被香一郎的刀刺伤了,钻心地疼,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抱住香一郎不放。 “放开我!你这个臭娘们儿!放开我!”香一郎大骂着,用刀猛刺加叶子的肩膀。 加叶子张开嘴巴,一口咬住了香一郎那肌肉滚动着的前胸。可是,与其说那是恨的咬,倒不如说是爱的咬。对!是爱的咬! 在香一郎痛得向后仰身的瞬间,大野抓住他握刀的手,使劲儿往床头上一磕,刀掉在了枕边。这时,加叶子还在拼命的咬着,像一个渴望着爱的孩子。 “放开我!你这个臭娘们儿!我杀了你!”香一郎挥拳打在加叶子的背上,肩上,加叶子摇着头,意思是坚决不放开他。 香一郎突然安静下来,伴随着一阵痛苦的呻吟,皮肤下面的肌肉,以另外一种方式剧烈地跳动,把加叶子紧咬着的嘴巴弹开了。 加叶子抬头一看,只见香一郎的脖子被大野勒得紧紧的,脸涨得紫红紫红,胸前的肌肉跳动得更厉害了。 一郎好痛苦!我的一郎好痛苦!一郎身体里的魔鬼正在被赶出来。如果不把那魔鬼赶出来,我的一郎还会受折磨…… 加叶子面前那把沾满了鲜血的刀子,在萤光灯下闪着暗红的光。她似乎从这暗红的光里得到了什么暗示:得开个出口,否则那魔鬼是出不来的!她抓起刀子,双手紧握,照着香一郎的前胸就扎了下去! “你给我出来!”加叶子在心里祈祷着把刀子拔出来。鲜血喷了她满脸。 大野的手不由得松了。 棒槌学堂·出品 香一郎痛苦地扭动着身子,一把把加叶子推下床去,自己也从床上滚了下来。他痛苦地喘息着抬起头来,视线跟加叶子碰在了一起,脸上的肌肉痉挛着。 “妈……”香一郎的声音沙哑,带着怨恨。 加叶子觉得自己被谁欺骗了,摇着头大喊:“不――!不是――!” 香一郎带着怨恨的眼睛看着加叶子,“妈……这是为什么……” “别……别学我家一郎的样子……出来……你出来!”加叶子认为得多开几个出口,那魔鬼才能出来,于是举起刀子在香一郎身上乱扎。 再开几个出口!再开几个出口就能出来了…… 香一郎的身体又被划开了几个口子,他痛苦地嚎叫着,那声音不是人能够发出来的,“为什么?为什么呀……妈妈……” 加叶子恐怖万分,拼命地摇着头,最后扔掉刀子,扑过去抱住了儿子,“”别……别学我家一郎的样子……出来……快从我儿子身体里出来……他爸……求求你……她爸!“这回加叶子非常清楚自己是在请求大野了,”他爸!快救救咱们的儿子……“ 大野有脚蹬在香一郎肩上,再次勒紧了缠在香一郎脖子上的带子。 “为什……”香一郎的声音中断了,再次变成了痛苦的呻吟。 加叶子把嘴巴凑在香一郎胸前冒着鲜血的伤口上,不断地冲着儿子身体内部呼喊着,“一郎……一郎……” 香一郎膨胀的躯体急速萎缩下去,伤口也不再往外冒血。最后的一丝痉挛传达给紧抱着他的加叶子,使她觉得就像是第一次胎动。 加叶子紧紧地抱着香一郎,就像在泡热水澡,身心所有的疲惫都溶化出来,代之以安祥的快感。她幻想着自己的身体将完全溶化掉,跟香一郎的身体融为一体。在这种幻想之中,她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房子模型的屋顶在火焰中坍塌了,房梁砸在地板上,迸出美丽的火花。 大野把手上的最后一张请愿书扔进火里,20个人名字顿时化为灰烬。 “你们懂什么?!”大野冲着火焰在心里嘟囔着,“什么都不懂,却摆出一副要帮助人的样子,抛出一点点廉价的同情!实际上你们只是为了你们自己,我们夫妇只不过是被你们利用了一下而已!” 在法庭上,大野始终一言不发。警察也好检察院也好,只考虑杀人的动机和过程,谁也没有追问他在杀死香一郎到自首的三天时间里都干了些什么。大野说是记不清了,警察们也就不再询问。法官在法庭上也没有要求他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不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失去了所有感觉的大野回过神儿来,开始意识到自己浑身冰凉,身上的血凝固了,脖子上的伤口也不再流血。 加叶子抱着香一郎,仍然处于昏睡状态。 香一郎的身体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色彩。在萤光灯的照射下,他的皮肤呈现着青白色。大野爬过去,摸了摸儿子的脸。令人感到恐怖的冰冷贯通了他的身体直达他灵魂的谷底,吓得他把手缩了回去。 大野推了推加叶子的肩膀,“他妈,他妈!加叶子!” 加叶子嗯了一声,没醒。 在死了的香一郎和紧紧地抱着香一郎的加叶子面前,大野既没有恐怖感也没有罪恶感,只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安心感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绵长的思绪,以及世界的大门就此关闭,世界的末日已到的感怀。 看着香一郎脖子上缠绕着的带子,他觉得很不协调,就解了下来。刀子也是不纯物,于是也捡起来拿在手上,摇摇晃晃地下楼去了。 窗外天色已明,但大野觉得窗外的世界跟自己一家是完全不相容的另一个世界。 他把带子和刀子扔进厨房的垃圾箱里,突然觉得口渴难忍,就对着水龙头喝了起来,怎么喝也解不了渴,直到全身冷得直哆嗦,才下意识地到洗澡间把水烧上,然后回到楼上去叫醒了加叶子。 加叶子坐在香一郎身边,静静地梳理着他的头发。 “你看……孩子就像睡着了似的……”加叶子回头看着大野说。她脸上的血已经干了,变成了黑红色,眼白上散乱着几个血点。 大野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只把刚才自己做过的事简单地报告了一下,“带子和刀子都扔到垃圾箱里去了,还喝了很多水……洗澡间的水也烧上了。” “烧水干什么?” “啊,你觉得很冷吧?” 加叶子回过头去看着香一郎,一边擦着他身上的血污一边说:“应该把咱们的一郎洗得干干净净的。” “对……应该……”大野把香一郎抱起来,小心翼翼地往楼下走,加叶子跟在后边。 电话铃响了,但在他们夫妇听来,犹如从遥远地世界传来的某种信号。录音电话动作了,响起加叶子希望对方留言的话音,那话音也是那么遥远,而且好像是别人的声音。 一家三口进了洗澡间,先把香一郎的衣服脱了,紧接着夫妇俩也脱光了。他们把香一郎身上的血污和粪便洗干净,又互相把对方的身体洗干净。加叶子反复洗了洗自己的眼睛,但眼白部分的血点怎么也洗不掉。 “最后一次全家在一起洗澡是什么时候来着?”加叶子平板的声音。 大野想了好久才说:“香一郎上小学的时候,咱们带他去和歌山的温泉……” “对,对,咱们一起洗家庭露天温泉,孩子在里边乱扑腾,我骂了他,他挖苦我,说妈妈的乳房耷拉下来了,真难看……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向我道歉了……” 他们把香一郎平放在地上,用水盆舀水往他身上浇。由于他们自己已经暖和过来了,面对儿子冰凉僵硬的身子,让他们更加强烈地感到:儿子已经死了! 加叶子突然哭了起来,那是无声的哭泣。大野也哭了,也是有泪无声。 大野又觉得冷起来,于是从正面抱住了加叶子,加叶子也紧紧的抱住了他。两个人越抱越紧,大野的伤口又出血了,加叶子把血吸进嘴里,咽了下去。 俩人赤裸着身体把香一郎从洗澡间抬出来,抬到他们夫妇卧室的床上。香一郎在中间,夫妇二人在两边,形成一个川字形,盖上被子躺下了。大野和加叶子分别用一只手握住香一郎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握在一起,放在香一郎的胸上。三个人紧紧地连在一起了。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大野从香一郎身体上跨过去,跟加叶子的身体重合在一起。这么自然的性交,结婚以来也许是第一次。所有的动作都很顺畅,谈不上技巧,也没有害臊,没有羞耻,没有推就。 快感是有的,但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另外一个领域里的事。持续的时间很长,没有所谓的结束。大野在肉体上虽然有结束,却感觉不到,感觉到的只是被加叶子包裹着,好像一头受伤以后接受治疗的小鹿。 两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分不清哪一部分肉体属于自己,哪一部分肉体属于对方了。他们用各种各样的姿势缠绕在一起,一次又一次。终于,两个融化在一起的肉体同时沉入了睡眠的谷底。 如果用时间来计算的话,他们在这种结婚以来从未有过的幸福之中睡了30多个小时。 俩人同时惊醒,同时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同时闻到了一种无法忍受的恶臭。香一郎的尸体开始腐烂发臭了!尸体不再冰冷僵硬,腐败的气体使他膨胀起来。 加叶子尖叫着,“一郎……他爸……一郎他……腐烂了!” 大野跑到厨房里,从冰箱里取出许多冰块。与此同时,加叶子想用床单把香一郎的尸体包了起来,她的手一滑,香一郎的尸体扭曲了。突然,从香一郎胸部的伤口,从鼻子里,耳朵里,腋下,肛门,腹股沟,爬出来许多蛆虫。 加叶子大声尖叫着,蛆虫们似乎被惊动了,纷纷爬出来,几乎覆盖了整个尸体。 从厨房里跑回来的大野拼命往尸体各个部分放冰块,但无法阻止蛆虫们往外爬。 “就是它们!”加叶子尖叫着,“就是它们附在了一郎身体里!”边叫边用手指头捻,用拳头砸,用脚踩,把虫子们弄死,“他爸!他爸!就是这些东西,把咱们一郎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是它们夺走了咱们的一郎啊!” 大野把加叶子从香一郎身边拉开,拉出寝室,拉到客厅,疯了似地打了她好几个嘴巴。俩人都沉默了,赤裸着身子坐在客厅里,长时间地沉默着。苍蝇的嗡嗡声从寝室里传出来,不久就飞到客厅里来了。 “这样下去,香一郎太可怜了……如果我们也自杀了的话,那孩子不定变成什么样子呢……不能这样下去了,得把孩子好好供起来。”大野说。 “就是……不能让那些虫子折磨一郎了……得把孩子干干净净地供起来,恢复原来可爱的模样,送到天堂里去,这才是救他……”加叶子有气无力地表示赞同。 “我马上跟警察联系,我一个人承担全部责任。”大野好像早就打定了主意。 “为什么?!”加叶子叫了起来。 大野用开导的口吻对加叶子说:“两个人都被警察抓起来,葬礼,墓地,还有这个家,谁来照应?” “那,我去承担责任!” “你不会说谎,也经不住警察审问。” “我也要给孩子偿命,杀了人是要判死刑的吧?” “杀了自己的孩子会判什么刑,说不好……以前从新闻里看到过父母杀孩子的案子,好像判得都不重……” 加叶子使劲儿摇着头冷笑道:“那都是残疾儿,父母不愿意让孩子有痛苦的将来,还有就是喝酒吸毒上瘾,父母实在管不了的,那是没办法的事……可是,咱们一郎可是个优等生啊!是个人人夸奖的好孩子啊!” “也是……”大野深深地点了点头。 “杀了那么好的一个孩子,肯定要判死刑的!” “嗯……” 棒槌学堂·出品 “谁都会谴责你!为什么把那么好的孩子杀了?!你会遭到世人的痛骂,骂你不是人,是魔鬼,邻居,同事,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日本的人都会骂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加叶子把头沉重地垂下,“虫子在一郎身体里作了窝,谁都不知道啊……一郎已经不是以前的一郎了,谁都不知道啊……他爸,人家会骂你是恶魔,骂你惨无人道,法官要判你死刑的呀!” “那也比孩子被人骂好。还好那孩子没到外边去犯罪,留下了一个好名声……不管法官和新闻媒体怎么骂我,只要人们说香一郎是个好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一郎被虫子们糟蹋成那个样子,还能救得了吗?……一定要让大家知道一郎是个好孩子,一定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一郎是个好少年……可是,他爸!你得背起多么大的罪名啊!我也要给孩子偿命。” “我并不是单单为了偿命。我们的孩子没了,不管法律多么严厉地惩罚我,也抵偿不了。其实,更难受的是你。你留下来,担负的任务更重。你得好好向人们说明,我们的孩子是个多么出色的好孩子!” 加叶子依偎着大野,“可是,你被判了死刑怎么办呢?我也随你去行吗?” 大野紧紧地抱着加叶子,“你要照顾好岳母的晚年,等把她老人家的后事料理好了……你就来吧……我在那边等你……跟香一郎在那边等你……在那边我们一定要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次两个人没有像在卧室里那样自然地交合。大野自己一个人承担起杀害香一郎的责任,胸中燃烧着男子汉的使命感。 但是后来,两个人只是在他们自我封闭的世界里,兴奋着,困惑着,迷乱着,一件事都没有做…… 房子模型摇晃着倒塌了,火烧得更旺了,火星乱飞。很多火星飞到了大野们身上,但他们谁都没有躲避。火星把他们的皮肤烧出点点黑斑,他们依然纹丝不动。 “该准备一下了。”大野站起来说。 “我觉得那个警察开始注意咱们了,不要紧吗?”加叶子担心地问。 “白天我去那边观察了一下,家里没人。我对他们的邻居说,我是跟马见原家约好灭白蚁的,邻居告诉我,他老婆犯了神经病,夜里跑出去杀了一条狗,被送到医院去了。” “真可怕……” “把个神经病老婆扔在家里,自己请假去旅行……现在他还顾得上咱们?” 倒塌了的房子模型烧成了一堆灰,房子形状已经不复存在。 “明天还得再做一个新房子。”加叶子喃喃地说。 大野严肃地,“重要的是今夜!” 那堆灰冒出最后一股黑烟,顺着排气孔钻到外边的大雨中去了。 那股黑烟被大雨一浇,散入暗夜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刻,大野家旁边的报废车场附近,椎村正猫在一辆紫色的小轿车里,一边用手绢擦着风挡玻璃上的哈气,一边观察着大野家的动静。因为怕暴露自己,不敢使用雨刮器,所以不管他怎么拼命擦里边的哈气,还是很难面面俱到地观察到外边的情况。抬起手腕看看表,已经晚上8点了。 椎村由于昨天晚上值了夜班,今天夜里的强行搜查黑社会窝点的行动可以不参加了,正在暗自庆幸,突然被马见原抓住,命令他盯大野夫妇的梢。 椎村新买了一辆车,放在父母家里,假日才开出去玩儿。这事儿不知怎么被刚刚休假回来的马见原知道了,让他开着新车来这里盯梢。至于马见原在休假期间调查到了什么,他没有过问,但从马见原为此花费的精力来看,相信肯定不会白干。 但是,36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体力已接近极限。他打开车窗,反复地做了几次深呼吸以后,探出头来观察大野家门前的动静。 雨下得更大了。椎村脸朝天,让雨水直接浇在脸上,以消除困倦。 * 绫女正在里屋把冬天穿用的衣物往纸箱子里装的时候,马见原来了。 马见原进门时一看见那些纸箱子,就明白了绫女的意思。他没有走到里屋去,在客厅里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绫女也没有往里屋让他。 “对不起,叫你特意跑一趟过来。”绫女在里屋说。 “没关系。” “是当面跟您说呢,还是在电话里跟您说呢,犹豫了很久。” “……什么时候走?” “什么?” “不是要回富山老家吗?” 绫女从里屋走出来,坐在马见原对面的椅子上,“下周……末吧。我想明天晚上先回去一趟看看,把租房子找工作的事落实一下,还有研司的学校的问题……” “怎么不住在你妈那里?” 绫女浅笑了一下,“已经有男人跟她一起住了。” “噢……” 绫女起身拿来一个烟灰缸,放在马见原面前,马见原摇了摇头。 “茶呢?” “也不要。” 绫女把烟灰缸放回原处,“夫人……怎么样了?” “……比预料的结果好一些,药好像挺管用的。” “那太好了……会问她的罪吗?” “警察给了她一个警告处分……同时也警告了医院。所以,这次主治医生对她出院以后住哪儿的事,不会有什么犹豫了。” “跟女儿住?” 马见原躲开绫女的视线,点了点头。 “您跟女儿就不能和好了吗?” “……不能了吧。” “是您……马见原先生不能呢,还是她不能呢?” “当然是她了。” “这么说马见原先生已经原谅自己的女儿了?” 马见原张了张嘴,没说话。 “既然如此,您就应该直接对女儿说嘛!” “怎么说?” “……爸爸已经原谅你了。” “只会被她耻笑。” “怎么?” 棒槌学堂·出品 “现在不是我原谅不原谅她的问题,而是她原谅不原谅我的问题。” “不要先说得这么肯定,应该先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说不出口。我是另一个时代教育出来的人,当然,我个人也是这么个性格……也许原因不在这里……也许有更深的根源……不管怎么说,都弄到这步田地了,再怎么说又有什么用?” “可是……就这么一直分裂下去,您不觉得太寂寞了吗?” “女儿有她自己幸福的家庭……过得不是很好吗?比起她的父母来……” 绫女转过脸去,看着正在里屋书桌前写作业的研司,自言自语似地说:“大家……” 这时,研司的头耷拉下去,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绫女轻轻闭上眼睛,“大家住在一起怎么样?大家……” 马见原明白绫女所说的“大家”指的是他、研司和绫女,但他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不动声色地说:“不……我打算在家里等着。那是我守了大半辈子的家……” 绫女不敢看马见原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马见原把手伸进西服内侧的口袋,“什么也不能为你们做,不过……” “那是……” “什么时候都用得着的。” “不!什么也不要!” 马见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存折和一个印章,放在调料架子上用手捂着,“要是什么都不能为你做的话,我心里难受。” 绫女无语。 马见原心情沉重地寻找着合适的字眼,“……我……特别希望用什么东西跟你们连起来……哪怕……只有……指甲尖那么一点儿……为了研司……为了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一些美好的东西……我不是要说什么好听的,我想帮他……不,也许是我自己想得到帮助。……其实最痛苦的是研司……一想到研司以后将要忍耐无数痛苦的日子,而我一点儿忙都帮不上,我就……但是,我想尽我最大的努力减轻他的痛苦……那我会得到些许安慰的……” 绫女把自己的小手放在马见原的大手上,“别说了……我都明白……” 马见原接受了那只小手的温存。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抽出手来,写着“冬岛研司”的存折和印章留在了绫女手下。 “你去看看研司吧。”绫女请求道。 “可以吗?”马见原受宠若惊。 “看你说的。” 于是,马见原蹑手蹑脚地走到已经睡着了的研司身边,看着他那可爱的小脸。 研司呼吸均匀的睡着,睡得很香,额头上渗出些许汗来。 马见原伸过手去,轻轻撩开研司捂着眼睛的头发,又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头顶上那个月牙形的伤疤基本上被头发遮掩住了。马见原使劲儿咬着嘴唇,抑制着自己要紧紧地抱住研司的冲动。 研司穿着印有恐龙图案的睡衣。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马见原差点儿说出声来,他赶紧把视线移开,以免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忽然,一幅蜡笔画映入马见原的眼帘。 茶色的三角形的山,绿色的山麓,蓝色的湖水,水里一个游泳的孩子,正在向岸上一个长发披肩穿裙子的妇女招手,那个妇女身边的人刚刚画出一个轮廓……这是一幅还没有完成的图画。 “这是暑假作业?”马见原轻声问。 站在马见原身后的绫女凑过来一看,不由地用手捂住了嘴巴。正是一份暑假作业,题目是:暑假里的一件事。 研司一直很重视这次暑假作业,说坚信他画的东西一定成为现实…… “小孩子瞎画的,没有什么意思……” 富士山,河口湖,游泳的研司,看着研司游泳的绫女,还有…… “我要是把这幅画拿走了……他会生气的吧?” “没关系,拿走吧……他还会画的……以后还会画许多这样的画……” 马见原走后,绫女百无聊赖地回里屋继续整理衣服。就在她刚塞好一个纸箱的瞬间,纸箱迸开,硬塞进去的毛衣弹了出来。她的眼里立刻涌出泪水,捂着嘴呜咽起来。 大门开了。马见原走后,绫女忘了插门。慌忙站起来要把眼泪擦掉的时候,油井闯进来了。 “绫女!刚才马见原来过了吧?”油井浑身淋得湿透,狞笑着,“我看见他那弯腰驼背的鬼样子了,老啦!别糊涂了,绫女!跟上个老头子有什么意思?” “……滚出去!” 油井眯缝着眼睛看着绫女,“怎么?哭啦?……收拾东西干什么?难道你真要跟马见原一起过日子去吗?” “什么……” “他老婆不是住院了吗?趁这个机会你们一起过,刚才他是来叫你的吧?你高兴得直流眼泪是吧?” “小人之心!当初怎么就没有看透你!我真恨我自己!” “那小子没有好结果!” “你更没有好结果!” “你觉得那小子能跟他老婆离婚吗?他可是又有女儿又有外孙的人哪。你,我,研司,咱们才是一家人呢。你这不是正收拾东西呢吗,正好,你们娘儿俩跟我去大阪,我在那边找了个好工作。” “什么好工作,还不是给黑社会当走狗!” “别胡说!我那是旅游开发公司!研司在学校填表的的时候,可以堂堂正正地在父亲一栏里填上公司董事!” “还不明白呀?我不能让研司再靠近你一步!” “研司不会这么想的。你去问问,那次是我让他受的伤吗?我真的没打他,是他自己撞在柱子上把头撞破了。” “滚出去!” 油井一边向里屋看,一边叫道:“研司!研司!” “出去!滚出去!” “研司!起来!爸爸冤枉啊!爸爸什么都没干哪!”油井边喊边往里边挤,绫女拼命往外推他,但还是被他挤进来了,“研司!跟妈妈说过了吗?说过了没有?” 研司被吵醒,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研司!说!不是爸爸打的!” 研司好像不敢回避油井的视线似的,呆呆地看着油井的脸,小脸上的肌肉在恐怖中颤抖。 “快说!” 绫女用身子护住研司,对油井说:“你在不出去,我报警了!”说着抓住油井的手就往外拽他。 油井趁机翻手抓住绫女,拉到自己身边,“为什么不相信我?难道咱们不是一家人吗?不是夫妻吗?” “谁跟你是夫妻!” “研司!爸爸和妈妈和好了,跟以前一样,我们和好了呀!”油井说着搂住绫女的腰,强行吻起她来。 绫女挣扎着,给了油井一个大嘴巴。但油井依然嘻皮笑脸地搂住绫女不放,“怎么样?咱们好一回让研司看看怎么样?” “放手!” “孩子最希望父母相亲相爱了!”油井使劲儿亲着绫女的脖子,并且在绫女胸上乱摸。 绫女急了,在油井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 油井大叫一声,放开绫女,用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看着手指上的血,嘿嘿一笑,“研司,看哪!爸爸流血了!” “不许吓唬孩子!” “研司!这是爸爸的血呀!你身体里也流着跟爸爸同样的血呀!”油井伸出沾着血的手,摸着研司的脸。 “住手!”绫女抓住油井的肩膀往后拽。 油井一挣,手背打在绫女脸上。绫女一个趔趄摔倒了。油井趁机压在绫女身上,“怎么样研司,现在就让你看看爸爸和妈妈是怎么好的!”说完一把扯开绫女的上衣,又把她的裙子撩上去,扯掉了她的内裤。 绫女使劲儿挣扎着,打掉了油井的眼镜,油井腾出手来,卡住绫女的脖子,并趁她停止挣扎的一瞬间,把身体挤入绫女的两腿之间,开始解自己的裤子。 “妈妈……”研司绝望地叫着。 油井把嘴巴凑在绫女耳边,故作温柔地,“妈妈,咱们还像以前那样爱一回吧!” 就在这时,研司咬着牙骂了一声,一头撞在油井身上。油井被撞翻,刚要爬起来,研司冲着他的后背又一头撞过去,又把油井撞趴下了。他自己也摔了一个后屁股蹲儿。 油井爬起来,拾起眼镜戴好,转身恶狠狠地瞪着研司。 “不许伤害孩子!”绫女哑着嗓子叫了一声,上前阻止油井动手。 油井比绫女动作快,冲过去抓住研司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竟敢这样对待你老子!什么时候变成这么坏的孩子了?嗯?”说完打了研司好几个嘴巴。 “住手!”绫女扑过去要跟油井拼命。 油井转身一拳打在绫女脸上,绫女摔出去老远。 “你这个做母亲的,是怎么教育孩子的?你看看我怎么教训他!”说完就又踢又打地教训起研司来。 绫女到厨房去抓起一把菜刀,跑回来把菜刀横在油井胸前,“再不放手我就杀了你!” 油井一愣,奸笑着,“行了吧,别玩儿悬的。” “谁跟你玩儿呢,再不放手我真的杀了你!” “你就忍心把研司一个人扔在家里去坐牢吗?你可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哪!” “至少你已经不存在了,这对孩子来说不是坏事!” “你也忍心让研司变成没有父亲的孩子?” “父亲?……早就有了!” “不就是那个老头子嘛!” “不!”绫女说着一把把研司拉过来,挡在自己身后,“我!我是研司的父亲!” “什么?” “对!从此以后,我就是研司的父亲!研司!听见了吗?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父亲!” 研司使劲儿抱住了绫女的腰。 “胡说什么呀?把儿子给我!”油井说着伸手去拉研司。 绫女把刀一挥,砍在油井的指关节上,痛得油井尖叫起来。 “再不滚出去我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绫女步步逼近,一直把痛得嗷嗷乱叫的油井逼出门外,迅速插上门,挂上了防盗链。“滚!我打电话报警了!”说完真的拨通了警察署的电话号码,通报了自己的地址。 油井狠狠地在门上踹了两脚,悻悻而去。 绫女把菜刀扔得远远的,紧紧的抱住了研司。 “妈妈!真棒!”研司向妈妈竖起大拇指。 绫女紧咬着嘴唇,勉强微笑着,“那当然啦!”说完更紧地抱着儿子,泪水夺眶而出。 * 朦胧之中椎村好像看见一点红光远去,他激灵一下坐直身子,鼻子尖顶着车窗玻璃往外看。大野家门前依然没有动静,雨下得还很大。 “他妈的!”椎村推开车门下了车。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一下子清醒了很多。睡了也就20分钟,不会在这么点儿时间里出什么问题吧? “怎么了?”马见原撑着一把塑料伞出现在椎村身后。 “没……没什么……”椎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没有人出入吗?那两个家伙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呢?” “嗯……大概是吧。” “大概?” “……对不起!我……睡着了,就几分钟……” 马见原扭过头去,严肃地看了大野家一眼,向椎村伸出手去,“手电!” “啊?有!”椎村从车里拿出手电筒,递给马见原。 “看看报废车场那边还有没有那辆客货两用车!” “是!”椎村领命到报废车场那边去了。 马见原向大野家走过去。大野家正门前没有一点儿亮光,马见原抓住门把轻轻转了一下,锁着呢。打开手电从家庭教室旁边往后门绕的时候,闻到一股烧焦了什么东西的味道。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一点儿动静,家里不像有人在。 突然,屋里的电话铃响了。马见原把耳朵贴在窗玻璃上,听见的是录音电话的声音:“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请您留言。” “你好!我叫巢藤,给您打了好几次电话了,您都不在。有件事想请教您,不是什么急事,以后再打电话给您,再见!”声音有些怪怪的。 “马见原老师!”椎村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带着哭腔说:“对不起!不在!那辆客货两用车,不在了!” * “……怎么谁都不在呢?”浚介放下电话,自言自语地说。 浚介的新家收拾得差不多了。纸箱基本上都打开了,该拿出来的东西全也都拿出来,放到了该放的地方。只是客厅还空着,因为大野说要给他治白蚁,得从客厅掀开地板钻到下边去。谁知大野老也不来,客厅不能一直这么空着吧! 百无聊赖的浚介打开了放在起居室墙角里的最后一个箱子。那是他的绘画用具和高中时代以来画的画儿。他一张一张地翻看着,自己年轻时画的画儿,那么认真,那么单纯,简直就像在翻看别人的画儿。 忽然,亚衣那张画儿变魔术般地跳入眼帘,浚介不由得叫出声来,“啊!原来在这里边夹着呢!” 抽象的线条卷起漩涡,形成一张异样的人脸。 可是,这张画儿没有色彩。不!不是亚衣的!那是浚介高中时代的自画像!除了没有色彩以外,跟亚衣那张画儿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这时,电话铃响了。浚介跳起来抓起电话,里边传来游子澄澈的声音:“喂!我是游子!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当然。怎么啦?” “你给亚衣家打电话了吗?” 棒槌学堂·出品 “打了两次。对方一听是我,马上就挂断。……给大野家也打了,8点多打了一次,刚才又打了一次,电话设在录音档上,没人接。” “我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亚衣现在的状态,还有亚衣家里那股消毒液的味道。” “的确,芳泽亚衣的母亲在家庭教室跟大野夫妇见过面,大野是不是已经去芳泽家洒过消毒液了?” “就算去过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嘛。” “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对劲儿,老是觉得跟麻生家和实森家有某种联系,明天再打电话问问。” “好吧。” “刚才忘了说祝贺你出院了,本来还打算星期天去医院看你呢。” “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看你说的。什么都没能为你做,我正觉得不好意思呢。” “你的新工作怎么样?” “别提了,刚跟一个老同事熟悉了,谁知她为了孩子要辞掉工作回富山老家去。” “那太遗憾了。” “剩下一个老头子……虽然我不能不说他是个大好人……又是帮助我收拾屋子,又是帮助我修理柜子……” “看把你高兴得……” “高兴什么呀!” “我父亲也挺喜欢你的,看来你的性格招老人喜欢……”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对不起,说走嘴了,你就当我没说……” 这时,浚介从受话器里听到了游子父亲的呻吟声,于是说:“下次还去登门拜访,能为你父亲做点儿什么是我最大的快乐。” “是吗?谢谢!来,我父亲跟您说话。” 浚介向老人表示问候,寒暄了一阵才把电话挂断。他的视线重新回到自己以前的自画像上,打开绘画用具,自言自语地说:“再画一张试试!” 他跃跃欲试地撑开画布,挤出颜料正要调色,电话铃又响了,他以为又是游子,高兴地刚拿起电话,一个明快的声音就闯进了他的耳朵。 “喂!我现在就把我父母杀了!我也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