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 上杉谦信-20

「什么事?」他问。上野介环顾四周,「这里说话不妥。」「跟我来!」景虎带著他走往小山丘,在块岩石上坐下,「这裏可以了,你说吧!」上野介屈膝在地,压低声音说:「是有关春日山晴景公的事,我听到一些很离谱的事。」「听谁说的?」「就在城裏的武士待命处,刚刚听来的。在下觉得难以启齿,如果您不愿听,在下就不说了。」「你说!」「我听说上次打仗时,晴景公带了一位小厮,而且又宠爱那小厮的姊姊,她叫什么来著,对了,她叫藤紫。他们说藤紫那个女人虽是京都贵族出身,貌美如花,但心如蛇蝎,老是唆使主公做些坏事,这……实在不好说,我不知该不该再讲下去……」景虎生著闷气,上野介讲了半天还没进入正题,生性急躁的他仍然耐著性子等他说下去。「他们说,有一次晴景公带她游山,跪在路旁的一个百姓突然抬头,碰巧和她四目相对,她就对晴景公说『这个百姓色眯眯地看著我笑』,晴景公大怒,叫人把那百姓的两眼挖了。还有,她看到别人只不过一点疏忽,就要晴景公把那人绑在柱上当箭靶;另外,她看到有牵马到河边刷洗的女人,就怂恿晴景公把那女人捉来,剥光衣服骑在马上……」「够了!」景虎大声喝止。他霍地起身,额上冷汗直流,心口悸动不停。身旁的空气中仿佛存在著某种不知底细的怪异东西,令他呼吸困难。他蹙起脚尖,绕了几圈,好容易平息下来。上野介仍不安地跪在地上。「这话不许对任何人提起!」「是。」「切记不可乱讲。」「属下不敢,但这事多人知道,恐怕很快就会传开!」「不准从你的嘴说出去,知道吗!?」景虎厉声叮嘱。「是。」六景虎迳自走下小山。听了上野介的话,他觉得胸中闷得难过,真想作呕。那些事虽然叫人难以相信,但又不像说谎,从晴景对源三郎的溺爱情况看来,不难知道他是多么迷恋藤紫了。晚餐时,他和宇佐美对饮。「好酒!再给我一点!」他喝了不少酒。宇佐美惊讶地说:「我不知道你这么能喝!」「我自己也不知道!」景虎毫无笑容地回答:「不过,喝了酒後,心情的确好转一点。」饭後,他回到客房,又觉郁闷难遣起来,他几度起身走到廊外吐口水。明月当空,唾沫在冰块似地雪白月光中发出白色的光泽。他突然诅咒了一句:「女人!」他在心中作呕不消的莫名混沌中感觉到女人的存在,站在廊下,他冷冷地凝视月色明亮的夜空。他仿佛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月光尽处,那只是个女人的影像,不是某个特定的人。「女人!肮脏的东西!妖魔!」他又诅咒起来,这时,突然听到悠扬的笛声,飘过夜空,在耳畔缭绕不去。第二卷05浅绿景虎在廊缘坐下,倾耳聆听。笛音没有袅袅悠扬的气韵,倒让人感觉像是无数个细小的人偶摇头挽脑地自天空接二连三跳动而来,又狂舞而去。听著听著,胸中的郁结豁然打开,感觉舒畅起来。「是谁在吹呢?难道是旅经这裏的神乐师或狂言师?」景虎想看看笛声究竟出自何人,他循声而往,竟是乃美的住处。但他不认为会是乃美吹的,他听过乃美的琴声,没听过也没看过乃美吹笛,她不可能在这短短一两年间就吹得那么好,何况,那轻快滑稽的曲调不像是乃美吹的。这时,地方豪族常常收留行旅的连歌师或盲乐师经年数月,欣赏他们的技艺。景虎走进乃美的居庭,笛声戛然而止。「是谁?」房内没有点灯,听那声音是乃美。景虎问:「你是乃美吗?」「啊!是景虎少爷吗?」她窈窕的身影出现廊沿,跪坐著望著景虎。「是谁吹的笛子?我想多听几曲,於是过来了!」「请上来吧!我马上点灯。」乃美欲转身入房。「不要点灯,我就坐在这裏听,你叫他继续吹!」乃美以袖掩口笑道:「哎呀,让您见笑了,是我吹的。」「哦?」景虎讶异地注视著她。景虎觉得她很美丽,已可以感到她身上有著过去没有的女人味,像暖雾似地笼罩著她的身体。但这种女人味并不会像先前那样压迫他心理,让他感觉不乾净,反而暖暖柔和如轻雾般弥漫在四周,说不出的愉悦。乃美歪著头俏皮地问:「怎么样?你听了半天。」「你以前不是没吹过笛子吗?」景虎略有不服气的感觉。乃美拿来一个圆垫,「请坐!」景虎坐下,「你以前就学过吗?怎么没听你吹过?」「以前没学过,是你走後才学的。你走後不久,宫裏的老乐师拍野行成带来一封父亲好友的信,我就跟著他学。」「那——学多久了?」「七、八个月了吧。」「这么点时间就吹得这么好,笛子给我看看!」其实,他对笛子的事不是那么有兴趣,但坐在这裏也只能谈这方面的事。乃美拿来笛子给他。他仔细打量。看不出名堂,只觉得很轻,像羽毛似地。「好轻。」「这是好几百年的东西,都枯乾了,是行成师父家传的名笛。师父去年春天离开这裏,到上州路去,走时把这笛子送给我了。」「这笛子有名字吗?」「它叫浅绿,用朱漆写在上面,我点灯给你看吧!这么多年经人手磨擦,都快磨得差不多没了,但字影还在……」「不要点灯。」景虎映著月光细看,虽看不清楚,但确实有字影在上面。「我可以吹吹看吗?」「请!」景虎端好笛子,轻轻吹起,立刻发出清亮的声音。「果然是支好笛!」「笛是好,但你也会吹!一般人第一次吹时总是用力去吹,反而吹不出好声音,像你那样轻轻地吹才对。」「我也想学,难不难?」「不难,我一下就学会了。」「你教我好下好?」「只要有时间。」乃美笑著,「对了,我还没恭喜你,听父亲说你立了大战功。」景虎被她一夸,高兴地说:「是部下的努力,令尊也帮了不少大忙,不是我的力量。不过,敌人出乎意外的弱,如果打仗就是那样的话,我今後绝不会输!」他不知不觉提高了调子。「家父很佩服你的指挥,他说他数十年还达不到的境界你却达到了,想起教你兵学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不禁高兴得流下泪来。」乃美的话令景虎心花怒放,像是长冬久雪後浙沥而降的暖暖春雨。「我喜欢打仗。」他话出口,发觉这话有点稚气,又敛容挺胸改口说:「战争是生死之场,所有精神都紧紧绷住,感觉发根竖立,呼吸屏止,我喜欢那种感觉。」他愈在意,话就说得愈孩子气,他不禁急躁起来。乃美好像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一迳地微笑。她那带笑的表情在月光照射下,像是听著孩子气傻话的大人。景虎倏地脸红。「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听父亲说时我就担心,刚才又听你说喜欢打仗,我觉得千万不可。万一运气不好,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应该尽量避免打仗,就算是无论如何必须一战时,也不能一开始就战……」景虎大怒:「你是说我会输!?」乃美的笑容消失了,但明朗的月光仍照出还留在她眼裏的笑意。景虎一看到那带有余裕的大人神情,就恼怒起来。「我不是说你会输,因为任何名将都有走运或不走运的……」「你不要嚣张!没打过仗的人懂什么?我最讨厌自作聪明的女人!」景虎态度丕变,乃美不解地看著他。「这笛子还你!」他把笛子扔在乃美膝上,便大步跨出院子。回到客房,牀已铺好。他衣服也没换就上牀,正要吹灯就寝时,又听到笛声,那轻快的曲调,叫他恼恨。「她就会作弄人!」他嘀咕著,但乃美的影像像画在他眼睑裏,伴著笛声入眠。二景虎回到栃尾,更加严密警备以防三条军来袭。但因为双方皆拥兵自重,没有发生大的争斗,算是平安过了两年。其问虽然有过几次小战,互有输赢,但栃尾方面若输,都是景虎没有亲自出战时,只要他亲上战场,绝对赢得胜利。景虎十八岁了,身材依然矮小,不到五尺的身躯,却充满无敌的气概。他的相貌颇符合他的气概,气色极好而浅黑的脸上,长著密密的细髭,浓眉高鼻大眼,瞳孔精亮,略厚的嘴唇显示出他意志之强。他不但相貌堂堂,很多方面也与一般武将不同。他虔诚信奉毘沙门天神,在城内设置拜堂,早晚朝拜。当时的人对神佛或有极虔诚的信仰,但景虎特别虔诚,除了每天早晚诚心祈拜外,拜後还在佛像前长时间坐禅。他完全不近女色。平常他这个年纪应该已娶妻生子,甚至置妾了,但他对女人毫无兴趣。本庄庆秀等家臣曾劝过他,他只是平静地说:「我不要女人!」语气坚决得叫人不敢再劝。他不喜欢吃肉,只是很喜欢喝酒,兴致好时可以喝个两三升,而且不配菜,只是配一点点味噌。他从来没醉,豪饮自如。他的生活简单、严格而收敛,像僧侣一般。他战无不胜,因而名声大噪。很多人心裏赏识他,尤其是春日山长尾家世代家臣,无不寄望他能为越後带来真正的和平。有些不怀好意的人到晴景面前搬弄是非,晴景愈发觉得不悦。他不好好反躬自省,与景虎联手,镇定动摇的人心,又没本领去设计景虎,他只是生气担心,更加耽溺酒色。不久,终於发生了让他不得苟安的事件。事情起於源三郎。三天文十六年,源三郎十九岁。若是普通人早就行冠礼了,但是他本人不愿意,他姊姊藤紫也不愿意,甚至晴景也不想。因为他生得比女人还娇艳,都舍不得剃掉额前的头发。那年春天,源三郎到距春日山一里半的金谷赏花。他带著四名年轻武士、一名持枪随从,闲闲走在杂沓人群中。他在白衫内著秋香色衬衣,穿著银丝绣著桐花的紫染裙裤,红缎襟的牡丹色无袖披风,佩著黄金打造的大小两刀。中分的绿色刘海垂在粉色生香的两颊上,真是貌美出众,惹人注目。人人都忘了赏花,尽顾著目迎目送源三郎。由於多年来的生活方式,女人气浓的源三郎最喜欢人们这种惊艳的表情。他半开著银底红梅扇子撑著下巴,婀娜多姿地走著。他从这株樱树走到那株,一路走向印著双雁图纹的帐篷下的一堆华服女人那边,那些女人正窃窃私语著。能让这种女人欣赏,源三郎最高兴。其实他还不了解女人的魅力,只是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欣赏自己。就连春日山城内的女中在内殿庭院或廊下看到他时,都会屏息静观他的美貌,那时他也会觉得脸红心跳,感觉说不出的高兴。随著他的接近,篷下的语声突然静止,等他走到那儿时,更是悄无声息。他很自然地放慢脚步,然後停下,以最优美的姿态赏起花来。他知道篷下的女人都屏息窥望自己,虽然他不必去看。四让那些女人充分看个够後,源三郎又踩著婀娜多姿的步伐离去。女人的心全都飘离了帐幕,有著追寻那未作完的愉悦美梦般的茫然心情。待心神底定,犹有一丝恼恼的暖意。有一个人开口:「我好像做梦一样!」立时,四周都有人呼应。「我还觉得身体僵硬、呼吸停止似地。」「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男人。」「他是谁啊?」「不是府内馆的人就是春日山那边的吧!」「谁知道……」「他有多大年纪?」「不知道!」「哎呀!」娇声笑语,如竹丛裏的雀群。这些女人的主子,也就是她们的夫人微笑著在上座看著她们的亢奋与喧闹。她是位年约二十七、八岁的美丽贵妇,她自己从银壶中把酒斟入朱杯裏,缓缓端到唇边。朱杯映著雪白柔滑的肌肤,煞是美艳。她随口问道:「怎么了?真看到那么美丽的人过去了吗?」她微有醉意,瞳孔湿润。「哎呀!夫人,您没看到吗?不过,以您的身分也不适宜这样看人,真可惜!」贵妇只是微笑下语。「那人大概十八、九岁……」「好美,皮肤比女人还白,还有眼睛、鼻子……」「他还用银扇支著下巴,哪,就这样……」女中七嘴八舌争相说明,她们愈说愈兴奋,说个下停。贵妇听著,心中模模糊糊有个优雅俊美的少年形象。「那好,你们今天可是赏到人中之花了!」她笑著说,某种莫名的悸动闪过心中:心跳骤然加遽,「啊!我醉了!」她放下杯子,用指尖按著眉心。这位贵妇是北蒲原郡新发田城主新发田长敦的妻子时夫人。新发田家从为景时代开始就心向春日山长尾家,昭田常陆叛乱後,蒲原郡诸豪多半跟从昭田,只有新发田家仍然效忠春日山。为了表示忠贞,新发田家也和一般诸侯一样,在府内建有邸宅,把妻子留在这裏,这情形和後来江户时代外藩诸侯在江户设宅留下妻子做人质的情形类似。这段期间,长敦镇守新发田城未归,因为昭田常陆的次子金津国吉在中蒲原新山筑城,动不动就侵犯新发田领地。家主长期不在,家风自然松弛,平日就喜逸乐的内院女中一看春暖花开,人人游山赏花,便忍不住地唆恿夫人去金谷赏花。「听说金谷的花很美,那裏非常热闹,去看一次如何?整天闷在宅裏不动,对身体不好啊!」时夫人就这样被众女中哄出了深闺大院。五日暮时分,新发田家的内院女中收拾行囊踏上归途。夫人和几位身分高的女中横坐马上,其他人徒步,鱼贯下山。这一组亮丽的行列迎著微寒的春风和路旁游人的艳羡目光。夫人相当醉了,担心让人看到,她紧紧拢著披风的领子,只露出一些额头,垂著眼在马上摇来幌去。突然,一名女中紧靠在她的马旁吱喳起来:「夫人快看,刚才那个美丽武士,就在右手边的大樱树下。」时夫人循声望去。只见源三郎就在盛开的花下,单手勒著披著火红色颈革的马嘴,左手拿著红穗黑漆马鞭,仰望著她们的行列。他黑缎般柔软的刘海垂在雪白的额前。夫人心想他那如花红唇确实迷人时,两人眼光突然相对。那在男人而言太过柔美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讶异後重新注视时的眼神。这时,那女中又在夫人耳畔嘀咕,「好俊美的一个人……」那颤抖的声音传入夫人百无聊赖的心裏,突然回响起来,一股异样的战栗滑过她背脊。她又紧拢衣襟,垂下眼睛,但刚才看到的美丽影像仍在眼前跳动,心口也跟著起伏不定。她呢哺著:「我醉了,酒喝太多了……」下了山要转出街道时,刚才那女中又靠马过来。「知道他的名字了,他就是春日山晴景公宠爱的源三郎,果然是艳名高张的人……」她一直絮叨个不停,声音虽低,语气却很兴奋。时夫人并没有看她,但可以感觉到她那两片薄唇张合不停,不由得厌烦起来。「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以为我喜欢听吗?」她的声音冷峻,脸色铁青。女中楞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後惨白著脸,期期哀哀地辩解:「我……我……对不起,恕我失言!」低了头,瑟缩地退後一个马身。时夫人又收紧披风领口,垂下眼睛,一股想哭的感觉袭上心头。「我醉了……」泪珠滴落下来。夜半时分,时夫人醒来,白天的醉意已消,头脑像水一样清明。她凝视细细的灯火,想起源三郎。老实说,是源三郎的影子一直留在她脑中不去。(我喜欢上他了吗?我会喜欢那样的小孩?)她也曾听过源三郎姊弟的风言风语,知道他们出身京都贵族,是好色的晴景花钱买来,视为禁脔,宠爱有加,不时召他们姊弟同时陪睡。「那种人!」她心中鄙夷道。突然,她觉得燠热异常。「好热!」她露出两根雪白的膀子,又敞开衣襟,才稍觉凉快,又感到背上发烫。「怎么这么热?或许明天要下雨吧!」她翻个身,心想,「那姊弟都不是好人!」奇怪的是,她倒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已是人妻。六如果新发田长敦在这时回来府内,那么他夫人心中的迷惘当会像被晨风吹散的轻雾,下留一丝痕迹般地消失,可惜,蒲原郡的情势紧张,把他牢牢钉在新发田城,无法走开。这对长敦来说,只能算是厄运难逃了。那猛然覆盖在时夫人心表的阴影随著时日更趋浓厚,终於像生銹似地硬化,紧紧地钉牢在她心灵深处。那人的影像不时投影在心中各处,夜夜入梦。年龄虽大,个性却不是那么好强,也不聪明,只是普通温柔女人的她,自然无法深深隐藏心底的秘密。嘴裏不时漏出那人的名字。「藤紫夫人姊弟是京都公卿出身,不知他们家是什么样子?」「柿崎大人的爱妾娘家也是京都公卿,不知她们家和藤紫夫人姊弟家有没有往来?」「真可惜,如果世道好一点,源三郎可以在朝廷拜官,不会沦落到这裏侍候一个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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