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 樱庭一树-11

「干什么啊,阿木,我是在替你出气耶!」感觉下不了台,那名男生回嘴说道。「……我又没有叫你那么做。」「你讲那话是什么意思啊,我们只是……」「吵死了!」阿木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将手插在制服裤口袋里,一脸不爽快地说:「被甩的人是我,可以了吧?你们都不要管!」「阿阿,恩……」那男生震慑于他的气势,遂而应声点头。说荒野坏话的那些女孩子也不知所措地互看着彼此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阿木站起来抓着书包就离开教室。粗暴而沉重的脚步声逐渐自走廊远离,女孩子们顾忌地窃窃私语着:  「好恐怖……」  「阿木是那样子的人啊?」  「吓死我了,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火……」  在没有阿木的教室里,荒野却感觉到阿木的存在感是从未有过的巨大。呼吸好困难,内心开始变得害怕。拿起书包,荒野也出来到走廊。  走廊上的空气冷冽冰寒。  阿木怒火与屈辱的气息仍浓浓弥漫于该处。  看见方才怒吼着『不要管』的少年那细瘦背影,尽管因为想道歉而伸长出手,但荒野明白她永远也碰触不到。  明明是那么温柔地和自己交谈,明明可以和男孩子说话是那么令人高兴……荒野好后悔,生平第一次,她暗自厌恶起身为女性的自己。怎么这么粗线条啊?然后阿木所期待的并不是道歉,而是不一样的东西。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荒野低着头在走廊上向前走。爸爸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因为无可取代,才是恋爱吧。(好希望能见到悠也……)  咬着唇低着头,荒野急急忙忙地步上回家的路。她想待在独栋小屋听爵士乐,那是悠也的音色,是少年无可取代的气息。荒野将书包紧抱于胸前,啪哒啪哒地奔过走廊。  那天,在返家途中经过的今泉台斜坡路上,她看见了晚开的梅花与提早报到的樱花花蕾。季节流逝。荒野觉得很多事情仿佛顿时变得好困难,无论什么事都令她踌躇犹豫。  不晓得从哪儿传来小鸟的吱吱叫声,看来春天将近了。春天的脚步声似乎显得有些急促。  「我回来了。」  荒野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颓然地在走廊上前进。探进厨房,「有没有要帮忙的事情?」她问着已大腹便便的蓉子阿姨。  「妳回来啦,没什么事呢。」  蓉于阿姨最近也没什么精神。恩,荒野点头响应后便进到自己的房间。  换掉了制服,忽然想起因为害怕而始终没有拆开来读的悠也的信。于是她打开抽屉,将信拿了出来。  拆开航空信件。  里面有一张照片,日正上次信件中提及于新年假期所举办的派对上拍的。白色桌面满满都是色彩斑斓的糖果点心,年龄相仿的众多各国男女映于照片上。  悠也就在正中央笑着,尽管因为坐着不太确定,然而似乎感觉又长高了一些。看见他天真烂漫的笑容,荒野想象这是由感情融洽的好朋友所按下的快门。  照片上,悠也的右手边是同为东方人脸孔的少年,左手边则是一名轮廓深刻、看似白人混血儿的少女。由于那个女孩实在是太漂亮了,荒野的目光不禁被她吸引住了。惬意的修长四肢看来健康,五官虽然有日本人的味道,然而仔细一看,可以发现眼睛如同宝石般湛蓝。荒野接着看起信件内容。〈山野内荒野小姐  随信附上先前在信中提到的照片,我没有独照。妳看照片的右边就是Rui。虽然有在学习溜冰,但总是没有办法像她滑得那么好。那先这样,再联络啰。  神无月悠也笔)  荒野来回看着信件和照片。  迟疑了好一阵子,似乎才理解到一直在信件中出现的朋友Rui,就是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原本一直以为是男生的名字,但Rui就日本人来讲是女孩子的名字。  曾几何时,可以轻松和女生朋友聊天、玩乐的变化,也造访了难相处的神无月悠也。不会跟女生讲话、一被江里华她们稍微调侃一下便面红耳赤,荒野想着那个时候她所认识的悠也。  心里蓦然波动。  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令人害怕。不管怎么说,荒野都是被说成像日本人偶,或者是适合穿和服等等如此带有传统古风的外表。处在众多女孩子中丝毫不起眼,戴着一成不变的眼镜,而且还会不时乱长一些讨厌得不得了的青春痘。  看了照片之后,不安与放弃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荒野也和当时的山野内荒野不同了。一年半的时间有如永远那么长,发生了好多事情,自己也很清楚自己随着时间慢慢在变动。悠也就连所处的环境都有急遽的转变,想必其变化是更剧烈了。看完信,她的肩膀陡然一落。荒野跑向洗脸台,仔细地看看自己的脸,然后歪着头。青春痘还是老样子。眼镜深处有着大大的漆黑眼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是怎么样呢,荒野思索着。  无论是在班级里、学校或是街道上,这个世界上明明有那么多漂亮又有个性的少女,面对偏偏喜欢上自己的阿木,只要无情地将他推开就会慢慢变了吧,荒野这么想,然后叹了一口气。这时经过的蓉子阿姨说:「妳在做什么呀?快点过来帮忙。」她手里紧握红色大头菜斥责着荒野。荒野不满地说:「刚刚妳说不需要帮忙的呢。」「唉呀,我没有说喔。」  蓉子阿姨只要在家里就会变得很我行我素。啧!荒野边发牢骚边进到厨房里去,将红色大头菜切成薄片,并与酱料拌混。「爸爸呢?」她问着,但蓉子阿姨假装没听见,没有回答她。荒野见状,顿时便明白了没再说话。  小鸟在院子前啁啾鸣叫。春天将至,寒冷慢慢变得微弱,风的味道也逐渐变得甜美。从那一天之后,爸爸就没再回来。不知道究竟是去了哪里,但一天之内总会来好几通电话的东京众家出版社并没有打电话来,于是荒野便慢慢明白,爸爸的责任编辑们应该都了解情况了吧。  大人世界的行事方式还真是莫名其妙。  每隔几天,书房里就会出现爸爸的气息,或是在深夜听见两人的枕边絮语之声。还以为他茫然地坐在外廊,晚饭时却不见人影。  荒野觉得,这就像是前年的神无月悠也一样。如虚幻的少年那般,有时候一被看见就窝回独栋小屋里。某种类型的男人就像那样,是种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谜一般的生物。比较接近厨房型女人的荒野,如此半错愕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简直就像是欧洲古老鬼故事会出现的贵妇亡灵,有时看得见,有时又看不见。而身为家人的蓉子阿姨和荒野,和那种事情扯不上关系,她们还是一样只是继续等待着春天来临的生活。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蓉子阿姨的心情却很差。像气球一样大的肚子,彷佛里头塞满了不愉快的气体。「荒野!这边好好整理干净。」因为这样严厉的斥责,荒野不时会冒出怒火。  要是轻声碎念「真是啰唆啊」,蓉子阿姨就会涌上眼泪,因而教人大意不得。在那样的某一天,从学校返家的途上,一辆鲜红色汽车停在今泉台斜坡道半路上。从没见过这么气派的汽车在这一带出现呢,荒野边想边就要走过去时,驾驶座的窗户开启,一名戴着太阳眼镜的女性探出头。红色的口红与汽车同色,色泽光耀闪亮。华丽的灿烂光泽仿佛要强调身为女性的身分。长发披垂至肩,身上穿着作工精细的利落西装外套,嘴角倏地彷佛微笑般勾起。纤细的手指拿下了太阳眼镜。是那名戴假睫毛的女人,同时也是爸爸的责任编辑其中一位。这名成年女性在结婚喜宴当天黯然哭泣。「小黑猫,好久不见。」「……啊……」荒野点点头。接着戏谵地说:「也不是好久不见吧,新年才见过的。」「……是吗?」「这么健忘吗?」荒野不晓得为什么一碰上这个人,她就没有办法和气面对。大概是投不投机的问题吧,荒野有些坏心的说:  「果然是上了年纪呢。」  「妳也很快就会上了年纪的。」戴假睫毛的女性毫不留情地说出不吉利的话语,又笑了笑。是因为觉得幸福吗?她今天的眼眶相当水润。「我问妳,要不要来我家?小黑猫。」「妳家?呃……绑架的话……」「为什么我要绑架妳啊?」「大概是因为想要爸爸的原稿吧。」  荒野回答得没什么自信,女人直直注视着她。  「没有那个必要,我告诉妳,妳爸爸现在正在我家喔。」  荒野倒抽了一口气。  她畏惧地看着那女人,现在是对方处于胜利的一方。每次和这个女人见面,双方总是演变成互较高下,荒野觉得好讨厌。这输赢无关乎年纪、钱包中数量多寡,或者是谁和谁结婚之类,通通都没有关连。而足赤裸裸地,什么东西都没有地瞪视着彼此,每次总会变成这样。  荒野以颤抖的声音响应:「……原来如此……」「就这样?妳不想见他吗?」「毕竟我已经是大人了。」「明明就那么喜欢爸爸,还拼命忍耐着,正因为妳是小孩子所以全写在脸上了,哈哈哈——」女人大笑。荒野的脸颊因为那意外的屈辱而骤然染红。荒野声音颤抖地说:「并不是……那样……的。」「来我家吧,小黑猫。」  女人一副获胜的表情说道。擦上指甲油而闪闪发亮的指甲缓缓动着,从某处拿出了一张名片,朝荒野的脸丢了过去。  因为打中眼镜的镜片,荒野惊叫着闭上了眼睛。名片掉落在因前夜雨而潮湿的柏油路面,荒野捡起来一看。(X X出版社文艺第三编辑部矢野真子)是出版很多爸爸著作的那间出版社。女人骄傲地说:「也看看背面,小黑猫。」背面用铅笔写着东京的公寓地址,应该是她的私人住家。「妳爸爸现在在这个地方喔,一直都在喔。」「……偶尔会回来就是了。」  女人听见荒野的话,登时倒抽了一口气。眼睛因怒火而更加湿润,荒野于是明白,这个女人并不知道这件事。女人生气似地继续说:「他已经住在我家了,说不定从此不回来。小黑猫,欢迎妳来我家喔,妳应该不想和爸爸分开吧,到了东京也可以去那边的学校上课。恩……」  荒野错愕地看着女人。  然后,她抬头仰望斜坡道上方的山野内家所在位置,女人也跟着望过去。如小森林般苍郁的庭院,还有庄严而老旧、看来随时会崩塌的平房,这是山野内家,是她从出生至今就一直住在里面的那个家。荒野无法想象要搬去哪个地方。住在那个家的人常常变动。过去是爸爸的父母亲住。  祖父母死了以后,只剩下爸爸一个人。  和生下荒野的人一起过着两个人的生活。  好不容易荒野出生,有一小段短暂的时光变成了三人生活,后来生下荒野的人死了。  来了一个住在家中的女帮佣,养育荒野长大。  女帮佣离开后又剩下两个人,之后蓉子阿姨和悠也进来变成了四个人,悠也离开后剩下三个人。爸爸离开后就是两个人,而如果生下了小宝宝,或许就会再变成三个人也说不定。  那个家的流动率之高,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谁的家。  最初建造的人早已经不在,然后又会有某一个人成为家中的一员。  蓉子阿姨把荒野当作是不明白何谓家人的小孩,正由自己教导着。坦白说,有时候觉得很烦,会怀念与另外一名身为温柔外人的女性共同生活的日子,她始终抱持着这个绝不能说出口的想法。  可是那个家是荒野出生的家,荒野是那个家的人。她属于那个家,名为荒野的女性有那样的觉悟。随着爸爸去到东京的公寓这件事,想来是多么不真实、多么虚无的幻想。荒野纳闷地歪着头。「爸爸能回来是最好,不过……」荒野说着。戴有假睫毛的女人自信满满,表情显示出她认为那不可能。荒野接着说:「就算爸爸不在,我还是会留在那个家的。」「为什么?」  都市职业女性不可思议地反问,但荒野也说不上来。因为……她皱起眉头准备说明之际,不晓得是谁以强劲的力道握住荒野的手腕直拉扯。  荒野受到惊吓尖叫出声。  她一心以为是被一名彪形大汉抓住了,荒野边尖叫边挥开后,才发现原来站在该处的是蓉子阿姨。  蓉子阿姨脸上没有化妆。  穿着平底鞋和土气朴素的洋装,干燥的脸上有雀斑散布。  腹部前凸。  暗褐色画面与车内艳红嘴唇女郎形成强烈对比,她泫然欲泣地扭曲着脸庞。  「蓉子阿姨!」  荒野被拉扯的手像是要从肩膀处被扯断一样疼痛,再加上被碰触的惊骇,让她叫喊出声。蓉子阿姨紧紧抱住荒野,朝向汽车吼道:「妳要对这孩子做什么?」对方那名女性只是沉默微笑。就在两个女人对峙之时,瞬间不知为何就可以分出胜负了。蓉子阿姨凄惨又披头散发地说:「不要将孩子牵扯进去,这孩子得安稳地好好上学才行,已经快是考生了。」「这样啊,已经到了那个阶段啦。」女人没什么兴趣地回答。蓉子阿姨语气坚决地说:「四月就升上三年级了,是很重要的时期,不要跟她说些奇怪的事。」「才不是奇怪的事呢,孩子是需要父亲的,我只是告诉她过来看看而已。」  蓉子阿姨充血的眼睛询问似地盯着荒野,荒野战战兢兢地递出刚刚捡起的名片,蓉子阿姨一睑快哭出来的模样喃喃道:  「这个我有,我知道的。」「蓉子阿姨,背面……」翻过名片,她看见背后用铅笔写着的住址。蓉子阿姨的表情顿时像是见到鬼一样。眼睛往上一吊,嘴角也彷佛要绽裂。「这种东西!」  枯瘦的手将名片撕得粉碎,接着居然将那些碎纸全塞进了嘴里,荒野见状发出尖叫。  「蓉子阿姨,妳在做什么!吐出来!我不会看,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的,所以妳快点吐出来啊,蓉子阿姨!」  「呜……唔唔唔唔唔唔……」  蓉子阿姨呻吟着,发出了不像人类女性的奇怪声音,泪珠潸然落下。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荒野想让她从嘴里吐出纸片而伸出的手背上。像是错用了危险药品一般,刷地感觉到了刺激,手背泛起刺痛感。  「张开嘴巴,吐出来。这样会吃坏肚子的,蓉子阿姨,妳振作一点!」  「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我要变成孤单一个人了。」  「不会的,有我在,而且还有小宝宝不是吗,爸爸也会回来的,那个人很容易厌倦,而且总是恍恍惚惚地,他又会恍恍惚惚地回来的。」  长年经历这种事的荒野、绝没有失去父爱的荒野,可以长远预测到爸爸的行为。在这个瞬间,最年幼的荒野遥遥位居高处,身为情妇的那名女人则在车内,不安的表情蒙上了阴影。  撇下哭泣的继母与安慰她的荒野,背后的红色汽车急急发动。引擎以大得吓人的声音低鸣,轮胎轧轧转动,并在柏油路上卷起滚滚烟尘。  荒野的背脊起了鸡皮疙瘩。  她抱住仍旧哭泣啃咬着名片的继母,内心明白山野内家也是处于兵荒马乱的战况之中。她没有余地再去想关于自己难以碰触他人的问题,只是环抱住继母的双肩爬上斜坡路,而蓉子阿姨则是不停唔、唔、唔地喃喃着……  荒野没有哭泣,她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到自己。  一回到家便瘫倒在玄关前的蓉子阿姨说着:  「肚子好痛喔。」她开始呻吟。那也是当然的,毕竟是把纸吃进肚子里。荒野一面想着一面在痛苦地屈起身体的蓉子阿姨身边徘徊打转,随后决走向隔壁的伯母求助。「伯母,蓉子阿姨说她肚子痛。」  年近五十的邻家伯母走了出来。  「孕妇都这样说了,那就要赶快叫救护车啊,荒野!」  被对方这么怒斥,荒野连忙回到家,脱了鞋子奔上走廊,接着拨出电话。  打了一一九之后,杂乱无章地说明孕妇吃下纸的情况。不一会儿,救护车就上来到斜坡路。隔壁伯母问起荒野的爸爸呢?荒野摇摇头说:  「因为工作出去了。」她撒了谎。只有她一个人陪着上了救护车,救护大哥机敏地问荒野说:「是母亲吗?」「啊,是的。」荒野点点头,蓉子阿姨尽管痛苦仍就得意洋洋地说:「呵呵呵,说我是母亲啊……」「蓉子阿姨,妳躺好!」  救护大哥不可思议地来回看着两人,有好一段时间像是在沉思着,这么像的两个人不是母女啊?接着他间:  「为什么妈妈把纸吃下去呢?」  「这说来话长……」荒野对此难以启齿,只好委婉地回避了解释。救护大哥也就沉默不再追问。然后,他又顾忌似地问:「是哪种纸?」「呃,名片。」  荒野打定主意绝对不解释。不仅是因为她没有自信说到让对方理解,还有就是基本上爸爸的作品一出版,杂志上就会刊登访问,爸爸多少有点名气,并且是受女性欢迎的名人。要是从某处传出这样的怪事,说不定将会可笑怪异地传开来。  荒野宛如贝类般紧紧闭起嘴巴。  视线从救护人员身上移开。  救护车抵达镰仓车站后边的医院,蓉子阿姨躺在担架上被送了进去。「病患是孕妇,吃下了名片。」救护大哥清楚明快地说明,「名片吗……」回问的医生声音骤变。医生和救护大哥同时望向荒野那边,荒野悄悄地移开了目光。  蓉于阿姨淌着汗水呻吟。荒野扯着医生问「有小宝宝、有小宝宝,有没有关系啊?妈妈怀有小宝宝……」脱口而出之后才回过神。她说了『妈妈』。床上的蓉子阿姨呵呵呵地笑着,一边流着汗一边说:「说了妈妈……」真是的,荒野懊恼地咬着唇。总之先过来一下,医师如此说着并将荒野推至走廊。老旧医院的昏暗走廊上,荒野突然间感觉到支配着该处、如死亡气味般的险恶空气。惨白的日光灯光。不时地闪烁着。消毒水药味在鼻子周围不断刺激着。  她一时之间变得不安。  荒野想,应该是可以生下小宝宝的,但如果蓉子阿姨死了的话怎么办?荒野知道生下自己的女人还很年轻却死了,那件事在荒野的心灵中染上某种程度的悲伤色彩。彷佛要被不安所击溃,荒野下意识地奔向了电话。  她要查出东京那家出版社的电话号码,因为她只知道代表号,于是去翻找会客室里的老旧文艺杂志,她在刊有爸爸的连载小说《痛苦情欲巧克力)的那本杂志里找着。当她因为一如往常的内容描写而头昏目眩的同时,找到了编辑部的电话号码,然后拨出。  一位似是工作忙碌而讲话飞快的男子接起了电话。东京相隔遥远,声音听来也好远。荒野尽管冷静,仍有些结巴地表示自己是山野内正庆的家人。「……阿……」电话另一头飘荡着尴尬的沉默。「呃,我是他女儿。」「……难道是荒野?怎么声音听起来像大人一样,我都认不出来了。」对方松了一口气似地说着。「那个,蓉子阿姨……继母她病倒了,现在人在医院。」「咦?夫人吗?」  对方仓皇地大声说道。怎么了?电话另一端传来许多其它人的声音。对方慌慌张张地响应,恩,山野内老师的夫人……  荒野继续说:「爸爸因为工作去到东京,我不晓得该和哪边联络才好,我现在在医院,希望您能帮忙联络。」「我知道了,是哪一间医院?知道电话号码吗?」「恩。」荒野说出医院名称和电话。挂上电话才发现,荒野的额头曾几何时已浮上一层汗水。明明还是冬天与春天交界的寒冷气候……荒野当场蹲了下来。一想到蓉子阿姨的事情,就连荒野也觉得肚子痛了起来。她喃喃着好痛,并到长椅上坐下。医院走廊依旧充斥着死亡的气息。啪滋啪滋,照明灯光一明一灭地闪烁。远远就听得见蓉子阿姨的呻吟声。  荒野独自坐在长椅上抱着膝盖,将脸埋在其中。她闭上眼睛想着,小宝宝可要平安出生,来到这个多扰的世界。  眼看着春天就要来临,却感觉错过了时机而在原地停滞不前。  蓉子阿姨没什么大碍地出院,又回复到昔日表面平静无波的生活。回到家来的爸爸担心着蓉子阿姨,有时在山野内家的书房里工作,有时和荒野她们用餐,看起来似乎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  尽管如此,爸爸仍有时在、有时不在,同样会有出了门就没回家的日子,而蓉子阿姨在那种日子便会说:「来叫外卖吧。」  荒野吃不惯豪华寿司或是乔麦面店做的亲子井等菜色,餐桌上就会摆着两份餐馆叫来的便饭什么的。  得常常帮忙家里事情的荒野,现在也是这个家的女人了。像是帮忙烧菜、收衣服、折衣服等等。荒野会将自己的粉红色小内裤,以及蓉子阿姨怀孕专用的白色大件内裤,连同家人的贴身衣物简单快速地折好,再收进柜子里。因为邻家伯母说要乡给孕妇吃一些富含铁质的食物,荒野有时便会做奶油炒菠菜,尽管害怕却也会做些牛奶炖煮鸡内脏等餐点。  爸爸在家的时候,会对着那餐点佩服地喃喃说道:「哇,这是妳做的啊,哦……」而由于爸爸对端上桌的餐点表示兴趣的这种情况实在罕见,让荒野和蓉子阿姨不禁面面相觑。  日子一天天缓缓流逝,时节进入了春天。染井吉野樱的花蕾柔嫩地鼓起,这是个毕业的季节啊。  大她们一届的学长姊在毕业典礼上流下泪来,在粉红樱花闪耀的操场上,快步穿越荒野她们所做的在校生拱门,离开了学校。大家一手拿着毕业证书,颗颗泪珠随风吹散。  三年级感情亲密的女生好朋友们,互相交换了水手服的领结。三年级的领结是深红色的,荒野低头俯视自己水手服上的金黄色领结。立领学生服的钮扣通通不见的帅气三年级男生,得意洋洋地迈着步伐。学生服里面穿的是违反校规的红色运动衫,教人目眩。目送他们离开时,在校女学生呢喃着「学长!」并哭了出来。麻美和高挑的三年级男生在这处说着话,一对对情侣分散各处,让校园看来寂寥却华美。多么光辉璀璨的一天。春季里的一天。荒野安抚跟着一起流泪的江里华,坐在只有三阶的出入口阶梯上。水泥打造的老旧楼梯颇为冰冷。「时间过得好快呢。」江里华反常地以小孩子的语气说道。怎么好像跟平常的立场相反了呢,荒野一边如此心想一边回说:  「恩,是啊。」「虽然希望一直都是国中生,但是再过一年我和荒野也要毕业,就要变成高中生了呢。」「嗯……」荒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美丽耀眼的麻美。先行变成大人的一名小孩子,被男朋友从肩头环抱住,两人难为情似地悄声谈话。「喂、喂,我们很快就要满二十岁了呢,荒野。」「不会很快的,不会的。」「妳有办法想象过了二十岁的自己吗?」「大概就是老太婆吧。」「呵呵呵,那样还活得下去吗?」「说不定会忘记活着的那种感觉吧。」话说完之后,由于荒野意识到那种变化实在有多么可怕,肩膀遂而不停颤动。时间啊,停下来吧。如果可以的话。让我们从此不要再有改变。荒野不禁悲从中来,她在江里华身边环抱起膝盖。由于内心涌上苦涩,她如同小猫般缩成小小的一团。校园因春日的光照而明亮,毕业生,或是要钮扣、递着签名板的在校生散处于各方。江里华唏地吸了一下鼻子。「不要哭喔!」「江里华才不要哭呢。」「呜哇~~荒野!」「江里华!」  两人终究仍是抱在一起大哭。在这样的春日,两人都有些奇怪。透过水手服,她感觉到江里华的身体相当温暖,荒野觉得如果是女孩子柔软的身体,肢体碰触就不显得那么恐怖了。一旦相拥,悲伤便越发加重,两人不停地哭泣着。  春天正光耀灿烂,荒野她们成为了国中三年级的学生。那一天回到教室拿书包,里头居然没有半个人在。荒野心想大概都还在校园里吧,她同时抱着自己和仍在出入口哭泣的江里华的书包离开,一走出教室,走廊角落通往逃生梯的门微微敞开着,有人在那里。荒野不明白这种时候为什么会有人待在逃生梯,于是朝门的另一头偷窥。忽然间,一股熟悉的味道朝荒野的鼻子直袭而来。在这意想不到的时机,甚至叫人感觉到暴力。  站在逃生梯的人是阿木庆太,他单边手肘像是靠在扶手上,侧脸神色灰沉,遥远下方的银杏树在春风吹拂下激烈摆动。  阿木单手拿着香烟,并低头看向外面。察觉到脚步声后他抬起头,错愕似地开口:  「山野内……」他的视线落在以熟悉的动作挟在手指间的香烟,然后像是放弃似地衔在嘴角。他一做出这样的动作,看起来根本就与荒野她们所熟知的阿木判若两人。他脸庞带着挖苦似的表情,远超出那年龄该有的成熟。「……你抽烟……」「恩。」「阿木居然……」阿木嘴角弯起,微微笑了笑。「那是演的,这才是真正的我。」「什么?」荒野吓了一跳,抬头望着甚至连表情也都不一样的阿木。阿木喷出一口烟说:  「因为那是处世之道嘛,我家里姊姊很多,老爸又太太可靠。有人是得依靠团体生活的,懂吗?」  「呃,我想我不明白。」  「呵,毕竟山野内对这不擅长嘛。」  看轻人似的说法让荒野升起怒火,阿木叼着烟弯起嘴角,讽刺地笑道:  「要是能摆脱这种窘境就好丫,但是妳什么事都不会耶,脑袋迷迷糊糊的,我都不知道帮妳几次了吧。」  「阿木真是的……」  「觉得很沮丧吗?」荒野偏起了头。她像是追着阿木的视线般,从逃生楼梯往外看去。从这里刚好可以看到刚刚自己所做的那个入口,等着荒野回来的江里华,现在一个人坐在阶梯上。荒野想到得快点回去才行,接着又想到,该不会阿木……该不会一直待在这里看着自己吧……意识到这一点,她瞬间鸡皮疙瘩冒了上来。在不知不觉中始终被人注视着。带着特殊的执着。叼着烟,以晦暗、嘲讽的眼神注视着。处世之道……风吹过来,枝橙颤颤摇动,阿木轻声嗫嚅:「但是,不管是哪件事都做不好呢。」「……」「恩,都做不好。」阿木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变短的香烟。荒野闭上眼睛,鼻子抽动嗅闻着。「……怎么了,山野内。」「那是Seven star对吧。」「恩,妳怎么知道?」「我就是知道。」好怀念的气味。  荒野死前都希望再一次闻到的气味,在烟雾和那个人的体味交混之下,化成了独特的空气。在山野内家玄关或是倚着庭院石灯笼失神地抽着烟,彷佛一折就会断般纤细的那女人身影。  Seven sta的一屡细烟。  彷佛就在这么一瞬间,偶然从旧时光来到了这里。  荒野张开眼睛,看见阿木凝神注视着自己,荒野就这样抱着自己和江里华的书包,回头转身离开。  奔过走廊,急忙冲下楼梯去到外头。  一来到出入口,「给妳。」她将书包递给江里华。尽管在意地抬头张望,然而午后的阳光正好穿透银杏树和校舍的间隙,刺眼得什么都看不见。  荒野和江里华一同缓步踏上归途,两人照例在兔子馒头店各买了一个栗子馅口味的馒头,大口大口吃着的同时再次迈开步伐。镰仓依旧有许多的观光客,这一天同样是热闹又欢愉。而这天,是身为国中二年级学生的最后一天。终章青年的特权  升上国三不久后,荒野身上起了一个小小的变化。  每天每天都烦恼不已的青春痘,终于是全数灭绝了。  贺尔蒙取得了平衡,慢慢地变成大人的身体了喔——纵然麻美如此向她说明,荒野仍然不懂。只是当她看着镜子,见到脸颊和额头恢复至光滑白嫩的肌肤时,她便打从心底感到安心。  男孩子也不再嘲笑她是青春痘女,那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荒野的皮肤变化所导致,可能也是男孩子们的心灵一步步迈向成熟了。  教室里,  「山野内同学要参加什么样的考试?是要去附属高中?还是要参加外校的独立考试?我啊……」  荒野仰头看着居然这么轻松和她闲聊的邻桌少年,同时莫名地深刻感受到,男生也是人啊。  男性注意起女性,女性在意着男性,十四岁的春天开始有了那样的认知。  摆脱青春痘的困扰之后,荒野整个人变得轻松愉快。约莫有一整年的时间觉得自己是某种非女性的粗制滥造生物,如今终于从痛苦的日子中解脱;和男孩子说话,也不再觉得不好意思,而是能够很平常且开心地聊着,就像是与江里华她们说话一样。  不过从那次之后,她就没有再和阿木单独讲过话了。  夏天逐渐接近,水手服换成夏季款式,考生组的同班同学开始处于一种神经紧绷的状态。  「我回来了!」  荒野一如往常回到家中后,却突然感觉到某种东西。是不应该会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会在这个家出现的微弱气息。「蓉子阿姨。」她在玄关喊着,大腹便便宛如挺着气球般的蓉子阿姨从走廊里端出现。  「妳回来啦。」「谁来了?」「没有人啊,正庆也不在家。」「恩……」荒野纳闷地进到家中。随后去到厨房帮忙,也稍微做了打扫。再依照蓉子阿姨的指示,去到庭院收衣物。踏石上,她看见有根烟蒂掉落于该处。  「啊……」荒野呢喃出声,然后将烟蒂捡起。她闻了闻味道。是Seven Star,已经没有热度了。「……怎么了?」蓉子阿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荒野仓皇将烟蒂藏起,并且思考着会是谁呢?是阿木庆太?还是女帮佣?两人都抽Seven Star。这会是谁的气味呢?「没事,蓉子阿姨。」「太阳下山前要把衣物都收进来,不然会沾上湿气的。」「是,是。好了,妳先去休息吧。」荒野握着烟蒂说道。心脏因为这讨厌的感受而加速跳动。近夏的阳光,将山野内家苍翠的庭院照得白灿、耀眼。  今年纵使是到了放暑假的时间,大家却都要上补习班或是用功准备考试,不太能外出去玩。这是一个开始在意起考试的炎热季节。  深紫色绣球花在镰仓城镇中盛开绽放。星期天的傍晚,荒野身穿蓉子阿姨缝制的红色格纹百褶棉裙,摇曳地疾步奔下因阵雨而濡湿的石阶,一群高中生模样的男生与她擦身而过之时,咻——!地吹了声口哨。  荒野错愕地停住脚步。  转头张望四周,除了荒野以外并没有其它的女孩子。她没有和美女江里华同行,而是自己一个人。男生们不晓得在窃窃私语什么,带着笑容边转头看边爬上石阶,逐渐远去。  那群男孩子们年纪比自己还大。  荒野慢了一拍才涨红了脸。  她的脸蛋变得跟裙子一样通红。若是会被男性吹口哨的话,那就表示自己是年轻女孩子呢,荒野试着拥有如此自觉。荒野感觉难为情,缓缓地步下了石阶。她并没有特别心急,并不是想有如疾冲而下似地尽早成为大人。咳咳,荒野咳嗽着。午安,身为年轻女孩的我。那已然是会被吹口哨的年轻大人。  就在放暑假不久前,传出阿木交了女朋友的消息。  对方是荒野拒绝阿木时,最为生气地说她过分的一个同班女孩子,听麻美说,其实她好像从一年级开始就喜欢开朗又受众人欢迎的阿木了。  放学后,她和江里华、麻美三人围在窗边的座位大谈女孩间的事。  江里华用电棒卷着褐色长卷发,麻美则拿着手镜检视眉毛及睫毛的卷翘状况,唯有荒野什么事都没做,偶尔无所事事地拉扯着乌黑的直发。  「阿木他还真是没有节操,我讨厌那种男孩子啊。」  江里华爽快地撇清。她还是一样因为有地下秘密组织保护的关系,男生们没有一个人可以接近她。不晓得有此组织存在的江里华,如女王般大大伸展着背脊。  「没有节操啊……」  「对啊,不然妳看。」麻美指向窗外,眼前正好有个看似阿木的男生和一名绑着马尾的娇小女孩,两人并行横越过校园。荒野望着这对青涩的国中生情侣,瞇细了眼睛。她拿下眼镜,然后来回擦拭着。「那家伙本来一直喜欢着荒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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