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也立刻回到公寓去。从住宿研修回来的秋音果然已经在等我了。“我听一色先生说过情况了。”秋音的脸变了——变成了“专业人士”。“我觉得你的推理是正确的。”“你是说,本我怪物夺走了三浦的身体吗?”秋音点头。“夕士说过,三浦老师看起来像是残骸、空壳。那个东西就是从他心灵的隙缝侵入的。”“果然是因为内在空虚啊……”“积聚在那个房间里的意念应该非常古老了,是因为长时间吸收学生们的不安和恐惧才变大的。”“三浦会到那个地方去……是巧合吗?”“我不知道。是有那种在毫无因缘的情况下,只是碰巧经过那个地方,类似无差别杀人魔的状况。不过三浦老师对女人的心境并不单纯,如果说是巧合的话,我觉得有点牵强。但是感觉又不像是被吸引过去的……我想,这也许是等待着三浦老师的命运吧!”我听得似懂非懂。事情牵扯的范围太广了——三浦的性格、他在白峰碰到的事情,以及在条东商校“最糟糕的邂逅”,这些东西全都是原本就应该发生的吗?在三浦出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注定会碰到这些事了吗?“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帮助三浦老师……或许也是命中注定。”秋音的话让我吃了一惊。“夕士之所以会感觉到田代被盯上,就跟那个时候的机车车祸一样。可是,为什么田代会被盯上呢?”秋音问我。“我觉得……会不会是因为田代是个引人注目的家伙啊——就‘女人’来说。”田代是个可爱的女生(个性就另当别论了)。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应该都算满有女人味的,这种人跟男生黏在一起就特别显眼。田代和男生相处的时候总是大刺刺的,经常和男生们打闹,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她的行为确实足以让旁观者有“别的意思”。如果看在那种对女性有某种情结的家伙、或是“怨恨女人”的家伙眼里,就更会让他们觉得她“又在勾引男人了”吧?那个家伙一定会诅咒这种女人(不过那个家伙大概觉得所有女人都是这样吧)。秋音点点头说:“我也这么觉得。也许是巧合,不过那个东西会不会是看到了田代和夕士打打闹闹的场面,才因而加深了这种印象呢?”我用力点头。“就是这样。秋音,绝对是这样。”“欺负三浦老师的峰女也是,虽然装腔作势,但应该还是隐瞒不住自己的女性特质。就算她们总是高高在上、瞧不起男生,可是在男生眼里看来,只会觉得她们脱掉一层外皮也只是母的。三浦老师一定也是这么想。”“……”身为女人的秋音说得这么写实,我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呢?“哎呀!你还真敢说啊!秋音。”诗人大笑。秋音则耸了耸肩继续说:“因为这是事实啊!再怎么清高的女性也还是拥有雌性的部分。我最讨厌那种明知如此还装模作样的女生了。”秋音的话实在很一针见血。无情的批评简直就跟长谷一模一样。“就是这一点把那个家伙和三浦老师连结在一起的。”怨恨女性特质的两个男人。“所以,我想那个家伙大概把田代当成第一个牺牲者了。”“把田代……”“因为是值得纪念的第一个猎物啊!相反的,在田代还没被袭击之前,其他的女生都不会有被盯上的危险——应该是这样。”“疯狂的家伙都会非常在意样式、形式之类的东西。”净写一些疯狂故事的诗人也表示同意。“三浦会怎么样呢?秋音。”“三浦老师的意识应该会渐渐被侵蚀吧!从外表看来会很像是精神疾病。如果那个家伙没有一定程度的强大力量,是无法‘安定’下来的,所以三浦老师接下来也会一直是病人哦!”真是令人毛骨悚然。在精神病患当中,应该有很多这种类型的牺牲者吧!“在三浦老师变成那样之前——应该说是在女生们被袭击之前,一定得想想办法才行。”我点点头,心想一定得做些什么才行。不能让田代被袭击,而且我也想救救三浦。确信三浦“被附身”了之后,就顾不得当事人或是亲属的允诺了,秋音一定可以拯救他。在他被送到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之前,在我们真正束手无策之前,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我想尽一份心力。画家说过:“救不了的人就是救不了。”我认为他说得很对。所有的东西都救不了。可是,“救”和“不救”的界线又在哪里呢?“会不会就是‘不要见死不救’呢?”诗人一边喝着茶,一边说。这句话深深地敲击我的内心。“有缘的人会飞越时间、空间出现在我们面前,出现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所以,我们只要伸出手就好了。只要对方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们就能出手拯救。但要是不有所行动,就算对方待在我们身边,我们也救不了。”“待在身边也救不了……”“这就是缘分。”诗人轻描淡写地说:“不管用再怎么大的手掌汲水,水还是会从指缝滴落。即使是传说中手掌有蹼的释迦牟尼,应该也无法不让水滴从手中落下吧!我们能做的是去关心手中的水,而不是滴落的水。这并不是代表我们对滴落的水不闻不问,也不是放弃的意思。”果然不需要好高骛远。这些话完全解答了我目前的窘况,在我耳边余音缭绕。像龙先生一样道行高深的人,还是无法阻止两百个人集体自杀。但是,龙先生并没有因此而责备自己,那是他尽力做到的最好结果。被救出来的人对龙先生来说都是有缘人,两百个牺牲者则是从龙先生手中滴落的水。这不是数目的问题。龙先生应该也想拯救所有的人。也许有时候救得了。但是,“也有救不了的人”……这就是现实。人们得面对、得克服的现实。我因为命运的引导而来到妖怪公寓,并且遇见了“小希”。所以,我会认识三浦也是命运的安排啰?如果真的有缘分的话,就尽力做到最好吧!不过,也得做好可能救不了的心理准备才行。隔天放学之后,我对田代她们说了:“今天也马上回家,不要再出门。”便火速离开了学校。秋音拿着花束站在三浦住的医院门口等我。我们默默地互相点了头。我的心跳得好快。“哦,是稻叶啊!”缓缓坐起来的三浦感觉上消瘦不少,不过没什么异样。他有点难为情地挠挠头。“哈哈,我好像逃出医院,跑到外面去闲晃了。给大家添麻烦了。”“你看起来很累,老师。昨天晚上没有逃出去吧?”我若无其事地试探。“他是今天早上才恢复意识的。”老师的母亲立刻接着回答。“啊!我去把花插起来。”老师的母亲说完便走出了病房。虽然她的脸上带着微笑,不过内心应该非常担心、非常不安吧。“对不起哦!伯母,你之后可能还会更担心。”我在心中向她道歉。母亲离开了之后,田代立刻从房门的阴影处探出头来。“稻叶。”“田代。”站在一旁的田代对三浦微微点个头。“我去顶楼打个电话。”“外面在下雨耶!”“可是病房里不能打手机吧?这里是七楼,到顶楼比较快。”田代又点了一下头,离开了病房。三浦的脸色变了。铁青——应该说是黑成一片,只有眼睛散发出锐利的光芒。他的身体微微颤抖,像是在呢喃着什么一样蠕动着嘴唇。我吞了吞口水。不久之后,三浦用极度压抑的声音说:“稻叶……你去一楼的商店帮我买烟……买一包七星……钱……那个抽屉里面……有零钱包……”“哦!好。”我拿着零饯包走出了病房,接着躲在柱子后面。三浦随即便离开病房,连周围的状况都没有确认,好像被某种东西附身。他彷佛被拉着一样跑上顶楼,我跟在他身后。天空下着犹如雾一股的绵绵细雨。低垂的灰色云层直逼而来。让人窒息的闷热、甩不掉的湿气,就像是恶梦中的场景。顶楼当然没有别人,只有撑着红色雨伞的田代伫立在那里。三浦瞪着站在通往顶楼出口的田代。他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激烈,脸上不断冒出汗水,眼珠子也鬼鬼祟祟地转动着。“女人……”那声音听起来很像三浦,但其实并不是。“女人……”混杂着愤怒、痛苦和混乱的声音听起来轰隆作响。三浦应该也觉得自己的状况不寻常,可是在他心中,和那个家伙相互吸引的痛苦、悲哀和怨恨已经超越了理性。正常的自己逐渐扭曲挣扎、劈哩啪啦地崩毁——三浦再也无法忍耐这种恐惧,于是把理性驱逐了。“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三浦朝着田代飞奔而去。“我要杀死所有的女人!”三浦抓住田代,把她压倒在地上,一边掐着她细细的脖子,一边将她的头用力地撞在水泥地板上。“瞧不起我啊!你瞧不起我啊!你以为你是谁啊?臭猪!母猪!”如同蒸气般的黑色物体从那只能用“野兽”来形容的身上窜出。“女人全都去死——!”就在三浦用更高的声音咆哮的瞬间,黑色物体被脖子给掐住的田代张大的嘴巴吸了进去。“噢……噢、噢、噢……!”三浦就像是力气被吸走似的,等到黑色物体点滴不剩地被吸进田代的嘴里之后,他便倒在地上。这一瞬间,田代变成了一张纸片。我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那张纸片是人的形状。“这是……式神之术。”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的秋音用力踩了踩那张纸。“唵阿味罗吽怯左洛!”(注:这是“文殊菩萨八字大威德秘密心真言”的其中一句经文。)咚!她踩纸的冲击震动了水泥地。“呜啊!”秋音又不是摔角选手,她的脚绝对不可能这么有力。这一定是“灵力”的冲击。“‘踩’这个动作也是一种封魔法术。这么一来,那个家伙就无法从这里出去了。”秋音捏起人形纸。“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家伙被更大的空虚给吸进去了啊?”富尔从胸前的口袋里探出头来说。“就是这样。接下来只要把这个交给藤之老师处理就行了。”藤之老师是秋音现在修习灵能力的师父,同时也是月野木医院里负责替妖怪看诊的医师。这个模仿田代的式神就是藤之老师做的。“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活生生的田代,真厉害。”一如往常,道行高深的法术还是让我冷汗直冒。“呃……”“三浦老师。”我和秋音把三浦扶起来,他看起来更憔悴了。秋音用平静的声音说:“三浦老师,一切都结束了。我想你应该会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只要把那些事情完全忘记就好了。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回到工作岗位上。”秋音的话和以往一样沉稳而平淡,没有“知情者的优越感”,也没有对三浦的怜悯。可是,三浦却用锐利的眼神瞪着秋音。我从来没有看过他露出这种表情。“什么嘛……什么叫做完全忘记?别说得那么简单。”三浦用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如同控诉般喊着:“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惨。我……我……又不是为了吃那种苦而努力念书的。”被雨淋湿的头发贴在脸上,三浦消瘦的脸庞显得更凄惨了。“我没错。我一直都很优秀,大家都很支持我,可是居然被那些小鬼们践踏摧残。”原来如此——对三浦来说,那是“第一次的挫折”。自尊心和自信心越强,感受到的反差就越大。“为什么她们可以那样对我?明明错的就是她们啊!什么叫做无法遵从老师的做法?谁会听你们的话?少瞧不起人了!”三浦吼得似乎都要吐出血来了。我觉得他将所有压抑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那些本来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的心灵黑暗面。“你在乱说什么啊?老师。现在的你简直就跟无理取闹的小鬼一样。”三浦用惊愕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说什么?稻叶。我怎么可能像个小孩?我是了不起的大人诶!”“什么?”这次轮到我惊讶了。我接着说:“你……根本不了解自己嘛!”我回想起画家的话。无法活出自我的家伙。这种人认为全世界只有自己一个,其它的东西全都是装饰品,而且完全没有自知之明。“你有好好听峰女的学生说过话吗?你有配合过她们的价值观吗?”秋音制止了忍不住发火的我,说:“好了……回去吧!夕士。”秋音牵起我的手,快步离开了现场。三浦淋着雨,呆呆地看着我们离去。在沉重的灰色风景中,彷佛淋湿的悲惨老鼠一般跌坐在地的身影,似乎就是他内心的写照。“我做错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很拼命,我很拼啊!”他的叫声被闷湿的雨水吸了进去,没有传达到任何地方。第三卷 我要朝着未来前进事件解决了,我却还是觉得心情很糟。回到公寓以后,我发现龙先生正在等着我们。“回来啦!进行得顺利吗?”看见那个看穿一切的微笑,我忽然觉得身体里的毒气全都消失了。“是啊!”我笑了。也对,即使本我怪物消失了,三浦也不见得会变成一个好人。我误会了,三浦只是回归为原本的三浦而已。那个毫无自觉又不太可靠、还很爱耍赖的大人,就是三浦,这点无庸置疑。“辛苦了。”龙先生拍拍我的肩膀,让我觉得一切的辛苦都有了回报。秋音那个家伙,只要看到龙先生就心情大好,刚才的事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你们两个赶快去洗澡吧!基于武士情操,我等你们回来再开动。”画家边说边秀给我们看,原来是塞满桐木盒子的海胆。“呀~~~看起来好好吃哦!”“好、好大,而且还亮晶晶的。”“这是人家刚抓到就拿来的。有很多,今天晚上可以吃生海胆吃过瘾了。”龙先生笑了。“但是,我不太敢吃海胆……”“那只是因为你没吃过真正好吃的海胆。放心啦!你可以吃吃看这个。”我用最快的速度洗完澡,开始品尝生海胆。味道跟龙先生说的一样。“咦?很甜嘛!”浓厚的甜味在嘴巴里化开,岩石的香气随后冲上鼻腔。“琉璃子,再来一碗海胆盖饭!”秋音很快地要了第二碗摆满海胆的海胆盖饭。诗人、画家、龙先生和山田先生这些大人则是吃生海胆凉面和烤海胆,大口地喝着日本酒。我吃完海胆盖饭之后,又吃了海胆鲔鱼盖饭。在两道重口味料理之后,吃一些琉璃子特制的醋拌鸡胸肉凉粉,中和一下,结果嘴巴里清爽得不得了。这种味道的对比深深地渗入我的身体里。最后一道菜是海胆茶泡饭。“啊——身为日本人真是太棒了!”如果旧书商在的话,应该就会这么说吧!他一定会为今天不在家而悔恨不已。睡觉之前,我打了电话给长谷。“所有事情都平安结束了。”我终于可以平静地这么说。“是吗?”长谷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会去听你描述详情的。”“哦……嗯,那就星期六见啰!”隔天是星期五。早上我走进教室,在座位上坐下的时候,发现抽屉里面有一张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