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虎定睛凝视。随著距离的拉近,他看得更清楚了,只见松永身材适中,气质高雅,五官端正,血色极佳。衬著红润的脸庞,银白的鬓发益显光采。景虎心想,果然品貌非凡!船一靠岸,景虎才下船,周围众人便欲上前行礼寒喧,这时松永踏出一步,回看众人道:「在这个地方接待客人太失礼了,先到住处安顿下来再谈不迟。」他的提议有理,众人自无异议,於是只向景虎行了目视礼。松永久秀从容地面向景虎略弯下腰身道:「在下是松永久秀,奉将军命接待远来贵客,请先赴下榻之处略事休息如何?」景虎注意到他的两道浓眉漆黑如墨,与苍苍白发相映成趣。「有劳远迎!悉听安排。」松永回头召唤:「马来!」双方家将各将座骑牵来。景虎先上马,松永也跟著骑上,并驾而行,景虎的家将跟随在後,再後面则是京都出迎的众人。二景虎及贴身侍卫下榻在舟桥弥兵卫尉的邸宅裏。据《上杉年谱》记载,舟桥是足利义辉将军的代理。坂本一地原为比睿山领地,但数年前义辉将军受三好氏压迫,避难於此数月,因此世人以为坂本部分地区是将军家领地,尤其是滨临湖岸的户津。户津和大津都是东北地方及山阴地方物资经由琵琶湖进入京都的重要港口。这两个地方的货物走海路进入若狭湾和敦贺湾,渡过狭窄的若狭地峡运至琵琶湖,再藉舟楫渡湖航到大津或户津,转进京都。足利将军的领地随著实力失坠而削减,但因为港口税收利益很多,足利家拚死也要确保这个据点。舟桥弥兵卫尉就是户津滨的将军代理。舟桥家的邸宅原就宽敞,数年前将军滞居在此数月,修筑得更坚固、壮观。景虎的房间就在当年将军起居的大客房裏。景虎一到便对松永久秀说:「我们一行总共五千余人,其他人的住处怎么安置?」「不劳费心!」久秀从怀裏掏出一张图,摊开在景虎面前。「这是这一带的平面图,您的随行人员分住各处,这儿就是舟桥邸宅。」久秀指著图中一点。图面是用墨描绘,景虎随行部将及其属下扎营的地点都以朱笔点出,他们分居湖畔各村,以舟桥邸为中心,看起来一目了然。久秀又说:「从这个廊缘都可以看到,请过来看看!」他领著景虎走到廊缘。此处地势为比睿山的山脚地带,向著湖岸略呈斜坡,水田和林地集散各处。水田裏还没插秧,灌满了水,树林裏已上新绿色彩。斜坡尽处,湖水粼粼,雪白船帆数片,悠游其上。松永久秀逐一指著湖畔的村落告诉景虎:「那是某某将军的居处,那座庙裏是某某将军,那……」距离近的用喊声就可以传到,远的就是吹螺号或焚烽火就可以立刻赶到。景虎颇为满意,谢道:「劳您尽心安排,不胜感激。」这时,松永久秀走到景虎面前,弯身把扇子搁下,然後两手扶地道:「先前因杂事混乱,颠倒先後,实在失礼,在下是京都所司代松永久秀,奉将军命令接待大人,大人不辞艰远,上京参见,忠诚之至,今世难得,在下深深佩服。」他似乎娴熟这类应对,礼法端正不差。景虎也答礼道:「在下长尾景虎,乡野村人,有劳大人费心接待。」从初见到现在,景虎一直仔细观察久秀,觉得他的确是个人物,言行举止中规中矩,以他这份才干,由一介土民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也不稀奇了。不过,他同时也让人有奸恶人物的感觉,原因在於他的相貌。他的眉眼分明、鼻梁高挺,但是那红润的脸庞、银白的头发、漆黑的眉毛、精亮的眼睛以及用力紧抿的厚唇凑在一起时,更觉得他非奸即恶。景虎暗忖:「他可能是将来我必须粉碎的敌人!」就在景虎与久秀应答之际,刚才到码头迎接景虎的人也都陆续抵达。有三好长庆之子义长率领的三好一族,接著是天台座主应胤二品亲王的使者某某大僧正、觉林和尚、南光和尚、三井寺使僧、百万遍知恩寺住持及五山禅僧等佛门人士;最後是京都内外的名医、商人、连歌师、名工巨匠等。到了夜裏,朝臣公卿也赶来凑兴。三景虎自然是以酒与这些人应酬,他心情愉快地和众人觥筹交错,心中却打著主意。老实说,坂本虽地近京都,但仍属近江之国,不能说是进京了。他怀疑被安顿在这裏,似乎有不打算让他进京的意思。当然,这不会是将军的意思,大概是三好、松永等人的主意。思想及此,他觉得颇为无趣,但既来之则安之,索性暂时观望一下,反正到时要收拾这群鼠辈,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主意打定,当下便心情转好,痛饮至深夜。第二天一大早他便醒转,太阳还没露脸,湖岸对面空中略现曙光。他洗过脸,走到廊外。「来人!」中门外有人应声,随即奔跑进来,是鬼小岛弥太郎。他单膝跪地,「有何吩咐?」「大家都在吗?」「都在。」「我要巡视一下营地,叫大家跟著!」「遵命!」弥太郎得令出去,瞬间中门外便马蹄杂遝,嘶声阵阵,众人如往常一样迅速集合。弥太郎牵进景虎的座骑,他一手拉著缰绳,一手把带来的草鞋往鞋垫一丢,草鞋画个漂亮的弧形,整整齐齐地落在鞋垫正中央。这丢草鞋的技术是此时代武士都会的本事,虽然拿草鞋原是仆役的工作,但身份高的武士有时会视情况帮主子拿草鞋,因此必须学会这技术。景虎拿起马鞭,穿上草鞋,翻身上马便出了中门,中门外面,众豪杰已牵马而待,马鞍上都架著洋枪,手上还持著长矛,矛尖在渐亮的空中冒著白光。「早安!主公心情似乎很好!」众人一齐请安。景虎答道:「早!」众人随即上马,随著景虎驾马而出,但是没走几步,屋侧突然奔出三名武士,是松永久秀派来的人,他们慌忙地挡在马前:「对不起,你们要去哪裏?」弥太郎快马冲到前面,矛尖指著他们吼道:「我们主公要巡视各营地,有谁敢阻挡在前,格杀勿论!这是长尾家军法,还不退下!」三人吓得往後一缩,景虎头也不回地驱马跑过他们面前。四各个部队的军头扎营处是神社、寺庙,还有地方绅士的邸宅,兵士则分宿在民宅裏。其中最引景虎注意的是这些寺庙多属一向宗,可以想像一向宗在这裏的势力。兵士们都已起牀,各自忙著手上的工作。有人照顾马匹,有人忙著搭起昨晚来不及搭的篷帐,有人准备早餐,在火上烤著乾鱼。当番卫士从主营地抬来煮好的饭和汤汁,放眼望去,成群成堆的人,笑闹声不绝於耳。百姓的情况也不错。这一带多是半农半渔的村落,兵士或陪老人在晒谷场上晾著渔网,或陪小孩整理渔具,或帮妇女打水,处处充满了亲和感。不过,警卫仍然坚固,村落四周布置有携枪带刀的哨兵,来往巡逻监视。景虎非常满意,「不愧是我一手调教的!」兵士看见景虎一行,惊愕地赶紧起身行礼,目送景虎等人过去後,又坐下忙著刚才的事。景虎大约花了两个钟头,巡视完所有营地,回到居处,派人召告全军,他对全军军规严谨、亲民爱民的作法很满意,希望继续保持这个状态,千万不可疏忽。之後,他才吃早饭。这时金津新兵卫来请示:「松永大人派人求见!」「我吃完後再说,让他暂时等一下。」「遵命!」新兵卫退出去。景虎继续慢慢进食,早餐非常丰富,有鱼有肉,但是景虎绝不沾箸,只泡了汤汁就吃了四碗,第五碗则泡著开水唏哩呼噜地吃光。早餐撤去,新兵卫带进松永的家仆。景虎张口就问:「有事吗?」「将军使者大馆藤安大人求见!」景虎闻言一惊,既然是将军的特使,有什么好客气的,直接来见就行了。难道这当中有他不知的礼仪作法?不过,他随即判断是使者忌惮松永,松永也派人挡关,不让将军与自己有自由接触的机会。「鼠辈!」他觉得轻蔑,但未生气。不过,他觉得必须表现出生气的样子,於是怒目射向松永家臣说:「将军上使要见一国守护,还须别人家的家仆通报吗?难道这是京都的礼数吗?在下是乡下粗人,只知古时的礼仪作法,请多指教!」松永家仆脸色发白,嗫嚅道:「不,这不是规定的礼仪作法,只是在下身为接待,所以凡事皆代为通报,以免……」「住口!既然你是接待的人,只要负责接待就好,何必多此一举,让将军上使鹄候,岂非陷我於无礼,这下,我该如何向将军道歉!?」景虎怒斥他一番,倏地起身,「我要亲自出迎,否则无以言罪,还不带路!」那人吓得浑身发抖,跟舱地引路而去。五大馆藤安正在距舟桥家四、五百公尺的当地豪绅家休息。景虎亲自把大馆接回居处,不待大馆开口,便换上武士礼服,漱口、洗手,退到下座,与大馆寒喧。这固然是由衷表现对将军的敬意,但也有嘲讽三好、松永之意。他知道接待人员一定会把自己接待上使的态度报告给松永知道。「太郑重了,不敢当,不敢当!」大馆倍受感动,掏出将军的秘函,交给景虎。景虎毕恭毕敬地接过展读。(汝不远千里,上途参觐,闻说日昨抵岸坂本,忠良之志,深感於心。唯望及早进京,或有诸事妨碍,亦将排除万难,余迫切期待与汝相见,切记!)景虎为信中惮忌权臣、愤慨满怀、唯有仰靠自己的将军心情感到难过,不觉泪湿眼眶。唤来侍卫,备好笔纸便书:(景虎谨接赐函,以无足轻重之身受将军重托,不胜感激,然以小人环伺,口讯即托大馆大人转呈!)他签好名,递给大馆。接著说:「在下这次进京,表面上是为庆祝将军与三好大夫和睦相处,安然返京,实则已有相当的心理准备,请转告将军。还有,也请将军尽快安排在下进京之事!」大馆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深深颔首道:「在下知道,定当转呈将军,将军想必会很高兴!」接著是盛宴款待,大馆直喝到微醺酣然,方尽兴而归。六景虎希望能早一天进京,但就是迟迟无法成行。三好和松永等人想出各种理由阻拦。景虎原先认为一见面就闹事不好,尽量按捺性子等待,但忍了一个礼拜终於按捺下住。「我们老远从越後赶来,二十号就来到这裏,今天已是二十六号了,我已不能再等了,明天说什么也要进京,如果情势不好,我就留在京裏等局势妥当再走。麻烦你转告松永大人吧!」他本来就性情急躁,一开口便压抑不住,语气相当激烈。接待人员脸色大变,掂起裤边便飞奔出去,几个小时俊,松永久秀亲自来了。他穿著褐色衣服,脸色依旧红润。除了景虎初到那天他出面料理了一些接待事宜後,便因公务繁多,留在京裏,没再露脸。他寒喧过後便笑说:「时间过得真快,您来此地已经六天了,京都虽只隔了一重山,但多日滞留此地,想必相当无聊,如今将军府情形正好,明天就请进京,将军期待见您!」他就像不知道景虎那番怒话,丝毫不提这件事,漆黑的眉下,眼睛眯成细线,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景虎虽然觉得受到嘲弄,但不好发作,只是回道:「终於可以了,麻烦您了,多谢!老实说,今天早上我还因为这事对你的人说了重话!」景虎本打算嘲讽他的,但他依旧轻轻挡开:「都是些办事不力的蠢材,让您见笑了,往後再有这事,尽可斥责他们,不用客气。」景虎觉得眼前那张红润的脸像浇了水的青蛙。翌日,景虎威风凛凛地进京。从坂本入京,有经比睿山,退到唐崎过山经白川,以及绕过大津越过逢坂山、通过山科盆地北端过东山的三条路。前两条是险峻的山路,不适合仪队通行,於是选择迂廻大津的路。这一天天气晴朗,从坂本到大津,左手边就是波光粼粼的湖水,逢坂山、山科野及东山也已新绿耀眼。越後武士一行美冠华服行走其间,煞是好看,引得沿途居民夹道围观。景虎走在行列中央,他身穿浅绿绸衣、柿色小袴,披著蓝底锦袍,以薄薄白绢裏著头部,戴著绫蔺笠,腰佩金鞘大刀,右手握著藤弓,背著箭袋。他骑著褐色骏马,右边跟著要换骑的栗毛马,马鞍上挂著镶金纹饰的洋枪和装著乾粮的红缎袋。两匹马都披著鲜红的马鞍,行走之际,红色像燃烧一般。京都的样子和他六年前上京时完全不同。那时,战乱刚息,市内到处是杂草丛生的废墟和簇挤的破落小屋。但现在市裏屋宅林立,商家门前百货琳琅,路人服饰及表情都洁净清闲。虽说三好、松永等人循私利己,视天皇、将军为刍偶,但京都的繁荣富裕仍然不可思议。人民像杂草般靱性极强,屡遭强权肆虐,依旧不失活力。只要持续短暂的小康状态,立刻就冒出绿芽,繁茂一片。这是景虎所不明白的,他心中有著失望的感觉。第三卷10不速之客近数代以来,不乏景虎这种地方诸侯如此庞大人员装备进京参见将军的情形。但诸侯上京总是为了战争,总是带著全副武装的杀伐之兵。像景虎这样华服美冠、气宇轩昂地参见将军,不但百姓惊叹将军尚有实力威镇四方,将军麾下的武士也喜不自胜。当时的幕府已名存实亡,所管者只是京都附近足利家的领地罢了,天下政务则全包揽在三好、松永久秀手中。将军徒具虚名,近卫自然为他难过,对现实感到愤恨,因此当他们看到景虎是以如此尊重将军的态势上京,自然为将军高兴。景虎在抵达以前,赠送给将军的礼物已送到将军御所,装饰在招待长尾家臣的两个房间里。那数量之多,品目之繁,及豪华壮丽,令人目不暇给。将军的家臣因领地贫狭,俸禄少,全靠收受地方武士为升官觐见而活动的谢礼奉献而活。没什么骨气。他们看到这大量豪华的贡品,感动非比寻常,其中,最令他们动心的是金银。景虎领内的佐渡盛产金银。仪礼慎重地欢迎後,景虎入接待室暂时休息。喝杯茶,景虎进入屏风里,由从人帮著换上大礼服,坐下稍候,接待人员便至。「准备妥当的话,请随在下来!」景虎起身,跟在他後面轻轻走进大厅。上厅的帘子垂著,群臣分坐左右。帘中微暗,静寂一片,将军似还未就座。当景虎坐在帘前时,将军随後入座,帘後略起杂声。奏者宣告:「弹正少弼长尾景虎参见将军!」「卷起帘子!」声音轻嫩。帘子缓缓卷起,在这之前,景虎已弯身双手扶地,微微抬脸,端正注视正前方。将军义辉倾身向前,视线与景虎相对,展颜而笑:「好久不见,自上次你来到现在,很快就六年了,忠贞如昔,且不远千里而来,真令我特别高兴。」景虎额头平伏在两手之间道:「承蒙关爱,景虎不胜感激。诚如将军所言,暌违已久,唯御体无恙,且更康泰,可喜可贺。」义辉的确已是体魄结实的青年了。六年前他还是个瘦高苍白、有神经质感的美少年,现在则骨肉匀称结实,听说他随关东兵法家冢原卜传学习剑法,成绩颇佳,不过,神经质的感觉仍残留在浓眉和苍白的额间。「你愈来愈能干了!」义辉的态度非常亲切,脸上有著笑意,眼中却似浮著泪光。景虎望之,自是激动,不觉也眼眶湿润答道:「多谢将军夸奖!」义辉问了些旅途经过和留宿坂本的情形,这时,他身後的近侍不知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倏地一暗,应答数句,不悦地点点头,转向景虎说:「他们说今日初见,只能照规矩来,没办法,下回再来谈吧!」诸侯参谒将军时是有规定仪式,不能超过规定的时间,不能谈规定以外的话。义辉不但超过了规定的时间,而且情绪激动,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近侍显然是担心他乱说话惹麻烦。景虎猜想,座中一定有内通三好及松永的人,甚至将军的近侍都已被三好等人收服,置将军於傀儡地步。思想及此,不由心中大怒,心想既然如此,索性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决心。他端正坐姿,开口道:「日前,大馆大人来访坂本时在下即已表明,此次上京并非仅为祝贺将军返京而来,是决心为将军效劳而来,将军倘有使唤,纵令国有大事,景虎亦不返归,决心滞京为将军用,此旨亦已告之国内留守要臣,愿将军明见此心!」说到这儿,他语气放软,「今日且暂为应酬,请将军後歇,在下随即退下。」「唔,唔。」义辉又眼眶湿润地点点头。二景虎回到坂本,日已西斜。他梳洗过後,穿著麻织单衣,拎了扇子坐在廊沿。湖面已掩上暮色,暮色逐渐向对岸的平原掩去,刚刚犹在夕阳照射下发出淡红光彩的村庄白墙及树丛处处的水田地带也立刻掩上暮色,变换只在刹那间。景虎摇著扇子,凉风入怀,放眼骋望比睿山。那山近得不高高抬头就看不到它的顶峯。景虎心想,我上次来时就想到会像木曾义仲从北陆攻来似地来此,终於来了。将军看到我来,是那么地高兴,他嘴里没说,但我很清楚他心里想的。我绝对不会违背他的期待,不久之後,他一定会把所有心事告诉我,不论是什么要求都可以,我有力量,也有男子汉的信心义气!他回想著参见时将军的话语、态度及表情,心中一再地感慨并坚定决心。这时,侍卫报告:「关白殿下大驾光临。」「关白殿下吗?」「正是。」「有没有从人?」「只带了两位家仆,是私人访问。」景虎颇觉意外。初抵坂本的夜里,关白近卫前嗣曾随其他朝臣一起来访,彼此有过一面之缘,但交情还不到微服私访的地步。人既然来了,也不能赶他回去。景虎吩咐:「先让他在别个房间稍候,小心别怠慢了他,我去换件衣服,你们把这里收拾乾净,碍眼的东西都收到那边。」语罢,他退到另室,迅速换上层衣裙裤,走到前嗣等候的房间。前嗣身材瘦高,白皙的脸上有淡淡的痘痕。他天庭饱满,下巴细长,胡须稀疏,虽说不上是美男子,但气质很好。他与将军义辉同年,今年二十四岁。景虎进来时,前嗣正挥著折扇,面向洒了水的庭院,望著立在矮树丛里清亮的灯笼。他「叭哒」一声阖起扇子,看到景虎,轻快地动著下巴笑说:「没有预先知会,冒昧上门,真是抱歉。只是心下一起意,便迫不及待要来,虽知失礼,还是来啦!看了你的脸色,我可放心了,如果不方便,我这就回去,怎么样?没关系吧?」他的语气极轻,以他的身份来说,似乎过於轻佻。景虎心想,嘴巴上说要回去,又不是就在隔壁,而是足足四里路,还得翻座山,何况他是地位仅次於天皇的大臣,岂有真的叫他回去的道理?「说哪儿的话?竭诚欢迎大驾光临,请这边走吧!」景虎带他到自己的居室,是这栋房子里最好的一间。上茶未久,酒宴立刻备妥。两三杯酒下肚,前嗣快活地道:「今天想必痛快极了,现今世上再也没有像你这种敢说话的人物了,了不起!」景虎不解:「您是指?」「你在将军面前说的话呀!你说是决心为将军效劳而来,纵令国中发生大事也不回去,已有准备而来是不?」「我是这么说……」景虎惊讶他的消息如此灵通。「那席上有松永的人,吓得半死,赶紧去报告,松永那张红脸也变成绿色,像蒟篛似地浑身打颤。我呢,当然也有人,所以马上就知道了,真是说不出的畅快!在家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赶了过来,哈哈……」他捧腹大笑,一副忍不住欢喜的样子。景虎觉得他这人开朗好热闹,但态度略嫌轻佻。不过,他不会只是为了这事而来,一定有别的事,但他身份不同,不能唐突乱问,只得耐著性子和他应酬。前嗣的模样更浮躁了。「弹正,听说你讨厌女人?」景虎苦笑道:「不是讨厌,只是有些……」他除了苦笑,无法再说什么。「如果讨厌女人,那就喜欢男人罗!京城里什么都有,只有金银和正心没有。那些相公中也有很漂亮的,怎么,你要愿意的话,聚一聚如何?我也不排斥,当然还有别的。」景虎只有继续苦笑,「不,谢了……」前嗣酒量很好,身体虽瘦,却大杯大杯地灌,一点也无醉态。景虎更是千杯不醉。夜渐深,湖上的渔火渐少,前嗣终於放下酒杯道:「弹正,我是有求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