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病理-天童荒太-11

第一学年快结束的时候,香一郎突然经常腹泻,头痛,在家休息的日子越来越多。大野夫妇认为香一郎是装病逃学,大声叱责道:“要是真的有病就上医院瞧瞧!有本事你考上个好大学给我们看看!”其结果,香一郎索性一天也不到学校去了。  大野夫妇茫然。这是怎么啦?一向接受别的有问题的孩子的家长的咨询大野,更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夫妇俩潸然泪下,自己的孩子怎么也成了有问题的孩子呢?而与此同时,到家里来找大野咨询的有问题的孩子家长依然络绎不绝。  香一郎的情况越来越不好,已经由不上学发展到摔东西砸东西了。碗橱的玻璃,客厅里的镜子,都是被他砸碎的。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把录音机开的大大的,吵得姥姥七重得了神经官能症,在附近租了一所房子搬出去了。  一天,一位家长带着拒绝去学校的孩子来大野家咨询,正谈着,香一郎笑着推门走进来,把人家推到一边去,坐在了大野的对面,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大野让香一郎出去,不料香一郎无礼地骂道:“这小兔崽子的事比我还重要吗?”抬手就打了人家的孩子一个嘴巴。  大野怒不可遏,狠狠地打了香一郎一巴掌。17年来,他第一次违背了自己决不动手打孩子的誓言。  香一郎毫不示弱,吐了大野一脸唾沫。在外人面前让自己如此下不来台,大野一下子失去了控制,他把香一郎打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没命地痛打起来。加叶子听见叫喊声,赶紧从楼上跑下来,制止了大野。  就在大野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时候,香一郎冲上去撞倒大野,骑在父亲身上打起父亲来。  “我违背了自己决不动手打孩子的誓言,而且是当着外人的面。我觉得自己有罪,被孩子打是罪有应得……”大野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时候说。  当时,加叶子吓得一动不能动了,还是前来咨询的家长制止了香一郎。打那以后,香一郎变得越发暴躁不安,一个好好的家,简直可以说是变成了地狱……  马见原看累了,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被雨水打湿的浓绿的树叶,休息一下眼睛。  “如果大野狠狠地把香一郎揍一顿,把他打服了,让他知道谁是这个家主人,结果会怎么样呢?”马见原想,“那样的话,说不定还会有别的问题冒出来……而且,现在做这种假设还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我马见原换一种教育孩子的方法的话,我的儿子伊佐夫肯定还健康的活着,我也早就抱上孙子了。遗憾的是,现在做这种假设已经失去了意义……  窗前在雨中摇摆着的好像是法国娑罗双树,正是开花时节。法国娑罗双树属山茶科,枝头上的白花开得很好看,但比起大岛的山茶花来显得又小又可怜。  突然一阵急雨袭来,那些本来就容易凋落的小花被无情地打落到地上。马见原的心好像被谁抓了一下似的难过,赶紧转移了视线。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重重地在椅子上坐下,回到大野家的地狱里去……  对于大野夫妇来说,优等生的香一郎给他们的印象太深了,他们无法摆脱这种印象,他们希望儿子恢复原来的样子。其结果呢,他们所有的语言和行动,使得香一郎的家庭暴力行为愈演愈烈。  已经退学的香一郎,不是偷了家里的钱去游戏房玩儿游戏机,就是半夜里把录音机开的大大的,不让大野夫妇睡觉。饭吃得不多,酒却喝得不少。摔东西砸东西,把个好端端的家弄得乱七八糟。  大野夫妇绝望之中把香一郎带到医院去检查,开始看的内科,没查出什么毛病,医生建议他们去精神病科。大野夫妇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  香一郎对带他去精神病科表现出强烈不满。尽管如此,大野夫妇还是在他喝醉了的时候带他去了。可是,精神病科医生说什么这孩子是因为太娇惯了,还有就是有些酒精中毒。大野夫妇对医院也失望了。  香一郎从医院回来以后脾气更加暴躁了。抓住加叶子,打嘴巴,揪头发,踢肚子,大叫着“为什么要生我?为什么把我当作精神病?”加叶子受不了,躲到七重租的房子那边去了。大野下了班也去那边吃晚饭,把香一郎一个人留在家里。  后来,香一郎更疯狂了,扬言要把加叶子幼儿园的孩子拐骗出来杀掉。  “莫非这孩子被什么鬼魂附体了?”加叶子对大野说,“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没有道理呀,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在孩子的身体里,不然不会这样的……”  加叶子睡着以后,大野轻轻地把她睡衣上带子解下来,拿着带子走进了香一郎的房间。  看着香一郎熟睡的脸,大野一咬牙,用带子套住了他的脖子。默默地为儿子祈祷了几句之后,勒紧了带子。香一郎从睡梦中惊醒,看了大野一眼,又把眼睛闭上,双手痛苦地在空中抓挠了几下,突然从枕头底下把匕首抽了出来,毫无防备的大野脖子上被划了一个口子。  “以后的事情我也记不起来了。”无论在警察署还是在法院,大野都是这么说的。“那孩子向我挥动匕首的时候,好像并没有意识到是我。我想把他的匕首夺过来,跟他扭打在一起……后来,我发现匕首到了我的手上,香一郎的前胸汩汩地向外涌着鲜血……我瘫坐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香一郎把自己的手举起来看了看手上的血,又看了看瘫坐在地上的大野。当他认出是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脸上凶恶的神情立刻消失了,露出生硬的微笑。  大野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他抚摸着儿子的脸说:“我这就去叫救护车……”  香一郎一把抓住父亲的手腕,安祥地闭上眼睛,平静地说:“谢谢你救了我……”  “香一郎那张脸,就像一尊菩萨的脸……我好像得到了一个大彻大悟者的引导似的,举起匕首向香一郎胡乱刺起来,但怎么也刺不到要害部位。我意识到这样刺下去只能是延长他的痛苦,于是放下匕首,还用带子勒他的脖子。香一郎稍稍挣扎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弹了。我拿起匕首打算割断自己的喉管自杀,割了一刀没割断,正要再割的时候,被刚刚赶到的妻子死命拉住了……”  加叶子夺过大野的匕首以后,默默地抱着儿子的尸体,大野则站在一旁看着儿子的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大野的催促之下,二人才把香一郎的尸体抱到洗澡间去洗干净,又抱到他们夫妇的卧室让儿子安睡在他们的床上。此后,不管是有人来电话还是有人按门铃,二人都不理睬,只是默默地在儿子身边守护着。  第三天,大野的想法改变了。原来他一心想跟着儿子到另一个世界去,现在则决定活下去,每天在儿子的灵前上供,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加叶子表示赞成。夫妇二人都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自己被拯救了。  于是,大野给警察打电话自首。大野被警察带走,香一郎的尸体被解剖以后,加叶子一个人把他带到火葬场火化。  以后的情况马见原都已经通过电视新闻或报纸知道了。当时的媒体对这起教育工作者杀害儿子的事件进行了大肆报道。大野夫妇始终保持平静,除了例举香一郎的优点之外,就是深深的忏悔。大野的认罪态度非常好,愿意接受最严厉的刑罚。  审判过程中,站在证人席上的加叶子,眼白上布满了血红的斑点。法官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是香一郎的死使她受到很大打击,一夜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一审时七重也作为证人到过场,二审是病情加重,在大野服刑期间撒手人寰。  马见原详细的阅读了审判记录,冒雨赶回法院附近的商务旅馆。  今年第一号台风快要上陆了,大风刮得他不得不弯着腰前行。路上有不少被狂风吹落的法国娑罗双树的花瓣,可怜地躺在泥水里。  马见原走进一家小饭馆,要了一碗面条儿。由于心里有事,根本没理会那面条儿好吃不好吃。回到旅馆的房间里,晾上衣服,马马虎虎冲了个澡,躺在了早就没了弹性的床上。  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马见原苦苦思索着。还是缺点儿什么……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缺乏某种必然的联系。虽然这个杀人案已经解决了,马见原也没有什么异议,但是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并不想说要是换上自己,绝对不会那么做。诚然,为了拯救自己的孩子,把在痛苦中挣扎的孩子杀死,自己也跟着去死,后来又改变主意,决定活下去,每天在孩子灵前上供,愿意接受任何刑罚的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总觉得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比如说,香一郎被大野杀死以前,真的变成了“菩萨的脸”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自己被拯救了。马见原对此表示怀疑。一定还有什么更能使人感到震惊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要搞什么家庭问题咨询热线,还要开设什么家庭教室?这不是往他们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吗?是什么力量使他们把自己的痛苦放在一边,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帮助别人摆脱苦恼呢……  马见原看了看表,起身给佐和子打电话。他按照佐和子的吩咐,响一声就挂断,然后再打。佐和子马上就接了电话。  “你怎么样?不要紧吗?”  “不要紧。电视新闻上说,你那边来台风了,你不要紧吧?”  “啊,风大了点儿而已。你……吃药了吗?”  “吃了。”  “晚上也按时吃了吗?”  “不是说过了吗?吃了。”  “……茶,上了吗?”  “什么?”  “给伊佐夫上供的茶。”  “上了,那还用问。”  “其实,更想喝的是咖啡。”  棒槌学堂·出品  “伊佐夫吗?大概是上中学2年级的时候吧,有一天他忽然说,今天喝咖啡,不放糖也不放奶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苦得他直皱眉。”  “……以后上咖啡吧。”  “上供吗?可是,咖啡太苦了。”  “嗯……”  “怎么想起问伊佐夫的事来了?”  “啊……”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你还记得他的脸吗?”  “什么……”  “那个……临死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一张脸。”  “…………”  “你看见了吧?在他停止呼吸之前,是怎么样的一张脸?……我一直想问你……”  “……别埋怨我了。”  “不是埋怨你。”  “是我不好。”  “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点儿也没有要埋怨你的意思。”  “我心里明白,明白。”  “等等!你什么都不明白。我不是要那个意思,不是要翻老账。”  “可是,你在埋怨我。”  “我只不过是想冷静地问问你……”  “为什么突然问我这个?还是没有忘,还是要埋怨我,还是认为是由于我不好……”  “喂!喂!佐和子!喂!喂……”  同年七月十一日,星期四  芳泽希久子犹豫了。应该对客厅里这位客人说些什么呢?也许把她请到家里来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希久子一边给客人倒茶,一边在心里嘀咕着。  坐在希久子对面的大野加叶子微笑着,好像已经读懂了对方心里想的一切。  从西边刮过来的台风没闹什么大事儿就过去了。此刻,午后的阳光透过院子里的罗汉柏照进客厅,让穿着朴素的连衣裙的加叶子显得落落大方,柔和的态度更显示出有容让人的雅量,跟黑着眼圈,缺乏自信心的希久子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您把我当作一个到家里来喝茶的朋友就足够了,别的就不用多想了。”  “可是,那个星期天,给您添了麻烦……又在电话里跟您说了那么在肚子里憋了很久的话……”  “我就是为了让人们把憋在肚子里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才开设了心理咨询热线的。那个星期天也是因为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突然闯了进去,不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以后绝对不会再有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往里闯了。”  “可是,您不是还得接受电话咨询吗?”  “没关系,这个时间带我总是设定为录音电话,以便外出。而且也有人喜欢对着录音电话说出自己得苦恼。”  “在外边什么地方谈谈就……”  “不!如果您不讨厌我,还是尽可能到家里来谈。这样最好。孩子的问题嘛,归根到底是一个家庭环境的问题。了解了家庭环境,就好谈多了。”加叶子坐在沙发上,边说边环视了一下客厅,“各个家庭的环境是不一样的。除了建筑结构以外,气氛,味道,颜色,邻居……可以说,人们生活的环境是各不相同的。可是,那些公立咨询机构,只知道按照一成不变的咨询手册应付人们。坐在办公室里不动窝,永远是老一套的说教。这样的咨询机构谁能信得过?我不会把您的家庭跟别的家庭同样看待的。”  “真的?”希久子安心了一些,脸上出现了笑容。  加叶子点点头,“您是一位好母亲。”  “……为什么这么说?”  棒槌学堂·出品  “在自己家里跟我见面的人并不多。有些人尽管希望早些解决问题,但不愿意被别人看见自己家里的情况,担心别人产生孩子的问题是家长造成的错觉,所以很难迈出这一步。”  “我也不是没有犹豫过……所以我先到您的家庭教室去看了看。看到您那么亲切地对待每一个人,就下了决心。”  “这就好了嘛。”  “儿童心理咨询所和教育咨询所……确实让人感到不愉快,就像照着咨询手册跟你谈话。原因是什么什么啦,这个那个需要调整啦……咨询的结果是生一肚子气。”  “我能理解您。”  “说话的声音也不像大野太太您这么和蔼,一副公事公办的强调。”  “就是让人受不了。对了,您的孩子还是每天去上学吗?”  “啊,没有……”  “学校方面是怎么说的?”  “上星期五昏倒在学校里……这个星期一,班主任老师到家里来了,当时孩子还起不来,也没跟老师见面。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自己提出退学。”  “您是怎么回答的?”  “我丈夫说坚决不退学,根本没有必要退学,学校也太草率了,他还打电话向校方提出抗议。学校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劝退的意思,是怕孩子跟不上,劝我们考虑孩子的前途……其实我倒不是多么喜欢那个学校,只不过觉得突然转校,会让别人说三道四……孩子以后还要上大学,还要工作,结婚呢……我不想让孩子产生自卑感和挫折感……”  “现在亚衣是怎么想的呢?”  “不知道,这是我最感到痛苦的事情。作为母亲,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在想什么,想干什么……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事吗?”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您能承认自己不了解女儿,就是向前迈出了关键的一步。”  “可是,以前,我了解女儿的一切……那孩子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呢?我知道应该跟她谈谈,可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我一叫她,她就发出痛苦的尖叫,叫些什么我根本就听不懂……听着那叫声,我真是受不了。那孩子也不管是不是到了吃饭的时间,跑下来打开冰箱抓着什么就往嘴里填什么,然后就跑到厕所里去……”  “一直是这种状态吗?”  “时好时坏,平静的时候也有。早饭时间准时下楼,看着我们的脸,好像是要问什么,然后随便吃点儿什么就又上楼了。一句话都不说……”  “你们不主动跟她说话吗?”  “怎么会不说呢?可她不理你呀。而且,一跟她说话,她就发出吓人的尖叫声,真不敢跟她说话。她爸爸也没有勇气跟她认真谈。那天他打算把亚衣房门上的防盗链拽下来,结果手被划破了,情绪特别坏……”  “伤得厉害吗?”  “出了不少血,但伤口不太深……主要是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是亚衣把他的手划破的。”  “用什么划的?”  “裁纸刀。”  “裁纸刀还在亚衣的房间里吗?”  “不,趁她上厕所,我把它收起来了。”  “是吗……亚衣的问题好像跟一个教美术的老师有关系?”  “那个老师已经辞职了。我觉得他的辞职跟亚衣有关系。虽然没有谁直接跟我这样说过,但从亚衣的班主任说的话里,我能感觉得到……”  “您跟那个美术老师谈过吗?”  “我根本就不想跟他谈……昨天他来电话,我骂了他一句就把电话挂了……我丈夫说,要不然就去精神病院看看去。”  “去精神病院?有没有效果另当别论,年龄这么小,不合适吧?”  “不是说亚衣,是说我!”  “啊?”  “他对我大喊大叫,你跑出去打工,扔下孩子不管,不尽做母亲的责任……说了一大堆。我是看亚衣长大了,没有什么叫人操心的事了,才出去打工的嘛……您看看这张照片,这是我们全家去夏威夷旅行的时候照的。那时候亚衣才5岁……您看这小辫儿,这比基尼游泳衣,多可爱……”希久子说到这里,嘴唇突然哆嗦起来,她慌忙用双手捂住脸,喘了口气接着说:“我现在老是失眠,根本没心思做家务……有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坐在客厅里,本来已经黄昏了,可我觉得是早上……我丈夫对我说,我要是再这样下去他就到外边租房子住去……”  “他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他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们认为,男人嘛,只要把钱挣回来,就算尽了责任了。这种男人居然还能高升,能得到人们的尊敬!他们认为教育孩子是母亲的责任。亚衣的一举手一投足有什么毛病,他都归结到我身上……我觉得孤独极了。除了娘家表姐有时候来看看我以外,我连个知心朋友都没有……”  加叶子从沙发上站起来,默默地走到对面的希久子身边,轻轻地坐在她身旁,诚恳地说:“我可以做你的知心朋友啊。”说完抱着希久子的肩膀轻轻摇着,“我可以做你的知心朋友。你说的话我都能理解……你一点儿都没错,你尽了最大的努力,辛苦你了。”  希久子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我可怎么办哪……”  加叶子抱紧希久子,希久子像一头寻求温暖的小鹿,靠在了加叶子肩上。  “早就想大哭一场了吧?那你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  “一哭这家里的气氛不就更灰暗了?”  “……亚衣这孩子啊,肯定在考验你们呢。”  “考验?”  “对呀,爸爸妈妈真的爱我吗?她正在考验你们!”  “这还用得着考验?我们当然是爱她的。”  “她要的不是这种简单的回答。她要的是一种特别的,真实的爱。当然,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肯定是一种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强烈愿望,这种愿望使她坐卧不宁,所以才会有那些过分的行动。现在的问题是,你这个家庭是否有对付这种情况的能力……如果没有对付能力……如果她的过分的行动……超过了你这个家庭所能容许的范围……”  “会怎么样?”  “……这正是你必须考虑的问题。”加叶子加重语气,自言自语似地说。突然,她目光恍惚地微笑着问:“亚衣在家吗?”  希久子轻轻点了点头。  “在二楼?”  “嗯……”  “你们夫妇的卧室一直在下边?”  “对。”  “为什么亚衣的房间里要装防盗链。”  “原来没有,最近她自己装上了一个。”  加叶子的脸阴天了,“应该给她拆掉。”  “是吗?可是我丈夫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希望有自己的空间,不足为怪。”  “一家人互相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吗?隐私固然应该得到保护,但各自有自己的房间就足够了。你听我说,这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孩子为了保护自己的隐私在自己的房间里装上了防盗链,做父母的对此不闻不问,孩子会认为父母对她毫不关心。噢,原来妈妈对我的秘密并不感兴趣啊,我变成什么样的孩子妈妈都无所谓呀……当然她不会说出来,但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其结果是挖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当孩子提出要在自己的门上装防盗链的时候,妈妈应该对她说,你想在你和妈妈之间夹一道篱笆墙吗?不行!……这才叫母爱!你拒绝的越果断,孩子越感到幸福,就好像你在用力拥抱她,她就是表面上有点儿不愉快,心底里却是高兴得不得了呢!”  “那我马上去把防盗链拆下来……”  “不能硬来。一旦默认了,就必须用温和的方法来解决了……你们夫妇的房间里没装锁吧?”  “装了。”  “装了?!”  “……对。”  棒槌学堂·出品  “绝对不能用!不,不但不能用,还要拆下来让孩子看!”  “拆下来让孩子看?”  “对!那些无知的心理医生,总是建议那些有问题的孩子的父母在自己的卧室里装上锁,简直叫人感到绝望!这不等于对那些父母说,当心啊,你的孩子有可能半夜起来杀了你们!你说这叫什么心理医生!”  “……就是。”  “如果真的是对孩子有好处,就是让孩子杀了,做父母的也应该觉得幸福……这才是真正的父母!以自我中心的孩子似的父母根本不懂做父母的真正含义。我认为,真正的父母是不吝惜被自己的孩子杀死的。……而且,最重要的问题是,孩子们也是这么认为的!”  “孩子们……这么认为?”  “你想想你自己小时候的事。对于孩子来说,父母是某种意义上的神,有生杀予夺的至高无上的权利,有给予爱和夺走爱的自由,孩子只不过是一个被随意翻弄的玩偶。但是,孩子还是相信父母会满足自己的一切愿望,包括无理的要求。……当然,实际上父母是不可能满足孩子的一切要求的。当孩子逐渐明白了父母并非万能的神的时候,内心深处产生一种失望感是不言而喻的。孩子们在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下长大了……但是,他们始终相信,父母为了孩子,甘愿献出生命。在孩子们的心里,父母毕竟是神一般的存在,他们愿意这样一直信下去。正因为如此,孩子们才一直听父母的话,一直尊敬父母,尽管父母的话有时并不正确,有时只不过是不负责任的乱说……可是,我们做父母的呢?竟然在自己的房间里加上一把锁,而加锁的目的竟然是怕孩子杀了我们!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孩子都重要,会给孩子什么印象呢?孩子内心痛苦万分的时候,我们做父母的就这样把她扔掉了!这样做无异于折磨孩子,勒死孩子!这是背叛!是父母对孩子最大的背叛!”  “……拆掉……马上就拆……”  “拆掉的锁,要在无意之中让孩子看见。放在厨房里也好,放在客厅里也好……最好是请拆锁的师傅来,让孩子亲眼看到师傅拆锁。必须拆了你们夫妇房间门上的锁,然后建议孩子拆掉她自己房门上的防盗链。”  “好……我试试看。”希久子说。  加叶子向楼梯那边看了一眼,“我可以跟亚衣见一面吗?”  “什么?”  “我想跟她谈谈。”  “这……能行吗?”  “身体没问题吧?”  “我担心的是万一那孩子浑上来,说些难听的话……”  “没关系。我觉得亲眼看看她现在到底处于怎样一种状态为好,可以吗?”  “我当然是求之不得……”  “走吧。”加叶子好像是在邀请希久子似地把她拉起来,一起向楼上走去。刚上楼梯,加叶子突然站住了,“这房子的地板好像有些下沉了。”  “啊?真的吗?”  “难道没注意到?”  “什么?”  “白蚁!”  “这房子改装的时候用过防虫剂。”  “防虫剂不可能永远管用。好了好了,关于这个问题以后再谈,先去看亚衣吧。”  二人来到二楼亚衣的房间门前,希久子轻声叫道:“亚衣,妈妈的朋友来了,出来跟阿姨打个招呼。亚衣,亚衣!”叫完之后抓住门把拉了拉门,只听哗啦一声,门刚拉开了一道缝就拉不动了。门上的防盗链挂着呢。希久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边使劲儿拽门,一边大喊起来,“亚衣!出来!怎么这么不懂礼貌!”  “算了算了。”加叶子把手搭在希久子肩上,冲着门缝柔声说道:“亚衣,我是大野。”说完挤到希久子前边去,从门缝往里看。  屋里黑咕笼咚的,看不太清楚,依稀可辨的是倒了的椅子,散乱在地板上的书本。  “亚衣你好!我跟你妈妈很久以前就是好朋友,亚衣小时候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的呢。你还记得去夏威夷的事吧?阿姨跟你们一起去的。那时候你梳着两根小辫儿,可爱极了。现在你梳什么头啊?出来让阿姨看看。”  没有回答,但是可以感觉到亚衣内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阿姨给你买来了蛋糕,下来一块儿吃点儿吧。低糖蛋糕,吃了也不会发胖,现在喜欢减肥的年轻姑娘们都吃这个。”  屋里有了一点儿动静。  “啊?你说什么?”  “讨厌!”亚衣在里边骂道,紧接着听见什么东西带着风声飞了过来,“乓”地一声砸在门缝上,原来是一罐没有喝完的果汁儿。果汁儿溅了加叶子一身。  “干什么哪亚衣!出来向阿姨赔礼道歉!”希久子用力拽门,弄得防盗链哗啦哗啦响。  “没关系,没关系。”加叶子平静地说。  希久子继续用力拽门。  突然,亚衣在房间里发出玻璃制品被摔碎般尖利的叫声。那叫声由尖利变为混浊,又变成孤独的颤声,然后就消失了。但刚刚安静下去,就像要把希久子他们赶走似的在门前叫起来,简直跟骨头被轧碎时发出的惨叫一样。  希久子吓得浑身颤抖,拉起加叶子就往楼下跑。跑到楼道这一头的时候,发现加叶子的连衣裙被果汁儿弄脏了,抱歉地说:“赶快脱下来,我给您洗洗吧,不然就洗不下来了。”  “这就不用你费心了。我的话也许不好听……病情相当严重。”  “病情严重?”  “你们夫妇必须密切合作,才能度过目前的危机,否则会变得无法收拾……难道你愿意眼看着这个家散了吗?”  “当然不愿意!”  “那么,就是死了也要保住这个家?”  “当然!”  “不是指你一个人,要全家都死!”  “可是,我丈夫,他……我……这可怎么办哪?”  “我回去跟我丈夫商量商量吧。他以前从事教育咨询工作,接受过很多有问题的孩子的家长的咨询,比我更悟道。”  “悟道?”  棒槌学堂·出品  “对。一个家庭,真正需要的东西是什么,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拯救一个家庭,最终的手段是什么,他比我更悟道。但是,你丈夫不协助的话是很不好办的……让我们想想办法吧。”加叶子说到这里,回头看着亚衣的房间大声说:“亚衣!再见!”  尽管房门紧闭,看不见亚衣,加叶子还是用怜悯而真诚的目光看着那边,轻声说:“一定彻底拯救你和你们一家……”  *  佐和子穿着一件跟季节很不适合的粉色毛衣和一条鲜艳的绿裙子,右半边脸上贴着一块大号的创可贴,愣愣地站在大野面前。  大野微微皱了皱眉,“这里是马见原的家吗?”  “是啊。”佐和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您先生让我来瞧瞧您家的白蚁。”  “白蚁?”  “对……您这房子有年头儿了吧?”大野说着后退了几步,重新打量着马见原家的房子。  “我丈夫担心家里有白蚁?”  “对,他说让我给房子涂药。”  佐和子爽朗地笑着,“请进,请进!是吗?我丈夫关心起家里的事情来了……真是……啊,您请进!”  “您先生去上班啦?”  “啊,出差去四国那边了。”  “……四国……什么事啊?”  “工作上的事他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请,请!请您好好给我们看看。”佐和子侧身把大野让进家里。  大野看着她脸上的创可贴问道:“您的脸怎么了?”  “切菜的时候不小心切破了。”  “切菜的时候……怎么会切着脸呢?”  “我也闹不清是怎么切着的。没关系,伤得不重。您请进。”  大野走进来,继续跟佐和子搭讪着,“这房子有20年以上了吧?”  “一结婚就在这儿住。当时觉得这房子可好啦,心说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  “高兴啊是吧?自己的房子嘛……对不起,我进去啦。”大野脱了鞋,跟着佐和子走进客厅。脚下的地板咯吱咯吱地叫起来,大野停下脚步说:“这地板直叫唤。”  “可不是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野表情严肃地反复确认了地板的情况之后问:“榻榻米下沉的地方有吗?”  “这边有。”佐和子把大野领到榻榻米下沉的地方。  大野踩了踩说:“够危险的……推拉门或窗户有没有开闭不顺畅的地方。”  “厨房这边有点儿。”  棒槌学堂·出品  “得到地板下边去看看,恐怕是白蚁闹的。”大野说完走进厨房,刚走进去就说:“厨房的地板下陷了。”他往里走了几步,指着后面的一扇门问:“那是后门吧?”不等佐和子回答,就把后门打开了。后边是一个很小的小院,一排低矮的灌木类树丛跟邻居家隔开。  大野走出马见原家,到路边停着的客货两用车上去取工具。他先在座位后边取出一个装了半瓶土的瓶子,从里边捉了一只白色的虫子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拿上手套、改锥和手电筒,绕到马见原家的后门,大声叫道:“太太!”  佐和子从后门探出身子。  “现在,我要从地板下面的通风孔看看有没有白蚁。”大野戴上手套,把通风孔上的大眼铁纱网拽下来,打着手电筒往里看。  “看见什么了?”佐和子觉得大野的行动有些不可思议,问道。  “啊,白蚁的蚁道,还挺大的呢。您能不能给我拿根竹竿来。”  “好,您等着。”佐和子转身去拿棍子。  大野迅速站起身来,用改锥把后门的插销撬歪,然后又关上门,试试能不能从外边拉开。刚刚试完,佐和子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把掸子。  “这个行吗?”  大野接过掸子说:“还行吧。”他抓住掸子头,弯下身子,把掸子把儿伸进通风孔里捅咕了一会儿,然后抽出掸子站起身来。他把手举到佐和子面前,拇指和食指捏着一只白色的虫子。  “……这,就是白蚁?”佐和子惊异地盯着大野手上的虫子。  “你家房子下边多着呢,它们正在吃你们的房子。地板和榻榻米下沉,都是这东西闹的。……说句不好听的,再不动手整治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倒塌的危险。”  “倒塌?这个家要倒塌?不行!这个家是我们的宝物,结婚以来我们一直住在这里!”佐和子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表情也说不出是愤怒,是困惑,还是悲哀。“请您一定帮我们想想办法,我要保住这个家。除了这个家以外,我什么都没有了。在这个家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孩子们也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虽然他们各自有了自己的小窝,但也经常回来呀,女儿都给我生了小外孙了。”  大野表情僵硬地说:“恭喜了。”  “外孙女儿,不像她爸也不像她妈,像我丈夫!”  “……羡慕,羡慕。”  “上天的恩赐啊。我儿子也特别有出息,在外地做大学问呢,最近准备回家来,接替他爸的事业。他可崇拜他爸的工作了……不过,谁要是嫁给他可就受罪了。我倒是没什么,丈夫老不在家,我这个做妻子的就得把照顾孩子,料理家务的事承担起来。”  “……您儿子现在在哪儿啊?”  “离家挺远的……电话倒是经常来。一来电话就问他爸爸,爸爸,爸爸在吗……”  “够孝顺的啊。”  “可是,他讨厌我接电话。”  “不好意思吧?”  “最近不怎么来电话了。”  “想孩子了吧您?”  “我是为他发愁啊,一个男孩子,那么腼腆怎么行?我家的女孩子特别外向,外向得都有些过分。我以为她生了孩子还不变得踏实点儿啊,还是不行,老是跟她爸干架……不过,现在好了,一家人和和睦睦,加上外孙女,是个大家庭呢,经常在这里聚齐。所以呢,这房子可不能没有,可不能叫它塌了。塌了孩子们回来就没地方住了……”  “当然我得想想办法。”  “无论如何您得帮我保住这个家。”  “可是,我的对手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这些白蚁也有家,也在成家过日子啊。”大野把捏着白蚁的手伸到佐和子面前。  佐和子恨恨地瞪着白蚁说:“没那事儿!这房子是我的!这些虫子有什么权利在这里横行霸道?”说着把那只白蚁从大野手上抢过来,稍一使劲儿就把它捏烂了。佐和子还嫌不解气,又把它扔在地板上,用脱鞋狠狠地踩了一脚。完了发现自己手上都是白蚁的体液,厌恶地在裙子上擦着,“杀了它们!求求你帮我杀了它们,无论如何要保住这个家!”  大野愣愣地看了佐和子一会儿,毫无表情地说:“好,试试看吧。”  佐和子突然笑了起来,“您看,我净顾了说话了,连杯茶都还没给您倒呢,我这就给您沏茶去。”  “不用了,今天只不过是先来看看,告辞了。”  “您这就走啊?请您一定帮我们治治那可恶的白蚁。”  “您丈夫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就回来。他可惦记我了,说恨不得马上就飞回来。我说,行了行了,都老夫老妻的了,还是工作要紧,把事儿办完了再回来吧……”  “是吗……”  “那也不过三两天就会回来的。”  “好,过两三天我再来。”  “请您尽快来。”  棒槌学堂·出品  大野轻轻点了点头,转身走了。佐和子站在门边目送他离去。  来到街上,大野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干什么去了……”他的脚步很轻,夕阳的余辉中,几乎听不见他走路的声音。来到他的客货两用车前边的时候,又嘟囔了一句:“你干什么去了?”  大野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严厉地集中起来,他看着远处橙黄色的天空,“……疯了!”随着嘴里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他脸上集中起来的皱纹突然膨胀起来,紧接着分崩离析了。  “疯了!”大野又一次下意识地说,声音里带着阴冷的笑,“干什么去了?把个精神病老婆扔在家里,你干什么去了……”  *  这是一所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前盖的农舍,后面紧靠着的大山是红色的,好像燃烧的火焰。那是濑户内海反射过来的光形成的,在东京绝对欣赏不到这种景色。  农舍旁边的一座木造仓库前边,坐在一个倒扣着的木箱上的马见原,正在聚精会神地听一位叫南条的退休狱警讲述大野在监狱服刑的时候的情况。  “精神错乱是确切无疑的,”南条也坐在倒扣着的木箱上,一边给刚摘下来的蜜柑分类,一边感慨地说,“不管怎么说,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嘛,精神肯定不会正常。”  马见原微微点了点头,认真地听南条说下去。  “这个在社会上造成了很大影响的事件,我们监狱的狱警们也都知道,大家心情都很沉重。听说犯人要在我们监狱里服刑,大家心情就更复杂了。”南条那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脸膛充满了忧郁。“山贺事件,”南条依然称大野为山贺,“正是我提前退休的原因,我再也不想看到这样的犯人啦。”  马见原很想了解一下大野服刑时的表现。考虑到现职狱警不便发表意见,于是通过熟人找到了提前退休的南条。开始南条不愿意说,经过马见原再三说服,终于张开了那张沉重的嘴巴。  “我是杂务看守,夜间巡逻人员不足的时候我经常去顶班,好几次看见他闹腾。”  “大野?……对不起,山贺吗?”  “对,他的闹法跟别人不一样,别人是闹着减刑,他是闹着给他加刑。”  “啊,这些我都在审判记录上看到了。”  “你都知道啦?闹得可厉害了,大喊大叫的。什么这刑判得不对啦,应该判死刑啦,应该公开处刑啦……我们再三劝他说,你应该感谢法官,大家也都同情你,你应该好好服刑,争取尽早出狱,将来好好给孩子上供,为孩子祈祷冥福才对……签名运动你知道吧?”  “就是那场为山贺减刑的签名运动吗?”  “对,他很讨厌那场签名运动。他说,不应该同情杀了自己的孩子的父亲。在看守他的过程中,我渐渐的理解了他。他是恨他自己啊!我也有两个孩子,一个在东京,一个在大阪,都是不孝顺的东西,从来也不回来看看我,可是,要是有谁把他们给杀了,我得恨死那个杀人犯。可是山贺恨谁去啊?孩子是他自己杀的。”  马见原听了南条这番话,沉默不语。  “我值夜班的时候看见过他在墙上撞头,为了防止他撞死,我们只好给他穿上一种特殊的镇静衣,让他无法活动。我看见过他使劲儿咬他自己的嘴唇,眼泪哗哗地往下流,那痛苦的表情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胆战心惊。”  马见原继续保持沉默,静静地听南条讲述。  “恐怕他是觉得自己的刑判得太轻,不足以抵消杀儿子的罪吧。”  “他在狱中一直要求加刑吗?”马见原问。  “嗯。对了,他老婆来探监之后大闹过一次,甚至想越狱。”  “他们离婚的事您知道吗?”  “知道。他们谈离婚的事的时候正好是我值班。俩人都很平静,好像都已经想透了。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不记得了,恐怕是为了今后,暂时分手吧。”  “为了今后是什么意思?”  “应该是开始新生活的意思吧。”南条推测说。这时南条的老婆来了,南条过去对老婆吩咐了几句什么,回来对马见原说:“一块儿吃顿晚饭吧。”  “不了,今天我还得赶回东京去。”马见原站起来,冲南条的老婆鞠了一个躬。  “不必客气嘛。”南条挽留道。  “不是客气,是担心我老婆……”  “病了?”  “是……今天我得赶回去。”  “飞机赶不上了。”  棒槌学堂·出品  “我坐新干线。只要赶上冈山开往东京的末班新干线……”  “既然如此,我开车送你到车站,有什么话还可以在车上接着说。”南条爽快地说。  南条的小卡车沿着海边疾驰,马见原看着波光粼粼的濑户内海,突然问:“您知道关于白蚁的事吗?”  “白蚁?怎么想起问这事儿来了?”  “这个嘛……他以前是教育咨询所的咨询科长,现在却从事驱除白蚁的工作,这两种工作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他是出狱以后马上就通过了处理剧毒物质的国家级考试……”  “啊,他到底干起这一行来了。”  “您早就猜到了?”  “离婚以后,他忽然阅读起建筑方面和害虫方面的书来,每月借8本,都是这两方面的书,拼了命似的学习。当时我觉得挺奇怪的。不过,驱除白蚁,应该说是受了辰巳的影响。”  “辰巳是谁?”  “是一个因盗窃被判刑的人,当时都60多岁了。是个惯犯,原来的职业好像就是驱除白蚁。他借工作之便,搞清楚人家的房子的构造,然后趁机潜入,偷钱偷东西。山贺,啊,就是现在的大野,跟他叫老师。”  “叫老师?”  “对,恐怕除了消灭白蚁,连怎么偷东西都教给他了吧?”  “真的?”  “开个玩笑。辰巳偷东西可不算油,不是留下指纹,就是把作案工具忘在现场,大概是太老了吧。”  “这个辰巳还在监狱里吗?”  “已经出狱了。”  “关于山贺,他说过些什么吗?”  “没有,他只是说回老家去,自食其力,重新做人。”  “还是做驱除白蚁的工作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您知道他的老家在哪儿吗?”  “好像是仓敷。”  “别的值得注意的情况还有什么吗?比如说山贺在监狱里的行动什么的。”  “这个嘛,后来他特别注意锻炼身体,又学柔术又学武道,而且学得特别认真。”  说话间到了车站,离发车时间没有几分钟了,马见原再三向南条表示了谢意以后,转身快步向车站里边走去。  “喂!”南条忽然大声叫道。  马见原停下脚步,“怎么了?”  “我忽然想起他经常叫喊的一句话来,也许对你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您说。”  “他常叫喊,我不是为了你们才把我自己的儿子杀死的!”  “什么意思?”  “闹不清楚。而且是一边叫,一边哭。”  “你们指的是谁?”  “这个嘛……”  发车的预备铃响了,马见原赶紧向南条深深地鞠了一躬,匆匆向列车跑去。  *  “研司!开门!我是你爸爸!开门哪!”  “不行。”  “什么不行?”  “开门不行。”  “谁教你这么说的?”  “妈妈……”  “妈妈说过爸爸来了不能开门吗?”  “嗯。”  “怪事儿。妈妈怎么会说这种话呢?你是听错了吧?研司,爸爸已经不是以前的爸爸了。以前爸爸是有病,现在爸爸的病已经好了,你不用再怕爸爸了,把门开开吧。”  “……有病?”  “对呀,有点儿。工作也不顺利,心情烦躁,可能对你不太好,爸爸对不起你了……上次爸爸来给你道歉,你钻到壁橱里不出来,爸爸也吓了一跳。研司,爸爸给你买了一台游戏机。你们学校的同学也有玩儿的吧?机器和游戏软件爸爸都给你买来了,接上电视马上就能玩儿,咱俩一块儿玩儿,好不好?”  “游戏机……真的吗?”  “最近挺流行的吧?”  “挺流行的。”  “玩儿过没有?”  “玩儿过一会儿,同学的。”  “就玩儿一会儿有什么意思?”  “可有意思了。”  “妈妈不给你买吧?”  “嗯……”  “那小子呢?”  “……谁?”  “算了,不说了。”  “你是说……爸爸?”  “他妈的!你就这么叫那个王八蛋?”  “…………”  “对不起,爸爸又发脾气了……对不起,原谅爸爸吧。研司……研司……原谅爸爸……不是指刚才这一件事,过去的事也都请你原谅爸爸。不一下子原谅也可以,一点儿一点儿地原谅也可以。爸爸渴望你的原谅,爸爸想跟你一起生活,还有妈妈,三个人一起生活。如果不能跟你们一起生活的话,爸爸就完了……研司,救救爸爸……救救爸爸吧……啊……谢谢你研司。你看,游戏机,来,咱爷俩一块儿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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