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无头作祟之物-2

被戳到痛处的高屋敷突然支吾起来。在世人看来,十三夜参礼的仪式无疑是一种迷信。而且还要在非常时期举行,简直无法无天了,就算被指为非国民、受到严厉处罚也无话可说。而担任仪式警备工作的居然是现役的巡警,这可是个大问题。高屋敷非常清楚这一点。不过,和在城镇派出所上班不同,像他们这种拖家带口移居派驻地的警察,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外,还必须融入当地的生活。不,先化身为本地人才是当务之急。他们的立场就是那么特殊。要是在城镇派出所,大概赴任后只管埋头苦干就行。但在媛首村,受环境所迫,首先得努力让自己成为村民中的一员,否则还真胜任不了这份工作。换言之,村庄的要事也就是自身的要事,这一点二见本人肯定比谁都明白。假如一守家没有可当继承人的男子,而二守家有——假如这家的十三夜参礼在今晚举行,想必二见也会像高屋敷一样对同僚提出请求——不,命令,因为是二见,所以应该是命令吧。但现在再做这样的假设又有何用。二见只要否认即可。况且他说的也不是不在理。“嗯,算了算了。年轻人总有些急功近利嘛。”二见用故作宽大的语气安抚沉默不语的高屋敷。虽说年轻,高屋敷也三十有一了,怎么说也是个有经验的警官,实在不应该对他说这样的话。紧接着,二见又拿出了老师训诫学生的态度:“话说回来,年纪轻轻难免会犯点差错,这时就得请经验丰富的老前辈提提意见,尽快改正才是!要是不做这种交流,你可听好啰,再过多少年你都不可能在工作中有长进。今天的事我就秘而不宣吧。不过今后你要尽量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口无遮拦地说了一通大话。“对了,忠厚的佐伯巡警还在一无所知地忙活吧,我去看看他。”二见丢下这句让人气恼的话,蹬着自行车向南鸟居口进发了。“呼……”高屋敷忍不住叹了口气,像是要把先前憋在心中的愤懑一扫而空。(二见明白得很,秘守家——尤其是一守家在村里的势力有多强,为什么就是不愿好好协助我呢?)其实高屋敷心里明白,虽然很无聊,但根本原因恐怕就是他和佐伯不同,没有对二见显示额外的敬意。这次的事也是,如果高屋敷在发出请求通知前能和二见谈谈,煞有介事地摆出征求对方允许的姿态,想必他也不会过来找茬。只要能给足这位巡查长的面子就成。(这个我也知道……唉,按那人的思路,我就知道会这样……)高屋敷知道每逢盂兰盆(2)、岁末或其他节日,二见都会收到二守家赠送的礼品。只是,就算是二守家的死党,也不该轻视对秘守全族而言极为重要的十三夜参礼啊,这态度着实让他费解。不过只对高屋敷挖苦几句就罢休了,说明二见也怕他阻挠十三夜参礼巡逻的事,万一传入富堂翁耳中可就不妙了。除此之外想不出别的理由。(换言之,他十分敬畏一守家,对十三夜参礼却不太有兴趣。抑或他是有意躲避,不愿牵扯其中……)思前想后的高屋敷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不着边际的可怕念头。(不,慢着,莫非二见巡查长其实正在暗暗期待十三夜参礼的过程中发生什么变故?)最大的变故当然是以前也曾发生过的继承人离奇死亡事件。假如那样的灾祸降临在长寿郎身上——(二守家的纮弌会成为秘守家的继承人,二守家也会自动升格为一守家。而二见巡查长将成为村中最高权力者管辖区域下的派驻警察……)这联想太过可怕,高屋敷慌忙摇了摇自己的头。(不,不会……绝对不可能。警察决不会抱有这种愚蠢的想法,二见巡查长也不至于……)否定的同时,阴暗的不安情绪却不知不觉地在高屋敷的胸中扩散开来。就某种意义而言,高屋敷的忧虑不幸成了真。只是即将发生的那场骇人听闻的变故,和他所想的迥然不同。注释:(1)成人仪式:年满二十周岁时举行的庆祝仪式。(2)盂兰盆:盂兰盆会。指阴历七月十五日举行的一系列祭祖仪式。采用阳历后,在阳历七月十五日或八月十五日进行祭祖仪式也开始多起来。第03章 媛首山媛首山名为山,其实却是一座巨大的丘陵。椭圆的外形犹如向左右(即东西)延伸开去的高耸龟背,而且整个儿都被郁郁葱葱的树木覆盖着,所以还不如说成广袤的森林地带。从地表隆起的媛首山,庄严地坐落在村庄的正中央。接近山的中心处,人们供奉着媛神堂。通往媛神堂的道路有三条,第一条在一守家对门的山之北侧,那里有一座祭神用的祭祀堂,人称北鸟居口;第二条路位于山的东侧,与二守家遥遥相望,叫做东鸟居口;而第三条则在与三守家对峙的南侧,称为南鸟居口。无论选择哪座鸟居,都必须从登上石阶开始,然后埋头走过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参道。不久还会看到一口井——但仅限于使用北侧参道的场合。东与南则设置着神社中常见的手水舍(1)。不管是井还是手水舍,一旁都有祭祀祓户神(2)的祠堂。参拜者在此洗尽污秽后,再穿过前方的小鸟居。穿过第二座鸟居就到了铺满玉砂利(3)的媛神堂境内,北侧配有格子门的媛神堂坐镇中心。堂内祭祀着相传是媛首冢的大石碑,以及其后方一座名为“御淡供养碑”的小石塔。两尊祭祀神正是那位可怖的淡首大人的原型,世世代代守护着秘守家——又不断作祟。媛首冢最早的传说可以追溯到天正十八年(一五九零年)。据说是年七月,建造在媛神乡的媛神城遭到了丰臣氏的攻击。最终城主氏秀自尽;儿子氏定越过媛鞍山,经由西侧的日阴岭,总算逃到了邻国。但紧随氏定逃亡的淡媛,却在山中被丰臣军追兵的弓箭射中头部跌倒,随即遭斩首身亡。关于淡媛此人,历来就有种种奇妙传言。譬如恣意虐杀侍女,生食鸟兽的肉,热衷奇异秘术,只要是男人就拉入卧房——云云。因此,村民为氏定的平安逃脱而高兴时,似乎谁也没有对淡媛的惨死表示哀悼。然而,媛神城破不久,就开始有人遭遇可怕的事情。有个烧炭人,在窑场用媛鞍山的原木烧炭时,总觉得窑的情况有些古怪。他心下生疑,于是透过小窗向窑内凝神望去,望见那原木竟似人骨模样,而周围甚至飘起了炙烧人肉的恶臭。烧炭人吓得几乎瘫倒,这时突然下起了小雨,无边无际的恶寒向他阵阵袭来。他心惊胆颤地一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一个身披烂甲、满身血污的落难武士——还向他扬起了下巴,像是要他再去瞧瞧窑的内部。由于恐惧而浑身颤抖的烧炭人,再次向内窥去,眼前顿时出现了惨绝人寰的一幕:烈焰裹着一颗女人的头颅,龇牙咧嘴面带可怕笑容,在吱吱作响的怪声中渐渐焦烂。烧炭人惨叫着撇开脸,原本在身后的落难武者已然消失,一个上身鲜血淋漓的无头女正向他逼近。他险险保住性命逃回了村庄,但从此高烧一病不起,数日后就去世了。还有一件事。一个村民在如烟似雾的细雨中赶路,打算自北向南翻越媛鞍山。不知何时起,他发觉前方有个装束奇异的陌生女子,只有一长串繁复的衣物披在她肩后——这一刻明明无风,衣物却轻飘飘地鼓着。山里碰上这种事还真奇怪,村民想。由于当即又萌生了惧意,遂决定折返而回。不料朝后转身就看到,后方竟也有一个打扮诡谲的女子。头上倒是戴了草帽和头巾,但下面只穿着薄薄的长衬衣,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村民慌忙再转身向前……前方女子的衣物正轻轻扬起……然而衣下空空如也,只有一颗人头浮在半空。那人头正缓缓地把脸向他转来,他回身想往后逃,就在此时,身后的女子草帽与头巾刚巧滑脱……其中竟也空无一物,仅存身躯行在半路。前有无躯头,后有无头躯,不断地紧逼过来。村民急中生智,迎着向自己扑来的人头猛冲。在撞中人头前的一刹那,从正下方迅速钻出,飞也似地逃到山的南侧,好歹算是捡了一条命。只是打那以后,每天晚上他都会不停梦呓:人头从山里来,从山里来。据说一个月后,他就突然失踪了。村里陆续有人发生类似的奇异经历。相传村民有心亡羊补牢,可惜找到淡媛的尸首准备安葬时,发现躯干被野兽啃食过,而且腐烂得不堪入目,唯独头颅毫发无伤、保存完好。事已至此,胆战心惊的村民只得厚葬淡媛的尸骨,并竖起石碑,敬其为媛神大人。而不知从何时开始,媛鞍山改称为媛首山,没多久,“媛神大人”也自然而然地被记载为“媛首大人”了。再说另一个御淡供养碑的故事,比淡媛的传说晚了两百年左右。大约是在宝历年间(一七五一至六三),秘守家的户主德之真有事外出时,半年前才娶进门的填房阿淡和男仆私奔了。两人从东方出发,穿越媛鞍山逃往西边的日阴岭,正好与二百年前淡媛想走却没走成的逃亡路线一致,这还真是个诡异的巧合。不过,阿淡倒是成功翻过了山岭。她和情人手牵着手,从媛首村、秘守家……从丈夫身边逃脱了。回家就得知妻子与仆人私通的德之真自然怒火中烧。他一掷千金,向四面八方派出人员追查两人的下落,此举果然见效,区区数月便查明了两人的落脚点。然而,或许是因为时过境迁德之真的心情也有了变化。他没有把两人强行抓回,反而托人捎话说:既往不咎,总之先回来再说吧。似乎不打算追究两人的丑事。德之真的口信让两人吃了一惊。商量一番后,最终决定让阿淡独自回去。男仆大概是因为叛主夺妻,自认为事到如今已无面目返回。数周后,阿淡乘坐的轿子抵达秘守家。轿子停在了正门后,阿淡正要下来。这时,一直藏身暗处的德之真突然举起日本刀,想在阿淡探头出轿的一瞬间,就让她身首异处。但德之真挥出的刀砍中了阿淡的发饰,没能一击斩落她的头颅。刀身陷入脖颈,阿淡在痛苦中辗转翻滚,直至气绝身亡。据说满地打滚的阿淡,疯了似地吼叫着:“我一定会降灾于你,到你的孙辈……不,到第七代……”在德之真的授意下,饱尝痛苦而死的阿淡被葬在了村里的乱坟堆。埋葬尸骨时在场的只有无量寺的僧人和小沙弥。没过多久,德之真和前妻生下的长子德太郎被橡饼哽住喉咙窒息而死,接着次子德次郎被马蜂蜇中颈项后猝死。然后德之真和新娶的妻子接连生下两个无脑儿,夫人很快就发疯自尽了。此外,家中还不断有人诉说自己的颈部、手腕或脚踝不适(4)。德之真彻底陷入了恐惧,他从乱坟堆里挖出阿淡的遗体,厚葬于秘守家的祖传墓地。但怪异现象仍不平息,最后德之真只好在媛神堂内为阿淡修建了供养碑。之所以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他已察觉阿淡和淡媛之间非比寻常的因缘,譬如她俩的名字里都有一个“淡”字。据说此后不久,席卷秘守家的恐慌之潮就渐渐平静了。最初,人们称淡媛(AOHIME)为媛首(HIMEKAMI)大人,所以把淡首(ENKAMI)大人的称号给了阿淡(OEN)。但由于发音不顺口,而且两人身份虽然有别却都受着供奉,使人萌生了两者同为神灵的意识。于是村民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把两人合称为淡首(AOKUBI)大人了。汉字采用“淡”,多半是因为两人名字里都有这个字。至于“淡”的读音为什么会选“AO”舍“EN”,除了后者发音不易外,还有两人地位悬殊的缘故吧。虽说已被奉为神明,但直到现在村民们仍然认为,淡首大人还在不断地给秘守家——尤其是一守家带来灾祸。淡媛头部中箭后被斩下头颅一事,大约发生在四百年前;而阿淡惨遭刀劈距今也有二百年的历史了。可惜任凭岁月如何流淌,关于淡首大人作祟和降灾的传说却从未中止过。很久以前在媛首村流传的游戏儿歌里,就有这么一首奇妙的童谣。赢了真高兴呀~花一钱输了真不甘呀~花一钱秘守家的少爷来一下哟疲惫不堪呀来不了秘守家的媳妇来一下哟脖子痛痛呀来不了算啦算啦你要哪个娃要男娃男娃去得快啊女娃好不好女娃是强壮啊一守家难保算啦算啦你要哪个娃要男娃男娃来不早啊女娃好不好女娃是长寿啊一守家绝后算啦算啦你要哪个娃商量商量吧问问那个孩子吧就这么办吧孩子们会一边唱童谣一边做“花一钱”式的游戏。把“男娃”和“女娃”处替换成小伙伴的名字,分成两组玩换人游戏。细看歌词,可以看出秘守家的女孩比男孩强壮长寿的意思。只是男孩“去得快”、“来不早”这些词语义模糊,令人摸不着头脑。据说其实是因为原先的歌词被改掉了。在原来的歌词里,“去得快”是“死得快”,“来不早”是“活不长”。另外,“疲惫不堪呀来不了”的原词是“弱不禁风呀来不了”,“脖子痛痛呀来不了”的原词是“首灵怕怕呀来不了”,至于“问问那个孩子吧”,原词则是“问问首灵大人吧”。当然在里面两次出现的“首灵”指的都是淡首大人。但这么一来毕竟对神明有所冒犯,所以自然演变成了如今的歌词。媛首村人的这种想法——不,应该说是畏惧吧,决非无凭无据。村里人都知道一个不争的事实,即秘守家的男孩很少能平安长大。所以这首让人毛骨悚然的童谣,才会在孩子之间无意识地传唱开来。秘守家在历史上有很长一段时间,由当代户主的嫡长子继承家业,延续家族香火。虽然后来分为三家,各使用一守家、二守家、三守家作为屋号,但依然遵循这个规矩。一守家的长子会成为秘守一族之长,这就是秘守家传下的不成文规定。然而,处于风口浪尖的一守家偏偏养不出男孩。男孩大多都在幼儿时期夭亡。即便能长成少年或青年,也会疾病缠身或不断受伤。偶尔出一个可以贯穿始终健康成长的男子,也照样消除不了弱不禁风的形象。倒是女孩,据说就算放任不管也能平安长大。可见佣人们在暗地里针对长寿郎和妃女子嚼的舌根,还有村民那些有关妃女子命名的说法,决非单纯的揶揄、戏言或信口开河。假如一守家生养不出男孩,就要在二守家和三守家的长子中挑选继承人。一旦大权落入二守家之手,两家的关系就会完全逆转。换言之,过去的二守家将使用一守屋号,而原来的一守家则降为二守。同理,三守家之子若能成为族长,也会这样变更。但事实上在秘守家族的漫长历史中,权力宝座替换的好戏一次都未上演过。虽然多次面临后继无人的危机,却每次都如履薄冰似地保住了一守的地位。体弱多病但依旧在世的富堂翁也许就是最好的证据。当然兵堂也是。把一守的权位世世代代平安无事地传于嫡子,有一样“工具”起了很大作用,那就是被称为“三三夜参礼”的一系列仪式。这是秘守家独有的仪式。孩子出生,以及满三岁、十三岁,成年以后满二十三、三十三岁时的中秋,举行者要祭拜媛神堂,祈祷自己能够平安长大。仪式对象没有男女之别,而二守家和三守家的孩子也同样要参加,因此就某种意义而言,这是全族共有的仪式。不过受恩惠最多——或者说最需要恩惠的,无疑是一守家的嫡子。仅凭下述事实就能清楚地证明这一点。女子大多只举行三夜参礼和十三夜参礼,二守家和三守家的长子也只到二十三夜参礼就告终,唯有一守家的继承人必须执行三十三夜参礼、完成整套仪式。然而,即便对淡首大人礼至于此,也难保一守家的男子不会哪天突然暴毙。明明二十三夜参礼举行完毕的那一刻,已算自动完成了家业继承的流程,为何又有三十三夜参礼呢?可想而知,历代继承人对于突然而又不可理喻的死亡,是如何抱有充满现实感的恐惧的,他们的颤栗之情简直是扑面而来啊。三三夜参礼中,被视为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十三夜参礼格外重要。而这正是今晚长寿郎将要执行的仪式。(长寿郎少爷不害怕吗……)斧高拼命鼓励自己,不可因为过度恐惧,而在漆黑的参道上屡屡止步。他还把自己的胆怯心绪转换成了长寿郎的感受,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他随时都可能哭出来,并坐倒在石板上一蹶不振。这时的斧高才深切体会到,夜间的媛首山比想象中更可怕。白天他来过好多次,而且,从北鸟居到媛神堂不过是一条没有岔道的路,他觉得自己即使闭上眼睛也能走到,所以有点掉以轻心了,认为黑夜也不足为惧。然而媛首山的氛围在日落后会变得极为不同,面对这座山必须做好相应的心理准备,把这里设想为别的地方。至少对年幼的孩童来说,夜晚的媛首山不是一个可以随便独闯的空间。问题还不止于此。夜晚的媛首山十分寂静,走在石板上,无论怎样小心都会回荡起脚步声。因此为了不被发觉,他必须和前面的人拉开一定的距离。然而,或许是因为十三夜参礼这一特别的仪式让长寿郎十分兴奋,他的步履似乎比平常快了很多。登上石阶也好,走过参道也好,都与平时的稳重步伐大相径庭。原本看来就朦朦胧胧的灯笼光,一不留神已离得越来越远。弄不好会孤零零被抛在这一片漆黑里……斧高陷入了这样的恐惧。但即便焦虑至此,他也不曾加快步伐,只是以勉强看得见灯笼的速度,在后面追随。虽然最初也曾盼望离长寿郎更近一些,至少把距离缩短到能看清他的背影……斧高没那么做,是因为紧盯着前方的模糊亮光、在泼墨般的黑暗中行进的时候,心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那真是灯笼的火光吗?要说是灯笼……会不会太圆了?是不是太模糊了?细想下去就无法再挪步了,他总觉得在前方的黑暗中摇摆的那玩意儿,随时都会骤然停滞,旋即向他回转过来。(莫非是首无……)媛首村中最可怕的自然是淡首大人。不过在这个旧称“媛神乡”的地方,自古就有许多村民深为忌惮的异类,譬如位牌山(5)或山魔等。而其中最让当地人厌恶的就是被称为“首无”的怪物。(哈,哈……不会吧……)斧高试图强作笑脸,但嘴角僵硬怎么也笑不出来。众所周知,只要对淡首大人礼数周全,村里人就不会遭受灾祸。但“首无”不一样,只要遇到它或被它附体,就再也不能逃脱。简直给人一种压倒一切的恐惧感。所谓首无究竟是什么?形态如何?为什么在这里出没?这些问题其实无人能答。如此惧怕却谁也不能对它的真面目进行圆满的解释。从“首无”这一称谓出发,有人联系上了淡媛与阿淡的怪异故事。还留下了这样的传说——和主人淡媛一样被斩首的随身侍童,才是首无的原形,而他如今仍在淡媛身边。此外,很多年事已高的人倾向于将首无和淡首大人视为一体。众说纷纭,但一切终究是一个谜。“很久以前就有首无的传说”、“留下了好几个怪谈”、“我爷爷认识的人曾经见过”——这就是首无,如此这般成了媛首村的一部分,彻底融入了村民的生活中。直至今日,发生了什么不可解的怪事,人们还多半会风传“一定是首无干的哟”。这无疑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在某某地遇见、擦肩而过或被附体之类的传闻,现在是不太听到了,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换言之,连成年人都那么怕,置身于黑暗之中开始疑神疑鬼的孩子感到惊恐并不奇怪。斧高想到前方那玩意儿随时可能向这边飞扑过来,就禁不住打算掉头逃跑。但他还是用尽所有的勇气,好歹坚持了下来。凝神望去,片刻之后,那停下后兀自摇个不停的东西,静悄悄地向右侧移去。(对啊,已经到井的所在了)斧高总算看清了那个圆圆的、朦胧模糊的东西,确实是灯笼。原来火光的奇妙摇曳是长寿郎在确认周围的情况。他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把脚步放得更轻,谨慎缓慢地走完了参道的剩余部分。记得在离井不远的石板左侧,应该有一块足以藏身的大石碑,不一会儿他就找到了。躲藏之前他无意间朝井的方向瞥了一眼,顿时吃了一惊。因为长寿郎全裸的背影,突然跃入了他的眼帘。(为、为……为什么!)斧高担心主人是否对仪式过于紧张,所以精神失常了。但他立刻想到主人是要用水洒身洁净躯体。单纯的参拜只要洗手即可,但十三夜参礼毕竟有所不同吧。虽然领悟到了这一点,但斧高怎么也无法从瞥到长寿郎裸体时遭到的冲击中恢复过来。并不是因为目击裸体才震动,而是因为那裸体竟意外的粗壮,令他大受打击。与平日要帮家里干活的村童较之而言,长寿郎的身子还只能说是纤瘦。但这一幕让人充分意识到了长寿郎的男性事实,斧高一直以来对他持有的印象:既非男性,自然亦非女性——而是可谓中性的魅力,于一夜间轰然崩溃。(但今天是十三夜参礼,所以很正常……)斧高感到,从少年成为青年的仪式所蕴含的意义,如今已然清晰地显现在自己眼前。现在连他也充分理解了,这对秘守的一守家继承人而言的确是至关重要的通行仪式。但一想到长寿郎就这样长成了凡夫俗子,而且可能会变成他父亲兵堂那样的无聊男人,斧高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对斧高来说,长寿郎是一个极度不可思议的存在。从世俗的眼光来看,长寿郎是主人,斧高是侍候他的佣人。斧高非常清楚这一点,也不会对自己的职责有丝毫懈怠。不仅是长寿郎,对妃女子也一样,因为这是在一守家食宿无忧的代价。初来乍到的时候,甲子婆就三令五申地把这个道理灌输给了他。不过只要把该做的事做完,对某人抱有什么样的心意还不是个人的自由么?斧高虽然年幼,却也有这样的想法。这大概是出于他那特殊境遇的缘故吧。抛开主仆这层关系,长寿郎可以说是一守家,不,整个媛首村里唯一让他感到亲近的人。这并不意味着斧高把他看作年岁相差颇大的哥哥,更不是父亲……当然亦非母亲或姐姐。和朋友也有所不同。如果硬要用言语来形容,那就是各种亲友的混合?但这么说就简直等于什么也没说。随着斧高不断成长,自幼对长寿郎抱有的心意越发难以处理。处于思春期的他回忆起那种初恋一般的情怀时,总是感到十分烦恼。不过六岁的他当然不会明白自己此刻的复杂情感。他只知道对自己来说,长寿郎是无比重要的人,仅此而已。正是因此,斧高才会独自来到这里,他才会在目睹最心爱的长寿郎身上所起的此许变化时,感到很痛苦。(长寿郎会变成大人……)他的父亲兵堂傲慢无礼的神态,及其祖父富堂翁自高自大的模样,又一次在斧高的脑海中浮现,和长寿郎的身影重迭在了一起。(不,不会的!只有长寿郎少爷绝对不会变成那样!)斧高马上加以否定,那样的联想无异于亵渎长寿郎。然而,再看那个身影那个裸体,也让他难以忍受。(或许我压根就没有守护少爷的必要……)虽然在心里这样嘟囔,但斧高还是决定躲到石碑后面去。就在这时,他好像不小心踢到了散落在参道上的碎石,四周迅速回荡起圆砾石滚过石板的干涩声响。“谁啊!”长寿郎的喝问声当即响彻神堂,紧接着,斧高就听到了向这里走来的脚步声。强有力的呼喝和脚步声,让斧高感到他已不是自己熟知的长寿郎,而是一个能独当一面、充分意识到自己是一守家的继承人、且不久就会成为秘守族长的男子。直到此刻,斧高才认识到自己正在妨碍一场极为重要的仪式,而如今的长寿郎也决不会饶恕这种行为吧。(怎、怎么办……)大脑一片空白的斧高,猛地闪到近旁的树木背后。原先打算藏身的石碑,是怎么也来不及躲过去了。幸运的是,提着灯笼搜索四周的长寿郎走向了石碑。稍加思索就能明白,在参道的尽头,看起来最有可能藏人的地方就是这座石碑。(还、还好……没躲在那里。)刚松了一口气,斧高马上又想到,眼下藏身的这棵树岂非同样令人生疑。不过,或许是长寿郎查完石碑背后就满意了,借助灯笼的亮光张望片刻后,他回到了井边。想来和高屋敷一样,他没想到这里会躲着一个六岁的孩子,所以才未曾特意追查成年人不可能藏身的树后吧。长寿郎没有检查树后的理由,斧高自然是一无所知,他只是单纯地庆幸自己未被发现。可惜就在斧高稍稍探头,想要目送通过树旁回向井边的长寿郎时,刚刚产生的安心感又瞬间荡然无存了。因为将手巾随意缠在腰间的长寿郎,下腹部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一冲击比目击裸露的背部更为深重。他甚至忘记了长寿郎年仅十三的事实。长大后的长寿郎继承了一守家,转眼间就像父亲兵堂、祖父富堂翁那样,蜕变成一个傲慢、自大、好色的丑恶男人……此时此刻的斧高,脑海中闪现的尽是这些情景。(不……我不要少爷变成这样……)没多久,哗哗地浇淋井水的声音传了过来。但斧高蹲下身子以两手掩耳,不让自己听到。也许他以为只要听不到这些声音,长寿郎就能永远不变样。当初那份希望守护长寿郎完成仪式的心意,业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片刻之后,耳际又传来脚踩碎石产生的细微声响。斧高猜想这是长寿郎在向媛神堂走去。就在这一刹那——(啊,如果不一直守护到堂内……)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斧高深为吃惊。他不得不承认,无论外表如何变化,自己还是最喜欢长寿郎。讽刺的是,虽然他好不容易改变了想法,却很清楚不可能再往前行进了。他放开捂住耳朵的双手,就听到了嚓嚓簌簌的响亮脚步声。要走到媛神堂,必须踩过铺满此境的玉砂利。在境内行走而不发出任何声音,基本上不可能吧。一旦靠近神堂,就会马上被长寿郎发觉。(只能到此为止么……)怅然若失的斧高在树后蹲下了。就这样别无他事的话,也许他会在这里呆到翌日清晨。然而——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响,心里虽然在想是不是长寿郎从媛神堂出来了,但声音却是从相反的方向传来——(啊,妃女子小姐!)只顾长寿郎的他,全然忘却了妃女子的存在。(要是被发现可不得了……)斧高哆嗦起来,自知此事非同小可。总之,他只能期盼妃女子尽早进入媛神堂了。不一会儿,灯笼的朦胧亮光自右侧的参道徐徐而来。虽然明白被发现就糟了,却还是想去瞧一眼。他匍匐在地面上,在对方通过之前的一瞬间,从树后探出了脸。妃女子的赤红裤裙正好从眼前一闪而过。斧高慌忙缩回头。(被、被看到了么?)他感到心跳得厉害,但凝神平息了片刻后,又忍不住好奇心,想要仔细瞧瞧妃女子的模样。这次他从树的左侧向外望去。(啊……)映入眼帘的竟是妃女子的裸体。想想井边的祓禊(6)仪式吧,完全应该能预料到如此场景。但斧高还是吓坏了。而且,他遭受了比窥视长寿郎时更为剧烈的震撼。那是因为——(真、真美啊……)他在长寿郎的裸体上感受到了不可想象的男性特征,因而瞠目结舌。同样,之前从未进入过他的意识的——妃女子身上的女性特征,也让他不禁大吃一惊。井边灯笼的朦胧亮光下,妃女子的裸体隐约可见,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梦幻之美。尽管身姿尚未完全绽放,但那略带弹性感的纤腰,微微隆起的双乳,还有那唯美之极、细腻得近乎妖冶的肌肤……斧高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她的美,甚至改变了长久以来对她的看法,一时之间竟看得入了迷。然而,斧高看见的其实不是她的全身。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间,嘴里迸发出了压抑的惨呼。“啊啊……”朦胧的火光下,是异常白皙的裸足,稚嫩却又妩媚的腰与胸,还有完全无意遮掩娇躯的双臂,然后是,暗夜一般漆黑、空空如也的颈……没错,她没有头。注释:(1)手水舍:供水给参拜者洁身之用的设施。大多安置在神社、寺院的参道边,或社殿的侧旁。通常只有四方柱一屋顶,柱间无墙,中央放置水盘。过去参拜者需洗净全身,现在已化繁为简,用长柄勺取水盘之水浇手或漱口即可。(2)祓户神:在祓禊执行场所祭祀的神。祓户神共四位:濑织津比咩神、速开都比咩神、气吹户主神、速佐须良比咩神。(3)玉砂利:大颗粒圆沙。“玉”有魂魄之意,神社参道和境内铺上玉砂利,有洗涤参拜者心灵之意。(4)日语中,颈部为“首”、手腕为“手首”、脚踝为“足首”,都带一个“首”字。(5)位牌山:地界形状像灵牌的山。据说所有者、或伐木山中者家里会有死人出现,因而为人们所忌讳。(6)祓禊:在举行重大仪式前以水清洗身体,拂除污秽与不祥。第04章 东鸟居口高屋敷埋头思索着二见的真实意图,突然想起自己赶赴东鸟居口的初衷,慌忙环顾起四周来。(南鸟居口交给佐伯巡警应该没问题吧。)北鸟居口有三个一守家的人。他们都是当事者家人,不会放松警惕。(果然还是这里会出问题。)二见不起作用也就罢了,偏偏东鸟居口还正对着二守家。南鸟居口有佐伯在,更重要的是,那里的三守家眼下没有能当继承人的男孩,就算企图争夺继承权也无计可施。换言之,三个鸟居出入口中最需警惕的就是此地。事实上二守家的兄弟俩都曾行迹可疑地在鸟居附近徘徊。纮弌大概不会胡来,但纮弍不可不防。哥哥坦然承认来过,而就在这一带接受盘问的弟弟却存心装傻,此乃明证。(但二见巡查长他——)眼看又要想到巡查长的事了,高屋敷急忙甩甩头。(别,别,先从石碑后面查起吧——)手电筒光的照射下,鸟居左右显现出数枚石板。绕媛首村走一圈,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各种石碑和马头观音像。石碑多为板碑,即人们常说的供养塔,就是在平坦如板的石头表面,用梵文雕上阿弥陀如来等佛名,而后再刻上戒名、卒年,以及先人的事迹等。村里现存的板碑,大都被视为关东武士之物——不是有身分的武士,只是农兵或乡兵而已。如果连供养塔什么的都留不下来,他们的存在就会湮没于历史的暗流。总之,令人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不过此刻的高屋敷没有闲心抒情感慨。虽然他也觉得可疑者要是有空躲在这种地方,早就会去媛神堂啦,但仍然仔细检查了石碑的后面——说不定可疑者看到自行车灯光会慌不择路地躲过来,而出乎意料的伏兵事先潜藏于此的可能性也很大。检查完鸟居周遭,他登上石阶……到达顶端时回头望去。只见东守村沉浸在浓重的黑暗中。他不禁轻声嘀咕道:“夜色还真是黑得让人发毛呢……”但他此时凝望的不是村庄的风景,而是二守家宏伟的宅邸。不管被笼罩在怎样的黑暗中,宅邸始终具有压倒一切的存在感。(站在一枝夫人的立场,会竭力让自己的孙子纮弌继承秘守家族长之位吧。她很可能为达到目的而做出有点出格的事。)如今人称二守婆婆的一枝夫人,是富堂翁唯一的亲姐姐,也是他在村里唯一忌惮的人。而且,这位夫人对自己的弟弟,甚至对一守家本身,都抱有极度的憎恨。(一守家本是憎恨的对象,她却一心要让自己钟爱的孙子去做这屋号的主人……真是微妙的因果循环。)追本溯源,是一守家的习俗造就了这一切。作为继承人的男子享受极为优厚的待遇,而女子完全被忽略,男尊女卑的陋习一直延续到现在的长寿郎和妃女子身上。一枝在一守家成长的岁月中,不知不觉对仅仅因为是男子就大可为所欲为的弟弟,产生了强烈的嫉妒和由衷的憎恶。而富堂迷失于得天独厚的环境,面对年长的姐姐,言行也无所顾忌,使她怨恨更深。后来一枝嫁入了二守家,不再有顾忌,就放言总有一天会为夫家夺取一守的屋号。事实上她还亲口宣称,她是抱着这样的人生目标才活到了现在。委实令人骇异。(明明是亲兄妹……)高屋敷得知这惊人的姐弟关系时,情不自禁地为老式家族特有的复杂纠葛而震撼了。富堂翁有三个儿子,长子国堂、次子强堂和三子兵堂。都是富堂翁取的名字,接在他的名字后面,能排成富国强兵。可以说这反映了日本当年的世风,同时又蕴含着父亲期盼儿子茁壮成长的愿望。然而先是国堂在七岁时病故,接着,强堂五岁时也因病而死。莫非是一枝夫人的执念所致?据说当时,惟有当时,村民在谈论淡首大人的作祟问题前,会不无惶恐地思索这一可能性。因为很多村民都亲眼见过她前往媛神堂祭拜的热情身影。人们在想,她究竟是祈求什么……富堂翁听说姐姐的不轨举动后,命令乳母藏田甲子无论如何也要让兵堂活下来,而后者也用身家性命担保,发誓保护婴儿,抚养他长大成人。据熟知掌故的老人所言,她俩还上演了一场斗法似的激烈交锋,这决非笑谈……由此可见,当时是甲子婆的守护法力占了上风。虽然兵堂像历代继承人一样,接二连三地患病、受伤,但一直没送命。他平安长大,执行了十三夜参礼和二十三夜参礼,成功继承了一守家。不但如此,九年前他还圆满完成了三十三夜参礼。作为一守家的男子,兵堂继富堂翁后,终于步入了能让人姑且放心的人生阶段。(一枝夫人肯定很郁闷吧。)不论她是否曾在媛神堂祈求三兄弟死去,至少在国堂和强堂两人夭折时,她一定也盼望着兵堂步上后尘……(不,她那种人,恐怕一开始祈求的就是三兄弟的死……)想到这里,高屋敷不由打了个寒颤。他甚至感到能对抗淡首大人作祟的,其实不就是一枝夫人么。听说藏田甲子的力量终究只限于守护,一枝夫人拥有的却是攻击力。假如果真如此,秘守一族只要团结起来齐心协力,也许就能斩断历代延续下来的首灵作祟之链。(算了,这是不可能的。)事到如今,怎么也无法想象他们有和好的可能。村民一定也都会这么说。(而且话说回来,作祟什么的,又不可能真的存在……)虽然心里这么想,然而当他踏入媛首山的东鸟居口,从那里眺望沉睡在暗夜中的二守家时,突然觉得只要是在媛首村,似乎就没什么不可能。(荒唐……)他暗自否定着转过身,背对二守家沿参道起步走。顺带提一句,富堂翁除了姐姐之外,还有两个妹妹。当然也有弟弟——无需多言了,都早夭,一个也没活下来。两个妹妹,二枝嫁到了三守家,三枝嫁进了秘守家的远亲古里家。或许因为二枝只是妹妹,或许三守家没男孩也是原因之一,总之她和一枝夫人不同,无论是对富堂翁还是对一守家,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传言渐起,说一枝夫人好像觉得这样的妹妹太不中用,因此经常暗地里找二枝煽风点火。(事以至此,三家再想和气地平分家产已经行不通了吧。)高屋敷走在石板参道上,打心眼儿里庆幸自己没有生在这种老式大家族。北守派出所虽说简陋,但他感到自己拥有这个家已经心满意足了。没多久右侧就出现了马头观音的大祠堂。估计走过参道的三分之二了。慎重起见,高屋敷检查了祠堂的外围和内部。村庄内外有无数马头观音,因为在当地,马匹对人类的交通、以及大量物资的运输来说不可或缺。事实上,还曾有过一段马比人类更受重视的历史。如此重要的马要是遇难而死,会就地祭祀马头观音。另外,人们也会在通行艰难的地方奉起马头观音,祈祷人与马的安全。媛首山中所见的马头观音,恐怕同时含有这双重意义。(好了,我该巡逻到哪里为止呢?)走过祠堂的高屋敷犹豫起来,因为再往前就直通媛神堂了。(我也不能贸然露面,妨碍仪式举行啊。)十三夜参礼具体是怎样的仪式,高屋敷全然不知。他也曾考虑不靠近媛神堂,只在第二鸟居观望,但这可能也是对仪式十分失礼的行为。现在不能轻举妄动。(我的职责就是注意不让可疑分子从东鸟居口侵入。)再次打定主意的他,确认了黑乎乎盘踞在参道前方的媛神堂之影,决心老老实实就此折回。当然,他仍像先前一样目光如炬地扫视着四周。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人声入耳。停下来侧首倾听,却什么也没听见。再次迈开脚步……又觉得确实有人在说话。(是从媛神堂境内传来的吗?)明白了这一点,不免就有些在意,但随即想起这可能是长寿郎或妃女子在为仪式念诵祈祷文。然而,他依然有一种奇妙的不安感,总觉得境内有什么异变正在发生……怕只怕万一妨碍了十三夜参礼……有鉴于此,高屋敷不能直奔入境。而且棘手的是,仪式的特殊性并非唯一难题。今晚的巡逻是他偏离本职工作、仅凭个人判断而做的决定,一守家的人又不欢迎他。这才是他寸步难行的根本原因。(巡逻到参道为止比较好……)直到最终,高屋敷都在为这一判断后悔,当时自己若是赶赴现场,就……第05章 媛神堂(首、首无……不、不是、是淡首大人……)又一次缩回树后的斧高,抱住头颤抖起来。(不……那、那是……首无……不、还、还是淡……)先前所见究竟是淡首大人还是妖物首无?疑问在斧高心头纠结得难分难解。(是淡首大人?……是首无?……淡首……首无……首无……首无……)然而没多久,脑海中就只有“首无”二字浮现了。就在这时,踢哒踢哒踢哒哒……无头躯似乎正从井边向他的藏身处逼近,这样的感受让人顿觉一阵颤栗窜过脊背。(啊……不、不要啊……不要过来!去那边!别过来……)斧高拼命抑制着大喊大叫的冲动。或许那玩意儿尚未发现自己躲在树后,何必自投罗网暴露踪迹——他冷静地下了判断。然而……踢哒踢哒踢哒踢哒踢哒哒……那玩意儿来得更近了。浑身发抖的斧高再度捂住双耳,试图拒绝外界的所有声响,身子也在原地蜷成一团,越蜷越小。窜过脊背的恶寒此刻已遍及四肢百骸,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疙疙瘩瘩的皮肤很快就会一块块脱落下来吧。他甚至产生了这样的恐惧。而且,明明捂着耳朵,应该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是……踢哒踢哒踢哒……踢哒哒,不知为何,他还是能察觉到那玩意儿走到了树的另一侧,然后,一动不动地窥视着这边的情形。(去那边!别过来!去那边……别过来啊……)斧高像念咒一样,在心里不断呼喊着同一句话,突然,他感到那玩意儿倏地探了出来,像要直探树的里侧,无颜、无首,空空如也的那玩意儿……(哇啊……)斧高发出无声的惨叫,想借此驱除一切不详之物。即便不行,至少也要驱除后背所能感到的险恶气息,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视线。为此他让自己的叫喊充斥了头脑,然而,那玩意儿的存在感并没有消失……时间过了多久呢?不知何时压着嗓子啜泣起来的斧高,突然感到有动静。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声响。他战战兢兢放下捂住耳朵的双手。(咦……)他随即发现,背后咄咄逼人的气息,已然消失无踪。(得、得救了……?)在他疑惑是否可以安心时,耳际传来人类清晰的咳嗽声。而且,咳嗽的人正从参道右方朝这里走来。(是、是谁?)油然而生的好奇心,战胜了之前掌控全盘的恐惧。身份不明的来者走过树旁的一刹那,斧高候住良机向参道窥去。他顿时产生了强烈的既视感——以前,不,就在片刻之前,他看到过同样的场景。这种感觉虽然真实,却实在是匪夷所思,所以他的头脑变得极度混乱。为什么?因为赤红的裙裤伴随灯笼的亮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这怎么可能……)他不由自主翻了个身,从树后偷眼望出去。白衣赤裤的妃女子,背影印入了他的眼帘。她手举灯笼打量四周的状况。也许是为了避免在井边做祓禊时弄湿长长的黑发吧,她的头上缠着手巾似的东西。她似乎很快就确认了目标物——井的所在,慢慢远离了参道。(妃女子小姐是现、现在才来的?那、那刚才来的是……)斧高呆立片刻后,脱力似地坐倒在原地。眼前一片黑暗,只有妃女子的身影在井边灯笼的映照下隐约浮现着。然后,他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除了凝视,还是凝视……她解下衣物,汲取井水浇洗身体的声音在四周回响起来,祓禊仪式已经开始,然而事实上斧高眼前映现的却是另一个裸体——那美丽而又妖冶,神圣而又诡异的无头裸体。(错了!那不是妃女子小姐……)在心存否定之念的斧高眼前,无头少女的裸体透出越来越浓郁的妖艳色彩,让人不敢相信她还未成年。他还发现,自己竟然认为那可怖的无头异形妖物洋溢着唯美气息,至于是不是妃女子,早已无关紧要。不,岂止如此,记忆中的身影不知不觉地与井边的少女重叠了起来,他甚至有了不必劳神区别的感觉。和恍惚的斧高相反,结束祓禊的妃女子手脚很麻利。她擦干身子,迅速穿上白衣和赤红裙裤,没多久就装束齐整了。踩踏玉砂利的声响随即在境内扬起。斧高也总算回过了神。恐惧与混乱,兴奋与虚脱——就像要拂去今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似地,他勉力站起身,打算目送妃女子离开,作为守护十三夜参礼的最后一程。诚然他是挂念长寿郎才走进了媛首山,但如今却衷心祈祷两人平安无事完成仪式。他悄悄从树后出来。黑暗之中,在灯笼的朦胧亮光下,浮现了妃女子向媛神堂走去的身影。白衣赤裤看起来,几乎是近半融入了暗夜,根据衣服和灯笼的位置判断,可知提灯笼的是右手。(那是什么呢……?)然而,她的左手也提着某样物品。虽然夜色黯淡,那玩意儿怎么也看不真切,但好像是个黑乎乎的球体,没错,好像是——(人、人头……)——被她提着,垂在她身侧。她在向前走。(怎、怎么可能……)心里想着不可能,不过,虽然他自始至终都在凝视她,却一直神思恍惚。换言之,就算井的背面事先藏有人头,妃女子又提头出发,他也肯定视而不见。因为唯一的光源就是那个朦胧的灯笼。(嗯……她拿的是谁的头?)这么一想,斧高猛然想到可能是先前的首无又出现了,几乎当场瘫软。(如、如果是淡首大人或首无,那么提的就是它自、自己的头……)一瞬间,斧高欲从参道狂奔而逃。不过他凝神细看,只见那渐行渐远的人影头上似乎缠着白色的手巾。光线太暗看不清楚,但至少不像没有头。(有、有头,脖、脖、脖子的上面……还有……)这时人影已至媛神堂。她打开了对开型的格子门,进入堂内。灯火忽明忽暗闪烁不定,因为对斧高来说,灯笼是在纸糊格子的另一侧移动吧。他鼓足勇气总算留在了现场,不一会儿,夜风中传来了一种微弱的声音。侧耳倾听,他很快就明白了,那是诵经的调子。现在少女一定面对着祭坛呢。(毕竟是妃女子小姐……)想归想,斧高却不能完全放心。一个可怕的设想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也许在某地、在祓禊仪式过程中的某一时刻,妃女子被首无替换掉了。人类和人类办不到,但如果对方是妖魔,替换压根就不难吧。妃女子已经进入媛神堂,不管怎么说,他也不必再傻站在这里。虽然心存此念,但斧高的脚却动弹不得,没多久,身体就轻轻哆嗦起来。而另一方面,媛神堂中的灯笼光开始向神堂的右侧(即西方)移动。那里有一座奇异无比的建筑,名曰荣螺塔。再向西,是婚舍的三幢建筑,从北至南依次为前婚舍、中婚舍和后婚舍。今晚长寿郎将在其中的前婚舍度过,妃女子则会在中婚舍过夜。那些奇妙的建筑斧高只进去过一次,是今年春天的时候,长寿郎带他来的,还笑呵呵地嘱咐他道:“别让任何人知道哟!”从北侧的对开型格子门进入媛神堂,正面就是祭坛,在祭坛后方能望见媛首冢。媛首冢右侧略靠里的地方祭祀着御淡供养塔。摆放各种供品的祭坛右边有一扇拉门,穿过这扇门就会踏上一条短走廊。行至走廊尽头,打开眼前的拉门,里面就是荣螺塔了。这幢建筑的妙处就在于它的古怪构造。塔内,由木板密密铺就的通道,以螺旋形的曲线向左上方陡峭地斜伸开去。沿通道层层攀升,刚想着总算到了塔顶,却马上就要反向旋转而下。换言之,特意登上去却必须立刻下来。塔下也有一扇拉门,门内是朝三个方向延伸出去的三条短走廊。右走廊通往前婚舍,中间的可抵中婚舍,左边则直通后婚舍。三套婚舍结构相同,入口处是茶室,有四帖(1)半大;里面是六帖大的房间,颇具小型住宅之风。无论如何,那些建筑里最有趣的莫过于荣螺塔的上下行构造。假如斧高从媛神堂出发,长寿郎从婚舍出发,同时上塔,在登顶之前两人却绝对不会相遇。因为荣螺塔是双重螺旋结构。“你能明白吗。两条路就是像这样,交错着往上升哦。”长寿郎快活地看着双眼圆瞪满脸惊讶的斧高,细心讲解。“但是,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造这么奇怪的东西呢?”长寿郎说过,两人独处时措辞就不必郑重其事了。但斧高还不能灵活区分场合,所以不经意间语气就会变得恭敬起来。“这个嘛,因为在这个漩涡里行走可以驱除邪魔嘛。”斧高稍显拘谨的见外措辞,令长寿郎苦笑不已。不过,他还是把荣螺塔的惊人作用告诉了斧高。人们都说淡首大人总是对秘守家的男子,尤其是一守家的继承人作祟。那女孩是不是完全不受殃及呢?这个问题也难以定论。一守家出生的女孩里,偶尔会有疯疯癫癫的狂女。日常生活倒是与常人无异,但言行中时常显露狂乱迹象。和传说中特立独行举止怪异的淡媛有重合之处,因此不知何时起,这种现象也被认为是淡首大人施加了影响。佣人及村民之所以向妃女子投去奇异的目光,她本人的粗野固然是部分因素,但主要也是拜家族代代有狂女的现象所赐。虽然谁也不认为她当真精神失常,但人们常常心怀恐惧,认为她随时可能发疯。如果说狂女的出现是对一守家内部的影响,那么对族外的影响则容易应验在新娘身上。当然这里的新娘是指嫁给继承人为妻的女人。辩证地来看淡首大人对继承人作祟的负面感情,或许也能这样看待:其中含有极度扭曲的爱情。也就是说,婚礼意味着本该被咒死的人,心却被别的女性夺走,所以淡首大人会发怒。一守家流传下来的一个故事,让人们全盘接受了这种观点。宽政年间(一七八九~一八零零),一守家继承人从外地娶来的新娘对媛神堂疏于参拜。遵照以往的惯例,新娘在婚礼前需用煤灰涂脸,披戴头巾,穿上粗陋的衣物,说穿了,就是要在掩去本来面目的状态下,姑且先做一次参拜。等全部仪式完成后,再以一守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身份,举行一次盛大的参拜。这是因为人们认为,婚礼至初夜期间,即新娘由外人转化为秘守家人的期间,最容易被淡首大人作祟。但这位新娘却对此不屑一顾。两人在一守家别栋度过了初夜,天亮时新郎发觉床上不见新娘踪影。他吃了一惊,忙在家中搜寻,终于在储藏室门边找到了面目全非早已气绝身亡的新娘。不知为何木门的正中央被打破,她的头则深陷其中。从此,即使新娘前往媛神堂参拜,也照样会有异象发生,后来的一守家户主请教了多位宗教人士,才紧挨着媛神堂建造了荣螺塔和婚舍。此后秘守一族的男子娶亲,初夜一定会使用婚舍。而不知何时起,三三夜参礼也采用了这套风俗。顺便说一句,婚舍有三幢之多,好像是为了迷惑淡首大人而设的机关。从用途来看也一目了然,婚舍可谓是秘守一族的夫家婚舍。不过婚舍的存在及威力在圈内闻名遐迩,某些地方还流传这样的奇谈:无论如何都想从历代有异类附体的家族中娶女子为妻时,假如能在媛首山的媛神堂度过初夜,即可驱除任何附体物。所以偶尔会有人私下前来相询。这种时候,只要对方身家清白来历明晰,一守家通常不会拒绝提供婚舍。这是因为同样受困于棘手的灾厄,彼此有同病相怜之感吧。(啊,到顶部了。)斧高沉浸在和长寿郎独处的回忆中时,灯笼的亮光螺旋上升,最终抵达了荣螺塔顶。然而——(咦……)不知何故,灯火突然消失了。由于上下通道是双重螺旋结构,就算妃女子从顶端走入下塔的斜道,斧高也应该能看见亮光。当她走到对他来说是塔背面的南侧时,亮光自然是无从得见,但螺旋会让她一次次绕回北侧来。然而,墙上的格子窗里丝毫没有亮光透出,只能认为灯笼已在塔顶熄灭。(但是……为什么?)今晚的风并不是那么大,何况她还在建筑内部。(不会是她吹熄的……)从铺着木板的斜道走下塔,无疑比上塔更难。不能想象她会特意熄灭灯笼下来。斧高左思右想,产生了难以名状的不安。(啊!)前婚舍的茶室中亮起了灯。接着,看似灯笼的火光,沿着短走廊从婚舍移向荣螺塔,随即沿塔的斜道开始上升。(那是长寿郎少爷?)先一步进入前婚舍的他,不知为何又出来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解释。斧高疑惑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亮光抵达荣螺塔顶后,忽右忽左地摇晃起来,仿佛在寻找什么……不久,灯火开始沿荣螺塔的斜道向下降落,随后掠过通往媛神堂的短走廊,直接进入了堂内,一度呈现出四处移动的情景。(难、难道是……他打算出来?这、这样的话我会被发现……)虽然心中焦急,却仍然挪不动双腿,斧高就像从脚底向参道的石缝里扎下了根似地,无法逃离现场。六神无主的期间灯火已经接近格子门,终于,正面的门被打开,晃出了一个人影。人影环顾了一下周围,随即径直朝参道走来。(是长寿郎少爷……没错吧?)感觉不会错,但他的心还是被一缕不安所缠绕。他拼命眯起眼,但灯笼光仅仅照出了腰部至脚的部分,看不清最关键的脸。(不过,有没有……头?)暗夜中依稀可见那圆圆的头……看来像头。人影渐渐靠近,慢条斯理地向这边走来,走至中途,灯笼突然猛力前推。斧高一时之间不解其意,但心里明白对方多半已经察觉自己的存在。一瞬间,人影停滞不前,仿佛吃惊不小,但猛踩玉砂利的脚步声骤然响起,一口气迫至斧高近前。斧高一味盯着黑乎乎的脸部。这自然是为了尽早确认对方的真面目。“小斧儿……”黑暗中浮现出长寿郎目瞪口呆的脸。斧高刚松了一口气,又立刻畏缩起来,少爷该不会大发雷霆吧。小斧儿的叫法,还是长寿郎受到甲子婆把“斧高”简称为“小斧”的启发,按他自己的意愿起的昵称。不过家人在场时,在佣人名字后面加个儿字会被斥责,所以长寿郎只在两人独处时这么称呼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惊讶之余,长寿郎露出了怀疑的表情,细细审视起斧高的脸庞。但他见到斧高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有身子不断轻颤,神色又转为不安。“不要紧吗?还认得出我吧?什么也不用怕,不用担心,好不好?”听到温柔的话语,斧高才勉强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你是偷偷跟来的。”斧高再次点头。原以为一定会被长寿郎痛斥,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长寿郎脸上却浮现出苦笑。见到这样的笑容,斧高不禁安下心来。“果然那时候,少爷没有发现我吧?”问完他就后悔了,因为这无异于特地告知长寿郎,他看到了他的裸体。(糟啦……)长寿郎耿耿于怀的就是身体孱弱,虽为男子却只有弱不禁风的体格。果然他神情大震,浮现狼狈之色。“啊!但、但是……我、我没看。因为我马上就把眼睛移开了……”斧高惊慌失措地否认着。长寿郎脸上泛起了些许笑容:“好了,没关系。我只是没想到旁边藏着人,而且还是你,所以有点吃惊……”“真是太对不起了。”斧高还是深深地低下头,道了歉。这时,长寿郎用稍显焦急的语气问:“别管这些了,你看到妃女子了吗?她应该到这儿了,但……”“看到了,是在长寿郎少爷你后面来的。”“没错。那么她在井那里做完祓禊后,进了媛神堂吗?”“我并……并没有一、一直盯着。”斧高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因为他怎么也不愿让长寿郎意识到,自己偷窥了他俩的祓禊过程,也就是他俩的裸体。“嗯,这我知道。你担心我们俩才跟来的,对吧?”斧高想说不是两人,他只担心长寿郎一个,不过还是柔顺地点了点头。“这么说,妃女子确实进了媛神堂,对吧?”“是的。可、可是……”“可是?”“出现了……首、首无!”“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斧高,开始以亢奋的语气描述第一个“妃女子”化为“首无”的情景。“等、等一下,你的话我不太明白。你再缓一缓神,好好按顺序说,不然……嗯,怎么办呢?这样吧,你能不能从离开祭祀堂的时候说起,干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边回忆边告诉我吧,不要慌,慢慢地想。”在长寿郎的谆谆善诱下,斧高从躲到北鸟居边的石碑后开始,讲述了自己的活动和亲眼目睹的一幕幕。说到长寿郎祓禊那一段时他有点支吾,不过长寿郎百般鼓励,还提了一些推动话题进展的问题,好歹让他过了这关。“原来是这样,你就躲在那棵树的后面啊。”长寿郎的语气中毫无责怪之意,他的脸上浮出苦笑,像是看到了年幼弟弟的恶作剧。但是说到第一个妃女子,也就是首无时,他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嗯……你会不会在树后没留神睡着啦?”“没……没有!”长寿郎的话外之音在暗示这是他睡迷糊时做的梦,斧高当即予以否认,“我清楚地……不、不……也许是模模糊糊看到的,但我确实看、看见了首无……我是说,一个没有头的女人。”“那人还裸着身子?”“是、是的……”长寿郎沉吟片刻,道:“先把第一个妃女子放到一边去吧。”他催促斧高讲述第二个妃女子的情况。(少爷不信我讲的话……)愕然的同时,斧高感到无比寂寥。不过,总之现在还是先来讲讲进入媛神堂的妃女子吧。因为他自己也意识到,两者相较而言,第二个恐怕才是真正的妃女子。“也就是说,小斧儿确实看到妃女子提着灯笼进了媛神堂啊。”斧高原原本本说完后,长寿郎自言自语似地轻声嘀咕。“如果那个不是首无……啊不、不是淡首大人的话……”斧高觉得第二个是妃女子没错,但还是不能不把这个残留在心中的可怕疑念说出来。然而,沉着脸似乎正在思考斧高所言的长寿郎,此刻却再次苦笑起来:“我想不会。”“为什么呢?”“如果是淡首大人,进了媛神堂就一定会返回媛首冢吧?”“啊,对啊……但、但是,会不会是首无?”“也不会。因为你看,不管是淡首大人还是首无,都进不了那座荣螺塔哦。”塔是驱魔的工具,长寿郎曾经对他说过。他先前还在回忆那段往事呢,却一时疏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过,长寿郎否认之余还是沉吟起来:“或许它们可以登上荣螺塔……但不能下塔走到婚舍,这才是消除灾厄的原理。这么想的话,灯笼光在塔顶消失也……”长寿郎的语气像是在自问自答,他的视线也投向了问题的焦点:荣螺塔。“长寿郎少爷……”“啊,对不起。这件事还是搁一搁吧,问问甲子婆会比较好。而且,听了你现在说的这些,我明白了,从你注意到妃女子从参道过来,直到她在井边完成祓禊礼朝媛神堂走去,视线始终没有离开她。是了,虽说你确实可能处在恍惚状态,但若是途中妃女子和某人——姑且不论是淡首大人还是首无——互相替换,你无论如何也会注意到,对吧?”“嗯……是,没错。”斧高心想,若是淡首大人或首无,或许能瞒过自己和妃女子互相替换……不过他没吭声。“也就是说,把走进媛神堂登上荣螺塔的人看成妃女子,我想不会错。”“那个……长寿郎少爷为什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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