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總把脖子塗得白森森的妓女,身為武士女兒,搽脂抹粉的成何体統?更何況也沒錢買胭脂水粉。貧窮同心的女兒,講究行頭不過是種浪費。阿岩長這麼大不曾訂制和服,連梳子與發簪都不曾用過。男子——繼續說道。 「阿岩姑娘,聽我一言。街頭巷尾的無恥之徒笑妳,並非因為妳面上的疤痕醜惡,而是因為妳原可遮蔽卻不遮,脂粉不施卻不覺羞恥,這份強韌讓大家心生畏懼。因為他們怕妳,於是嘲笑妳。」 ——因為害怕, ——所以嘲笑。 ——阿岩以指尖碰觸額頭。用力一按,膿水滲流出來。 「因為害怕——所以嘲笑是什麼意思?」 「不是嗎?除了嘲笑之外,他們還能如何?妳遭受此等變故,都能不常作一回事兒。那些嘲笑妳的傢伙,若是異地而處,只怕無法在世間苟活。他們淨是些膽小如鼠、沒志氣的猥瑣小人。」 「我——才不想討好那些傢伙。」 鈴,男子搖響手中鈐鐺。 「阿岩姑娘,妳真的很了不起。夠堅強。妳沒有做錯什麼。不過雖沒犯錯,卻也沒做對。妳生性強悍,因此不了解別人的痛苦。妳不覺得痛苦,別人卻為妳喊疼。誠如妳所說,同情形同蔑視,憐憫與看好戲無異。可是啊,人活在世上,總有些人渣就是需要旁人一點關心。正因為是人渣,總是汲汲營營,受輕蔑也無所謂,總強過視若無睹——有這種想法的人可多了。」 「你——到底——」 「不管同情抑或怨恨,全憑受領的一方如何體會。願意受人同情者,即便別人實際上是看不起,也不會認為有失顏面。世事人情便是如此,人人莫不順應此道而活。阿岩姑娘,心意這種玩意兒,是不能強求對方心領神會的。端看接受者存的是什麼念頭。所以,今兒個聽了我這番話,妳是喜是怒——那就悉聽尊便了。」 「悉聽——尊便。」 匡啷匡啷,佛壇的鈴鐺滾動著。 胡說八道!莫名其妙!故意作弄我!簡直欺人太甚!下殘的死老百姓,別跟我要小聰明。夠了,住嘴住嘴!難道——難道錯在本姑娘? 「即便妳能打破這些個禮俗常規,結果也只是讓自己孤立無援。妳再怎麼堅強,一輩子孤軍奮戰也終有敗亡的一天——也罷,是我多事了。」 匡鐺。鈴棒掉落榻榻米。 吵死了。你們這些死人別涉足塵世——。 「阿岩姑娘,聽我一句忠告,令尊或許有值得非議之處,但妳好歹也是他心上一塊肉。希望妳能了解令尊一番用心良苦。」 「什麼——用心良苦?」 男子欠缺抑揚頓挫地作下結論道: 「若妳有一絲絲體恤令尊,不妨就找個丈夫嫁掉吧。」 日暮昏暗,男子的臉孔漸漸融入黑夜。 「試著打扮看看。打扮過後——若真是無法忍受——再回絕親事便是。」 當她回過神來,男子早已不見蹤影。 庭院與佛堂已完全漆黑。 阿岩靜靜地,關上紙門。 註1:原指五穀之神,後與狐神信仰混同。 註2:傳說為狐神嗜食之物。 註3:行政長官。 註4:財政長官。 註5:幕府機要秘書。 註6:分別是將軍外出時的警衛與便衣監視人員。 註7:將軍坐船時的船手。 註8:消防人員。 註9:專門抓縱火犯或趁火搶劫的捕吏。 註10:主管建築業務的官員。 灸閻魔宅悅 全身上下皮膚感受著夜氣炎熱,宅悅只得鼓著大肚子拚命喘氣,試圖讓自己舒服點兒。 即使不如宅悅的體態,夏季的夜晚也夠難捱的了。身體表面觸手黏膩,汗水涔涔。他那包圍巨大軀體的皮膚原本厚如馬臀,白天感覺遲鈍,到了夜晚卻如同化為黏膜般格外敏感。 一到夜晚,便有種全身生出眼睛的感覺。 這些眼睛即使想闔上也無法關閉。除非等到彌陀來迎接前往西天,想閉上身上無數隻眼睛到底是痴心妄想。冬天還可套上衣物或者蓋棉被,無奈夏天炎熱,打著赤膊便無從遮掩了。加上宅悅南於肥胖之故,汗流為一般人的兩倍,汗穴一張全身便更為敏銳。即使仝身像破布般蜷成一團,這般盜汗涔涔的夏夜總使宅悅厭惡至極。 宅悅曾想。 人類之所以生了兩顆眼珠,就是為了減少此種不快。 罹患眼疾之前,宅悅未曾嘗過這種滋味,因此才歸罪於眼盲。 若是一個人從早到晚都對外界狀況如此敏感,不發瘋才怪。人類以肉眼觀察世界,多少容易產生錯覺,反而少了刺激。以為眼皮一闔上便能眼不見為淨,因此感到心安。只不過,其實閉上雙眼,反倒能更加清晰地看見世界。 ——真正能看見事物的,並不是眼睛。 宅悅慢慢撐起身子,抓起快磨破的短袖上衣攤開,披在自己巨大的背部。 與其勉強睡覺,乾脆起床算了。反正睡不著,躺著坐著都差不多。 伸手取來殘破的團扇,啪答啪答使勁搧風。風帶點微溫,完全沒有涼爽的感覺。 宅悅不禁想起種種往事。 最初是——發現視線有點模糊。對面一根長竹竿距離的足袋(註1)店招牌,看起來輪廓重疊了兩、三層。 當時以為是用眼過度或是近視眼之類的,試著自己用針灸治療,卻一直沒有起色。不久,足袋店招牌的邊框變得模糊,看不清楚顏色,全像煙霧一般渺渺矇矇,這才發覺情況不妙。從此走起路來跌跌撞撞,做任何事情都變得笨手笨腳。白天亮晃晃時還摸得清事物,一入夜就真的是「伸手不見五指」,活像捉迷藏那隻遮住眼睛的鬼。然而,按摩這一行通常入夜才開始工作,於是乎宅悅不得不漸漸減少工作量。隨著歲月流逝,慢慢地連自己的腳尖也看不清了,甚至大白天看東西也一片矇朧。至此,宅悅已手足無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無依無靠。從小被父母拋棄、長大又沒有主人收留的宅悅一生漂泊,但即使如此,宅悅從不曾如此自卑自憐。 宅悅認為,自己過去的志氣乃是因為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完全看不見姑且不論,正因為依晰可見,才更心生依賴。一旦視力令毀,便頓欠所依,徬徨不安了。 但話說回來,畢竟自己身分低賤、家無恆產,一天不工作便一天不吃飯,十天不工作便餓死街頭。既已是窮途末路,宅悅也看開了。 在這個人人精打細算的江戶城,即便有按摩與針灸一技之長,日子未必好過。眼睛看不見,怎能從事針灸治療?頂多只能進行按摩療法。若在太陽下山之前完成工作,總不至於回不了家吧,犯不著一味地害怕出門——宅悅這樣告訴自己。於是乎他勇闖昏暗的世界,並且越走膽子越大。這時候,他甚至發現一件事情: 「雖然看不見——實際上卻看得見。」 原本模糊不清的足袋店看板,如今卻清晰非常。當然,並不是他眼疾治好了。和之前一樣,他的眼球只能發揮五成不到的功能,視力幾乎全喪,但即使如此,他卻看得很清楚。約莫是知識、記憶以及經驗——其中道理宅悅不是很清楚——補足了缺憾之處吧。雖不清楚道理何在,宅悅卻已掌握觀察事物的方法。知道看板在那裡——看板就在那裡。既然如此,宅悅告訴自己,比眼見更加重要的,應是在內心形成影像。確實,視力良好的人可以看見物體,但事物原本就不是肉眼得見,而必須以心眼去觀視。換言之,能看出事實真相的並非眼睛。知道了這項道理,宅悅也安下心來。而安下心的同時,他在白天也就能夠毫無障礙、與常人無異地行動了。 如此花了半年之久。 不過,夜晚終究是他的罩門。不要說五成了,連一成都無法發揮作用。這麼一來,心眼也無計可施。不得已,宅悅只好扶壁前進,由風以及溫度的變化判斷情況,努力去嗅一點點的味道、聆聽一點點的聲音——好不容易學會生存之道。太陽下山之後,宅悅就用手指、耳朵、鼻子與肌膚代替眼睛。由於了解人世間不能靠眼睛了解,而必須用身體去體認,宅悅從此更加大言不慚了。 又花了一年的時間。 於是,宅悅恢復晚上的工作。 白天過得像明眼人,夜晚則化身盲人——宅悅學會過這種所謂的「雙重人生」。每天太陽一下山,就是宅悅轉換人生角色的時刻。而不論白天或夜晚,都不放棄外出掙錢的機會。比起從前仰賴眼睛生活時,宅悅反倒更加入世了。 只不過……。 ——那東西——還是不要看到比較好。 每每想起那種情景,宅悅便後悔不迭。 白天——看得兒的時候——所看到的東西,到了夜晚——看不到的時候——更清晰地浮現眼前。 這可不是像回憶這種酸中帶耐的玩意兒。那東西總成形在宅悅殘廢的眼睛內側,揮之不去。 宅悅抬頭仰望天花板。 因為他感覺到——天花板好像「吊著一個人。」 宅悅今早見到一具上吊死亡的屍體,而且並非無名屍。上吊的是宅悅熟識的人。如果是陌生人的屍體,他倒也能夠轉頭便忘。前些天,他也獨自下葬一具上吊的無名屍。 ——哎,真是討厭。噁心至極。 宅悅再度躺回被汗水浸濕的榻榻米。 今晚黑漆漆的,沒有月亮。現在宅悅沒辦法確認,那兒是否——果真吊著屍體。但宅悅眼珠子裡側,到現在還清楚留著屍體懸吊的摸樣。 搖晃的白色足袋。細細的小腿,紅色的裙子下襬。胭脂色格子花紋,好像在哪兒見過的和服。衣領往外翻,露出消瘦的胸脯。以及——脖子上牢牢深陷的粗繩。頸部四周膚色已經變黑。相反的,皮膚卻沒有血氣而白皙細緻。屍體往下拉得很直,而且已經腫脹得不成人形——。 ——那張脹大到極限的臉。 原本就看不見的宅悅,無法法閉上眼睛,因此這幅圖像也無從抹滅。這是靠記憶刻畫的視覺,一旦烙印完成,便是永恆的印記。因此,那張膨脹的臉——無法消失。 那是一位生前有張細瓜子臉、身材瘦弱,看起來楚楚可憐的女孩。 上吊的乃是阿袖——直助的妹妹。 過去兩個月當中,受直助要求,每逢陰曆戌日便前往大雜院幫她針灸。宅悅早已宣稱,不再從事針灸治療,這回是由於直助懇請才破例而為。 她身體並沒有特別嚴重的疾病 可是似乎抑鬱寡歡——。 若是病根在心,治得好的病也治不了——。 直助這樣說道。 直助是宅悅賭博的夥伴,當然不能說是上進之人,妹妹阿袖卻聰明活潑,勤勞懂事。既是狐朋狗友,阿袖的病情宅悅也一直掛在心上,因此二話不說便就接受直助的要求。 連續治療幾次效果皆不彰,阿袖並未好轉,但也沒有惡化,懸在那兒不上不下的。宅悅心想——即使沒辦法把病治好,至少也可陪女孩說說話兒,好排憂解悶,因此持續不斷前往。照宅悅研判,阿袖應常是血道之病或神經問題不過這些推測都沒有確實證據,宅悅唯一確定的是,阿袖的病還不到致命程度。 ——總之是死不了人的。 然而——阿袖卻上吊自殺,在大雜院引起騷動。 穿越人牆一看——那膨脹的——阿袖在空中搖晃著。 哥哥直助則蹲在屍體正下方,又叫又喊,嘶聲慟哭。一旁則有鑄鐵師傅與一名江湖術士竭力安撫——不行的,你應等官府的人來才……。聽兩人的語氣,似乎是在勸阻直助,不讓他把屍體先行取下。 宅悅嚇得魂都飛了,跌跌撞撞地滾落在直助身邊。 阿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宅悅問道。直助卻仍只是嗚咽,直說「阿袖,都是哥哥不好,妳要原諒哥哥啊」,口裡喊阿袖的名字沒個問斷。到底怎麼回事,直助?宅悅追問,但此時突然一雙手從背後握住宅悅肩頭,將他拉開。 回頭一看,發現是認識的浪人——伊右衛門。 伊右衛門無言地搖頭,示意宅悅休再逼問。經浪人一勸,宅悅才慢慢冷靜下來。 然後,他才茫然注視著吊在空中的屍體——阿袖的樣貌,以及那張腫脹的臉龐。 ——太慘了。 過了一會兒,阿袖擔任裁工的裁縫店老闆來了。然後在房東帶路之下,帶著一票小嘍囉和僕役的官員八丁堀(註2)排開人牆抵達。穿著羅紗製和服搭配外褂的這位巡邏同心氣宇軒昂,鼓著一邊臉,手持下垂十條鐵鍊之鐵棒,只是一味搖晃,站在大門外頭遠遠觀看,指派不知道是岡引(註3)還是下引(註4)的部下進去,用木棍在屍體上點了兩下,好像就完成阿袖的驗屍工作了。太難看了,趕緊拉下來——同心高傲地說道。聽到這句話,直助立刻掙開江湖術士與鐵匠四隻手,衝上去大吼——你在說什麼!再說一遍看看!阿袖哪裡難看了?你如果真的那麼了不起,立刻讓阿袖活過來啊!不得無禮——官員的手下見狀,立刻準備拔出腰間木刀。但直助仍大吼道——滾出去!死當官的!在同心開口之前,伊右衛門站了出身,表面客氣但語帶指責地請對方出去,說直助失去親人情緒失控,還請大人見諒。動作雖不大,卻是恰如其分,適時制止了下引與僕役的拔刀動作,直助也僵在當場。 此時,直助的雇主西田尾扇趕來,扯過同心的衣袖咬耳朵交涉,總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然而,卻只有直助一人活像見鬼似地瞪著雇主,不發一語。尾扇一面觀察在場眾人神色,一面擺出體恤的姿態來到直助身旁,嘴巴湊近他的耳朵—— 刻意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 現場大概無人聽見他講什麼。但耳朵特別尖的宅悅卻沒聽漏。 沒錯,尾扇確實講了這兩句話。 你學乖了吧? 以後不要再惹武士了啦—— 直助雙眼佈滿血絲,惡狠狠瞪著雇主,悶著氣滿臉通紅。那番話——; ——到底是怎麼回事? 當時宅悅以為,雇主應該是責備直助,他不該魯莽頂撞八丁堀等官員。除此之外,不作他解。然而—— ——說不定並非如此。 倘若另有隱情,尾扇的話用意又是何在?雇主說完話之後,直助像雙手抱膝蹲在房中一隅,失神落魄。在場的人無不認為,直助是因為不捨妹妹死狀淒慘,才心神恍惚。然而—— ——說不定是咱們都誤解了。 之後,宅悅與伊右衛門等人合力將阿袖的遺體卸下,所有大雜院的鄰居都來幫忙,此起彼落地出主意「該叫和尚來」、「該準備棺桶」,但此過程中直助只是發呆,完全派不上用場。不僅如此,眾人進進出出亂成一團的時候,直助竟然消失不見了。今晚可是妹妹過世第一晚,按理說應當守靈才對啊——。 就這樣,直助再也沒有回來。留在現場到處張羅一番後,將剩下的事情託付給伊右衛門與裁縫店老闆,宅悅便告辭回家休息。 ——睡不著啊。 宅悅揉揉眼皮,翻了個身。 就這樣一夜不成眠,天色便發白了。 感覺到格子窗外射入些許陽光,宅悅將全身繃緊的神經,凝聚在衰退的雙眼。閉上雙眼,才終於將世間繁雜阻擋在外。等到宅悅精神鬆懈,好不容易稍微打個盹兒,晨光已乍現,遠處傳來早晨六點的鐘聲。 陽光射進窗,照在汗珠上更感溫暖。宅悅整個人感覺被熱氣籠罩,有一種深深的安穩感。 意識漸趨恍惚。 這感受——真舒服。總算可以睡一覺囉。 就在此時—— 一股濕濕滑滑的觸感掠過。 不知道是何物,由腹部下方沿著皮膚表面往上爬。 滑溜。滑溜。 宅悅反射地抱住那東西,抱緊。 濕濕滑滑的,而且很柔軟。 突然,阿袖的臉出現胸前。 阿袖姑娘?是妳來了嗎? 宅悅憐愛地緊緊抱住女孩。 阿袖的身體緊緊地和宅悅的手臂與腹部貼合,瞬間瑟縮成一團。 阿袖——露出既痛苦、又惹人疼惜的表情。 宅悅更加興起與阿袖化為一體的衝動。 不知是愉悅或苦惱,只見阿袖蹙緊眉頭。 她臉部膨脹,愈脹愈大。 我不介意的。 妳瞧,我根本是醜八怪一個,妳和我在一起,不是天生一對嗎? 腫脹的阿袖不住顫抖,好似有話想說。 不要害羞嘛。乖乖聽話,可愛的阿袖——。 阿袖膨脹的臉上花蕾般的櫻桃小嘴,瑟瑟顫動著。 氣息吐在宅悅頸上。 喔,阿袖,妳說不出話來是不是? 這也難怪,因為妳已經死了啊。 已經死了—— 「啊!」 宅悅大喊一聲。他睡得傘身溼透,連榻榻米都被汗水浸濕了。 「一場——惡夢——」 宅悅怔怔望著縫邊溼透的榻榻米。起先他品味著一種既非不伙、亦非愉悅,不安定的、怪里怪氣的感覺,不出一會兒便將夢境內容忘得乾乾淨淨,於是坐起身來。 「——誰?」 又市站在門前。 「喔,是阿又你啊。何必偷偷摸摸,也不出聲喊個門?」 「還說呢!剛剛叫你好幾聲,都不應門,還以為你沒有回家睡覺,或是欠債逃跑了,不然就是做壞事躲在家裡不敢出來。但從門縫一看,居然在呼呼大睡,全身紅通遖像煮熟的章魚。現在幾點了,你知道嗎?」 我看你是在做什麼邪夢,捨不得醒吧——一邊說,又市邊在門框坐下。是做了惡夢哪——宅悅回答。 「倒是宅悅,我聽說了——阿袖姑娘的事兒。」 又市伸長了頸子轉頭過來,從肩膀上方看著宅悅。 「怎麼會變成這樣?還有,阿直那傢伙到底怎麼啦?」 「阿直他……此事一言難盡。阿又我問你,現在幾點了——」 剛剛才把屍體送到火葬場哪——宅悅結結巴巴的問題還沒說完,又市便打斷他,心不在焉地同答。然後,又市整個人轉過來說道——天候這麼熱,放在屋中一定會馬上發臭的。宅悅原本打算去送葬,看樣子已經睡過頭了。 「哎,我又出紕漏了。不過話說回來——阿又,你對整個來龍去脈似乎很了解? 「我是聽棺桶店老闆泥太說的。聽說啊,這次葬禮的花費都是裁縫店老闆彥兵衛自掏腰包才辦成的。我看哪,那娘娘腔的傢伙一定是在暗戀阿袖。都四十歲了還迷戀年輕姑娘,真是為老不尊。我一向看他那副色瞇瞇的德性不順眼,但如今對死人諂媚又有何用?阿袖姑娘頂多只能在他枕前託夢,你說是吧?」 宅悅突然覺得背後說人壞話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摸摸滿是汗水的光頭。 「話說回來,阿又。你不覺得裁縫女工過世了,身為老闆的彥兵衛肯出銀兩,也算很不簡單嗎?」 「少來了,你還幫那個老不修講話?死按摩的。我跟你講,宅悅,他如果真的想照顧阿袖姑娘,早該在她生前多關懷幾分,是吧?」 說的倒也是——宅悅漫不經心地點頭,拉起身子盤腿而坐。又市也撩起衣服下襬,不經意地問道——阿直這傢伙究竟怎麼啦?剛剛問你的話,還沒回答我呢。 「阿直——他還沒回大雜院嗎?」 「這我不曉得,就是不知道才問你的啊。不過,宅悅,只要看到那個老不修的裁縫店老闆頤指氣使地擺架子,不就曉得阿直不在了嗎?因為阿直對彥兵衛討厭得要命哪。上回還聽阿直在罵,那傢伙總是笑臉迎人,佯裝是個大善人,事實上卻是吝嗇得要命。明明對阿袖有意思,常吃她豆腐,薪俸卻只給她區區幾文錢。」 經你一提——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兒。在此之前,直助曾數度向宅悅抱怨彥兵衛。只不過不知道為何,直助的話宅悅卻一丁點兒也記不清了。 接著,宅悅以俏皮的口吻,告訴又市昨天彥兵衛出現在直助家裡的情況。他向來不慣於正經八百,硬要裝嚴肅反倒怪害臊的。 又市雙手抱胸,深思熟慮一番。宅悅做了以下結語: 「該繼續的事情還是要繼續。」 「繼續什麼啊?」 上吊啊宅悅故意以戲譫的語氣說道。 「你還有心情說笑啊。」 又市露出厭惡的表情。 見狀,宅悅立刻老實地道歉。事實上,為阿袖之死痛心的人應該是他,只不過—— 這並非宅悅熟知的又市的反應。又市乃是宣稱天下最不信邪、江戶城最該受天譴的不敬男子。不過,又市一向舌燦蓮花、顛倒黑白,哪句話是發自真心,哪句話又是自我解嘲,實難分辨。但至少前一陣子——幫行腳賣針的老婆婆收屍為止,又市真的是表裡如一地不信凶果、不怕鬼神。為了幫助相約殉情的男女中沒死成的一人,他曾不知道從哪兒搬來一具剛過世的屍體,弄成殉情男女已經死亡的樣子。另外,他也曾跑到廢棄佛寺融解銅佛,偷出來變賣。類似這種連宅悅看了都要皺眉頭的勾當,又市幹起來卻是一派輕鬆,真可謂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卻—— 宅悅看著又市輪廓深遠的臉龐。罹患眼疾之後,親朋好友的臉孔皆是一片模糊,不足之處只得憑藉宅悅的想像功力。所以,要說宅悅所看到的面孔是否為真,只怕是虛實參半。但宅悅始終相信,一個人的聲音、個性乃至於行為,皆是構成相貌的條件之一。 在宅悅眼中,一向狡猾大膽的又市,最近增添了幾分憂鬱。 這時,宅悅張開薄唇說道: 「伊右衛門大爺他——」 他的反應又是如何呢——又市低聲問道。 就宅悅所見,昨天伊右衛門和平常沒有兩樣,一派沉著冷靜。 聼宅悅一說,又市嘆著氣說道——果然如此啊。 「幹嘛?阿又,你是想存心看好戲不成?沒錯,那位大爺的確平常就莫測高深。但也不能依昨天他沒有慌張或者露出沉痛神色,便斷言他冷酷無情哪。他可是親切地幫了許多忙。再怎麼瘦得皮包骨,他好歹是名武士,有其操守擔常——」 宅悅此語顯然是指伊右衛門勸阻八丁堀手下一事,做得非常漂亮。他只不過講幾句話,就鎮住了數名小嘍囉,可見他的膽識與處事之道皆有過人之處。宅悅看在眼裡,了解他確是經過大風大浪的。當時若無伊右衛門在場,直助鐵定會與捕吏們動起手來。只要發生衝突,直助絕對吃不完兜著走,搞不好還會遭到逮捕入獄。所以——。聽宅悅還想替伊右衛門辯駁,又市伸手制止,用一種「你別傻了」的眼神看著宅悅——你想到哪兒去了。這個不開竅的死禿驢。 「不是這樣,那又是怎樣?」 「關鍵還是阿袖姑娘。」 「阿袖姑娘?」 「你真格兒看不出來?」 宅悅一臉不悅——就是看不出來呀。又市難以置信地說道阿袖是喜歡上伊右衛門大爺啦。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 宅悅乍聽之下還轉不過腦筋,想了一會兒才拍了一把膝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沒想到阿袖對伊右衛門大爺——」 「你還真是少了好幾根筋哪。這檔子事兒,看阿直的態度不是極為明顯嗎?」 「是嗎?這我就不清楚了。不過,就我所知,阿直和伊右衛門大爺不是頗有交情嗎?」 「說頗有交情並不正確,應該是愛恨交織吧。直助那傢伙,對待妹妹阿袖的方式簡直是溺愛。他不是把妹妹看得很緊,不准任何登徒子近身嗎?說是兄代父職,好不容易把妹妹扶養長大,倒不是不能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只不過似乎有點過分了。就像彥兵衛,也好幾次被直助警告。所以,如果知道阿袖有暗戀的男人,阿直不可能默不吭聲吧?」 「等一下,阿又。不管是不是如你所說,阿袖真的喜歡伊右衛門,伊右衛門雖是浪人,但他畢竟是武士,平民是不可和武士通婚的,兩人之間反正不會有結果,這點阿直應該——」 「喔,你這人怎麼這麼死腦筋?就是身分地位不同,阿直才更要擔心哪。平常百姓的女孩迷戀貧窮浪人哪有什麼好處?阿直就是這點放不下心。凡事一扯到妹妹,他總是耐不住性子的。阿袖那女孩個性晚熟,應該從未要求哥哥為她牽線,但看在哥哥眼裡,說不定反而更覺心疼,認為妹妹這樣飛蛾撲火,投入註定沒有結局的戀愛,實在太可憐了。然而伊右衛門畢竟是武士,一個下好將事兒鬧大,對誰都沒有好處。況且法律規定不可和武士決鬥,要是妹妹真吃了悶虧,連上門興師問罪也沒法子。萬一阿袖真被伊右衛門始亂終棄,到時後悔也來不及了。所以……」 「所以怎樣?」 「聽說,阿直知道妹妹一見鍾情的對象是浪人,便直接前去與對方對質。據說,那就是他頭一遭與伊右衛門大爺打照面。當時阿直似乎已經暗下決定,對方若是不學無術,便要當場給他個下馬威。」 「可是——伊右衛門大爺應該對阿袖沒意思吧?」 「沒錯。阿直一見了他的面便曉得了,伊右衛門和阿袖之間不但毫無瓜葛,伊右衛門連阿袖的名兒怎麼寫都不知道呢。阿直那傢伙甚至說,伊右衛門甚至可以說就像坐懷不亂的石部金吉(註5),睪丸上披著鐵兜,根本不可能對姑娘家動情。如此一來,阿直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啊。」 「憂的是什麼?」 「你還聽不懂?當然是阿直可憐阿袖一片痴心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還不慘嗎?」 「喔——」 宅悅唸唸有詞。男女之事果真清官難判哪。又市繼續說道: 「就算沒阿袖這檔子事兒,那個阿直居然有武士朋友,這豈不奇哉怪哉?你和阿直認識的時閒比我久,難道不曾對此起過疑心?」 經又市這一說,宅悅確實心裡有譜。沒錯,之前阿直動不動便犯嘀咕,說武士真討厭、一兒到就渾身不舒服之類的。而伊右衛門身上規規矩矩佩著兩把刀,即便是浪人日以木工為業,但終究是名武士。伊右衛門這種不苟言笑的武士,怎麼會與冒牌醫生的男僕成為好友,宅悅倒是從未想過其中有這麼一段緣由。 至於阿袖與伊右衛門中間一段若有似無的戀情,愣頭愣惱的宅悅更是壓根兒被蒙在鼓裡。 話說,宅悅是在僕役房間的賭場和直助認識的。當時他視力還正常,算算合該是三年前的往事了。至於又市飄然來到此地,還不出一個年頭,是因為伊東那件事,才透過宅悅結識了直助。所以正如又市所說,宅悅和直助交情較長,只不過,又市在短時間內對直助的了解似乎已遠遠超出宅悅。 「那我問你,阿袖什麼時候開始關在家裡不出門的?」 又市提出另一個問題。 「我想看看——大約三個月前吧。我記得大概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找阿直出門他總推說有事,除了找我去為他妹妹針灸,路上見面也總視而不見。」 「哦,有這種事?」宅悅的話讓又市心生疑竇——這阿直,一定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於是,又市繼續問道: 「宅悅,你說你聽見——那個冒牌醫師,嘟囔說下萬不可招惹武士?」 「我確實聽見了。」 「如果是你灸閻魔的耳朵聽到的,大概八九不離十吧?」 又市說道。他所謂的「灸閻魔」,乃是宅悅的綽號。 「這句話講得像打啞謎似的,我這個滿肚子草包的按摩師,實在不懂哪。」 武士啊……又市自言自語,表情嚴肅地盯著宅悅,再次詢問: 「那我問你,阿袖生的是什麼病?」 「這我不知道。」 宅悅搖搖頭。但他又想到——若又市所言不虛,阿袖害的病,該不會就是相思病吧?真是這樣,任憑是華佗再世或是草津溫泉(註6),就連神佛也也只能束手無策。不消說,更非針灸得以醫治。宅悅提出這樣的推測,卻馬上被又市當頭澆了一盆冷水——不是這樣的吧? 「為何不是呢?阿又。」 聽說,阿直是在去年春天留意到妹妹阿袖愛上男人。而你說,阿袖三個月前才開始足不出戶,這兩件事前後距離超過一年,兜不攏嘛!」 宅悅透過直助而認識伊右衛門,確實是去年秋天的事情,所以又市講的有理。 等一下,阿又。倘若阿袖沒改變心意,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她三個月前對伊右衛門大爺表白了心意呢?這片痴心到頭來是一場空,心碎的她因而病倒——等等,如此一來,阿袖上吊的原因不就和大爺有關了嗎?」 不對不對,你想錯了——又市又立即打斷宅悅的推論: 「所以呢,我才劈頭就問你伊右衛門大爺的反應嘛。照你剛剛說的,伊右衛門大爺直到阿袖過世,恐怕都不知悉這女孩在暗戀他。」 確實——如果伊右衛門曾經拒絕阿袖,自會懷疑阿袖之死與自己有關。在此情況下,儘管伊右衛門是沉著的武士,也不可能從頭到尾那麼泰然自若的。 宅悅拭去額頭汗水。此時又市則喃喃白語著——難道阿袖就這樣將所有苦惱藏在肚裡,孤單地離開人世?嘆口氣,又道——就這麼離開人世啊。 此時,外頭遠遠傳來交雜茅蜩的油蟬鳴叫聲。 「誰叫伊右衛門大爺——是個與情愛無緣的魯男子啊——」 宅悅吐露出嘆息一般毫無意義的感想。 單戀姑且痛苫,但表白遭拒,卻更加難受。 「宅悅,我跟你講——」 「什麼事?」 「你帶我去見那個呆頭鵝吧。我只聽說過,還不曾拜訪他。」 「幹嘛,阿又?阿袖才剛火化,現在又不需要人手,何必跑這一趟?」 我不是要去阿袖她家,是要找伊右衛門哪——又市說罷便站起身來。 見狀,宅悅莫名慌張起來,趕緊套上丟在榻榻米上一團單衣,抓起兩根足力杖。 「可、可是阿又,你打算去那兒幹嘛?」 「路上再慢慢講。伊右衛門大爺住在大雜院是吧?」 宅悅回答,除非幹木工活兒時外出,否則伊右衛門平常都待在家巾,話沒說完,又市已經來到門外。宅悅迅速跟上。 又市抬起食指,指指掛在屋簷下的看板。 這塊看板,便是宅悅的綽號——灸閻魔——的由來。說看板或許太過抬舉,那不過是一片經風雪曝曬而泛白的木片,上面有著年代久遠而斑駁的信手塗鴉罷了。 正面畫的,是佇立焦熱地獄(註7)中、表情嚴肅的閻魔大王。 背面則是由小鬼代為針灸,一臉喜色的閻魔。 圖畫滑稽生動。閻魔王頭頂寫著一個斗大的「灸」字,旁邊一排小字寫道——地獄閻魔也有菩薩心。這看板是宅悅的針灸師父送他的,後來開始從事足力按摩,不曾深思便隨手掛在門口,從未取下過。不料這塊爛招牌卻讓眾人議論紛紛,並藉此給宅悅取了綽號,說他是「灸閻魔」或是「艾地獄宅悅」。 外面有風,比屋內涼爽幾分。 又市腳步輕快地前進。宅悅則是一如往常,很費力地跟上。 「我這十天來東奔西跑,忙著幫人家找女婿。」 「喔,我知道,是民谷大爺的——」 「可是,好男人不容易找哪。那些答應來相親的,幾乎都是貪圖女方財產與地位的敗類。條件不惡的,腦袋卻不靈光。要不就是吃軟飯的浪人,全都爛到了骨子裡。」 「我想也是。可是——」 宅悅話說到一半便打住了。 沒想到,又市如此花心思幫民谷找贅婿。出口請託的是宅悅,見他盡心竭力,心上自然欣慰。然而,正因為並非易事,才得拜託詐術師出面。正因為除非連哄帶騙,否則不會有人上鉤,才得仰仗又市的詐術。如今——卻是這般結果。 宅悅表達疑惑,又市立刻回答——沒那回事兒。 「難不倒我的。總不能隨隨便便安給她一個惡夫吧。」 小事一樁——又市補道。又市似乎已經前往民谷家,見過民谷岩的長相了,因此宅悅更加無法理解他如何能妄下断言。依宅悅所見,那姑娘——阿岩的醜陋容貌,要招婿實非小事一樁。難道阿岩的醜,是只有宅悅可見的幻覺嗎?可能性倒不是全然沒有——特別是以宅悅的身體特質來思考。 宅悅想起民谷又左衛門的女兒,女孩的相貌記憶朦朧。白色渾濁的左眼,黑色痘痕,蜷縮的頭髮。 也許,宅悅只有看見了女孩難看的部分,其餘則一概出於他的想像。 除此之外——它還不斷膨脹,膨脹—— 不對。那是阿袖的臉。 宅悅猛搖那顆大頭,把記憶中的阿袖由腦海趕走。 取而代之的是伊右衛門的長相。同樣是——模糊不清。 ——沒有特別英俊瀟灑嘛。 在宅悅看來,伊右衛門的相貌好似隔著布幕般不甚明朗。 轉著這些念頭時,又市已經走遠了。 明明叫宅悅幫忙帶路,他卻逕自搶在前頭,又市一向就是這種急躁個性。 這時,兩個手上捧著習字本的女孩快步走過。 ——喔,已經下午兩點了嗎? 宅悅停下腳步,仰頭看天。 四周的蟬兒停止了嗚叫。 阿岩—— 伊右衛門。 「喂,阿又,等我一下!」 宅悅回過紳來,加速腳步跟上又市。 「阿又,你莫非是打算把伊右衛門大爺介紹給民谷大爺的——」 「是啊,我是這麼打算沒錯,宅悅——」 又市回頭看向宅悅。背著陽光,使又市的臉龐看來如夜色般漆黑。 「——我打算把伊右衛門大爺介紹給阿岩。」 御行咬字清脆,話聲爽朗。 不知道為何,宅悅一顆心噗通噗通直跳。 「那、那也太急躁了吧!阿袖昨天才剛上吊,你叨知她對伊右衛門的心意,卻馬上幫他作媒?」 「你在說什麼傻話。要不然我數度確認大爺的反應,你都當我在玩麼?伊右衛門大爺確實不知阿袖單戀他。如果他知道還沒話講,既然不知情,此事豈不與他毫不相干?」 「可、可是,阿又——」 「宅悅,我跟你講,人死了就塵埃落定了。我可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去顧慮死人會怎麼想。」 「這樣也未免太無情了吧。阿袖真是可憐。」 「宅悅,若是你真為阿袖抱屈,那咱們現在便去找伊右衛門大爺,當面一五一十全盤托出,過世的阿袖對他是一往情深。」 「這個——」 「你不妨拜託他——單戀大爺而自殺的阿袖實在太可憐,所以請大爺剃度遁入空門,用一輩子的生命供養阿袖。你辦得到嗎?」 又市所言甚是。以伊右衛門的立場——確實沒有必要為阿袖的死負任何道義責任。 宅悅並非不明瞭。但問題不在於此,主要是—— 宅悅沉默不語。 遠處天空傳來轟隆轟隆的雷聲。 ——真討厭。 要下陣雨了嗎? 午後雷雨總奪取宅悅的一切,嗅覺、聽覺與觸覺。 明明不是夜晚,天空卻幽暗煞光,使得宅悅完全被世間孤立。 他把下顎高抬,再度仰望天空。 只兒無數雨滴,從天上千軍萬馬掉落。 雨滴看來緩慢異常。 粒粒都像是阿袖的臉龐。 這是最後一幕景象。宅悅的視覺溘然中止。 映著阿袖臉龐的顆顆雨珠,紛紛落得宅悅一頭一臉,打濕了臉頰,往頸部流下。 像是阿袖化身的夏季午後陣雨,就這樣將宅悅溫暖包圍。 ——我…… 「阿阿又。」 ——阿袖啊。 「你真的打算用你那張三寸不爛之舌——」 ——因為醜陋。 「欺騙伊右衛門大爺?」 雨聲滂沱,眾人四散走避。 整個人被水幕遮住,宅悅徹徹底底被孤立了。 「竟然連認識的人都要欺騙——一 ——欸,什麼都瞧不見了。 嘈雜雨勢之中,夾雜著一句人聲。 「我沒有——要騙他。」 又市似乎如此回答。 註1:供夾腳拖鞋專用之白色襪套。 註2:為與力、同心的別稱,唯職位較高,故居住於東京都八丁堀之官舍。 註3:江戶時代輔佐與力與同心之人。 註4:岡引之助手。 註5:意指特別正經、不近女色之人。 註6:位於群馬縣西北部,自古便以溫泉療養地知名。 註7:熱地獄中之一種,罪人須受鐵棒穿刺、以火燒炙之苦。 民谷又左衛門 又左衛門好像罹患瘧疾那般,全身不住打著哆嗦。 身體明顯變差。不僅如此,心緒也極不穩定,整個人好像暈船似的。連坐在屋簷下都感到全身不舒服,只覺血液在全身上下亂竄、氣喘吁吁。 隨著脈搏震動,右肩陣陣抽痛。又左衛門伸出左手,抓住麻痺的右上臂。 視野狹窄,失去了距離感。他陷入了狹窄世界外緣總有某物伺機而動的錯覺。 吃了一驚,又左衛門看看左後方,然後視線拉同庭院。 ——怕什麼? 庭院中的稻荷神社旁邊,從剛才一直站著一名和尚扣扮的男子,穿著類似巡訪寺廟用的白色僧服。 男子跪在地上,恭敬地低著頭。他幾乎沒有動彈,穩如泰山。 「又市大爺——」 此舉使得又左衛門心神不寧。 「不要跪在那兒——上來吧。」 「怎麼可以?我身分卑賤,豈能自在進入武士廳堂之上。」 「話是這樣沒錯,但就當作我拜託你——」 「感謝您的好意。不過,請不必特別在意在下,民谷大爺您的身體更重要,請寬心為上。」 喔—— 又左衛門慢慢把頭轉回來。用缺乏遠近感的視線朝裡面房間瞧。 ——阿岩。 為何總覺得惶惶不安,又左衛門搞不清楚所以。 剛剛又市的建議——對於民谷家族而言,應當是樁好事。 ——阿岩——還是不願意吧。 這也難怪。變成那副面貌,即使相公對她體貼入微,她恐怕也無法輕易打開心扉接納吧。阿岩變得如此孤僻與憤世嫉俗,也並非出自她所願。因此,強迫她出嫁,對現在的阿岩反而殘酷——事情不是不能這樣看。 可是——。 如果妥善安排,說不定——。 只是——。 又左衛門無法獨力釐清重重疑難。 阿岩小姐她——又市問道。又左衛門邊往裡面的房間瞧,一面回答: 「應該在裡頭。可能是躺著吧。她這幾天一直躲在房裡,不太出來。」 「是嗎?」 「又市大爺——」 「請別叫我大爺。」 「他真的——要來嗎?」 會來的——又市客客氣氣地回答。 真的要來嗎?真的要來嗎——又左衛門好幾次反覆問道,視線一面從裡門移到腳下的榻榻米。 ——事到如今,還在猶豫什麼? 這不是說定的事情了嗎?那天—— ——已經確定了。到了這個節骨眼兒還猶豫不決,就太不應該了。 又左衛門彷彿為了阻隔視野之外的某物,舉手遮住額頭。 那場意外事故——導致又左衛門廢了一隻左眼與一條右手臂。 清理槍枝時不小心走火。這是按理說不應發生的事故。 火粉射入他的左眼,槍身震碎他的右肩骨。所幸生命無礙,但是這把年紀的又左衛門心裡比誰都清楚,恐怕沒辦法繼續奉公了。 很不可思議的,事後又左衛門卻沒有懊悔或痛苦的感覺。他很快就死了心、認了命。又左衛門並不如旁人認為的認真勤勉。只有上級規定的事情他才會照辦,否則不會多動一根指頭。因此在出意外之後,又左衛門毫無猶豫地決定退休,坦白講他反而感到心安。 又左衛門已經精疲力竭了。他早年喪妻,和女兒相依為命,平平淡淡的日子數十年如一日,年老了才驚覺一身疲憊。 ——算了,不必太在乎什麼了。 此時又左衛門才清楚發覺一項事實,那就是自己已年近六十了。 按照幕府規定,退休後「同心」這個職位可轉讓給親人或同事;但又左衛門無人可讓,第一個念頭便是把它賣掉。 年薪三十袋米、三人扶持(註1)的這項工作,賣掉可得二百兩,用來還債綽綽有餘。由這個角度看,這次受傷並非不幸,反倒是老天爺特別恩賜的大好機會——又左衛門甚至有這種感覺。 只不過——。 只不過——又左衛門卻——怎麼也不敢——把這個決定告訴女兒。 原因是又左衛門認為,幾乎沒有任何優點的自己,之所以能在女兒面前驕傲地扮演父親、男人乃至於武上的角色,主要還是因為有同心這個職位以及認真——其實是白忙一場——的工作態度。 至於女兒阿岩,大概也將父親的認真視為自己及民谷家的驕傲吧。又左衛門相信這點。不,如果說又左衛門之所以能在同心這個工作崗位上勉強撐到這把年紀,是受到女兒「以父為榮」的眼光激勵所致,也並不為過。凶此,在阿岩面前,又左衛門必須扮演正直誠實、奉公守法並且工作認真的角色。也所以若跟女兒表明自己打算退休並巳賣掉職位,一定會讓女兒瞧不起的。 而他最不希望的,就是被女兒瞧不起。 於是又左衛門決定瞞著女兒阿岩,偷偷找人詢問出售同心職位的事宜。 不料,親朋好友卻異口同聲地反對,紛紛指責又左衛門,說這樣做會讓江戶開府以來傳承不斷的民谷家毀於一日,怪又左衛門竟想把祖先代代擔任的同心職位拱手讓人。 這件事和你們有什麼關係?——又左衛門心裡其實是這樣想的。 雖是親戚,但這些人多半已經從民谷家族嫁出去,或者成為別人的婿養子,只是不折不扣的外人。 再說,若是親戚們真的關心此事,非為民谷家族保留同心這個俸祿不可,那說話的人就把自己的兒子或孫子過繼給又左衛門當養子,不就成了嗎?但沒有任何人如此做。可見,俸祿微薄的小小御先手組同心這官職,大家其實是看不起的。再者,阻止又左衛門這樣做的親戚們,家世與地位多半都比民谷高貴。這些批判讓又左衛門厭煩極了。 再說,民谷家原本就不是旗本武士,雖然祖先歷代總自我安慰,說民谷家族是德川從三河發跡以來就一直追隨的部下,但真正曾在幕府大將軍身旁做事的,也不過僅有第一代而已。而且,和幕府冊封的重要諸侯——也就是一御譜代席」(註2)不同,民谷第一代祖先不過是「御抱席」(註3),而這項俸祿是無法世襲的。當然,「民谷」這個家號可由嫡子繼承,但在幕府大將軍身旁做事的俸祿卻不能由家人繼承。子孫後代想要這份工作,還得由大將軍重新任命。唯一的過人之處,僅在於當事人的嫡子或近親若接續同樣工作,會略受禮遇罷了。繼承人泰半是由組織內部的幹部商量決定,不過在表面上,當事人一旦退休或死亡,這些約定便理應失效。因此,同家族持續多代擁有同一職務並非常態。 然而,正因為如此——由於與眾不同——便成為值得自豪之處。又左衛門從小也被長輩教育,說歷代祖先有此成就值得驕傲,他也並非不認同這種價值觀。事實上,民谷家連續數代一直緊守著這種芝麻小官不放的傻氣,也正是支持又左衛門的力量。但又左衛門也清楚,勉強得來的東西遲早有毀壞的一天。對如今的他而言,並不認為這是值得違背時代潮流費力維護的傳統。 然而——。 親戚你一言我一句。 那你打算把阿岩怎麼樣——。 如果她是御先手組同心的女兒,或許還嫁得出去—— 超過適婚年齡又變成浪人的女兒,再加上她那奇怪個性——。 更重要的是——她那張臉。怎麼有人要娶她——。 有俸祿與官邸,至少還有希望——。 ——這一切都是為了阿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