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野似乎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都没有答腔。「不可以告诉别人喔!」事先声明后,不敢太大声的笑了起来,「这是一个鬼怪故事!小菅先生,没关系吗?」「请说!说说! 」他认真的说。那是发生在真野刚当上护士,十九岁那年夏天的事。同样是因为女人而企图自杀的青年,被发现后,被送至某家医院,当时正好由真野负责看护。患者因为服用药物,所以身上全都布满了紫色斑点,已经不可能救活了。在傍晚时,曾经一度恢复意识。当时,这名患者看见沿着窗外石墙上在玩耍的许多小潮蟹,便说了句,好美啊!当地所生产的螃蟹,活着时的甲壳原本就是红色的。「身体好了之后,一定要抓几只回家。」他说完这句话,就又陷入昏迷。当天晚上,这名患者吐了二盆洗脸盆的呕吐物就去世了。在亲人从家乡赶来之前,病房中只有真野和青年两人。真野忍耐的在病房中的椅子坐了一个小时左右,隐约听见后方有声音。屏气凝神,又听见了,这回听得更清楚,好像是脚步声。心一横,回头一看,正后方出现红色的小螃蟹。真野注视着那些螃蟹,哭了出来。「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真的有螃蟹!活的螃蟹。当地我还想辞掉护士算了。即使我一个人不工作,家里也还可以生活。父亲这么对我说,只不过同时也被他笑了一番。小菅先生,你觉得怎样?」「好可怕喔!」小菅故意开玩笑的大叫,「是哪家医院呢?」真野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窸窸窣窣的翻了个身,自言自语的嘀咕。「我啊,大庭先生来的时候,也想过要拒绝医院的聘请。因为我会害怕啊!可是,来了见面之后,就放心了。他就像现在这样健康,打从一开始就说要自己一个人去上厕所呢!」「哎呀!那家医院,应该不是这间医院吧?」真野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就是这里,正是这家医院!可是,请把这件事当作秘密,因为这可牵涉到信用问题呢!」叶藏发出睡迷糊的声音,「该不会就是这间房间吧?」「不是!」「该不会,」小菅也学他的口气,「是我们昨晚所睡的那张床吧?」真野笑了出来。「不是!别紧张啦!如果真的那么在意的话,早知道我不说就好了。」「一号房!」小菅悄悄的抬起头,「从窗户可以看见石墙的,只有那间房间了。是一号房,喂,是那个少女所住的房间,好可怜喔!」「别再吵了!快睡吧!骗你们的啦!纯属虚构!」叶藏在想别的事情。他想到阿园的鬼魂,内心描绘出美丽的倩影。叶藏总是如此坦率,对他们而言,神这个字,只不过是愚蠢人物所馈赠的一种充满揶揄和好意,没什么了不起的代名词,或许是因为他们太接近的原因吧!在这种情况下,轻率的触及所谓「神的问题」,诸君想必会用浅薄或简单等字眼来严厉谴责。啊!原谅我吧!不论再怎么笨拙的作家,也会想把自己小说中的主角,悄悄的拉近神明呀!这样,就说吧!唯有他才酷似神明,酷似那位将自己所爱的鸟──一只枭放至夕阳的天空中飞翔,然后暗自窃笑的望着牠的智慧女神密涅瓦。第二天,一大早疗养院就人声吵杂,因为下雪了。疗养院前庭中,千棵左右的矮马尾松同样覆满白雪,从这里往下的三十几层石阶,以及相连接的沙滩也全都覆上一层薄雪。虽然下下停停的,但到中午之前,雪仍在下着。叶藏在床上俯卧着,画起窗外的雪景。叫真野买来木炭画用纸和铅笔,从雪完全停止之后,才开始画。病房灰雪的反射下,相当明亮,小菅横躺在沙发上看杂志,不时伸脖子窥探叶藏的画。他对所谓的艺术,感到有点敬畏。这是叶藏一人的信赖所产生的感情,小菅从小在看到叶藏之后,就感觉到了,觉得他十分与众不同。在一起游戏时,总是将叶藏的与众不同,归因于他的聪明。时髦又很会吹嘘且好色,甚至有点残忍,这样的叶藏,小菅从少年开始就很喜欢。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叶藏,当他在背地说老师们的坏话时,眼睛彷彿快燃烧卷来的模样,更是喜爱。但是他爱的方式,与飞驒等人不同,是一种观赏的态度。总之,很机灵的,可以跟的时候才跟去,跟去时总是侧身站在一旁旁观。这就是为什么小菅总令人觉得比叶藏及飞驒更新潮的原因。从小菅对艺术略感敬畏来看,这和前述身穿蓝白外套以端正自己的装扮有异曲同工之妙,这是因为他对日复一日的人生,心中还有所期待。像叶藏这样的男人,可是汗流如陫所创造出来的,所以必定非等闲之辈。虽然稍微有此想法,不过在这一点上,还是相当信赖叶藏,只不过有时也会失望。就像现在,小菅偷窥了一下叶藏的写生,却很失望。木炭画用纸上所画的只不过是海与岛的景色,而且还是普通的海与岛。小菅死了心,专门阅读杂志上的论谈。病房中,鸦雀无声。真野不在,在洗衣处,洗叶藏的毛衬衫。叶藏就是穿这件衬衫跳海的,所以带有些许海的味道。午后,飞驒自警局回来,满心兴奋的打开病房房门。「哎呀!」看见叶藏在写生,夸张的大叫,「在画画呀!很好啊!艺术家还要工作,才会增强实力!」他一面说,一面走近床边,越过叶藏的肩膀,瞄了一下画。叶藏连忙将图画纸对摺起来,接着更又摺成四摺,腼腆的说:「不行啦!一阵子没画,都生疏了。」飞驒穿着外套,坐在床缘。「或许吧!大概是太急躁了。不过,这样也好,表示对艺术还充满热情。嗯,我是这样想啦!究竟你画了什么呢?」叶藏依然托着下巴,用下巴指了指玻璃窗外的景色。「我画的是海。天空和海全都是一片漆黑,只有岛白色的。画到一半时,突然觉得很讨厌,所以就不画了。创意最重要,好像有点像门外汉!」「有什么关系呢?伟大的艺术家,全都带点门外汉的味道。这样就可以了。刚开始是门外汉,接着又变成专家,再接着又变成门外汉。我又要抬出罗丹了,他是个想要拥有门外汉优点的男人。哎呀,又好像不是这样!」「我想要放弃作画!」荐藏将折叠好的木炭画用纸收进怀中后,似乎想打断飞驒的话,就,「作画不可以慢吞吞的,雕刻也是如此。」飞驒拢了拢长发,很简单的同意了,「我也了解这种心境!」「可以的话,我想写诗,因为诗是正直的。」「嗯!诗也很好啊!」「不过,还是很无趣!」他不论任何事都觉得做起来很无聊,「或许我最适合当一位赞助人。赚很多钱,然后再聚集许多像飞驒这样优秀的艺术家,给予各种资助。怎么样、谈什么艺术,实在太丢脸了。」他依然托着下巴,眺望海面,说完后,静静的等待自己所说的话的反应。「不错啊!这也是一种相当不错的生活。事实上,这种人也是不可或缺的。」飞驒说着说着,脚步突然摇晃起来。对于自己毫无反驳余地的模样,一定会被认为真不愧是马屁精,实在很讨厌。或许他那所谓身为艺术家的骄傲,终于抬高他的身价,飞驒暗自摆好架势,准备要再开口说话。「警察方面,情况如何?」小菅出其不意开口说,他希望能得到一个无关痛痒的回答。飞驒的不安,在这里找到宣泄口。「要起诉!以自杀帮助罪罪名起诉。」说完,却后悔了,觉得有点过分,「不过,最后还是会被缓起诉的啦!」小菅在此之前,一直躺在沙发上,突然站起来,啪的一声,拍起手来。「麻烦大了!」想要打哈哈含糊过去,可是却没用。叶藏狠狠的转了个身,仰躺在床上。他们这种杀了一个人之后,却还能若无其事的态度,未免太过悠哉,太令人愤慨,有这种感受的诸君,至此应该会首次大沬快哉吧!活该!然而,这是很残酷的事,哪会有什么悠哉可言?经常濒临绝望,又极易受伤的一朵小丑之花,在无风的状况下生长,它的悲哀诸君若能明白就好了。飞驒为自己不当的一句话所产生的效果,感到惊慌失措,隔着棉被,轻敲叶藏的脚。「没问题啦!没问题啦!」小菅又横躺在沙发。「自杀帮助罪呀!」又尽可能不停的耍宝,「还有这种法律呀!」叶藏缩回脚,说:「有啊!是有徒刑的,亏你还是法律系的学生。」飞驒难过的微一微笑。「没问题啦!令兄会妥善处理,令兄觉得只是这样,还算幸运的,十分热心喔!」「真是个人才!」小菅一脸严肃的闭上眼睛。「搞不好根本用不着担心!因为他可是个大谋略家。」「笨蛋!」飞驒忍不住发笑。从床上下来,脱去外套,挂在门旁的钉子上。「我听到一件好消失!」跨过放在门边的陶瓷圆火盆,说:「那女人的丈夫,」稍犹豫片刻,闭着眼睛继续说:「他今天有来警局。虽然只有单独和令兄两人对谈,但事后据令兄表示,似乎有点被说动了。他说一毛钱也不要,只想跟对方那名男子见面,令兄拒绝了。令兄以病人见前仍相当激动为由,拒绝他的要求,接着这位先生一脸泄气的,说:『那么请代向令弟问候,别介意我们的事,要好好保重身体……』」突然打住不说。因为他对自己所说的话,感到有些兴奋。那位丈夫似乎是个失业者,穿着相当寒酸,因此叶藏的哥哥在言谈中,不时明显的在嘴角泛起轻蔑的笑意,他隐忍着,却充满积愤,于是说起话来便显得谦逊得有些夸张。「能见面的话,就太好了!真是多管闲事!」叶藏盯右手掌看。「可是……不要见面,比较好。还是就这样毫不相干比较好。他已经回东京了。令兄送他到停车场,据说还致上二百圆的香奠,还叫那个人写了一份声明从今以后毫无瓜葛之类的切结书。」「好能干啊!」小菅将薄下唇往前蹶起,「只有二百圆啊!真了不起。」飞驒凶狠狠的皱起他那张被炭火烤得又光滑又泛油的圆脸。他们最害怕自我陶醉时被泼冷水,所以,都会认同对方的自我陶醉,都会努力去配合对方的节奏,这是他们的彼此间的默契,可是小菅硫在却破坏了这个默契。小菅并不认为飞驒真的是如此感激,因为他还闲言闲语的说那位丈夫的懦弱,真在令人不耐烦,而趁人之危的叶藏的哥哥也实在不像话等。飞驒开始悠哉的踱步,走到叶藏的床头,几乎快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眺望乌云密布的大海。「那个人真伟大!并不是因为令兄很能干,我认为不是这样。他真的很伟大!是因为已经死心了,本产生出来的美。今天早上已经火葬了,据说他是独自抱着骨灰罈回家。他搭上火车的身影,彷彿浮硫在眼前。」「是佳话,也是好消失!」飞驒突然将脸转向小菅,因为他已经不再生气了。「我经历这件事后,觉得能活着真是太好了。」干脆由我露脸吧!如果不这样做,我就没办法再继续写下去。这篇小说已经全乱了,我自己已经步伐蹒跚,已经无法处理小菅,已经无法处理飞驒了。他们已经等不及我笨拙的笔,已经擅自飞翔了。我紧靠着他们的泥鞋,大嚷着「等我、等我」,如果在此处不调整阵容,我第一个就受不了。本来这篇小说是很无趣,只是虚有其表。这种小说,写一页或写一百页,都一样。然而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有所觉悟。但在写作时,仍乐观的期待能出现任何一个适合的东西。我十分高傲,虽然高傲,但总有一、两个优点吧!我对带着自己调调的臭文章,感到绝望,但却四处翻箱劂柜的寻找任何一个适合的东西。不久,我逐渐开始僵硬,已经精疲力尽了。啊!写小说最好别想太多!人类以美丽的感情创作出不好的文学。实在是愚蠢哪!这包括隐藏着极大的灾难。不灵魂出窍,哪能写什么小说啊!一句话、一牠文章都包含了十种左右不同的意义,彷彿要跳回自己的胸膛,不得不折笔,丢弃。不管是叶藏、或是飞驒,还是小菅,全都不须如此小题大作、惺惺作态的呈现出来。因为反正已经露出原形。睁只眼闭只眼吧!睁只眼闭只眼吧!万念俱灰!那天晚上,夜阑人静之后,叶藏的哥哥来到病房。叶藏和飞驒、小菅三人正在玩扑克牌。昨天哥哥第一次来的时候,他们也是在玩扑克牌,但是他们并非一整天都光在玩扑克牌。其实他们反而很讨厌玩扑克牌,若不是穷极无聊,是不会有人拿出来玩的。这也是因为他们绝对避免玩无法充分发挥自己个性的游戏,他们很喜欢变魔术,然后表演,接着又故意让人看出破绽,然后大笑。其中一人,盖了一张牌,然后问:「这是什么花样?」黑桃女王、梅花骑士,各随所好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一翻开牌,从来没有猜对过,但他们还是认为总会有猜对的时候。一旦猜中了,将会多么愉快啊!总之,他们就是不喜欢长时间等待才有结果的胜负。全靠运气,剎那间就分胜负的,是他们的最爱。所以,即使拿出扑克牌来,也不会拿在手上拿很久。一天十分钟,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哥哥就碰巧遇上两次。哥哥进入病房,略皱眉头。因为他误以为他们经常在玩扑克牌。这种不幸就活生生出现在人生当中,叶藏在美术学校时代也同样有这种不幸的感觉。曾经在某节法文课中,打了三次呵欠,每次都恰巧被教授看见,的确就只有三次。在日本屈指可数的法语语学窕教授,在第三次时,忍无可忍的大声说:「你在我的课堂中,都一直在打呵欠!一小时打上了百次。」感觉上,教授似乎多数了太多次呵欠的次数。啊,来看一下万念俱灰的结果吧!我毫未停笔的一直写着,而且必须更换阵容不可。至于不多做考虑就能疾笔成书的境界,对我而言,是望尘莫及的事。究竟这会变成怎样的一篇小说?让我们重头开始的读吧!我描写的是海边疗养院。这附近的景色相当优美。而且疗养院中的人们也全非恶人。特别是三位青年,啊!他们可是我们的英雄。就是这个!艰涩的道理并不会变成瞎扯蛋!我指的只有这三个人。好!就这么决定了!就算很勉强,也决定了,别再说了!哥哥简单的向大家问候,接着就对飞驒说了几句耳语。飞驒点点头,向小菅和真野使眼神。等三个人全都走出病房后,哥哥开口说:「电灯好暗!」「嗯!这家医院不让人点灯点太亮。不坐吗?」叶藏先在沙发上坐下,说。「喔!」哥哥并未坐下,似乎仍有些在意电灯的事,不时抬头看,同时在狭1的病房中四处走动。「总算把这边的事解决了。」「谢谢!」叶藏在嘴里喃喃说,略低着头。「我并没有任何意思喔!只是,回家之后,又会很麻烦。」今天他并没有穿和服裤裙,在黑色的盒外褂上,不知为何并没有绑上外褂细绳。「当然我也会尽力去做,可是,还是由你亲秃自写一封文情并茂的信给父亲比较好。你们似乎不太在乎,不过毕竟这是件麻烦的事。」叶藏没有回答,拿起散在沙发上的其中一张扑克牌,盯着看。「不想去的话,不去也无所谓。后天要去一趟警局,警方已经特意将侦讯延到现在。今天我和飞驒以证人身份到警局接受讯问。有问你平常的行为,也都据实回答了。被问到在思想上,是否有可疑之处时,我也回答绝对没有。」哥哥停止了踱步,叉开双腿在叶藏面前的火盆前,将大大的双手摊在炭火上方,叶藏隐约看见那双手微微擅抖着。「当然也被问到有关那名女子的事,我只回答完全不知道。据说飞驒也大致被问了相同问题,回答大概也和的相吻合。你也这么回答,就好了!」叶藏知道哥哥话中的含意,但却佯装不知道。「不必要的话,可以不用说。只要回答对方所问的话,,就好了。」「被起诉了吧?」叶藏一面用右手的中指来回摸着扑克牌的边缘,一面低声说。「不知道!这还不知道!」加强语气这么说,「我想反正会被警察拘留四、五天,你最好有这种心理准备再去!后天早上,我会来这里接你,跟你一起去警察局。」哥哥眼睛盯着炭火,沈默片刻。溶雪的水滴声交杂着海浪声,传入耳中。「这次事件被当成事件。」哥哥突然蹦出这句话。接着又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霹哩拍啦的继续说,「你也必须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才行。家里仔不真的那么有钱,今年收成相当不好。虽然告诉你,也帮不了什么忙,可是我们家的银行现在也面临危机,乱成一团糟呢!你或许会笑,可是不管是艺术家,或是什么,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必须考虑到生活问题。嗯,今后若能重新来过,发愤图强就好了。我要回去了!飞驒和小菅最好去住我的旅馆,每晚在这里吵闹,不太好!「我的朋友全都很好吧?」叶藏故意背着真野睡觉。从那天晚上开始,真野又和往常一样,睡在沙发床上。「嗯!那个叫做小菅先生的人,静静的翻了个身,「实在很风趣!」「啊,他呀!还很年轻喔!和我相差三岁,所以是二十二岁,和我去世的弟须同年。这家伙光会模仿我不好的地方,真讨厌!飞驒就很了不起,已经独当一面了哦!很有作为。」沈默了片刻,又小声的补充说:「每次我一做这种事,他都会拚命的安慰我,还会勉强自己来配合我呢!虽然在其他方面都很强势,但唯独对我们相当谨慎小心。这样不行啦!」真野没有回答。「要不要我说一些有关那位女人的事啊?」依然背着真野,尽量放慢速度的说。当他觉得有点尴尬,又不知道该如何避免时,就会不顾前后,贸然的让它尴尬到底,叶藏一直都有这种悲哀的习性。「其实也没什么!」真野一句话也没说,叶藏便开始说了出来,「想必你一定听说过了,她叫做阿园,在银座一间酒吧工作,我只有去过那里三次,不,是四次才对。所以连飞驒和小菅都不认识她,我也没告诉他们。」还是别说了吧!「这件事很无聊啦!那女人是因为生活太苦才死的。临死之前,我们彼此心中所想的事,完全大不相同。阿园在踪身跃入海之前,还厌恶的对我说:『你跟我先生很相像!』她有一个正式婚姻关系的同居先生,据就一直到两、三年前为止,都在小学当老师。至于我为什么会和她一起去死呢?大概也是因为喜欢她吧!」他的造已经不能相信了。他们为何如此拙于叙述自己的事呢?「我曾从事过左派工作喔!曾经去过发传单、参加游行示威,净做一些不合乎身份的事。很好笑吧?可是那是很辛苦的呢!我们之所以会去做,只是魅于将成为先驱者的光环,并不是为了地位。不论再怎么拚命挣扎,也只会烟消云散,不是吗?像我,不久或许就会变成乞丐也不一定呢!家里一旦破产之后,连吃饭都会有问题。我什么事都不会做,那就只好当乞丐囉!」啊!越说越觉得自己在说谎,不怎么老实,真是大不幸!「我相信命运。别急!老实说,我很想画画,非常想画!」抓了抓头,笑起来「假如能画出好画来……」他说假如能画出好画来,而且是笑了笑之后说。青年们,一旦认真起来,什么都不会说的,而且会特别用笑来代替真心话。天亮了,天空一抹云都没有。昨天的雪大致上已经融化不见了,只有在松树树荫下和石阶的角落,仍留有少许鼠灰的残雪。海面上瀰漫着霭雾,从霭雾深处的各个角落,传来一阵阵渔船的引擎声。院长一大早就来叶藏的病房探视。仔细诊察叶藏的身体之后,不断眨着眼镜底下的一双小眼睛,说:「大致上没什么问题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喔!警方那边我已经仔细说明过了。毕竟你还不算完全康复。真野小姐,脸上的绊创膏还是拿下来比较好吧?」真野立刻将叶藏的纱布取下。伤势已经痊愈了,就连创痂都已脱落,只剩下白中带红的斑点。「这么说虽然很失礼,不过今后希望你还是能专注于学业。」院长说完之后,腼腆的望向大海。叶藏也总是有受到报应的不好感,坐在床上,重新穿上脱下的衣服,一句话都没说。这时,伴随着尖锐的笑声,门打开了,飞驒和小菅几乎用滚的进来,大家彼此互道早安。院长也向这两个人道过早安后,吞吞吐吐的开口说:「只剩下今天一天,就要分离了,实在很遗憾。」院长离去之后,小菅第一个开口说:「实在太圆滑了!那张脸简直就像章鱼。」他们对人的脸特别有兴趣,并且以长相来决定那个人的全部价值。「在餐厅有那个人的画像喔!还佩戴着勋章呢!」「相当拙劣的画!」飞驒丢下这一句话,走到阳台。今天也穿了一件向哥哥借来的和服,料子是稳重的茶色调。他理了理衣领,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飞驒也这么认为,颇有大师风范喔!」小菅也走到阳台。「小叶,要不要玩扑克牌?」把椅子搬到阳台,三人开始漫无见的的玩起扑克牌。在玩的当中,小菅严肃的嘀咕说:「飞驒在作假喔!」「笨蛋!你才是咧!看你那个手势!」三人吃吃的笑出来,一起偷偷的窥探隔壁阳台。一号房的患者和二号房的患者也都躺在作日光浴的躺椅上,被这三人的模样搞得脸红而发笑。「大失败!已经被发现了啦!」小菅嘴巴张得大大的,对着叶藏挤眉弄眼,三人索性高声捧腹大笑。他们经常像这样扮演小丑,当小菅一开口说要不要玩扑克牌时,叶藏和飞驒早已经看出隐藏在背后的诡计了。在闭幕之前的大致情节,早已完全心领神会了。他们一旦发现天然的美丽舞台装置,便会毫无理由的想演戏。这或许是为了要当作纪念吧!这时,舞台的背景是早晨的海,然而此刻的笑声,却引起甚至连他们也料想不到的大事件,那就是害真野被这间疗养院的护理长斥责。笑声过后不到五分钟,真野被叫到护理长的办公室,非常严厉的斥责,要她保持安静。她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冲出办公室,去告诉已经停止玩扑克牌,无所是事的待在病房中的三人这件事。三人彷彿十分痛苦徜垂头丧气,静静的彼此互看了好一会儿。他们沾沾自喜的诡计,在现实的呼唤下,遭到嘲笑、喊停而彻底破坏了。这几乎成了致命的一击。「不,没什么啦!」真野反倒鼓励的说,「这栋病房并没有重症患者,而且昨天我在走廊遇见二号病房的妈妈,她也说热闹点好,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呢!还说每天都被你们的话逗得发笑。没问题,无所谓啦!」「不!」小菅从沙发上站起来。「才不好咧!因为我们害妳受到屈辱。护理长那家伙,为什么不直接跟我们说呢?去把她找来!假释真的这么讨厌我们的话,现在马上出院好了。随时都可以出院,无所谓!」三人在此瞬间,全都发自内心的决定要出院。尤其是叶藏还遥想到四人坐着汽车,沿着海滨逃跑的兴高采烈模样。飞驒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边笑边说:「要吗?大家一起去找护理长吧?竟敢骂我们,笨蛋!」「出院吧!」小菅一脚踢向门,「这种吝啬的医院,一点也不好玩!被骂倒无所谓,不过她骂人之前的心态,十分讨厌!一定是把我们全当成是某种不良少年,一定以为我们是头脑既不聪明,带有资本家味道又多嘴的普通时髦青年。」说完,又比前次更用力的踢了踢门,接着又忍不住笑出来。叶藏砰一声的翻滚到床上,「那么,我呀!总归一句,大概就是白皮肤的恋爱至上主义者之流吧!我已经受不了了!」他们对于这位野蛮人的侮辱,虽依然感到气愤填胸,但很悲哀的,想法一转,又试图适可而止的巧妙含混过去。他们总是如此。然而,真野却是坦率的。她将双手往后环靠在门边的墙上,将略往上翻的上唇,蹶得更高,说:「是啊!实在很过分呢!昨天晚上,护理长室也聚集了许多护士,在玩纸牌,吵闹得很呢!」「对呀!过了十二点还吵个不停呢!实在有点不合理!」叶藏如此嘀咕,还一面一一拾起散落在枕头旁的木炭画用纸,仰躺在床上,开始涂鸦。「因为自己做坏事,所以看不出别人的长处。虽是小道消息,不过据说护理长是院长的小老婆!」「这样啊!太好了!」小菅非常高兴。他们总是将别人的丑闻视为美德,因为他们觉得十分可靠。有勋章就会有小老婆呀?真好哪!」「你们难道真的不知道,你们都是在说些不负责任的话,来让人家发笑吗?你们尽管毫不在乎的大吵大闹好了,反正已经无所谓了!也只剩下今天一天而已!事实上,你们根本没有半个人被骂。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很有教养的人!」她单手掩面,突然低声啜泣起来。边哭边打开门。飞驒拦住她,轻声的对她说:「不可以跑去护理长那里喔!好了,没事,不是吗?」她用双手掩面,点了两、三次头,走到走廊。「好个正义之士!」真野离去后,小菅吃吃的笑,在沙发上坐下。「竟然哭出来,被自己所说的话冲昏头了。平常说起话来,虽然颇有大人的架势,但毕竟还是女人。」「很奇怪喔!」飞驒在狭窄的病房中,踱起步来。「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实在很奇怪!竟然哭着飞奔出去,真令人吃惊。该不会跑去护理长那里吧!」「不会啦!」叶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并将涂鸦的画纸丢给小菅。「是护理长的画像吗?」小菅哈哈的捧腹大笑。「哪个?」飞驒也站着窥视画纸。「女怪物!真是杰作!这个像吗?」「很像!曾经陪院长到这间病房来一次。画得太好了!铅笔借我!」小菅向叶藏借来铅笔,在画纸上加了几笔。「这里要这样长着角。愈来愈像了!拿去贴在护理长的门上好了!」「走!去那里散步吧!」叶藏从床上下来,伸了伸懒腰。边伸懒腰,还边悄悄的嘀咕:「讽刺画大师!」讽刺画大师!我也渐渐厌烦起来。这并非是通俗小说。虽然希望它是一齣具有解毒功效,可以医治我时常变僵硬的神经,以及恐怕也有相同症状的诸君神经,但总觉得它太过天真了。假如我的小说变成古典文学的话──啊,我发疯了吗?诸君或许反而会觉得我的这种注解是多余的。甚至连作家都料想不到的地方,都加以任意推测,并且大声高喊:所以这才是杰作!啊,死去的大作家是幸福的。活着的笨作家,为了要让自己的作品能广受人喜爱,正汗流浃背的在做出乎意料外的注解。最后终于创造出满是注解且烦人的拙劣作品。随便你吧!我可没有这种刚毅的精神。大概当不成好作家了吧!果然太天真了。没错!这是一个大发现呢!实在是彻彻底底的天真!唯有在天真之中,我才得以获得短暂的休息。啊,已经无所谓了,别再管我了吧!小丑之花至此大概也枯萎了,而且是既卑贱又丑陋且污秽的枯萎了。对完美的憧憬。对杰作的邀约。「已经够了!奇迹的创造主,正是我自己!」真野躲进厕所,心想大概连心都在哭泣。不过,却并未真能如此哭泣。偷瞄了一眼厕所中的镜子,拭去泪水,整了整头发后,走向餐厅去吃有点晚的早餐。六号房的大学生坐在餐厅入口处附近的桌子,面前放着已喝完的空汤碗,一个人无聊的坐着,看见真野,微微一笑,「你的病人好像已经好了!」真野停下脚步,稳稳的抓住桌子一端,回答:「嗯,已经会净说些天真的话来逗我们笑呢!」「那就好!听说是一位画家?」「嗯,经常说想要画出伟大的画作来。」话说到一半,连耳朵都红起来了。「他是很认真的喔!因为很认真,因为很认真,所以会有一些苦处。」「对呀!对呀!」大学生也脸红起来,由衷表示同意。由于大学生已经确定最近就可以出院了,因此愈来愈宽宏大量。这样的宽宏大量,如何呀?或许诸君很讨厌这种人吧!畜生!你敢笑我陈腐?啊,已经暂时休息了,我倒变得有点害羞。我若是不对苣位女子加以注解,根本无法爱她。笨男人,明明已经休息了,还犯错。「就是那里,那块岩石。」叶藏指着从梨树枯枝间,隐约可见的大块平坦岩石,岩石上的凹陷处,四处都留着昨天的残雪。「就是从那里往下跳。」叶藏转动他那滑稽似的眼珠子,说。小菅静默不语,暗自忖度叶藏的心,是否真的不在乎。叶藏虽然并非不在乎,但却非常有技巧,看起来十分自然。「回去吧!」飞驒以双手撩起和服的衣襬。三人开始在沙滩上来回走着。海面相当平静,在正午的太阳照风下,一片白亮。叶藏将石子抛入海中。「放心啦!现在如果跳下去的话,一切都不成问题了。债务、学校、故乡、后悔、杰作、耻辱、马克思主义、还有朋友、森林和花,全都无关紧要了。一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那块岩石上笑了。放心吧!」小菅压抑住兴奋之情,开始胡乱捡拾贝壳。「别诱惑人!」飞驒勉强的挤出笑容,「不良嗜好!」叶藏也笑了出来。三人的脚步声沙沙作响,十分舒畅的在每人的耳中回荡。「别生气喔!刚才说的稍微有点夸张。」叶藏和飞驒互相肩靠着肩走。「不过,唯独这件事是真的喔!女人啊!在跳水之前会说什么呢?」小菅狡猾的瞇起充满好奇心的双眼,故意拉开和两人的距离走着。「还在偷听。她会说好想说家乡话,女子的家乡在南方的最尾端。」「糟了!这对我未免太好了!」「真的,喂!这是真的啦!哈哈!她就只是这样的女人。」大型渔船被停放在沙滩上休息,旁边放有两只直径约有七、八尺的精美鱼篮。小菅将捡来的贝壳用力的抛向船的黑色船腹。三人都感到近乎窒息的尴尬。倘若沈默再多持续多一分钟的话,他们或许会索性愉快的纵身入海。小菅突然大叫。「快看,快来看!」他指着前方的岸边。「是一号房和二号房!」撑着已过了季的白色阳伞,两位小姐缓缓的朝这边走来。「发现我们了!」叶藏的思路又再度复活。「要跟她们打招呼吗?」小菅举起一只脚,抖了抖鞋上的沙布,瞄了叶藏一眼。只要命令一下,他立刻就会跑过去。「算了!算了!」飞驒一脸严肃的按住小菅的肩膀。阳伞站住不动,不知在交谈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背着这边,又开始静静的走着。「要去追吗?」这回真是叶藏闹起来,瞄了一下正低着头的飞驒。「不要吧!」飞驒感到苦闷得不得了。他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因这两位朋友已和自己渐行渐远而干枯了,心想或许是因为生活所导致吧!飞驒的生活已略陷窘境。「不过,真的很不错耶!」小菅像西洋人那样耸了耸肩。他很努力的想要打圆场。「她们已经看见我们在散步了。还很年轻,长得又可爱,感觉很特殊。喂!她们正在捡贝壳呢!学我,真讨厌!」飞驒一转念,微微一笑,和叶藏充满孤寂的眼眸交会。两人的双颊都红起来了。他们都明白,彼此心中都充满了怜恤之情,他们都很同情弱者。三人吹着暖和的海风眺望远方的阳伞,走着。在远处疗养院的白色建筑下方,真野站在那里等待他们归来。她倚着矮门柱,阳光有点刺眼,她将右手放在额头前遮挡。最后一夜,真野有点心样气躁,就寝之后,仍然说了一大堆有关自己朴实家族的事以及伟大的祖先等事。叶藏随着夜愈来愈深,也愈沈默寡言。依然背着真野,一边爱理不理的回答,一边想其他事。真野不久便开始提起自己眼睛上方的伤痕。「我三岁的时候,」本来想若无其事的说,却失败了。声音卡在喉头。「打翻油灯,被烫伤的,所以变得相当别扭。上小学时,这个伤疤却愈变愈大,学校的同学都叫我萤火虫!萤火虫!」话稍为中断,「大家都这么叫我,我每次心里都会想一定要报仇。嘿!我真的这么想喔!心里一直想让自己变成伟大的人物。她自己笑了起来,「很奇怪,是不是?竟然想成为伟大人物!还是戴上眼镜吧!一戴上眼镜,这个伤疤不就会被稍为遮掩了吗?」「算了吧!这样反而奇怪。」叶藏似乎有点失气,突然插嘴。当他感觉出对某个女人有爱意时,他依然保持旧有思维,会故意搜她很刻薄。「维持现状就好了。不会很醒目啦!赶快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呢!」真野静默不语,因为明天就要分离了。喂!毕竟是不相关的人,要知廉耻!要知廉耻!我也有我傲人之处。一会儿咳嗽,一会儿叹气,接着又砰砰作响的粗鲁翻身。叶藏佯装不知情。心中在思索什么,却不能说。我们还是来听一听海浪声和海鸥声吧!然后再重头回顾这四天以来的生活。或许可以说他是一个自称为现实主义的人,在这四天当中,充满了讽刺。这样的话,就来谈谈吧!自己的原稿躺在编辑人员的桌上,似乎被充当成茶壶垫,被烫黑隃一大片,送了回来,这也是一种讽刺。责备自己妻子不为人知的过去,一喜一忧之间也是一种讽刺。钻进当铺的布帘内,但还是拉紧衣领,整了整仪表,不让人看见自己的落魄相也是一种讽刺。我们自己每天都过着讽刺般的生活。如此受现实压迫所表现出来的硬汉骄傲态度,倘若你无法理解的话,那么我和你将永远都是陌生人。反正都是讽刺,那就来点好的讽刺吧!真正的生活,啊,这距离太遥远了。我还是慢慢的回味这充满人情的四天吧!短短四天的回忆,却有胜过五年、十年我生活之处。短短四天的回忆,却有胜过一生生涯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