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伊右卫门-12

住口——伊東把手拉高,朝直助臉部重重揮刀。  呃!直助發出聲音,整個人往前倒,動也不動。  伊東激烈喘氣震動整個夜晚。  佛堂大概已變成一片血海。但對又市而言,這一切感覺只像地底破洞、地獄開口。因為榻榻米已被夜晚侵蝕成黑鴉鴉一片。  伊右衛門沒有改變身體姿勢站在那裡。他表情冷靜,用低沉的聲音說道:  「你不爽嗎——伊東大人。」  「什麼——你竟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  「這傢伙,說他死得很高興。」  「伊右衛門——你這小子」  喜兵衛喘氣,掄起刀子,搖搖晃晃走向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你也想死嗎?  「大、大爺,不行!」  又市大叫。然後,好像咒縛已經解開,恢復自由的又市往喜兵衛衝過去,頭部猛撞。榻榻米又濕又滑,喜兵衛踢到直助的身體跌倒,兩人扭打在一起,一起衝破蚊帳,跌落在有點亮的蚊帳裡面。昏暗中,喜兵衛揮舞亮晃晃刀子。又市趕緊後退。阿梅嚇得失魂落魄,在蚊帳角落發抖。伊右衛門則似地站在蚊帳中央。  「這隻大蚊子!」  伊右衛門說道。昏暗燈火從腳底朦朧映照伊右衛門臉龐。他身影更茫漠地覆蓋蚊帳內部。這裡是——。  這個場所是——。  「伊、伊右衛門。你這小子!」  「身為武士,可以這樣胡作非為嗎?」  「這、這傢伙,是你帶來的渾蛋嗎?」  「渾蛋——又市是介紹妻子給我的恩人。伊東大爺,也是他幫你——」  伊右衛門將視線投向阿梅。  「幫你找到這個妻子。所以,他也是伊東大人的恩人。」  「狗——狗屎!」  「狗屎的傢伙。把好端端的妻子——」  伊右衛門轉頭過看阿梅。  「老、老爺。」  「喏,阿梅。」  伊右衛門手伸向阿梅。阿梅一直發抖、哭泣,搖搖晃晃走向伊右衛門。  阿梅伸直潔白瘦弱的指尖,碰到伊右衛門伸出的指尖。  伊右衛門笑了。  「妳是不是殺了孩子?」  ——阿梅——。  她應該回答的,卻說不出話來。就在這瞬間。  阿梅迅速繞過去,在伊東面前跌倒。  發生什麼狀況完全不清楚。  阿梅也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吧。只見她張開圓圓瞳孔,看喜兵衛又看看又市,想找尋丈夫,花蕊般的嘴唇數度顫抖——阿梅就這樣,斷氣了。她最後的視線還沒看到伊右衛門。她甚至來不及哀叫。  啪嚓!刀子放回刀鞘,發出碰撞護手的聲音。  伊右衛門剛剛——斜劈砍殺了阿梅。瞬間完成,速度非常快。  又市看著就在眼前倒地的阿梅,還不知道發生什麼狀況。喜兵衛則瞪大眼睛,愣在那裡。喜兵衛也搞不清楚狀況。又市看到榻榻米逐漸染血,才恐慌起來。  「大,大爺,您瘋了嗎?您真的瘋了嗎?您竟然把阿梅小姐——」  「我如果瘋了,一開始就會殺了她。一直到剛剛為止,都還給阿梅活路。我幫她找到出路,也原諒她的罪,真的想饒她。我希望她活下去。阿梅卻說她都不要。既然她如此選擇,我也只好下此決定。」  「原諒她的罪?什麼罪?」  「這阿梅——她殺了親生嬰兒。其實是阿梅先殺了小孩,再把她丟棄。然後,她用破布假裝孩子,整天抱來抱去,又假裝哄小孩,餵小孩吃奶。」  當時——原來孩子早已不在,是嗎?  「看到阿岩引起騷動,她企圖藉機滿足自己的邪念,就這樣變成鬼畜,殺害無辜孩子——真是可悲啊。」  說完,伊右衛門轉身面對喜兵衛。粗糙的、巨大影子迅速轉過來。  「你看到了嗎?太任性是會誤事的。伊東大人,您如此戀母嗎?」  「什——」  「我不會把阿岩交給你的。你就和阿梅——一起升天吧。」  伊右衛門說著,右手快速抓住刀柄。哼!說大話你,伊右衛門——喜兵衛大吼,同時舉高亮晃晃的刀子,你覺悟吧——大叫的同時,縱身躍起。  一刀之下。  喜兵衛的寬刃刀弧線地飛了出去。  五隻手指一一掉落,大刀刺住榻榻米,立在那裡。  毫不猶豫再度出刀,朝喜兵衛身體橫切,連蚊帳都刷——地切破。皮開肉綻,原本隔著一層皮的黑暗瞬間打開嘴巴。  喜兵衛雙膝跪在榻榻米上,癱坐下去,哭喪著臉,說道:  「泥巴,泥巴泥巴——泥巴泥巴泥巴。」  喜兵衛低頭反覆自言自語,伸手撈自己腹部溢出的血潮,做出想把血液壓回肚子的動作。伊右衛門輕快地站到他旁邊,用染血的刀尖指著喜兵衛的鼻尖。  「我幫你介錯。」  血光閃爍,然後東西滾動的聲音。遠處傳來類似吹笛的聲音,持續一會兒停止。喜兵衛的首級滾到蚊帳外,直到直助屍體旁才停止。  「沒想到你胡作非為到這種地步。如果你真的那麼厲害,頭顱就飛起來——給我看吧。」  伊右衛門低頭看頭顱,憐憫似地說道,然後緩緩轉身。  「又市。不好意思,讓你看到這些東西。你可以走了。」  「可——可是,伊、伊右衛門大爺——」  「我很感謝你。我不想帶給你麻煩。」  「這、這樣的結果——」又市講到這裡就說不下去。又市面前的阿梅已氣絕。從蚊帳破裂處,可看到直助被劃破的臉,旁邊有喜兵衛表情驚駭的頭顱。  對面,則是趴在地上、全身虛脫的堰口,用虛弱眼神看這邊。  伊右衛門雖憔悴,精神還很正常。他踩著端正步伐跨過屍體,鑽過被劃破的蚊帳來到堰口面前,你站得起來嗎?堰口——地問道。堰口啊、啊、啊地邊哭身體邊往後拉。  「我不會殺你。聽好,你趕快跑去組頭三宅大人官邱,跟他這樣報告。就說首席與力伊東喜兵衛發狂,闖入同心民谷伊右衛門宅強暴妻女阿梅,殘殺阻止他的民谷家僕權兵衛,又殺害阿梅。剛剛他被民谷伊右衛門殺死了——知道嗎?」  堰口淚珠直下,張開嘴巴一直搖頭。伊右衛門手握刀柄,說道:  「你不是很會撒謊嗎?」  「好,我了解。我了解。」  堰口似乎腳部受傷,數次跌倒,拼命顫抖,不一會兒消失在黑暗中。  又市逐漸全身發抖。  伊右衛門站在被長長劃了一刀的蚊帳對面黑暗中,動也不動地站著,然後背對又市笑起來。大概是在笑腳下的喜兵衛頭顱吧。或者是在笑剛逃離的堰口背影太可笑?  「伊——伊右衛門大爺。」  「我剛剛不是跟你講了嗎。你可以走了。」  「阿岩小姐——」  「阿岩小姐是我的妻子。」  「阿岩小姐——」  一切事情的開始就是……  「那個——」  最後,至少這件事應……  「你不用講了。我了解。你是不是要說,又左衛門不想把她交給任何人?」  「是的。」  「可是,我得到了。」  伊右衛門說道,笑了起來。  又市深深鞠躬,便轉身離開。  距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夜晚又深又黑——。  註1:篦櫛,即用竹子製成的梳頭、潔髮用具。中間有一柄,兩側有密齒。  註2:漆器表面加飾的技法。在器皿上上漆後,藉漆的黏性,將金銀粉末固定在漆器表面的技法。  註3:販售篦櫛的商店。  註4:江戶時代設於各交通要衝,負責監視、徵稅等事務的機關,性質種類繁多,此處指的應為處理刑案的機構。  註5:同番所。  註6:梵名Skanda,音譯賽健陀,為「陰天」之意,又名韋馱、韋將軍、韋天將軍、違馱天神、塞建陀天、私建陀天、鳩摩羅、善梵等,有時也稱為韋馱菩薩。相傳本是古印度婆羅門教的戰神,秉性聰慧,以威武勇猛、善走如飛著稱。其後被佛教吸收,而成護法諸天之一,位列四天王下三十二將軍之首,並為伽藍(寺廟)的守護神。日文中泛指健步如飛者。  註7:武士刀中刀鋒朝下的太刀(即大刀)的別稱。  註8:指武士切腹時,由旁人幫忙砍下頭顱。  註9:佛教四大金剛面前的小佛像,喻脾氣古怪。  註10:持棍巡邏員。  嗤笑伊右衛門  之後阿岩仍不知去向,四谷左門殿町的怪事與民谷家的慘事,也都暫時劃上句點。  當晚。  得知伊東喜兵衛發瘋的消息,組頭三宅彌次兵衛慌張不已。若只是部下還好,只因喜兵衛其實是自己同父異母之弟,又是自己推舉成為首席與力的,沒等到天亮,彌次兵衛便趕赴民谷家。  來到門前,已見民谷伊右衛門站在那裡,恭敬迎接彌次兵衛入內。伊右衛門沉著冷靜,但一進入屋內,彌次兵衛目睹酸鼻慘狀不禁困惑,認為只靠伊右衛門證言裁量,可能誤判,因此命伊右衛門閉門蟄居,直到判決下來為止。  不過,喜兵衛平日胡作非為,沒有任何人說他好話,仔細調查才發現,他不僅行徑怪異,更是罪惡滿盈,即便是自己的弟弟,彌次兵衛也無法再加以庇護。最後,他判伊右衛門無罪。  慘事發生後不到一個月。  隱約知道內情的人,都說一切可能都是阿岩小姐所為。  不知情的人也都深信,一定是其亡魂作祟的結果。  阿岩因此成為作祟之神。  另一方面,秋山長右衛門的遺體在隱坊堀淺灘被發現。屍體上並無外傷,研判可能是因身子過度虛弱,導致跌倒後溺水而死。不過,秋山的屍體躺在一具身分不詳的白骨之上。這副白骨是小平還是其他某人,由於直助已死,也就無從得知。此外,堰口官藏遭直助刺傷,傷口化膿導致高燒不退,連續二十餘日憔悴不堪、記憶力人為減退,年方三十五便被迫退職。由於無了嗣繼承,家脈就此斷絕。  利倉屋茂介取回阿梅骨骸與染牌位,恭敬供養,之後得渡剃髮進入佛門。  至此,事件相關人物幾乎都已身亡。  唯有伊右衛門還在人間。  如此,過了一年——。  四谷左門殿町民谷官邸再度發生怪事——謠言頻傳。  民谷分家的親戚議論紛紛,共推在御書物奉行(註1)手下擔任同心,也是民谷家遠親的佐藤余茂七前往查看。又左衛門過世後,親戚與本家幾乎都無往來,左門殿町早因鬼女作祟名譟一時,加上民谷公館是事件起因,連嬰兒在內死了四條人命的凶宅,就更沒有人敢靠近了。  又是盛暑時節。  余茂七社會經驗不夠,加上只見過又左衛門一、二次,不認識伊右衛門,對於事情前因後果不甚了解,只好託人介紹,先拜訪御先手組同心今井伊兵衛,請教有關伊右衛門近況等問題。  今井淡淡說道。  據說閉門蟄居一個月期間,伊右衛門不曾外出,一天只吃鄰家僕人送來的一頓飯。白天都沒聽到他的聲音,不禁令人懷疑他是活還是死了。即便蟄居,如此做法只會壞了身體甚至丟掉性命——同事們都擔心地前往關切,伊右衛門則勸眾人不用擔心,他不過是聽從上級指令而已——地堅持自己做法。此外,官邸建築所有縫細都用漿糊塞滿,正門之外沒有任何窗子,加上伊右衛門木工技巧高超,整棟房子有如嵌木細工緻密,連螞蟻進出的空隙都沒有。這大概是伊右衛門怕阿岩小姐吧——社會上都在傳。事出有因,因為阿岩生死,至今不明。  然而。  閉門解除後,伊右衛門風評一百八十度轉變。  聽說,伊右衛門全力投入工作,克職盡責,忠臣之名不脛而走。  他沒有一日懈怠,天天努力工作,即使負責無聊業務也無任何怨言。並且,他屢建功勞,擔任捕吏助手展現驚人活力,本職追緝縱火犯,也做得漂亮,得到內外高度信賴與推崇。加上為人謙虛、沒有架子,人緣非常好,又對別家僕人、小廝一視同仁,因而普受歡迎,名聲遠播。  不僅如此,他的生活完今沒有奢侈浪費,堅持儉樸,既不喝酒也不玩女人,連好像是唯一興趣的釣魚也停止,家中更無僕人、小廝、下女,因此只靠俸祿生活不虞匱乏,不用兼差也能悠哉過日。  沒有內助之功,單身漢如何能有如此優異表現,據說同事都甚感佩服,覺得不可思議。也許伊右衛門原本就是這種個性。過去一定是因為娶了世所罕見狂女才出現那麼多問題——上司以及知道內情的人,紛紛如此傳言。  不過,伊右衛門好像全無續玄之意。他還年輕且風評甚佳,上門作媒者不少,但不論怎樣的良緣,他都不感興趣,全部婉拒。或許也是過去娶老婆吃足苫頭,因而害怕女人吧——余茂七無法想像有如此品行方正的人。  ——太厲害了吧。  余茂七說道。聞言,今井搖頭,不然!——地說道。  果然,據說伊右衛門的好評沒有持續很久,好像過了春天的時候,民谷伊右衛門言行舉止開始明顯變調,變得很奇怪。  不知何故,據說伊右衛門將官邸庭院樹木全部砍掉。然後,圍牆往外推倒,籬笆全部拔除。這倒還好。接下來,伊右衛門聽說開始慢慢拆房子。聽說他巧妙地將房子裡側屋簷一一掀開,鋸下作為柴火。這真是異常。  房屋拆除一步一步進行。看樣子,那棟房子會很快消失——謠言紛飛。  發現伊右衛門行為奇怪,幾位同心前來關切,據說一開始伊右衛門說,為了過冬儲備柴火——。  他說話很有禮貌,不是精神異常者語氣。  不過,後來伊右衛門開始敲毀牆壁,左鄰右舍與同事也開始感到驚慌。於是,今井找來伊右衛門,沒了牆壁即使燒柴也無法取暖吧——地質疑他,問伊右衛門目的何在。伊右衛門滿臉認真地回答:  坦白講,主要是家裡有蛇、有耗子、有蟲——。  這也構成不了拆牆壁與天花板的理由啊——上司進一步質問,伊右衛門則好像回答:  我這官邸過去因為某些緣故,牆壁與天花板縫細都塞滿,蛇與耗子跑不出去,只好敲壞——。  如此回答反而讓今井更感困惑,沒有牆壁蟲類更會侵入;沒有天花板也無法防雨。你之前塞滿房屋縫細,不就是為了防範蟲類禽獸入侵家裡嗎——據說今井這樣問他。伊右衛門則回答:  蛇與耗子沒有侵入。牠們都是從裡面發生的——。  蛇出現溼地,耗子住在野外,牠們頂多有時侵入民宅,卻不曾聽過家裡冒出蛇鼠的荒誕說法。既然如此,我問你,那些耗子和蛇,住在你家什麼地方——令井追問。伊右衛門則回答:  掀開榻榻米沒有發現蛇巢;打穿天花板也不見耗子,但蛇鼠還是不可思議一直出現——。  他又說:  反正就是因為房子太大。所以,只要留一個房間就夠用——。  據說,伊右衛門說完還笑了起來。  結果,確實如他說的,夏天即將到來時,民谷官邸已變成只剩下樑柱、空空洞洞的屋子,除了一間房間之外,幾乎都已解體。破舊不堪的房子,裡面掛著一頂破蚊帳,看在眼裡,據說左鄰右舍都不寒而慄。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恐怕伊右衛門真的已經發瘋。  然後,他還住在那裡嗎——余茂七問道。今井說明:  好像已經過了一個月。不過,三天前他失蹤了——。  ——民谷伊右衛門不是工作勤勉,名聲非常好嗎?  余茂七決定實際前往查訪。  走在路上,夏季艷陽刺剌剌地照在脖子上。  炎熱的下午,覺得皮膚就要被烤焦。  余茂七邊擦汗,心不甘情不願地緩緩走向民谷官邸。  萬里晴空,像潑灑一大片藍色染料,沒被染藍的白雲搖曳飄蕩。  ——上方風速比較快?  余茂七這樣想著。  森林發出吵雜聲音。  他已經來到御先手組官員住宅區入口木門前。  到處都是悶熱水蒸氣。  緩緩搖晃。  前方不遠處出現白色晃動人影。  ——是我眼花嗎?  余茂七穿過木門,一間一間察看門牌,緩慢往前走。每間都蓋得一樣。非常安靜,沒人會相信,這是發生慘劇的地方。  每個庭院都樹木茂盛,一片青翠。  ——欸。  白色服裝打扮的男子,還是站在前方。  ——不是作夢吧?  余茂七心想,等一下走到那裡,白色人影就會消失吧。他繼續預定的單調工作。  是海市蜃樓?  余茂七心裡想著。但男子沒有逃離也沒有躲起來。終於,余茂七來到男子站立的門前。  這是民谷家。  「對不起——請教一下——」  余茂七向對方打招呼,男子深深一鞠躬,飄然離去。  看著正離去的男子背影,余茂七一會兒才回頭。看過去,那建築物,  ——真如傳言所述。  今井好像沒有騙人。  這下子連大膽的余茂七都呆住了。  如果這一切都是事實,很明顯,伊右衛門已經發瘋。  房屋牆壁全部拆除。感覺只剩柱子上面蓋著屋頂。屋頂其實也已拆掉一半,余茂七穿過門,來到玄關。雖然有門,但不從正門也可從兩側空蕩蕩的「牆壁」走進屋中。不過,余茂七還是打開正門,走進去。  屋內景象更是異常。首先,榻榻米拆除。幾乎沒有任何傢俱。天花板幾乎已經拆光。門楣上面也無欄間。廁所沒門。好不容易留下舖地板的房間,但裡面榻榻米完全破壞。榻楊米拆下沒有放回去,然後可能淋到雨又曬陽光,看樣子都沒辦法再用。地板長草。只有掛著蚊帳、屋簷下的房間維持正常。  ——這樣怎麼能住?  跨過地板橫木,走進房間一看。  到處都是割碎的蚊帳。  裡面有件類似長方有蓋櫃子或桐箱之類的東西。  可能是沒有壁櫥,才需要這東西。  裡面也許放著衣服與甲冑吧。  然後,余茂七發現一只類似辛櫃的厚重木箱。  余茂七暫時坐在上面。  庭院中有間已傾頹的稻荷神社。飽受風吹雨打陽光曝曬的鳥居,已經泛白。一望無際天空下,看起來像漂流木的白色鳥居,感覺像火災現場沒被燒到的木頭。  ——這根本是間廢屋,到處都是廢材。全都是。  余茂七之所以有這種感覺,可能是因為現場有座鳥居吧。  ——倒是,這是怎麼回事?  余茂七滿臉困惑,不知道如何是好。  過了半小時左右,陽光稍軟化。  ——傍晚說不定會很涼。  余茂七想到這件事。  此時。  嘻嘻嘻——。  呵呵呵。哈哈哈哈。  笑聲。是遠方聲音乘著風傳到這裡?  哇哈哈哈。  阿岩。阿岩。  ——剛剛有人在喊阿岩——是嗎?  「有人在嗎?」  哈哈哈哈哈。  阿岩啊。阿岩啊。  「不——不會吧。」  哇哈哈哈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活著時孤獨。死了也孤獨。  既然如此,生與死沒兩樣。  是生是死,妳都是我妻;我都是妳丈夫。  「欸——」  何處傳來聲音——是誰在說話——余茂七站起身。哇哈哈哈,哇哈哈哈地,笑聲持續傳來。  稻荷神社。腐朽的鳥居。被落日穿透的蚊帳。不要說人影,廢物中甚至沒有任何生物的感覺。太陽還沒下山,余茂七卻害怕起來,腳步沉重跨過地板橫木,踢開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從玄關恭恭敬敬出來,一溜煙逃走。  是鬼還是妖怪?不然就是傳說中的「天狗笑」?  ——還是阿岩小姐作崇?  他滿臉蒼白跑回家,飯也不吃躲進棉被睡覺。  笑聲一直迴繞耳際,余茂七在發抖中睡著。  隔天早晨。  余茂七醒過來,向家人訴說前天的異象,家人笑得東倒西歪,他甚至被指責「叔叔真沒膽量!」  確實,此事不解決,自己可能會成為孩子笑柄。所以,雖然害怕,基於武士立場,他不能沒有動作。猶豫許久,便決定再度前往四谷。  來到民谷家門前,和昨天一樣,那裡站著白色服裝男子。  穿著打扮像荒野修行者,但可能是夏天的緣故,穿著簡便,不像修行之人。  男子眼睛閉著,一隻手像在禮拜,另一隻手持搖鈐,鈐地作響。余茂七靠近男子,告訴對方自己是民谷親戚,並且你站在門前幹什麼——地問對方。男子向余茂七點頭打招呼,然後再度對門的方向默禱,說道:  「笑聲好像停止了——」  男子抬頭,說道:  「——我是來追悼的。」  「追悼?」  「是的。追悼伊右衛門大爺。」  「欸——」  「也追悼阿岩小姐。」  難道兩人都已亡故?  「請問——您,到底是——?」  「在下與這戶人家關係密切。」  「關係密切——和民谷家族?」  「和伊右衛門大爺。阿岩小姐。還有,又左衛門大爺。」  「你也認識阿岩小姐——?」  認識啊,很熟——男子說道。  「她是不是長得很醜?」  「哪裡。很漂亮。」  「哦。我聽到的都是她很醜、很恐怖。」  「這個嘛——」  男子稍嘆氣,繼續說道:  「是漂亮還是醜,是男孩是女,是武士還是平民——也許都沒有關係。」  余茂七不知道對方這些話的意思。  活著和死亡沒有兩樣,余茂七再度想起這人昨天的話。  民谷家狀況和前一天完全沒有改變。不過,即便只有一天,還是因為歲月留下痕跡而變得老舊。所以,此地已愈來愈接近廢墟。  余茂七再度跨過地板橫木,來到廳堂。男子則繞過庭院,從稻荷神社旁邊現身。  如男子所述,笑聲已停止。  穿過蚊帳,男子默默坐在廳堂,在昨天余茂七坐過的箱子前停下腳步。  「這只桐箱——」  看過去,小蛇在箱子周圍盤卷、盤繞、蠕動。  昨天好像沒有蛇這類東西。男子手放在箱蓋上。  被要求幫忙,余茂七緊張兮兮手指伸進箱蓋縫隙。  他準備打開,但只打開一點空隙,就溜出好幾條蛇。  余茂七驚呼。好像有什麼東西沿自己的手臂逃跑。喔,那隻耗子。  這裡是蛇的巢穴?還是耗子的——?  「你不用擔心。蛇喜歡陰氣。耗子也一樣。牠們不會住在陽光之下。」  男子說道。  拿開很重的蓋子,好幾隻耗子衝出,又有幾條蛇爬出來,裡面還有許多蛇鼠不斷蠢動。看起來應該有好幾百條蛇、好幾百隻耗子以及種種蟲類。余茂七皺眉頭蓋上蓋子,往後退幾步。如男子所述,果然打開蓋子瞬間跑出眾多蛇類與鼠輩。男子受不了而後退,不吉的蟲與獸緩緩沿橫樑柱,爭先恐後逃向庭院,一下子消失無蹤。男子認真窺探箱子裡面,然後搖鈴、合掌。  估計蟲類都已經跑光,余茂七才躡手躡腳靠近,害怕地窺探裡面的狀況。  一看,余茂七差點昏倒。桐箱中臉色蒼白的年輕武士,被還留在裡面的蟲、蛇與鼠覆蓋似地,輕抱新娘禮服躺在那裡。  新娘禮服露出乾癟的手臂與腳,以及髑髏。  髑髏頭部有頭髮殘留,那上面——。  插著重瓣菊花圖樣,看起來頗為昂貴的泥金畫梳子。  再怎麼看,髑髏應該已經過世一年,似乎是在這櫃中腐朽的。  年輕武士應該是先幫骨骸披上新娘禮服,用陪睡似的姿勢進入櫃中,然後——。  死了。武土可確定已斷氣。裸露的上臂,小腿與頸部等柔軟皮膚,到處出現破洞。肉被胡亂切割,有些地方甚至露出骨頭。  大概是活生生被耗子與蛇啃咬、吞食,慢慢斷氣的吧。  然而——。  武士的表情——。  這兩位就是伊又衛門大爺與阿岩小姐——男子說道。  伊右衛門。  當時正在笑著。  余茂七合掌。無由地慟哭起來。  註1:文書官。  嗤笑伊右衛門 完  【主要參考文獻】  作者不詳  『四谷雜談集』  未詳    坪內逍遥監選「近世寞錄全書」早稻田大学出版部/昭和四年(一九二九)收錄    高田衛編『日本怪談集』河出文庫/平成四年(一九九二)現代語訳收錄  唐来山人  『模文回令怪談』  天明八年(一七八八)  山東京伝  『給本東土產』  享和元年(一八〇一)  曲亭馬琴  『勘善常世物語』  文化三年(一八〇六)  柳亭種彥  『近世怪談霜夜星』  文化五年(一八〇八)  四世鶴屋南北  『東海道四谷怪談』  文政八年(一八二五)  文政町方書上  『於岩稻荷由来書上』  文政十年(一八二七)  仮名垣魯文  『雨夜鐘四谷雜談』  明治十九年(一八八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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