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 - 樱庭一树-8

荒野与阿木并行,静静地下了楼梯。  荒野上了国中之后又更加雄伟的胸部,在下楼梯时顺势或落下或弹起,晃动得相当厉害。因为女孩子对此报以「好羡慕!」或者是「真好呢!」等等带着亲昵的赞赏,所以即便觉得难为情也不觉得那么讨厌了。然而想到在数月前有那么过一次被一群男生调侃的屈辱记忆,让荒野整个人拱起背,蹑手蹑脚离开。  阿木配合着荒野的脚步慢慢走,这让荒野佩服地想着,阿木身为男生却很体贴,姊姊的存在真是伟大。  「很受欢迎呢。」阿木经过满是落叶的学校玄关,一面穿越过操场一面说着。不晓得是提到谁的名字,「什么?」荒野回问着。阿木指着操场上的足球社。「就是那个家伙,刚刚女生们都在嘎嘎地为他尖叫不是吗?」「不是嘎嘎,是呀呀的尖叫。」「是那么可爱的声音吗?」阿木促狭地问。「很像一大群鸭子哟,呱——呱——」「哪有,话说回来男生才是像猴子吧。」「哈,说的也是呢。」阿木笑了出来。  穿过校园,慢慢地接近到大门口,远远地就可以听见棒球社传出「锵」的响亮金属声以及热烈的呼喊。管乐社的演奏乐音则从校舍的窗户流泄而出,风声微起,落叶在眼前不停地回旋狂舞。  秋天。冷凉的季节。荒野又打了个寒颤。「话说,男孩子在没有女生在场的时候也很吵呢。」「啊,就是上次提到田中派和汤川派的事情吧。」「恩,田中那边啊,最近好像成立了后援会喔。」「真的吗?」荒野不禁要跳了起来,阿木连忙表示:  「绝对不可以告诉她喔,毕竟这是地下秘密组织。」  「哦——总觉得有点讨厌呢,秘密之类的。」  「只是远远地爱慕对方而已啦,田中可不能和任何人交往的,要是和谁气氛变得不错的话,成员就会尽全力阻止。」  「……那样真糟糕。」  荒野试着替江里华说出她会说出口的抱怨,可是,似乎无法将像江里华那样尖锐的语气传达出去。  「麻美呢?」  「喔,汤川她好像有男朋友了,大家现在都没什么精神。」  「什么?」  实在过于晴天霹雳,荒野整个人跳了起来。清风吹过,路树一同发出喀沙喀沙的声音。薄暮以飞快的速度逼近,红色光线从建筑物的间隙中穿射而下。「我没听说这件事呢。」「……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吧。」「对方是谁?话说回来,阿木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情啊?」「我是万事通啊。」阿木相当开心似地回答。面对这位看似对人很好、脸泛雀斑的男生,荒野突然之间觉得可千万不能对他太大意,于是乎沉默了下来。两人慢慢接近车站。今天依旧和往常一样,即便是周间也有很多大人来这里观光。像是穿行在人群中前进、身穿水手服和立领学生服的两人,明明是当地人却莫名显得突兀。「班上好像也有班对了,大家都呀呀呀地兴奋谈论着。」荒野喃喃低语。阿木很认真地纠正她说:「不是呀呀,是呱呱。」「才不是呢。」「那不然是咕咕。」「我觉得……你怎么好像是独立在大家之外一样,我有点惊讶呢。才十三岁已经像个大人了。」「那也是当然的吧。」阿木像是被荒野的话所影响,以成熟男性的口吻回答。「已经是大人了嘛。」「阿木有和谁在交往吗?」那么一问出口,他表情顿时变得不安。「……我没有交往的对象,也不是那种会受到呱呱或咕咕尖叫的人。」「可是,你有很多女生朋友呢。」「这和被女生欣赏是不一样的。」阿木搔搔头。  「我姊姊她啊,在男生面前也是一副可爱女生的模样喔,可是在弟弟面前呢,不仅嚣张,还用男生的口气讲话,实在是让人幻灭。反正大家对我都毫无顾忌嘛。」  「唔,恩。」  「到底要怎样接近喜欢的女生啊……好难喔。」  「啊!你有喜欢的女生了。」  「恩,不过很少讲话,而且我想对方大概也没有察觉到吧。一定是忙着在那边呱呱或咕咕地尖叫。」  荒野纳闷地偏起了脑袋瓜儿。  原来阿木喜欢的人,就在刚刚转角平台处的那群女生里面。虽然可以像这样轻松的说话很开心,不过阿木内心其实想着很多事情。  「那个……」  来到车站,阿木看似有些难以启齿地说:  「我有件事情想拜托妳……」「对喔,什么事?」  「就是这个。」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塞给荒野。书名是《辉煌的爱意,瑕疵的恋情)。这种书名,该不会……荒野猛然闪过一个想法。看看作者的名字,果然是……山野内正庆!「爸爸的书……!」荒野一脸苦闷地皱起眉,肩膀顿时垂落,阿木见状慌慌张张地说:「怎么了?怎么回事?妳讨厌这本书吗?」「不是的,也不是讨厌,应该说是没有看过。」「咦——妳爸爸不是小说家嘛,要是我的话就会每一本部看过。」  「我不怎么有兴趣,而且从我懂事以来他就是小说作家了,而且爸爸也不准我看。」  「不过说得也对,就女儿的道德情操教育来说确实颇微妙,可是这在成年女性之间很受欢迎喔。」  我知道,荒野在心中默默这么说着。尽管去年爸爸再婚之后,风流韵事就减少许多,然而一想起与爸爸有牵扯的女性们那种近乎发狂的气息,恐惧又再次浮现。似是顾虑安静下来的荒野,少年暂时也陷入了沉默。「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不会的,真的没有关系喔,我完全不在意。」「呃,怎么说呢,与其讲抱歉……」阿木讲话变得急促。  「我家姊姊她啊,记得吗?就是星期天在咖啡店遇到的那个,看到妳很兴奋呢。」  荒野回想起周末在高级咖啡店所遇到的阿木及其姊姊的身影。大学生模样的漂亮姊姊,以及负责提东西的弟弟,姊姊十分热切注视着荒野,并小声地向弟弟说了些什么……  「她是山野内正庆老师的忠实读者,在这里办签名会的时候,买了三本同样的书,还排了三次队喔!而且她还趁那次机会送给老师礼物。甚至还说这样应该可以记得我了吧。」  荒野想着爸爸那恍惚且满是迈遢胡子的侧脸,爸爸想必不记得那个人,荒野莫名有这样的确信。对于爸爸,她只觉得他无情、会做表面工夫,除了写那种不良读物之外,其它似乎什么都没在想的样子……该怎么说呢,就是与生俱来即有残酷的性格存在。  成熟女性们或许就是被那种『带有某种危险』的特点所吸引。得不到手的东西越想追逐、想感受失落,所以才爱上爸爸也说不定,荒野最近时常思考诸如此类困难的事。  是辉煌的爱意,瑕疵的恋情啊。  「而且老姊知道山野内老师的女儿是我的同班同学后,就像是围场里的赛马一样兴奋呢。直说帮她要签名、和那位女儿变成好朋友吧等等的话,都那么强势地拜托我了,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呀。」  什么啊,荒野如此想着。  原本交到了一个可以轻松聊天的朋友,内心还有一点……不,是相当高兴,但是没想到无法自己和男孩攀谈并找到话题的荒野,能够和阿木天南地北地闲聊,推手居然是自己身为爸爸的女儿的身分啊。「可以拜托妳帮我要签名吗?」少年窥视似地看着,声音有些畏怯地问道。「好吧,啧!」「妳刚刚是啧了一声吗?不会吧。什么嘛,不愿意的话就算了。」「没有不愿意啊,就说会帮你了嘛。」荒野嘟起脸颊回答。  「干嘛嘟着脸啊,真是的,我真搞不懂女孩子耶,不管是我老姊也好,班上那群鸭子也好,或者是山野内正庆的女儿,全都一样搞不清楚。」  「我才没有嘟脸呢……那就明天见了。」  「妳的态度很明显就是了。怎么,妳很在意吧,山野内,喂!」  像是要闪避少年朝自己伸来的手一般,荒野穿过了剪票口,有如逃回巢穴的兔子,冲向JR横须贺线的月台。  一回到家,就稀奇地看见爸爸待在外廊。不晓得是否因为没有女性会造访家里了,当爸爸待在这间老旧肃穆的宅院时,很明显就是切断开关,呈现出神的状态。唯有要出门的时候,会好好地将胡子刮干净,营造出难以形容的香气般的奇妙氛围,变成一个奇怪的男性消失在镇上。然后,不知为了什么筋疲力尽地回来。见爸爸凝视着薄暮笼罩的庭园,荒野开口:「我回来了,请帮我签名。」「咦?黑猫啊,怎么回事?」爸爸扬起脸,刺眼似地眯着眼,仰头看着身穿水手服的女儿,接着像小孩子般翘起嘴巴说:「长大了呢。」「才没有……每天都见到面的呀。」「恩。妳说要签名,应该不会是看了我的作品吧。」「我没有看。」  荒野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定,她要将读过去年出版、描写女管家的恋情与悲伤的那部作品一事完全隐瞒。她从书包拿出《辉煌的爱意,瑕疵的恋情》说:  「是同班同学拜托我的。」「噢,真是早熟呢。」「不是的,是受他姊姊所托。」「怎么,是昨天才出的新书不是吗,已经买了呀。」爸爸似乎很开心,脸上带着喜悦。荒野来到他身旁坐下并歪着头说:「听说啊,好像签名会时排了三次拿签名呢。」「什么签名会……有办过啊?」  看来是没印象了,荒野叹了一口气。爸爸像是只为工作以及和女人见面的时刻才活着似地,总像蜻蜓一样飘怱,总是涣散地摇来摆去。荒野一边抬头望着爸爸作梦似的水润眼瞳,一边想着爸爸好像就连现实世界中所发生的事情也不记得。  「爸爸,你知道渴求的艺术吗?」  「那是什么?」  爸爸从怀里拿出钢笔利落地签名并回问。荒野注意到,当爸爸以行云流水的一手好字写下『山野内正庆』等字时就变得相当有魅力,荒野被那熟悉的文字给吸引住了目光。  「呃,去年悠也曾经说到关于渴求的艺术。」  「哦。」  「意思是指牺牲在这个世界上很重要的东西,去成就一样作品。」  爸爸歪着头。  两人在大概已经完全昏暗的庭院中茫然地相望。只要待在这个大人身旁,时间就会流逝得相当缓慢,漂着漂着,让荒野感觉最后彷佛全都静止似的。爸爸瞇细着眼睛看了看荒野,又再次表示:  「长大了呢。」  「才没有。」  「明明之前还是小婴儿而已。」  喃喃自语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做出了一个奇妙的手势。女儿也意识到,他正做出搂抱不存在的婴儿的奇怪姿势。父亲一脸哀伤,不过仍像是作梦般说:「那个小婴儿已经不存在了呢。」「真是的,就在这里嘛。」  「虽然在,却又不存在。而且,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荒野发现爸爸的时间始终奇妙地停滞不前。  悄悄张望家里四周,她凝神注意唯有会在山野内家里,发挥有如顺风耳、后脑勺有长眼睛般敏锐的那位女性的踪影。家里现在好像只有荒野和爸爸在而已。荒野小声地询问:「蓉子阿姨呢?」「她去了医院,差不多要回来了吧。」「是哪里不舒服?」「……没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爸爸茫然地摇摇头。  荒野试着沉浸在『爸爸仍然爱着那位连荒野自己也没见过的元配、生下荒野的女人』的想象之中。因为如此地浪漫,终致教人感伤。  好一阵子之后,家中电话钤响。荒野站起来接电话,一道熟悉、甜美而有些严厉的女性声音传来。  『——我这边是编辑部,请问山野内老师在家吗?』  荒野给予肯定的回应后,便去叫爸爸过来接听。  耳朵离开话筒之际,听见如笑声般的甜美声音说着『药』。那是熟悉的疯狂语调。  那当下,荒野起了鸡皮疙瘩。  爸爸在电话前寒冷似地缩起身体,轻声低喃着「是的」、「现在差不多完成一半了」、「的确是要再讨论一下」等等的话语。大概是没有什么进展,场面颇为不堪。挂上电话,爸爸一面「唔唔……」地呻吟着一面揪扯头发。  这时玄关的门打开了。喀啦喀啦,伴随着这道宁静的声音,也听到了蓉子阿姨轻轻低语说「我回来了」。  荒野上前迎接继母。  「妳回来啦,发现妳不在我吓了一跳呢。」  「唉呀,抱歉。」  蓉子阿姨站在玄关前淡淡地微笑着。方才爸爸慌乱的话语,看来没有传到人在家门外的蓉子阿姨耳里。荒野心想,果然那种魔法似的顺风耳,只限在山野内家里发动而已。玄关的日光灯冰冷地照在蓉子阿姨的脸上。因为地势的高低差,荒野发现自己低头俯视身为大人的蓉子阿姨。果然,先前不曾出现过那如芝麻状的雀斑,又像是老人斑的东西在鼻子周围浮现。荒野纳闷地想着,那是什么呢?总觉得带着不祥之色。「不过在荒野回到家之前,我一直都是待在家里没出门。有很多费工夫的事。」「去了医院吗?」「是啊。」  一面脱下鞋子排好,一面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煮饭不行了」,并于走廊上迈开步伐。荒野在后面跟着走,蓉子阿姨转过身,再次露出微笑。  身为艺术渴求者的那位男性,似乎已经回到工作室窝着了。在无人的走廊上,蓉子阿姨的脚步飞快,专心一意地走进了厨房。  「我来帮忙吧。」「啊,谢谢。」蓉子阿姨又露出了看似幸福的微笑。「这样的话,麻烦妳先洗米吧,荒野。我来准备青菜……正庆呢?」「刚刚编辑小姐打了通电话来,他情绪就变得很低落。」「唉呀,这样啊。」蓉子阿姨又再次笑了。  看见那幸福得不得了的侧脸,再想到刚刚电话中不小心传出那句『药』的危险声音,让荒野心生不安。  荒野一面起劲地洗着米,一面想将不安给吹散。  我有话想跟妳说,汤川麻美带着不同于以往的紧张表情如此表示时,是在隔周的事,时值十一月中旬。如同咬牙切齿般尖锐僵硬的语气,让荒野不禁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直盯着麻美的脸瞧。早晨预备钟声已然响起的教室里,在前方的位置坐下往后转,和荒野面对面的江里华,以得意洋洋的表情点着头。「我知道是什么事喔,呵呵。」听见这怪异的笑声,麻美不知为何难为情似地缩成一团。只有荒野来回望着两人。「什么什么?」「别说了,老师都已经要来了。」麻美小声说道。「午休时间再说就好,恩。」「呵呵呵~~」  江里华又再次做出不符合她华丽容颜的怪异笑法。正式上课钟响,进到教室的老师一脸睡意的模样开始点名,之后江里华仍兀自笑着。  「呵呵呵~~」  「……喂,怎么回事,连江里华都怪怪的。」  从后面轻戳江里华要她告诉自己,江里华于是转过头。  一股柔嫩的味道扑鼻而来,江里华最近换了香水,荒野被那闻起来比之前更香甜、有如南国水果般的无形浓郁香气所包围。江里华一面笑着一面说道:  「麻美看起来很不好意思呢。」  「恩……为什么?」「恋、爱。她要说恋爱的事情啦,呵呵呵」江里华不晓得为了什么那么开心,整个早上的上课时间,她都在安静的教室里一个人频频抖动着肩膀偷笑。到底是什么事?每次荒野总会从后面拍她问着,然而即便如此,她却始终不告诉荒野。两人因而被老师警告了非常多次。第三堂的地理课结束后,来到第四堂现代国语的上课时间时,两人被老师叫起来朗读。江里华首先站起来,声音严肃地开始念起课文。「我是猫,还没有名字。噗!」「做什么,好好认真念,田中同学。」  「是。呼呵呵……不晓得出生在什么地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呵呵呵。只依稀记得,噗,在一处阴暗而潮湿的地方喵喵叫着的情形。我在这地方,噗!头一次,呼噗!看到人类,呵呵~~」  「好了,田中!」从后面的座位有一个纸团飞了过来,打中江里华顶着波浪卷发的头。一转过身,只见麻美既生气又羞赧的模样。她学着老师的口气说:「好了,田中!」「……喂,妳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一直那样笑嘛?」荒野有些不甘,从后面戳着江里华。大概是因为很痒,江里华又再次噗呼呼地笑了出来。「真是搞不懂,拿妳没办法,田中妳坐下吧。怎么样?有什么好事发生吗?」「呵呵呵,哈,算是吧。」顿时,在男生之间开始有如涟漪般的骚动扩散开来,荒野想起那个恐怖的地下秘密组织活动,连带着荒野也受到影响而不安,这时老师说:「下一页,山野内。」「……」「喂!山野内。」「……恩,我啊?」  「就只有妳叫山野内吧。妳们两个今天都很奇怪耶。山野内,从第一百五十页……妳那课本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上现代国语,不是地理课吧?」  「啊,糟糕。」  荒野连忙从抽屉里拿出课本来。伴随着乒乒砰砰的声音站起身,脸上微泛红晕地开始朗读课文。  清朗而恬静。  呃……我坐在池子前思考究竟该怎么办,但却想不出所以然来。过了些时候,我想到,如果我哭起来,书生大概就会来接我吧!于是就喵喵地尝试叫着,但始终没有任何人前来。哈啾」  「感冒了吗?」  「没有。」  荒野继续读下去。大家只是安静地听着,而江里华发笑的症状似乎也已经好转。  「非常的痛苦,勉强地爬了过去,终于来到好像有人的地方。恩?」  前方座位的江里华,不晓得在笔记本撕下的小纸条上写了什么,尽管荒野在意地不断窥探着,仍旧是继续念着课文。  「呃……人说的缘份真是不可思议,如果这排竹篱没有破洞的话,我可能就在路边饿死也说不定。所谓一树之荫,真是说得好!这个竹篱的破洞就此成为我拜访邻居三毛的通道。」  「……好,就到这里。」  荒野松了一口气就座。老师佩服似地表示「不傀是山野内,念得真好。听得都入神了呢,果然是小说家的女儿啊。」如此难得地称赞了荒野。彷佛又回到了在家里时,身为山野内正庆的女儿——小黑猫的状态,荒野皱起眉显示出不满。老师开始在黑板上书写,大家也一同记着笔记。这时间前方座位传来了纸条,荒野因为在意,马上就藏到课本下打开来看。江里华用浑圆而可爱的字迹,写下了短短的一行字。〈她交男朋友了啦。江里华〉  「谁?」  荒野下意识地脱口询问,江里华在前方座位顿时趴在桌面上,接着伸出纤细的食指,微微指向在后方的座位。  终于来到午休时间。  三人将桌子并拢用餐,荒野带的依旧是蓉子阿姨使尽浑身解数的高级日式料理便当。蛋皮切丝洒开,并将蔬菜压模做出造型巧心配色,别上松叶的银杏则抹以粗盐调味。江里华是带饭团、煎蛋、烧卖,及小黄瓜沙拉所组成的简单便当,麻美的午餐则是从贩卖部买来的,只见她大口大口吃着炒面面包、巧克力螺旋以及牛奶。「交男朋友了?男明友啊,哇……」荒野兴致勃勃地问着麻美。麻美满脸通红,粗鲁地咀嚼着炒面面包并点点头。「对啊,所以觉得不讲不行了。」「可是,我都不知道妳有喜欢的男生呢。」荒野有些不满地说着,麻美见状便轻摇了摇头。  「我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呢。一年级时是同一个社团的,可是不知不觉就……恩,大概就是像那样。」  「大概就是像那样?」「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个说不定是在交往吧』这样的感觉。」「我听不懂。」荒野发着牢骚地说着。「哪一班的?」「不,是大我们一届的三年级学长。所以现在他已经从社团中退下,正辛苦地准备考试。」「三年级的学长?」荒野大声地叫了出来,麻美随即一把捣住她的嘴。「嘘!」「唔——居然是学长啊,三年级的话,哇,已经是大人了呢。」「是啊。」麻美得意地说着。「因为已经十五岁了嘛。」「十五岁啊,是大人了呢。」「是大人呀。」江里华吃着满嘴的烧卖,插嘴说道。「对方是怎么样的人?让我们看看,让我们看看。」「咦——」只见麻美满脸的不愿意,荒野和江里华因而同时错愕地问她为什么。她的脸庞忽然蒙上阴影。麻美以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  「因为江里华是个美女嘛,要是学长喜欢上江里华的话,我真的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  正面遭受痛击的表情在江里华的脸上瞬间闪过,几乎教人看不见。而麻美完全没注意到,只是唉……地叹了一口气。尽管荒野短暂浮现出「哦?那我呢?」如此的想法,不过比起这个,她还是比较在意江里华悲伤的模样。麻美没有发现如此情况依旧持续着话题,讲出关于两人初相识于田径队等事情。受到地下组织的男生们守护、如同秘密公主般的江里华,包裹在馥郁的香气里,始终颓丧地低着头。在午休时间结束后,将桌子排回原处时,荒野对着江里华悄声说:「不可以在意喔。」「唔、恩……」「那个……麻美她,完全没有恶意……」「恩。」  江里华以指头把玩着波浪卷长发的发梢,胡乱地点点头。看着她确实比去年越发成熟美丽的侧脸,荒野也能够理解到麻美的不安了,不知为何,就连自己也感染了那似是悲伤又似焦躁的奇妙心情。  (恋爱,会让女孩子变得像小孩一样呢……)  下午上课时,她仍然思考着这些事情。若一心想着男生的事,就会看不见其它东西了,尽管那是美好的心情,却隐约带着某种危险性。活泼、表里如一又体贴的麻美,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好友的心思意念。把喜欢的人看做一切的女人心,简直像是变回只看得见妈妈的小朋友一样,甚至隐含着某种不明的险恶……  (然后……恋爱则会让男性变得像地下非法组织吧……)  荒野悄悄环顾教室,视线扫过带着认真的表情散乱坐着的男学生们。看见他们凑近彼此,像是在开着什么秘密会议的身影,总觉得难以想象。  (……真是奇怪。)  荒野纳闷地歪着头。  那天放学后。  由于麻美忙于社团活动,江里华因为要照顾弟弟们而得快点回家,于是就只剩下荒野一个。  纵然一年级时和朋友一道回家很快乐,但最近她开始觉得一个人的归途也同样愉快。悠哉穿过沭浴在夕阳中的操场,远远地可以看见田径队的人正做着伸展运动。身穿学生服的高挑男学生,走向一名看似麻美的短发女孩和她说话.那股热切的气氛传了过来,荒野恍然大悟地想到,他就是上次说的那位三年级学长吧。  带着微笑,穿过大门口,走向校外。  枫叶已经化为落叶缤纷飘落,冬天也将降临至镰仓街道。没有直接走向镰仓车站,荒野尝试一个人漫步在小镇街道上。  她走进可爱的日式杂货店。  看见了一个大红金鱼的和服腰带扣,那景泰蓝的光滑表面触感教人心生愉快。荒野享受在腰带扣平滑的抚触之中,在确认过价钱可以后,将腰带扣拿至柜台结帐。  「有在穿和服啊?」看似店主人的和服银发老婆婆,觉得耀眼似地仰头看着荒野询问。无预警的攀谈,让荒野一时涨红了脸,她点点头说:「呃,我周末的时候从事穿和服散步的打工。」「喔喔,就是拜托在读中学生做的那个吧。在商店街会给一些小费呢,每个人看来都天真无邪地,好可爱。你也很适合穿和服。」「嗯……」荒野的脸又红了。「不过我穿的那些和服全都是借来的。一开始虽然不晓得,不过最近看习惯了,喜好也渐渐清楚了。」  「如果是这个腰带扣,适合搭配有浪花纹或水波纹,也就是有图样的腰带。下一次,拿给帮妳挑衣服的大人一起讨论看看。」  「好的……」  荒野接过以柔软和纸包装,并用粉红绳带扎起的腰带扣,脸上更加灼热。  店里除了腰带扣之外,还有山茶花样式的精工银发簪、日式花纹的包扣,以及缀有蕾丝的和风提袋、红黑色方格花纹木屐带的可爱木屐等,满满地充斥于店内。由于比荒野年长的姊姊们进到店内开始四处物色,荒野于是离开了柜台。姊姊们这也要那也要地,连价钱都没多看就通通放进购物篮里。  (大人的购物模式呢……!)  荒野佩服地看着她们。  接着,她双手握住相当宝贝的那一个金鱼腰带扣,并紧按在胸前。这是自己第一次来买东西,荒野的内心雀跃飞扬。  感觉到一股视线,她转过头,在柜台里边身穿和服的老婆婆,正微笑看着自己。昏暗傍晚的店内,那位年迈的女性为什么如此瞇眼似地看着自己呢?荒野纳闷地想着。  景泰蓝的红色腰带扣于荒野小巧的手掌里,就在那柔软的和纸内温暖了起来。现在一定也像金鱼优游般,闪亮亮地散发着光芒。  离开杂货店,荒野走向曾和同班女生一起进去过的小间咖啡厅。这间和前一阵子,由赞助者蓉子阿姨带着自己进去的高级蛋糕店不同,此处比较多像高中生一样的客人,是平价而轻松自在的一间店。然而,荒野还是认为咖啡厅是属于大人的场所,如果不是和朋友一起、有较大阵仗助势的话,果然还是没有办法进去。不过,不晓得是否因为第一次买了腰带扣的关系,今天的荒野有些不同。她一个人大大方方地进到咖啡厅,站在柜台前。「呃,我要一个草莓泡芙和热可可!」「一共是四百圆。」「好的。」  荒野拿出钱包,将刚好有的四个百圆硬币拿出来。看着托盘上那杯热可可以及泡芙,她脸上的笑容不禁绽放开来。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安静地坐下。  试着去做做看,就会发现其实很简单。  呼——吐出一口气,再低头望向托盘。  看似不用叉子就无法摧毁的大泡芙,中间填塞了满满的鲜奶油和一大坨草莓酱,下方还铺入红豆馅。一边啜饮热可可,荒野一边轻轻闭上了眼睛,试着暗中想象着自己已经变成了大人。  那并非十三岁的大人之类的。  而是想象自己在遥远的未来已经长大成人,并于工作完回家后去到咖啡厅,独自喝着茶的情况。头发在发尾部分做出成熟的打薄层次,并且化上了妆。身上并非穿着水手服,而是套装、高跟鞋。交迭起细长双脚,一手撑在桌面,沉郁地眺望窗外。  提袋中有化妆用品和一本文库本。  她内心的想法没有人明白。  未来是阴郁地,就在当前少女的延长线上。  缓缓张开双眼,荒野喝了一口香甜的可可。瞬间,她感觉时空交错,彷佛大人的自己和国中二年级的自己相重合,化为不可思议的感受。  这一步可相当大呢,荒野如此思忖。无论如何,今天是第一次自己单独来到咖啡店的日子。藏起兴奋,她大口大口吃着泡芙,草莓果酱从唇边滴落,荒野连忙寻找起纸巾。哈啾!闭起眼睛打喷嚏,再轻轻睁开眼睛已然是冬天。满带着那样的气息,那年的镰仓气温转眼间便下降,严冬也已造访。落叶随冷风旋动飞舞,从胡枝子树垂下的细枝仿佛幽灵招手般缓动。重瓣山茶花啵啵啵地摇动着粉红色花团。  十一月的最后一周,蓉子阿姨将火盆拿至和室房。那是一个有着艳蓝凤凰花纹的素雅火盆。将其放在有八角形报时老爷钟摆荡着钟摆的和室房后,她满足似地说:  「很温暖吧。」  「是吗?」  「恩。」  蓉子阿姨反常地以孩子气的方式响应。接着,她将替荒野做好的许多洋装摊开在和室房里的榻榻米上,手掌托着脸颊思考。  「怎么了?」  「妳站起来一下,荒野。」荒野听话地当场站起身,蓉子阿姨便以熟稔的动作贴上量尺,从后方测量着荒野的肩宽,并佩眼似地说:「最近的孩子就算看起来纤细,肩膀却相当有宽度呢。」「咦……才没有呢。」「这是好事喔,穿衣服才会漂亮。好了,接下来。」  蓉子阿姨将做好的白色上衣和红色方格纹裙摊开,迅速地动起手来。忙碌的动作刻意似地如风般舞动,她飞快地说道:「对了,荒野,我不久前不是曾去了一趟医院吗?」「恩。」荒野应声,然后一屁股坐在离蓉子阿姨稍远处的榻榻米后小声地问:「是哪里不舒服?」想起那位生下自己,并在自己尚幼时便离开人世的女人,内心便紧张了起来。可是蓉子阿姨却一副幸福、胜利的模样,温婉地一笑。「不是的,荒野。我啊,好像怀有小宝宝了。」「喔……」荒野点点头。老爷钟响起告知傍晚五点钟的来临。当、当的声音终告平息后,荒野冷静一想。「小宝宝?是那个意思吗?」「是啊。」蓉子阿姨点点头。她面露担心地皱起眉头,直直盯着荒野的小脸蛋。「妳会有弟弟或妹妹吧。」「我的弟弟或妹妹是吧,这我知道,小宝宝……咦!」荒野叫出声音。  带菩慌乱的脚步声冲回自己房间,并粗鲁地关起拉门。点燃煤油暖炉,她坐在榻榻米上,总之是先抱住了头。  是曾几何时靠近的呢?连个脚步声也没听见,蓉子阿姨就这样轻轻地将拉门打开三公分,像怪谈出现的女妖怪般用单只眼睛往内窥视。「荒野……」「哇!蓉子阿姨好恐怖喔!妳在做什么?真是的,不要擅自打开!」「荒野……」「妳是故意的吧,我知道妳是故意的!」「嘎、呀——」蓉子阿姨玩笑开得更厉害,甚至刻意发出妖怪般的声音。然后将嘴巴闭了起来。荒野投降地拾起头,然后蓉子阿姨顿时换上一张严肃的脸孔,低头望向荒野这边。不过话说回来,藏在拉门后的半张脸,根本也看不出来是笑或哭或瞪视。「……荒野。」「干嘛,现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不要。」「什么?不要……」荒野瞬间哑口无言。蓉子阿姨口气强烈地说:「妳之前不是说想要有弟弟妹妹吗?」「咦?」「记得吗?就是前一阵一起去买东西的时候。」  喔喔,就是遇见阿木的姊姊那时,荒野想起来了,内心不禁有点佩服,蓉子阿姨居然记得那么清楚呢。拾起头一看,她眼睛下方浮现有如雀斑还是老人斑之类的东西,蓉子阿姨果然还是脸色不太好。荒野发现,蓉子阿姨从前一阵子开始就慢慢地有些不一样。尽管不是很明白,荒野仍是以颤抖的声音间:「……是男生还是女生?」「不晓得呢。」蓉子阿姨偏着头。「没有检查,等要生时再知道比较好。」「悠也知道吗?」「我现在才要通知他。荒野,先出来吧,腰围也还没有量呢。」荒野无奈只好关掉暖炉,回到和室房间。蓉子阿姨跪在榻榻米上,帮荒野量着腰围,并有如歌唱般小声说「等到了夏天就要生了呢」,荒野不禁吓了一跳。总觉得有点害伯。不管是这个变化,还是新生命即将从比荒野更为老旧的物体生出来这件事。唉……自己这样根本就还不是什么大人。荒野对于正害怕畏缩着的自己涌上如此的想法。她为自己感到羞愧,整个人顿时变得消沉。那个周末,江里华来到家里玩,蓉子阿姨藉此机会准备了丰盛的料理招待。江里华得知即将有弟弟或妹妹的事情之后,眼睛骨碌碌地转动「这样也不错啊,啊!荒野,不多帮点忙是不行的喔。」「……是这样吗?」「是啊,有小宝宝在的话会很辛苦,真的很辛苦。」  江里华说了许多弟弟妹妹出生之后的事,不停重复着要帮忙、要做好等等,让荒野莫名变得紧张。  荒野明白这并不是蓉子阿姨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到整个家族时,心里又再度骚动了起来。  而失神地吃着饭的爸爸则说:  「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奇怪的是,语气听来兴致索然的平坦。江里华瞄了一眼爸爸的侧脸,荒野则有些怀疑,莫非是在掩饰害羞?可是爸爸还是一如往常的心不在焉,不晓得在想些什么。吃完饭后,「对了,我还有剩下的底片,我来帮忙拍照。」江里华如此说着并拿出了即可拍相机。荒野连忙跑到洗手台照照镜子。青春痘正处于沉静化的状态,暂时休战了。荒野再次跑回房间,整理好浏海后,坐到爸爸和蓉子阿姨旁边。江里华拿着相机,「要拍啰,好,小宝宝!」伴随着奇怪的吆喝声,她按下了快门。  以惊人速度飞逝的时间,就在此瞬间被写进了底片,荒野因为闪光灯的刺目而泫然欲泣。  隔周,在教室里一见到江里华,「早安,这个给妳!」对方精力充沛地递过照片。上头映着爸爸、蓉子阿姨以及荒野,看见相片拍得漂亮,荒野于是松了一口气。阿木正好经过,探头窥看着照片说:「哦,这就是妳爸爸啊,的确有像小说家的感觉。」「是——吗?」荒野发出奇怪的声音,江里华也点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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