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千晶见到我高兴得快哭出来的模样，我再也受不了，忍不住从床上起身一把抱住他。「你可以起床了吗？」千晶伸出手臂轻轻环住我。「不要紧，已经没事了。可以活动也能走路，不用担心。」我抱着千晶的双手用力了一些。「这样啊……」他的声音听来松了一口气。对不起，我该怎么道歉才好呢。该对长谷、对千晶，还有其他好多人道歉。「你会怎么背负着自己选择的命运……其实我一直在观察哦。」这是……我能做到的，也是我必须做的。代替我说几千次、几万次的「对不起」。「你自己不要紧吧？不要硬撑啊，拜托你多休息……」千晶点点头说：「这一学年我负责普通科三年级的簿记选修课。每个礼拜只有三天下午开始的课，轻松多啦。」「真的吗？！」这次换我放下心中大石。对于很怕早起的千晶来说，这样的课程安排听起来的确轻松。千晶在我床边坐下听我说。「细节说来话长，就先省略了……」我先声明，然后把我和长谷遇到的超自然现象，以及为了救长谷使用疗愈力量的事情都告诉千晶。因为这件事，我失去小希，而且还让长谷和好多人担忧。「我完全体会到你先前说过的道理，我猜长谷真的很难过，而且小希也因为救我牺牲。虽然我不感到后悔……」千晶轻轻抚摸着我低垂的头。「只要不后侮就行啦。你做了当下认为最理想的决定，接下来……无论结果变成什么样，只能默默接受。」虽然说法不同，但千晶讲的和龙先生的想法是一样的。「贯彻自己的选择」。「你确实救了长谷一命呀，应该更感到骄傲。」千晶笑了。「……如果长谷跟你没变得那么憔悴，我会更高兴吧。」听我一说，千晶立刻用力摇着头。「……这、这才不是因为你咧！我是因为夏天胃口不好才瘦的。」「我对薰大哥还有政宗大哥真感到过意不去啊。」千晶一听就鼓起腮帮子。「为什么又提起这两个家伙的名字呀！而且还叫他们『大哥』，叫我的时候却直接喊名字。」千晶还带来田代他们写的「问候笔记」。「我要他们用写几句话问候的方式代替直接到医院探病，田代她们几个一来，应该会很吵吧？」「没错。」我们俩都笑了。在笔记本上留言的有三年C班的同学、英语会话社的社员，飞鸟他们几个普通科的小子，还有麻生、中川几位老师，甚至连「艾尔一九六o」的成员都在内，还有神谷、江上两位学姊。整整写了三大本。「这是田代到处奔走收集的哦。」「……那家伙在大考之前应该也很忙吧。」笔记本页面上填满了「等你恢复健康」或是「早日康复！」之类的留言和插图，还贴了好多相片和大头照，甚至有压花！念中学时的我完全无法想像，我竟然有这么多朋友，好开心啊。「你人缘很好嘛。」我接过重重的笔记本，千晶露出微笑。「比你差一点啦。」「是呀，如果是我的话嘛……少说也有五十来本吧？」……这家伙。千晶说毕业证书可以等出院之后再到桑东商校领取，好像会在校长室颁发。「至少能毕业就好了。」我一脸苦笑。「只不过慢了一年。」千晶嘴上这么说，不过……大学升学该怎么办呢？上半年重考班，明年再考吗？我能不能负担得起呢？还是当作无缘升学，干脆就此放弃，开始找工作呢？不过，公务人员考试……下次是什么时候呀？「人一闲下来就会想些有的没的，但千万别心急呀，稻叶。」千晶平静地说。「有任何想法都尽量跟身边的大人说，找我也行。把事情说出来，听听其他不同的意见，再慢慢归纳整理，别一个人伤脑筋。」「……嗯。」要说找大人商量，妖怪公寓那个环境可说最理想不过。全是人生道路上的前辈，全都拥有各种经验和历练，只不过「太有特色」，恐怕不太能当作参考。「没问题啦。」我这么一答，千晶立刻面露难色。「没问题就好，但有问题的时候一定要开口哦，有问题也不要紧唷。」这句话透着热呼呼的暖意，深深扩散到身体每一处，虽然很直接，却小心翼翼地轻敲着我的心门。想都不想就说出「没问题！」的心情，另一方面是一次又一次询问「没问题吧？」的心情。两者一说出口都会觉得「又来啦。」但依旧忍不住又脱口而出。因为两者之间处于一伸出手就能触及的距离，或是希望保持在伸手可触的距离，希望一次次拉着对方的手，希望一次又一次持续这样的对话。「没问题吧？」「没问题！」我的身边都是这样的人，随时都不用客气，能坦然说出「有问题！」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放心告诉大家「没问题。」命运总是来得如此突然，任谁也无法抵抗，我们能做的只有默默接受。不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仍旧觉得没问题。因为我有长谷、有千晶，还有妖怪公寓里的众多房客。在这样的环境中，让我不得不再一次重新检视自己的命运。「千晶……可以问个问题吗？」「嗯？」「你为什么会当老师？」「……」我一直想问这个问题，总觉得猜不透。先前纯粹只是有点兴趣想知道，这次可是认真的。蕾丝窗帘在夏季日照下显得洁白光亮，蕾丝图案映在千晶白皙的脸上，他垂下眼，眼头浓密的睫毛阴影微微颤动。「有个叫千寻的女生……在我大二的时候，她刚好升上高三。」千晶娓娓道来。「这个女孩子很可爱，不过呢，唉，就像人家说的那种典型不良少女啦。因为父母感情不好，引起她的反弹，开始跷课、交坏朋友，惹出一堆麻烦，嘲笑父母被校方找来恳谈。这种笨小鬼没办法克制自己越陷越深……」千晶的双眼望着远方，凝视深藏在心中那段遥远的过往。「我第一次遇到千寻的时候，那个丫头三更半夜跟两个男的在公园里干了起来，我直觉她是被强暴，马上出手把那两个男的痛殴一顿，没想到她却说：『干嘛多管闲事呀？我是自愿的。』」不过千寻说这句话时，一面流着眼泪，全身不停颤抖。当时她已经不止交了坏朋友，更是一群恶质不良集团的成员，陷入无法自拔的状况。「我又不是社工人员，一开始也没打算跟这种笨丫头打交道，只是当场在那两个男的脸上涂鸦，写着『女人我带走啦』，之后就送千寻回家。」千晶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不让千寻之后被其他人责怪。虽然千晶认为自己大概白费唇舌，还是骂了她几句，要她「爱惜自己」！还告诉她自己的联络方式。出乎意料之外，千寻居然主动来找他。一开始态度还很高傲，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也不肯听千晶说。「不过，这种人反而很容易懂吧？」千晶苦笑说着。这种笨小孩是不可能一下子就和人坦诚相待的。即使真的是来「求助」，他们也不想主动承认。「她实在太孩子气，又太单纯，让我觉得真好笑。」千晶把她大骂了一顿，千寻也在受到激怒下跟他吵了一架。但千寻还是又来找千晶，这种状况反反覆覆好一阵子，后来千寻在争吵时向千晶倾诉自己的苦闷和烦恼。「千寻打从懂事之后，父母的关系就已经很糟，这对她的伤害很大。她没有自信，交不到朋友，所以行为才越来越偏差。就是社会上那种令人同情小孩的典型，但她居然说世界上没人比她更惨，这就夸张了点。」也因为这样，千寻渐渐对千晶敞开心房。「不过，她虽然心里清楚得脱离那个不良帮派，但毕竟还是个小鬼……跟那群人依旧藕断丝连。」就在千晶到那群不良分子聚集的场所找千寻时，被一群不良少年包围。「……那个……你全身上下的伤疤……该不会就是……」我想起上次校外旅行在大澡堂看到千晶全身的伤痕。他点点头。「那时候被海扁一顿受的伤，前后花了两个月才完全复原。」千晶轻声笑着。还笑得出来呀？这根本是围殴吧！「不过……我的哥儿们也赶来救我哦。」为千晶讨来救兵的，就是在千晶挺身相救时趁机逃跑的千寻。「赶快逃走躲起来！」千晶当时这样告诉她，但她没照着做，还帮千晶讨来救兵。眼看着有人为了自己拚命，没有哪个笨蛋不会因此奋起振作。千寻和那群不良少年一刀两断（那些人全数遭到逮捕），高三下学期发愤用功，考上大学，立下成为教师的目标。至于支持她的，就是政宗大哥。「当时正值春天……那天气温突然骤降……」通过教师资格考，同时已经找到中学教职的千寻，因为一场车祸过世。千寻在路上开着车，被一辆酒后驾驶的车子追撞后，在急速下冲上人行道。当时人行道上有一群刚放学的小学生，千寻在车子撞上小孩子之前急打方向盘，让车子撞上电线杆。回头看看车速，加上车子和那群小孩的距离，小学生们没受伤简直是奇迹。但那股宛如奇迹的力量却让千寻整个人面目全非。千寻的车在强力撞击下凹陷了一半，从她飞出去的右侧断腕上的戒指才好不容易确认身分。那是政宗大哥送她的戒指。「千寻一直很孤单，在认识我和政宗之前，她几乎没有任何朋友。没人真正在乎她，不是阻挠她就是利用她，如此而已。爸妈、老师，根本没人肯听她说。她说连骂她的人都没有，我倒是第一个。」「如果念中学或高中的时候……有类似千晶这种老师就好啦，就算不必商量给意见，只要肯听我说也好。」千寻曾经说过的这番话，不断打动着千晶的心。只要倾听就好。仅仅如此就能拯救的渺小灵魂。受伤、跌倒，但好不容易还是得救，总算要开始向前迈进的千寻，结果她的梦想——「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猜想。」意想不到的命运岔路。至于尽头通往何处，没有人知道。「不过呢……我们不得不继续走下去，抬头挺胸往前走……虽然不知道通往哪里，但只要脚踏实地一步一脚印，总有一天抵达终点。」「那是哪里……？」千晶露出微笑。「抵达约定的地点呀。这是听起来比较浪漫的说法。」那条总有一天能通往某个「约定地点」的路。相信能来到「约定的地点」，得持续往前走的那条路。第十卷 你搭着在梦想大海中乘风破浪的小船两星期之后，在顺利的复健下，我出院了。长谷叫了计程车送我回妖怪公寓（因为还有其他行李）。上午。「欢迎回来！」华子在妖怪公寓的玄关迎接我。她身上的和服是代表夏天的蓟草。半年来记忆一片空白的我，感觉真正的空白好像只有两星期，但感受到燠热的暑气就知道季节转移，已经是夏天了。话说回来，公寓里倒是很凉爽。「我回来啦！」小圆从屋里走出来。「小圆！」平常一定是冲向长谷怀里的小圆，今天总算跑到我面前，看来他并没忘了我。「我回来喽，小圆，小白！」小圆一双骨碌碌的眼睛直打量我。「别摆出一副『这阵子你都跑哪里去啦？』的表情嘛。」长谷笑了。「欢迎回来，夕士！」「秋音！」在四国进修专业看护和除灵师的秋音也回来了。「我请假回来的。」「咦？难道是特地为了我吗？」「因为今天晚上是庆祝你出院的派对呀！」秋音不改一脸笑容回答。「欢迎回来，夕士！」「欢迎啊！」妖怪公寓的客厅已经完全准备好派对的布置，诗人、画家、佐藤先生、麻里子、旧书商、山田先生、桔梗婆婆，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已经等不及开始喝起酒（还是大白天耶！）。厨房飘散出琉璃子烧好菜的香味。妖怪公寓里一贯的气氛，让我一下子情绪高涨。「我回来喽——！！」大吼一声后，那群大人立刻响起喝采声。「喔喔——！」「啊哈哈哈哈。」「来吧，来吧，开始喽！」「夕士，恭喜你出院——”」「恭喜～～！！」「喝吧——！」「琉璃子的菜还没好呀。」琉璃子连忙先端小菜出来。鸡蛋蒸冻豆腐、凉拌莲藕、通心粉沙拉，还有红烧鲤鱼、醋拌小菜。「啊～～～……就是这个味道……！」我和长谷还有秋音，一时之间都说不出话，光是小菜就已经令人感动。那群大人看到我们三个都笑了。秋音这半年来听说也去探望过我，但好像都没能回公寓一趟吃到琉璃子的菜。「既然这样不如忍耐到今天，今天吃起来一定觉得特别好吃的啦！」「我懂！」长谷似乎这时也总算放松心情。先来一道分量十足的「章鱼夏季蔬菜沙拉」，搭配加了黄芥末的柠檬酱汁。接下来是时令鲜鱼做成「鲈鱼生鱼片」，还有加上毛一旦、金针菇和笋子切成碎末铺在上方的「盐烤鲈鱼佐生姜芡汁」。这太下饭啦！我大口大口拚命扒。「那间医院的伙食还不赖啦，但还是这个好吃！我好怀念这个味道啊～～～！！」「花了很多时间才能恢复进食嘛。」「没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稀饭换成吃乾饭，搞得我好心急。」「但那间医院的伙食跟大饭店里的餐厅水准差不多哦，医院里面看起来也跟饭店没两样，真不愧是长谷家指名的医院。」番茄片上铺着「萝卜泥拌山苦瓜、绿豆芽和猪肉片」，淋上用沾面高汤特制成的酱汁，满口清爽的夏日风味。「如果横竖都要住院的话，真想在那种地方优雅地静养啊。」「不对不对，回来有琉璃子做的菜，还有温泉，一定好得更快。」「没错！」所有人都赞成秋音的见解。「龙先生也说过同样的话。」用大蒜、青葱、生姜等佐料热炒炸鸡块，起锅之后淋上香醋的这道「香醋炒炸鸡块」，散发出浓浓的大蒜味，但吃起来清爽、多汁，有这道菜，白饭再多也吃得下。「你稍微节制一下哦，稻叶。」「吃坏肚子就算了！反正现在我只想吃个饱啦！」「我懂，夕士！」旧书商感同身受。公寓的院子里一片盛开的向日葵，舒服地做日光浴，一阵舒爽凉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风中飞舞的精灵，偶尔闪烁着七彩光芒。一如往常毫无负担的妖怪公寓派对。大家尽情畅饮、暴食、天南地北随便聊。半年之内没有记忆的我，倒也没有「终于回来了」的感触，但在这样的气氛下，内心深处还是不免有了「回来真好」的感觉。琉璃子为了很久没出现在餐桌旁的秋音，特别卖力烤了巧克力蛋糕。「来啦！秋音表演一口气吃掉整个蛋糕！」所有人热烈鼓掌＆大爆笑。「才不要一口气咧，我要慢慢品尝。」秋音合掌感谢之后，慢慢拿起刀叉，切了一大块送进嘴里，大快朵颐。这样跟一口气也差不了多少。「好好粗——！里面夹了香蕉奶油！啊，还有坚果！」看着大口大口嚼蛋糕的秋音，琉璃子真的很开心地绕着手指。至于她为我和长谷还有小圆做的奶油蛋糕，比较起来感觉好小。大伙对我这个理论上应该是主要来宾没多理会，派对持续到傍晚，我则趁早先溜去洗澡。长谷和小圆也跟着来。温泉旁边的瀑布在夕阳下宛如火烧。我和长谷面对这片景色异口同声赞叹：「哇！好漂亮哦！」泡着温泉，望向那片薰得暗红的天空，还有以那片天空为背影，衬托出的红叶和竹影，以及渐渐没入四周一片暗蓝的瀑布。在温泉里让身子渐渐暖和起来，长谷大概总算纾解一切紧张情绪，舒服地深深叹口气。「谢谢你，长谷。」我对着身边的侧脸说。长谷感慨万千地看着我。「考上了大学……而且过得很好，谢谢你啊。」「这些都是你的期望吧？！我老爸一开始也这么说，如果我一蹶不振，你知道了会难过。」真不愧是你老爸，太了解啦。然后，你也能依照我的期望一一实现，同样了不起。「我已经不要紧啦……你也恢复自己的日常生活吧。」长谷默默地点了点头。夕阳实在太美，美到令人有些感伤。那天晚上长谷回家之后，我和小圆坐在窗边，望着闪亮的星空好一会儿。「小希」就静静放在我的桌上。隔天，我前往正值暑假的桑东商校，领取我的毕业证书。千晶和副导师今江，还有麻生、中川，以及青木（连她都来）来到校长室。哦哦，我很感谢。真的。「总之，能平安无事毕业就好啦。」校长说。「拿去吧，这是毕业纪念册。」我从千晶手上接过毕业纪念册，在三年C班全体大合照里，我的照片被另外放在一个圆框框里。「哎呀～……」看到照片里的我皱起眉头，几个男老师都笑了。「干得好啊～，稻叶。」「这辈子都会变成笑柄喽～。以后同学会就有好戏看啦。」这时，青木又爆炸了。「各位，怎么这么说呢？真是太不庄重了。稻叶同学的照片被另外放在圆框里也是情非得已呀，怎么还说是笑柄呢！」呃，话是没错啦，但也不必为了这种事气得脸红脖子粗。这种夸张的反应才更讨人厌啦，青木老师大人。「好啦好啦，抱歉啊。」几个大男人都了然于心，轻轻带过。「稻叶！」一走出玄关，就遇到田代冲过来。「稻叶你这个大笨蛋！！」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样。田代瞪着大眼睛对我大呼小叫。「千晶很拚很拚耶！学妹她们还传简讯告诉我，每回看到千晶都觉得他变瘦了……害我担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