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故事》作者:乙一-5

包括村井在内,他们几个说完就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大厅里的长椅上,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他们回来。喧闹的学生们在四周走来走去。我等了一个小时,但没有一个人回来。我虽然感到不安,还是继续看了一个小时的书。  后来只有村井回来,他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我:  “你被大家愚弄了,你等得再久也不会有人回来的。大家躲在远处观察了你很久,后来看腻了,早就搭车离开了。”  我只回了一声“是吗”,便合上书本站起来准备回家。  “你不觉得生气吗?大家可是喜孜孜地观察着你不安的模样耶。”村井说。  这是常有的事,因此我觉得这其实也无所谓。  “这种事我早就习惯了。”  我留下村井,独自快步离开现场。可以感觉到村井的视线落在我的背上。  一开始我就觉得自己不能待在他们身边。他们拥有各种我再怎么期待也得不到的东西。因此和他们交谈之后,我只能偷偷咀嚼着绝望,怀抱着一种近乎憎恶的感情。  不,不只是对他们。我憎恨、诅咒所有的事物。尤其是太阳、蓝天、花朵、歌声等,我总是重点式地诅咒着这些东西,把顶着一脸快活表情走着的人想成一群脑袋有问题的笨蛋。用这种方式否定、远离全世界,就是能让我获得安适的唯一方法。  所以雪村拍的相片让我感到惊异。她拍的相片当中有着肯定、接受一切的深度。从她所拍摄的我就读的大学、这栋房子、或池塘和绿地公园的相片中,都可以感受到充满阳光般的活力。而小猫的相片和孩子们摆出胜利手势的相片,都真实地传达出她悲天悯人的情怀。我从没看过雪村的长相,但是我可以想象只要她一拿起相机,看到她的孩子们就会争相跑过来要求拍照的光景。  如果我看到和她眼里同样的风景,我想我的眼睛攫住的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面吧?雪村健全的灵魂选择了世界明亮的部分,以棉花糖般又白又软的幸福滤镜涵盖了整个视野;但我却做不到,只看到被光明驱赶出来的阴影。我觉得世界是冰冷的,是奇形怪状的,总是无法尽如人意。但遇害的却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而是像她那样的人。  在大学里经历的不愉快,在回到家叫醒小猫并陪它嬉戏一阵子后,也就烟消云散了。之后我又想起了村井。村井的朋友们丢下我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可是他不是回来找我了吗?  也因为这样,我姑且和村井保持着某种关系。我们跟以前一样,一起到餐厅吃饭,搭他的车外出。只有一件事变了。那就是当他被大家围绕着,开始谈笑风生,而我静悄悄地离席时。碰到这种时候,他也会静静地离开人群,追上从人群中抽身的我。  “下次可以到你家去玩吗?”  我拒绝了村井的提议,我不想让别人到我家里去。一方面是因为我担心他看到经常发生的奇怪现象,在惊愕之余开始回避我。每到早上,窗帘一定是开着的。这又是前任房客干的好事。  为了避免阳光照进房间里来,我刻意选了一个坐南朝北的房间当卧房。尽管如此,只要那保护我不受外界干扰的布块被掀开,房间就会变得十分明亮。很遗憾的,看来我得放弃拉上窗帘,躲在阴暗的房子里生活的计划了。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将光线赶出房间,过没多久,窗帘和窗户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打开。一再重复经历同样的情况后,我放弃了。看来之前在这里的人对于采光和通风这两件事,有着不向我妥协的坚持吧。  夜里,每当我钻进被窝合上眼睛,就会觉得走廊上似乎有人在走动。在寂静的黑暗中,地板轧轧作响的声音总是不绝于耳。当对面的房间响起开门声之后,有人在活动的气息也就跟着消失在其中。那是雪村生前的卧室。  不可思议的是,这些现象并不让我害怕。  我看不到雪村的身影,但是在我不注意的当儿,就会有人把餐具清洗干净,要不就是夹在书里的书签往前跳了几页。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打扫房子,但屋内总是一尘不染。一定是她趁我没看到的时候打扫的吧?起初每当我感觉到那股有旁人在的气氛时,总觉得很困惑,但过没多久也就习惯了,后来甚至将之视为理所当然。  小猫眯着眼睛躺在晒过的榻榻米上。它把脸埋在它喜欢的那件旧衣服当中打着盹儿。小猫经常和我看不见的某样东西嬉闹着,我想它的玩伴一定就是雪村。我凝神注视着小猫抬头仰望的方向,但什么都看不到。  我们在兴趣上的对立经常发生。刚搬进来时,电视机上头有雪村摆放的小猫摆饰,可是我完全无法忍受电视机上有任何饰品,因此便把那些饰品都收了起来。但曾几何时,那些摆饰又回到了电视机上头。我连续收了好几次,但隔天它们依然会出现在电视机上。  “把东西放在电视机上,只要一振动就会掉落,而且看电视会分心,不是吗?!”  但我不过是白费唇舌。  当我播放我喜欢的CD时,她似乎并不喜欢那首曲子,便趁我上洗手间的时候,换成她自己收藏的落语(注:相当于中国的单口相声)CD。好艰涩的嗜好呀。  有天早上我被菜刀切东西的声音吵醒,到厨房一看,只见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从学校回来,我把书包拿到二楼的房间去放好之后,到起居室去闲晃,结果又发现有人煮好了热腾腾的咖啡。雪村存在的色彩就这么日渐鲜明。  但总是只有结果让我感觉雪村的存在。咖啡不是在我眼前煮好的,而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冒出来的。我很好奇她是如何将马克杯从厨房的架子上端到起居室的桌子上的?也不知道她是让杯子在空中飘移,还是用滚过来的,反正重要的是她为我煮咖啡的心意。  此外,她可以活动的范围好像只限于这栋房子和院子。到了丢垃圾的日子,装好厨余的塑料袋就会出现在玄关。她似乎没办法走到屋外去丢垃圾。某天,已经空了的咖啡瓶出现在桌上。“啊,是要我去买吗?”我心想,理所当然地理解了她的用意后,便去买了咖啡回来。  雪村是幽灵吗?但是却从来不会让我产生这种感觉。她既没有吓我,也没有向我倾诉丧命的怨恨。她也没有刻意让人看到半透明的身影,只是淡然地、静静地继续过着可能是她以前过着的生活。因此与其说她是幽灵,或许不如说她只是还没成佛会来得正确些。  虽然看不到,但总是在我身旁的雪村,有时会温暖地轻轻地触动我的心灵。但是,我从没向任何人提起她和小猫的存在。  有一次,我搭村井的便车去购物。蓝色的圆形车身顺畅地飞奔着,不久,我们便透过车窗看到之前和伯父一起看过的池塘。我经常走到池塘附近,但不是为了散步,只因为它正好在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除了自己的脚尖之外,我很少看着其他东西走路,因此之前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这座池塘。  “听说有个大学生曾经溺死在这个池塘里。”  “他是我的朋友。”他握着方向盘,眼睛望着前方,谈起他那死去的朋友;“我跟他从小学时代就是好朋友……”  车子的渐渐减速,不久便停到了路边。他的意识飞到了遥远的彼方,彷佛正在回想那朋友生前的模样。  “和他共度的最后一天,我们在酒后发生一场小龃龉。当天我和朋友们一起喝酒,一不留神就喝了太多。醉醺醺的我对他说了些伤人的重话。第二天中午,他就被人发现死在池塘里。据警方的说法,他是一大早喝醉酒跌到池塘里溺死的。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可以的话,我真的想再见他一面,跟他讲讲话……”  村井的眼眶红了起来。  “你还好吧?”  他闭上眼睛,两手轻轻地捣着脸回答:  “只是眼镜有点松脱了……”他扯了个谎继续说道:“虽然外表截然不同,但我那死去的朋友和你很像……那家伙只要在人际关系上吃了点亏,也和你一样会带着放弃的神情说“这种事我已经习惯了”。他总认为这个人吃人的世界是不可能有多美好的……”  他之所以不强迫别人喝酒,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记得雪村没有丢弃的旧报纸还放在家里,我想找发生意外那几天的报纸看看。或许会有什么消息。  日后,当我经过池塘附近时,我都会留神地寻找着他那死去的朋友。我想或许他也像雪村一样,依然留在这个世界上。  有一次我放学回来,发现衣服已经洗好、晒着了。我不记得我有洗衣服。是雪村帮我洗好,并晒在院子里的晒衣台上的。我坐在走廊上,望着随风飘荡的衣物。只见白衬衫在明亮的阳光里闪闪发亮。  辟在院子里的那块小田中,不知不觉地冒出绿芽,而且长得还蛮高的。这段日子里我都没注意到,雪村依然悄悄地在照顾这个家庭菜园。直到现在,我才第一次注意到院子里的花草树木。  仔细一看,庭院里的植物滴着水,在地面滴出映照着蓝天的水洼。是雪村用水管浇水的吗?我原先并不知道,不过我想她一定很频繁地在做这些事。  她喜欢植物。花瓶里经常插着从院子里摘下来的花草;我房间里的桌上也常装饰着不知名的花朵。以前我或许会觉得这是不必要的事,花对我而言只是个碍眼的东西。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我可以想象雪村把花插在花瓶里的模样,而且竟然可以接受她这个行为。  明明都已经死了,她到底在干什么?她似乎有很多时间,时而还会设下陷阱捉弄我。不是偷偷将我的鞋带绑在一起,让我伤透脑筋,就是六月还没过完,月历却已经翻到七月了。她还曾经偷偷地将电视机的遥控器放进我带到学校的书包里。我不懂她这是什么用意。  我在家里煮杯面时,她会将家里的筷子和叉子藏起来。过了三分钟,我发现没有筷子,急着在家里四处翻找,被迫面对不赶快找到筷子,面就会糊掉的窘境。到最后我只好用两根原子笔代替筷子来吃面。这时候小猫会坐在我身旁,用它清澈的眼睛看着我。这下我会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作为一个人,我感到沮丧。我可以确信,雪村一定就在附近,而且正对这情况感到好笑。小猫和她几乎总是一起行动的。我看不到她的身影,所以不是很清楚,但小猫似乎总是尽可能地追着主人跑,所以透过小猫,我得以知道无形的雪村的位置。对雪村来说,这只小猫就如同挂在猫脖子上的铃铛。  “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像幽灵,偶尔也做些吓人的事来瞧瞧吧?”  我朝着小猫所在的位置,带着几分恶意说道。  第二天,我的桌上摆着一本描述像她那种东西的恐怖书籍。纸上写满了“好痛啊、好苦啊、好孤单啊……”之类的小小的字,写了一半就中止了。纸张写不到一半,最后还写了一行“我也想吃拉面”。那是她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我打算把它留下来。  之后我没再对无形的雪村说什么,不过很不可思议的,我开始觉得自己和她似乎心灵相通。  每个星期天深夜,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厨房的灯就会亮起来,收音机也会被打开。在这栋房子里,厨房似乎是最容易接收到电波的地方。每星期的同一时间,都会有雪村喜欢的广播节目。  那是一个我迟迟无法入眠的夜晚,窗外似乎正刮着风,我竖起耳朵倾听,可以听到摇曳的树枝的摩擦声。这时人声在夜晚的空气里传来,听得出那是收音机的声音。我下了床,走下楼梯。我看到白色荧光灯的灯光,在我找到放在桌上的小型携带式收音机时,莫名地有了一股安心感。  雪村在听收音机,但小猫不在,大概是垫着它最爱的那件旧衣服去见周公了吧?但即使小猫不在,我还是可以确信她就在那头听着收音机。显示开机的红灯亮着,椅子也微微被拉了出来。  其实我根本没看到她的人,但是我却觉得有一瞬间彷佛看到了坐在椅子上、支着下巴,摇晃着脚听着自己喜欢的广播节目的她。  我在旁边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好一会儿,聆听着从喇叭中流泻出来的声音。外头的风势渐渐加强,但我觉得自己感觉到一种彷佛被封印在雪山里的平静。我试着把手轻轻地伸向她所在的地方,虽然那里空荡荡的,我却能感觉到一股温热。我想那或许就是雪村的体温吧。3  六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当天上午天气晴朗,天空一片纯净,没有任何蔽日的乌云。傍晚时分开始下起雨来,我淋得浑身湿透回到了家。我当然没有带伞出门,但在路上也没想到去买把伞。身子淋湿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  每天经过的池塘边没有任何人。人行道旁每隔一定的间隔,就有一张长椅孤零零地面向池塘伫立着。因雨而变得一片朦胧的池塘对岸染上一片阴影,水面和森林交界处罩着一层雾气。周遭完全没有生物的气息,只有雨声悄悄地支配着池塘和森林。我的视线被这个有点超现实的光景所掳获,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雨中的水面好一阵子。天气冷得完全不像初夏。  眼前这片静谧的池塘带走了村井的朋友。那是映照着灰色天空的大量的池水。不知不觉当中,我彷佛被吸进去似地走向池塘,直到被低矮的栅栏挡住去路,我才回过神来。  我心想,村井的朋友现在是不是还在这个池塘旁边?这个想法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不去。听说他的遗体被领回去了,但他会不会变得像雪村那样,依然在这个池塘里载浮载沈?我觉得有必要在这一带仔细搜寻。虽然人的肉眼看不到,但或许小猫可以找到他。我觉得自己必须和村井谈谈他那死去的朋友,并找个时间,带小猫来这里瞧瞧。  我离开池塘,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去。我想等我回到家时,玄关可能已经放着浴巾了吧?她可能猜到我会全身湿漉漉地回家,现在已经为我准备好干衣服,甚至可能已经为我泡好让我暖暖身子的热咖啡了。我有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我想着,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总有一天,结局都会到来。到时候她就会离开了吧?前往不久之后每个人最终都会回去的场所。那么,为什么她现在不这么做呢?是失去性命的那一瞬间她没这么做的关系吗?还是担心被留下来的小猫没人照顾呢?  根据警方的说法,杀害雪村的人是个强盗,凶手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找到。偶尔警方会派人来问一些话,然后就回去了。她是一个个性开朗、人缘极佳的人,相对的,她在这个地方却连一个同世代的、关系亲密的人都没有。据悉不是熟人所为,只是不幸碰到闯空门的强盗临时起意的杀害;和死于雷击或飞机失事一样,纯属让人无法释怀的偶然。  在这个世界上,让人伤心欲绝的事实在是太多了。我也和村井一样,丝毫没有能力抵抗,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神明的悲怜。我们只能闭上眼睛、捣住耳朵、蜷着身子,等待悲伤的事从我们的头顶上通过。  我能为雪村做点什么呢?  我一路思索着回到了家,拿起已经放在玄关的浴巾。在我换上了干爽的衣服,啜饮了一口热腾腾的咖啡时,发现自己头痛欲裂。我感冒了。  结果我在棉被里躺了两天。我的意识模糊,脑袋痛得彷佛里头塞了一颗沉重的铁球,身上的肌肉也彷佛吸了水的海绵般无力。在这两天里,我变成了全世界最钝重的生物。  小猫有时会跳到卧病在床的我身上。当我隔着棉被感觉到它四只小脚的重量、并听到它的叫声时,原本已经干涸的心灵立刻获得了滋润。现在的小猫已经长大到不该叫“小猫”的程度了。  雪村一直在照顾我。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额顶上垫着一条湿毛巾。枕头旁边摆着盛着水的脸盆,一旁还有水壶和头痛药。  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垂着眼睑沉沉地睡着。当我打着盹儿时,我可以感觉到雪村走路的气息,听得到在楼下煮稀饭的她爬上楼梯来的轻微脚步声、以及伴随着脚步声的铃铛声,那是挂在小猫脖子上的铃铛所发出的声响。我也能感觉到她坐在我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睡脸的温柔目光。  在三十九度的高烧中,我做了一个梦。  雪村、小猫和我一起在池塘边漫步。天空既蔚蓝又辽阔,森林里的树木彷佛要压倒矮小的我们般的耸立着。我们全身沐浴在阳光下,在砖路上投下三道浓浓的影子。池面宛如镜子般澄澈,水面下隐约浮现着另一个精密复制的世界。身体感觉好轻盈,每走一步路都彷佛要飞上天。  雪村脖子上挂着一个和她的体形不太相称的大相机,用它拍下了各式各样的景色。我不知道她的长相,也不知道她的身高。但梦里的她却有一张似曾相识的熟悉脸孔,我知道那一定就是雪村。她快步走着,并不断催我跟上她的脚步。她似乎有着亟欲看看这个世界的单纯、想拍更多相片的好奇心,以及稚嫩的冒险精神。  距离我们不远处,小猫踩着小小的步伐拼命想追上来。风吹得人好舒服,看得到小猫的胡须也在风中微微飘动。  太阳在池面上反射着,宛如撒落一池的宝石般绽放着光芒。  待我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仍在漆黑的房间里,听到的依然是窗外的阵阵车声。我看看时钟,时间是深夜,原本垫在额头上降温的毛巾已经掉在了一旁。  刚刚那场梦实在是太幸福了,让我有一种泫然欲泣的感觉。要是雪村还活着就好了——但这并不是让我感到难过的理由。  这是个不该做的梦。梦里的是不论我多么努力伸手期盼都触摸不到的世界。那里充满了阳光,很遗憾的是我却不为那世界所接受。我在棉被里坐起身子,几度抱头呜咽。我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落下,全被吸进了棉被里。和雪村及小猫共同生活之后,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变化。我似乎有了一股错觉,觉得自己应该可以跟一般人一样,生存在一个幸福的世界里,所以会做这么一个幸福的梦。待我从睡梦中醒来,再度发现现实的残酷,教我一时之间无法承受,心里才会涌现这么一股强烈的骚动。原本我就是为了避免落得这样的下场,才会不断敌视、憎恨那个世界,好保护自己的。  不知什么时候,房间的门打开了,小猫蹲在旁边仰头看着我。雪村大概也在旁边,兴味盎然地望着我这个生着病的懦弱大学生。我觉得她似乎正在歪着脑袋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难过?  “我不行了,我活不下去了。我曾经试着努力,但是凡事都不尽如人意……”  我看不到雪村,但能感觉到她正一脸忧虑地坐向我身旁。  “小时候……现在也几乎没什么改变,我是一个很怕生的孩子。在亲戚们的聚会上,我也不会和任何人攀谈。从小我就很不擅言词。我有个弟弟,但是他不像我,总是能和亲戚们聊得很开心。大家都很喜欢他、疼爱他。我好羡慕,好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可是不行就是不行。那太勉强了。任我再怎么努力尝试,就是没办法像弟弟一样。我太不机灵了,根本不可能讨人欢心。  “我有一个漂亮的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妹妹,我好喜欢她。这个姑姑很喜欢我弟弟,经常陪他一起玩,嘻嘻哈哈地聊着天。我很想加入他们,可是却做不到。不,我曾经和他们聊过一次,当时心情好雀跃。姑姑跟我讲话,可是我却没办法像大人所期待地回以天真无邪的答复,只看到她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压在心头的沉重郁闷让我几乎窒息,我感觉到雪村仍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是很努力想做好,但就是没办法让别人接受我。像我这种不够机灵的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辛苦了。既然如此,什么都看不见反倒比较好。置身明亮的世界里,似乎只会更凸显我的灰暗,让我整颗心都要碎了。当时真想干脆挖掉自己的眼睛。”  我的脸上感受到一股温热。我知道那是她手掌的温度,但我拼命想忘掉那种感觉。  有天小猫不见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也不见它的踪影,只看到雪村那件让小猫当床垫的旧衣服被扔在一旁。我把那件旧衣服折好,放向房间一角。如果它是出去散步,未免也蹓跶得太晚了。雪村不能离开房子和庭院,所以没办法出去找小猫。屋里散落一地的东西,充分让人看出她为小猫失踪变得多么焦虑。  它是迷路了吗?希望真的只是这样。我担心得不得了,决定到附近找找。我设想最坏的结果——找到小猫时它已经浑身冰冷地躺在地上。猫狗之类的动物被汽车碾成肉饼是常有的事。  这念头让我心头涌现一股恐惧。我再度发现小猫在我心里是多么的重要。每转过一个弯,要看到路面是干干净净的,心里就会放下一块大石头。反复一次又一次这种心情转折后,背后突然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回头一看,是村井所开的mini cooper。我跑向驾驶座。  “我领养了前任房客留下来的猫,可是它到现在都没有回家,真是让人担心,现在正在找它。是一只白色的猫,村井学长,你有没有看到?”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你有养宠物呢。如果是野猫的话,我刚刚看到一只,但毛是茶色的。倒是没看到白色的小猫。”村井说。  可能是看不下去我一脸沮丧的模样吧,他也决定帮我一起找。他先将mini cooper停在我家门前,接着便徒步在附近找了起来。幸好找得到停车位。我们拿着手电筒四处寻找,一直找到了深夜。  可是任我们怎么找,就是找不到它。我们无计可施,只能打道回府。家里一片杂乱。雪村一定也很担心,电视一直没关,散落一地的东西也依然保持原状。从没有整理过的样子看来,她应该什么东西都没碰。  这是我第一次让村井到家里来。他偶尔表示想来家里找我,但是我总是编出各种理由拒绝。  我们钻进屋里,洗了把脸之后,已经有人在起居室的桌上为我们泡好两人份的茶了。这让村井看了纳闷不已。  “刚才还没有看到这两杯茶呀。你不是和我一起在浴室洗脸的吗?是谁泡的茶?”他不解地问道。“总之,今天实在累坏了,好想喝点啤酒哦。打起精神来吧,你一定会找到它的。”  家里没有酒,于是我决定到步行须八分钟路程的酒店去买。村井太累了,表示连一步路都走不动。在店里挑从来没买过的酒时,我一直挂念着在家里等我的他。只希望雪村不要让他看到令人费解的现象,或者做些什么恶作剧才好。当晚喝完啤酒之后,他就回去了。  “找到小猫的话,哪天让我瞧瞧。”  村井临行前说道,他回去之后,我开始整理散落一地的东西。  一旦小猫不在,我就不知道雪村在哪里了。听不到铃铛声让我觉得很寂寞。我发现电视机和架子被移动过,她大概曾翻找过那些地方吧。她可能认为小猫还躲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  我走上二楼,暗房的黑色布幕是半开着的。雪村有时会在这间暗房里做些什么。这里也有许多东西被移动过,看来她连暗房里都找过了。抽屉是拉开的,相纸全曝了光,已经不堪使用了。这景象让我想起自己做了那场幸福的梦,而变成一个哭哭啼啼的大学生的模样。小猫直到第二天才回来。  我整理着雪村散落一地的旧报纸。那是她舍不得丢掉的报纸,颜色已经开始泛黄了。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些旧报纸呢?这时我似乎听到小猫的叫声从院子里传来。  我原本已经放弃了,因此这下听到它的叫声,竟让我有种难以置信的感觉。院子那头再度传来小猫的叫声,和微微的铃铛声。在确信自己没听错的同时,我涌起一股几乎教我窒息的喜悦。  我嫌穿凉鞋太麻烦,便光着脚从走廊上直接跳进院子里。我环视四周,但是只看到高大的杂草和家庭菜园里快要成熟的西红柿。这是我才想到,自己还没有找过围墙的另一头。围墙的另一头住着一户姓木野的人家,其中也包括那个骑着吵死人的脚踏车的木野太太。或许是墙角某处有个洞,小猫从那个洞跑到另一头去,结果就钻不回来了。  我还来不及拜访木野家,倒是木野太太主动来找我了。她的手臂上抱着小猫。  当天下午,我满脑子想着小猫、雪村和村井。听到小猫的叫声时,我下定了决心。  “我想向他道歉,可是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脑海里浮现起思念着亡友,一脸落寞地说出这句话的村井。  并毅然下定决心再上那座池塘一趟。4  第二天,上完课的傍晚,太阳西斜,天空染成一片鲜红。来往的人变少了,池塘四周除了我之外别无他人,好安静。眼前因无风而静止不动的水面,彷佛把一切杂音都吸了进去,池塘安静得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  池塘边隔着一定的间隔矗立的街灯亮了起来。森林里的树木树枝低垂,一副彷佛要跳进池塘里的模样。我在几张并排长椅的其中一张坐了起来,没多久村井就现身了。  “干吗把我叫到这里来?”  他在绿地公园的停车场里停好车后走了过来。我挪开身子腾出一个空位,他便坐了下来。这时小猫的叫声从我带来的包包里传了出来。  “看来你找到猫了。”他说。  我点点头,把包包放在膝盖上。那个包包大得足以装进一只猫。包包里响起微微的铃铛声,并传出动物在包包里扒抓的声音。  “今天把村井学长找来,是想请教一些事。或许你不相信,但是我无论如何都要和在这个池塘里失去挚友的你谈谈。”  于是我开始谈起雪村和小猫:自己因进大学就读而住进伯父的房子;遇害的前任房客依然阴魂不散;她无法接受我在白天也拉开窗帘;小猫追着无形的她四处跑,并钟爱她的旧衣物等等。  天色益发阴暗,街灯下的我们仍是动也不动。村井没有插嘴,只是静静地听我叙述。  “有这种事吗……”我说完后,他吐了一口长长的气说道:“你找我出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事?”  村井不悦地说道。很明显的,他并不相信我的话。  我一脸严肃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事实上我很想把视线移开,告诉他刚刚所说的都只是个玩笑。但不是每件事都可以这样带过的。我觉得我们不能再逃避这个问题。  “隔壁的木野太太把小猫抱回来后,我突然想通了很多事。譬如雪村小姐怎么会让相纸曝光,让它们悉数报销?”  “雪村是你刚刚提到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吗?”  “小猫在前天失踪后,雪村小姐把家里搞得乱七八糟。家具在没留神的情况下被移动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也没马上发现情况不对。我以为暗房里的东西也是被她弄乱的。但是她会笨到故意让相纸曝光吗?很难想象她会把存放相纸的抽屉和暗房的布幕全都拉开,因此一定是某个粗鲁的家伙在暗房里找东西时,让不能曝光的相纸给曝了光。这个人缺乏摄影方面的知识,所以不知道那是相纸;因为相纸看起来和一般的白纸没什么两样。这时候,房子的主人突然回来了,这个人在来不及整理的情况下就离开了暗房。因此,我推测在暗房里找东西的人并不是雪村小姐。”  “等等。刚刚你一直雪村长雪村短的,幽灵什么的是你编出来的吧?”  他笑着说道,似乎有意化解现场的严肃气氛。然而池塘和森林静谧的气氛却让他无法如愿。“村井学长,前天晚上你为什么提议要喝啤酒?是因为你企图支开我,叫我出去买酒,好让你能独自留在房子里吧?你早就知道我是不喝酒的。你故意叫我去买酒,是为了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在我家里找东西,对不对?”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是因为那栋房子里有什么让你放不下心的东西。村井学长当晚在暗房里带走的,是相片的底片吧?你故意找个理由将我支开,然后在房子里四处翻找,结果你发现二楼角落有一间暗房,很不巧的,标示着日期、被归类得井然有序的底片就放在里面。你立刻就找到了你要的那一天的底片。”  “有任何目击证人吗?”  “有啊。我不在的时候,当村井学长在暗房里找你要的东西时,雪村小姐就站在你后面。当时你以为房子里只有你一个人,事实上还有另一个人在。她一定也猜不透你的目的吧?不过,在看到你找到的底片的日期时,她就恍然大悟了。于是她找出了拍摄那些相片的隔天的报纸。这就是昨天她特地找出来的报纸。”  我掏出旧报纸,上头有眼前这片辽阔的池塘在前一天中午发现一具大学生浮尸的报导。死者就是村井的朋友。  “这件案子以死者酒醉后跌落池塘溺毙的结论结案。但事实上是村井学长灌了他酒,再把他推落池塘里的。你曾在案发的前一晚和他发生过争吵,因此促成了你犯案的动机,对不对?”  他的视线让我产生一股几乎要窒息的感觉。我不由得诅咒起命运为什么要逼我对唯一的朋友讲这些话。保护我心灵的粘膜俨然正被无情地撕裂。  “你有什么证据?”  我拿出雪村拍摄的相片。我将留在暗房里的底片、和之前我来查看房子时带走的相片做过一番拼凑比对,推测出遭窃的底片洗出来的会是哪些相片,并把它们带了过来。  那是一些拍摄池塘的相片,早晨的阳光美得教人心醉,池塘边停着一辆造型可爱的车子,很明显的,雪村当时以那辆车位焦点按下了快门。  “你从暗房里带走的那些底片,她已经洗成相片了。相片上清清楚楚地拍下了村井学长的车,连车号都看得一清二楚。从太阳的方位来看,时间是在早上。雪村偶然地拍下了警方所推断的酒醉学生落水的时间前后停在该处的车子。你知道自己被人拍到了,怕她发现相片的线索而将之公诸于世。你朋友曾看到你和死者争吵,若问你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朋友溺水也不出手相助,相信你也会答不出话来。于是你便设法想抢走这些车子的相片。”  他不发一语地看着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或许是我想太多,但是请听我说。村井学长,你当天早上跟踪了拍下相片的她,知道了她的住处,几天后便上门找她。你在玄关亮出刀子威胁她,原本只是想把底片抢走,但她不从,因此你就杀了她。或许你戴了太阳眼镜或什么的来掩饰自己的容貌,所以直到你在暗房里翻箱倒柜为止,她都没发现你就是杀害她的凶手。”  气氛教人难受到了极点。我在不知不觉间冒出了满身大汗。  “杀害她之后你就逃之夭夭了。由于没有目击者,你并没有被绳之以法。或许你很在意留在那栋房子里的底片,但是当你断定警方没有注意到底片,而推断是强盗所犯下的罪行时,你松了一口气。能举发自己和朋友的死有关的人应该已经不存在了,你也没必要再强行取走那些底片,而且因为警方偶尔还会到房子周遭巡逻,你也没办法嚣张地闯进屋内拿走底片。就在这时候,我搬进了那栋房子,一开始你可能纯粹基于好玩而接近我。但是你应该想过,要是能够进入我的房子,在里头四处活动的话,就可以找到底片了吧?底片所代表的意义被发现的可能性或许很低,但是你终究无法抗拒完全抹杀自己犯行的蛛丝马迹的诱惑。”我觉得口干舌燥。  “我不知道村井学长对那个死去的朋友到底有着什么样的感情。至少在车上听你提到这件事时,你看起来确实是很悲伤。我想,要是你觉得后悔的话,那我劝你去自首,所以今天才会跟你说这些话。”  “别再说了,是你想太多了……”  他嚷嚷着,并作势要站起来。  这时小猫的叫声从我膝盖上的包包里传来。  “村井学长,你还记得那晚曾和我一起四处找猫吧?我曾问过你——“我领养了前任房客留下来的猫,它是一只白色的猫,你有没有看到?”当时你是这么回答的——“倒是还没有看到白色的小猫”。”  “那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也没有马上就发现有哪里不对劲。因为我养的猫虽然已经长得很大了,但是在我心里,我还是叫它“小猫”。可是,那时候我只是说我的“猫”,没有说“小猫”,可是你却用“小猫”来形容那只不见了的猫。这是为什么?要是最近你确实在某个地方看过我的猫的话,你就不应该会说成“小猫”,然而你却说“小猫”。因为你曾经在猫还小的时候看过它一次,那是三月十五号的事。因为当你刺杀雪村小姐时,那只猫就在她身旁;因为你牢牢记着当时小猫的模样,所以才会不知不觉用“小猫”来形容它。”  村井以悲哀的眼神看着我,彷佛企图甩掉心中的不愉快似的直摇头。  “就算相片上的车子是我的车,也没有证据显示是我在朋友死亡那一天拍的。那些相片上没有日期。就算底片上有日期,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当天拍摄的,记录的日期可能是错误的。难道你真的相信幽灵或鬼魂那类东西吗?”  猫的叫声伴随着微弱的铃铛声,再度从包包里传来。  “幸好猫已经找到了。”  我打开包包,递到他眼前,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里面。包包里头空无一物,乍看之下似乎什么都没有。我把手伸进包里,手心上可以感受到一团小小的体温。  那不是一种触感,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小小热气。  看似空无一物的包包里传来小猫的叫声和铃铛声,里头没有任何能发声的东西。  “哪,出来吧。”  我说完,无形的小猫便摇着铃铛从包包里跳了出来。它走到长椅旁边四处走动,彷佛要一扫先前行动受限的郁闷。这一切是看不到的,只能靠叫声和铃铛声察觉这只无形小猫的位置。  听到小猫的叫声在脚边四处奔窜,村井又坐了下来。他深深地低垂着头,以双手捣着脸。  昨天隔壁太太把死去的小猫抱在胸前到我家来,坦承自己刹车失灵的脚踏车没来得及闪避突然跳到马路上的猫。  我和雪村都很伤心,但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雪村那件小猫钟爱的旧衣原本被我折好放在房间角落里的,但也不知在什么时候,那件旧衣服竟然像被小猫衔着嬉戏过后般的摊了开来。我立刻就发现到,猫叫声和看不到的铃铛声从旧衣旁边传来。小猫回来了,虽然也和雪村一样,看不到身影……5  村井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上课了。  早上一直睡不醒,当我注意到原来是因为窗帘没被拉开时,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悲伤的预感。  我掀开棉被,在家中四处走动,赤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在一片静寂的家中,只听到冰箱的马达低沈的运转声。  突然响起小猫的叫声。它就像失去父母的孩子似地,一边发出困惑和不安的叫声一边在家中四处游晃。我听着小猫悲哀的叫声,知道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小猫是看不到雪村才四处找人的吧?对小猫而言,今天它才是真正和主人分开了。  我坐到椅子上。那是雪村半夜听收音机时录下的录音带。我坐着,静静地思念着她。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总会来临。我原本也预想得到,届时我一定会有强烈的失落感。  我明白,一切只是恢复原状而已。这么一来,我就可以按照当初预定的计划,关上窗户,躲在如盒子一般的房间里了。这么一来,就不会再碰到如此悲哀的事了。  就因为和外界扯上关系,才会这么痛苦。只要不跟任何人见面,就不会有羡慕、嫉妒或愤怒等情绪了吧。若是我一开始就没跟任何人建立亲密的关系,也不至于因分离落得这么痛苦。  她被杀害了。死后她到底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过日子的啊?她曾经为自己的遭遇感到绝望而哭泣吗?一想到这件事,我的心就几乎要碎了。  我总是在想,如果能把自己剩余的寿命分一点给她就好了。如果她能因此复活,我就算死也在所不惜。只要能看到她跟小猫过着快乐的日子,我就别无所求了。  我活着到底有什么价值呢?为什么死的是她,而不是我?  经过一段很长的时间之后,我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封没见过的信封。我一跃而起,一把抓起这只信封,那是一个有着简单图案的绿色信封,她的字迹在收信人的字段上写着我的名字。寄信人是雪村崎。  我用颤抖的手拆开了信封,里头是一张相片和信纸。  相片上是我跟小猫。我跟小猫一起躺着,带着非常幸福的表情沈睡。那张脸大概比我有生以来所看过的自己的任何表情都要来得安详。这在镜子里是看不到的,而是透过她的眼睛、以特别的窗口拍下来的相片。  我开始读起信纸。  “对不起,我擅自拍下了你的睡脸。因为你睡着的表情那么可爱,所以我便忍不住把它拍了下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规矩正经地写着信。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觉得我们的心灵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可以互相沟通,根本用不着写信。回头想想,我们两人一猫竟然就这么相依为命地过了一些日子。  可是我也该离开了。我很想永远待在你和小猫身边,可是我做不到,对不起。  我相信你一定没注意到我有多么感谢你吧?我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每天依然过得很快乐;所以,真高兴能认识你。神明真是好心,送给我这么一件美好的礼物。谢谢。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施舍或分享,纯粹是静静地厮守,但这样就足够了。对于没有亲人,而且已经死了的我来说,这已经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而且你从来就不会来偷偷窥探我的房间,或是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的。  小猫死了,真的好遗憾。或许它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死了。因为我一开始也没有发现自己被杀了,仍旧像以前那样继续过活。可是,过不了多久,小猫也会发现自己死亡的事实,而且它也会想离开你身边。不过,当那时候来临时,我希望你不要太悲伤。  我和小猫都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幸。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很多让人绝望的事。我曾想过,要是自己没有遇到这种事,该有多好啊?  然而,世上还是有很多美丽得让人动容的事物。我看过让人感动不已的东西。我为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至少曾经与这个世上的人事有过关系心存感激。当我拿着相机按下快门时,总是有这种感觉。我虽然遇害身亡了,但是我依然喜欢这个世界,并且无可救药地热爱着它,所以请你不要憎恨这个世界。  我想在这里向你说,看看信封里的相片,你有一张表情美丽的脸。你是这个无限美丽的世界的一部分,你不就是我衷心喜欢的人、事、物之一吗?”在房子里四处徘徊的小猫始终找不到她,只好黏向我脚边来。我陪着小猫玩了一会儿,听着它快乐的叫声。现在已经放暑假了,因此我不用上学。今天就来个大扫除,洗洗衣服吧!我站在走廊上朝院子里望去,夏天的阳光照耀得草木熠熠生辉。遥远而高耸的天空里,太阳在云层间若隐若现。家庭菜园里的西红柿已经红透了,上头的露水正闪闪发光。半年前,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台硕大的相机,漫无目的地走在漫长的小路上。两边是宽广的草原,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盎然绿意。风是温热的,吹来的味道让人满心雀跃。她的步法宛如空气般轻盈,嘴角自然地绽放着笑容。眼底潜藏着童稚的天真浪漫,头抬得高高的,等待着即将展开的冒险之旅。道路是如此地遥远,无止尽地绵延到蓝天与绿地交接之处。  我衷心地感谢她。  虽然时间短暂,但是很谢谢她曾在我身边陪伴。玛莉亚的手指  [恭介,我现在该怎么办?]  [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想会花一点时间,可以吗?]  [好吧。]  结束对话之后,我从轻型汽车的助手席下了车。  我穿过停车场,走在大学的校园里。  对身为高中生的我来说,穿越大学校园是一种很让我紧张的行为。研究室所在的白色建筑物位于校园的一隅。  我搭电梯上到三楼,走向研究室。一到门前,便敲了敲门。  [请进。]  室内传来的便是我要找的人的声音。虽然省去我找人的时间,但是一想到待会儿非谈不可的内容,就让我意志消沉。  我打开门走进研究室。那个人正打开笔记型电脑,一看到我,便面露微笑说了声[你好]。  我看了看室内,确定没有旁人在场。能够一对一私下谈是最好不过了。他请我坐上一张办公椅,于是我便坐了下来。  他一边帮我泡咖啡,一边问我今天为什么会来。  [我有事要和你谈谈。]  我说道,那个人露出了讶异的眼神;或许是因为我的声音由于太过紧张而变得有点奇怪吧?他似乎觉得我很可疑。  那个人问,非现在谈不可吗?因为他好像得立刻到教授那边去。  [可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调整了一下呼吸,立刻切入主题:  [请你听我说。鸣海玛莉亚小姐的死因不是自杀,而且我也知道是谁下的手……]  我一说完,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眼前的他的双眼。  我记得非常清楚,九月十七日,那个夏天快要结束的夜晚。  那天傍晚,我发现佐藤在棒球部的活动室里哭着。他是小我一岁的学弟,我们毕业于同一所国中。我在极难为情的状况中脱下制服时,他慢慢地站起来说[铃木学长,今天晚上去放烟火吧?]  我同意了,先回家一趟,等到晚上八点再前往大原陆桥。  大原陆桥位于只能看到水田和堤防的偏僻地方。JR的线路贯穿整座城市,陆桥从这座山丘横跨到另一座山丘。大原陆桥旁有一片空地,在那边放烟火最适合不过了。  在陆桥上和佐藤会合之后,我打行动电话想把姐姐叫来。看现在这时间姐姐应该刚下班、正驾着轻型汽车驶在回家的路上。  [姐姐也来一起放烟火吧!]  但当我把地点告诉她时,姐姐却态度强烈地拒绝了我,还把电话给挂了。夜里到大原陆桥去,对姐姐来说可能是非常愚蠢的。原因可能就是几年前有个年轻人从那儿跳铁轨自杀吧?  自杀的年轻人被高速通过的电车辗成一条条的四处飞散。大原陆桥四周没有民房,也没什么车辆来往,所以这确实是一个没有人会前来劝阻的最佳死亡场所。之后因为传出幽灵出没的传闻,因此入夜后就没人敢靠近这一带。  可是事后想想,姐姐不愿意来放烟火是个正确的判断,因为佐藤带来的烟火全因受潮而没办法点着。  我跟佐藤死了心,便并肩坐在大原陆桥上,两腿悬空地抬头望着天空。天上乌云密布,完全看不到星星和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因为来往的车辆不多,所以我们俩坐在陆桥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个从这里跳下去的人,死时不知道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看了约一个小时的星星后,佐藤喃喃说道。  四周没有街灯,所以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学长,那件事不是我干的。可是老师说因为那家伙很有前途,所以就干脆由我来顶罪……]  [大家都知道。]  [是吗……]  他的声音就仿佛在说,那就更让人无法接受了。  棒球部活动室因为有人抽烟而引起骚动,最后把罪过归咎到佐藤身上。与其找其他人顶罪,不如找曾是不良少年的佐藤,看来较有说服力,而且也不会毁了棒球社的名声。因此老师嫁祸给佐藤,以保护前途看好的二年级王牌选手。  [学长,我原本是那么喜欢老师的……]  他痛苦地呻吟道。我无言以对,交抱双臂,背对着他躺了下来。我不想再听他说什么了。闭上眼睛,十年前的自己就会掠过脑海。佐藤的呻吟声,听起来和妈失踪时我对姐姐哭诉的声音好像。  [学长,我想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  [我想那是最好的方法。]  我把脸颊贴在陆桥冰冷的地面上回答。不相信人也是我最擅长的技巧。远在他还没有发现这个最有效的策略之前,我心中的外交官就已经一直大力鼓吹不信任人的政策了。  在黑暗中,感觉到佐藤站了起来。  [要回去了吗?]  我起身问他。远远地可以看到铁轨上逐渐接近的灯光。大原陆桥的四周只有辽阔的水田,因此就算距离电车还有一段距离,也一样可以看得见。佐藤站在扶手旁,凝视着光点。  从车窗透出来的灯光连成一串,让电车看起来宛如一列在黑暗中移动的夜光数珠,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从我跟他的脚底下穿过。电车车窗里的灯光在陆桥下忽隐忽现,在黑暗中将佐藤的脸映得时暗时明。  佐藤这个学弟和鸣海玛莉亚之间并没有任何关联。若要勉强扯上关系,那就是当时通过的电车在约一分钟后,将鸣海玛莉亚的身体辗成无数的碎片。  [玛莉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姐姐紧紧握着手机和饭勺喃喃说道。  [那个孩子只要一站起来,或者只是打个喷嚏,四周人的视线就一定会集中到她身上。不只是男生,连女生和老师也都会回头看她。]  [这是国中时的事吧?]  [嗯,因为升上高中之后,我们就没在一起了。]  姐姐震动着她一对失去血色的双唇说道。  我回到家时,姐姐才刚从朋友那儿听到鸣海玛莉亚的死讯。接着我便从心情激动的姐姐口中,得知了她死亡的消息。  [我很平静,恭介。]  姐姐可能是在打算做晚饭时接到电话的吧?她紧握着杓子和手机说道,打算前往鸣海玛莉亚死亡的等等力陆桥。  [姐姐,现在最好别去!]  我向正在玄关准备穿鞋的姐姐说道。  [刚刚我在回家的途中也看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鸣海……]  我想起自己目睹的光景,觉得绝对不能让姐姐靠近那个地方,而且就算去了,她也帮不上任何忙。姐姐听从了我的劝告,回到厨房去。我企图从坐在椅子上的姐姐手中拿过饭勺,但是她迟迟不肯放手,仿佛那只饭勺就粘在她手上似的。  在我知道鸣海死亡的消息之后一个小时,多少平静了一些的姐姐开始谈起她的过往。  [我们在课堂上时,总会跟感情比较好的同学形成一个小圈圈。教室里不都会有派系一类的小圈子吗?但是她并不属于任何圈子。并不是大家都无视于她的存在,只是她就像一颗浮石,一样在每个圈子之间游移,像个在每张桌子上都会短暂驻足的宴会主人。她总是来来往往于同学所形成的小圈圈之间。如果听到有人聊起她感兴趣的话题,她就会停下来,但若是引不起她的兴趣,她就会继续移动。总之,你可以说她属于所有的圈子,也可以说她不属于任何一个圈子。这种事我做不来,因此总觉得老是跟朋友固定栖身于一个地方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块笨重的石头。相较之下,她就像在石块的空隙之间流动的液体。]  根据姐姐的说法,每个圈子都期盼鸣海玛莉亚能加入她们的话题。因此,当她加入某个圈子时大家就会紧张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只要她一出声,大家就会闭上嘴巴,侧耳倾听她说些什么。因为我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所以她经常会找我讲话。拜此之赐,大家总是很羡慕我。]  我挖掘着关于鸣海玛莉亚的记忆。关于她的最古老记忆是小学时的事。因为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每次放学,我们都会一起回家。鸣海玛莉亚会走在前头,我跟姐姐则跟在她后头走着。  有一次随路队放学时,鸣海玛莉亚指着河川,示意要大家一起走进河里。在她看来,那不过是个玩笑,可是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却真的走进了河里去。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的表情:他脸上完全看不到任何不安和恐惧。那孩子听从鸣海玛莉亚的话而走向河中心,不久之后就整个人被水淹没,只剩下一颗头露在水面上。  还好姐姐在紧要关头跑上前去救起了他,要是再晚一步,只怕他早就没命了吧?鸣海玛莉亚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全身湿透、从河里走上岸的孩子和姐姐。那是我读一年级,姐姐跟鸣海玛莉亚读六年级那年的事。  我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冰箱。  [啊,恭介。]  传来鸣海玛莉亚死讯的手机在一小时之后,终于从姐姐手中获得解放,被放到桌上去了。  [干嘛?]  我打开冰箱,拿出麦茶反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想提醒你,牛奶已经过期了,最好别喝。如果是麦茶就无所谓。]  姐姐将勺子抵在嘴边小声说道。她脸上带着一股浓浓的悲伤,但我想她应该不会再从家里飞奔而出了吧?我离开厨房,钻进自己位于一楼的房间。我整个人倒在床上,并把枕头压在嘴巴上,发出在姐姐面前强忍住的惨叫。  九月二十日的傍晚,社团活动结束之后,我走出校门,在走向车站的路上遇到了佐藤。他被踢出社团后,在学校里根本没什么机会见到他,所以这是我们在鸣海玛莉亚死亡的十七日晚上之后的首度交谈。  [……这么说来,那位死者是铃木学长的朋友咯?]  抓着电车吊环的佐藤摆荡着身体喃喃说道。虽然有空位,但是我们宁愿站着,透过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色。只见一片片宛如绿色地毯的水田在眼前无止尽地扩散着。  [我没跟她说过话,她是我姐的朋友。]  [但是总是见过面吧?]  [是啊,不过只有念小学的时候。]  电车因为驶过规律的车轨接缝而发出声响。一听到那个声音,我不禁涌起一股浓浓的睡意。那声音蕴藏着一种宛如母亲摇晃摇篮般的安稳。我觉得就夺走鸣海玛莉亚生命的电车而言,这声音未免太温和了。  有那么一瞬间,车窗外整个变暗,然后又倏地明亮起来。大概是经过大原陆桥了吧?  [就快到了……]  佐藤紧张地说道。我把视线望向电车前头。从车厢连接处的通道朝电车内看去,相连的车体个别晃动着,让人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条蠕动的肠子里。  距离我们之前打算放烟火的大原陆桥十几公里处的住宅区里,还有一座等等力陆桥。如果把水田比喻为大海,那么大原陆桥就位于海的中央,而等等力陆桥则耸立在一座海岛上。这两座陆桥都是宽敞得足以让车子通行的坚固陆桥。  电车宛如一根又细又长的针,穿过针孔般的等等力陆桥下。此时窗外倏地变暗,然后又再度亮了起来。在那一刹那间,我就站在鸣海玛莉亚丧命的地点。我的脚底下有电车的地板,地板底下有车轮,而车轮底下则有铺着铁轨的地面。她就在那边被辗得体无完肤。  等等力陆桥的扶手只有下半身那么高,因此要越过那道扶手栏杆往下跳一定很简单。听说她的鞋子和遗书就留在等等力陆桥上。市内二座陆桥因为鸣海玛莉亚的死,这下全都成了都曾经死过人的地方。我抓着吊环,想起她丧命的那天晚上。  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火速进行捡拾她遗体的作业。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在铁轨上来回穿梭。等等力陆桥附近两侧张起了高高的铁丝网,禁止人们进入铁轨。我隔着铁丝网看着他们进行作业,结果站在附近的警察劝我们赶快回家。  [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人……]  [嗯……]  窗外的民房和住办两用大厦快速地飞掠而过,等等力陆桥附近感觉比较繁荣,有很多便利商店和柏青哥店。这些商店全都背对着铁路沿线的铁丝网,栉比鳞次地排列着。  到今早为止原本都还是纯白色的录影带出租店的墙面,二楼有一半已被改涂成蓝色的油漆,剩下的部分可能明天也会涂好吧。听说铁路沿线的这些建筑物上,都溅满了鸣海玛莉亚的血迹。现在如果仔细检查墙壁和屋顶,或许还能找到她的血迹也说不定。  我在铁路旁边的家在此时掠过窗外。之后不到一分钟,电车开始放慢速度。待车子一停,我便跟佐藤道声再见,下了车。  我走出出口,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在铁路沿线的路上。途中立着几根生了锈的道路标帜,上了锁的脚踏车不知道放了几个月了。将铁路和道路分隔开来的铁丝网的影子,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被印刷在路边上似的。那道影子就像一片片的蛇鳞,让这条笔直的道路看起来宛如一条蛇。  我经常在回家路上和鸣海玛莉亚擦身而过。距离我家步行不远处有一所理工大学,她总是从她家徒步到那所大学上课。从车站走回家里的我,跟从大学走回家里的她,每天都可能在路上的某个地方碰头。  鸣海玛莉亚可能没有发现经常擦身而过的我,就是她的朋友铃木响的弟弟。念小学时我们经常在放学后一起回家、一起嬉戏,但是过了几年,我的长相应该已经有所改变了。  在我还在念高一的一年前的夏天,我初次和她在路上擦身而过,当时我立刻就发现她是鸣海玛莉亚。她蹲在铁丝网的旁边,抚摸着一只白色的野猫。那只白猫是出了名的怕人,但是当鸣海玛莉亚纤细的手指搔着它的脖子时,它总是很舒服地眯起眼睛。我默不作声地打她背后走过。走了一阵子之后再回头一看,她已经不见身影,仿佛整个人都消失在空气中。只有白猫还坐在路边,抬头望着她消失后的空气。  在她从大学回家的路上,只要看到那只猫就一定会跟它讲话。这一年来,我亲眼目睹了那种场景好几次了。只要在我家旁边看到那只白猫,我就会想起鸣海玛莉亚,也会不由自主地拿东西喂它。  回到家门前,正准备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时,我发现玄关门是开着的。走进屋内,玄关处摆着姐姐的鞋子,我知道姐姐可能已经下班回来了。  [恭介,别急着换衣服。你穿制服去就可以了。]  我到厨房去喝口水,看到身穿丧服的姐姐走了过来。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  [嗯。]  姐姐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  [今天要帮她守灵……]  姐姐的脸色和声音都像染了病般的无精打采,细瘦的身躯整个瘫到了椅子上。  [恭介,你也要一起去哦。]  [嗯。]  我边回答,边将杯子里的水倒进流理台里。  我穿着制服,跟姐姐一起走路到鸣海玛莉亚家去。太阳已经西下,四周一片阴暗。  这是我在小学时代和姐姐到她家玩之后首度进入她家。当时姐姐不管到什么地方都会带着我,因为爸上班时是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的。妈离家出走后,爸也没有再婚。我跟姐姐都很爱爸,但是两年前他因为交通事故而过世了。当他穿越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车子给辗死了。这是我爸死后,我们首次哀悼某个人的死亡。  鸣海玛莉亚的家是一栋很雄伟的独栋房子,不过当我走进好久不曾进去过的房子之后,觉得天花板好像比记忆中的矮了一点。我们跟许多穿着丧服的人们擦身而过,向鸣海玛莉亚的双亲致意。装着她的棺木就放在和室里。  坐到棺木前面时,我莫名地产生了一种不舒服感。  鸣海玛莉亚就放在这个箱子里吗?  我心中产生这样的疑问。我给提出这个疑问的自己投了一张赞成票。我没办法看到棺木里面,无法确认里面的她是什么状态。  三天前的夜里,隔着铁丝网看到铁轨时,完全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很难想象散落一地的她是怎么被装进眼前这只小箱子里的。尸块有没有捡齐呢?会不会有哪些部分没捡回来?这问题直在我脑海里萦绕,但可不能向她伤心欲绝的父母问这种问题。  [铃木小姐?]  离开鸣海家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叫住了我们。我跟姐姐不约而同地回头望去,看到三个身穿丧服的人从漆黑的路上走了过来,共有两男一女,这些人我不认识,不过姐姐似乎认识他们。  这三个人的脸色都很苍白,其中一个男人的脸色难看得好象就快死了一样。姐姐一脸沉痛地走向他,对他讲了一些话。我直觉地相信,包括姐姐在内的这四个人是经常跟鸣海玛莉亚一齐行动的朋友。  [我先回去了。]  说完我边准备离开姐姐一伙人。姐姐制止了我,企图把我介绍给他们,但是我毅然拒绝,便先行回家了。我坐在起居室里看着电视。后来姐姐回来了,原以为她进了自己的房间,没想到她换个衣服又出门了。大概是跟守灵时遇见的朋友一起去吃东西吧。  我一个人留在家里,开始念书。念完书时,已经接近最后一班电车的时间,但是姐姐还没有回来。我从窗户望着后院,那是一个只有几棵树和杂草的小小空间。可以看到对面那仿佛沿着铁路张起的银色铁丝网。  她死亡的等等力陆桥距离我家只有一公里。陆桥旁边的铁轨被染红了,听说热气让鲜血蒸发成烟,但是她的血并没有飞溅到我们家附近。身穿工作服捡拾鸣海玛莉亚尸块的人们也没有到这里来。  后院的树叶晃动着,凉爽的风吹进了起居室。我侧耳倾听着涟漪似的树叶摩擦声,突然间,我听到了猫叫声。  和鸣海玛莉亚非常亲密的白猫来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每次看到它,我都会喂它吃东西,所以它时而会出现在我家的后院里。白猫宛如一条蛇,扭动着纤细的身体,穿过草丛进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觉得那只白猫就像鸣海玛莉亚的孩子一样。白猫在得到她的疼惜时也会露出仿佛和母亲共处时的安适表情。我本以为它会为她的死感到悲伤,然而白猫却一幅事不关己的表情,依然活得好好的。  望着这只猫浮现在黑暗中的脸,我想起姐姐曾提及一个关于鸣海玛莉亚的回忆。某个夏天早上,当姐姐醒来望向外头时,看到起居室的窗边放着一个大西瓜。西瓜上头还贴着一个信封,姐姐拿起信封一看,才发现那是鸣海玛莉亚所留下来的信。这是姐姐念国中时和鸣海玛莉亚吵架后隔天所发生的事情。信的内容似乎是要求重修旧好。  我在很久之后才从姐姐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原本我不知道曾发生过这件事,不过回想起来,我记得以前家里都不吃西瓜的,偏偏某一天餐桌上却出现了西瓜,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从起居室的窗户可以通到后院去。我穿上拖鞋走向这只白猫。我踩在草地上,白猫也没有想逃的样子,只是瞪大了眼睛抬头望着我。据我所知,这只难以亲近的白猫只会对她跟我露出亲切的表情。  窗内亮着灯的电车正驶过铁路。因为靠近车站了,因此速度放慢了下来。相连的窗内的灯光从铁丝网对面照射过来,照得这只猫两眼闪闪发光。猫的眼球是润湿的,看似正闪着金光。  我经常想象着国中时代的鸣海玛莉亚夜里抱着西瓜来到我家的情形。她是一放下那个大东西就立刻溜之大吉吗?我并没有看到当时的情景,然而她的身影却总是无法从我的脑海里消失。  仿佛某种诅咒,这两年来她一直盘踞在我心头。  对自己重要的人总是会从眼前消失,我俯视着白猫这么想着。我的脸颊上再度感觉到没理会佐藤所说的话,躺在大原陆桥上时的冰冷触感。鸣海玛莉亚为什么要自杀?我连她寻死的动机都不知道。  在电车的灯光当中,白猫垂下了眼睛。它吐出鲜红如血的舌头,舔着一个落在它前脚边的东西。那只白猫常会把不知从哪里捡来的东西带到后院来给我看,不知道它今天又带来了什么东西;我随即蹲下来往这只猫的脚边察看。随着闪烁的灯光,我听到咯咚咯咚的电车声。猫以鲜红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的,是一个细长的白色棒状物体。在我发现那是一只手指头的瞬间,电车已经驶过,后院迅速恢复一片漆黑。  隔天是九月二十一日。上课时我完全听不进老师的声音。到了傍晚,结束一天的课程之后,我没有参加社团活动,直接前往理科教室。  确认四周没有人之后,我悄悄走进教室里。角落有一个老旧的架子,上面摆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我从中挑了一个最小的。那是一个大小如罐装果汁的圆柱形玻璃瓶。  瓶子里装满了透明的液体,一只青蛙沉在当中。青蛙的肚子被剖开,内脏全露了出来,看起来不像地球上的任何生物,而像是一个奇形怪状的肉块。青蛙的内脏之所以没有腐烂,依旧保持鲜丽的色泽,是因为它浸泡在这透明液体里的缘故。  这种叫作为福马林的液体是用约40%的甲醛水溶液加上酒精所制成的。我虽然不是很爱念书,但是倒有着从图书馆里查来的程度的知识。  我将浸泡在福马林中的青蛙标本放进书包里,在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情况下离开了校园。在搭上电车回家的路上,睡意让我不断打着哈欠。昨晚我满脑子都是那只手指头,迟迟无法入眠。  当我从白猫面前捡起手指头时,应该立刻向警方通报的,那一定是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她搔着猫脖子的手指深深地烙印在我脑海当中,我曾注意到她有着一手漂亮的指甲。  但是我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打电话报警。后来姐姐回来了,情急之下,我把这只手指头塞进了抽屉里。  待姐姐睡着之后,我用铝箔纸包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进冰箱里。之后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只是蹲在厨房里听着冰箱发出的低沉声响。  可能是机械老旧的关系吧?只听到冰箱里传来铿铿的声响。虽然这声音以前就曾听过,但当时在我听来,仿佛是她的手指头在冰箱里敲。  结果我没有报警。如果我打了电话,只怕那根手指头也只会跟其它的部分一起被火化成灰烬吧。与其这样,不如让我多点时间好好欣赏他那既白皙又美丽的手指头。  我回到家时,姐姐还没有下班回来。我走进厨房,从书包里拿出从学校里偷来的玻璃瓶。我想在姐姐回来之前做好这件事。可能是太着急的关系吧,我的手一滑,玻璃瓶掉到了地上。这下瓶子边缘摔出了一道小小的白色裂痕,还好没有破掉。  我把瓶子拿到流理台,打开了瓶盖,顿时一股胶水般的刺鼻气味迎面扑来。福马林是一种挥发性的液体,因此我得尽快完成作业才行。我用汤匙将青蛙挖出来,避免用手直接碰触到液体。  青蛙一被我丢到流理台上便摔得粉碎。福马林似乎有凝结蛋白质的特性,大概让青蛙的身体脆化了吧。拿出青蛙之后,瓶子里只剩下透明的液体。为了避免里头的液体蒸发掉,我先将瓶盖栓紧,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  我打开铝箔纸,这只白皙的手指头顿时映入我眼帘。放在手掌上几乎感受不到重量,只觉得她冷得象块冰。我凝望着放在手掌上的白皙手指。意外发生在四天前,但是手指头表面光滑依旧,并没有明显的腐化。  我无法辨别那是右手的手指头还是左手的手指头,可以确定的是她不是大拇指或小指头,但是我不知道是其余三根手指头中的哪一根。她宛如树枝般细长,关节的部分微微地弯曲着。前端轻轻地覆着杏仁状的指甲,指根的断面露出了肌肉组织和骨头。  指头的侧面有着深蓝色的污垢。仔细一看,我发现她似乎沾到了油漆;不知道是在哪里沾到的,不过我用指甲一抠,油漆就立刻刨落,变得很干净。  看着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使我想起了妈。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想不到任何明确的理由。她们俩长得一点也不像,或者鸣海玛莉亚有着让人想起母亲的某种特质吧?  我曾听姐姐说她在念国中时,有一次和鸣海玛莉亚走在路上,看到了一个在路上哭泣的迷路小孩。好像是一个还没进幼稚园的小朋友,那个孩子一看到鸣海玛莉亚,就边问[妈妈?]边走过来。后来,姐姐跟鸣海玛莉亚带着那孩子去找孩子的母亲,这段时间小朋友就一直紧抓着鸣海玛莉亚的手不放。后来虽然找到了那孩子的母亲,但那母亲长得和鸣海玛莉亚一点也不像。  后院传来电车飞驰而过的声音。我轻轻握起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觉得自己的手仿佛握住了她的全身。  我妈在十年前和情夫一起离家出走了。可是两年前爸过世时,她再度出现在家里。  妈似乎有意和我们重修旧好。她流着泪说会反省自己十年前所犯的错,并不断向我们道歉。但是面对好久不见的妈,我只能做礼貌上的寒暄。拥抱或握手对我来说都太困难了。由于十年前的悲伤还残留在心中,我实在没办法相信自己的妈。  她的泪是出自真心的吗?  面对萧然泪下的妈,我质疑人性的回路发出了这个疑问。还好这些话只在我心头回想,并没有转换成实际的声音。  我之所以没把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交给警方,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也是个和母亲走散的孩子,就像那个迷路后紧紧握着她的手的小孩。虽然我很了解自己这种心态,但却始终无法放开她的手指头。  我再度打开玻璃瓶。福马林有强烈的杀菌效果,只要泡在里头,她应该就不会腐败,永远保持光滑白皙。在我将她丢进瓶子里之前,我发现了她的指甲上浮现着一小道白色线条。  那是一块形状怪异的白色线条。从左到右笔直地横越她的指甲表面,看起来像是用原子笔画的。我把脸凑上去看个仔细,结果我发现那不是任何东西画上去的,似乎是某种插进半透明的指甲内侧的东西。  我合上瓶盖,从缝纫箱中拿出一根针,刺进她的指甲内侧。我巧妙地挑动针尖,将看起来像道白线的东西给挑了出来。我挑出来的是一条白色的线屑。  我纳闷这条线屑怎么会留在指甲里。如果线屑是在她生前跑进去的,想必非常疼痛。我推测它很可能是在她从等等力陆桥上跳下去的那一瞬间跑进去的。  我将鸣海玛莉亚的手指头放在桌面上,为这条线屑感到纳闷不已。或许是在跳下陆桥之前,鸣海玛莉亚曾因恐惧而紧握某种纺织品,有可能是手帕,也可能是衣服,什么都有可能。当她用力地握住它时,指甲可能勾住了那个布制品的纤维,线屑便刚好吃进了指甲里。我觉得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不信任人的回路再度提出质疑。这个好起疑的回路不只不信任外人,就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一个决意自杀的人,会因恐惧而紧握某种东西,这种假设难道没有任何矛盾吗?  我心中有一种自以为是的解读,那就是自杀者因为对死亡有一种解放感和安心感,所以才会选择死亡,因此总觉得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矛盾。  那么,线屑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跑进指甲里的?  我打开玻璃瓶盖,将宛如一支轻盈的小树枝般的手指丢进液体里。只见她静静地往下沉,在瓶子的圆形底部着地。我已经选了一只最小的玻璃瓶,但是和手指头比起来,瓶子还是显得太大了。日光灯的白色光芒透过透明的液体,映照着鸣海玛莉亚横躺在瓶底的一部分肉体上。想必她将永不腐败,永远以这种形态指着某个不存在的方向吧。  我凝视着瓶中的她,心里浮现一个假设。  譬如,她可能是被某个人推下去的。在跌落的那一瞬间,她抓住了某种东西,线屑就在那个时候跑进了她的指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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