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我们的日子为什么这么难-2

《大赢家:一个职业炒手的炒股笔记》作者:俞天白一、要走远路,就要选择好骑的马二、好鱼游于海底三、一只股票有一只股票的性格,摸透了才能驾驭它四、事情往往是这样:买什么股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买进五、股市里的事,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六、真正的“好鱼”是入市者自身七、股市没有昨天八、消息是财神,可有时候也会是骗子九、退一步是为了进三步,怕割肉的人就没有资格进股市十、做多可以赚,做空也可以赚,惟有贪心不足者除外十一、买进需要具备一百只眼睛,卖出只要一只眼睛就够了十二、什么风险都不难预测,惟有人对自身最难预测十三、要想做股市的成功者,就不要怕做向市场投降的“叛徒”十四、潮有涨必有落,浪有起必有伏,应该逢高出货,趁跌建仓十五、当市面上对哪只股票一片叫好的时候,就是赶紧出货的时候十六、股市没有真朋友一、股市低潮时也有上涨的,火爆时也有下跌的,就在于你拿哪只眼睛看二、没有一个好心态,“股海”就是无边的“苦海”三、买进不看跌,卖出不看涨四、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五、股市被称为股海,不仅因为其深难测,还因为它拒绝所有单一与重复六、进入股市,下者输钱,中者赢钱,上者赚取自我七、“盈不可久”,狂热始终是风险的温床八、世事如烟,股市也如烟,如没有在虚虚实实中周旋的本事,很难站住脚根九、上帝不那么简单,可也不是狠毒的十、人生如股市,随处都埋伏着陷阱,随处也蕴藏着机遇十一、没有站在一过冷眼旁观的心理素质,千万别进股市十二、年年岁岁股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十三、火爆的行情,往往产生于最难捱的冰点十四、“将欲与之,必先固之”,要获得更多,就要准备先付出代价十五、股票多于白痴,还是白痴多于股票,这是问题的关键十六、炒股炒的是人类的好品德:冷静、理性、耐心和坚韧十七、“顺势而为,无为无不为”,是处世之道,也是股市取胜之法十八、输赢本是寻常事,悟透人生胜万金十九、游在海底的不一定都是好鱼,好鱼却永远向往着海底  交易大厅里的椅子早就坐满了.曾经海只好站在座位旁边,睁大了眼,注视着液晶屏上的“洪兴股份”。它的价位,不断地往下跌,从十一元五角,跌到十元三角七分了!每跌一分都像刀子在割他的心头肉。他涨红了脸,紧闭着嘴,竭力装出山崩于前不动色的样子。左侧的那位“眼镜”高兴地在叫:“啊,又涨了一角!”右侧那位情绪外露、化妆过浓的女士,分明跟他一样在遭受着煎熬,不时发出一声惊叫:“还在跌,还在跌!这怎么办?”每叫一声,就将脑袋转动一次,看看左右是不是有人帮她分担这份焦虑。看得最多的,自然是挨得最近的曾经海。她烦躁不安的目光,和她身上那一股淡幽幽的茉花型的香味不相称。  曾经海始终不吭声。初涉股市,他说不上子丑寅卯;再说,他也不屑和这些为了赚一天油盐酱醋费泡到这里来的“小股民”讨论。他到这里来,是有博士给他壮胆的,道道地地的美国斯坦福大学的经济博士。“洪兴股份”就是博士帮他选的第一只股,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一买进就连续下跌。跌几角,他就打电话问一次博士,博士连说沉住气,再补进!还是跌,再问,博士还是那句话:再补!连着问了三次,先后三次补进了和第一次买进同样数量的股票,积起来已经有九千多股,把他所有的积蓄都押进了。可是“洪兴股份”还在跌,从十二元三角,跌到十元了。  初秋的天气有些凉,可他急得全身冒汗。要不要再去问问博士?要是还要我继续补进呢?……他不敢再问了,强制自己沉住气。可不行。真的跌进十元了!他诅咒:这算什么博士,算什么“好骑的马”啊?臭棋,最臭最臭的臭棋!他想到了“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格言。也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也许是希望能够有人同声一哭,他不禁问身旁那一团茉莉花型的香气挨过去,接口说:“真吓人,不知跌到什么时候!”  茉莉花型问:“你买的是什么股票?”  “洪兴股份……”  他的话音没有落,便给身旁一声呼叫声打断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啦?啊?”  他猛回头,一阵珠光闪烁,原来是都茗来了。  从买进股票那一刻起,都茗比他还要关心涨跌,虽不能像他这样有时间上证券公司,却将微型收音机的耳机悄悄插进耳朵,偷听即时行情。说她是关心自己家庭的命运,还不如说是对他行动的控制。“洪兴股份”连着下跌,让她沉不住气了,就从公司里溜了出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汗水把她一半前刘海儿都沾到额上了。  曾经海很觉得意外,仿佛她是兴师问罪来的,便没好气地说:“我在这里能做啥?你看看,股市实在太可怕了!都是你那位博士出的好主意!”  输钱她自然急;可输的原因怪到她头上,恼怒便使她不顾场合了。她扫了一眼茉莉花型,冷笑道:“啊,我不好,博士也不好!那你一定另外找到高手啦?”  他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想点明,救火要紧!说:“是博士叫我们买的,就该去打电话问博士!”  他委屈地说:“问了,问过好多次啦,问一次,就叫我补进一次……”  “啊?”她拉起他的胳膊,转身跑出交易大厅,再次把他推进了投币电话亭,“你再给我问!我不信,博士会坑我们!”  他顺从地拨通了电话:“博士,我看不懂啦,还在跌!都快跌进十元啦!”  博士沉吟了几秒钟,还是那句话:“再补进!”  他的脑袋一阵晕眩:“我没有钱了!”差一点要倒下去了。  都茗一把接过电话听筒:“博士,我把我们这几年的存款全部投进了!这可是我一家子的血汗钱啊!”  “啊!”博士想了想,“别慌别慌……这股不该跌的嘛!嗯……再看看……”  她的手一软,电话听筒差一点落到地上,亏他扶住了。回到交易大厅,“洪兴股份”已经止跌,正在慢慢地开始往上回升。他如释重负。她也兴奋得双眼发光,拿出惯有的教训口气说:“我说嘛,博士到底是博士!我的朋友介绍的,不会错!”曾经海微微点了点头。她看了看茉莉花型不见了,便说,“我得赶紧回去。有事,你打电话问博士!洋墨水到底不是白喝的。”曾经海又顺从地点了点头。  都茗走了。这几天来一直列在心里的那道算术题,减号变成了加号,答数也跟着慢慢地向最初投入的那个数字接近。可是不到一刻钟,加号又变成了减号,而且减得更快。他前额刚刚干掉的汗水,又猛地涌出来了。九万八,六分之一;九万四,五分之……哎呀,只剩下四分之三了!整个天地都远离他而去似的,嗡嗡嗡的,只觉得一阵无以名状的窒息性的晕眩。他强使自己站稳,只听得旁边有人说了一声:“洪兴庄家好像在派发!”什么是“派发”?他忙凑近打问。那人见他老实,就耐心地解释说:“派发就是拉高了抛售,再拉高,再抛售。庄家手里的筹码多,只能逐步抛售,抛售就要跌。所以股价就像猢狲似的跳上跳下。“  啊,还有这样的花招!他早听说一旦入市炒股,就像进了赌场,钱财来得容易去得也快。听说当年买到认购证发了财的,如今十个有九个都“揩”光了。以后进场的,三分之一输了本;三分之一打个平手,不赚不亏,白贴了时间和精力;只有三分之一是略微赚钱的。他想想自己,既没有把内部消息变成成千上万钱财的社会关系,也不懂得这门学问的基础知识,给人瞎糊弄了,还不知自己辛辛苦苦积下的血汗钱,是怎么办跑进人家口袋里去的。不管都茗会怎么惩罚我,都得当机立断,保住血本要紧!  他挤到交易窗口,搬动着好像不属于自己的手脚,买单,填写,手一直在发抖。全部抛出。如果能成交,十二万元本钱,就只剩下八万多元!  他头重脚轻地出了证券公司,昏昏沉沉的,四肢发软。天是灰蒙蒙的,地是晃晃悠悠的。这种痛苦,只能拿那次相爱了三年的姑娘的背离相比,有的是从心里挖走一块血肉的疼痛,还有曾经用想象的鲜花编织成的美梦破碎了的怅然,更有悔不当初的无限懊恼!……  怪都茗出了馊主意,还是害怕她的教训?埋怨博士给他乱选股呢,还是责备自己太不安分,像几年前赶着浪头到合资企业去“闯荡”一样,又走错了一步棋?他说不明白。他埋怨自己,为什么一时气恼之间,竟会闯进了这个风急浪高、变幻莫测的漩涡,积了多年的钱财给吞没了,连一丝儿响声都不见!老老实实地遵照父亲的教诲,在机关里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不是很好吗,尽管窝囊,可那是多么安逸,多么平静,多么惬意啊!  小学三年级吧,曾经海看过一部叫做《海底世界》的科教电影。那个世界真是精彩极了。大吃小,强凌弱,虚虚实实,真真假假,你争我斗。不是为了填饱肚腹,妻妾成群;就是为了霸占地盘,划地为王,弄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留在他印象里的“好鱼”却一条也没有。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混了一阵,他终于逐渐明白,海底世界,原来就是他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翻版,在那儿游动着的,就是一批教他如何做人、如何端牢饭碗,而且步步走红的活样板。  他从小向往的是“自由职业者”:医生、律师、记者,甚至作家、艺术家等等,他不知道这些行当好在什么地方,引诱他的是“职业”的“自由”,也即所谓个性自由,人格的独立吧。可没料到,考试获得的那一串称为“成绩”的数据,却像根链条,把他锁进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的行政管理专业。为了有一只饭碗,他犟不过自己的命运,去报到入学了。毕业的时候,三资企业正热。据说,到了那种单位,没有人际关系,靠的是自己本事,它的机制,就是最大限度地发掘人自身价值。于是,他对自由职业的向往死灰复燃了。他没有接受毕业分配去当一名行政干部,断然进了一家独资企业。刚进去那阵,的确有一种新气象,可不多久,就发现老板想的只是怎样帮他赚钱,每人每年每月甚至每周的指标都订得死死的,拉客户,搞推销,无非都是为了博取老板的好感。老板对雇员锱铢必较,在外面却养了一只“金丝鸟”。开头曾经海还不知这只“金丝鸟”是哪一路子货色,不多久才明白,就是和他一起招进去,半年不到便失踪了的吉小园!这个小园,是属于那种叫他一见倾心的姑娘,他曾经向她献过不少殷勤,在咖啡馆、舞厅,出双入对。他自信她钟情于他,为此他曾经敏感到老板对她特别照顾的后面,有一种危险,酸溜溜地几次想提醒她,如何保护自己。岂料话还未到唇边,她就被老板所夺,突然不辞而别,“跳槽”去了!他的人格尊严活似遭受了残酷的凌辱。对人生,对所谓的人格价值,仿佛从此大彻不悟了。那天,老板偏为客户的一点小事挑剔了他一点,失恋之痛,竟使他当众大吼大嚷了一阵。说:他妈的,眉眼做给你们这些人看,不如做给那些官老爷看!便扬长而去,也说不清是他炒了老板的鱿鱼,还是老板炒了他。在家闲居了一阵,凭着那份行政管理专业的文凭,凭着朋友的推荐,进了国家机关,做环保干部。  他饱蘸朝阳一般的生命,画了一个圆圈,从起点,重新回到了起点。  老爸曾宏发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到那种境外老板当家的企业去,内心深处是颇不以为然的,既算不上白领,也出不了国,无非是私营老板的一名雇员,有什么好?贸贸然拦到面前去指手画脚,无非各执一端,惹得脸红耳赤,逼得儿子将来碰了壁还死要面子活受罪,岂不害了他一世?与其这样,不如让他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碰几个钉子,那才叫响鼓不用重捶。如今果然浪子回头了,该是水到渠城,轮到父亲点拨了。于是,就在儿子去报到前夕,他特意叫他老伴炒了几个菜,备了一瓶花雕,以父子对饮的形式,向他灌输进入社会以后的为人处世之道。  两杯下肚,父亲的脸颊被酒精燃烧得像一片彩霞,郑重其事地问他:“你知道吗,这几年,我对你憋了一肚子的话?”  曾经海摇摇头。  父亲说:“你呀,一生下来,外婆见头顶两个漩,就说这小囝脾气倔。真的倔。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只给自己选一条路走,不碰几个钉子不回头,劝也没用,叫人弄不明白到底是脾气倔,还是过份的自尊。我说得对不对?”  曾经海点了点头。  一个好开端。父亲高兴地举起酒杯来扬了扬:“来,我们爷俩干了这一杯,先祝贺你前程无限!”  曾经海机械地扬了扬杯子,应付般地跟着喝干了。  “不说你这脾气到底是好是丑,”曾宏发放低了声音,“我想说的是,进了社会,尤其是行政机关,就像红军走进沼泽地,随时都会陷进泥潭里,遭受没顶之灾的危险。这道理,我想你也应该琢磨到了一些。可说真的,这几年,还没有让你真正体会到这片烂泥潭到底有多深。……别怕,我这一辈子虽说不上成功,可对这块沼泽地也算摸透了,知道平坦的路铺在哪儿。”  儿子微微一笑。  当父亲的很敏感:“怎么啦?你听我说过了吧?”  曾经海本想点头,可马上又摇了头。他想,今天情况特别,不该扫父亲的兴,说不定老爸借助酒力,会说出一点新的见解来,让我受用无穷。于是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说:“没有没有,你说你说!”  父亲兴致来了,说:“这条路,就是两个字:乖巧。”  曾经海不住又要笑了:老爸今天炒的还是这一碗冷饭。这一套为人处世之道,当今三岁小儿都是懂的。无非是在权势面前耍花巧,如何讨领导的欢喜。比如在单位里,盘踞在你头顶的所有领导,小组长,室主任,科长,处长,局长,或者经理,总经理,包括这些长、这些经理的助理、秘书、老婆儿子,都是你的衣食父母,你抬手动脚,都要学会看他们的脸色,他们说今天冷,哪管满头冒汗,你也得马上生炉子;他们说天气热,哪怕穿着老棉袄,也该赶紧送扇子!……如此这般,一开头就要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也就是说,刚刚报到的这三年里,你就当作三年小媳妇,有一个二十四小时都用严厉目光盯着你的恶婆婆!特别要学会忍,还要学会熬,手脚勤快一点、嘴巴甜一点、对人谦让一点、碰到好处吃亏多一点、说话声气小一点、走路脚步轻一点……反正,开头的好印象,就像往银行里存钱,给你的利息必定会比普通人高出十倍二十倍,足够你亨用几辈子!提升,加薪,分房子,出国考察,都会优先考虑你,那才算没有白活一世呢,为了这,你得对自己委屈一点……说真的,对这一套,谁都反感,谁都鄙视,当众嘲笑它,可背地里,谁都想成为这方面的行家,悄悄地琢磨着,既达到目的,可又不让人知道在耍这种手腕,以免丢失身份。过去虽然没有点明,但从骨子里说,曾经海就是为了这,才不愿到这些单位里去的;到了那个独资企业里,也是因为比料想的还难以忍受,才逼他回来端这只饭碗的!唉,看得都引不起激动了,居然当作金玉良言来馈赠,真是!……  为了不让大不共恭的神态流露出来,曾经海拼命往嘴里塞着菜。  “你在听吗?啊?”父亲发现儿子心不在焉,忍不住停下来,盯着他看了一阵,不无失望地说,“好吧,千句并做一句说,若要好,大做小。好鱼游于海底!懂不懂?啊?”  曾经海耳目一新,停住咀嚼,抬起了头:这不是叫人想到《海底世界》的警句吗?啊,老头子这一盆炒冷饭里,还真有值得品味的东西!当年我真的不懂事,只看热闹,没有看门道,丝毫没有体会到这部科教片编导的良苦用心!  父亲见他认真起来,便加重了语气,而且希望当母亲的也来开导开导儿子,说道:“这些生活经验,是我跟你妈活一辈子积累起来的!对不对啊,老太婆?”  老伴正在闷吃昨晚剩下的小半碗肉丝炒茭白,见丈夫问她,却不开口,只是习惯性地朝父亲右侧那个空位子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永远空着的座位。曾经海的姐姐还没有出嫁,他奶奶还在世的时候,就做出规矩:这个位子,家里的人是不能随便坐的。据说这上“上座”,是专留给贵宾的。他奶奶说,每年清明、冬至、除夕祭祖宗的时候,曾家最老的祖宗就是坐在这个位子上的。平时则虚位期待着贵宾上门来。这位贵宾是什么模样呢?他奶奶说她看见过,他母亲也说看见过,不过两人所见的不一样,他奶奶见的那个头戴礼帽,穿长袍马褂;他母亲见到的那个,穿的似乎是中山装,也似乎是西装。她们所见的不是同一个贵宾,可都是一瞬间的事。曾经海,包括他姐姐曾经霖,长到这么大,都只有听他们说的份儿,“看到”,连“一瞬间”也没有。只记得,父亲厂里的支部书记来,就是坐在这把交椅上的;他母亲公司里的工会主席,也是坐这把交椅的,退休以后里委会主任上门来,也是坐这里的。至于宴请客人,客人不光临的话,那绝对是让它空着的。要是曾经海或者曾家的小辈,如外甥他们问起,听到的回答都是这样的:“会来的,一定会来的!”这一刻,跟着这一眼,他母亲只是语重心长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们一家都指望着你了。”  确实与以往不一样,听到从母亲口里吐出的这一声老掉牙的话,曾经海的心弦,竟破例地一阵紧。他明白,从此以后,他真的不能再像以往那样任着性子干了,不能不忍辱负重,实践自己和同龄人正公开鄙视着、嘲笑着,却悄悄在模仿着的那一套了。也就是说,从此他要改一改从娘肚子带来的那股子犟脾气,乖乖巧巧的,成为当众嘲弄、暗地里却在身体力行的“两面人”了!  曾经海想象不出游在海底的那一类“好鱼”是何等模样,但他已经能够猜度得到,而且身上感觉到了沉重,就像承载着千万吨重量的海水那样。  他真想再去看看《海底世界》。  《海底世界》没有看到,他却连着做了几个晚上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条游动都十分艰难的鱼,大鳍小鳍,都给粘稠的胶水粘住了似的,划不动;那张永远空着等待贵宾光临的空椅子,却像一片羽毛飘在他头上,那样轻,那样难以捉摸。醒过来了,怎么回忆,也没有弄明白那位贵宾,不管是戴礼帽、穿马褂的,还是中山装什么的,是不是光临了。  他就怀着这种沉重感,走上了新岗位。  “好鱼游于海底”!每见一位领导,每接触一位同事,每接受一份差使,他立即想这句警言。同时以一种竞争的本能,多长了一个心眼,观察同事是不是也在这样做,是否会成为自己的对手,并怎样制伏这些对手。  他的目光很快被一个叫“扁头阿棒”的同龄人胶住了。  这个“扁头阿棒”姓边,名奉荣,“扁头阿棒”是他的外号。此人脑袋扁平,双耳招风,头颈细长,真可谓其貌不扬,不显山露水的,与曾经海一起进的“山门”。可不多久,此君的口碑却大大地超过了曾经海,据说有可能提升他当办公室的负责人助理。曾经海有点沉不住气了,心想,你“扁头阿棒”算什么呢?看看那德性。每逢学习重要文件,总是紧接着领导表态发言,都是坚决支持,积极贯彻;他好像牢记着领导的值班表,领导值班那一天,他总是第一个出现在单位里,不光打扫自己办公室,连左邻右舍的门前都扫到了。如果五个人在一起谈天,领导又不在场,旁人难免该笑就笑,该咒就咒,该嘲就嘲,该骂就骂,只有他,大家笑的时候也跟着笑,人家咒的时候就跟着摇头,摇得像是一阵无以言传的叹息,叹世道的不公,也像是对当事者的不以为然,但是始终不开口,旁人自然也注意有他在场。最神的是他那双眼睛,忙着在周围的人们眉眼上轮番打转,其速度之快,超出常人能力之上,据说,在一二十名高朋座上,一秒钟之内,他能够在所有人的眉眼上滚动一次。仿佛他的欢乐,他的叹息,就是周围人的情绪在他脸上的综合反应,蓄意将自己真实的态度掩盖起来。要是非要他开口的时候,他一定能使从皆大欢喜,当家人满意,旁人也舒服。领导找他办事,总是连声是是是,每一声“是”里所包含的谦恭,都好像弯了一次腰,鞠了一个躬。  按照父亲的教导,曾经海真的打算痛改前非了。诚挚而谦卑地要把这个阿棒作为老师,学到他的长处,然后击败他,攫取助理之类的职位。曾经海真不愧是有备而来的,活得真像一条游在深水底下的鱼,比谁都小心谦让,见谁都恭敬,尤其是一双手脚,阿棒在他跟前,简直变成了懒汉。每逢节假日值班,只要谁向他开一声口请他代替一回,总是有求必应的。久而久之,他都变成值班专业户了。要是碰到集体活动,人家围着搓麻将或打扑克,对此并无多大兴趣的他,总是站在一边观战,或者看看电视之类的,于是,他自然成了听差。这个喊一声:“小曾,给我买一包烟”。那个差他:“经海,我们肚子饿啦,有什么吃的吗?”于是,他不是出外采购,就是下厨去烧点心,并且一一送到他们手上。垫上自己的钱,给忘了,也算了。有时候,只要谁说一句:嗨,这时候有一瓶冰镇啤酒该多惬意!如果“扁头阿棒”在场,发现这种明打明地请求帮忙总是装聋作哑,可是只要有他曾经海在场,不出一刻钟,冰镇啤酒便会在大伙面前丝丝丝地冒气泡了。他于是成了无可争议的“大好人”。可是不知道是因为父亲的精神没有真正领会,还是《海底世界》没有重新看一遍,作一番透彻的研究,解除了对人的戒备,曾经海见大家嬉笑怒骂得很开心的时候,居然会不知不觉间凑上几句,跟大伙一起嘲弄这个世道,用词往往比谁都尖刻,直到发现“扁头阿棒”只笑不说,才突然明白自己已经“失分”了。他急忙改口,以挽回影响,可是,到了另一个场合,总又被旁人那种肆无忌惮的调侃、挖苦、指谪的气氛卷裹着走。而且,好几次因为言辞的激烈,使他从附和者变成了主要角色,直到再次发现“扁头阿棒”只笑不说的当口,才说上几句补救性的话。可惜,这时候,无论是立意还是感情色彩,总远远不如先前嘲弄、挖苦那般强烈、生动而又深刻了。于是乎有了名气,他成了机关中最坦诚、最无矫饰的一副“尖牙利齿”式的唇舌。  开头他还不知道自己“失”掉的“分”有多少,直到听见“扁头阿棒”“领了先”,才发现自己有悖于父辈的期望了。他依然想采取挽救的措施,可一时间又找不到有效办法,只好向父亲讨教。  “好鱼游于海底。我是照你的话做的。可是'扁头阿棒'算什么呀!他做的全是浮在面上的东西!”曾经海用鄙薄的口吻,将这位对手介绍了一下,“你知道,我就是讨厌这些,才想到三资企业去的!”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到处一样!”父亲依旧是看破了一切的神态,“所以,我要你学的,正是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本事!你呀你,为什么这样没出息,连这种诀窃也要我手把手教啊!你……算了!”  父亲这种失望之极的样子,使他气得扭转了屁股拔脚就走。他想,好好好,你们既然欢喜这一套,我不做出个好样子来不再提这一壶!  从此他暗地里开始“卧薪尝胆”。主任给他派任务的时候,他也像“扁头阿棒”那样连声是是是。看到大家在一起发牢骚骂天骂地骂爹娘,自知学不到“扁头阿棒”那套修养的他,就只好溜之乎也。给人办事也不那么召之即来了。时间一久,人们发现他的变化,也都摸透了他的为人,冲着他嬉笑怒骂都来了,而且都是当面开销:“哦,经海,搭啥豆腐架子呀?来来来,帮我把这一车子材料运到淮海西路去!”“嗨,你故意躲着我们干吗?眼睛转向上头,可也不能转得这样快的啊!快,帮我去买三包打印纸!我们等着用呢!”碍于情面,他不能不做,先是应付,但敷衍到底投不进感情的,而且和对付领导的态度一比较,同事们开始从不满到背后直接嘲笑攻击了:“他妈的,这小子沽名钓誉倒是有一套的嘛,博得一个好名声,就远远躲开我们啦?门槛也太精了!”  这种话传到曾经海耳朵,自然苦闷,他怎么也想不到会弄成这样。那天,他被小高“教训”了一顿才明白了一些道理。在机关,他是游在海底的一条小鱼,在基层单位,他可是领导。那天接到上面转来的一封群众来信,说他们那儿的老年活动室给人挪作仓库了,几百名退休老人没有地方可以打发时间。这是建立文明城市的一项重要内容,涉及机关政绩的紧要关头,领导作了批示,要他下去处理。经了解,情况属实,他便要求办事员小高,在一个星期内收回老年活动室,迎接市领导的检查。可一个星期过去了,什么进展也没有。原来,小高阳奉阴违,特地选在这时间请了病假。病,也不是大病,据说是痔疮,打算住在医院开刀。这分明是趁机溜号嘛,不支持他,才会在这时候采取这一招,名正言顺,蓄意让他在领导面前出丑!  他痛苦到了极点。那晚正和都茗约会,见到她时,他都差一点哭出来了。她比他看得透,说你平时一定没有好好尊重这个小高。当了头,对于上级,是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对于下级,照样应该拍马屁,赔小心,这才能真正成为一条游在水底的好鱼,碰到关键时刻,才没有人来拆你的台。  曾经海明白了,决定上下一起努力。关键当然是上面这一头。  那天,主任交给他一个任务。他将材料接了过来,对上头的意图咀嚼了又咀嚼。他有这份自信,这份差使一定会获得主任的表扬,同事们称道的。事情是要求在半个月内,在他们里委会管辖的地段,建立起二十多只垃圾库房。三分之二,是在原来设置垃圾箱的地方扩建;三分之一,要他在居民区选择,请里委会协办。难度是早就料到的,家家都要倒垃圾,可家家都不愿意垃圾箱搁到家门口来。这一类矛盾历来层出不穷。为此,凡是新建的房子在分配或出售之前,最重要的事是先把垃圾箱定好位,并建造完成。可这一回偏是在旧居民区择地新建的。上头一片好心,事先采取了种种预防措施,可还是把事情搞糟了。当砖头水泥运到打算速战速决地建造的时候,附近居民们倾巢而出,强行阻止。他也被居民围住了。砖头给砸了,水泥给倒了,他被作为谋求私利、不顾民意、独断专行的象征,非要把他扭送到市里去说理不可。居民们这样不讲理,他的倔劲又控制不住了,恶狠狠地说:这是政府的决定,谁都应该执行上级的指示!说罢便扬长而去。居民们见他来蛮的,便派了代表找他的领导去了,而且找的偏不是他的顶头上司,而是一步登天,上访到了市里。说这是他们机关串通里委强占空地造房子,然后租出去,为小集体谋利!这一招很凶。成命,自然收回了。他们机关的头头被市主管部门找去吃了一顿排头,这位当家人回来自然给主任吃排头;主任,原该找曾经海去吃排头的,可他回来以后却召集全体大会,总结教训。面对面地碰到曾经海时,竟阴着脸,什么也不说,只在会上向大伙通报了这次事件,然后搬出能用的美丽词藻,盛赞“扁头阿棒”,如何富于创造性地完成任务。“这是提高国民素质的举措,总要损害到部分人的利益的,部分居民抵触情绪,抵制行为总是有的,也有可能把矛头对着领导,可边奉荣同志赁着高度的责任心,任劳任怨地妥善地完成了任务,矛盾丝毫没有上交!……”听话听音,大家一听便知道是在批评曾经海。他气得差一点当场跳起来,只是强忍着,让眼泪往肚里流。  曾经海算真正明白父亲为什么骂他是个“没有出息的东西”了。当初赶浪头糊里糊涂地赶进那家三资企业成为一名白领的时候,老板要他托运、报关、缴税,和几个固定的机构打交道,不多的几个同事都是老板的亲朋好友,说不上竞争,反正能完成自己的那份差使就行了。想不到进了机关,门槛比哪儿都多,看来,这一辈子真要与草木同朽了。这一想,他更不好意思回家去见那把空着的椅子,也不好意思见都茗。像一片严冬的落叶,随风飘。飘呀飘的,像在总结教训,也像在寻找那份久盼的自由。  就是在这样飘了几个钟点以后,都茗想出了一个点子,帮他摆脱充当这种专在海底漫游的“好鱼”的命运,带他去结识了杨博士。  都茗是曾经海的高中同学。  曾经海说不清怎么会喜欢上这个都茗的。都说她俗,越打扮越显得俗。或许是她的性格确有让男孩子喜爱的一面,圆圆的一张苹果脸,一笑便不见了的双眼,悬胆也似的鼻子,显得过宽又过薄的双唇,叽叽喳喳的,主意就在这叽叽喳喳里像自来水一般地喷涌。男生女生聚在一起,只听到她的声音,“百灵鸟”外号也就这么来了。他喜欢听她的叽叽喳喳,有一阵梦里也是她的叽叽喳喳。毕业分手后,碰到圆脸姑娘或者叽叽喳喳,便会想到她,甚至于希望能见到她。他对小园一见钟情,也是因为小园的叽叽喳喳加上一张圆圆的脸。那天在南京路上走,碰到了一位女同学,谈起分别以后的情况,一谈就谈起了都茗。那女同学说都茗呀,婚姻很不幸,刚结婚可又离了。男的是高级管理人员(有的说是老干部,反正是有身份有地位、兜得转的好人家)的儿子,不知怎么结识的,结婚闪电式的,离婚也是闪电式的。他忙问为什么?那女同学说不清,可能那男的有外遇,都茗忍受不了;也可能都茗看中男方家庭,对男方本人了解太少。各有各的解释,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男方虽然有钱有势,离婚却能做到客客气乞,没有发生损害家庭声誉的吵闹,按照都茗的要求,给了她十万元,所有首饰,也都归她,算是“青春损失费”,也算是房子的折价。所以都茗还是那个都茗,开开朗朗的,好像十万元真的把青春补赎了,就像风吹尘土,没有在心灵上留下什么痕迹。从这一刻开始,曾经海就失魂落魄一般,脑子里全是都茗,好像是因为她的结婚,也好像是她的不幸离婚。人都瘦了一圈。周末,他就下决心向小园发起进攻,仿佛寻找感情补偿似的。自然,他所采取的,无非是请小园喝咖啡,然后上舞厅。小园呢,来者不拒。正当他以为自己胜利在望的时候,没有料到位老板先行一步夺走了她。那天,他炒了老板的鱿鱼,感情上空落落的,竟信步找到都茗家去了。无非找个朋友发泄的意思。当然是老地址。也是有缘,她正好休息在家,正待帮母亲到电话局去办理电话初装手续,就让他陪去了。不错,都茗还是那个都茗,叽叽喳喳的一派天真烂漫。只是越发会打扮了,珠光宝气的,在他看来,分明有一种成熟女性的美。办完手续,便一起到咖啡座去喝咖啡,谈往事。她对自己不幸的婚姻不加掩饰,说她夫妻闹矛盾,以致分手,主要是他俩个性太强,一整天“钉头碰铁头”的,怎么白头偕老?晚分手不如早分手,就这样离了。当时,曾经海也说不出什么感受来,也没有打算和她的感情上有什么发展。对“二婚头”,他难免有“处理商品”的思想障碍。待他当上了机关干部,一心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以后,碰到了难题,却总是想到她,向她去讨语音。她呢,可能吸取了第一次失败婚姻的教训,劝他的,总是一个字:忍,谦恭,随和,肚量大一点等等,竟和父亲的教导殊途同归。一来二往,他真的离不开她啦。不到三个月,是一个周末,他便建议一起去“苏州两日游”。她爽然答应了。住进旅馆的那个夜晚,他便主动向她求婚了。  她格格地笑没了眼,说:“都说,要走远路,一定要选一匹好骑的马。我可是一匹一整天都尥蹶子的烈马!”  他说:“我不怕”。  她说:“不是怕不怕的事,家是很实际的。我可是要你听我的”。  他说:“一根扁担一块糕,你做扁担我当糕,不好吗?”  她扑哧一声,又笑没了眼,说:“说得好听!你可是一头出了名的犟驴!”  他急了,说:“我是犟驴。可我尝到苦头了,改了,改成一块糕了。你不信?……你想想,这一阵我们经常一起,你感觉不出来吗,百依百顺的,都成了游在你脚边的一条好鱼啦。你说,你还要我怎么游呢?”  她又格格地笑没了眼,他趁势把她搂进了怀里。  正好曾经海单位里有一室一厅的房子套出来,如果他结婚,便可以分给他。于是婚礼很快举行。婚后,他发现“听她的”远比婚前内容复杂得多,他也明白了她第一次婚姻失败的原因。她太会用女人独具的手段了。“听她的”她便和你百般恩爱,身上每一部分,都会让感受到做一个男人的幸福,否则,她不不是不睬你,而是把你的欲念吊得旺旺的,但绝对不让你亲近半毫分,除非你无条件听她的。她喜欢首饰,戒指,嵌宝的、圆箍的、绞丝的、黄金的、白金的,流行什么就想买什么,十个手指套了三、四只;耳环,银的、金的、形形色色的,手链,脚链诸如此类。他们主任针对垃圾库事件批评了他的前夜,就是为了一点家务事,为了“做规矩”吧,上了床以后,她把他的欲火点燃,却不让他亲近,折腾了一夜的他,才那样感到绝望的。  那天开完会,他离开了会场,怀着一腔的怨忿,飘呀飘的,到自己家门口不远的十字路口,碰到正下班回家来的都茗,便将一腔怨忿都倒给她了。  她说:“看来,你这条好鱼呀,该换一换水了”。  她早嫌他这份工作收入太低,几次要他利用他那个机关的优势跳槽,跳到房地产开发公司去,收入会比机关高一倍。可他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再说房子刚分到,不能马上离开机关,所以他连连摇头说:“换什么水,还不都是一样?”  她拿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好好好,回家吃饭,吃饱了,认真留在那潭子水里修炼吧,总有一天你会修成为一条好鱼的!”  对这种挖苦,他只能紧闭上嘴,低头往前走。  “嗨呀,是你呀!”随着这一声,一套海军蓝堵在了他的眼前,他抬起头,张大眼望了一阵,方才想起来是老邻居杭伟。暌隔多年,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他风流好色而犯了“流氓罪”上了“山”。那时,杭伟还没有结婚,不管在单位还是在里弄,最欢喜围着年轻漂亮的女人打转,居然盯上了隔壁老孟刚成年的女儿,都以为他们会成夫妻的,岂料女孩肚子都外露了,杭伟还是属于玩玩的,压根儿没有结婚的意思。老孟父女咽不下这口气,竟搜集到被他玩过的那几个女人的材料,告到了公安局,于是杭伟成了刑事犯。下“山”后,便搬了家,和他们分手,听说不多久他便做生意去了。如今,只需看看这副派头,就知道混得早已鸟枪换炮了。穿的虽是普通的海军蓝,腰上的手提电话,手腕上麻绳般粗的金手链,无名指上麻将牌大的镶宝戒指,却显得境遇非常。不知是都茗太招摇,还是杭伟的本性没有改,杭伟色迷迷的眼神只往都茗的身上瞟,直逼她往自己男人的身后退。曾经海只好先给他介绍都茗,然后问:“听说你做生意发大财啦?”  杭伟得意地哈哈一笑,说:“眼下在做股票!”  曾经海说:“啊?做股票,可不容易呀!”  杭伟又是一阵得意地笑,继续拿一双眼睛往都茗身上瞟,炫耀地说:“哪有那样可怕?市场经济,就该不以风险而为嘛!你知道吗,做别的生意,顾客是上帝,我们是上帝的奴仆,太不好做了。当今,做什么也没有像做股票生意自在!我想当银行老板,就买它几千股'深发展';想做电器公司股东,'长虹'、'康佳'、'海尔'任你挑;想过过百货公司的老板瘾么,'中百一店'、'第九百货'、'华联商厦',就像俏媳妇排着队等着你伸过手去。哈哈哈!看我,像不像老板?享邓小平的福,一卡在手,老板做够;一卡在手,要做就做,要走就走!问谁都不必天天赔小心送笑脸!你信不信?”  这话说到曾经海的心里去了,不能不连连点头。回头瞥了一眼都茗。都茗似乎也受到了启发,“见面熟”的秉性一下子露出来了,抢到了老公面前,说:“对对对,好不好请你带带我们经海?”  杭伟说:“好呀,碰到机会,我叫你买进,一定比银行利息高!就像我姨夫,也没有多少资金,进去三万,一年翻了三个筋斗,如今进大户室了”。  听到赚钱,都茗的心早已热得滚烫:“好呀,我知道做股票是最能赚钱,说是怕,怕风险大,不懂门槛,又没有信息,风险就更大了,都说那是一只老虎口。……我们那里有几个年轻人,前年买的股票到上个月才解套!不过,听说眼下好做得多了,不管买什么股票都能赚!”  杭伟说:“不错,牛市嘛!不趁这机会赚一票才冤枉!”  都茗说:“我们不懂牛不牛的,你帮忙就行!”  杭伟说:“帮忙吗,那还用说?我们那里聚集着不少炒股高手。像大名鼎鼎的'滕百胜',股市里真正百战百胜的高手,到时候都可以做你的参谋!”  都茗的心越发热了,说:“我马上去办一张磁卡,开个户。对,我把我和经海的电话号码都留给你。”她马上卸下背包,往里掏纸笔,还说:“你把你的电话号码也给我一个。”  曾经海听说过“滕百胜”。可此刻从杭伟嘴里说出来,却显得面前这位高邻的信口开河,别有所图。他只笑着不说话,默不作声地看他们低头写。写完交换了,见杭伟进了出租开走,曾经海才对都茗说:“你真的想做股票啊?”  都茗说:“眼下是牛市,又有这样的朋友,为啥不做?”  牛不牛,曾经海没有都茗知道得多,可对这个杭伟他却了如指掌,他冷冷地一笑说:“你不知道这角色,山上下来的,吹牛皮不打草稿,听他,等于拿血汗钱往黄浦江里扔!”  都茗问:“他就这样差?”  他说:“老邻居嘛,门对门,户对户的,生活了八年,有什么不清楚的?”  都茗问:“怎么会'上山'的?”  他淡淡地说:“男女关系问题。”  都茗似有所悟,说:“这人一双眼睛是够吓人的。”  他以为事情也就到这里为止了,想不到这次邂逅,却在都茗的心里生了根。过了一个星期,她一回家就兴高采烈地说:“有门了。我同学阿楚的表哥是美国经济学博士,在美国炒过股,赚了不少钱。最近刚回国,被一家金融研究所聘用,研究的还是证券;只要你下海,他答应当我们义务投资顾问!准赚!”  曾经海顿时动了心,说:“真的?这倒可以试试的。只是……资金呢?”  “你不是有存款吗?”  “结婚、装修房子都花得差不多了。你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她想了想说:“这样吧,就用我那笔钱吧!赚了你再还我。”  他知道“那笔钱”是指她离婚时所得的“青春损失费”。多少带着一位女人的辛酸,平时连提都不忍心提及的,见她主动提出,他不禁摇头说:“不大妥当吧?”  她说:“别婆婆妈妈了。把存款用活了,十万变成二十万三十万了,才是真正给我争回一口气哩!”  有道理。曾经海默认了。只是不放心地问:“你见过这位博士吗?”  “你不放心吗?”她想了想,“也好,这是一件大事,我们先去见一见他,取得直接联系以后,再下海”。  夫妻俩决定找门路办磁卡开股票买卖账户。都茗说,你是机关干部,朝着科长处长奔的,用你的名字开户,会影响你的前程,还是把我推到第一线去为好。曾经海认为她考虑得周到,而且资金是她的,用她的名字开户也理所当然。做这种事,倒真需要当一条游在海底的鱼,藏得越幽深越保险。  很快便请阿楚约时间和博士见面。那天,夫妻俩备了一份不菲的礼物到博士家。博士虽然年轻,可那气质,一看就知道属于那种既有学问,又有丰富经历,并能将经历提炼成真知灼见的人。他谈了不少美国和中国的股市不相同之处,看来他对东西方的股市真有深刻的研究。找他咨询炒股的亲友也不少,他不仅对大势估计高瞻无瞩,随口说出来的沪深两处的股票名称,业绩,价格,就像一整天泡在股市中的职业炒手。  “首要问题,是选好股票。”博士说,“要走远路,就要选择好骑的马!”  原来和找对象选老婆是一个道理。曾经海一听,便笑着朝都茗觑了一眼;都茗笑着只是悄悄地朝他腿上拧了一把。他急忙把注意力转过来,问博士:“你说,我们先买什么股好一些?”  “最近嘛,”博士沉吟了片刻,翻了翻那一摞证券报刊,然后说出了几只股票的名称。这只嘛,业绩不错,可惜价位太高了,不宜追涨;那只嘛,行业独特,竞争对手不多,可惜每年只分红没有送配;另外一只呢,成长性不错,只是有B股,涨幅受到牵制……曾经海边听边记录边在脑子里作着比较,最后觉得“洪兴股份”最宜于买入,便把这一只剔了出来,问博士,是不是就买这一只。博士沉吟着:“这个价位嘛……买进是吃亏不到哪儿去的,不过……最好先看看。股票这东西,像人一样,每一只有每一只的性格,只有摸透了,才能驾驭它……”  与博士谈话以后的第二天,磁卡便办好了,名字写的果然是都茗。把都茗那一笔定期存在银行的十万元全取了出来,加上利息,再凑足了不足部分,一共十二万元,在离家最近的海发证券公司开了户。他们真的打算照博士说的,瞄准“洪兴股份”,先看看,摸摸性格。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却往上涨了几角。他想博士说的“性格”也太玄了。有些人一起生活了一辈子,还没有摸透脾性呢,真要这样入市,一辈子也别想沾股票的边了。还是按照逐步补进的操作办法开始买进吧。要再涨上去就错过机会了。于是,出手了,以一角到五角不等的差价,先后买了九千股。  怎么也料不到,“不管买什么都能赚的牛市”,却给了他这样一个下马威。  这是一头怎样“性格”的“牛”,一匹怎样“性格”的“马”啊?  曾经海怎么也无法让心态获得平衡,只想哭一场,或者找一个人,痛痛快快地诉说!  曾经海想到了杭伟。与其说想找他倾诉,不如说想去看一看,这个瘪三赚到那么多,到底是吹牛,还是真有一套。  杭伟年龄比经曾经海大六七岁,属于大哥一辈,可在曾经海的眼里,形象始终不佳。堪称“色狼”之外,一些生活琐事也使他无法让人尊敬。比如为了少付一度电费,一点水费,也要做些手脚,信口编一点谎话。说真的,不是碰到这种倒霉的时刻,曾经海怎么都不会主动去找这票货色的。  曾经海很快来到杭伟所在的开泰证券公司。这是一幢多层建筑,是一片绿化甚佳的建筑群中的一幢,是某科研机构的一个实验室改建而成的,临街的大间便是交易大厅。这瘪三名气果然大,一问,看门的保安马上朝交易大厅一侧的走道一指说:“老杭在二楼203,这边上楼,一直走到头就是。”  曾经海来到二楼。这里好像是办公室和大户室、超级大户室的杂居地带。房间大小不一,安排的大户多寡也不相同;有的三五个,有的安排着一两个,每人一架电脑。这时候,有几个房间的门敞开着,将室内的情景展示给曾经海,有的默默地面对电脑上的日K线图,在捕捉某个机会;有的聚在一起,在交流什么信息,颇有点家庭气氛,很让初来乍到的曾经海觉得新鲜。走廊尽头的203室的门开着,却不见杭伟,坐在门旁的报单员漠然地朝门外指了指,他才回身去,叩对面那房扇门。门却只开了一条缝,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草味,只露出一张油光光的胖脸:“找谁?”“杭伟”。油光脸拿刀子一般的目光,将他上下一打量:“你是谁?”他颇不愉快地说:“老朋友!”油光脸再拿他的“刀子”把他通体刮了一遍:“你等一等。“油光脸一缩,门扇便跟着关上了。这种审问口气,这种神秘兮兮的谨防泄露什么秘密样子,很使他反感。好在杭伟很快就出来了,也是一出现就随手把门关得紧紧的,也是一脸的油光光。一声意外的“是你呀!”便把他带到窗口边,远离了那扇门。依然一是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曾经海递上卷烟,问道:“你们在忙些啥?”  “商量一点事,”杭伟接住卷烟就转过活题,“哪阵风把你吹来呀?”  知道来得不是时候,曾经海长话短说:“做股票,实在太可怕了!我买进了一点股票,马上套牢了!”  杭伟笑了起来:“你买了什么股?”  他苦笑着,叹了一口气,就开始叙述如何按照博士的意见买进“洪兴股份”的经过,竭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都以为找到了一匹好马,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匹死马瘟马,唉!”  杭伟笑了笑说:“你买的这匹马是死是瘟我不太了解,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知道这样一句话:有时候,买什么股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买进。”  曾经海心里一亮,可又一沉,说不定正是该买进的时候,自己却把它抛了。他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啊?你说'洪兴股份'……”  “唉,牛市不割肉。可也算了,”杭伟匆匆地看了一眼手表,“你等着吧,该买什么股,我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做了八年邻居,这种满口允诺可很少兑现的事,曾经海经得太多了。可能这一刻来得太不是时候,分明是在打发他走。好在做了几年“游在海底的好鱼”,对这种委屈和冷遇还是能忍耐的,便一笑告辞。他不懂“牛市不割肉”是什么意思,在马路上走了几站路,只觉得博士说得对,杭伟说得也对,就是自己错了,错在不该凭着一时头脑发热,钻进这种一不小心就会把你连皮带骨头一起吃掉的场所来!  如今怎么办呢?要不要和都茗说呢?  瞒自然是瞒不住的。还是如实摊开,然后用自己的存款,把都茗那笔钱连本带利补足,重新存进银行吧!就算是给扒手扒走了皮夹子,破财消灾。  失了魂似的游荡到家,已是黄昏。都茗正待做晚饭,从证券广播台上知道“洪兴股份”的收盘价了。一见他就说:“你到哪里去了?'洪兴'又跌了!”  曾经海说:“我早割肉了!”  她急着问:“割了?什么价?”  “八元八角三!”他看她的反应,“不知道是不是会成交。”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收盘时,跌得比这个价位更低。  曾经海痛苦地说:“只两天,亏了差不多四分之一。”  “是的,”他急忙给她吃定心丸,“我会补给你的。我不能让你吃亏。”  都茗脸色和缓了一些,冷冷一笑:“你以为我心疼的只是钱吗?”  “那当然不是”,曾经海不想将这个话题展开,“唉,真不该进去,拿钱往虎口扔!”  都茗敏感地说:“你怪我找错了人吧?”她马上以攻为守,“你根本不该割肉!都说,做股票就要捂,捂它半年三个月,一定比存银行强!”  他脸上的肌肉一起颤动起来:“你……”  她气势凌厉,火力密集:“我问你,你要割肉,打电话问过博士吗?没有?你打电话跟我商量过吗?没有!在你耳朵旁吹风的,到底是哪个?”  他急忙辨白:“没有谁给我吹风,当时跌得那么快,我……”  他越解释,她鼻边那股茉莉型香味却越发强了,问得也越发赤裸了:“我问你,早收盘了,你到哪里去了?哪朵野花让你迷住了?”  他更急了:“你扯到哪儿去了!我去找杭伟了!”  她一怔,口气缓和了许多:“他怎么说?”  曾经海把杭伟的话复述了一遍,老实地说:“博士说得对,杭伟说得也对。就是我们没选准该买进的时候!”  她接过话茬,一句捅到了底:“熬到该买进的时候,你却割肉了。”  他想反驳,可又把话咽了下去。或许是这样,或许明天继续跌,或许,今天下的单子没有成交……谁说得准呢?便默不作声地淘米做饭。这原都是都茗打算做的,可他习惯了,凡惹得她不高兴的时候,便分外勤快地将家务统统揽下,尽可能地表现出“好鱼”那一种忍气吞声、温驯体贴的样子。  她也不再指责他,不是因为他分外的驯顺,而是她说不准明天会怎样。反正该发泄的都发泄了,该盘问的也都盘问了,既然他不是跟着哪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泡了走的,那就等几天吧,说不定下了单抛不出,也说不定杭伟答应给他们的,真是一个挽回败局的希望。  曾经海折腾了一夜没有睡好觉,心里一阵阵发紧,希望成交了,明天跌下来了;又希望没有成交,明天涨上去了……  第二天,他到海发证券公司取到了交割单,才知道全部成交了。他看都不敢看一眼到底是什么价位成交的,也没有勇气抬头面对液晶屏上的红与绿,不管“洪兴股份”的涨与跌,溜出交易大厅,径自回到机关,浪子回头似的,强迫自己重新沉浸到“海底”去,做一条循规蹈距的“好鱼”。垃圾库事件,以街道和环卫部门的让步妥协而结束了,他努力抓住处置老年活动室的机会,以挽回影响。活动室租出去当仓库的是老主任,为了取得这位老领导的谅解,他先去作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查”,对“自己办事不周到”狠狠地批评了一顿;然后请里委会管事的小高上了一趟馆子,自己掏腰包(他想通了,就当“洪兴股份”多亏损这几百元钱),谦恭地、热情地交了心,没有把自己安放在孙子的地位,也算是用“平等”的“朋友”身份,要求小高协调,半劝半求,半捧半夸,半哄半骗的,请租用的那家百货公司限期搬出去,总算使重新捡回了一份尊重的小高点了头。  曾经海收起强装的笑脸,带着几分酒意回到办公室,都茗打电话来了。  “快去把'洪兴'买回来!”她急匆匆地说:“赶快!”  “什么?洪……”他刚吐出这个字,突然咽住了,要是在办公室里谈炒股,他这条“好鱼”就前功尽弃了。“我马上到你那里去,当面谈!”  机关离开都茗的商店不很远,他借了一辆自行车骑过去不需要十分钟。她早已等在柜台外面了。他问:“'洪兴'什么价格?”  她低声说:“八元多一点!最低点!快去!”  他心里一阵安慰,忙问:“博士叫你买的?”  她说:“是杭伟!”  他一怔,马上想起这头色狼对她色迷迷的目光:“是他打电话给你的?”  她不耐烦地说:“问这干什么?反正我走不开!你快去!”  曾经海不走。他想,明明是我找上门去的,电话怎么不打给我,偏打给她?  都茗催促地说:“快去快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转身接待顾客去了。  曾经海怀着一肚子狐疑,骑上自行车,赶到海发证券公司。交易大厅的液晶屏就像一片绿色的草地,几点红色随时有被吞没的危险。坐着看行情的股民们,都有点惊慌失措的样子,交易窗口前挤满了人。  “洪兴股份”的确在八元一角的价位上作小幅波动。可曾经海不敢下手,都茗没有正面答复的那个问题,在心头迅速地膨胀。他想赚钱事小,让姓杭的借这种手段套我的老婆事大!大家都吓得往外抛售的时候,我怎能钻这个圈套?  他想,何不请博士来拿主意呢?我可输不起了。  他再到投币电话亭里。电话通了,可是博士不在家。他焦躁不安地站在电话亭边,抽了阵卷烟以后,决定马上到杭伟那里去弄个明白。  曾经海来到开泰证券公司,液晶屏上依旧“绿肥红瘦”,沪深两地的指数都继续在下滑,那气氛愈叫他不敢轻易入市了。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散户室门外伤心地哭诉,几个中年女人在一边劝慰,显然亏惨了。  他来到楼上。这一刻,坐在大户室里这些以数万、数十万、数百万元资金为基数进出博弈的豪客,脸上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好像闷得慌,门都敞着。杭伟额上冒汗,正和几个男女站在电脑前讨论什么。想到自己早早地割肉出局,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一刻,大概是天意,向他昭示这个地方的确是一张吃人不吐骨的老虎口,绝不是他这种“好鱼”应该涉足的。既然退出来了,就离得远一点吧!  曾经海转过身,却发现隔壁超级大户室里,隐隐地传来了呼噜噜呼噜噜的鼾声,在这个天地里颇不协调。他突然想起了“滕百胜”。莫非真的是他?据说此翁每天都做笔记,可是一页也不见留下,连他的至亲骨肉也只见他写,却不见他一词半句。据说,他写好,就像吃卷饼那样地塞进了嘴里,咀嚼以后当成营养品咽下去了,就像一些人欢喜吃瓷器陶片泥土,不吃混身上下就不舒服一样。据说,他就是吃这东西,吃出了一套独特的成功之道,身在股市,却不随行情起舞。眼下可是关键时刻,难道他还真在打鼾?  一腔好奇心,像刚掀开瓶盖的汽水,滋滋滋地直往上冒,曾经海情不自禁地推开隔壁门扇往里瞧。这是个小间,安排着两台电脑一架电话和一张三人沙发,没有报单小姐作陪,却只有一个瘦老头,坐在大班椅上,头歪在一边,睡得正深沉,一本杂志落在脚跟头,面前电脑的日K线图上,一条白线,呈上窜下跳状,展示的好像是享有盛名的“富乐电器”。这时候,那条白线,却以垂直状痛快淋漓地在往下滑落,他的鼾声,仿佛在给这名“富乐”的超低调运行打着节拍!  曾经海看呆了。诸葛亮面对司马懿的虎狼之师,安然坐在城头上操琴的风范,今天总算亲眼见到了。凭这份能耐来判断,此翁倒真像是“滕百胜”呢!  曾经海正待进去,看看他是真睡还是怎么的,忽从身后出现了一个中年汉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边喊“老先生老先生”,一边直往里闯。老头真的睡得很沉很沉,居然没有反应。直到那汉子伸手摇了摇他的肩膀,老人才睁开了眼。  老人说:“啊,老王!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老王说:“股票跌得一塌糊涂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该买进的时候,要买,也不知道买什么股票?”  老人戴起老花眼镜,打开电脑里的涨跌榜细细地看。曾经海趁机走了进去,站在一边看热闹。  老人回头认真地问老王:“你真想做股票?”  老王弯腰捡起地上的杂志,讨好地递到老人手上。那是一本《围棋》杂志。说:“我不是早说了吗,帮我选几只好股,选一个适当的时候买进吗?”  老人接过杂志,再朝来人上下打量了一,说:“是的是的,你说过这话。不过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一口袋黄金,还是一套点金术?”  老王说:“我都要!”  老人伸起右手断然摇了两摇说:“做空也能赚,做多也能赚,就是贪心不足的人不能赚。这就是'围棋十诀'中说的第一诀:'贪不得胜'。你不能做股票。请赶紧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说完就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去了。  老王却不走,辩解说:“不,我不贪。我上过各种各样的当,受过各种各样的骗。你给我的那一口袋可能是真金,也可能是泥土;可能是贷真价实的点金术,也可能是江湖骗子糊弄人的把戏。所以,手上握着两个希望,肯定要比握着一个希望的保险系数大一倍。”  老人把身子转了回来,花白的双眉,在满是皱纹的前额下高高扬开,像初次相识似的,朝这位中年汉子重新打量一番,欣喜地说:“嗨,你有人生体验,有基础!你知道吗,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是也不是,要紧的是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关键时刻自己会拿语音。节骨眼上,可是你拿出你所有的才能、学识、人生阅历、社会经验、性格气质来对付的!你同意不同意?”  老王点了点头。  老人搁下杂志,回过身去打开抽屉,取出厚厚的一本十六开的深蓝色封面的大书,是《最新沪深上市公司分析》,还有一摞报纸,刊载的都是各种股票的行情表,递到老王的手上说,你先看看这个吧。想买的好股票都在这里面。  老王迟疑地接了过去,失望地说:“你买什么,我跟你买不就得了?”  老人摇摇头说:“不行,好鱼游于海底!”  “啊?”对于前头那些言论,曾经海像听老和尚谈禅论道,玄得不明所以;这一句,却使他失声叫了起来。这老头告诫的,竟和自己父亲一样。难道万变不离其宗,在这儿也要像跟“扁头阿棒”他们那样过日子吗?那我何必到这里来呢?  曾经海的这一声叫,引起老人的注意。  “这位是……”老人回头向老王打问。  曾经海连忙自我介绍:“我是杭伟的朋友。随便进来看看的”。  在这里,大户室之间,就像居家邻里,不仅各位大腕,连同他们的亲友都是互相串门,交流信息,探讨投资技巧以及股市走势的,所以也不见怪,老人只“啊”了一声,便释然地回过头,继续他的议论。  “知道吧,追涨杀跌,一整天跟着股市行情起舞,那是最没有出息的。'入界宜缓',何况眼下指数已高,面临调整。要眼里长水,细心地研究各家上市公司经营情况,去发现那些价值和价格背离的股票,就是将那些已经处于谷底的股票买进,你才会发财。要吃亏,也吃亏不到哪儿去的!”老人说,“再说,了解这些背景,也是做股票的基本功,怎么说呢,进了股市各种各样的消息很多的,多得你会给弄得七荤八素的,只有熟悉了各家上市公司的情况,你心里才会有一杆秤,不被邪门歪道牵着鼻子走。”  曾经海清楚了,老人要他们寻找的“游在海底的好鱼,”是那种处在低位、却没有被人发现真正价值的股票,而不是去重复他正在经历着的,活在漂漂亮亮厚重又厚重的水晶世界里,却游得很累很累的那种“好鱼”。说得太好了!要赚大把大把的钱,没有一套“基本功”怎么成?凭着博士的一番话,就莽莽撞撞地一头栽进了股市,不吃亏倒霉才怪呢!  曾经海明白了道理,却越发心虚了,更何况眼下“指数已高,面临调整”。他不再去找杭伟,离开老人径自下楼去。经过交易大厅,还是忍不住地看了看液晶股价显示屏。上证指数正在回升,快接近昨天的点位了。“洪兴股份”也跟着反弹到八元三角三。他的心倏地一跳:说不定这只股票正是一条刚回到海底去的好鱼呢,博士和杭伟,不约而同,可不是巧合!这一刻买回,比割肉抛出价每股还可低五角,除了手续费,等于每股赚了三角多……  唉,真该早买!他又懊悔又焦急,想马上赶回海发证券公司去买进。  他刚转过身,忽听得破锣似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我说你赶紧抛掉,你不抛,套牢了吧?嘿,你呀!……”  他回身一看,一个长着一张小白脸的中年汉子,和门口卖报的老太婆在说话。老太婆正亮着一口破锣似的大嗓门,继续对小白脸在传授她的股市“取胜之道”:“不是我吹牛,有多少朋友,听了我的经验发了财的!都说我李阿姨的报摊就是股市涨涨跌跌的晴雨表,顶得上上海滩十个股评家!”  小白脸认真地说:“这回我真服了!明天,买还是卖,听你的!”随手拿了几份报纸,塞给老太一张一百元人民币,说声“不用找了”便走了。  曾经海好奇地走过去,随便拿了一份《一周证券行情》,也递过去一张一百元,趁找钱的机会故意拉家常:“阿姨,啥时候该买进,啥时候该卖出你都知道?”  “知道!”李阿姨说,“当天的证券报一早就卖完的日子,你赶紧抛掉手上的股票!要是半天还卖不了三张五张的,你就买进股票!”  “今天呢?”  “瞧,今天的证券报,到这一刻还卖不了十份,你说呢?”  按李阿姨推理,自然可以买进。曾经海却觉得太荒唐了:以万元亿元作输赢的赌注,难道就是这么简单地作出决定?真要这样,马路上走着的都是腰缠万贯的大款了,你李阿姨也不撂在这儿当报贩子了!  钱还没有找清,曾经海继续胡扯:“该买什么股票,你知道不知道呢?”  李阿姨笑了笑,仿佛猜中了他的心思,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要是我全知道,还会在这儿卖报纸吗?”回头便去接待另一位顾客了。  曾经海很有点受了奚落的难堪,接过一大把破破烂烂的零钱,更觉得自己是病急乱投医,给人耍了。应该赶紧将“洪兴股份”买回来才是真的。于是,他赶回海发证券公司,走进交易大厅,睁大了眼看着液晶屏,“洪兴股份”跟着上证指数又跌回到八元附近了,他的心弦绷得差不多要断了,这是不是买进的时候?不不,“好鱼游于海底”,从滕老先生给了老王那么多的资料才能找到一只好股票来看,就此买进不是太草率了吗?再看看……好,指数又上去了,“洪兴股份”也跟着上了,一跳就涨了二角!卖报老太的话也跟着这个数字跳到眼前来了,“今天是应该买进的日子”,还有“滕百胜”说的,“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李阿姨说的虽然简单、简单得荒唐,可这一刻回头想想,却包含着一种来自市场心态的朴素真理,和“滕百胜”格言式话语同样值得咀嚼和玩味,要不,她为什么自吹“顶得上上海滩十个股评家?”要不,那个小白脸何以那么认真,而且一出手就是一百元?还是赶紧下单买进吧!  他刚迈开步子,“洪兴股份”却又跌下来了,而且跌到了八元以下。这使他又收住了步子。这股票,要是好,怎么会跌?“滕百胜”说的“入界宜缓”,“指数已高,面临调整”可得重视呀!缓一缓吧!……  就这样,他站在液晶屏前,股票每一分涨落都在他的眼前经过,可是,涨上去的时候,他不甘心买,跌下去了,他却不敢买,直到收盘前一分钟,“洪兴股份“竟然直线上窜了八角多,窜回到他抛售价的上方。好像故意拿出一副和他较劲的倔脾气,用顶风往上走的气派,和他开玩笑。收盘时他又像惨输了一场的赌徒,或者说,又像给情人抛弃了一回的倒霉蛋,拖着一双沉重的腿回家去。  “股市里的事情呀,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要紧的是你自己能够照顾自己。”可我应该怎样来照顾自己呢?  都茗身穿镶花边的薄纱睡衣,在水槽边洗青菜,见曾经海上楼来,也不看他脸色如何,步子有多么沉重,便欣欣然地迎上来,伸出淋淋漓漓的手去接他的公文包,一边说:“收盘的时候,'洪兴'直往上窜,一转眼就涨了八角!博士到底是博士;杭伟哪,也不错……”  曾经海连忙避开她的殷勤,说:“我……没有买……”都茗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再问一句,脑袋里便嗡嗡嗡地发响:“你……为什么没有买?啊?……”曾经海的脸憋得通红。都茗的脾气暴躁又任性,第一次婚姻失败,给她心灵打击不轻。曾经海这么快地愿意和她结婚,无异帮她在前夫、在亲友面前挽回了面子,难免对他有点感激,并十分珍惜,对他能迁就的就迁就,能帮他的就帮他,有时突然失控,大叫大嚷的故态复萌以后,便后悔。这次曾经海将“洪兴股份”割肉抛出后,使她那笔“青春补偿费”损失了四分之一,虽处于难耐的痛惜中,但她还算克制,不让他难堪,加上“洪兴股份”的继续下跌,使她下决心把责备变成齐心合力地去寻求补赎的办法。她到处探听行情。补赎的机会好不容易来了,她以为能够平安渡够这次风险,既不使“青春补偿费”蒙受损失,又不会损害他俩的感情,近期来,她心里从来没有这般轻松愉快。然而,事实并不是这样!不是没有补赎的机会,而是他的窝囊与无能,说不定还有不能对她说的乱七八糟的原由!这腔莫名的失望和猜疑,骤然间,把错过补偿的痛惜推到了极端:“你到底算不算一个男人?啊?要是马上买进,起码把这次割肉,变成了差价!一买进,每股就赚了三四毛!还有……这笔账,你应该算得清楚的!可……唉!”  曾经海说不出话,放下公文包,想帮她洗菜以缓和矛盾。见他只能从这种地方来表示体贴,她越发火了,任性的本性全回来了,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滚开!你老头子说得一点都不假,'没出息',帮'扁头阿棒'拎公文包还怕现世!”  骂得很刻薄,曾经海也没有理由回嘴,只是尽可能地拿出知错乖巧的样子帮她做家务。不然,丧魂失魄的呆在一边,她肯定骂得还要刻薄。  饭菜终于在一片寂静无声中端上桌了。他竭力按照平日生活习惯,让灾难消弥于这种不露痕迹的忍字之中。捧出那半瓶花雕,再拿出小酒杯,可它们刚出现在桌上,咣啷一声巨响,酒瓶,酒杯,一起给她扫到了地板上。  “你还有兴致来这个!”  曾经海一惊,当他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脑袋一阵晕眩。他真想跳起来将整桌饭菜一起掀翻,来一个“你凶我比你更凶”,以夺回丈夫应有的那份尊严。  但他马上想到了任性的后果。按理说,该把“滕百胜”的指点,连同报贩李阿姨的经验告诉她,解释没有买的原因。可是,“洪兴股份”收盘前几分钟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们所有的言论都是信口开河,足以证明他的糊涂,越解释越暴露了对她的不信任、不尊重,越暴露了他的不可托付。生活就是这样明摆着:只有一个“忍”字,可以应付这次家庭危机。而且,这正是当“好鱼”时练出来的,也是能当上“好鱼”的唯一本领。  于是,他紧闭双唇,默默地弯下腰,把大块的碎玻璃捡起,  再用扫帚,把小碎片连同淋漓的酒液一起扫去。他做得如此平静,平静得像是活该如此,平静得犹如一份宣言,宣告从此以后,他在她面前一切都将逆来顺受。  从这一刻开始,他真的不敢再碰一下酒杯。这是属于高消费,属于妻子给善于赚钞票的丈夫的犒劳性享受。“你还有兴致来这个!”他只能在她难看的脸色面前,小小心心地做家务,博取她的谅解。可他不知道,他越是像个小媳妇,越被好看不起,不管他怎么讨好,她都没有表示原谅的意思。而且这种带着蔑视的厌恶日益在加重,既因为他始终不理解她,更因为“洪兴股份”在天天往上涨。他只明白杭伟“牛市不割肉”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面临”的“调整”也只是小调整。到这一轮行情结束,算一算,如果不抛掉,或者说在那一天听她的话把它买回来,不仅能将亏损的全部弥补了,而且能净赚百分之二十,整整一万六千元!  这一万六千元活似一万六行只细菌,投进了他和都茗的躯体内,在不断地分别繁殖着失望和歉疚、鄙视和自卑。他的没出息,似乎被她看扁了,颐指气使的真的把他当成“家庭妇男”来对待了,竟然发出了只有对奴才才有的那种吆喝:“今天地板为什么不拖一拖?啊?”“今天怎么买这种菜?……算了,你的本事就这一点!”他气得真要吐血,可还是忍住了。他想,算了吧,“猫不跟鸡斗,男不跟女斗”,不同她泡在一只罐子里,一心扑进机关里混出一官半职来,把丢失的社会地位和家庭权利争回来吧。刚处理好小高的关系,摸到了一点门径,发展势头肯定要比投进股市这种风险境地好得多。  打定了主意,他拿出一副崭新的生活姿态到机关上班。深秋,院子里的梧桐树叶都给秋风带走了,布告栏里的大红喜报突现了出来,火辣辣地抓住了刚进门来的每个人。他定晴一看,竟是边奉荣被评为十佳青年干部的光荣榜!真正叫“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把心思放在炒股上只几天,“老根据地”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这个“扁头阿棒”一榔头就把他彻底敲下去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猛揪了一把,全身的血液都往脑子里冲。可这一打击还刚刚开头,布告栏内,全是介绍宣传边奉荣的文稿、照片,说他“工作勤恳,任劳任怨,能够创造性地完成上级所交的任务”,“能够广泛地与群众联系,深受群众的尊敬和爱戴”,甚至说他“能坚持一名革命干部的操守,抵制各种不良思想作风的侵蚀”等等。  曾经海说不清是挨了揍还是受了骗,反正在家打定的主意,又全部丢进了苏州河。一整天不见笑影也不开口,“沉默是金”,他决定在沉默中把心态调整过来。  谁能料到呢,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天回家,又发生了一件使他无法容忍的事,都茗竟把她的一套内衣裤,抛到他的眼前:“你快帮我洗一洗!啊?”  耻辱的火焰直往他的心头窜,真想大发作,把窝在心里的气全发泄出来。可是,话到唇边,还是咽下了。怪谁呢?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扁头阿棒”和“洪兴股份”,叫他失去的不光是前程、不光是三分之一的存款,还有留在温情脉脉的家庭帘幕后面的做人的最后一份尊严。  不多久,曾经海又发觉,他这条“好鱼”眼下所处的,还不是真正底部。那天他回家的时候听到都茗在打电话,说的是股票买卖的事。他本能地多长了个心眼,站在门口,故意装作擦鞋帮上的污泥,一边偷听。他听得又急又气又恨,她竟在向杭伟询问,近来有什么股票好买!见他回来,就草草地收了线。当时他装作没有听见,心里却像一锅开水。可又能怎样呢?资金是她的,她爱怎样就怎样。如果你不露一手,不管输和赢,都只能意味着你曾经海,即将成为一条永远见不得天日的鱼!焦虑使他晚上再也合不上眼了,思前想后的,只觉身上一阵阵冒汗。要摆脱更加可怕的命运,在单位和家庭内夺回一个人起码的尊严,只有一个办法:帮她发一次大财,至少把亏损,连同他的尊严统统赚回来。  他想直接找杭伟,抢在都茗的前面楔进去,成为妻子走火入魔的防护墙。可他知道杭伟对付女人是有一套手腕的,自己绝非他的对手;再说,别看女人一本正经,内心深处却是喜欢这种风流情种的(都茗就对他说过一句:我希望我的男人风流一点。给他记忆深刻之极)。何况杭伟如今有的是钱,弄不好我真的会变成一只把老婆送上门去给人玩的活乌龟。  去找博士么?博士明明是都茗那条线上的朋友,更冒险!定是比杭伟更了不起的炒手。于是他特地到开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去了,故意装做寻找“滕百胜”的样子,向人打听“滕百胜”在哪儿。在他领教过的那个房间里的正是“滕百胜”。他一高兴,跑出开泰证券公司,就想去书店购买那位老王得到的那种“教材”武装自己。到大门口,发现李阿姨的摊上,就有这一类书报和刊物,形形色色的真不少,那一本却没有,只有浅绿封面的《最新沪深上市公司个股分析》,他翻了翻,还不错,可要四十五元,他牙一咬,买下了,饥不择食地边翻边往公共汽车站走。  曾经海的右臂给人撞了一下,书本差点落地。他有点恼火,定睛一看,只见几个女人正急匆匆地往交易大厅走,对他连个招呼都不打。听得一个胖得呈方块形的在责怪一个高挑个儿的:“你怎么不赶紧买进呀!你呀!总是这样三心两意的。”高挑个儿说:“听说今天有一只新股要上网发行。我想拿那点资金申购新股。”方块说:“要冻结五天哪!这机会不就错过了?”  这几句话提醒了曾经海,恼怒也消失了:如果照老人说的这样一页页啃完这本书的话,都茗早抢在他的前头,照杭伟的主意支配那笔资金了,杭伟也趁机和她打得火热了。既然今天有新股可以申购,何不赶紧去办个手续,让资金冻结几天呢?资金是她的,但她既然已经委托我来操作,就应该用这种手段把操作权牢牢地抓住在手中!  他说办就办,立刻赶到了海发证券公司,把资金全部作为申购款冻结住。他也不想把这本书带回家,径自到机关,等到大家下班以后,给都茗打电话。都茗一听是他的声音,急得都要哭了:“我们帐号里的资金怎么没了?”“啊?怎么会呢?”他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真的!”她的声音愈加惊慌了,“我听到可靠的消息,'春城百货'这只股票要涨到十五元,我想赶紧买进!可我去填了申购单,说我们帐号里资金用完了,会不会给人支走了?听说,这种事是经常性的……”  他笑了。暗自庆幸自己抢在了她的前头,说:“不是不是!是我申购新股了,听说这只股中签率很高。我忘了向你打招呼。”  她倒抽了口冷气:“你呀!急死我了!”她真想哭。这一阵来见他温顺得像只猫,自知做错了事,对不起她,处处小心翼翼的,她的心也软了。思前想后的,想起是自己逼他进股市的,既然发现他不是吃这一碗饭的料,硬逼他做,自然出纰漏,怎能全怪他?还是自己多关心一些,把输了的钱赚回来吧,所以又亲自出马,到处打听消息。自以为又有一个机会来了,可没想到,他却自说自话地去申购新股了,“你,你又来这一套!……急得我满世界找你!可你……”  “对不起,我应该向你……”见她又要发作,他连忙赔罪。可是刚出口,立刻后悔了:你呀,“好鱼”当上瘾了,一副听她使唤的小男人样子!长此经往,怎能在家庭内树立起权威地位?“……都茗,眼下股票不好做,还是稳一些,保险一些的好!”  一见他这种小心翼翼的活脱像个小男人的样子,直怪她不稳重,没有风险意识,  她不禁又火了,“真不中用!这么怕担风险,永远发不了财!”  又是“不中用”!他真想趁机大吼大闹一番,藉以立威。但话到唇边,又咽住了:能智取,就不强攻。于是喊“都茗!”不见回音,连声“喂喂喂”,才知道她早已把电话挂了。好,她默许了!第一个回合我胜利了!他高兴地一转身,想去专心致志地寻找“游在海底的好鱼”,才发现还该跟都茗打个招呼,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了,单位里有任务要加班。对她能够软泡软磨,何必弄得剑拔弩张?  电话重新打通。她却不冷不热地丢给他一声:“不回家最好,我永远不想见到你!”便又挂了。  曾经海宽宏地一笑,买了一只面包咽下,然后留在办公室里独个儿下功夫。  整整啃了四个晚上,曾经海不仅弄明白了股市的一些术语,像“空头多头”啦,“抢帽子、抬轿子”啦,“阻力线、支撑线”啦,“含权、除权、填权、贴权、摊薄”啦,“派发、对倒”啦,“平仓、补仓、斩仓“啦……而且他还模仿“滕百胜”,找了一本高中时没有用过的彩色封面的横格练习薄,将读到的、听到的股市格言,连同心得体会都作了记录,就是没有像“滕百胜”那样像吃煎饼一般吃进肚里。  曾经海终于啃出了一只叫做“新隆生”的股票。这只股票之所以吸引他,是它去年利润不低,税后每股四角三分,它的主营业务是研制通讯信息器材的,成长性大,盘子小,流通股只有三千七百万,可居然只有十一元五角!会不会是高比例地送股、配股,“除权”“摊薄”以后的呢?  再细细地看,没有,一直没有送、配之类扩张股本的记录。  他依然心里觉得不踏实。再翻看其他的,细细地搜索,比较。  这只“新隆生”却始终挥之下去。不管翻阅哪只股票,拿起比较的,都是这只“新隆生”。它竖在了他脑子里,成了一根标杆啦。  不能再犹豫了,新股申购的号码都公布了。运气不好,没有中签,可冻结资金的目的已经达到,如果不抓紧把它变成股票,又只有让都茗宰割的份了。  他决定请“滕百胜”来做最后裁定。  曾经海再次来到开泰证券公司。径自上楼来到“滕百胜”房间里的时候,正巧老王也来了,坐在沙了上谈选股的见解。一回生两回熟,见曾经海进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便顾自继续说下去。曾经海默默地并排坐下来。对他来说,今天和上一次大不同,对于所谈的股票名称,行业,经营状,发展的历程之类,都不再陌生。但他还是心虚,聆听老王的见解,却不敢随便插嘴,只从“滕百胜”的脸色上给自己的评判打分。不知道这位老王是否认真钻研了,着眼点还是不同,“康家”,“章江”,“皖能”……每说一只,得到的是“滕百胜”一次又一次的摇头,不是“康家”同行竞争对手太多,“章江”的行业限制了它的成长性;便是“成光”上市马上一周年,要防止六千万内部职工股上市冲击……曾经海越听越兴奋,因为“滕百胜”所作的评判竟和自己差不多!  “'新隆生'倒比这几只都好,”曾经海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一个空档,说出了自己几天来搜索的结果,声音很轻。  “滕百胜”突然回过头来,同时把右手托住了右耳轮:“你说什么?”  曾经海提高了声音,重复了一遍。  “滕百胜”马上露出了笑容,点着头说:“这倒是一条好鱼,我和你一样,对它留心一阵了。几个星期来,一直在十一元上下盘整。”  曾经海信心大增,声音也放大了,表示他的观察很细致,说:“成交量也不多,每天只有几万股,……前天是八万三千,昨天只有七万六千多股。”  “被庄家控了盘”,“滕百胜”回头对老王说,“这只股票,你可以考虑考虑。”  老王连忙从身边抓起那本《最新沪深个股分析》,边翻边说:“这只股票,我好像也注意到的……”  “滕百胜”的手机响了,对老王说了句“你再仔细看看”便接电话去了。  曾经海活似获得了一份毕业文凭,瞧,最好的“好鱼“还是自己!他兴奋得坐不住,便赶到海发证券公司,将所有资金,买进了八千股“新隆生”。  他回到办公室,刚为再一次抢在都茗的前头下手而暗自得意,都茗电话来了。他急不可待地问:“申购中签了吗?”……没有吧?我早说你的额角头给撒了灰,哪有这种好运道!告诉你,'春城百货'倒涨了,此刻快点去买还来得及!”  还是“春城百货”!他怀疑她和杭伟保持着热线联系。便问:“谁说的?”  她说:“谁说的不要紧。你去买进就是了!”  越闪烁其辞,就越可疑。可他不想纠缠在这点上,趁室内正好没有人,说:“我买了比'春城百货'好得多的股票,准赚!回家再详细说。”便把电话挂了。  回家以后,都茗虽然仍旧不肯说出买进“春城百货”是谁的主意,但听他说买进了“滕百胜”都说好的股票,就没有再说什么。  夫妻俩的目标终于达到一致,都盯着“新隆生”往上涨,以平等享受乐趣的自在,抵消了在单位里做“海底游鱼”的那份屈辱。  可是一天一天过去了,不仅不见“新隆生”上涨,倒是下跌了一角!看看别的,一片红,直觉得除了这只“新隆生”,差不多都在“鸡犬升天”,尤其是“春城百货”,涨幅遥遥领先!曾经海内心如煎。最难耐的是都茗的责怪指斥,就怕每天下班回家去听她那浪声浪气。看来脏兮兮的内衣裤,又要往他这个“不中用的东西”脸面上扔过来了。说真的,最严重的倒不是都茗这种刻薄的、必定要他俯首贴耳的不择手段的惩罚,而是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不中用”,真的只配当一条游在海底深处的“好鱼”了!  他不甘心!  那天,是星期三中午,他听了收音机播送的股市行情,实在忍受不了啦,除了他这个倒霉蛋,仿佛天底下所有股民都成了百万富翁!入他娘的,什么狗屁“滕百胜”,简直是百输不胜嘛。他暗自诅咒着,直奔开泰证券公司的大户室,想问一问这个糟老头,能不能赶紧纠正错误,割掉“新隆生”,买进“春城百货”。  曾经海一闯进“滕百胜”的房间,一见那局面就什么都说不出了。这位老人正和老王,还有另外几个陌生男女,眉飞色舞地在议论什么。一见他,就指着他说:这位朋友也发现这是一条好鱼!那几个陌生男女把他上下扫了一眼,吃惊地说,他呀?看不出来还有这一手,“滕百胜”说,看不出?这才是一条真正游在海底的好鱼哩!一房间的大笑声!曾经海正被笑得莫名其妙,“滕百胜”却请他走到身边,指着电脑上的日K线图:瞧,“富乐”的行情到头了,我把它全换成了这只“新隆生”。“新隆生”才是一匹真正的黑马!  啊呀,就在他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新隆生”却悄悄启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上涨了五角二分,百分之四十二点七,成交量也随之放大,竟达一百八十万。  曾经海兴奋得直想哭,想当着这些素昧平生的人,诉说这只“新隆生”对他命运所起的作用。可在这时候,却见日K线图上这只股票的价格往下急速地滑落了。他一急,忙问:“真的要涨了吗?……瞧,怎么又跌了?……要不要赶紧抛掉?”  “滕百胜”说:“不不,这是正常的震荡。”  曾经海问:“能涨到几元?”  “滕百胜”说:“起码翻一个筋斗!”  也就是说,获利百分之一百?这不是在做梦吧?可绝不是梦,比梦更加灿烂。瞧,日K线图上,那根白线,刚调头向下,马上重新向上,仿佛刻意表现她的活泼,轻轻松松地打出了一个尖利的锐角,便像竖旗杆一般地继续往上直窜!  这一图形,仿佛是曾经海命运的象征,象征着他的人生遭际开始了一个大转折。那天,他揣着多日来没有的轻松回家去,按照近期形成的当家庭“马大嫂”的规矩,在弄堂口的小菜场里买了两斤青菜,半条白鲢和几块豆腐干。走到烟酒店门前,想起曾经有过那种消受一下家庭乐趣的生活,很想买一瓶花雕解解馋,可犹豫了一会,还是只拎着几只装菜的马夹袋回家。“股市风云莫测”,还是平淡对待为好。  曾经海来到家门口,门扇便呀的一声开启了。都茗身着那身镶着花边的薄纱睡衣,笑盈盈迎了出来,接过他手上的马夹袋说:“哎呀,你也买了这许多菜?……没关系没关系,明天好吃的!”他还没有领会她说的话,却见小方桌当中,平时待客才用的四只花瓷盆子,将收拾得精精致致的鱼呀肉呀蟹呀,热气腾腾地在他眼前展露出诱人的色彩和香味,桌角上一瓶五年陈花雕,更显示出不寻常的规格。  “谁来了?”他问。  “你说呢?”她神秘地一笑,“你说,我们今天不该庆祝庆祝吗?”  他终于明白了,她是用这种方式来庆祝翻身仗,可这时他却不知该说什么,愣怔着。她一边到卫生间帮他批热水,一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我真不相信这只股票会疯涨到这副样子。都说做股票要抓黑马,没料到黑马真会被你抓到!我们柜台里买的都是“春城百货”,十四元三追进去的,可都套牢了,都怪我为啥不早一点对她们说……你还呆着做啥呀,快洗洗手,擦把脸,菜都冷了!”曾经海依然木桩似的钉在原地。都茗理解丈夫,自己脾气变化幅度这么大,搁在谁身上,都会像做梦。她多想将自己这一阵的心情倾吐出来:我脾气不好,然而我是多么珍惜能有今天。我最怕的是,一个不慎间踏进了这个风急浪险的股市,既亏了钱,又毁了这个家。如今总算……这一想,还没有启齿说什么便忍不住心酸了,眼泪也跟着涌出来了:“你,你不知道我今天多么开心,你不知道……”他明白了,她关心股票买卖岂止是金钱的增减,而是包含着一个女人的青春补偿!你怎能为她的过分指责说长道短呢?今天,她的庆幸分明胜于你的庆幸,做丈夫的应该一起来品尝才是!冷漠地面对这一切,算哪一章呢?于是他赶紧搂往她的肩膀,轻轻拍着说:“我知道,我知道,都不用说了,都茗!……”她趁机紧紧搂着他,放声哭了个痛快。  这一顿,真胜似享受着龙肝凤胆。除了新婚蜜月,他从来没有感受到这样温暖的家庭气氛。更使他人生再世的,是在酒醉饭饱之后。可能自已被冷落得太久了,他仿佛刚刚发现做一个男人的真正骄傲,刚刚发现什么是真正的拥有世界!沐浴在她的柔情里,高山峻岭的雄奇,曲径通幽的妙趣,绿水戏岩的柔畅,以及春日的温馨,秋日的旷远,夏日的恬静,冬日的幽冥……无不让他体验了个够。  从这天开始,这只“新隆生”天天上涨,涨得叫曾经海真正懂得了什么叫“牛市”。也怪,差不多大大小小所有证券报刊雨后春笋似的,忽地冒出许多推荐、评论它的文章,并冠之以一连串的概念:什么“高科技概念”啦,“资产重组概念”啦,“长江开发概念”啦……“建议大胆介入,中线持有”啦……诸如此类,叫他满心舒坦的同时,总会想到自己机关大门内布告栏里那些介绍“扁头阿棒”的文章和照片,想到人间诸多常见却又想不明白的东西。当你处在尘埃里,游在海底里没有被人注意的时候,即便有人看到你的长处,也不敢说你有多好,只是这样想:真会这么好么?要真有这么好,怎么会落到这地步?肯定有什么问题!可是当你一旦冒出海面,从尘埃里脱颖而出的时候,你的平时一坐下就爱抖腿,不顾场合地大声擤鼻涕之类,也成为“狮子抖毛”、“心宽气畅”之类与众不同的优点加以吹捧了!眼看着“新隆生”连续飘红日子里的种种,他实在弄不清自己是一个伟男子俯仰周旋在人海里,还是一只绩优股出没沉浮在液晶屏上。  差不多一个星期,曾经海的资金不仅填平了亏空,而且开始向上翻番,其上升势头之强劲,好像每日里都在拓展新的上涨空间。曾经海的身价也跟着改变。不仅让都茗成了他温顺的妻子,亲戚朋友,包括那些多年没有来往的,也都忽然间发现了还有这么个亲戚,纷纷打电话来,竭力把他有生以来曾经有的,以及可能有的优秀品质开掘出来,称赞一番,什么自小就“有主见”、“有个性”啦,一向“聪敏过人”、“反应灵敏”、具有非凡的“经济头脑”啦……然后向他请教是否还来得及跟进,除了“新隆生”,还有什么股票可以买。弄得电话铃声不断。曾经海真无法把握自己了,他只能拿“滕百生”做榜样,打发他们的,总是这样一句话:好鱼游在海底。自然,最好最好的那条鱼是自己。话虽这么说,多数亲友还是跟他买进了“新隆生”,然后,便是不断道谢感激的电话,还有的索性上门请教。真可谓门庭若市,都茗也倍加骄傲,对他百般温顺。  为了这,他特地给都茗买了一只白金戒指,镶钻的。她立刻拿下那只嵌宝戒指,换上了它,正面看,反面看,握紧拳头看,伸开巴掌看,近看看,远看看,看得笑眯了眼。那晚,送走了一批亲友,然后紧搂着百依百顺的她颠狂着的时刻,那一条游在海底深处的鱼,早已落在远古的烟尘里了,只觉得自己又成了几百只股票中的一只,从冷得刺骨、阴得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蹦出来,抖落尽身上的那层厚厚的发霉的绿锈污垢,给擦拭得崭新锃亮,恣意享受着造化给他的无尽乐趣……  都茗说了些撩拔人心的话,贴着他的脖子小声地问:“你说杭伟和女人……”  曾经海说:“这是一只……最差最差的股票,是一只'垃圾股'!”  她一怔:“你说什么?我是说杭伟。”  他自失地一笑,忘记他经常把“那一个人”或“这一个人”,说成“那一张股票”或“这一张股票”了:“啊……我说的就是他……你提他干啥?”  她一笑,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胸脯:“你呀,什么都当成股票了”。  曾经海毫不介意地一笑,便重新沉浸到受人追捧的大红大紫的自得中,享受着此刻他所拥有的。  她却换了个话题:“我说,'新隆生'涨得差不多了,可别像'春城百货',说跌就跌,成了纸上富贵。”  曾经海却不愿脱离那份享受,含含糊糊地说:“不会……”  见他不认真,都茗推开了他说:“应该多选几只股票。我们还有五万元定期储蓄,提前取出来,都买了股票算了;还有我爹,我姐姐和弟弟的……”  曾经海倏地清醒了,说:“阿?……我知道。'滕百胜'说,他给的不是金子,是点金术。我已经掌握了这点金术。哪会闲着呢?”  都茗高兴地翻过身,问道:“好啊,你说,下一个目标是什么?”  曾经海是有目标的,早已盯着一条正在海底悄悄游动着的好鱼:“嘉乐股份”,可他此刻面对的,是一位快嘴婆娘,只能把它藏在心里,说:“我还没有最后拿定主意哩,等'新隆生'了结了再说。”说罢便再次把她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  过了两天,曾经海对那条新的“海底游鱼”采取行动了。他把没有到期的五万元如数提前支取出来,全部买进了“嘉乐股份”。然后叫都茗请她爸爸、姐姐和弟弟的存款也一起都买了这只股票。总数近二十万!然后等着他和“新隆生”一样成为股市的一匹黑马。  没有想到,“嘉乐股份”买进的第二天,股价就开始下调;第三天,下跌幅度突然加大。曾经海急了,急忙赶到开泰证券公司去找“滕百胜”问个究竟。  以往为了不受杭伟的干扰,曾经海来开泰证券的时候,都是刻意回避杭伟的。这回,却在楼梯口碰见了。杭伟以为来找他的,一见面就说:“经海,好久不见啦!快上去,稍等一会,我就来!”  看来不能不到杭伟那儿坐坐了。好在给了他一个先找“滕百胜”的空档。  “滕百胜”病了,在家休息。坐在电脑前的,是一个中年人,一问三不知。曾经海失望地看了一下电脑上的日K线图,“新隆生”放慢了上涨的速度在盘整;“嘉乐”却继续在下跌。没奈何,病急乱投医,不找抗伟也得找了。  曾经海刚进杭伟的大户室。这里不像“滕百胜”处那样宽敞,除杭伟,还有三个操盘手,一位矮个子老者,一位瘦削的中年汉子和一位身材苗条的中年女士。初次进门的曾经海刚说明来意,杭伟便回来了。看来他心境不错,拉了一只椅子,让这位老邻居在自己电脑前并排坐下来,边看股市行情边聊:“春城百货”赚了一票?”  正如猜想的,要都茗买“春城百货”的真是他。曾经海见他说得坦坦荡荡地回答说:“没有。我买了‘新隆生’,资金周转不过来。”  “好呀,这只股票也不错,”杭伟随手往电脑里打出了“新隆生”,它还在原位上盘整,“老滕做的庄!”  曾经海问:“老滕?就是你们这里的“滕百胜?”  杭伟说:“就是他。一个多月以前他就开始建仓了,最近才往上拉的。”  曾经海恍然大悟:“啊,难怪!……不过,我是自己看中的。”  杭伟笑道:“你倒有一手嘛!”  曾经海苦笑着,摇摇头说:“哪有一手?还不是‘滕百胜’启发的。那天我来找你,你不在,却碰到了他……”便老老实实地把“滕百胜”如何教他学会入市的“基本功”的经过说了出来。  杭伟大笑了一阵,摇了摇头,却不说话,似有大不以为然的调侃味道。曾经海不觉看了一眼同室的那几位,见他们也笑了,竟红了脸为自己正在实践的信仰辩释:“作为投资技巧,从价值和价格的背离上来选股,还是很有道理的呢!”  杭伟微微一笑说:“什么价值价格?中国股市还说不上投资。”他随手揿了几个电脑键,电脑屏幕上展示出了一只“大众”B股,“你瞧瞧,大众公司不错吧,可是,为什么只有这个价?折合人民币,每股不过几毛钱,可还是没有人买,拿投资理论来分析,难道这些公司真的没有投资价值吗?不是,这里有很多道理,反正我不想去弄清楚,炒股就是炒股!”  炒股就是炒股。杭伟的理论和“滕百胜”一样令曾经海耳目一新。他很想听下去,杭伟口袋里的手提电话响了。杭伟打开电话,“喂”了一声,就急匆匆地出门到走廊里去了,好一阵不见进门来,曾经海不敢随便拨弄电脑,便起身到那位矮个子老先生前面去看看他们到底买了些什么。瘦削的中年汉子好像就等着机会说说开心话似的,指了指矮个子老先生,半睦半假地说:“你该向贺先生请教才对。贺先生炒了十年股,六万元起家,如今上千万了,经验丰富得很。”  贺老先生显然不敢领教这种恭维,摇着头退避三舍:“说不上经验,说不上经验!老章别拿我开玩笑!”  叫老章的瘦削汉子却认真起来,说:“我不跟你开玩笑。什么好鱼游于海底?中国股民太多,股票少,经得起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找啊?就是好鱼,不等它游到海底,就给捕走连肉带骨头一起吃掉了。对不对?大家早就看穿了。你看贺老先生,他认为中国股市只有‘长虹’、‘兴化’、‘深发展’、‘深科技’是好的,他就是按照波段理论轮番做这四只股,不照样财源滚滚流?小黄,我的话不假吧?”  贺先生笑笑,默认了;旁边那位叫小黄的女士,也笑着点了点头。  曾经海觉得有道理,自然对贺老先生另眼相看,恳求道:“贺先生,能不能详细介绍介绍?”  贺先生指指章先生:“他的经验比我丰富,你听他的,准保一本万利。”  章先生不高兴了:“这话又是戳我的心境了。你知道我这一阵不顺手,资金给揩掉了一小半。”  曾经海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道:“你是照贺先生做的吧?”  章先生摇摇头说:“没有。股市没有昨天,股市也不相信同一张脸面。所以身在股市,也各有各的活法。我呢,不大相信这个消息,那个消息;这个股评家,那个股评家;也不问业绩多少,是不是有送配股,反正我只在电脑里寻找,看哪只股走势强劲,有庄家进去即将拉升的样子,马上买进,赚了就走。炒股就是炒股嘛!”他忽然回头指指那位女士:“你看小黄,她念的又是另一本经!”  曾经海忙问黄女士:“你是怎么炒的?”  黄女士忸怩地说:“你别信他瞎吹!我是瞎炒!全是一堆垃圾股!”  章先生说:怎么叫瞎炒‘垃圾股’?她的风韵可独特了!把‘追涨杀跌’的文章反过来做,叫做‘追跌炒底’!”  曾经海听说过,所谓“追跌炒底”,就是一不问业绩,二不听消息,专门找那些跌到最底部,称为“躺”在地皮上的股票买进,然后静观其变。一般地说,这种股票已经跌无可跌,风险是最小的,靠的就是一份耐心。他心里一动,问道:“你看准的是哪几只股票?”  黄女士笑笑说:“别信他们的。我不过家里有老有小的,没有时间坐在电脑面前盯着盘子看。买进这种股票,省事省心。到启动的时候关心关心就得了,只要有炒家在,一定会有我趁风行船的时候嘛。你说是吗?”  说到底,还是一个“炒”字!  说得正热闹,杭伟回来了,正好接住章先生的话茬,说:“你说对吧,我们这里都这样,炒股就是炒股!”他坐在自己位子上,把曾经海召了回来,打了几个电脑健,电脑屏上显示出来的,是旗杆也似往上直窜的一条白线,“你看看这一只股票,连年亏损,可是你看,到九元五角啦,还是这么强劲地在往上走!”  曾经海定睛一看,是“驼方”,工业股,被人认为没有多少投资价值,一向受人冷落的,不禁问道:“有人炒?”  杭伟笑了笑,没有回答。  曾经海感叹说:“真的是!我照‘新隆生’的经验,买进了‘嘉乐股份’,却一直往下跌!”  杭伟随手从电脑里批出了“嘉乐股份”。  “嘉乐”又下跌了一角多。曾经海浑身出汗:“你说怎么办?”  杭伟依然不开口,继续敲击电脑健盘,屏幕上出现了介绍“嘉乐”的背景资料。曾经海伸长了脖子,这可是比在地摊上买的《最新沪深股市个股分析》还要详细、还要新的资料。除了他已知的从事国际贸易、承包国际工程等情况外,还看到了这样一些文字:在承包东非工程中有一个项目出了事故,业主可能为索赔提出诉讼。  曾经海差一点从座位上跳起来:“啊呀,这怎么办?”  杭伟说:“赶紧去抛掉!”  曾经海说:“割肉?不是说‘牛市不割肉’吗?”  杭伟深不可测地一笑说:“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买错了就应该割。”他又打出了一只股票,“你瞧,这只股票,前天我刚买进的,可是消息说,今年下半年业绩下降很多,我马上割,一刀割去了一万多元,可是你看看,今天倒涨了。……不谈了,股市没有昨天!退一步为了进三步,输不起的人绝对不会赢!”  章先生随手也打出了“嘉乐股份”,看了看,却紧跟着说了句:“别急别急,或许,会反抽一下。物极必反。”  汗水从曾经海的所有毛孔里冒出来,他既看不清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什么股票,也听不明白杭伟和章先生都还说些什么。站起身来就往门外走,要趁收盘前赶到海发证券公司去抛售。天下起了小雨,让秋末冬初的黄昏早早地降临到高楼之间来了。风风雨雨的,越发猛烈越发稠密了,便喊了一辆出租汽车,往海发证券公司疾驰,脑子里布满了这样一道道算术式:“嘉乐股份”,减,减,减,迅速地在运算着减法!自己的,五万,减去了一万五;老岳丈,从二万减成了一万三;大姨,从六万变成了四万二,小姨的呢……啊啊,这一刀割下去,割得自己里里外外都不是人了!都茗面前的滋味……“反抽”?啊,好像听章先生这么说的,能反抽吗?……要是不反抽,减,减,减,继续往下减……  出租车停住了。透过挡风玻璃,红灯,红胭胭的,在雨水里涸得润泽泽的像在滴水,滴得能叫人产生股价上扬时特有的兴奋;它的旁边,是哪家早早开启的酒店的霓虹灯,给制成波浪形的一排,白晃晃的,被雨帘打扮得若隐若现,恍如那根正在起落运行的K线,直扑进他的视线……  他,都茗,杭伟,滕百胜,贺先生,章先生……还有小园,夺走了小园的外资公司老板,“扁头阿棒”,小高……忽儿变成了一只只股票,落在液晶屏上,都在尽自己所能,展示个性和生存价值;一忽儿却又都变成了都茗和杭伟们,落在一个个岗位上。他们,股票;股票,他们……外露的,内向的,实的,虚的,假扮真的,真扮假的;全部无法辨别真正的自我,有的给压缩得像孙悟空所变的跳蚤,叫人无法发现它的存在;有的给炒得活似一小块橡胶所变的大气球,忘记了本来到底是啥模样;它们,或者他们,全都没有昨天,彼此之间,都不相信同一张脸面;今天是“牛市不割肉”,明天却又“不能一概而论”;每一只,都可能是把你带进天堂的天使,可每一只也可能是一口吞下了你的魔鬼;或者,对于那一个,是天使;对于这一个,却是魔鬼……  曾经海似乎洞察了什么秘奥,感到被人耍弄了。  “真他妈的见鬼,炒,炒,炒!全是拿‘炒’代替‘赌’字的一批赌徒!一个个股票名称、数字,那么像押宝,像一只只骰子一张张牌……它们在赌场,他妈的连个是非都捉摸不出来!……不管姓杭的色狼,姓杨的博士,姓滕的‘百胜’,全都像它们,像‘嘉乐’一样骗人上钩的股票,连同他妈的你姓曾的这一只股票!……”  “对,像‘嘉乐’!姓曾的向小高烧了香,小高向姓曾的露出笑脸了,要是向你叩头烧香,你能帮姓曾的忙么?……你不能,你还不如小高!你真正是说你是,不是也得是,说你不是,是也不是的货色!对不对?啊?……”  红胭胭的突然变成了绿茵茵的,仿佛“嘉乐”在回答。  海发证券公司交易大厅里的液晶屏,就是这样绿茵茵地来迎接他的。他站着,始终没有从股票、从赌场里的筹码,变回到那个曾经海,一直到回家。都茗絮絮叨叨的责怪,亲友电话的盘问,使他越发成为一只股票或者像一只筹码了。不,这一夜,都茗的沉不住气,又使她显得焦躁、刻薄,超过了“嘉乐”给他的难耐,她把积在心底的“老账”翻出来,怪他遇事不和她商量,甚至说出这样冷彻心肺的话:“你当我看不出你心里那本小九九?你就是怕我把财权抓在我的手里!说起来,什么都听我的;可你心里明白,财权抓在你手里我就得永远听你的!……”如此种种,叫曾经海想起了与她同班就读时听到的一些有关她家族的传说。据说,她的祖父的祖父,不仅从娘胎里带来了一条小尾巴,而且带来了两颗心脏,一颗在左,一颗在右,各领着一副内脏,左右一般强壮。白天,他勤俭,乐于助人,其善良胜过一头羔羊。可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就躺倒在地上,睡得像死猪,任凭你在他耳畔敲锣放炮。天黑尽时却醒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白天做的那些活儿忘得一干二净,拿起白天使用的锄头,往往把白天辛辛苦苦插的秧苗刨得一棵不留,到东方发白,他又倒头睡着了,直到晨曦初露,他面对那一片被糟蹋的庄稼,破口大骂是哪个野种和他捣蛋。不管家人向他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是他自己干的,到晚上,依然成了一个最可怕的恶魔,直到那年去挖人家祖宗的坟墓,给活活地捅死之后,才知道他不幸的原因。曾经海一直以为这传说荒唐不经,如今他相信这个传说是千真万确的了,而且相信都茗身上有着很多祖宗的遗传因子。  天,这一步,不仅把自己变成股票,骰子,赌牌,还有可能叫都茗永远让那颗恶毒的心脏来值班,然后,一步步恢复祖传的那条小尾巴。这太可怕了!  真的,曾经海越想越害怕,他决定赶紧远离这个可怕的股市,在单位里仍旧老老实实地去做一条游在海底的好鱼。就走!  就这样走?能么?不,亏了的钱,到那儿去找回来?亏了自己的,倒可认;亏了人家的,人家怎么来帮你认?……  他一急,完全清醒了。糟糕!真应了进去容易出来难了!  第二天,他再到开泰公司,找“滕百胜”商量。  “滕百胜”仍然没有来。“嘉乐”还在阴跌。他只能再找杭伟。  杭伟一见到他,就说:“你太太刚刚打电话给我,向我讨主意。”  在曾经海意料中,但也在意外:“她真的动手收回财权了!不怪自己三心两意,怪谁呢,急问:“你对她说啥?”  “这样吧”,杭传不作正面回答,就把电脑屏打到了正在缓缓上涨的‘驼方’说:“你马上换成这只股票吧!”  曾经海说:“还是要我割肉?这价位……”  杭伟笑了笑,一蔚说:“这不叫‘割肉’,叫‘换筹码’。如今中国有这么多股票,周旋余地大得很。应该说就这是最容易改正错误的地方。你赶紧换!”  曾经海苦笑道:“说实在的,这太像押宝赌博了。我……”他只是摇头。  “像押宝打牌九,有啥不好?操那!”杭伟仿佛看穿了他的五脏六腑,“我们社会主义还是初级的呢,这证券市场也是‘初级’的,这有啥稀奇?大家都在趁着这‘初级’拼命捞,不捞才是憨大!”杭伟朝章先生们看了一眼,或许觉得说得太露了,哈哈一笑,口吻一转说:“就说到了摘掉‘初级’的帽子吧,有证券市场,就有投机,走遍天下一个理!要是婆婆妈妈,就趁早走人!”  曾经海的心一亮,将昨天感觉的疑虑扫了个干干净净。要真的走人,那我越发成了让都茗瞧不起的“憨大”了。起码,也得在这赌场上,把输了的钱赚回来!(这些观点,杭伟一定对都茗说了。如果不照办,后果更严重)!  “去!谁婆婆妈妈了?”曾经海心一横说,“就这个价?全部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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