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来到走廊。「麻美怎么样?」蓉子阿姨将电话筒递给她。「恩?」「她打电话来啊。」 「咦?这是麻美打来的电话啊?咦——快点让我听,为什么蓉子阿姨会和我的朋友讲那么久的电话啊,真是的,咦!」 「真是激动的孩子呢,给妳。」将话筒塞给她后,蓉子阿姨哼着歌回到厨房。强风吹过,外廊的隔门喀答喀答摇晃着,荒野连忙朝向话筒开口:「喂,麻美?」「恩。」电话另一头传来麻美的声音。「总觉得跟蓉子阿姨聊得很开心,很有趣的妈妈呢。」「那只是表面而已——」厨房传来蓉子阿姨「唉呀,才不是那样呢。」的低语,荒野缩了缩脖子。「麻美,有什么事吗?」「那个啊,妳来我家集合。」「现在?」「我拿到一个很不得了的东西呢,太太。」麻美以奇怪的方式说着。虽然是开玩笑,却感觉有种紧张与迫切的气氛。「什么啊。」荒野喃喃地念道。「好了,好了,我也叫了江里华过来,还有等一下也要找班上的女生,能过来的都过来。」「什么?怎么回事?」「惊人的事情就是要人多一点……」「恩?一「我是还没有看啦……」「到底是什么——」「我从哥哥的房间……」麻美讲话变得很小声,尽管不明白为什么,荒野仍是朝向厨房那里问问看。「我可以出门吗?要去麻美家。」「……既然这样的话,就带着这个去吧。」急忙打开和室房的拉门,蓉子阿姨拿了一个大盒子出来,荒野缩了缩头。 那是饼干礼盒。大概是因为知道有个国中生的女儿,送给爸爸的年节赠礼里头,也有许多甜点或果酱夹杂在洋酒或豪华食材等礼物之中。荒野接过饼干盒,挂上电话。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即便不解,她仍是套上了大衣。这是去年冬天买给她的粗呢连帽大衣。围上围巾,戴上柔软的耳罩,转而望向庭院。尽管雪没有下,但刚融雪的情况让土地一片湿滑泥泞。在玄关套上长靴后,才发现忘记戴手套了。 「蓉子阿姨,手套!」一双毛线手套不知从哪儿咻地飞来。蓉子阿姨好像有魔法似地,荒野一面错愕着一面自家里飞奔而出。从北镰仓搭JR横须贺线到镰仓,在车站和江里华会合之后搭上江之电。老旧而狭小的电车喀答喀答地自街道旁穿越驶去。空荡荡的车厢内,慢慢有同年龄的女孩子搭上车。看见是同班的女同学,荒野和江里华于是面面相觑。大家低垂的视线复杂交错。电车喀答、叩咚地晃动。「是要去麻美家吧。」荒野一问,有个人便抖了下肩膀。环顾四周围,她莫名小声地说:「是吗……」「什么,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因为妳看……」 每当电车停靠,不知为何熟悉的女生便增多。彷佛被荒野她们班占领了一样,车厢内现在全都是国中女生。大家全都低垂着眼,一副歉疚的怪异模样安静不语。荒野和江里华互相对看着。「怎么回事?江里华,麻美有没有跟妳说什么?」「没有……」江里华摇摇头。「她说在哥哥的房间怎样怎样的。」「麻美的哥哥?这样说起来的话,她似乎也曾跟我提到这个。咦……会是什么呢?」 「会不会是那个啊……」 「咦?那个?」 就在反问之际,电车来到麻美家所在的站。大家一起从停止摇晃的电车中走下,并于茂密的林树街道上迈步同行。 「那个是什么?」 「就那个啊。」 荒野和江里华像是嬉闹似地,持续着询问「那个到底是什么?」的含糊对话。 来到盖在僻静街道的老旧大公寓前,此处即为麻美的住家。大家排成一排,精神抖擞地爬上了五楼。擦身而过的大叔,不明所以地望着荒野一行人。江里华代表众人按下了门钤,门牌以奇异笔写上「汤川」的沉重铁门打开了,「欢迎、欢迎。」麻美从里头出现。「家里有点小,大家请进来吧。现在都没有人在家。」说话相当小声。荒野也连带地小声问:「嗳,那个是什么?」「等一下我马上就向大家说明。」麻美得意洋洋地说着,并领大家进门。通过厨房,去到麻美位于里边的房间。房间里有布娃娃和圆点花色的窗帘,还有塞满漫画的书架,是一间充满女孩子味的房间。聚集前来的女孩子有十名以上。在六帖的房间里,床上坐了四人,书桌前坐一人,其它的坐在地板上。麻美将瓶装果汁、看似从四处找来的玻璃杯、咖啡杯、茶杯和汤碗分传给大家。荒野目不转晴地看着装了碳酸果汁的汤碗,果然还是觉得奇怪。荒野将带来的饼干分下去,大家都一脸诡异的表情啃着饼干、喝着果汁。「今天召集大家前来,」麻美开口说着。「就是为了这个东西。」「阿!」有一个人叫出声来。麻美突然拿出藏在背后的四方形物体。那东西一看就知道,是色情D V D。大家齐声发出尖叫,并开始笑闹着说这是在哥哥房间里找到的啊。荒野浑身一僵,江里华推了推她说:「啊,呆住了。」「妳说的那个,就是这个东西……?」「是啊,我早就猜到了。」江里华从容地耸了耸肩,荒野见状小声地回问:「难道妳看过?」「有啊——」耶嘿,江里华如此一笑。「我总是都先早妳们一步嘛。」「是吗?」「家里兄弟多也是有好处的。啊,要开始了。」麻美按下D V D播放器,大家全安静了下来。唯有咀嚼饼干的声音,在房间四处响起。电视打开了。不晓得是谁机伶地关掉了电灯。另外有人将窗帘拉上。(我知道了……)荒野在这样的不安中仍是想通了一件事。(这就是地下秘密组织啊……女生终于走到和男生相同的路上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今天其实就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安静的时间持续了好一阵子。(这就是地下活动……大人不知情……男生也不知情……只有女孩子们知道……唔!)荒野捂住了嘴,江里华连忙叫着「停停停」,全部屏息看着画面的女孩子们,同时在黑暗中抬起头望着荒野。荒野啪嚏啪嚏地冲向走廊,麻美慌忙带她到厕所,门碰地一关上后,在外面的女孩子纷纷问着:「山野内同学。」「要不要紧?要不要紧?」「怎么了?呕吐?」「山野内——」「喂;荒野。」众人交错相迭的可爱声音不停呼唤着荒野。 在回家的路上。 在担心的江里华陪伴之下,荒野有气无力地在路上走着,飞散细雪频频飘落。荒野猛然打了个冷颤。「肚子饿不饿?」江里华观察着她的模样问道。「居然吐了,荒野真是的。」「……不饿。」荒野别扭似的回答着。「哦,这样啊。」「恩。」「……不过突然间看到嘛,妳说是吧?」「大家都会做那种事吗?」荒野用请教的口气询问明明是同年级的江里华。婆娑轻旋,细雪又再次飘散。「恩,会喔。」「我不会做的,绝对不要,我觉得很恶心。」荒野一口气说完,接着眼眶盈满了泪水。现实是苦涩的,偶尔带有破坏力。只是被轻怱的放在一旁。江里华愤怒似地沉默了。婆娑翻飞,白雪再次舞扬。「会做的,一定会。」声音比往常更加低沉。「可是……」「这并不是愿不愿意,而是现在讨厌的事情终究会变得不讨厌的。毕竟不做那种事没有办法生小孩啊,荒野,哪一天妳也会想当妈妈的吧。」 「恩,可是……」 「喜欢的人也会想要喔。」 「可是!」尽管无法反驳,尽管只能沉默,但荒野知道并不是这样的。现在讨厌的事情,长大成人之后也不会改变,荒野有着这样的确信。不会变得无所谓的,本来觉得不舒服的事情不会突然觉得没关系。幻想中,坐在咖啡厅里已经成人的那个荒野是如此地毅然,理当是不会去做那么恶心的事情。现下十四岁的荒野,内心有着这样的确信。荒野深深地相信着自己。绝对不会去做的。「肚子饿了……」 荒野唏——地吸了吸鼻子。江里华则开玩笑地说: 「小鬼!」 荒野破涕为笑,江里华伸出食指戳了戳荒野的脸颊,荒野吓得弹起来,江里华便伸手按下斑马线的行人专用号志按钮并说: 「不会就在无法被碰触的情况下长大,荒野也会改变的。」 号志灯转绿,两个人有气无力地穿越马路。夕阳逐渐西下,江之电的乘客比刚才要多上许多,两人就这么站到了镰仓车站。 买了加入大量兰姆葡萄冰淇淋的松饼,再继续前进。荒野本来是想要吃的,却因为不舒服而吃不下,于是将自己那一份也递给了江里华。 放眼环视四周。有许多的大人、小孩、来观光的漂亮大姊姊,还有身穿西装的大叔、穿便服的高中生们,尽管大家都衣着整齐地以清朗的表情走着,却会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做那种事情吗?荒野一思及此,有种东西又开始翻涌而上。看着荒野可怜的表情,江里华不禁叹气。「振作一点吧,打起精神。」「恩,打起精神。」「对,没错。」……自己也是像那样才生下来的啊。 荒野回想起一直以来,对自己穷追不舍的成年女性们,还有环绕在爸爸身边的男男女女那昏暗潮湿的气息,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跟江里华道别后,荒野独自搭上横须贺线,在北镰仓站下车。 通往今泉台的斜坡路依旧细雪纷飞,荒野发着抖,总觉得浑身发冷。将脖子上的围巾如救生索般紧紧揪住,走上斜坡道。一回到家,看见迎上前的蓉子阿姨挺着大大的肚子,所感受到的寒气又更加强烈。 「唉呀,荒野。」 蓉子阿姨低喃。 「妳的脸好红喔,就像苹果一样,该不会……」在抵抗的转眼间冰冷的手掌便贴上了额头。因为那潮湿的触感而受到惊吓,荒野差点跳起来。「在发烧呢,是不是感冒了呀,荒野。」「不要管我!」荒野一叫完,便奔回自己的房间。脱下外套,铺好垫被,衣服也没换就这样躲进被窝深处。天花板不停地旋转着。脸像是燃烧般灼热。荒野心里想着,不要改变啊。拜托请不要改变,荒野在和未来的自己约定好不要改变的同时,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流行性感冒。在今年冬天似乎也造成了大流行。自己大概是在镰仓车站附近闲散漫步之时,被咳嗽的人传染了吧,荒野思考着诸如此类的事。为了避免传染给怀孕中的蓉子阿姨,荒野迅速将房间里的棉被移至独栋小屋。电视什么都没有,房间相当安静,火盆温暖地燃烧着,留声机一如往常美妙地播送着旧时光的爵士乐。荒野身处在棉被里,想将所见的鲜明画面从心中除去,她诚心诚意地努力着。感觉快要死了。体温又再次上升。 似乎有很多同班同学来探病,尽管蓉子阿姨因担心传染而没让双方见到面,不过仍是替她送来探病所带来如山般的点心。蓉子阿姨对终于恢复而离开小屋的荒野说:「我忘记告诉妳了,也有男孩子来探病喔,还真是不能小看妳呢。」「男孩子?」荒野一脸错愕。纳闷地歪头思考,却完全想不出来会是谁。;「还有信,在信箱里头我就拿来了。」她从蓉子阿姨手上接了过来,那是一封悠也寄来的航空信。「恩。」大病初愈没有什么气力,荒野接过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往常的话就会急着要打开信,然而这一天却没有拆信的心情。 虽然不是悠也的缘故…… 喜欢的人也会想要喔——江里华若无其事说出的话语仍残留在耳边,她也没有办法。 恋爱或喜欢之类的心情,在荒野内心依旧是似懂非懂、才觉得被紧揪不放又顿时像是逃得无影无踪般那样不可思议的东西。但不仅仅如此,开始看见的这种心情总教人觉得毛骨悚然,犹如滑溜潮湿的晦暗一样。 (讨厌……好讨厌……) 像咒语一样反复地吟咏。越反复念着厌恶感便越加深,荒野甚至已经觉得痛苦到不能呼吸了。 学校和一个礼拜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同。明明看过那样的东西,女孩子们表面上还是一如以往。地下组织的活动是不会浮出水面的。女孩子也好,男孩子也好,全像是演同一出剧的共犯般,像平常一样各自谈笑着。荒野一进到教室,阿木便拾起头。「山野内同学,好久不见。」「啊,恩。」荒野不知为何无法看他,一径地低着头响应。江里华和麻美把荒野夹在中间,大声嚷嚷着说:「明明都去到妳家要探病了耶!」「妳妈妈却不让我们进去!很有魄力呢,说会传染所以不行。」「跟冰之神无月不像呢。」「不,其实有点像喔。」「荒野,妳已经恢复了吗?」唯独在最后那个询问时,荒野勉强「恩」了声并点点头。在座位上就坐,将课本和笔记本拿出来。环顾男女混杂的教室,荒野另外又思考起「世界上有一半是男生」这个从没想过的事情。猛地涌上一种情绪。没来由地觉得男性十分可憎。(可以活得下去吗……)她变得没有自信。 下了课,尽管没有食欲仍是吃完了便当,然后开始下午的课程。学校的时间还是一如往常。终于来到放学后,要去社团的学生啪哒啪哒吵闹地离开教室,轮值打扫的荒野清理完板擦在洗手之际,阿木走上前来。 「山野内,我有一些话想跟妳说。」 「咦?」 「……啊,不是的,不是妳爸爸的事情。」 「恩,好啊。」 荒野点头。阿木的脸异常地严肃,甚至可以说是生气的表情。是什么事呢?荒野一边想着,一边以异常缓慢的步调跟在他身后走着。虽然是这样,不过阿木是可以很轻松讲话的对象,所以她也不怎么紧张。荒野边走边想起了一件事。「对了,你是不是有来探病……」「恩,我有去过。」阿木点头。「是阿木啊,谢谢。」「恩……」「……」「因为被赶走,所以我就回去了。」「啊哈哈,因为是流感嘛。」「就算被传染也好啊。」阿木不满似地说道。在大家鲜少通行的校舍最侧边楼梯稍微往下走,来到满布尘埃的楼梯平台处,阿木倏地停下脚步,看来是打算要在这里谈话。 「有什么事?」 「希望能够和妳交往。」 窗外白雪翩然飞舞。 体育社团学生们的跑步声,以及精神抖擞的吆喝漫天回响。 干冷北风从微开的窗户吹入,抚动荒野的秀发。 荒野不是像江里华那么明艳动人的美女,也不像麻美是那么有活力而受人注目的孩子,因为是戴着眼镜的土气类型,所以过去一直被忽略。她脑筋空白地杵在原地好一会儿,接着畏缩惊惧地抬头看向阿木。阿木眼角有些红,生气似的眼睛往上扬,嘴唇紧抿低头俯视自己。在本该是开朗而愉快的阿木身上,或许只有荒野不时感觉到的阴沉、让人胆颤的某种东西,全在这一天毫无隐藏地倾泄而出。因为见她沉默不语,对方大大的手便战战兢兢地伸了过来,荒野惊恐地整个人往后弹。看见她的反应,阿木吓了一跳似地停住动作。「交往?和谁?」「我。」「跟我吗……」 「恩。」 阿木顿时像是没了自信一般,呻吟似地说道。 荒野的眼眶里噙着泪水,她拿下眼镜,以水手服的袖子拭去再戴回眼镜。然后眼泪又再流出,她又再次将眼镜拿下,擦拭泪水,这次就这么拿着眼镜默不吭声。「我没有办法好好和男生说话……」过了一阵子,她不自觉地开始喃喃说道:「所以阿木来找我讲话,而且还能够很轻松地聊天时……」她的声音直发颤。「我觉得很开心。」「那是因为我喜欢山野内啊!」「怎么会……」荒野悲从中来,眼泪亦跟着淌落。 一想到至今只有自己认为两人是朋友,就觉得好像笨蛋一样。她不禁想要责备自己,过去都会错意了啊。 阿木会主动攀谈,原来是因为把荒野当作一名女生在喜欢着的缘故。 并不是朋友。泪水扑簌簌地落下,阿木状似慌张地张望四周。时机真不凑巧,刚好有几名三年级的男生从楼梯下来,看见哭泣的荒野和阿木便开心似地说:「情况正棘手、正棘手着咧。」「在谈分手吗?」他们一边调侃一边走下楼梯。荒野急忙拭去眼泪。然后低下了头。 站在眼前的阿木也默默无语,他脚边正慢慢散发出有如愤怒般、妄想般的晦暗潮湿气息,可以察觉出他一步步接近荒野。 某种与围绕在爸爸身边的女人相似的东西。不带甜蜜、温暖,只有灰暗、冷淡的情感。阿木伸出手将荒野的手腕一把握住,荒野整个人瞬间冒出鸡皮疙瘩。「放开我。」「山野内……」「放开!」 甩开手,像是从被握住的手腕处开始变化,荒野因为接触恐惧症而浑身僵硬,那曾见过恍如恶梦般的画面又在脑海里复苏,那讨厌的声音也是,就像动物一样。荒野紧咬着嘴唇。 「我就说放开了嘛!」 「山野内……」 「好不容易才变熟,明明是那么令人高兴……j. 荒野此时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说着过分的话语。整个世界因为嫌恶与恐怖而旋转,她害怕阿木害怕到无法自己。好阴沉,无论是那眼睛或是伸来的手,还有对荒野这样的存在所抱持的高度欲望,那并不是双方同样感受到,而是阿木突然丢来的,荒野无法反应,不禁就这么说出来了。「我没有办法跟你交往。」「山野内。」「我没有办法跟你交往。」「我不要。」阿木表情可怕地说着。「我要和山野内交往。」「……因为……」荒野再次挥开伸来的手,自墙缝间逃开。「去喜欢其它的女生,我不行的。」「其它?」阿木的声音提高八度,愤怒似的眼睛往上吊起。雪花从微开的窗户片片洒入,缓缓地落于地面,消融而逝。 看见啪地抬起的手,荒野下意识地就闭上双眼。要被打了,她如此心想,对于阿木的恐惧滚滚翻腾。轻柔落下。 带着与抚摸几无二致的温柔,某个物体放到了荒野的头上。依依不舍似地,一瞬间踌躇犹豫着,很快地,那股重量又忽地消失不见。 荒野畏怯地张开了眼睛。 阿木那泫然欲泣的脸正展露笑颜,眼眶又比刚刚更红了。他像是被妈妈责骂的小孩子般颓丧地说: 「……我知道了。」 啊!荒野叫出声,此刻终于察觉到自己伤害了他人。荒野伸出手,想要重新夺回那无可挽回的瞬间。 然而这次,换成是阿木闪过少女的手冲下了楼梯。脚步声之大,那是无法对少女发出的沉重而激烈的声响。荒野只是僵杵在原地。带着消沉的情绪回到了家里,玄关处有一双男士穿的大皮鞋。位于深处的书房里传来「噶嘿嘿」的沉厚笑声,是荒野很讨厌的那位主编来到家中。正打算要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耳朵敏锐的主编却出来到走廊。 「喔,黑猫回来了。」 「当然是会回来的啊,还是小孩子嘛。」 可以听见爸爸甚觉烦扰的声音。 「不不不,老师,这您就不知道了。最近的小孩子可是早熟得很哪,就在父母亲不知情的情况下……」 「我们家的小孩不一样。」「会这样想的,都是叫作父亲的这种生物喔。噢,荒野,胸部已经变得很大了呢,很受欢迎吧,晤……哇!」没来得及思考,荒野就脱下拖鞋一口气扔了出去。「色狼!」「妳看看妳,荒野!」 爸爸一边殴打着主编,一边来到走廊。还是那副茫然失神的模样,然而却注意到荒野要哭出来的表情。 「怎么了?表情好像鬼一样。」 「才、才不是鬼呢,只是……」荒野肩膀一垂。 爸爸在走廊上坐下。怎么了?他又再问了一次。荒野心想这真是个稀奇的情况,自己于是也坐了下来开始讲述刚刚事情的来龙去脉。 爸爸微微扭曲着受女人喜爱的细致脸庞陷入沉思。那模样彷佛从没有做过像那个画面上的事情,一副处于大白天下的大人正经样。听完之后,爸爸呼——地叹了一口。 「那是妳,妳的不对喔。」 「可是……」 爸爸严肃地瞪着荒野。 「因为无可取代,才叫作恋爱吧。被那么一说,就可以很快地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女生身上吗?」 「恩……」 荒野的头垂了下来。 接着爸爸说: 「我想大概是妳啊,一直处于茫然的状态,太不注意别人的心情了。这我从之前就一直很在意,这种个性究竟是像谁啊。都已经十四岁了,对于男生的心情也该有所……」莫名地越讲越起劲,居然开始说教了起来。荒野被她所认识的大人里最迷糊的一个那样说,当然就恼火了。荒野站起身,回到房间的同时——「我讨厌爸爸。」「咦?」「算了,我自己想。」「我说妳啊,妳没道理讨厌我吧。」被独留在走廊的爸爸哀叹着,这时响起主编安慰的声音。「正是复杂的年纪啊。我们家的女儿,最近对我也是……」「不要把我们跟你家的笨女儿混为一谈。」「什么?她哪里笨啊?明明就从来没见过!」 遭到爸爸迁怒的主编也开始生气,可以听见从走廊传来的激烈争论声。荒野再次盖上被子,索性蒙头大睡。 冰冷的棉被裹住荒野的身体,她想到自己无法多体谅他人的心。棉被相当地沉重。阿木低语着「我知道了」那内心深处受伤似的声音再度于脑海中响起,眼泪于是又再次浮现,荒野蓦地打了个寒颤。在流感和楼梯平台告白事件的『暂停两次』之间,少女的双六棋游戏仍是砰砰砰地继续前进,朋友麻美已经完全像是一个有男朋友的成年女性一样。 活泼且总是曝晒在阳光下,或踮起脚,或咻地飞奔而出,动作像个男孩子一样的麻美,整个人变得沉静而深思。低头陷入沉思的侧脸,看起来极为忧愁,使得在下课时间正巧经过麻美身边的荒野,不禁试着询问: 「妳在想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把便当吃完。」 荒野下意识地抬头望向挂在墙上的圆时钟,时间是十点五十分,第三节课才刚结束。她看见麻美打开可爱粉红色便当盒,捏起了炸鸡和可乐饼,荒野不可思议地说:「谈恋爱会肚子饿啊。」「这是因为社团活动的关系啦!」麻美一开口就和往常一样了。一脸天真的模样,将鹌鹑蛋放进荒野的嘴里。「荒野,妳在烦恼什么?」「恩,为什么这么问?」「因为妳的脸就像这样嘛……」 麻美皱起眉头,对她做出像音乐教室里贝多芬那样的苦恼表情。是『暂停两次』的表情呢,荒野如此思忖着并嘿嘿地笑。由于前方座位空着的关系,荒野便借坐于该处并往后转向麻美问道:「妳为什么会喜欢上学长呢?交往是怎样的感觉?」「咦?荒野妳怎么了?这就是妳烦恼的事情?」麻美笑了,只见她满嘴炸鸡地开口说: 「我话先说在前头,并不是我喜欢上他的喔,是对方先喜欢我的。」 「咦……是那样啊。」 「恩,社团的同伴告诉我,那个学长好像在喜欢汤川同学喔。好像是从学姊那里传出来的。刚开始我觉得怎么会呢,吓了一跳,我倒是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他跑步速度很快之类的。」 「那之后是为什么?」 「一开始注意后,就常常会发现『啊!对方真的在看我呢』。然后就慢慢地像这样,我也开始注意起他来。因为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样的人,就连大家在聊天时,只要一讲到学长的事情马上就会很专心听,之后就越来越清楚。当我发现时,自己已经在想着学长的事情,会感觉心脏怦怦跳吧。」「怦怦跳?」「因为有男生喜欢自己,而且还是学长,不知该如何是好啊。」荒野歪着头。内心深处不停重复着怦怦跳、怦怦跳。噗通噗通。麻美喃喃说道:「荒野,其实啊……」「恩。」「不可以跟任何人说喔,这是我们女生的约定。」「恩,不会跟任何人说的。」「其实我之前有喜欢的人,一直很喜欢。」麻美的脸变得扭曲。 这时有三名女生吵吵闹闹地聊着天经过两人身边,麻美的表情转为狼狈,突然缩了缩脖子。 然后小声地说: 「我从小学时就一直很喜欢他,他上国中的时候离开这里,去到东京念私立学校。可是因为家住得近,两人常常会碰面。」 「恩……」 「一直都没有办法死心,老想着是怎么样呢……」 在大家都不知道时,麻美曾意外做出了『暂停一次』的事情,荒野察觉这点之后便安静了下来。 麻美笑着说: 「可是一旦没见到面,感觉自然而然就会变淡。恰巧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学长的传言,开始在意起这件事。虽然想过,但毕竟爱慕的人身在远方,终究是不够强烈,我的内心便慢慢的被近在自己身边的人的心意感染了,然后学长向我告白,所以就开始交往了。」「麻美……」钟声响起,第四节课即将要开始。看见老师进到了教室,荒野连忙站起身。在回到座位的同时摇摇头。(明明就不会变淡啊……)教人不可思议。然后,她试着在内心深处再次吟唱道『心脏怦怦跳』。怦怦跳、怦怦跳,这是少女的双六棋掷骰子的声音。开始上课了,荒野却顿时觉得好困,而老师似乎是看透了这点。「这边考试会出喔!」他如此吓着荒野等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阿木被甩的事情传了开来。可能是撞见两人在楼梯平台处讲话的那些人说出去的。荒野说过『去喜欢其它的女生』的话语被加油添醋,变成是她以相当坏女人的方式拒绝了对方。即便不是这样,阿木也是很受男生和女生欢迎的人,他个性好又开朗有活力,也很体贴,还是班上最重要的开心果。因此和阿木交情很好的女孩子,纷纷以大人的口吻开始说,山野内看起来很乖啊,其实是个坏女人。女生疏远她,然而男生是一直像在提醒说要小心山野内般地谈论着。荒野已经开始在考虑是否不要来上学了,而就在这时,又有人拿出爸爸的工作来议论,不愧是女儿啊,就连学长姊都这么说她。江里华和麻美安慰她说:「不用在意,荒野。因为妳是不喜欢才拒绝的嘛,就只是这样而已不是吗?」麻美听了江里华的话也直点头,她生气地说:「该不会是阿木自己讲出去的吧,因为被拒绝就恼羞成怒,太恐怖了。」「真的,这样实在很难看。不要在意,荒野。」越是被如此安慰,荒野就越是颓丧。 的确,那天自己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然而,偶尔在教室一抬起视线与阿木的沉郁眼神对上,双方便都尴尬地闪开视线,像这样的状况总是教人心情沉重。 荒野也不能明白麻美的心情。 有人喜欢自己,既然自己从没有相同的心情,那么注意到这件事,不会觉得负担而难受吗? 荒野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会不会其实她原本就有点喜欢学长,只是麻美自己不晓得而已。 荒野在教室里已经变成是相当乖巧安分的状态,因为不会跟阿木说话了,当然也没有机会和其它男生聊天。一切都让人害怕,荒野慢慢地沉坠在阴暗之中。 那样诡异的气氛持续了好一阵子,就在冬末的某一天。 因为毕业典礼就快到来,三年级学生都显得相当浮躁。天气渐渐暖和,大家都换穿上薄外套,围巾也不需要了。荒野在教室里仍旧是安分地缩着身子。 男生不晓得又在起什么哄。 「坏女人还真是恐怖啊,实在是让人料想不到的家伙,那是什么意思啊!喂,山野内同学。」 对方的口气戏谑。 荒野咬着唇。已经受不了了,我要回嘴了,正当她打定主意站起身时,某处传来了低沉而按捺着怒火的声音。 「……好了,你们够了没有。」 荒野讶异地回过头。其它人也全都望向声音的来源。是阿木。看不见往常的活泼,简直就像是个不良学长一样,两脚抬至桌上低着头。「不要再说了。」声音更加低沉,穿着运动鞋的一只脚扬起。碰——伴随有如地鸣般的声音,脚从桌面落下,桌子大幅晃动。会不会坏啊,荒野缩起头并这么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