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肠亭记》作者:(日)永井荷风 着 汪正球 译

断肠亭记  作  者: (日)永井荷风 著 汪正球 译 丛 书 名:东瀛美文之旅 出 版 社: 河北教育出版社  内容简介   永井荷风是日本惟美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他的笔调轻柔流转,缠绵悱恻,本书收集他的《小品集》、《茶余集》、《矮木屐》、《麻布杂记》、《断肠亭杂稿》、《断肠亭日记》等随笔、散文集,充分展现荷风特有的东方之美及文明批判精神,读之令人心醉。  本丛书选材精美,装帧别致,集中体现了日本散文的优美、清丽的风格,极具阅读、收藏价值。  ·查看全部>>作者简介   永井荷风(1879~1959),日本小说家,生于东京。1952年曾获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1954年被推选为艺术院会员,他的创作开创了日本的唯美派文学。主要著作有《美国故事》(1908)、《法国故事》(1909)、短篇小说《监狱的背后》、《狐》(1909)和中篇小说《冷笑》(1910)、《焰火》(1919)、《掰腕子》(1917) 、《五叶箬》(1918)、《梅雨前后》(1931)等。此外还有《大洼通迅》(1913)、《荷风随笔》(1927)等随笔集。永井荷风文笔圆熟,作品流露着缠绵悱恻的情调和色情趣味,在社会上引起一股享乐主义潮流。  一缕缕香语(代总序)  叶渭渠  代总序  一缕缕香语  叶渭渠  自古以来,日本有散文之国的美称。多年来,我主编了不少日本作家文集,其中不乏收入散文随笔卷,但总希望有机会系统地编一套散文文学集,以飨读者,否则将是我终生的憾事。  初秋时分,国岚同志受王亚民同志之托前来寒舍,面约我为河北教育出版社主编一套日本散文随笔集。我们不谋而合,终于实现了我多年的愿望。于是为了主编这套书,促使怠惰的我再一次遨游日本散文随笔的艺术世界,相闻一缕缕从书卷中散发出来的香语。这是一般所说命运的邂逅,也就是我的幸福夙愿得尝吧。  这时候,我脑海里首先浮现出来的,是可称得上日本随笔鼻祖的《枕草子》的影子。重读它,使我又一次感受到上千年前女作家清少纳言笔下四季自然瞬间微妙变化之美,以及体味那个斑驳的风俗世相、那个复杂的人情世界、那个春夏秋冬的四时情趣、山川草木的自然风情和花鸟虫鱼的千姿百态,还有作者开心的事、苦恼的事、喜欢的事、讨厌的事,偶感而发的中日文化异同之事……。正如作者戏言,凡事必录,“笔也写秃了”。  谈到古代散文随笔自然联想到与《枕草子》相隔二三百年后问世的《方丈记》和《徒然草》,两书是近古文学的双璧。前书的作者鸭长明和后书的作者吉田兼好曾仕于朝廷,后来失意而出家,在山中闲居草庵或隐于古刹,在他们的作品里自然不同程度地流露出佛家的厌世、无常和虚空的思想,所以也有“隐者文学”之称。他们又都有和歌和汉学的修养,可以自由使用和文与汉文,其文字表现简洁,内涵深邃,颇具东方哲理性的诗情。尽管如此,他们俩的人生体验不同,他们写作出发点和构思自然不可能一致,《方丈记》以“露落花残”展开人生无常的主题,通过当时五大灾难的经历,细细地咀嚼着人生的苦涩,不时或多或少坦露出激越的情怀。《徒然草》则涉足广而深的世界,从自然、人事、恋爱、青春、衰老、出世、求道,到对无常的“哀”和对美与传统的憧憬,可谓如作者所言,“竟日无聊,对砚枯坐,心镜之中,琐事纷现,漫然书之,有不甚可理解者,亦可怪也”。  这三部随笔集堪称日本古代随笔的最高峰,在日本文学史上占有崇高的地位。作者们都是兴之所至,漫然写就,笔致却精确简洁,朦胧、幽玄而闲寂地展现事物的瞬间美,确确实实是一篇篇异彩纷呈的艺术随笔,将会给人丰富的艺术享受。这当然是我首选的,我对此没有迟疑过。  日本散文形式之丰富,体裁之多样,可以说是世界之最,随笔、杂文、小品、日记,漫记、游记、随想录、讲演词,凡此种种,尽列其中。平安时代的女性日记文学,就是古代散文随笔文学的瑰宝,自不容忽视。其中当然首推最早的藤原道纲母的《蜻蛉日记》,以及《紫式部日记》、《和泉式部日记》,还有稍后菅原孝标女的《更级日记》等。这些日记都是笔录了自己的身边小事,但它们纪录的,既有爱也有恨和怨,既有欢乐山有苦恼与悲哀,既有对现实的抗争也有面向虚幻的现实,寻求灵魂的宁静。不管怎样,她们流露出来的都是人间的真情,没有半点的虚假与伪善,读来仿佛耳边可闻作者的轻轻絮语,她们砰然跳动的心也不时地撞击着你的心房。作者与读者心灵相通,达到灵魂的交流,此乃读这类随笔文学的一大乐趣也。所以编这套书系时,我必选其代表之作。古代女性日记文学的传承,加上后世自然主义的影响、产生了纯日本式的“私小说”模式,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继0记文学之发达,恐怕要箅是纪行文。其中以悱圣芭蕉 为最具代表性。芭蕉一生几乎是在旅行中度过,他的纪行文与 悱句是齐名于世的,同样也都传达了闲寂的风雅情趣。我之至 爱者,他的悱句是《古池》,随笔则是《奥州小道》。芭蕉在旅 次“顺随造化,以四时为友”,通过自然观照,自觉四季自然 之无常流转,“山川草木悉无常”,进而感受到“诸行无常”。 因此他竭力摆脱身边一切物质的诱惑,“以脑中无一物为贵”, “以旅为道”,以及以大自然作为0己的“精神修练场”,培植 “不易流行”的文艺思想和宗教哲学思想。  我记得有这样一个故事:他旅行舆州小道,来到山形藩领 地的立石寺,置身于景色佳丽而沉寂的意境,顿觉心神清净, 于是作句“寺院一片寂X禪声透岩石”,以慰藉他的悲凉的旅 心。他在《奥州小道》中就慨叹:“罕.巳抛却红尘,怀道人生 无常的观念,在偏僻之地旅行,若死于路卜―,也是天命。”他 在旅次病倒,于是写下辞世句:“旅中罹病忽人梦7孤寂飘零荒 野行:町以看出芭蕉在旅行中感到寂寞与悲凄,不时吐露出 无常之心,极力超越世俗,将自已寄托于自然,。自然合为— 体,在艺术上达到厂“风雅之诚”。编入书系的《奥州小道》, 以及《野曝纪行》、《更科纪行》等,文、句兼书,相益得彰, 无论是文或句,都集中反映了芭蕉所创造的这种闲寂风雅 之美。  近古散文体的著作更为盛行,一些有汉文学素养的作者在 自己的书名中使用了 “随笔”这两个汉字,比如一条兼良著 《尔斋随笔》、黑川道右著《远碧随笔》等,从此,将散文体的 著作作为文学的一种重要形态,正式称作“随笔文学”。它们 一方面继承传统的文学性的随笔,一方面又拓展其内涵,发展 为学问式、考证式、见闻录式等的随笔,几成杂说类。所以编 选这一时代的作品带来一定的难度,迄今还是块未开垦的处女 地。我编选了以游记文学而著称的江户时代随笔家铃木牧之的 《北越雪谱I我开始关注铃木牧之的随笔,是始于七十年代研 究川端康成文学之初。当时研究川端的《雪国》,了解到川端 写《雪国》.初稿前后“呼应不好”,他便多次到越后汤泽旅行 采访,收集资料,还阅读了铃木牧之的《北越雪谱》一书,得  益于《北越雪谱》的启迪,从屮获得更多创作素材,进一步将 北国的“雪中缫丝”场面加了进去’最后使《雪国》前后连 贯,艺术结枸趋于完整」我为了考证这个问题,读了《北越雪 谱》’进而又读了写实的纪行文《秋山纪行》、《西游纪行》等, 并为它们那细致描绘的风物人情所倾倒。  我想,选取以上各名家的不同形式和不同风格的文章,大 概从中也可以^解古代口本散文文学发展的一斑了吧。近代以 来,〖〗本散文随笔文学发扬了古代随笔文学对自然风物观察细 微、心理分析犀利、表现精细准确的传统,同时又注意吸取西 方散文文学的人文精神和知性思索,与现实社会更紧密联系, 加强『批判力,而迁内容更加多姿,形式更加多样,为我们编 选提供更大的余地。然面,要编选精当,有如大海里捞针,实 非易事。于是我从把握自然的灵魂与人生的灵魂人手,在宽广 的宇宙空间里选了岛崎藤村的《千曲川速写》、德富芦花的 《自然与人生》、井上靖的《穗高的月亮》、永井荷风的《断肠 亭记》,有的再现大自然之美,有的尽展人生的情怀;选了谷 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川端康成的《我在美丽的日本》、三 岛由纪夫的《艺术断想》,从不同视角自由地畅谈了古今艺术 之美,抒发了各自对美的探索的甘苦,或对艺术进行理性的思 考;还选了加藤周—的《世界漫游记》、大江健三郎的《广岛’ 冲绳札记》,畅谈海内外的所见所闻,在抒情中带上更多的理 性思考,达到情与理的浑然统一;还有的随笔与其他文学形态 交叉和交融,比如芥川龙之介的《侏儒的话》是写所思所言, 形式虽是随笔,但它又以侏儒代言,似带上几分小说的性格,  故也冇的编者将它归作小说类二凡此种种,构建起一个斑驳的 散文艺术世界。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古人的一句诏:散文是耍“观古今于 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如粜这套丛书能够达此于一二,并得 到读者的认同,乃是主编者之大幸也。  丛书编选完屮,那一篇篇美文、那一缕缕的吞语,仿佛已 经深深地、深深地涌人我的心出,比人心旷神怡。撰写此文 时,虽巳是深秋,寒十斋串-已有几分寒意,但心里是暖融融 的,因为我从中发现了美,拥抱了美,享受-「美。人世间恐怕 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吧。  1999年深秋写于北京团结湖寒士斋  目录 一缕缕香语(代总序) 叶渭渠  小 品 集  春日芳踪  雨胜于花  夏日街市  传通院  下谷老屋  乐器  日本庭院  茶 余 集  《茶余集》序  《三田文学》发刊辞  在有乐剧场  单恋  五月  倦怠  灵庙  九月  新年  浮世绘  银座  沧桑老人  矮 木 屐  矮木屐  第一 矮木屐  第二 淫祠(略)  第三 树  第四 地图  第五 寺宇(略)  第六 水及渡船  第七 小胡同(略)  第八 空地(略)  第九 山崖  第十 坡道  第十一 夕阳及富士远眺  麻布杂记  序  砂糖  写作杂记  十年一别京都行  断肠亭杂稿  米青花  晒书  雷阵雨  断肠亭日记  断肠亭日记  春日芳踪  在整体上气候偏冷的西欧,一俟望见每天撕下的历书中出 现三四月的字样,人们便引颈翘首,期盼舂天的来临。与此相 反,日本的春天总是没有任何先兆地不期而至,令未做好任何 迎候准备、依然一如去岁般闭门越冬的我等猝不及防、狼狈 周章。  自外国回到日本的翌年,在我出生的国土上,头一遭产生 一种冬日难以承载的特别感觉,是在二月三号的夜晚。那一天 暮色四合时,我去歌舞伎剧院的后台访晤过故友相知,顺便聆 听了红极一时的《十六夜清主》的白浪调伴清元调的说唱式的 表演,并随之遥忆起与今日东京情趣迥异的江户时代的往曰情 怀,不由得骤然萌生了一睹眼前舞台布景所描画的河畔风景的 渴望,便衣装未改地离开剧场,朝着不通电车的筑地的尽头逶 迤而去。  天气已经阴沉了三天之久,加上昨晚通宵暴雨骤风肆虐, 直到今天午前仍淫威不减。三点过后好不容易停歇了一会儿, 然而仍旧阴沉一片,不见日光,就这样天色渐暮。  此故,当我穿上后台偵班人员摆放齐整的高跟木屐外出 时,还是撑开:雨伞。我抬首仰望苍穹,雨丝是停了,然而浓 云依然弥漫了天空,如同洒泼着薄墨一般。我穿过灯火通明的 戏院前的大街,来到转眼间即无一盏灯火的凄冷的河畔,跨过 桥面卩不止如此,周遭仍略显微明,两岸人家在静谧夜晚的河 面上洒下了倒影,那倒影仍鲜明得令人惊诧。道路的泥泞、桥 板勹石级.举凡在雨中濡湿的一切的表层,都仿佛银器消褪了 光泽般迟钝凝重,深沉地发着幽光。极目望去,包笼着夜晚的 水气,或许是因为平时在显现“夜色”的苍茫色调当中带有不 少的红色吧,竟呈现出跟混浊不清怪里怪气的绀紫色相近的颜 色,衬得河岸的垂柳、房舍尖尖的屋顶,举凡闯人眼帘的物体 皆柔意绵绵,使它们锋芒毕现的轮廓悉皆变幻成雅致动人的曲 线。木屐声跟汽车的声音直灌耳鼓,可是较之近响’远处不明 所以的天籁闻之反而愈发澄明。没有一丝儿风,未套手套的指 尖虽小太冷,但我还是体察到一种跟令人阴郁的冬夜全然异趣 的心绪。我收住脚步,不经意地翘首望天时,这之前竟未曾察 觉真倒也是奇怪得很了。就在我头顶的正上方,在那频频游弋 的乱云之间,一轮圆圆的小巧的月亮浮悬在空中。  然而它并不是光亮四射的苍茫的月魄,而是一轮仅只如同 一圈白色的岡环的月盘,亦可清晰望见盘面之上乱云竞渡。云 朵较之先前越发亢奋,眼下正畅游在整个夜空,云层深处却已 经开始翻江倒海搅扰不休,因而不时出现将整个月轮全部吞没 的情景。不可思议的是,低洼处的水面跟濡湿的砾石,它们银 灰色的光辉依然不变。不仅如此,四周竟越发显得幽明,仿佛  连远处都显得透明似的,这是我头一次知晓这就是朦胧的春 夜.在此良宵,不只是月光,几乎是夜晚本身萦6了…层 光泽。  我边驱驰若难以排解的怀古之幽思,在这朦胧月夜蕴涵的 微光中,遥望本愿寺占色古香的土墙的姿影。怀着难以自抑而 放纵的兴头,静聆若透过松枝飘来的板墙内小楼深处的弦歌 声。河岸跟桥头自有男女站着聊天,明知不关我事,我却忍不 住停往脚步窃窃回首顾盼。  可是一旦过新富街乘上电车,街灯跟车内的灯光,便使那 朦胧月色中的幽暗景色消匿无踪。在漫长的电车途中,我?如 往时读起书来,?直到回到市谷监狱署院内的家中。那一夜, 我觉得将刚翻阅过的书杂置一旁就倒头大睡未免太过可惜,遂 伏案夜渎直至午夜一点过后。许是此故,我睡意酣畅,翌晨睁 眼醒来听到的已是九点的敲钟声。我在心中思忖着要立马起 床,可是寝室内暖融融的,犹觉这边风光独好,有一种难以言 表的妙处,遂将整个身子的筋骨亳无保留地徐缓地伸了一轮, 恰似踉一位心爱的人儿拥卧一起,伊人仿佛还对我倾诉说,再 过五分钟、十分钟也没关系嘛,你就再躺一会儿吧。心情果真 芙妙如此。我好不容易挺起半截身子探望,直感到冬意确乎就 是在昨天夜晚消弥弭远去了。薄薄的睡衣肩部也不像往时那么 冷了。把暖和得沁汗的脚尖痒丝丝地从被褥中踩出来,榻榻米 表面的清冷与硬度竟然恰到好处,其滋味简直难以成言。  取来枕畔的烟嘴,慢慢吸上一支,幽蓝烟圏的飘失历历在 目。六折屏风虽仍如冬日环侍而立,整个房间却连一隅一角都  通明透亮。那种光亮并不仅只是因为灭气晴好,而是令人想像 起相隔着纸门透过檐廊的庭院,整个庭院洒满了阳光,在太阳 的光线里楚楚动人的情岽。我迫不及待地想尽早看到艳丽的阳 光,却乂想如此这般闲适地一直安卧榻中,所以我美美地痴 想,要是有人打开枕边的纸门,边依偎着我边让我凝望杲天丽 曰的景色该何等惬意。  如此大梦一场,但见隔着院子的邻居,仿佛今天早晨也是 晚起的光景,眼下才忽然吧嗒吧嗒地把纸门拉开。它是那样不 可思议,跟往时所听到的启门声是如此不同,敁得说不出的轻 松、道不白的愉快。冬日彤云笼罩的薄暮时分,外面是摧枯拉 朽的风声,与此同时还有豆腐店的叫卖声不时传来,在此时 分,当我从幽明的房中听到邻家启门时的声响,我总是在脑海 中描绘出如此这般的生活图景:业已成为生活奴隶的租借房屋 住的一家之主、歇斯底里的女主人、风湿症缠身的老母亲的面 貌。这是何等差别殊异。如今传人耳鼓的春日早晨的启门声, 令无比虚无抱着怀疑论的我,联想到一种没有任何拖累的欢乐 家庭场景,衣柜是崭新锃亮的,没有一丝灰尘的化妆镜子闪着 辉光。当门外往来行驶的垃圾车声音徐缓沉稳地远去时,我聆 听着檐轩间鸣啾的雀语。骤然一声鸣啭,口哨般的无比圆润毫 不剌耳的声音顿时充满耳际。  是黄莺。是阔别经年忘却已久的黄莺。我一跃而起,离开 了无比依恋的床榻,披着睡衣打开格子门跑到走廊上。一如想 象中的情形,但见明媚的阳光辉映着槍廊,一片灿烂;映照在 洗手盆里的清水跟南天竹黑油油叶面间的色泽,并非仅仅因为  心绪的缘故,总觉得确实有一处蕴涵着一种难以肓喻的黄金的 光泽。然则我希隽聆听的莺啭竟一度消隐无踪,等待了许久终 究-无所获。  我汴不仅只是听不到莺啼,仿佛冉过一刻那亮咖的卩丨I光也 会见不到丫。喑好如许的天空,到了正吃午饭的时分,竞完全 阴沉「来,伴随着掠过庭院树木跟纸门的风声,昨0的冬意乂 丙度而至。天色黑得很早,叫点过后,就黑到必须亮灯的光 景。第二天、再过一人,我再也没感觉到与那天清晨相仿佛的 美妙宜人的晨睡时床榻间的暧意,也无从交会那般明媚的奍阳 了。许是这乍阴乍晴的天气作怪,我竟然不经意间将乍听到鸟 语那’刻的欢欣也丢到忘川里了。  料峭的卞后、飘雨的黄昏、风冷的夜晚,日子一天天过 太-,二月转跟间已走到尽头。""天夜晚,我在灯下细听着几乎 每个夜晚相依为伴的熟稔的凄请的檐滴,跟外国的相知们写回 信,竟然格外地花费时间,直至夜深两点才爬进床褥。第二天 早晨,一如往时迟迟地睡醒睁眼时,这次虽说不见洒滤过屏风 的阳光的明丽,我竟然听见三两声间断的莺啼。  为了洗面漱口,我来到廊下,首先感觉到的便是给平曰的 绵绵淫雨完全孺透了的庭院的泥土的色泽。此前第一次聆听到 莺啼的那个早晨,只是阳光春意十足地闪烁着,庭院的地面满 眼疮痍,满是裂缝,却并非冬天的冷霜中所见到的情景,而是 -如大火焚烧后一片狼藉时皲裂的焦痕般。眼下呢,它知足地 吸收了数夜的雨水,恰似新锹翻拨过一般’柔软、平展、沉 静,若是人行走其上兴许会把人的脚面湮埋其中。鸟儿仅寥寥  数只,飞降血下,频频地啐啄若什么,因而,仵我的脑海里, 又开始浮现出他人眼中所不见的、百草萌芽、虫卵孵化的情 景,它们足如此不可丨|数,在这片温和的地底下苏醒着。  作为万物之母的十壤,便是如此安然地静事休养,栖息在 它上面的树木终于一改对冬天的寒气反抗般的姿态,不再担心 会被暴风吹折吹倒似的,纷纷轻快地伸展起枝椚。个中尤其令 我中意,跃人我眼帘的,是一棵笔众于庭院中臾的魁梧的 枫树。  鼠灰色的树皮上,有宥白&的斑点,这些粗大的枝丨还是 湿溜溜的,并未晾亍,发出如同龟甲一般的光泽。仿佛或左或 右或往地上匍匐着,伸展着长长的枝条。那种无法比拟的自由 自在、恣意放纵的曲线美,令我联想到出浴后的少女妙体亭亭 玉立的情景。经微温的水淋湿过的肌肤的色泽,在充分循环着 的年轻的血液的装点下可谓光彩鉴人,丰腴的手与脚部的肌肉 无比放松,柔软得令人怜惜,心境又疏懒无比,她在不知不觉 间陷人问忆的梦境里,梦境转深转浓,恍恍惚惚地迷醉于映照 在镜中的自己的身影,她边举起一只手掠过蓬松如云的发际, 看情形,仿佛连梳妆的气力也没有了。这种美艳冶惑的形姿, 自然而然地在我的心间描绘了出来。  在枫树的根部,去年种植的野菊跟纤弱的残茬仿佛用绢丝 缝合在一起似的,特别惹人注目,他们在黝黑的土地上冒出了 绿意盈盈的嫩芽。椿树硬朗而厚实的叶子一如陶器的表面般熠 熠闪光。梅树呢,在它那如针芒般尖峭的枝头,已经挂上了色 泽、大小恰如红豆粒般的花蕾。 ―8 ~  尽0力所及I我仔细打量着在朝雨中点染过的院落中的树 木。天空依然是层石遍布,灰沉沉的,却有不知漏自何处的稀 薄的阳光蓦然闪射岀来。要是在隆冬,在如此稀薄的阳光下, 房舍的影子无法尽行辉照,可是庭院中的树木甚至将它如同游 丝般细小的枝条,清晰无余地横斜在无处不濡湿发黑的平整整 的土地]1。  看着看肴,随着阳光越发强烈、愈加明亮,潮湿的土地一 如柴薪之类的自动地生起火苗一般,开始生出白亮的水气,开 始干爽起来。我对这难得一见的现象越来越有兴趣,没进早 餐,就坐到檐下,想给卷烟点着火。把火柴划了好几次,竟然 让一股不知何处吹来的轻风给难住了,不待我的香烟点着火, 就倏地吹灭了。我抬起头讶异地望着庭院,细柔的枫树枝丫纹 丝不动,所有的树木都如同早睡起来的我一样,显得慵倦之 极,静如止水。过了一阵子,只见在远处的橡树梢头,常青科 树木纤细的叶子在阳光中瑟瑟摇颤着。我拢起手掌,再次划着 火柴,但见小小的火焰在手掌的背风处颤顫地摇曳着。  我首次留意到,今天早晨的空气固然并不强烈到可以称之 为风,并不能吹动枝条,但它却无比宽广、无比宏大,徐缓有 致地流动着。  可不是么,万事万物显得如此柔软如荑,显得如此优雅有 致,莫不是借助于肉眼见不到、也吹不动什么的、如同娴静谦 逊的女?的娇喘般寒香的风之力。日本家庭过冬时,取暖方法 还不箅先进,只是围在火盆边,把身子紧紧地蜷缩着,双脚紧 盘着。今天,我头一遭将双脚结结实实地伸到檐庳间的脱鞋石  上。冋吋,还将总是插在怀中的手抽出来,一只手靠后支撑住 身子。  黄莺停歇在我眼前的枫树上,灵活地振摆着长长的翎尾, 如今毫不吝惜嗓音地鸣啭个不休。家雀在庭院的树枝间鸣唱, 鸡儿在不知何处的邻家频频地报时。隔着花丛,厨房那边的井 旁,女仆们边卨声喧哗、边格格发笑的声音清纯0然地传至耳 畔。几乎是同时,走家串户的商人推开后门时的铃声,街道上 穿梭往来货郎的笛语,在某处敲个不休的遥远的鼓点皆汇至某 处,伴着天色的变化,随着晴〔丨的向好,那种冬天无法听到的 清澄的强烈声响传到我的耳边。然而对如许简直可以说是不可 思议的纷繁杂沓的喧闹声~^鸟的鸣啾、人的话语、街市1:的 喧哗,竟未感觉到丝毫的别扭。恰似在硕大无朋的音乐厅里管 弦乐开始演奏之前,众多的艺人各自随意地调试着琳琅满目、 异彩纷陈的乐器时,那嘈杂的乐声,赠予期待着演奏会开场的 听众内心,有时甚至是超过演奏的乐曲的更深远的幻想一样。 我的心绪大致如此。  春天巳经不再欺瞒我了。这一回冬天完全溃不成军。上午 晴好的天气大体上过了中午总是时风时雨,若非如此,眼看就 要下雨似的沉重的雨云会一直阴沉着直至薄暮时分。而第二天 早晨,会有隆冬几乎见不到的霜柱布满庭院,此一情景就发生 过一两回。有时还会降雪、下起雪霰,有时阳光成天灿烂,辉 照着万象,可迎而的风却如坚冰一般砭人肌肤,冻得手栺尖、 脸颊生痛。有时又完全相反,从傍晚到静夜,天气燠热异常, 简直非穿衬衫不可,打开房间的窗户,邻家的书童抚弄着银笛 ―10 ―  吹奏着清音,令&顿觉置身于布满温暖之所,心情有如叟天一 样爽朗“在如丨午良宵,肓定有小地裎,第二天很容易下雨。 ……正因为物候如此不调,感到人心也极易浮躁,随节令的变 迁而起伏不定。一叶“春”这个字大写于空中,现代的某位口 语诗人所咏唱的心绪,就与日俱增.愈发幵朗起来 可是庭中的梅树到『三月份还是没有绽放。  1909年3月镐  在静谧的山手的古苑里,春花一如中国诗人历数春风二十 四度那样,梅花、连翘、桃花、木兰、紫藤、捸棠、牡丹、芍 药顺次绽放继而凋谢。  在明媚的阳光中妍艳盛开又消失逝去,这些纷呈斗艳的色 彩的流转,给我沉默且凄冷地凝望的心,传递了轻软如绵的悲 哀,仿佛读着令人哀切的恋爱小说极其美妙动人的一个个章节 一般。  有人歌咏过,我之悲凉并非因为行将逝去的今年春光,而 是为了必将莅临的来年的春天。记不清歌者为谁人了。不过我 记得,吟颂春天于我身而言等同于异彩的秋天这一妙句的,便 是依循南方人的愤例而尤爱秋天的让.莫勒斯。  天空〖1渐清澄明静,那种下午赏花归程中突然遭遇一场暴 风的天气再也不见了。阳光次第转强,赭红色渐增的橙黄色的 夕阳,在人们觉得黄昏已经过去时,格外漫长地停留在高耸的 橡树树梢的一边,以及朝低处伸展的枫树的枝头上。时常有光 线令人摸不着头脑地不知从哪里照射过来的,竟往花草丛幽深  的七地卜洒下零零巢虽的斑点。在这样的傍晚,远眺大幕,冬 天决不可能见得到的淡灰色的鳞云在恋恋不舍的夕阳点染卩纹 丝不动,弥漫了整个天空,几〒无法令草叶轻微摇颤的风儿引 领着饭后散步的人们^朝着远方的郊外信步走去,直至星光 -点点、「  随处望去,嫩时的绿意有如洪水漫涨,在阳光照射下,绿 意的丰盈甚至返照到紧闭客厅的格子门上。如此一-来,下午朝 着廊檐等处相互交谈的年轻女子的白皙的面庞,被抹染得如间 在灯光中起舞的舞姬。在层云密布的日子里,绿色却显得异常 鲜明、清澄,在耽于沉思的人们的祌经里,从柔软的树木的树 叶绿意中,甚至会体悟到从中发散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幽雅的 声响0  我们家的老院子非常幽暗、狭小。  繁茂的树林岂止是呈现出一副苦不堪言、恼羞成怒的样 子,仿佛不堪承受遮蔽它们枝干的树叶的重量,受压的困窘感 弥漫在肉眼看不见的空气当中。几乎无法判定究竟是来自西边 还是东方的还是任何方向的风,蓦然吹拂又倏然消失,枝繁叶 茂的幽暗的树木开始摇顫起来,仿佛游蛇鳞动般令人惊悚的律 动,在俯向地面的蓊郁枝叶间传递。时而有雨降落,庭院的地 面却如冬日般并未即刻淋湿。一俟淋湿,则一如大地吐纳着阳 焰般,使周遭的空气变得令人厌烦I溽暑难耐。极力舒展的嫩 叶尖细的叶梢匕,停留着雨珠.在从依然阴沉却不知某处蓦然 漏射的明亮天光照耀下,恰如宝石般晶亮生辉。石砾间溽湿的  ―13 ―  苍苔间及树根的杂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花绽开着,花木的背阴 处,躲避硇淋的蚊群一如雨丝般纤细地舞着。  流云满天,强烈的阳光普照伊始,莓子就该成熟了。枇杷 的果实次第染]:颜色,无花果的叶间,已经挂上如同鸽蛋般的 果实。日照不足的树丛深处,惟有白里透蓝的绣球花令人厌膩 地开始绽放,而起初放眼院落四处,-种花儿都没有。碧绿的 树叶如今显得特别黧黑+令人抑郁不堪。老院子越来越沉郁 起来。  某曰薄暮时分,附近的孩子捅破了内院的墙根,用长长的 竹竿敲击梅子的果实后四散而逃。本来就没吃什么特别不易消 化的食物,可是半夜突感腹痛,顿时惊醒过来。其时,户外似 乎早就下过一场雨,惟有雨滴的响声。夜风在厘顶盘旋,自枝 梢拂落的零星的雨声’传入耳鼓。梅雨在如许的风中不知何时 始降,也不明何时方休,一个劲地淅沥着……  让家中的格扇门洞开,眺望着天空的青湛与树叶的青碧, 在午后的炙热中啖食草莓与樱果,此时,轻风吹拂的树叶清爽 的响声,愈发予人以晴朗夏日的愉快感受。眼下正淫雨霏霏的 雨天一如夜近阑珊归于静谧,树叶纹丝不动,平素自清早即可 闻达的诸多街市的喧闹声、叫买叫卖的吆喝声全部敛迹遁声。 上午十点前后,却恰如黄昏时分,天色微明薄暗,总有被其他 杂音遮拦听不清晰的、遥远山寺报时的宏钟,将音波的律动传 递过来,恍如亲历目睹。于是,寺宇的浩钟因为是冬日下午耳 熟能详的熟稔的响声,在我的胸坎里,一种起兴于冬天的冬季 的悲哀,不时被唤醒,似乎让人觉得在此红尘里欢乐与异彩洵  属虚无。一种茫然无着的悔意在令人倦怠的讥界里,孤独无朋 地飞扬跋扈。  笔芯令人沮丧地变得钝涩,诗集的封面业已变旧发黄。霉 湿的气息从墙壁跟荦橱间涌出,无知的虫子已经蚀噬了首饰盒 中藏掖在盒底的往日情人的芳笺。在蛞蝓匍匐的走廊里,悲凉 孤寂的蟾蜍的鼓噪近可耳闻。已临近日暮时分,内宰的拉门潮 湿而寒冷,所以一崗也不愿打开。若堪可忍耐渐浓的薄暗,来 到廊子边伫立不动,但见侗丝从髙渺的天空穿过庭中的树木, 一如蛛巢般密密实实地把树木包藏。这是万籁俱寂,阴气逼 人、令人厌嫌的苦雨。  恰如陋巷里苦雨洒过,  吾心凄凉,一如雨泼。  显然,它确非贝鲁勒耐所歌唱的音乐般的雨丝。这首诗令 人联想到秋天的阵雨。与此相反,誉为当代最悲愤的诗人、贝 鲁济科的诗人罗登巴克亦有一诗:  滅如消亡之物无声无息的眼泪,  诚如驾鹤西行者紧闭的双眼渗出的泪滴。  ―15 ―  此诗歌咏他的故园中没有色泽没有声息的冬雨,如今恰当 时令、恰如其分地从我的记忆中苏酲。  人的心绪随旗竿濡湿而下滑, 旗帜色泽灰暗,褴褛不堪。  一如诗中所云,雨既无跃动,也少光泽。人心只是一味地 腐朽不堪。  然而,对于这些现代诗人来讲,悲愁苦恼屡屡携来一种任 何外物难以替代的快感。我就在梅雨时节里寻觅到一种在其他 季节难以究索到的恍惚。瀕临绝望的心儿不去追求美好的事 物,而是贪婪地谋取丑陋,自己主动地对自己的情感寻求报 复。正当此时,一个放晴的天日,我信步由僵,来到无所事事 的场未街,游荡于一贫如冼的街头、大马路上与游廊酒肆间。 眺望雨中淋湿的污浊不堪的居家灯火,我侧耳静辨着不知从何 处传来惨遭好酒贪杯的丈夫痛殴而泣妻子的嘤嘤声,间或是惨 遭继母苛责的孤儿的哀鸣。某个夜晚时分,我肩扛笨重的老式 布伞,穿过漆黑一片的山手街的小巷归来时,看到一匹被人遗 弃的小狗仔悲泣地抽着鼻子,尾随在行人的身后。或许就是那 匹小狗吧,我进人家中就寝时,在深夜的远方,饮泣声忽起忽 ―16 ―  落,小狗的吠声方止又起,在静夜连绵不绝的雨滴声中间杂 口了闻。  雨点会不时收起雨脚。于是,天空虽然依旧层云密布,阴 沉一片,竞然有一二处放亮,仿佛阳光朗照的情形,庭院中的 树木随苍翠程度的增减,阴影的浓淡愈发鲜明,万象万物的色 泽一如黄昏时分明明历现,所以敏感易动的心不由得迅即进人 漫无边际的幻想当中,一如不由自主地耽溺沉醉于秋天的夕晖 一般。在薄阴的天空的光线里,平岽发黑的绿叶异样地如秋天 一般浅浅地发黄,庭院的四处如同浅池般平滑的水洼,显得异 常澄亮、令人惊眩,浅紫转浓的绣球花,在其反衬下何等旖旎 动人。虽不见一丝微风,从光叶石楠的篱墙,变成赤铜色的去 年的老叶子随同雨珠一齐纷纷坠落。  家雀的鸣啾俄而变得嘈杂不堪。如此一来,成为绵雨初霁 时苏醒过来的生活音乐的前奏曲,是这个时令中新近耳阁的、 卖树苗的拖着长长的节拍的歌声。继而,是俄国式的卖面的声 音。不胜稀奇地模仿这种叫卖声的孩子们的欢腾,从此处流往 他方,因而可以依此辨别面包的叫卖声已经从小街拐向远处去 了。冬天也好春天也好,平素听到街市喧声一时之间远近皆 闻。不一会儿工夫,在我耳畔再度响起雨滴声,那是白铁皮导 水管道跟屋顶传来的落雨声。我首次觉察到,细微得肉眼不见 的绒毛雨丝一如天空放晴般透亮,即使如此,不知不觉间又会 再度轻狂起来、-  枇把果已经熟透了,垂落到地上腐烂成泥。如厕的廊子 间,有棵南天木。它的花房总是下垂着,即便是黯淡无光的雨  一 17 ―  天,也宛如银雪一般洁白地绽放。于是不由得回想起孩提吋乳 母说过的活,她说,南天木的花不落尽,天是不会放晴的。  1909年6月稿  一 18 一  市  街 日  夏  枇杷果业已烂熟,百合花既已散尽,白昼亦有蚊鸣的花木 丛的背阴处,连盛传会变色七次的花期颇长的绣球花,也早已 蒌谢了。梅丨I过后,一俟盂兰盆会戏剧汇演的节目临近闭幕 式,城里便万人空巷,外出避暑,或回乡省亲。于是炎炎夏日 明晃晃的寂寞便统辖了整个都市。  可是我自孩提时起,每年七八月基本上不去他处旅行而是 在东京徒耗时光,竞已成惯例。第一个理由是,东京土生土长 的身世,便不存在或可一省的故乡。第二个理由是,父母亲都 往逗子、箱根一带去了,几乎把整个家都搬走。从那时开始, 对文学也好、音乐也罢,总之从一个中学生的角度,大有耽溺 于不得不避幵监督者的眼睛的不正当游乐的必要,于是,我在 看家这一冠冕堂阜的名义下,主动隐退,并视远离父母为至髙 无上的幸福。  ―19 ―  我确切记得,那是发牛在我中学毕业前一年。不知什么缘 故,到逗子才半个月经历的事,竟记成7稿纸两帖,如今仍保 存在箱篋的深处。故事叙述的是主人公成岛柳北一成不变地模 仿、剽窃着半是假名、半是汉字的文体,间或插进汉诗的七言 绝句。小说将自述体的主人公取名为游子呀小史之类的,描写 一位多愁多病的率尔多才之上,拋弃都市的荣华奢靡,蛰居在 海边的茅屋中静听松风。本人将这段虚构的哀愁生活,用无比 稚气的调子,极尽装腔作势之能事地敷衍成文。全篇的题目名 为《红蓼白苹录》,在所插入的绝句中,便有如是的诗句:  巳见秋风上白苹, 青衫又污马蹄尘。 月明今夜消魂客, 昨曰红楼烂醉人。  年来多病感前因, 旧恨缠绵梦不真。 今夜水楼先得月, 清光偏照善愁人。  如今打开翻看,不觉令人哂然喷饭。年仅十四五岁的少 年,竟然漫说什么“昨日红楼烂醉人”,这种文字上的游戏不 是太令人惊诧了么丨然而,最近秉读誉为十九世纪最诚实的自 白诗人波德莱尔的翔实传记,个中有云:  “秋日竖琴长呜咽。是他著名的一首《秋歌》的句子。诚 如此篇所咏唱,这些都是波德莱尔作为直抒胸膪派的诗人最为 幸福安详时期中的杰作,当时他有娇妻作伴、有旧雨新知、有 稳定的职业.这些传记的作者均叙述详尽。仔细一看,他所表 述的“遥忆往事而怆泣”,以及末章中所叙述的“我们是四处 流散的落叶” ’依然是诗人的勹⑵…& (心灵游戏广。 当然我并非欲与一代大诗人相比而自我辩解。我只是讲,仅在 晚年,这位写出&弘^^般忏悔诗章的人有时竟也心生悔意, 对此我颇觉不可思议。  每年的暑假期间,我已经习惯在东京度过,如今回想那段 往事,仍令人不胜愉悦。其中便有七月八月两个雨月里在大川 河畔的游泳池度过的趣事。  哪怕时至今日,若是有人询问我,大川河水哪边最深哪处 最浅,涨潮落潮时的水流在哪里湍急如漩涡,我仍能一五一十 地告知’这无疑有赖于当时的亲身历验。  雷阵雨过后,雷声仍不胜依恋地在远处轰鸣,依稀可闻, 雪门如绵的硕大的云峰森立天际,一任夕阳映衬、抹染,仿佛 浮荡于一望无余的水神森林的远方,此时此刻,你不妨依傍着  ―21 ―  咅妻桥的栏杆试看逆着涨潮划向5游的舟楫。舟舨大抵上是沿 着石岸的浅草操持着桨橹。这是因为长有浅草的河岸一带河道 很浅,涨潮时的水流多少舒缓了几分的缘故「然而若自屮洲河 岸的二楼俯瞰河面,幕本上下行的船只刚好相反,靠近左侧的 深川本所的岸边划行游弋。它好像是为了避丌从大川河口径直 吹来的直抵9本桥区岸边的劲风,如此一来,溺死者的尸身随 着疾风与潮汐飘流、肯定会浮到中洲的岸边。  我开始学会游泳,是在神传派系的练习池。神传派系的练 习池每年建于靠近本所御舟藏河岸的浮洲上。浮洲里面,芦荻 萧瑟,在潮汐退去时,甚至雨大,本所丨带贫寒的妇女们都会 前来采蚬贝,如今已经变成修筑了石墙的围河造田的陆地,所 以滨丁街岸一带,如今仍能一如往昔,每年开辟出游泳池,而 只有我从之学艺的神流派被赶往他处,浮洲中茂盛如林的芦苇 已无从见到了。  当取得游泳免试证之后,就全然离开了老师的监督,所以 一大清早我们就在芦苇的背阴处脱掉衣服,只穿一件像汗衫一 般短小的泳衣,在大川的河面II任凭潮起潮落,往上流曾游到 过向岛,下流曾游到过佃岛附近。疲倦的时候,就趴在石埔上 像猎犬一般。  身着湿透的泳衣前往真砂座站着看戏的事也时有发生。一 次在氷代桥上遭到了巡警严厉的训斥,其结果是我们抛下一堆 气人的坏话,大言不惭地挑衅:要是你抓得到你就来抓呀!我 们四五个人一齐从石桥的栏杆上倒栽葱般跳人水中,不一会 儿,约摸在十几米远的水面上,“扑扑”地露出头来,一道哇 ~ 22 ―  哇地叫嚷起来。此类淘气事亦时常发生。  即使是无法游泳,再也无法裸泳横洇河川的时节,我还是 跟喜欢游泳的好友一道驾舟划揖,消磨中学课堂外的大部分 时光。  当然我也划过小艇。可是小艇要求人至少在四五人以上, 若-吐摇橹划桨,哪怕是划累了一个人也断然停止不得,所以 偷懒耍滑、随意任性的伙伴们,就选择了更加轻松且老式的小 货船。当时把小艇说成驳船的人很多。从浅草桥的野田屋、筑 地的丁字厘租船,驳船跟小货船一天的租金相差是非常大的。 不论星期六、星期天,在学校回家的路上,我照样抱着书 包坐到船上,因此,我们或泛舟放桨于藏前的水门、本所的百 本杭、代地料理崖的栈桥、桥场别墅的石墙,或是系舟停楫于 小松岛、钟渊、绫濑川等处的芦花丰茂的阴处。在那里用脑思 考代数、几何作业的次数也不少。同时,还有几次将藏在教科 书里面的报春梅、小三金五郎的写景美文,与眼前一望无尽的 河川的实景相对照,令人陶醉其中。  靠着这种少年时代的感化,自己整个一生中哪怕接受了再 激烈不过的外来思想的洗礼,还是不可能远离江户文学,而离 开了江户文学就无法沉浸在隅田川那样的自然风景里。  钟渊的纺织厂与帝国大学的划艇库,是在我尚未知晓隅田 川之前就建造好厂的。这些崭新的势力事实上正在不断地逐曰 将土堤、河岸和丰茂的芦荻挤掉,可是任何感化都触及不到我 们的心灵。较之吐着黑烟的砖瓦厂,充满人情味的文章更加风  ―23 ―  趣美妙,因为它们给人留下远为强烈的印象。即使在逝去五年 卜年后的今天,只要耳边掠过诸如竹尾桥场今户一类地名的发 音,我就能倏忽间远离眼前,任思绪驰骋于那个远比自己出生 代更为久远的时代里左。  不管自然主义如何强调它们的理论,也不可能只对一人 说,眼下马上原样不变去看隅田川吧。  自然主义时代的法兰西文学对我而言,无疑大大丰富疒我 对隅田川的幻想。  莫泊桑通过他的短篇小说描绘泛舟塞纳河的情景,令我们 惫味深长地回想起业已逝去的学生时代。当时,在我们心目 中,龚古尔兄弟在《20 18…》等篇幅中对月夜枫丹美丽的叙 述抒情,对偏爱芦花、杨柳丛生的绫瀬一带风景的我而言,是 何等清新历练,予人以新颖、精巧的艺术感受。左拉通过饶有 趣味的题为《田园(八皿^^!!叩)》的小品文,对最近巴黎人 热爱略略都市往外的塞纳河畔的风景一事的来历,做了一番描 述,可谓娓娓道来,极尽其详,偶尔也勉励我试着去比较一番 巴黎人跟江户人。  据左拉的高论,过去的巴黎人对郊外的风景,不如今天的 巴黎人。今人一到星期天都必然外出郊游,对此保持着特别浓 厚的兴趣。其证据即使翻阅被视为时代风俗反映的文学作品, 在十七十八世纪的文学作品中,比如现今的诗人们所赞叹的对 “自然”的感想,是无法窥见一斑的。卢梭横空出世后,观念 才开始为之一变,通过夏多布里昂、拉马丁、雨果他们的绝妙 ―24 ~  赞叹,自然才开始踉人们接近。最初是通过希腊艺术认识了神 圣化的自然,通过法兰西古典文学作品认识了被人们忽视的自 然,通过浪溲主义的殷殷热忱自然开始人化、人情味起来。可 是雨果、拉马丁一次也没有将巴黎郊外的自然风物,直接作为 抒情诗的题材来加以歌咏过。这一点那些通俗小说作家们必须 看到,它是以如今最易健忘的《64^1^4》开始滥觞的。 保罗,高更虽然并非以对郊外的景物进行写牛为圭皋,距今五 六十年前的路易-菲利普(。!^-!^丨……)王朝巴黎的市民 越过狭小拥挤的城堡,在郊外的树荫下散步,在青草上进餐, 这一情形,还是在小说中通过诙谐滑稽的夸张笔法进行了描 述。从那一时代开始,惯常的习俗次第翻新更张,在保罗-高 更之后,画家团体成群结队地开始频繁跋涉于巴黎郊外的风景 胜地间。发现如今路人皆知的那处枫丹佳景,便是为对自然进 行写生而抛弃古典形式&肌⑵化一派的画匠们。从那之后,探 寻出更为殊胜的芒德风景的是多比尼。从今往前其地名不为人 知晓的塞纳河畔,一夜之间,迎来了散步人群的杂沓步履,最 初的发现者多比尼最终割舍了塞纳河的主河道,沿支流欧茨河 溯流而上,逃往远处的昂贝尔,而科洛特则最终滞留于水池与 巨木众多的贝尔德布雷一带。  从这一则记述,比照向岛与江户文学之间的关系,会发现 江户人从时代来讲,比巴黎人更为提前着意于郊外的景色。俳 谐诗人们悬着瓢箪、探寻于江东的梅花丛中,寻觅“微略的春 景”,而藏前的公子哥们则用尾根舟满载着艺人与美酒,不胜 喜悦地眺望着“乡间炊烟袅袅的桥场今户”的河上风光。  一 25 ―  最初为了防止河水的泛滥而修筑向岛的土堤七,不忘施以 樱花装饰的江户人的雅量,跟把都市建成钢筋水泥的森林般的 明治人的营运相比,真有天壤之别。  巴黎的人们如今在星期天仍携家带小在郊外的草地上品尝 葡萄酒。然而我们的新时代却一味地奔波忙碌于毁坏我们如绘 画一般美丽的传统习俗。  这两二日从各地寄來许多明信片,还寄来谷川横陈于前的 温泉旅馆与虬松挺拔的海边景色的写真。友人们照例都外出避 暑去了,可我还是找不到要前往哪里的心境。  廊子边的荻叶氏长地招展着,温柔如水的叶面,朝露穿珠 缀玉。石榴花、百日红在下午的炎日里辉映着如火如荼的强烈 色彩,仿佛正在小睡的浅色的合欢花,一任热得发晕的腥红毛 刷在花木丛凉阴处傍晚的微风中招摇。满耳是单调乏味的蝉声 聒噪,还有断断续续的风铃声一不过我还是无法形成往哪里 走一走的冲动。  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伦多丽姐妹》  的开头,记述了一大段旅行的不偷快。  ……再也没有比四处辗转更无聊的亊了。提起火车上 通明的夜晚,那摇动不止的睡眠,对身体对头脑都是惨不  26  忍睹的灾难,在晃动不巳的车厢里,腰醆背痛得令人踭开 眼来。感觉皮肤净是污垢。太多的灰尘钻进头发里,直往 哏里钻。在车风嘶嘶吹过的餐车里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饭 菓。而这些照我说,仅可称其为“旅行”这一娱乐生活的 令人嫌恶的序幕而巳。  在这段高速列车的序曲之后,便是旅馆的凄洧寂寞。 那是家即使人头攒动也显得空荡荡的宽敞的洒店』陌生而 又令人心怵的房问。令人怪讶的床榻的清冷接踵而至。对 我而言,其他都在其次,再也没什么比床铺更重要的了。 床铺是人生神圣的殿堂。人们把生活赤裸裸地呈露出来, 羽绒被褥的溫暖与宋单的洁净,使静卧其中疲倦的肉体恢 复生机’得以安息。  恋爱与睡贱的时间。我们知悉生存最欢乐的时问就是 在床上,床榻是神圣的,它是大地上最欢乐最美好的亊 物,是值得尊敬、爱戴的。  此故,我在打开旅馆床铺的毛毯时,不由得浑身敢 栗,总觉得很厌恶。在这里,昨夜是谁做过什么不得而 知,或许会是一个特别邋遢、令人作呕的家伙睡在这张床席 上吧。我总是想象那些人们时常在其背后栺指点点的令人 讨厌的丑陋的伛偻、疥疮患者,从他们黢黑的手想到他们 的脚部乃至整个身体,煞有其亊地猜测一番整个儿都污浊 不堪的人们,而且想象那些面对面时发出臭不可闻的大蒜 味跟臭汗味的人们,甚至想到残废人、传染病人跟病鬼的 虚汗,所有入身上称得上污垢的东西、所有丑陋不堪的  东西。  自己即将就寝的床褥或许会有如此污垢不洁的人躺过 吧,每思至此,我连把一只脚踏上去都感到有种难以言表 的厌嫌。  当然这是有关西洋酒店的趣话。日本的旅馆里,存在即使 不超过它们至少不会低少于它们的同样的被褥的可怖,除此之 外还得附加厕所跟每天早晨起来洗漱时洗漱间的不洁这一特别 场景。  我且不谈厕所的情况。设若这里是自己的家,是不会对索 未谋面的人,睡眼惺忪地蓬乱着头发、脸上脏兮兮的抛头餺面 的。而栖居旅舍的无奈是,你不得不套着满是褶皱的睡衣系着 细长的整幅腰带,悄悄摸摸地朝共同的冼漱间走去。  净面处的水流因为流水从不间断,因而青苔滋生,用手一 摸,滑溜溜的,闪着幽光。面且那里除了用过即扔的断牙签之 外,蓝色抑或浅灰色的痰沫掉不完似的悬挂着。腐烂不久的案 板上爬有蛞蝓匍匍的痕迹。四处都飘来厕所的昊味。  因为看重卫生,为了尽可能避开此等不洁,我总是进入本 地首脑政要亦愿入住的当地最高档的旅馆,为此不得不花费一 笔巨资。若单只是花费昂贵即可万事大吉也就谈不上什么痛 苦;大肆挥霍过一番之后,作为礼物,一时乘上火车打道回府 时,戽定有不少不要也罢的光为展示的体型特大的土特产,毕 竟不能在人家眼皮底下扔掉,于是便成为回家途中必须的累 赘。日本旅馆令人不怏之事还有每天早晚老板跟老板娘的寒 ―28 一  喧,敢步时女仆的送迎,对于喜欢旅馆清寂的人来讲,再也没 有超越于此的烦累了。  在我为到底前往何处、为避暑的行程煞费苦心时,秋风乍 起,提前在立秋前八九天来临了。驱赶蚊虫的熏烟,加上让人 觉得晦暗的夜明灯的灯影,眺望洒水末干的庭院,邻家二楼的 三弦声越过疏帘流经耳畔……将东京这座城市的生活打扮装点 得最为俊俏的当属夏季,基本上属于热带特征日本人的生活最 为活泼灵变,令人心旷抻怡的,而且还展示出在其他种族中难 以睹窥到的特征的,当推夏9的黄昏。对此,我深信不疑。  虫篓、飞罗小扇、蚊帐、青帘、风铃、苇箔、灯笼、盆 景,诸如此类洋洋洒洒的器物与装饰品,在其他国度难以见 到!平素苦于过分单调、缺乏色彩的白木家具跟居室,反过来 竟因此而予人以一种难以言喻的明朗轻快之感。与周围的环境 协调一致,日本女性显得最艳丽动人的瞬间当属夏日的傍晚。 身系窄细腰带,浆洗浴衣、支起玉腿的坐姿、新浴后淡施脂 粉,如此温赛诱人舍此夏日夕昏,更复他寻!  沿着老街的护城河,漫步于夏日的夕照里,我屡屡沉浸在 一种三弦般的情调当中,仿佛看见默阿弥所描绘的《岛鸟月白 浪》中,织就飞雁形图徽的罗帐凄清的场面,那种清元调唱词 中常出现的清寂妾室的气氛。  观潮楼主曾经在题为《误染》的短篇小说中,用西鹤式的 文笔,描绘『浴衣以及柳桥女子的情事。称他为老实士大夫的 批评家们,用颇为得意的语言技巧,怒斥之“先生的误染确实 是染指有误”,作为明治小说史上的逸话,仍鲜活如昨,记忆  ―29 ―  犹新。  曾经有一次〔大约是二十三四岁时〉,我在柳桥里弄的二 楼上,打发掉了盛夏阳光最毒辣的时辰。本来是打算约请当时 相识的这家女子到一个凉快的去处去玩,便顺便停留了一下。 不期窗外晾衣台上照射的阳光令人顿时头晕目眩,一时给吓住 了,总之,直到晚风吹拂时,我们一直不动地滞留在那里。晾 衣台上,音羽屋方格、水珠纹、麻叶图案等等应有尽有,老早 以来就一直流行的浴衣,跟新式样夹杂在?起,数不清件数, 迎着河风,猎猎作响。晒台往下直到窗台的踏板上,花朵业已 衰萎的牵牛花、石菖蒲以及其他花木的盒景,跟玻璃金鱼缸并 放在一块。八张榻榻米宽的客厅,全部铺上了涂柿漆的墙纸, 没有壁柜的那面墙壁上,漂亮的五屉橱秩序井然地钉着有把手 的环,朝着胡同那边的外窗边,摆着四五面梳妆镜。不时吹来 的风儿哗啦啦地掀起窗帘,这时,从帘子的隙缝望去,隔着狭 长的里弄,对面人家同样的二楼的花棂窗历历在目。  跟镜台的数目相近,女子约摸有四五人,全都是在浴衣上 系一条细腰带,就那么和衣撗七竖八地躺着。嘴里边叨唠着好 热好热,两三个人却像猫仔一样紧紧贴着,调笑一个老老实 实、一言不发的女子。到最后,不知是谁尖声叫道:“我讨厌 你碰我的头发。”她们还没来得及吵闹,经过窗子下面的什锦 甜凉粉的叫卖声就插了进来,一个人站起身子,慌里慌张地喊 住叫卖的人,有一位斜倚着壁柱,用指甲弹奏的三弦对着另? 位问道:“哎呀,到底怎么啦?是从双数开始的吧。” ―30 ―  她们刚想坐起来,又躺了下去,才刚躺下身子又站了起 来。那里的船底型枕头翻来倒去。在那里,租来的小说跟练习 曲扔得乱糟糟的。受宠的小猫边摇着响铃,爬上梯子,所以大 家都摇着卸下的不知是谁的腰带逗小猫玩。  我只是?声不吭地看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她们只穿一件睡 衣,呈现出万千风情的身体曲线,这些豆蔻年华女子的曲线, 湿得何其丰腴而柔美,不由令我陶醉在一种甜美而优雅的情趣 里,恰如驻足于描绘了聚集在宫殿浴池花地砖上土耳其美人奥 里扬塔利斯特的油画,抑或是从歌麻吕的浮世绘中体昧到的 情趣。  辉映在左右窗台上的耀眼夺目的阳光,从晒台上下翻飞睡 衣的雪甶隙缝间,躺下身子朝上仰望,但见盛夏亭午,清碧如 洗的穹窿是那么高远、那般清湛,它的颜色,至今仍令人难 忘,铭记在心。  照样是在这样溽热的盛夏正午,我从兼任仓库的堀留那边 前往亲父桥方向,堀留一带运输行林立。沿着商店的廊槍下仅 有的一点屋阴往前赶,此时,我听到从货仓里面传来歌舞伎长 歌的三弦声,它同四周的景色隔为一体,美妙得简直令人不忍  离去。  歌声是一位少女的声音,弦子是高音频频的连续弹奏。由 于有了这种音乐,仓房鳞次栉比小街的街景,顿时苏醒了?还 是小巷的景色因为刺激了我的想像,才如此令人听得如痴如梦 呢?就是今天,我依然难以断言。真正的音乐发烧友,听瓦格  ―31 ―  纳的音乐取除歌剧舞台装置,反倒觉得过瘾。不过跟它质地全 然迥异的三弦,可以说是一种极其原始而又中-纯的乐曲,绝不 町能拥有仅凭乐器的音色就能唤醒纯粹音乐幻想的魅力。为 此,在日本的音乐里面,周围的情景在对它的音乐效果上,就 带来不可或缺的必要,这一点是令人无奈的。  那是八月里一个阳光朗照、骄阳似火的口子,晴空万里横 无际涯的蓝天一派青湛,浓醇得鲜活欲滴,髙高地铺盖在干爽 而又污浊的仓库屋顶的上方。小街虽说好像是笔直的,其实不 大规则地迂回着,从连续排列在一侧的仓库门口,自里头的栈 桥往下的水渠的水面恰好跟从洞穴中窥探外面似的,透过暗黑 的仓库里侧,一切都熠熠闪光。系着粗布围裙来往搬运的工 人,在靠水库房门口蹲着乘凉,马路上搬运车的马匹垂着鬣 渠,眯缝着眼睛,好像根本不想赶去成群的苍蝇似的,一动不 动。在运输公司宽敞II面的店面里,在账房格扇门与保险柜 间,年轻人正拨拉着算盘,根本无视人员的出人。鼠灰色的鸽 子三三两两,很傲慢地挺着胸脯,在炎天的屋顶踱着步子。搁 在驮马嘴边的饲料槽,落下不少谷粒。好像在猜度到底从哪儿 掉落似的,精瘦的家鸡有一两只,在马儿的脚底下,战战兢兢 地挪着步啄食,根本没有一个行人。空气干燥异常,又柔缓有 致凉爽地流动着。  当我对一直繁忙的这条小街那不可逆料的仿佛夜晚一般的 寂寞凄清与沉滞凝重,抱持新鲜而又强烈的兴趣,受它的吸引 而步行至此时,耳边掠过歌舞伎长歌的三弦的奏响,声音是从 给毗邻成片的仓库的屋顶遮挡面无法望见的深处陆续传来的。 ―32 ―  在炎天明明历历的寂寞当中,两把二弦正卖力地响起广弹 拨声。  我仿佛觉得从未有过比这一瞬间更能真切透彻地体味出所 谓的歌舞伎长歌的。弦的感觉。长歌的情趣体现了并不含藏在 一中清元调等等当中的,江户气质的另外一面。拍子即使再 快,手哪怕再纤细,听上去还是那么率真、简洁而单纯,特别 缺少执著,绝无情绪上的黏黏乎乎与缠绵不断之处。然而它的 轻快鲜明,在称之为俗曲的日本现代的音乐当中,无有能出其 右者。  民歌所表现恋爱的酸楚辛劳与浮世的空幻无着,还有净琉 璃所歌咏的人性伦理的纠缠不清,尚未体验过幸福而又宽裕的 商家千金,率性而随意,且优雅动人商人闺秀的身影,随蓍长 耿三弦余音绕梁的乐曲,我在幻想里活灵活现地描画了出来。 而且八月的炎天也全然无碍,我幻想中的姑娘,正往领边黄中 带褐的丝绸上系上一条醒目艳红的匹田纹的腰带。  还是让我再信笔由缰,告诉大家一桩垔天的记忆吧。  因为说要去洗山手区深井里的凉水,夏天我跟下街的两三 个女伴一道,嘴里数落着水管里水的热气,前往目黑区的大黑 屋去游玩。途中,在茂盛的竹园跟树林的凉阴等处,是古雅的 小民居,连绵成片。在我走在通往场末街的小径上,忽然从半 山枯败的杉枝墙间,瞥见在种植了稍许花草小院的竹竽上,一 件女孩的睡衣仿佛晾干了忘记收似的搭在竿子上。  即使是下街,不往特别一点的地方去,也决不可能目睹浆  一 33 ―  洗好的露肩式样的睡衣。它经过洗晒,包藏昔日风采浸染的色 泽,已经斑剥得面目全非。翠绿的只有河岸的弯柳,对蝉鸣声 也会相当稀奇的下街女子的身世,坐轿车也好电车也好皆出人 不便的贫穷不堪的场末街,若在此蜗居一生,在秋雨声中衰 老,心绪会是怎样的凄苦!当我如此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时, 在以前一直是惟有寂寞冷清之感的场末街的印象里,突然不能 不附添上人世的零落、衰老、病死等诸多特别的悲惨境遇。  下街女子的睡衣呀,在灯火的光线下、在树木与花草的丽 色间,是值得观赏把玩的。东京的街市里还有庙会,庙会时的 夜空笼罩在煤油提灯的油烟中,靠近水渠旁边的街道尤其显得 柔美动人。我是否能跟每年一样,今年的夏天也留在东京呢? 八月也已经接近彳-号啦……  1910年8月  ―34 ―  传通院  我辈再轻狂放浪,也无法忘怀曾经哇哇坠地浮世的一隅。 设若它就是都市的屮心地带’我辈将围裹在无比的荣耀当 中,感激之泪将迷糊我们的双眼,朝代表着一国繁荣昌盛的伟 大的背景凝望注目。又设若它就是破落不堪孤村的尽头,我辈 反而会觉得,在深不可测的眷念当中,同时会有一股悲怆与 爱怜。  荏苒的时光在每一瞬间添加了追忆的甘美。我一年一年的 回想、慕恋着在都市北边小石川的山岗。  在十二三岁之前,我从未离开过我降临人世的此地山岗。 当时的我,因为一桩不知情由的小事,父亲变卖了小石川的邸 宅,而在饭田街租室暂住,打那以后,正好是日淸甲午海战伊 始,再次搬家移居一番街。至于在如今的大久保买下地产,是 老晚之后的事了。  我从饭田街、-番街还有新搬大久保的家,因要办一件杂 事经过小石川的高坡时,在尚未年满二十的学生年轻的内心深 处,不知怎的,心情好像通读所谓的兴灭无常的中国历代通史  ―15 一  时那般寂寞凄惶而又悲天泯人的情怀,仿佛是大梦一场。特别 是打自己呱呱落地声音旧院的门前经过,透过灌木丛的枝梢可 以望见宅邸的屋顶,那灌木丛在我的记忆里连一枝一叶都是那 么清晰。此时此刻,我明明看到父亲的名札后面盖上了陌生不 识的他人的名字,却无法涉足宅中一步,每念至此,越发想再 度寻觅那面信笔涂鸦房间的墙壁,在房间的窗下挖出的金鱼池 等所有儿时的陈迹遗址,也就必然对现在居住其中的新主人内 心怨怼不已。  打从我住进去之后,房子已是陈迹斑斑。因此,不久我就 得知新主人连门墙都改建一新。也就是说,我儿时的陈迹已经 永远从这个浮世中灰飞烟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号称寺院艺术的大型美术制作,是凭借伟大的力量在它所 在的土地上形成难以更换的某一特色的。在巴黎有巴黎圣母 院,在浅草有观音堂。与此相似,在我出生的小石川〈至少仅 仅在我的心中广令人不胜依恋地想起小石川的象征,将其他 街道跟这一街区区分开来的,当属传通院。在日渐式微的江户 时代,与芝区的增上寺、上野的宽永寺一道被世人敬仰为大江 户的三座灵山的便有传通院。  传通院这方古刹从地势上看,也是位于小石川这一带髙台 上的峰顶良又是最中心点。小石川的髙地位于发源于关口瀑布 的汴户川上,南边的林麓洗浴着江水,从水道端攀爬,经过数 处陡峭的山坡,往传通院方向的地势越来越髙」它的东边与本 乡相对峙,毗邻富坂,北面可远眺冰川的森林,下可通至极乐 ―36 ―  水,西向是绵延不绝的斤陵,从以浩钟名闻遐迩的目白台一-路 逶迤到在忠臣藏一带妇孺皆知的髙田马场。  与这里的地势相仿佛,我幼小时幸福的记忆,就是以这方 传通院古刹为中心,当然也从不远离其左右。  诸位不妨想象我在听闻传通院遭焚后,陷人何等无奈的绝 望之中。那是打国外归来不久的事,确切地讲是十一月一个阴 云密布&寒冷的卩1子。我忽然想起小孖川,便孤身?人在午后 前去探汸数年间未曾访晤的传通院。附近的街市已经变得面目 全非,只有古寺的院宇一如往昔残存于世。我至今仍清晰地地 记得,多处挖补可谓亳无定所的正殿的旧拉窗,与栏杆腐朽的 走廊可谓唇亡齿寒、同病相怜,数不清有几十扇,无比凄清地 瑟缩在--起。这是一段何等不可思议的缘分,正殿就在当天的 夜晚,在我打追忆的散步归来略感倦怠地人眠的梦寐中,彻彻 底底地化为灰烬。  我记得,芝区的增上寺遭焚大概也是那一阵子。 过了半年之后,或许经过了约摸一年也未可知。我那时没 有写日记,确切的日子记不清楚了。某日我再度散步到小石 川,但见饱含雨气沉滞凝重的晚风,反复翻弄着在废墟石砾间 生长的杂荜绿叶。  无论如何那般宏伟巍峨的建筑一时化为乌有了,院宇一如 荒野荒凉空泛,滞重的晚风恰似勾引起无常之感的风儿,洋洋 得意地恣意席卷着。打那以前,为正殿遮挡无从望见的里面的 坟茔,变成焦黑一片,自形销骨立杉树的枯枝间即可一览无 余。其中,既有家康阁下母亲大人的基室、也有不知详名名高  望盛的卨僧之陵基。这呰是我幼小时候大人们反反复复谈论不 休的。那些名高位贵者的坟冢如今一任其荒颓败芜,显得残破 不堪,从土墙崩塌处冒出的灌木丛、郁郁葱葱的狗尾草,以及 匍匐着倒卧于地的石制门廊间的野茑叶,在反复无常的晚风中 摇摆不定,不时发出丝丝的轻响1让人细听上去,显得无比寂 寥,难以成言。  据传说记载,惟有水户黄门斩杀爱犬的寺门,幸免于火灾 的蹂躏。由于耸立在它老后边的正殿消失,这一背景不见了, 它那美轮美奂的曲曲弯弯的雕刻作品为数甚多的顶梁,仅有它 们孤独无明地在层云弥漫的苍穹之中,孓然茕立,那副情形, 反而愈发让人悲叹其未曾遭罹殉死的命运。门前立着竹栅栏, 竖着连篇累牍地刻写着重建正殿捐募款项的活生生的牌札。传 说正殿在不久的将来通过募来的款项会如同基督教的教堂般, 新修起一座半是西式风格的屋宇。这是何等可观的进步啊!  我的回忆纷至沓来。还是六七岁的时候,一位老人从芝区 的增上寺移至传通院任住持,他安乘着坠有紫色纽带的长柄驾 笼,在因随喜的热泪而呜咽的成群结队的善男信女跟众多僧侣 排成队列的送行下,经过这座石坊门飘然而去,这一情形在我 的眼前一掠而过。如今,060100^116 (民主体制〉跟户0止 (实证主义)的时代已经日复一日地抹杀了最后美妙的 历史的光环,非得搅扰落伍于时代的诗人的酣梦不可。  安藤坡业已夷为平地。富坂的防火地带,已经建起了出租 楼,当时名盛一时的树木如今也不过只剩下两三株了。残留着 ―38 ―  水户藩邸最后面貌的炮兵工厂髙大的红色后门,不知撤到哪里 去了,陈旧的瓦檐土墙已经改建成红砖墙,引得全家人闹哄哄 的绘画书屮常见的那座水门,已经形影皆无。  外街的街道上林立的商家,净是一色崭新。以前在这边的 街道1:决不卩I能见到西式女丄用品店、西洋点心铺、西洋文具 店、杂志店之类如雨后舂笋般纷纷出笼。同样是丝绸店跟西服 店的店向黾,其物品已经焕然-新了。  昔円那些少女的倩影,如今何处可求。她们就是从六尺衝 的小巷抱着印有流派徽纹的黄褐色的布包出来习艺的。从久坚 街的秽多街戴着编笠出行的唱驱鸟歌三弦声的女艺人,又在付 处可见?时代今昔不同了。在新浴的秀发1:插着黄杨木梳的年 轻公务员的妻子,掀开写有松汤或是小町汤字样浴池厚帘门款 款出行,在这些街角处,蹦蹦跳跳的女学生们发出东京口音的 赞叹声,目送着电影广告队的远去。  到『今天,还有谁人能知,在这边鄙僻静小石川的髙台一 带,过去普通的居民曾将舞蹈界名艺人坂东美津江卜居此地当 做本地的荣耀,嘴边时常挂着同样是小石川出生名人们的逸 事,如曾因在曲艺场弹曲而被逐出家门的三弦名人常磐津金藏 等,有多少人知道那个年代的悠悠往事呢!现代某位评论家或 许认为我之所以爱好艺术是因为见识过巴黎。其实,授与我爱 好巴黎艺术的、它的受难、它的神灵感应的裉本的实力’正如 法兰西人对贝因哈特、意大利人对杜丝一样、正是崇尚坂东美 津江跟常磐渖金藏的当时年青人髙涨横溢热情的感化,舍能无 他!滋生了哥泽调的江户衰亡期的唯美主义,于我而言,赋予  一 39 ―  我相当充裕的艺术累质去品味二十壯纪的象征主义。  肖夕暮时分起,当太色幽暗人梅的亇后,绣球花盛开在牛 天神树的树阴中,还有,在南去的候鸟啾鸣的秋丨』黄昏泽藏稻 荷里大朴树落叶纷纷翩若惊鸿时.我手柱藜杖,小憩于传通院 门外大黑天神的石阶上。轻抚着其时安放在堂内的一如往昔模 样宾头卢尊者的头像,孩提时分在这块小石川的故里,我熟悉 透了的各式各样的人们,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呢?昔日的往事不 由令人心向神往。  总之对我来说,除了母亲跟乳母叙述的桃太郎跟花开爷爷 的故事之外,最初传授给我浪漫气息的,便是这尊大黑天神的 祭日里从不漏缺的杂耍玩偶人跟在路边说书讲古的两位老爷 爷了。  他们两人到底来自何处,我无从知晓。然而打我来到这个 世界知道庙会这一事,直到后来离开小石川时止,两位爷们总 是在冒着油烟的灯下拋头露面,他们的颜面经年累月从不更 改。如此说来,或许在同样的甲子之夜他们还会在同一场所露 面吧。  玩木偶的老爷爷是位眼力极差精力不旺的男子,用仿佛盲 人哼唱时的苍凉的歌声,应着节拍哼唱着什么“本乡驹込吉祥 寺蔬菜摊的小七对小姓吉三着了迷……“,扯放着系在木偶板 上的细绳;说书讲古的老人是位尽管牙齿漏风却眼神可怕目光 如炬给人印象不佳的人。看上去是打老远处来的,任何时候都 是一副穿着草鞋,打着绑腿、把和服衣襟掖在腰带上的出行打  扮。让人想到留抻归家的照夜路的带弓形把手的手提灯,他紧 系在腰前低胯处绾起结儿的真冚产的三尺腰带的屁股处。一旦 庙会当天有三四个行人聚在他的周围,老爷子就口衔烟袋直起 蹲踞在路旁的腰板,给马灯点上火,飞快地打量了聚拢在周围 的人们,’把扇子扑腾得噼啪噼啪响,将从彝子里连吸了两三次 的唾沫响亮地吐在地上。于是以极其低微的干哑的噪音开始, 渐次变成训练有素的滔滔不绝了。  “……但见女人‘啊,的一声惨叫。来者不是别人,正是 三本木的松五郎,他从赌场打道回府,可谓兴致勃勃,举着熄 灭了的松明正趔趄而行……”  故事越是接近紧要的关头,老爷子总是突然改变语调,插 进一些令人费解的一无是处的滑稽故事,以此作为从听众圈中 收集文锒的前提。早就熟悉此道的听众洞察了这一动向,在半 合半开老爷爷的扇子还没伸到他们面前时,就七零八落地跑开 厂。于是老爷爷当着依然站立不动的听众赌气地说,“那些人 以为我不吃饭也能活下来呢。光天化日之下损人钱财真是一帮 混蛋:如此这番鼓舌弄簧,想引人发笑,天真无知的孩子不 知不觉问挤到最前头来,见此情形,他嘴里怒喝了几声欲吓退 他们,继之自己又自艾自怜地笑了起来,照例吐着唾沫。  庙会的旧事中嵌人我的记忆当中还有一位,她就是听说住 在富坂下街魔芋阎魔庙附近的瞽女。看上去像是为了乞讨而更 张改弹三弦的,身体长得结实粗大,年纪像是十五六岁的样 子,坐在点亮了煤油马灯的席子上,整个晚I:不停地弹唱着连 调子跟感觉都不对劲儿的《一鸟屋》。她的样子煞是可怜,赶  庙会的人们都会停下来扔钱。过了两三年,肓女成了颇有名声 的专门沿街挨户乞讨弹唱的艺人,能弹唱出诸如《春雨》、《梅 舂》之类的段子,可是弹着弹着,不知何时竞不见了踪影。我 也不知道家里的女仆是打哪儿听来的,说是那个瞎子女人眼睛 不管用却跟男人私通丫起来还怀广一胎呢。  同样是庙会日的夜晚,有一位男子耍起了独角戏来讨钱。 他嘴里念念有词,东边相扑手是小柳,西边是两国,从报幕员 到司仪都是一人独演独串,然后把东西边的相扑员的手臂轮流 分开,结果是全身光溜溜地继续比赛,连裤子都掉到广地上。 不一会警察禁止他脱成裸体,那以后的庙会日似乎再也不见他 来了。  提起金刚寺坡的笛熊,是理发店的老板,他放下正经的木 工活不做,专事吹庙会的笛子。按摩人休斋虽非眼瞎,却是生 来的夜盲症。本想去弹三弦,可是感觉迟钝。曾经一度当了评 书艺人的二牌演员,由于前途无望,最终当了盲人乐师,是一 位略通舞蹈且会评唱说书的开心果。  提起般若的阿留,是一位满背剌着般若文身的年轻木工, 一位爱美的酷男人。他总是绾着大发鬌的顶鬌,自前额到头顶 的光头剃得青光发亮。当时绾着顶番的还大有人在,不过大多 是年过四十的老人,所以这位般若阿留是一位将曾经在音羽屋 从艺的六二以及佐七那样风流潇洒、英俊豪迈古时艺人的身 影,保留重现在我的眼中难以忘怀的恩人。  过去让被水户阁下看重、忝列栋梁之列、戏称为领取俸禄 ―42 ―  的家臣想人非非的,其浮浪之名常为邻人挂齿的澡堂女,就是 在白浪小调里似乎也曾扮演过的丨丨丨时代的卖春女子。作为江户 时代的遗风,在当时的澡堂住在二楼涂脂抹粉的女人爱勾引人 浴的男人与之戏耍。想象…番如此光景的江户衰亡期妖艳照人 的时代风貌,其至令人对西洋绘画中时常描摹的美女嬉戏游玩 的浴池欢乐图不胜钦羡起來。  小石川随着东京全市的发展或许会不到几年就面目全 非吧。  起始从六尺巷的租书店借阅老式木版印刷的《八犬传》 时,在我幼小的留下很深印象的,便是无法言喻的、神秘冰川 的河流弓大冢的森林。从我最后一次谒晤位于茗荷谷畔的曲亭 马琴的宝冢,倏忽间,十四五年的光阴已然失去……  1910年7月  ―43  7谷老屋  逐岁衰老母亲的面容,近来在相对静穆平和的家庭灯光映 照下,总不由令人回想起依然历历在目的下谷的祖母来。  幼小的记忆是四岁或五岁,可以说那之前的事怎么也无法 回溯了。在我的心底初次诞生记忆的萌芽时,回想起当时的情 景,感觉到仿佛是在幽暗灯火的光影中,看透了深不可测的伽 蓝正殿似的。这一格外神秘的雅致心情,在如今的身世中,为 浮世的炎风无情地吹刮,愈加心清气定,愈发添加了神秘感。 告别称之为“现实"的巷闾的铅华,及至膜拜在称之为回想的 寺宇前,人方始触及到安宁、慰藉的空气。趟过那最朦胧不 清、最遥远的记忆,回想下谷之家之欣喜,完全是由于这一 点。即使是深为现世疏离的身世,在那遥远的过去,作为一介 普通人,跟他们同样拥有幸福安详的时刻,每念至此,是何等 无上的慰藉与宽怀。  我內然从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初次记仵下谷的家跟下谷的祖 母的。可足下谷的家,较之我出生的小石川的家是另一番天 地,而且距离非常遥远,仅有这一印象,【上我觉得似乎从那时  起就^然于心。每当我坐上了汽车.身体不断摇晃期间,我不 知不觉间睡着了。过了不?会儿,给人摇醒时,我已经能分辨 跟乘车出门时所见到的大门完全不同的门庭,以及全然不同的 人们的脸面。  除了出牛之家的树木跟泥土之外,我初次明晓的世界万 象,便是我出生的小石川的家庭与下谷的家庭间不断往來时途 中的景色。当我不再拥在母亲的膝上或是女仆的膝匕,虽说年 幼却能一个人乘上人力车的年岁开始,打那以后,我记忆犹新 的这一途中的景色,如今回想起来,比起仰望业已消殒的寺院 壁画显得愈加神秘莫辨,越发诗意盎然。  蓝天与人家的屋宇,还有路旁的树木,举凡一切均是不町 思议与不胜恐怖的源泉。其中尤其是自传通院前连接富坂的炮 兵工厂的瓦顶土墙,踉院子里蓊郁茂密的林木,在我的眼中显 得何等惊悚可惧呀!富坂正因为是危险而陡峭的坡道,一定要 小心翼翼哟,家人包括母亲在内在把我架到车上时,肯定会忧 心忡忡地提醒出人的车夫,好像还有其他原因似的,那些场所 特別镌刻在我的心上。而今天,跟电车的开通一道,瓦砾、漆 灰筑就的那面鼠灰色的瓦顶土墙、墙角处整齐排放着砾石的高 高的土堤,都一齐消失一空不存影迹。院内的树木看上去大部 分被砍伐,我最近在电车通过时每每把头伸出窗外观看,举目 所及,无有一物能唤回昔时的幽暗与凄清。  下了富坂.经过水户殿的朱门,再登上险峻的“对面富 坂”,这之后,顺路经过本乡来到开凿的山路。这一带街景的 记忆全部抛之脑后了。从下谷回家的路上也好,从小石川开始  ―45 ―  的行程也好,这一路途正好我是在车上睡过去的。  说起睡眠,母亲、袓母出于担心我给外面的风吹着,总是 告诉我:“你要是在路上睡着了,富坂的树林里会出来一个化 身人,会把你那些宝贝礼物都拿走的/有时从下谷回来的路 上,我全部身心放在从祖母那里收到的点心跟玩具,用小小的 双手把它们紧抱在胸前,可是终究还是睡着了,回到小石川的 家中醒来之后,发现点心跟玩具安好无恙,竟不问缘由地悲喜 交加地号啕不止。  下了本乡,在广小路上,会有铁路马车通过。它格外不可 思议,我时常望见那些透过窗子见到的乘客的脸,可他们到底 是些什么人呢,看上去跟母亲还有祖母一点也不一样。  穿过广小路,走过乱糟糟的御徒街,忽然来到一块宽敞的 所在。这便是佐竹原。过去是佐竹侯府邸的遗迹,一时之间如 同浅草的奥山般观光客络绎不绝。我记得在此进过钓鱼池,看 过击棒球,还欣赏过硕大的大佛像,不过那都是相当大之后的 趣事了。  一条特别宽阔而笔直的大道两侧,挖有两条大沟渠。沿着 沟渠的住宅看上去都矮小贫瘠,其中惟有我袓母家的宅子与众 不同,拐角处建有高高的仓库,古香古色的冠木门,围着钉有 道钉的板墙,在幼小的心中显得无比高贵和格外寂寞。  封建时代的贵族趣味,其实在这个古雅的下谷大宅的所有 角落,无处不羁留下它的旧貌。我在想象今日派武士的家庭情 景时,眼前必然浮现出如下的事物:下谷大宅的两根木桩间插 —条横置的冠木门,院子深处搭建的铺着宽大板台的大门,将 ―46 ―  窗格涂成油黑色的两扇拉窗,将桔梗的家徽染成绀紫色的雪白 的贴纸墙壁,挂在贴墙横木卜,泥金両长刀的刀鞘以及长达两米  的长矛。  从这里打开跟埴壁一样绘有家徽的隔扇,便是宽敞有余、 幽暗薄明旦毫无生气的客厅,在它宽大的壁龛间,在古老的装 饰物前,放有长刀短刀及甲胄。  铠甲仿佛活人披挂着一祥,顶着头盔,戴着只露出脸颊的 假面,两条护臂按在膝头上,两只护腿左右各一地伫立着,可 是下、脚跟脸都不复可见,只是扮出宛如活人般的形态,在幽 明的客厅尤其幽暗的壁龛间,看上去总是纹丝不动地凝然端坐 着,打一开始就让我觉得百思不得其解,直至久远的后来。在 雨丝纷飞的阴暗时日里,则更加让人觉得心惊胆寒。  不过也许是从七八岁时开始,从我喜欢武士画本跟半截木 棒时起,我对甲胄的想法完全焕然一新,也是不争的事实。  下谷的家中,当时住着祖母、伯父跟伯母,还有一个最小 的叔叔。不过,除了这些现在我依然看见的人之外,在那栋古 风犹存的阴暗昏明的宽大屋宇中,直至不太久远的以前,袓父 大人曾经在此生活过的痕迹,仍能让我略略感受得到,而这全 是因为那副铠甲跟武器,以及摆放在挂有铠甲的客厅里林林总 总的古老陈旧的道具、箱箧乃至书杂等。  小石川父亲的家中则没有铠甲,为什么光是下谷的房子里 竟有类似铠甲跟长矛的器物呢?曾求教于祖母,她的回答是: “那是先人的遗物呀!"起初我虽然懵懂不清,但还是隐约明 白,人死不能复生,而是永久地远逝了。接着不知怎的,在活  ―47 ―  着的人眼中,留下这些不可思议的遗爱之物,对此事生发感 慨,这的确是一个契机。  下谷的祖父啊,您老人家业巳隶厲于过去,在我少年时代 的心中,投射出何许幽暗而又神秘的光彩呀!下谷的祖父既是 尾川家的儒士幕僚,又是在明治维新之际与勤王志士们交往甚 密,且深蒙三条实美阁下的知遇之恩,成为明治政府初期一言 九鼎的重臣。孩提时代弥漫于耳际的此类有关家族历史的传 闻,直至我长大成人后,许久还在我的心底予我以不吋撼动的 感动与激励。  追怀波旁王朝而始终不渝的夏多布里揮,在他的自叙传记 《来自坟墓的记忆》的卷首,述讲“吾人生而为贵族。阿尔法 雷德〃德丨缪塞在叙述《一个世纪儿的忏悔》时又占尽先机,酋 先洋洋洒洒地写就了长长的篇章,记述了他出生于世时当时社 会的形势与状况。这一切对自传体小说的著述者而言,并不仅 只是在自己的传记中徒然无功地添加什么小说色彩的手段,而 是因为,他们深信要细致了解他们一生中的思想及精神生活, 将具有不可替代的深刻的意义。  当我到了和祖母以及父母亲等一道前往向岛去赏花的年岁 时,他们告诉我,白髯神社的堤坝处竖立着巨大石碑,就是下 谷祖父的门人为颂扬先生的功德而建造的。而在当时的我看 来,不知何故,真正的坟茔虽在谷中的天王寺,在此兴建同样 的东两,全然不解其意。我想或许只有伟大的人才会筑就数处 蓽室吧。  石碑如今仍兀立在原处。对尊重历史完全澡无头绪的东京 ~ 48 ―  市政府,如果不把市政改革的黑手伸到那些偏僻的角落,或许 那些石碑从此以后会一直作为白髯神社院宇内的装饰品才长久 鼉立于斯的吧。  十七八岁时,为了抚慰在“幼学便览诗韵含英”等学科时 的无聊,我罗织了如下汉字,排成汉诗。  孤碑一片水之涯, 重经斯文知是谁。 今曰遗孙空有泪, 落花风冷夕阳时。  然而仔细琢磨、我巳从这一时候,初生了放荡的诗趣,换 言之也即初萌自文字中唤醒的艺术快感。在称为香奁体的中国 古诗中,其曼妙美艳的形式是何等迷醉了我的诗心。  艳体诗成拂壁尘, 竹西歌吹买青舂。 二分明月犹依旧, 照此江湖落魄人」  别后情怀愁易催, 相思有泪梦低回。 桃花落尽人何在, 细雨江南春水来。  我摒弃了课业,拼凑起这样的文字且乐此不疲。然而,汉 诗抽象化且富于夸张、佶屈难驯的苦恼,对我而言,催赴我不 久便醉心于柔软温情且自由自在的为永春水的写实主义。过不 多久,这种精神上的文学游戏,与二十岁的肉体的需求合为一 体,数次使我的身躯远离家庭的篱藩,牵引到荒淫无度、寻欢 作乐的巷闾中去。我完全忘记了下谷的家世,醉生梦死地度过 了数年的时光。三卜岁的秋风吹拂着夏日的树叶,故荡的美 酒,对清醒之际的百无聊赖,以及初显端倪的颓废主义的艺 术,仅能唤起一时的慰抚。悔恨如同交错的狼牙愈加噬咬着我 衰弱的肉心。  在此,且让我两次连缀起同样的文字:“逐岁衰老的母亲 的面容,近来在相对静穆平和的家庭灯光映照下,总不由令人 回想起依然历历在目的下谷袓母来。”  祖母一如所有凡人都会衰老而终一般,还是驾鹤西归了。 那是我跟小四岁的弟弟一道,到小石川竹早街的小学上学时, 所以在记忆中,历历分明地浮现出家庭中当时悲怆的一幕幕 情景。  不知从何时开始,祖母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经常到小石川 的家里来了。我也不像以前那样往下谷的老宅去玩了。我不大 记得,祖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身染病疴的,到底是什么祥的病 恙夺去了袓母的生命也不大明白。我跟母亲一道时常去看望她 的病情、然而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就中断了。这样一来,母 亲就把我叫过去叮嘱了些什么,把我跟弟弟托附给照料我们的 女佣人,留下父亲一人,自己一个劲地往下谷的老宅那边跑。 ―50 ―  简直是度日如年,日子太冷清了。较之祖母的病情,应该 说我对源自病况周围清冷的环境感到特别悲哀。就一个在甜水 中泡大的娇孩子来讲,他习惯于动不动就不由分说地漫天撒 娇-任性之极。于是照料我的女佣人,就会郑重其事地屏息敛 声,对我说:少爷呀,你的奶奶正大病在身哪!所以我就像做 了亏心事似的责咎不已。钊底怎么样才好呢,我真的不胜悲 哀。窃自以为要铲祖母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母亲能回到我身边 就好了。  每天早晨都让女仆伤透了脑筋,终于把我送到了小学’有 一大中午时分,家里迎候我的车夫突然来到广小学的操场。他 对我说,快跟弟弟一起到下谷去! 一想到会见到离别广好久 (其实就一星期左右〉的妈妈简直欣喜若狂,根本不去猜测其 他旁事。  时令到底是冬天还是复天都不大记得]^。街市的景色在我 的眼中荡然无存。只有在止要踏进下谷老房的冠木门之际,我 留意到平素总是无人出人门口的板台6,摆放着三四双驹下木 屐,还有一双皮鞋。我们平时总是从外面看不见的侧门进去惯 了,惟有今天像贵客一样,从板台进人室内。不知何故,随着 我们一起乘坐的车子驶过板台前发出的响声,好像静候着这一 切似的,只见正门的拉门打开了,出来一个身著家徽的捻线绸 料外衣下套裙裤的从未见过的男人,出来迎接我们。小孩子的 直觉无端告诉我,一定出现了什么火饶眉毛的急事,所以刹那 问的不安令我想不顾礼貌地大声呼喊妈妈这一名字。这时无声 无息地拮梗色家徽的隔扇门打开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赶来  一 51 一  的,我的父亲蓦然从那里探出头来,他的脸色令人心惊胆战, 所以我大吃一惊,张着嘴惊竦地站着不动,于是父亲一声不吭 地牵着我跟弟弟的手,带到里面的房间去。那期间我心里一味 想着母亲。  母亲不出其然地出现在那里,还有伯母、伯父跟小叔。在好 像是医生的一个陌生人身后,一位身著黑色西装、脸色头发跟眼 睛的顔色都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身材髙得吓人,他正忧郁地侧 伸着他的长腿坐着。我从来没有像正好今天突然在下谷老房的 内宅里看见如此不可思议的人影般,错愕吃惊过。在袓母身体 康健时,好多个星期天,我被带到当时甫建成的壹岐坂教会的 教堂时,我记得在那里时常见到那个洋人,事到今日还记得他 的名字是斯宾耐尔博士,是一位来自德国柏林的传教十。  在教堂不时见到葬礼的情景,跟斯宾耐尔博-丄的身影,一 下了把我的心揉碎了。我在根本没有谁提醒的情况下,自己主 动地正襟危坐,也许就只有这一次。  朝着仰天躺卧着祖母的枕旁,母亲双膝前蹭,用低低的声 音一板一眼地:  “宗吉来了,是宗吉,妈,是宗吉。”母亲反复唠叨着我的 名字。  祖母看上去还没有睡着,顺着声音,睁开了眼睛,只有眼 睛朝着我的方向,接下来似乎微笑着招呼了一下。  当时伯母朝我的手中递过细匙一般的东西,用眼神示意我 往祖母的嘴里喂药。我战战兢兢地依令而行。  当天夜晚我住在下谷的房子里。我不大记得,从翌日起床 ―52 ―  到上午是怎样度过的,是在吃过午饭不吣晌的工夫的事。平隶 让我觉得特别害怕的伯父,拿着一截长弓走了出来,我不作声 地望着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伯父对我说,我要把到院子里来的 乌鸦赶走,你也来帮忙吧。我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到到底是否有 鸦叫,所以在当天,实在分不清,为什么住在下谷的家人那么 讨厌乌鸦的叫声。  乌鸦在伯父的驱赶下飞走后,过不一会,又好像到祖母休 息的卧室的屋顶上聒噪起来。只叫了两声,不等人来赶它,就 不知飞往何方而去了。这是事后很久,谈到魔鬼跟乌鸦的话题 时,作为事例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方才略知一二。  我跟大家一道,像昨天下午一样,坐在祖母的枕边。很真 切,是在掌灯的时分。静卧着的祖母在我儿乎未曾觉察期间, 停止了最后的呼吸。  嗨,实际上,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明晰地回想起,祖母留下 我们离开我们的世羿往另一个世界而去,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在 何处。除了在祖母弥留之际,特别静穆平和之外,我实在说不 出什么。  我确实既没哭泣也没喊叫。可是母亲跟伯母,那些这之前 我一心认为他们是大人的人们,总是哭哭啼啼个不休,见此情 景,我顿时没有主心骨,不知如何是好。我害怕如果我不像大家 ?样哭上几声对祖母就太不敬了。可是当时的我,在我那孩提 时的心中,还未准备好跟大家…样无比痛切地感受死别的悲哀。 是夜,-些我素昧平生的人来到下谷的老宅。我们静静等 候着传教士斯宾耐尔博士匆匆地赶来,一群人就像我时常在教  堂里见过的那样1泪珠涟涟地长时间默默祝祷。 下谷的祖母终于升上了基督的天国。 没有必要在此记述殡葬的情况。我只想说一说,随着年事 的增长,起初见到铠甲跟十字架这两种可谓誓不两立的物品并 列摆放在下谷老宅,想来实在神秘莫名。  祖母将挂于门口横木I:的长刀夹在腋下,在曾经喧嚣尘上 的幕府末朝的某一瞬间,直至她的牛命香消玉殒的关头。如今 只能在歌舞伎戏剧的舞台上方可见到位居三品的名门闺秀,是 出于怎样的动机,竟至相信了从遥远的大海彼岸飘洋渡海而來 的新教呢?我是无法推测她的心理的深层变化的。哈,这是何 等不可思议。当时文明开化风气在抛弃历史的权威上可谓雷厉 风行,在这一时代里,对不学无术、倨傲无礼的明治之子的我 而言,将祖先遗馈的封建时代的宝物,如此不加修饰地予以展 示的所在,难道不正是那栋古老的下谷宅第呢?问时,引人误 解国人的迷梦尚且未曾明确醒来的时代里,对居安于偏狭岛国 之子的我而言,展示异彩纷呈的新型宗教的所在,的确就是那 栋古老的下谷宅第呀!哈,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的母亲跟祖母一样,不久前开始信奉了基督教。 我的弟弟继承了下谷的家业,也是在不久前信从了基 督教。  惟有我一人不知何故,跟那些和善可亲的东西分道扬镳,  正走上一条别样的道路。  1910年12月稿  ―54 一  乐  器  乐器无异十恋人的照片。像片不会开口说话,却足可慰宥 焦渴小安的心灵」纵使不太弹奏,不会弹奏,哪怕没有拊琴 人,有乐器的家庭也会无比温馨。  与艺术同好推心置腹地畅谈,或与恋人天真无邪地嬉戏, 以及独处静室耽于沉思,其居室内若置以一宗乐器时,现场发 生的所有生活片断,都尤一例外自然而然地、深情款款地予以 诗化,仿佛连对必将来到的末来时〖丨的向往中,也会平添上一 5雅致色调,予人以无町言尽的喜悦心情。  缄默无声的乐器外形,刘目不转睛地凝望它的我而言,较 之不时聆闻乐声,尤能展示羊富多彩的沉思默想时的偷悦。  乐器恰似赋予灵性的人一般,其品质可谓千差万别,其形 态亦垦林林总总.向人诉说着精彩纷呈、风情万种的话语。  在室内一隅,在个微阴的午后,口光实难透过窗帘的花 边,雾气浓郁的北方海域的风景画中,印象派的色彩啜泣无 泪,在那方墙壁中,有一只细长且卨挑的雕花玻璃瓶,插在花 瓶屮的一朵蔷薇花,慵倦无力地将身姿倒映在油黑光漆的琴台  ―55 ―  上,仿佛雄狮般伸展着前脚长久且平静地蹲踞着的钢琴的英 姿,令人生发漫想,或许不待触摸其雪内琴键丽人的指尖,便 会由海涅径直奏弄出浪漫曲(口^冗)的数篇乐章。  若是在波斯织就的地毯上,脚套绣花式样的柔软弹性的草 屐踩上去,或在绢绸垫枕不计其数地堆放其上的长沙发上半身 侧卧,从埃及烟草的蓝烟中,凝视张挂于墙壁上的曼陀铃,注 视它那圆鼓鼓的、富于光泽的、弹性十足的后背,仿佛从远处 聆闻到3印II丨出&舞蹈跟哈巴涅拉舞曲(^!^叱二)的狂欢节 的喧闹声。  五月梅雨季,将三弦琴包裹于睡衣中的茅舍中的佳趣,只 可意会,总之在此是无法言表的。  就在古朴雅致书斋的壁龛间,任其一直尘封烟熏,搁上一 把三弦琴跟一管尺八箫吧。自己与其染栺这些乐器,不如无比 怀恋地远观其形影更具风情。  此类乐器,已是经年累月、历经数人之手吹奏过生命的强 音,即使眼前无语,在幽明的壁龛间的角隅,不时会在高高堆 积的书杂后面完全埋没身姿。可怜可哀的二十岁梦餍的骨殖, 即使我伤心无比地哀叹他们的命运,无论如何,在自己身上, 像过去那样把它们拿在手中游乐一番的精神与幻想,已一同在 倏忽间消弥殆尽。我恰似一位痴痴狂狂咀嚼亡人之爱的痴汉, 只想率真地娓娓诉说这些乐器的历史,那是何等其乐融融、抚 灵慰伤。  巳是住在小石川十二三岁的旧事了。父亲家的里手是一面 ―56 ―  令人恐惧的山崖。崖上氐着如同森林般茂密的树木,穿过下面 的贫民窟,从远方坡地的中段搭建起的寄居宿舍的窗口,那山 坡正好跟父亲家的髙坡对峙,某一个晚上传来连管、尺八箫合 奏的歌洞,我是何等心旌摇荡,有一种无可比拟的亢奋。很早 以前从少不更事的孩提时起,流注在夏大每个夜晚“新内”曲 调的三弦声,那一夜初闻尺八箫的曲调,细风吹送过来的远方 赤城下祭祀之夜的震天鼙鼓声,如此等等,我都不由得感到一 种幽明莫辨的神秘的冲动。那一瞬间的内心状态,如今仍历历 在目,〖己忆弥新。那种初闻之令人耳目一新的声音仿佛并非当 时才听到,而是在自己未出生以前便数度有幸聆闻。幼年时代 所经历的诸般神秘的冲动,或许远自鸿蒙太古近至眼前今朝, 生发于滔滔不绝横无际涯的人生长河中泛舟划楫的人们的灵性 的惊诧火花当中的缘故吧。  过了两三年到神田一桥的中学上学时,在一次慈善会上由 上野的音乐学校举行音乐会,我前往参加时,听到早已见背的 荒木竹翁(初代古童)的名曲《残月》,以一代名人著称的艺 人的技艺里,确实饱具一种凍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对这一点, 虽为身为孩童,仍感铭不已。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特别想吹尺八 箫来。特别是在月色溶溶的良宵,发出那种凄清冷寂、无依无 着,面且不时突然转为亢奋的强烈力度之声的尺八箫,若是通 过自己的嘴唇能够吹奏出来,心情将会是何等怡悦。我在心中 数度描画着剃发秃顶身披短礼服的古童翁,那仿佛专门将技艺 的妙韵蕴含于其中五指的张弛,以及随着轻微颐颚的抬动,渐 渐传出的愈发美妙得不可思议的旋律,从古朴雅致的竹管里面  自由0在飘逸而出的情形,  如果可能的活‘别说到明11.我恨不能5卜拜倒在占童翁 的门下成为其弟子,向人师讨教那不可思议的技艺真谛。不过 接近世称一代宗师的第一流大家,绝非轻易之举,我汴不只是 对此犹豫逡巡,而是那种事情决不可能为古板的家庭所容许。 我绝望之极,深知若要勉勉强强爿己-人解嘲自慰,除了避开 他人眼目行独奏,再也没有良策。因此,在学校回家的路上.我 瞅准了神保街的一家旧书店,求购了两三册听谓的尺八独奏之 类的书杂,接着又找到一家笛子店。  虽然明知尺八箫在旧道具店、庙会的夜巾摊上等处,陈列 丫各式各样的品种,可我怎么也不想购买庙会上的笛子。看 来,从那天开始,普通城里人对日常生活中不起眼的物品以及 食物,总爱说三道四,讲究什么“本地货”或是“正宗”之 类,特别喜欢精选鉴赏最上等货色的癖好,也在不知不觉间流 传到我身上。花费同样的银两虽说远远不够,我还是想买到出 入于正宗世家笛子坊的尺八箫。浅草的藏前边一带,有?家从 猿若街时代开始就将伴奏的人们当成顾客的笛子铺。我从某处 闻知此事,就急火火地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乘有轨公共电车 到雷门之后,不顾一切地四处逡巡着寻找那家铺子。功夫不负 有心人,终于发现了一家很像那么回事的商店,我吞吞叶吐地 一打听,散坐在店间用砥石磨着竹片的一位老爷子说:“很可 惜,本店制作的全是筱笛呀。”不过靠着这位老爷爷的热情, 我得知在汤岛天神庙的女坂下一带,有-家叫什么名字(他本 人把名字也忘了〉的精品笛子店,而且也做尺八箫。于是我再 ―58 ―  度抬起疲惫的双脚赶到那边,这次是真真切切地发现了挂在匣 檐下的招牌。结果在这家店铺里,正如藏前街的老人告诉的那 样.数不胜楼的尺八箫装点在安有玻璃窗的柜子里。戴着老大 的黄铜眼镜、好像有把子年岁的茇爷爷,照样在用砥石磨着竹 子,他应我的要求,从柜子里取下五六支笛子’对我说,哪一 支最好还是你先吹一下看肴吧一  虽说我好久以来一宵对它的咅色充满憧憬,实际丨:连用手 接触的事都没有过,所以更不吋能试吹了。在当场我羞羞答答 地问『些问题,其实最操心的是它的价格,一打听1老爷爷取 出其中的一管,说:“这是一根地地道道的品质上佳的竹子广 在用布拂拭过之后,他把嘴对着笛孔,像是让我一…聆听五个 笛孔的声调似的调试着昏色。于是这种笛声吸引了在路上玩耍 的孩子跟保姆,就连沿街商店里的小伙计,这块爱瞧热闹的土 地不一会就有五六个人站到店子里,打量着我的脸。在山手区 幽深的板墙中安度岁月的羞怯的我’感到特别难以为情,实在 无法忍耐,就像仓皇逃走似的求购了一管尺八箫,匆忙离开了 店铺。  两三年之后,随着慢慢在神田美土代街开张的古童翁的门 生,一位名叫可童的老师,招收我进人他的师门成为他的弟子 时,先生告诉我说,它跟庙会上的笛子摊叫卖的尺八没有区 别,只不过相比之下外表略微美观一点而已。历经如此的艰辛 终于弄到手的尺八箫,根本就无法胜任吹奏专业表演家的曲 子。我还知道它根本就是音律不准的拼凑出来的便宜货。而且 尺八这种乐器的制作,并不像琴弦那样可以由专业工人的手制  ―59 ―  作出来,而必须是世家宗师本身耗费心血的产物。还有,它价 格昂贵,五块日元以下是根本买不到的,如此等等。我得知举 凡特别的技艺中都伴随有特别的隐情密事。  事至如今,我倒真的发愁起来,要买到专门演奏家吹奏的 那种韵律周正的尺八,能否筹措到五块日元还是未知数。以一 个中学生的身份,向家人开口提出如此巨额支出的借口委实是 太难了。若是明明白白地讲我想买尺八箫,已经多次成绩不佳 的我,不仅不会得到父母的许可,反而有在今后的行动中会有 另外束缚之忧虑。说不准要是一招不慎,就连每月领用的小 钱,向老师交当月学杂费的钱都无法再领到。少年时代相当危 险的野心,时常在这种事情之下发作。在我的脾性里而,看上 去似乎潜藏着盲目的因子,好像紧张不已的温柔心肠不时会斗 胆干出大胆放肆的行为似的。连自己也深为不解的这一因子突 然将我带到我家附近的一家典当铺。我把自己所带的银表当 了,仍然不足的部分用身上穿的新外套做了抵押。我决定跟家 里人讲,银表就放在外套口袋里,外套跟银表一起给人偷 走了。  伴随着这一难以忘怀的可怕经历,我总是想起同校的校友 5君那幸福快乐的身世。3君也是一位跟我一样喜欢尺八的少 年’可是他与家庭的关系却踉我完全不同。首先,他没有了父 亲,湿柔贤惠的母亲任何事情都听任5君的所做所为。而且, 5君的叔父,其人曾经在0己家中招呼过一代师匠古童翁,向 他学过尺八。因此,5君从他叔父那里借来了古童翁真传的曲 谱,还得到一管尺八,而且还不时透过拉窗聆听到古童翁的吹  奏。另外还有,3君有两位对爱的妹妹,他们那里总是可以随 时随地进行三曲合奏的练习。  关于这一点,也许我对没有姊妹、全是男孩子的家庭,觉 得无比冷清。那就像是古刹的庭院,四面掩映在全是劲松跟青 杉这些常青树的浓阴中,而不见可爱动人的?草一花的绽放。 我时常在星期六的下午,携着尺八箫前去5君的家中造访,几 乎忘记时间跟他们家人一起合奏。3君大学毕业之后,3上谋 就职位前往祌户赴任,4此同时,迎娶了一位熟谙琴曲的夫 人,在须磨海滨建立起幸福的家庭,听说至今仍夜夜合奏从不 懈怠。可是我巳经十年未跟他晤面了。  3君的技艺可谓炉火纯青。3君珍藏的乐器必定放在锦袋 里,常加爱抚从不小视轻慢它。跟他相反,我的尺八箫,那件 典当了银表买来的乐器,一直塞在从美国大陆到欧洲旅行的皮 箱里,从来没有拿出来过,因此好几个笛孔已经破损,油漆剥 落,由此缘故,已是音律絮乱,荒腔走板,如今终究已沦为不 堪再用的?件废物了。  宝贵的尺八箫巳是如此下场。听说为了完成尺八箫的技 术,必须对三弦之道有所心得,正好在中学毕业后,当时被父母 放逐的结果反而让我比从前获得更大的自由,所以我频频偷偷 试弹旧三弦琴,也照样是弃置一旁不知何年任其丝断弦弛。  时至今朝,不用说我反而希望这些乐器就那么弃毁不用。 即使换上崭新的琴弦,鲁钝的指尖再也不可能弹奏出清音。哪 怕修缮好磨损的笛孔,吹奏者即使摧肠裂肺也不可能奏回往曰 的曼妙音调。尺八所传达的原始古朴的旋律,只适合于倾诉迎  ―6丨—  来二十岁时的年轻脆弱的内心悲愁。二根丝弦的窃窃低语对今 天的身世而言,惟有作为过去梦呓的再现时才具有无限的价 值。“时代"潮流的湍急漩涡那令人惊惧的轰鸣,一时之间将 我的心从这些乐器令人感伤的低调中牵引开。然而我对未来不 可知的某些事物,对在知晓之先就早巳受尽挫伤、表示失望, 且原封不动保存下来的过去的事物,在此二者当间,惟有彷徨 踯躅。这无异于从悠长的酣梦中初醒归来的浦岛之子,眺望荒 废坍倾的故里旧庭时的心境。  当晚秋杲天丽日的光蟬消隐后,在那清丽的月光尚未照临 之前,在黄昏跟夜晚的交界处,是不辨幽明的苍茫,那么郁郁 寡欢、那么悲切寂寥。这两种不幸损毁的乐器,在书斋幽暗的 壁龛一隅,连绵不断地演奏着无声的清音。  1911年10月  ―62 一  院 庭 本  曰  缠绕宥常舂藤的柴门,紧闭着虫豸蚀咬的那扇门扉。 看卜去从没有人打开过,其实绝非如此。 只是为了防止缺乏公共道德意识的民众,为防止他们摘花 损枝,往柔软的青荇上乱扔纸屑与炯蒂,才紧紧闭合的。  既然守门人老是打瞌睡,不妨径直推门进去。不过柴门非 常促狭、矮小。因此、头顶高筒礼帽的人上应特别小心,得弯 下腰来以免碰飞。  这不是座为漫步而设的庭院,而是为在亭榭中缩着身子 端坐下来闪处打量而建的庭院。此故,庭院才相当促狭。 然而院屮有山,有池,有树林,也有花丛。 遮天蔽日的树阴,任何时候都跟黄昏时一样幽明不清。那 些树木遮拦了墙外的喧嚣,也不让庭中开放的花香跟鸟语往外 泄漏。夜晚迫不及待地驾临。  通风条件很小好。因此地面潮湿不绝,苔藓跟野菌令人惊 悚似的疯长着。踟蛛在四处张罗挂网,还有蛇蝎、薮蚊也很历 富。幸好蟋蟀直至小阳春的午后,还在唱着夏天的歌谣。  ―63 ―  池水照旧波澜不兴,变成『腐水。极端茂盛差不多连水虫 游泳嬉戏的空间都隙间无存的水藻,让人觉得不久便会吸干所 有的水量。龟鳖、鱼类不见踪影,满耳全是蛙噪。  池端有一口青石古井,石头上到处爬满了爬山虎。往井屮 望去,漆黑的井底散发出腐叶的霉味。  小巧的荒祠建在假山后面幽暗树阴里。祠前站肴雕刻着耳 朵、嘴巴的石狐。乌粪密密匝匝地落满一地。 这便是日本古老的庭院。  我不为人知地来到此处,静阅春、夏、秋、冬,细赏树、 花、鸟、虫。偷窥着潜埋在古井深处秘密的阴影,侧耳倾听着 雕刻着嘴巴的石狐嗫嚅的传说。  这一切并不见得特别稀罕。故事仍然一样,跟我们听了无 数次早已听厌了的故事相同。在日本庭院里游移的季节,只不 过是司空见惯的相同的花儿、耳熟能详的相同的鸟儿,以及相 同的蛩音的不断反复而已。  然而,现在的我正处于对相同的事物、古老的物象心满意 足之际。我并不奢望在此迎候司空见惯了的漆黑的夜晚,期盼 别样的崭新的拂晓。‘  每次来到日本的庭院中,我都会记上一段驳杂无绪的花鸟 日记,于是产生了下面的文字。  ―64 一  梅花  梅花的花蕾很大了。从正好是光照充足的朝南I的枝头,一 朵两朵地开始绽放。我一望见梅花,心绪就一味沉浸于测试有 关日本古典文学的知识当中。梅花冉妍美动人,再清香四溢, 我们个性的冲动却在根深蒂固的过去的权威欺压下顿然消蒌。 汉诗、和歌跟俳句,已经一览无余地吸「了此花的花香。因此 就我而言,不再有任何清香、风情。梅花呀,你是业已委身他 人的恋人,是一位不幸委身于老富翁的娇俏舞子。  黄莺  远离尘嚣一处废园的深处,以及冷清偏僻的乡下农家,听 见此鸟的自在啼唱时,便给我带来令人怀恋故土的甘美的幽 怨,在四下里回荡着。深闺的处子对充满诱惑的街衢喧闹,也 会百无聊赖地神思飞越,恰恰鸟语会把它们传递到处子的内心 么。可是在车声隆隆的街市中,忽如其来地听到莺啼,岂止不 堪续听,简直让人觉得在奏响怀乡的恋曲,呼唤人回归到远处 深山的幽谷中去。因为,在车水马龙的所在,莺声或许显得软 语款款、轻柔滑腻。与此同时,在凄清冷寂的处所,它的啼啭 令人美不胜收、简直令人肝肠寸断,仿佛精细雕琢出的一般。  ―65 ―  幽 兰  从石砾问绽放出了形如彩蝶的小花,叶是这种花是无色 的」黑黧黧的叶子,如芒锋,纵横恣肆地伸展着,我还没有培 养好将这种植物的叶子跟花姿用淡淡如水的水墨画勾画下来细 加玩赏的功夫。自然而然,对此就不会产生用拟人化的手法, 把它历数为四君子之一加以崇敬的心绪。如果暂时抛开传说观 察这种植物,让人觉得不取汉字的名称,而用拉丁语标名纳人 植物学家的采集箱中,更为合适?些。  灼 桃  它的红色不似蔷薇花的红色,不是那种以天鹅绒般的光泽 自矜的,让人想像着古代意大利贵族恋情的那种艳红。也不是 石榴果实的那种红色,它仿佛水晶,让人联想到近代诗人讴耿 青春热血般的殷红,而不是那种可怕的堕落女性的、饱含深重 烦恼之色的大丽菊的深红。栊花的红色,是来自平纹薄绢的往 昔某种绝品纹样的染织色,讴歌的是唯美纯真的、不晓恋意的 0本少女的天真无邪。  66  櫻花  莫去3问以大地山川的0然大美强行使用来充当简单促狹 的国家土之的象征的以往的艺术,也别去回想在髙楼大厦的红 墒身瓦间.兒众的欢乐跟警察的强权产生冲突的荒淫下流的向 岛-带的生沾情景,暂且忘却横滨商店的玻璃窗上装饰的名胜 风景的名信片那冷酷无情的色彩吧。还有,远离现代所有的教 肓、感化以及社会上先人为主的判断,作为一介纯良无垢的乡 土诗人,去面对装点着乡村山野的这种特殊的山花吧。如若不 然,吾人必将得到一次机会,哪怕,次也好,去接触民族艺术 的伟大而初始的光芒。我们须首先清心净虑,以天真烂墁的崭 新的感动,去远眺这种全新的花朵。  木兰  佛陀的教谛,基督教的教义,以及日本的原始宗教所传承 出的神道等等,在它们当中,决不可淡忘它代表一种艺术美的 存在,那种美难以觅见,令人无比眷恋又倍感清寂。  67  藤 蔓  今年年方二九、才色双绝的某华族贵胄的千金小姐,如果 是我的恋人的话,暂&这么假定吧。如此一来,我得乔装打 扮,身著像田舍源氏阁下那样的装朿,也让我的恋人发鬌髙 耸、身披广袖和服,然后两人依偎在一起,缱绻留恋于在春阳 的艳影中垂下紫色花房的藤架之下。为了能向后世夸耀我们无 穷无尽的荣华富贵,让我们聘请一位浮世绘画师中的名匠,来 描画我们两人的肖像。  棣 棠  希望你嘴头上不要老是动辄以什么黄色人种小瞧我们。尔 等白种人的国度里,如果到西班牙的南边去,不是也夹杂着橙 色的黄种么?且让菜花、棣棠跟菊花的国民肤色,在一晴如 洗、片云无存的日本晴朗天空下闪闪发光吧。  牡丹  切莫一开口就津津乐道地讲《花之舞》呀什么的,别老把纽约 ―68 ―  或是什么城市的戏剧中见过的新编的舞蹈挂在嘴上。像《牡丹与 狮子》、《竹虎》等所有绚烂夺目的渚如此类的艺术,悉在江户。  百合  就好像因为你过世了才刚开始认识诚实价值的不幸诗人的 诗篇。你跟梅、楼、松一样,古往今来,毫不逊色地生长在这 方岛国的土地卜―。可是跟对梅、樱、松恰好相反,社会从来不 关注你的姿容跟芳香。因为你的姿影确实不适合用于象征急功 近利的日本道德。几乎所有方面都有所涉猎,都曾创造出富有 特色的古代文明的江户时代,其国土上萌生的所有植物的形象 都捕捉殆尽,在此完成了其原有的装饰美术,在此过程中,惟 有对你的声影连一丁点儿的关注也未曾施与,委实太不公了。 毕竟从像麻叶那样相当质朴的植物也创造出了城市少女爱穿的 衣衫纹样,而惟有你的声姿,仅被痴人喻为美人的“款步、行 姿”,好像连过去所有的族徹里也从未采用过。不过,一个出 人意外的、骤然一新的时代如同魔幻般地来临了。一个你胜利 的时代,一个充满赞美的时代,如今正逐渐在你的眼前展开。  绣球花  写过《恶之花》的名诗人,喜欢夜枭、猫、蝙蝠、踟蛛,  ―69 ―  他完全置此花于小颐,究其缘由,完全是因为风土的关系。  琳琅满目的百花花姿招葭, 在那无比幽深的清寂中, 吐露着如同秘密般的甘美的薰香……  读到上述诗句,我迅即联想到广绣球花。在那阴雨绵绵梅 雨天,古寺旧苑深深的树阴下,绣球花苍白着脸俯首低耳,沉 默无语地开放着。那苦艾酒般的色泽,蛇鳞般的清辉,河畔月 夜邂逅的古代少女浓妆艳抹的粉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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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肠亭记》作者:(日)永井荷风 着 汪正球 译
《断肠亭记》作者:(日)永井荷风 着 汪正球 译-2
《断肠亭记》作者:(日)永井荷风 着 汪正球 译-3
《断肠亭记》作者:(日)永井荷风 着 汪正球 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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