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这样。” “好了,明白了。” “下一步怎么办?如果您没有什么新的指令,我就回东京了。”小谷刑警向吉敷竹史请示道。 “你那边也就这样了吧。岩田家的亲戚朋友,没有什么异常吧?” “没有。报刊杂志的记者们,也没有捕捉到什么新的东西。” “那你回到东京以后,再跟我联系吧。” “明白了!” “辛苦你了!”吉敷竹史道声“再见”,挂断了电话。第三章 八幡平 01 第二天早晨,吉敷竹史驱车前往八幡平。鸟越由佳里帮忙的那个叫“麋鹿”的小旅馆,在松尾村的八幡平温泉乡,离铁路沿线很远,需要坐公共汽车,不太方便。于是吉敷竹史就向盛冈警察署借了一辆警车,一人驾车前往。 吉敷竹史以前没有听说过“八幡平”这个地名,看了菊池刑警给他的观光指南之类的资料,才知道“八幡平”是北方一个非常有名的旅游胜地。观光指南上说,冬天,十和田八幡平国家公园里美丽的树挂,规模大大超过知名的藏王树挂。丛生的髙山植物,茂密的青森冷杉,自然生态保护得非常之好。这个分跨岩手、秋田两县的国家公园里,没有一块农田,没有一户农家,是纯而又纯的大自然原貌。 菊池对吉敷竹史说,东北地方的人不会做宣传,如此风光明媚的国家公园,竟然很少有人知道。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里保持了大自然最原始的状态,是难得的好去处。散落在公园里的沼泽和湿地,具有代表性的高山椬物日光萱草花和衣笠草花,都很值得观赏。但是,除了夏天旅游旺季以外,很少有人前来观光。只有冬季才有众多滑雪爱好者光临。 菊池刑警本来想跟吉敷竹史一起来的,但由于突然有别的工作,被留在了盛冈警察署,吉敷竹史只好一个人过来了。 吉敷竹史从盛冈出发,沿着东北高速公路北上,到达松尾八幡平出口,花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从高速公路上下来,看了一下菊池给的地图,继续向八幡平温泉乡行驶。温泉乡有很多小旅馆,“糜鹿”应该是其中之一。 走了一段山路以后,眼前豁然开朗,车子开上一片平坦的草原。柏油马路笔直地从草原中心穿过,草原尽头是连绵的群山。 又往前开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左拐上了一座桥。桥下水流湍急,带着泥土的浑浊的水流,撞在河里的石头上,激起白色的浪花。过桥之后,看见道旁矗立着一块巨大的木牌,木牌上画着八幡平温泉乡的导游图。按照路标指示的方向往右拐,爬上山路。这里的草原是一个接一个缓缓起伏的慢坡。【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一边往前开一边打听,总算来到了那个叫“麋鹿”的小旅馆前。那是一座木造的,带有潇洒的乡间风情的小旅馆。 吉敷竹史走进旅馆,一个脸的下半部长满黑胡子的、自称佐藤的店主人迎了上来。听吉敷竹史说要找鸟越由佳里,就说,那孩子到八幡沼写生去了。 吉敷竹史在菊池给他的观光指南上找到了八幡沼,是八幡平地区众多沼泽地中最大最美丽的一块。 吉數竹史再次发动车子,直奔八幡沼。去八幡沼要通过一条叫做“盾形火山线”的收费盘山公路。吉敷竹史谨慎地驾驶着汽车,在翠绿的丛林中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地往上爬,渐渐地雾气弥漫,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 在浓雾之中馒慢爬了好一会儿,突然看见左侧有一座建筑物。根据地图上的标示,那是“盾形火山线”顶上的餐馆。餐馆前面有-个很大的停车场,如果去八幡沼的话,必须把车子停在这里,然后再顺着山路步行前往。 吉敷竹史停好车子,走到停车场边上一看,才发现自己来到了相当高的地方。白云在脚下涌动,山下的沼泽在阳光的照耀下色彩斑斓,就像一个沙盘模型。 风吹在脸上,感到凉爽而湿润,简直叫人不敢相信现在正是夏天。山下那令人烦躁的蝉声,此时一点儿都听不到,髙处已经是秋天了。停车场周围的野草虽然还没有枯黄,却也在风中瑟瑟发抖了。雾气很大,远方的山峦是看不见的,就连附近的餐厅,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 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鸟越由佳里说不定在餐厅里一一吉敷竹史想到这里,走进了餐厅。转了一圈,没有发现鸟越由佳里的身影,于是就在靠窗的位置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先解决自己的肚子问题。一边吃饭一边向窗外观察。停车场另一侧还有一家餐厅,也被云雾缭绕着。吉敷竹史觉得今天的午饭好儋是在云雾里吃的。 吃过午饭,吉敷竹史来到另一家餐厅寻找由佳里,还是没有找到。回到停车场,在零零散散的车辆之间穿行。正如菊池所说,来这里观光的人的确不多,看来人们还不怎么知道这个国家公园。 这边既然没有由佳里的影子,就只能顺着山路去八幡沼了。吉敷竹史按照路标的指示,登上了通往八幡沼的鹅卵石小路。路修得很好,鹅卵石之间的缝隙里浇灌了水泥。 能见度还是不高,稍远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淸了。吉敷竹史站在一个路标下面,等着大雾散去,等了好一阵,雾小了一点,可以看到远方八幡沼清澄的水面和岸边的红土了。 吉敷竹史继续往前走,偶然有人擦肩而过。人们都穿着登山服,从吉敷竹史面前经过的时候都要打一声招呼。这是山里的礼仪。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路标没有了,路越来越窄,人也碰不到了,能见度还是很低。吉敷竹史好像迷路了。 吉敷竹史在浓雾中摸索着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才发现自己是走在一条干涸的河床上。雾越来越大,两米以外的东西都看不见了。一个路标也碰不到,有时候觉得站在了岸边,可是连脚下是水还是草地都分辨不清楚。虽然拿着地图,可是由于雾太大,无法判断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 已经走了不少路了,腿都走累了。按照现光指南的说明,应该有一条木板铺的路,可是自己分明走在河床里,肯定是由于雾大走错了。 吉敷竹史虽然知道自己走错了,却不愿意再顺着原路往回走,心想顶多绕点儿远道,最后还是能找到八幡沼的。 要是能碰上个人就好了,还能问问路什么的,可就是一个人也碰不上。这也证明走错了路。吉敷竹史开始着急了。 路终于没有了,前面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悬崖的大下坡。下这个坡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有雾,坡下是什么根本看不淸,如果下去之后走不通,再爬回来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可麻烦了,可是,吉敷竹史还是不想走回头路。 就在这时,忽然觉得脖子里掉进一滴冰凉的东西,紧接着那冰凉的东西掉在了脸上,手上。下雨了。 吉敷竹史抬起头来一看,从白色的雾中掉下无数水滴,其中几滴砸在了他的脸上。他咂了咂舌头,就像被雨逼的,决定从眼前这个陡坡下去。往回走也是被雨淋湿,向前进呢,说不定还能碰上个避雨的地方。 吉敷竹史压低身子,右脚在前,左脚在后,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被他碰落的石头纷纷滚到下面去了。就像小时候在公园里坐滑梯似的,越滑越快,可是总也到不了头。他开始感到后悔了,真想抓住草木停下来,顺着原路爬回去。 总算滑到底了。吉敷竹史站起身子四下一看,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梦幻般的世界! 周围浓雾笼罩,能见度只有两三米,不管把眼睛睁得多大,也看不出更远。在微风的作用下,浓雾的形状在不断地发生着变化。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微微可以听到水的声音。低头一看,脚下是蒸馏水一般清激的水。水很浅,一直通向浓雾深处。 莫非这里就是八幡沼?左右看看,水深的地方长满了水草,还有盛开的日光萱草花,美得真像一幅画。这种离现实很远,可以是说只能在梦中看到的景象,吉敷竹史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 但是,再往前走看来是不可能了。在可以看到的范围内没有路,全是水。吉敷竹史没有力气蹈水找路,再说也没有那个必要。 吉敷竹史站在原地,继续观赏这梦幻般的景象。雨还在星星点点地下,雨滴落在水面上,激起一个个水圈。 “白白地冒险跑下来一趟,还得爬上去。”吉敷竹史有点儿后悔了。 就在这时,好像有一条大鱼眺出水面又落进水里一样,巨大的声响打破了眼前的寂静。吉敷竹史吓得脊背发凉,难道这么寂静的地方还会有别人? 他忽然想到观光指南上写着的一句话:八幡平的湿地,绝对不能随意踩踏,被踩过的地方恢复原状需要一百年。所以游人必须沿着木板路走,不能进人湿地或沼泽地。按照这个规定,沼泽地里不应该会有人的。 吉數竹史回头观看,依然是一片雾的世界,稍远一点的地方什么都看不见。雨下大了,雨点落在水里的声音跟打在附近的树叶上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站在这个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他觉得离现实越来越远。【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他在原地站着,等着偶然吹过来的风把雾吹散。时间-分一秒地过去,除了雨声,附近再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吉敷竹史以为刚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听错了。雨水顺着他的面颊流下来,雨声似乎占据了整个世界。他打算顺着原路回去了。 突然,一阵潮湿的凉风吹过,吹散了眼前的浓雾,视野顿时扩大了许多。浓雾散去的那一瞬间,吉敷竹史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站在水里,正在用一双充满仇恨且十分阴郁的眼睛瞪着他。女鬼那湿乎乎的长发贴在脸和脖子上。 凉风吹散浓雾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转眼女鬼又消失在浓雾里了。 吉敷竹史站在原地,等着浓雾再次被吹散,他想看个究竞。可是,女鬼再也不出现了。 这回吉敷竹史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毛病了。由于精神高度紧张,两条腿想动却动不了。忽然,女鬼站的地方又发出巨大的声响。 吉敷竹史终于从梦幻世界回到现实中来,恢复了他固有的冷静和务实的本来面目。 吉敷竹史迅速中蹚着水,向发出声响的地方奔去。沼泽地的水比想象中的要冰冷三倍。凉气从脚尖流淌向全身,让人冷得发抖。 奔到近处一看,只见一个女人匍匐着倒在水里,长长的头发漂在水面上,犹如黑色的水藻。吉敷竹史赶紧把女人的上身抱起来,并随手翻转过来,把遮住了她的脸的长发拨到两侧一看,是木山法子! 木山法子举起右手摇了摇,意思好像是:讨厌!别管我!她的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小瓶子里装着白色的粉末,是氰酸!吉敷竹史迅速把她手里的小瓶子夺下来装进自己的口袋里。木山法子浑身无力,不过看上去不是因为吞服了氰酸,可能是吃了安眠药之类造成的。 躺在吉敷竹史怀里的木山法子,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吉敷竹史一眼。那是一双阴郁的、却十分美面的眼睛,吉敷竹史被那双眼睛吸引住了。走向死亡之前的美,在最后的瞬间大放异彩。 让吉敷竹史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现在的木山法子跟以前印象中的完全不同,简直就是另一个人。她躺在吉敷竹史的臂弯里,失去了血色的嘴唇,痛苦地蠕动着,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吉敷竹史以前只把木山法子看做一个自杀了的中学生的母亲,现在才发现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还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柔弱的女人。她无力地喘息着,连呼吸都很困难。吉敷竹史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为她做些什么。 吉敷竹史把她从水里抱起来,关切地问:“你跑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了?”一边问一边有意识地想跟她开个玩笑,并且因为实在没想到在这里碰上她,差点儿露出一丝苦笑。 “不能随意踩踏湿地,你不知道吗?”吉敷竹史还想说一些轻松的话题,但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太冷了吧,木山法子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泪水从已经睁大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流到脸颊上,和着雨水流进沼泽地里。这时候,吉敷竹史心里涌起一种被人责备之后的害羞。 “哗……”身后响起暴雨降下的声音,瓢泼大雨铺天盖地袭来,浇在两个人身上。 几乎是同时,吉敷竹史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木山法子挣扎着伸出双臂,勾住吉敷竹史的脖子,再一用力,把自己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吉敷竹史的嘴唇上。 大吃一惊的吉敷竹史陷人一种朦胧状态,愣愣地接受着木山法子的亲吻。滂沱大雨中,两个人的身影合二为一。 吉敷竹史被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弄得迷失了自我,甚至可以说是动了感情。也不知道两个人吻了多长时间,吉敷竹史终于意识到,离开木山法子的嘴唇,是自己必须履行的义务。 吉敷竹史知道木山法子颤抖得很厉害,因为他可以听见两个人的牙齿撞击着,发出咯咯的声响。木山法子的身体冰冷,为了得到一些温暖,她越来越紧地抱着吉敷竹史。吉敷竹史刚刚离开木山法子的脸,木山法子的嘴唇立刻就凑了上来,而且贴得更紧。吉敷竹史想放开木山法子的身体,木山法子则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抱得更紧。木山法子的身体也在不住地颤抖着。^ “放开我行吗?你想这样待多久啊?”吉敷竹史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他觉得在这滂沱大雨里,不大声叫,木山法子是听不见的。 但是,木山法子什么都不说,依然把嘴唇凑上来,紧紧贴住吉敷竹史的嘴唇,从喉咙里发出悲悲切切的呻吟声。 这个人不是木山法子吧?吉敷竹史开始怀疑自己认绪人了。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这个女人,跟在盛冈她的家里见到的木山法子判若两人。 吉敷竹史强行把自己的右手挡在两个人的嘴唇之间,一边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残酷,一边用力往下摁木山法子的下巴。嘴唇倒是分开了,但木山法子依然紧紧地搂着吉敷竹史的脖子,脸拼命地向上仰着。她面无表情,难过地喘息着,表示对吉敷竹史那残酷行为的抗议。 吉敷竹史终于可以好好跟她说话了:“你突然蹿到这种地方来,想干什么?想死,是吧?” 木山法子两眼发直,一句话也不说。 “氰酸还没喝吧?” 木山法子还是不说话。 “但是,吃了安眠药。为什么要吃安眠药?” 最初,吉敷竹史怀疑她喝醉了酒,但她的嘴里一点儿酒味儿都没有,所以断定她是吃了安眠药之类的东西。 “为什么想死?”吉敷竹史的口气严厉起来。他没有失去冷静,一个刑警的责任感也完全苏醒了。现在正是问明真相的好机会;绝对不能放弃,必须紧追不舍。 “你为什么想到了死?是不是因为你毒死了小渊泽茂和岩田富美子?是不是因为你杀了人,心里面有罪恶感?你说!” 木山法子用尽力气,拼命地摇头。这是她第一次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意思。【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我说错了吗?” 木山法子使劲儿点了一下头。 “那你说,你为什么想死?” 木山法子沉默了,不再有任何―种反应。 吉敷竹史有点儿生气了:“那你有什么必要寻死呢?是什么使你想到寻死的?” 木山法子的嘴唇,就像合拢的贝壳,紧紧地闭着。看来她已经不打算再亲吻吉數竹史了,但搂着吉敷竹史脖子的胳膊,一点儿都没有放松。 “你真是一个叫人无法理解的女人。如果你没有毒死那两个人,你没有理由寻死!但是,你来寻死了,这只能证明是你毒死了那两个人。你的想法,你的行动,我完全不能理解。刚才,你为什么要跟我接吻?直到现在你还这么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不能理解!” 木山法子楼着吉敷竹史脖子的手臂稍微松了一点儿,吉歡认为她可能要回答自己的问题了,没想到等了很久也不见木山法子张嘴。 雨小了。 “不管怎么说,咱们先离开这里,好不好?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得找个地方把湿衣服拧干。你冷得够呛吧?你看你,一个劲儿地哆嗦。” 木山法子不说话,吉敷竹史只好抱着她向前移动。本来以为她会反抗的,没想到非常老实,乖乖地让吉敷竹史抱着走。 “你知道哪儿有躲雨的地方吗?这一带,你应该比较熟悉吧?”吉敷竹史一边问,一边朝自己来的方向走去。刚走几步,忽然觉得不可行;那么陡的山坡,又是抱着木山法子,能不能爬上去暂且不说,即使上去了,也没有躲雨的地方。 吉敷竹史把木山法子从水里抱起来以后,觉得非常沉重,于是调整了一下姿势。 一直老老实实地躺在吉敷竹史臂弯里的木山法子,慢馒举起右手,指了一个方向。 “那边?那边有避雨的地方?”吉敷竹史问。 木山法子稍稍点了一下头。吉敷竹史只好蹈着水,朝她指示的方向移动。 雨虽然小了,雾还是那么浓。吉敷竹史弄不淸自己是在朝哪个方向走,甚至怀疑能否走出这块沼泽地。 水倒是不深,但是,走了很久还是在水里。左侧是沼泽里特有的草地,黄色的日光萱革花,或星星点点,或簇成一团,在草地里欢快地开放着,上面是微微浮动的浓雾。 那情景,真像是舞美设计师设计的舞台,不,应该说胜过舞台!用一句成语来概括的话,就是美不胜收。吉敷竹史抱着木山法子,走在这美不胜收的世界里,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某种巧妙的骟术赚到这里来的。 走的时间真不短了。在沼泽地里走路非常吃力,两脚累得要命,胳膊因为抱着一个湿淋淋的女人,也累得麻痹了,几乎失去了知觉。吉敷竹史开始后悔听从木山法子的指示,朝这个方向走了。 正要挖苦这个女人两句的时候,看见了木板路。木山法子大概就是从这里走进沼泽地的,打算走到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去自杀。 吉敷竹史拼尽全力,抱着木山法子爬到木板路上。雨还在下。也许正是因为下雨吧,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木板路架在散落着被黄色的日光萱革花覆盖的草地上,通向远方,消失在浓雾中。 美极了,正所谓风景如画。可是,吉敷竹史太累了,已经没有心情欣赏这如画的风景。 “哪儿有避雨的地方?避雨的地方在哪儿?”吉敷竹史一边问,一边有点儿生气了。他把木山法子的脚放在木板路上,女人身上的水流下来,飞溅起了水花。 “好了,不会再沾水了,上木板路了。你自己能走吧?”吉敷竹史说完,扶着木山法子站起来。 那女人摇摇晃晃,总算能靠自已的力量站住了。身上的水继续往下流,啪嗒啪嗒地滴在木板路上。 “你说的避雨的地方在哪儿啊?” 木山法子默默地指了一下前方。吉敷竹史让她把肩膀靠在自己身上,扶着她慢慢地向前走去。 雨还在下着,两个人在木板路上走着。木山法子靠在吉敷竹史身上,一步一蹭地往前走,她的鞋子蹭着木板路,发出拖拖拉拉的声响。 大约走了十多分钟,木板路变成了石头铺就的山路。山路比两侧的地势要低,那路上淌着雨水。 木山法子的肩膀靠在吉敷竹史身上,跌跌撞撞地走着。山路上到处是石头和树根什么的,吉敷竹史提醒道:“注意脚下。” 木山法子没有任何反应。吉敷竹史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好像在边走边睡。也许是安眠药起作用了吧。这样走太慢了!吉敷竹史索性把木山法子背了起来。 爬上一个坡,路变得平坦了,指向停车场和餐馆的路标也出现了。停车场,大概就是自己停车的那个停车场吧——吉敷竹史想。终于碰到游人了。 “怎么了?受伤了吗?”一个穿着透明塑料雨衣的游人关心地问。【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没有,只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吉敷竹史回答说,“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下,这附近有没有避雨的地方?” “有是有,不过您已经走到这儿了,索性到下面的餐厅去吧。”打听了一下,下面的停车场和餐馆,就是吉敷竹史停车和吃午饭的地方。 吉敷竹史谢过游人,背着木山法子继续前行,不一会儿,来到一个似乎来过的地方。自己就是在这里走错了路。这里是个三岔路口,左边那条路比较宽,所以吉敷竹史走了那条。右边这条连接着游览八幔沼的木板路,应该走这条路。不过要是走了这条路,也许就碰不上木山法子了。 路越来越好走了。水泥路面,稍微陡一点的坡道都有台阶。雨还在下,雾却散了。木山法子好像在吉敷竹史背上睡着了。 终于走进了停车场。吉敷竹史一边軔自己的车走,一边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快下午六点半了,不知不觉在八幡沼周围转了六个小时。 吉敷竹史背着木山法子,来到自己的汽车旁边,从口袋里把车钥匙掏出来,先打开副驾驶座那边的车门,把木山法子塞了进去,让她坐好,然后转到驾驶座,进车关好车门。 “这是什么地方?”木山法子睁开眼睛就问道。她说话的声音还是痛苦的,但听起来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雨点敲打着挡风玻璃,汇成一条条水流淌下来。木山法子愣愣地看着。 “正如你看到的,这是在车里。托你的福,回到车上来了。下一步怎么办?把你送到哪儿去?送到盛冈你家里去?虽然我现在有工作,那也没办法,你冻得直哆嗦,得了肺炎就麻烦了。我送你回去。你是开车来的吗?” 木山法子慢慢摇了摇头。 “那你是怎么来的?” “坐公共汽车。”女人说话的声音很小。 “哦,你应该有驾照吧。” “我想死,所以……”木山法子说话的口气恢复了正常。对此吉敷竹史可以理解。既然打算在八幡沼自杀,汽车肯定放在家里了。当然也许是被她的丈夫木山拓三开走了。 吉敷竹史从口袋里把那个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子拿出来,在木山法子面前晃了晃:“你是不是想吃这个自杀?” 木山法子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任何反应。湿透了的头发沾在脸上,身子在发抖。 吉敷竹史发动了车子,打开了暖气,掏出手绢擦了擦自己的手和脸。本来也想帮助木山法子擦一下的,但犹豫了一下,没动手。 “一会儿就暖和上来了,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吧。这是氰酸,对不对?是从你姐夫的工广里输出来的,是你毒杀小渊泽茂和岩田富美子以后剩下的,对不对?” 木山法子慢腾腾地左右摇着头。 “不是?” “不是。”木山法子用沉闷的口气说,“这是我为了今天的死,为自己准备的东西。” “这么说,你今天是第一次要用这个东西?” “是的。” “为什么想起要用这个东西?” “刑警先生,”木山法子叹了一口气,似乎对吉敷竹史这个问题感到厌烦,“同样的话,你说了多少遍了,还有完没完啊?我没有杀他们,至少可以说,我,没有杀他们。我杀的是别人。” “嗯?”吉敷竹史愣了一下,“什么意思?你杀了谁?” “我儿子。是我把他给杀了!”【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吉敷竹史明白了:木山法子的话,只不过是一种比喻,或者说是一种措辞。 “你要是非让我说呢,我就说给你听。不过,刑警先生,你从菊池那里听到的还少吗?”木山法子面无表情地说。 吉敷竹史大致知道木山法子想说些什么了,不过,那些话,吉敷竹史现在并不是特别想听。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追究根源的话,你儿子木山秀之的死,是你自已的责任。是这个意思吧?” “追究根源的话,是我的责任……”木山法子的表情阴沉下来,默默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种倦怠的满不在乎的情绪说,“也许,也许是你说的那么回事。但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我的……我的……”木山法子的这种态度,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安眠药的作用,吉敷竹史也分辨不清。 “现在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想听的是实际发生过的真正意义上的杀人,是带着毒药,分别潜入两辆新干线列车里,同时毒死一男一女的杀人事件!那不是你干的吗?” 女人摇了一下头:“不是。”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不过,我不觉得我没干就是什么好事。要是能干的话,我也许就去干了。所以,如果是我干的,我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你的。事到如今,什么都无所谓了,我只想说真话,不想说假话!” “你真的没干吗?” “没干。” 吉敷竹史紧紧盯着木山法子那张花朵般的脸,恨不得用目光把她的脸射穿。木山法子却十分平静,无论吉敷竹史问多少遍,她也没有一丝动摇,一直呆呆地看着前边的挡风玻璃。 “唉!”吉敷竹史叹了一口气,“算了,既然如此,我先送你回去吧。送你回盛冈的家?” 木山法子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想回家。” “为什么?” “我不想见我丈夫。我,再也不想回家了。” “那怎么办?” 木山法子笑了笑。今天,吉敷竹史第一次看见她笑。 紧接着,木山法子笑出声来:“是啊,那怎么办呢?”她用手捂着嘴巴,咯咯地大笑起来,“直到现在,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我是一个活着的人!” 听了这话,吉敷竹史毛骨悚然,不由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木山法子突然大笑着大声说话,叫吉敷竹史感到吃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刑警先生,你说怎么办呢?今天晚上,我怎么办呢?刑警先生啊,今天晚上你跟我睡行吗?我要跟你上床!请你……请你跟我做爱!”这是木山法子特有的高音,清清楚楚,但听起来叫人觉得是在演戏。 吉敷竹史惊愕万分。 女人转过脸来,看着吉敷竹史。她已经不笑了,眼睛里似乎燃烧着欲火。这显然是欲歇斯底里大发作,处于高度兴奋的状态,接下来也许是大哭,也许是大笑吧。 可是,木山法子既没有哭也没有笑,而是“呼”地吐了一口气,垂下双肩,脸也转向一侧:“我,怎么着都无所谓了,干什么都无所谓了,成什么样子也无所谓了,我想死,结果连死都死不成,你还要我怎么样?” 真是一个多重性格的女人,她到底有几张脸,囑张脸是真正的她呢?吉敷竹史想。 “抱抱我!你得对我负责到底吧!”木山法子说着,就来拥抱吉敷竹史。 吉敷竹史伸出左手推了她一把,木山法子还是一个劲儿地往上凑,两个人相互推搡起来。 “是你把我救活的吧?你有赍任填补我的失落!你要对我负责,填补我的失落!”女人说着举起拳头,照着吉敷竹史的脸打过来。 “混蛋!”吉敷竹史真急了,左手抓住她的手腕,举起右手给了她一个嘴巴。木山法子尖叫了一声,老实了。 “你闹够了吧?我在工作!你懂吗?我在工作!” 木山法子用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吉敷竹史见状可怜起她来:“对不起,我不该打你,可你也太不像话了!行了,我送你回盛冈的家。” 吉敷竹史说着就要开车走,没想到,木山法子把车门推开了。【贺氏藏书·ll841123精校】 “你要是非送我回家,我下车!” 吉敷竹史赶紧踩住刹车。 “我不想回家!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那你说怎么办?”吉敷竹史怒吼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愤怒,木山法子的肩膀一上一下地耸动着,左手抓着那扇已经被推开了一点的车门的门把手。 两个人互相瞪视了一阵。冷风从门缝里吹进来,好不容易暖和起来的车里又冷起来。吉敷竹史看见木山法子的肩膀冻得直打哆嗦。 “好了好了,先把门关上再说。”吉敷竹史屈服了,“你想去哪儿我就送你去哪儿。你觉得哪儿好呢?旅馆怎么样?” “哪儿都可以。” “这么说,就把我难住了,我对这一带不熟悉。你预约旅馆了吗?” “我怎么可能预约旅馆呢?”木山法子又笑了。 可不是吗,她是来自杀的,怎么会预约旅馆呢? 吉敷竹史来这里的目的,是来找鸟越由佳里的;他现在最想去的地方,是那个叫“糜鹿”的小旅馆,如果有床位的话在那里住一夜最好。但是,把木山法子也带到“糜鹿”去,合适吗?不过,这也很难说,由佳里毕竞是她的亲生女儿。 不管怎么说,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下车再回到八幡沼去。吉敷竹史想到这里,开动了车子。 雨点依然打在挡风玻璃上,吉敷竹史打开了雨刮器。驶出停车场,顺着那条叫做“盾形火山线”的盘山公路下山。虽然还有太阳,但雾气太大;周围已经相当昏暗了。吉敷竹史打开了小车灯。 “我是为了找鸟越由佳里到这边来的,听说那孩子在八幡沼写生。没想到碰上了你。顺便问一句,那孩子是你的亲生女儿吗?” 没有回答。吉敷竹史看了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木山法子一眼,只见她老老实实地坐着,一直目视前方。雨刮器不停地来回摆动,模模糊糊的影子落在她的脸上。 “是。”木山法子只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从声音里可以听得出,她又回到倦怠状态。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那孩子吗?”吉敷竹史又问。 还是没有回答。吉敷竹史又看了她一眼。女人非常缓慢地摇了摇头。 “为了看她手上的一个笔记本。你明明知道那个笔记本的存在,但是你没有告诉我。那个笔记本,是木山秀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