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I尸体的头发再度被剪掉】 1 能看见某个人的脸。 额头、脸颊和鼻梁等处皱褶,整张脸都非常扭曲。乱蓬蓬的头发。翻着白眼的眼睛。从抽搐的嘴唇处发出呻吟声……那个人,痛苦,非常痛苦。本觉得是别人的事情,但很快——(那个人?) 深雪产生了疑问。 (那个人是……) 有意识地再看一次,那是她非常熟悉的一个人的面孔。那个人非常熟悉,总在自己身边。那是…… (阿叶?) 对,那不就是阿叶吗? 怎么了?怎么会那么痛苦。文目嫂子在哪里?如果难受的话,赶快喊嫂子…… 想拼命地喊,但无法顺畅地发出声音。想跑到他的身边,但不管怎样,身体无法移动。 深雪焦急地看着,而阿叶的面孔因为越来越厉害的苦痛而扭曲下去。很难分辨出那是阿叶了。很快,或许扭曲超出了限度,脸颊和下颚的轮廓含糊不清,头发也开始四分五裂地脱落…… (阿叶!) 深雪叫起来。 (阿叶!) 就在那时,深雪被人摇晃起来。她微微张开眼,熟识的面孔近在咫尺。 “啊,阿叶!” 深雪不由自主地紧紧抱住对方,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弄错了。现在,阿叶应该不在这里。对,这里是…… “啊,对不起。” 深雪赶紧松开手臂,钻进被窝里,昨天左腿的伤猛地疼了一下。 “快起来,深雪。” 传来对方(不是阿叶,对,这是阿响)的声音。那是严肃的声音,深雪的朦胧睡意顿时一扫而尽。 深雪慢慢地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白色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间隙柔和地照射进来。肯定是早晨了。传来连续不断的细微声响,深雪觉得屋外似乎正在下雨。 “早上好。阿响。” 深雪抬头看看阿响。和刚才的声音一样,他的表情也很严肃。 “怎么了?你表情那么恐怖。” “总之你起来!” 阿响命令道。他不停地摸着乱蓬蓬的头发,用一种锐利的眼神盯着深雪。 “赶快换衣服,到下面的客厅来。好吗?” “喂,喂。究竟怎么了……” “发生了麻烦事。” 阿响从嘴里甩出一句,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墨镜和打火机。 “在四楼的房间里,美岛夕海死了。” 他的口气听上去不是在开玩笑。深雪“哎”了一声,坐起身。 “死了?阿响,那是怎么……” “就我来看,是他杀。不,不管谁去看,都会那么认为吧。”阿响不悦地皱着眉头,“头发被剪掉了。和六年半前,美岛纱月被害时的情形一样。” 2 深雪赶忙换好衣服,都没来得及照镜子就冲出房间。虽然她觉得自己刚起床,面容惨不忍睹,但现在似乎不是关心这些问题的时候。 已经有五个人集中在C馆的大厅里。莲见皓一郎和凉子夫妇、杉江梓、千种君惠以及五十岚干世。没有阿响的影子。 “干世哥哥。” 当看见那个将双手插在外套口袋,缩着肩膀的往昔家庭教师,深雪首先奔到他身边。 “是真的吗?听说夕海被杀了。” 五十岚脸色苍白地看着深雪,嘶哑着声音回答,“好像是的。” “我也是刚才被明日香井叫起来,才知道的。” “是真的。”凉子说道,她显得不知所措,微微地来回摇着头,“我——我和千种发现的。美岛的确死了。头上出血了。而且,头发……” 深雪将视线移到千种君惠身上。 昨天帮着照顾受伤的深雪的时候,她看上去是个“冷峻”的护士长,但是现在,她一点都没那种样子,从卸妆的脸上透出非常慌乱的神色。她惊恐失色地低下头,避开深雪的视线。 很快,阿响走下楼梯。他戴着墨镜,后藤慎司跟在后面。后藤穿着牛仔裤和长袖T恤,他似乎也是刚刚被阿响叫醒,依旧拖着右腿。 “报警没有?” 听到阿响的问话,莲见颤抖了一下肥胖的身躯,回答起来。 “刚才,我打电话了。” 阿响瞥了一下手表。深雪也关心起时间,看看装饰架上的座钟。上午9:10。 “没看见青柳老师吗?” “没有。车子也不在了,或许他晚上回去了。” “他不是说要回去的吗?” “对了,明日香井先生。” 凉子站在丈夫旁边,插话说起来。 “我们,怎么做……” “总之,只能等警察来了。” “究竟谁会干这种事?” “你突然询问如此核心的问题,我还无法回答。” 阿响夸张地耸耸肩,然后看看依然低着头的女编辑。 “千种。” “哎?” “你知道美岛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千种欲言又止片刻后,回答起来。 “几年前,她妈妈因病去世了。” “是吗?她爸爸呢?” “再婚了,如今不在日本……” “在国外?” “是的。因为工作关系,一直在国外。” “那么,她在东京一个人生活?” 千种暧昧地摇摇头,再次垂下头。随后,吐出一句。 “我和她一起生活。” “怎么说呢?” “我们两人租了一套公寓。” “是吧。”阿响颇有意味地皱皱眉头,“你们就是室友的关系喽?” “是那样的关系。”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听说在去年春天之前,她还在住院。” “出院后不久。” “你提出住在一起的?” “是的。” 在两人对话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开口。给人的感觉是,对于阿响的每一句话,所有人都屏息倾听着。可以说,这种情形也属自然。 对于深雪以外的众人而言,他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明日香井刑警”。在正式的搜查团队来到之前,只能拜托这位犯罪调查的职业警官——或许所有人都会这样想。 深雪不知道阿响本人对此能感受到多少压力。或许因为墨镜遮挡住他的表情,乍看上去,阿响根本没有怯意。而且,他似乎非常享受“卷入案件中的休假警官”这个角色。他似乎根本就没有在这里公开自己正式身份的打算。 (他为何能如此淡定?) 深雪心情复杂,脑海中浮现出夕海倒在四楼房间里的样子。 (他应该更加慌乱些,但……) 在某种意义上,深雪对这位比真正明日香井刑警更像“刑警”的大伯感到佩服。另一方面,她又在想一这个人究竟具有怎样的神经功能。 阿响似乎还想追问千种一些事情,但还是中途打住,再次瞥了一下手表,然后隔着窗户,看着屋外的大雨。和昨日的晴天迥然不同,外面的天气很糟糕。虽说是早晨,屋外非常昏暗。 “那么——” 阿响扭头看着试图用深呼吸来缓解沉闷心情的深雪。 “你能来看一下现场吗?” “哎?” 深雪大吃一惊,再次看看阿响。 “我?” “是的。” “为什么……” “我想你看看。”阿响淡淡地回答道,“刚才我不是说了吗。和姐姐纱月一样,美岛夕海死了,而且头发被剪掉了。作为六年半前的凶案发现人,深雪,我希望你去看看那还没被任何人触动过的现场。” “你害怕看尸体?” “那……那当然害怕。但是……” “等警方来了,或许大家都要被关在某个房间里。如果那样,就无法随意活动了。尸体或许都没能来得及看看,就被运走了。怎么样?” “明白了。” 深雪下定决心,点点头。 被杀的可不是与己无关的人。那是和自己有着不小联系的友人——初中、高中都在同一所学校;此后又经历过那起案件。我一定要亲眼好好看看她咽气后的样子。——深雪突然产生如此强烈的带有义务感的念头。 “还有想去看看现场的人吗?” 阿响冲众人问道。 没有人当场举手。莲见夫妻悄悄地相互对望,然后摇摇头。杉江窝在沙发里,茫然地盯着地上看。后藤坐在她旁边,手扶在杉江的肩头,嗫嚅着什么——他总不会在这个时候想要追求杉江吧? “我也去。”一直低着头的千种这时开口说起来,“对于我而言,她是非常重要的人。所以……” “干世哥哥呢?一起去?” 深雪依赖地说着。因为对于她而言,在某种意义上,五十岚是一个比所有人都“靠得住的兄长”。 “啊,不!”五十岚连忙摇着头,用一种怯弱的声音说,“这个就放过我吧。像血呀,尸体之类的,我可不敢看。” 昨天五十岚评价自己是个“敏感细致的人”,对于这种血腥事件,肯定敬而远之。本来可以很容易地揶揄他——大男人还那么胆小,但是想想,就连作为在职刑警的阿叶现在还是那个样子。曾经是研究者的五十岚平素过着一种和暴力、杀人完全无缘的生活,此时害怕也属正常。——深雪在心里想着。 结果,阿响、深雪和千种三人将其他五名“相关者”留在大厅,朝楼上走去。 “好大的雨呀。” 从二楼往三楼走的时候,阿响透过楼梯墙壁上的窗户往外看着,叹息着。雨打在建筑物上,让人感觉雨势很大。就算用“暴雨”来形容,或许也不为过。 “按此推理,或许道路因为这场大雨而被冲坏,警察可能来不了这里。那么……” 3 在C馆三楼,一登上楼梯的右侧,有一间屋子,沿走廊拐个九十度弯,其左侧有间屋子。前一间是杉江梓的卧室;后一间是千种君惠使用的卧室。 在经过后一间屋子门口的走廊尽头,设计有通往四楼的楼梯。在走廊右手边的窗户外侧,能看见为描绘外墙而搭设的脚手架。所有的窗户都上着锁。 在楼梯口前,有一个异常状况,阿响和千种似乎已经知道了。深雪一看到那种景象,就“哎?那个是……”地叫了起来。 走廊铺着淡灰色的地毯。其中一部分浸染着黏黏的、刺眼的红色东西。(参照现场示意图) 【现场示意图】 “油漆……” 周围飘散着浓重的油漆味,深雪按着鼻子,冲阿响问:“油漆泼出来了?” “是的。” 说完,阿响扭头看看跟在后面的千种。 “最初是千种发现的。然后她迅速通知了凉子。这大概是一小时以前的事,对吧?” 千种毕恭毕敬地点点头。 “我一来到走廊上,就是这个样子。我觉得还是早点告诉主人比较好,就在那时,她正好来了。” “而凉子则是看见珀特身上被油漆弄脏了,觉得奇怪。” “珀特?就是那个猫?” 深雪歪着头。 “是的。那些油漆是为了绘制墙外的画而准备的。现在,正在绘制这幢建筑的三楼部分,所以就将这些油漆放在这条走廊一端。凉子觉得肯定是珀特干了什么坏事,便来到这里看看。” “那么,那些油漆是被珀特从油漆罐里打翻出来的?” 深雪看着前方。 “看上去,泼洒得很厉害。” 阿响摇摇头,说了一声“不”。 “我觉得这可能是地震造成的。或许地震后,珀特从那里经过而被弄脏了。” “地震?你说什么呀?” “半夜里好像有地震的。好像是过了1:30吧。晃动得相当厉害。深雪,你不会没感觉到吧?” 阿响吃惊地皱着眉头。 “1:30……” 深雪惊讶地用手摸着脸颊,口中来回念叨着。那个时间,发生了地震?的确,自己也不是一点感觉没有。 “啊,那么,那个……” “千种,你感觉到了吗?” “当然。” 千种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我睡得很香,就因为地震而醒了。那种晃动只持续了两三秒,还来不及惊慌就停了。” “嗯,差不多是那样强度的地震。” 说着,阿响看看深雪的脸色。 “当时,我还没睡,和莲见两个人在娱乐室。就在那时,地震突然发生了,让人想尖叫起来。不过已上床睡的谁都没有起来。或许住在东京的人都已经习惯这种地震了吧。” “对,对吧。” 深雪附和着,心里扑通直跳。阿响再次惊讶地皱起眉头,本来还想追问下去,但是因为在意千种的存在而忍住了。 “震源在什么地方?” “听说在静冈一带。我看了电视里的新闻快报。我刚开始以为是东海地区大地震,一瞬间慌了神,但幸运的是这次地震没有那么严重。” “我当时则担心夕海老师的情况。因为她非常讨厌地震。” 千种说起来。 “你那么——担心吗?” “是的。即便在东京,每次稍微有点地震,她就非常慌乱。那已经……” “因为你和她住在一起,所以对她这方面的情况,非常清楚,对吗?” “是的。我当时还想去她房间看看。” “你没去?” “我打开房门,仔细地听了一下。但是从楼上没有传出任何声音,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没事。” “当时你没有注意到油漆泼洒在走廊上吗?” “我当时觉得有一种稀释水的味道,但并没多想……” “原来如此。这么看来,还是在地震的时候,油漆泼洒出来了。这种想法应该没错。” 阿响用手指抵住墨镜的镜边,独自点着头,然后转身朝前。深雪跟在他身后,再次看看被弄脏的地面。 泼洒出来的红色涂料成为一条“宽河”,横断走廊。其宽幅大约在一米到一米半左右。或许是因为地震的晃动,翻倒的油漆罐滚动起来,才形成如此状况。 横架在“红色污垢”上方的是一把长椅子,或许应该说那是架在“河川”上的“桥”比较合适。 “那椅子,是谁放的?”深雪问。 “是凉子。”阿响回答道,“是她吧?千种。” “是的。我和她两个人想去四楼看看情况,便把放在二楼储藏室里的椅子搬了过来。” “为什么那样……” 阿响打断了深雪的提问,解释起来。 “因为她们没有自信能从油漆上方跳过去。如果是普通人,那宽度看上去能轻松跳过,但是凉子左腿上有残疾,如果跳不过去,就会被弄脏了,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所以就架了一座桥。” “是吧”,深雪嘟哝一句,看着自己的左腿。虽然只有一米多的宽幅,但不知现在的自己能否跳越那个距离。深雪觉得如果忍住疼痛,也不是不可能,但没有自信说绝对没问题。 阿响率先渡过了长椅子之“桥”。油漆好像还没有干,上面还零散地残留着猫脚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登上螺旋式楼梯,三个人到达了四楼。 在笔直延伸的走廊尽头,能看见那个房间的房门。在走廊一侧,排列着好几扇窗户,这一层窗户都是圆形,让人联想到船舱里的舷窗。 小心谨慎地看看周围,阿响朝房门走去。他从裤子口袋里抽出手帕,包住右手,然后伸向门转手。 深雪想象着房门内里的残酷景象,尽量抑制逐渐加快的心跳,跟在阿响身后。 4 “我和凉子两个人走到这个房间前。我们敲敲门,但没有人回答。我们又试着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回答。我们觉得奇怪,就走进去了。门没有上锁。进去一看,就是这样了……”千种君惠用一种痛苦的声音讲述着。虽然她跟着阿响和深雪进入房间,但只往门里迈了一步,就停下脚,低下头。 “随后,你们就来喊我了?” “是的。” “当时我正在娱乐室的沙发上睡觉。被她们叫醒后,为了确认她们所说的真假,便来到这里……” 阿响目视前方,向深雪解释着。在他视线前方,便是美岛夕海俯卧在地的尸体。 这个房间大约能铺十多张榻榻米。那尸体就位于房中央稍偏内里的地方,靠近通向露台的玻璃门一带。 夕海的身体近乎全裸,腰间只留有一个内裤,其他部位无遮无拦。而且,尸体周围以及看起来被使用过的床铺上都没有她的衣服。 “看起来没有性暴力的痕迹,但是……” 阿响缓慢地朝前走,轻声嘟哝着,突然单腿跪在地上,看着从头部流出来的鲜血。 即便在真正的尸体面前,他也一点都不害怕。不知道该说他有胆识,还是说他冷崚。不管怎样,即便是双胞胎兄弟,他和弟弟阿叶差异很大。 “美岛睡觉的时候,穿什么?” 阿响冲着站在房门附近的千种询问起来。她脸色苍白,缓缓地摇摇头。 “会换睡衣。” “这次,她带睡衣了吗?” “应该带了。” “是藏蓝色,上面带有白色水珠花纹的睡衣吗?” “是的。” 回答完,千种纳闷地看着阿响。 “你怎么知道的?” “大概是凌晨1点左右吧,她出现在娱乐室,当时我和莲见在那里。那时,凉子还没有睡,和我们在一起。” “是吧。” “她说想喝点东西。当时娱乐室的门开着,她知道我们在那里。凉子好像把热了牛奶给她。当时,她的确穿着睡袍。而且,对,她的头发还这样,扎成一把。” “她晚上总是那样。” “原来如此。但是——” 阿响将视线移到尸体的头部。 “正如你们看到的,现在她的头发被剪短了。怎么回事呢?” 阿响蹲在尸体旁边,扭头看着深雪。深雪俯视着往昔友人那纹丝不动的躯体,感觉喘不过来气。 那曾经长过腰际的黑发现在被剪得还不到肩部。 “啊,真像……” 真像。对!和六年半前,在那个公寓的一个房间里,美岛纱月被害时的状况如出一辙。 无论是被脱下来的睡衣,还是被剪掉的头发,都没有在房间里找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这次袭击夕海的犯人也把头发拿走了? 头部流血,已经断气的夕海,似乎被什么钝器击打过。但是她扭向一旁的面部没有惊讶、惊愕或者苦闷的神色。她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嘴唇,那表情甚至让人感觉她“解脱了”。 当深雪看着尸体的时候,阿响在室内来回转着,到处观察现场状况。 阿响打开通向阳台的玻璃门,那门似乎没有上锁。屋外的大雨声透过打开的门缝传了进来。 “床上的床单呢?” 阿响冲着千种问起来。 “床上没有铺着床单和床罩,一开始就这样吗?” “本来床上是铺着的。”千种回答,“但是都是大红色的。” “怎么说?” “夕海老师最讨厌红色。昨天一进入房间,她就把床单和床罩扒下来,之后都放在我房间了。” “你房间里的床单也是大红色吗?” “不,我房间里的是蓝色。” “我房间里的是黄色。对了,百叶窗也是黄色。” 深雪插嘴说道。 这个房间的窗户上也没有窗帘,而是装着百叶窗。虽然那也是红色,但无法拆卸下来。也许是不得已为之,那百叶窗被拉到最上面。 “四楼是红色,三楼是蓝色,二楼则是黄色,正好是绘画中所谓的三原色。这也许是凉子的个人爱好吧。” “偏偏她被分到了最讨厌的红色房间。这或许也是一种暗示吧。” 说着,阿响摸摸胡须稀疏的尖下巴。 “如果她看见红油漆泼洒在三楼的走廊上,也很有可能会大喊大叫。比如把千种叫醒,让她想办法什么的。” “或许会那样的。” 深雪知道一个事实——夕海的姐姐纱月也同样讨厌红色。六年半前的那个冬夜,在纱月公寓的大厅里,在夕海的提醒下,深雪脱下了戴在手上的红手套。当时她还想——如果没有这样奇怪的顾忌,就成不了一个艺术家啊。 难道从去年春天出院以来,夕海不仅在言行和外貌上,就连色彩方面的喜好都和纱月完全一样了? 在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好像装过牛奶的大杯子,一个玻璃烟灰缸以及一个具有艺术风格的煤油灯。好像所有的客房里都有那种煤油灯。在二楼的房间里也有同样的东西。 几个香烟头残留在烟灰缸里。好像都是夕海抽的细长的女性专用烟。 在烟头过滤嘴上留有她使用的紫色口红的印记。在烟灰缸旁边,还有一个烟盒,里面残留着几支烟。还有一个她的物品——金色的气体打火机。 阿响慢慢地拿起那个打火机,打了一下火。当然,他为了不留下自己的指纹,用手帕包好手。只打了一下,火就打着了。接着,阿响又拆下打火机上的彩色玻璃式样的火机帽,打开盖子,闻闻里面的气味。很快—— “哎?” 他突然叫了一下。只见他看着床头柜下面。 “这个,是,剪刀吧?” 阿响从地上捡起来的正是一把小剪刀。那剪刀很小,是平素放在针线包里的那种。 “千种,这是美岛的吗?” 千种依然站在房门处,定睛看看阿响的手头。 “是的。”她回答道,“那不是放在夕海老师的针线包里的吗?” “犯人就是用这把剪刀剪下头发的吗?那可费事呀。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当时,她把头发扎成一把,所以从根部一点点剪,就会剪成那样的。——你怎么看?深雪。” “是的。只要花时间,肯定可以。” 虽然深雪极力想镇静地回答,但还是很难控制住颤抖的声音。夕海那出乎意料安详的面容让人觉得她还有救。 “针线包在什么地方?” 阿响在室内转了一圈,“啊”的叫了一声。 “是那个吗?” 他用手指着扒掉床单的床铺枕头处。那里很随意地扔着一个淡绿色的小盒子。 “是这个吧?千种。” “是的,的确是。” 阿响把那个针线包拿起来,注意不留下自己的指纹,察看起来。里面放着几个纽扣、拉链,几卷不同颜色的线等等。没有剪刀。 “罪犯杀死她之后,发现这个针线包里有剪刀,就把头发剪了下来。而且还把她穿着的睡衣给脱下来……” 深雪看着独自在那里嘟哝的阿响,从尸体旁离开,轻轻地靠在墙壁上。 “罪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 缠绕心中,难以言喻的不安。深雪来回摇摇头,似乎要排遣掉那不安,冒出这样一句话。 阿响没有理会深雪的话,猛地转身朝房门口走去。 “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千种。” 他再次冲着她发问起来。 “除了睡衣和被剪掉的头发,还有什么东西不在这里呢?” “这个——” 千种显得不知所措,翻着眼睛,环视着房间。 “如果不看看她的包,什么也……” “如果看看包,就能知道什么不在吗?” “旅行前,是我帮她收拾行李的。” “那么,我想之后是会让你确认。” 在房间内里,有个固定的衣柜,在其旁边,并排放着两个暖气片。阿响快步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 “没有挂着衣服……” 深雪想起夕海昨天穿的衣服。黑色的长袖衬衫、黑色的宽筒裤、黑色的宽檐帽。 “帽子在这里。衬衫和裤子没有了,也被罪犯拿走了?” 阿响把左手抵在白净的脸颊上,歪着脖子沉思起来。一秒、两秒,就这样持续沉默着。千种开口了,让人感觉她终于忍受不住了。 “对不起。那个,我,不舒服……” 只见她的脸色比方才还要苍白。千种一只手捂着嘴巴,额头上渗出汗。看上去她似乎有呕吐的意思,正拼命忍着。 “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千种发出低低的呻吟声,从房间里奔出去。只有到二楼才有厕所。不要紧吧——深雪多少有点不放心。 “你不要紧吧?” 听到阿响的询问,深雪微微点点头。 “要说冲击,的确是个冲击。但我感觉头脑麻痹了。即便这样近距离地看着夕海的尸体,我似乎也不觉得这是真事情。” “原来如此。也会有这种反应吗?” “阿响,你竟然能毫无反应。” “因为我有扮演‘帅气刑警’的使命。” 阿响用和平素一样的装模作样的声音应和着。 “这个暂时不说了。幸亏下雨了,否则真正的刑警早就大举来到了。好了,好了,如果他们来了,我该怎么做呢?” “这个……” “应该继续这样隐瞒吗?还是光明正大地向大家表明身份?怎么办?深雪。” 的确,这是个重大问题。深雪觉得非常为难。 如果阿香始终坚持自己就是明日香井叶,来这里搜查的警察当然会去询问警视厅,调查他说的是否是真话。如果那样,迟早他们会知道——真正的明日香井叶正在疗养这样一个事实。 但是,如果因为这个,就立即在这里宣布他是个冒充者也不是件令人开心的事情。深雪的真实想法是——不告诉大家实情,能否有一个含混过去的方法。 “这些事情,还是根据状况,随机应变吧。弄不好,阿叶之后很有可能被上级大骂一顿的。不管怎样,见机行事吧。”阿响说道。他似乎看穿了深雪的心思,紧锁眉头。 这些暂且不管,如今,在东京,阿叶怎么样了呢?深雪还在担心这件事。 昨晚夕海的“预言”烙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不远的将来……悲伤。许多人。你也是。……啊,对。不是你本人,是对你重要的人……” 每一句话都记得。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挂念这句话,昨晚怎么都无法入睡。所以…… 但是现在,那个大放厥词的夕海已经在这里,就这样,成了一具无言的尸体。那时,她“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她所具备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成分是真的?现在已经无法去质问她了。 “对了,深雪。” 阿响的声音突然间变得尖锐起来。 “昨天发生地震时的事情,你在那个时间段……” 深雪一下子捂住胸口。——就在那时,在屋外的大雨声中,传来刺耳的警笛声。 “哎呀,哎呀。” 阿响用手摸着额头,显得遗憾地嘟哝起来。 “警察终于到了。鸣风庄不要成为‘暴风雨山庄’才好。” 【VIII真正的刑警登场】 1 深雪他们八个人在鸣风庄的玄关大厅处迎接冒着大雨赶来的所辖警局的几名警官。那些警官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穿着便服,其中一个看上去最年长,50左右,穿着便装的警官展示了一下黑色证件,自报家门。 “我是U警局刑事课的长森勇。” 这可以说是一位历经风霜的刑警吧。稀少、斑白的头发;四方脸;洼下去的长下巴;在下顎右侧有个大大的黑痣。怎么说呢,这颗黑痣看上去给他那张冷冰冰的面孔增添了一点可爱之处。 “报警的莲见先生是哪位?” “啊,是我。” 莲见皓一郎朝前走了一步,用和肥胖的身躯不相吻合的虚弱声音回答道。 “你是这家的主人?” “不……不。哦,是的。我算是吧。” “这个建筑可真怪呀。你报警说有人被杀了,是吧?” “是的。今天早晨,我们发现有人死在房间里。” “谁呀?” “哎?” “被杀人的叫什么名字?” “美岛——是一个叫美岛夕海的女人。昨天和在座的其他人一起,来我这个别墅过夜的。” “是你的朋友吗?” “啊,是的。我们是初中兴趣小组的伙伴……” 长森麻利地询问着,但脸上的表情和声音都掩饰不住凝重感。他们没想到在这样的山村里会发生凶案,所以即便他作为有许多实践经验的一线刑警,也还是紧张的。同来的其他警员们,肯定也或多或少地带有相同的心理状态。 或许再过一会,县警察本部搜查一课的警员就会前来支援。在他们到达之前,首先要毫无差错地保存好现场,然后从相关人员那里了解一下事件的大致情况。这就是他们要做的最基本的工作。 作为报警者以及这个别墅的“名义上的主人”,莲见首先负责说明事情的原委。 他讲述事情的大致经过,从众人昨天聚集到这里,一直到今天早晨发现夕海的尸体为止。站在他身边,担心地看着莲见的凉子不时地进行适当补充。她似乎已经从尸体发现时的巨大冲击中恢复过来。 至于阿响,他变得老实起来,和刚才判若两人。他刚才宣称要“根据状况,临机应变地处置”。看上去,他正按照诺言行事。 即便他有时候应刑警的要求,会补充莲见的发言,但并不是很积极。当被问及姓名时,他只说自己是“明日香井”。其实,即便他说全名“明日香井响”,也没关系。在这种特殊场合下,这对双胞胎兄弟的同音异义的名字【在日语中,“响”和“叶”的音读发音相同。】也奇妙地发挥了作用。 等进入更加细致的单独询问阶段,或许刑警会从别人嘴中得知——“他是警视厅的明日香井叶警官”,这种可能性非常大。不管怎样,他或许打算在那之前,保持缄默吧。 莲见和凉子夫妇负责带刑警们去事发现场。作为第一发现者之一的千种君惠也被要求同行,但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理由拒绝了。这时,阿响也没有做出主动带刑警去现场的举动。 长森带领部下前往C馆,剩下的六个人就留在A馆的大厅里,一名穿着制服的警员负责监视他们。当然,他们被正式告知——不能在房间里瞎转,没有许可,不能外出等等。六个人坐在沙发上。 桌子上还残留着昨晚的酒杯和酒瓶。深雪本来想收拾一下,沏点茶来,但想想还是作罢。因为腿上的伤又开始一阵一阵地疼痛起来。 “你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听到后藤的询问,深雪愁眉苦脸地摇摇头。 “后藤,你也还拖着腿吧。” “我腿肿得厉害。” 说着,后藤显得痛苦地摩挲着右脚踝。他没有戴着昨天的有色眼镜,而是换成了时尚眼镜。 “等凉子回来,问她有没有热敷布。” 说着,深雪瞥了一下千种的表情。那个前护士没有任何反应,依旧脸色苍白地耷拉着脑袋。 “好大的雨呀。” 后藤看着庭院,叹息一声。 “昨天还那么晴朗,今天却……” “昨天从傍晚开始,就有浮云了,好像天就开始变了。——对了,后藤,你是骑摩托车来的吧?” “我的摩托正在青柳画家的门前风吹雨淋呀。我那可怜的摩托。头盔也放在摩托车的把手上了。” “这个案子,还是通知画家比较好。” “这种事情,刑警会考虑的。” 后藤用一种不负责任地强调说道,然后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摸出香烟。 “能借我火吗?我的打火机没有气了。” “啊,给。”说着,五十岚递上打火机。 “谢谢,谢谢。” 后藤冲着天花板,吐了一口烟。 “我们还要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吧?” 后藤看着交叉手臂,默默无语的阿响。 “要根据搜查状况来定。”阿响冷冷地回答道。 “糟了。我,明天下午必须要赶回东京。总不会把我们扣在这里好几天吧?” “这个……” “能不能想想办法?明日香井。” 阿响怃然地耸耸肩,用指尖往上抵了一下墨镜的框架。 “这里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随口说完,他突然站了起来。 “你去哪?阿响。” “厕所。” 他冲站在远处,监视着这里的警官打声招呼,三步并作两步地离开大厅。后藤目送着他的背影,压低声音问: “深雪,我问这个有点不好,但你和丈夫是不是相处得不融洽呀?” 深雪吓了一跳。 “为,为什么?” “昨天晚上,深雪,你一个人很快就去睡觉了。他后来就睡在那个娱乐室的沙发上。” “那个……” “我总觉得你们彼此疏远呀。难道是我的心理作用?” 深雪本来想回答“是你的心理作用”,但回过头想想,如果急忙否定后藤的说法,反倒会遭致怀疑。 “怎么说呢?夫妻之间,有很多事情。” 说完,深雪显得心事重重地用手托住腮帮子。 2 “我个人想问大家一些事情。” 从厕所回来的阿响看看在那里监视他们的警员,冲众人说道。他的声音低沉、淡定,似乎刻意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我想确认一下大家昨天晚上的行动。” “现在?在这里?”五十岚惊讶地歪着脖子。 阿响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的。” “迟早,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会个别地问大家许多问题。我们在这里预演一下,也不坏呀。” 他的话听上去不容别人分辩。 “好吧。” 所有人表情困惑,不知如何回答。但是阿响没等大家回答,便开始了“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