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那人的的确确是玄鬼,他并没有离开长尾家。为景死後,晴景继续用他办事。他一时自春日山消失,是奉晴景密令到京都去。「听说以前我父亲送给柿崎弥二郎的女人是你买来的,听说长得真是国色天香,我无缘一见,还真羡慕弥二郎哩!老实说我现在用你,也是为了这事,你到京裏去,也帮我买个绝不输给柿崎女人的美女回来!」玄鬼不负使命,果真买回一个也是贵族出身的美女,晴景大喜,重重地赏赐他。那是晴景任守护代那年夏天的事。那年年底,晴景又悄悄召来玄鬼。「你上次找来的那个女人美是美,可惜夜裏没什么趣,跟画中人差不多。我要你再去给我找一个来,气质外貌差一点没关系,只要那方面擅长就行了,如果你能找来个两者兼备的最好,我一定重重有赏。」玄鬼心想晴景马上就是四十岁的人,还满脑子女人的事,既惊又鄙,不过,他还是恭谨的从命,启程上京。容貌的美丑外表可见,难的是要那方面行的,这又不能亲自去试,如何监别还真伤脑筋。不禁暗咒:「尽做些蠢事的家伙,难怪族中无人服他,恐怕也不会长久了。」玄鬼抵达京都不久,便听说三条俊景起兵称变,接著昭田常陆介也背叛,晴景被赶出春日山城,越後情势大乱。「果然不出所料,我就暂时待在京都,见机行事吧!」他这一趟带了不少钱,如果晴景真垮了,那他可以全据为己有,在京都好好逍遥一阵。但没多久就听说晴景收复春日山,灭了贼众,暂保小康局面。既然如此,他得赶紧完成使命。他又找上常来往的那个人口贩子,说明条件:「难是难了点,不过还请多费心帮忙。」「要找这么一个双全的美女,的确不容易,不过,也算你运气好,眼前就有这么一个,只是,价钱可不便宜哦。」「放心,钱少不了你的。」「那么,随我来吧!」人口贩子带著玄鬼出门。由於连年兵灾,京都建筑多半毁於战争,只剩下寒碜的小屋簇挤一地,整个市镇像个乞丐窝似的。玄鬼他们走访的家宅也一样,以前是个公卿宅邸的宽广建地上,半倾的土墙内,只有三间小屋,大部分院落杂草丛生,像是有蛇出没。人口贩子站在其中一间门口叫人。「哪一位?」裏头走出一名少年,身著有补丁的礼服,模样虽然寒碜,但相貌俊美,年约十五、六。他看到人口贩子,微微一笑,「是您哪!」但再看到站在人口贩子身後的玄鬼时,脸突然羞红,看起来娇艳如女人。「令尊呢?」「家父在家,您请稍候。」少年走进去不久,伴著咳声,出来一位四十好几、脸色苍白的人。他穿著褪了色的礼服,头戴给风吹折了的纱帽。「哦!好久不见,怎么样,生意好吧?」他堆著谄媚的笑跟他们打招呼,表情卑屈而带点狡猾。「老样子啦!这位是越後春日山长尾家的人!」「是吗?打老远来,真是简慢……」这人在朝廷上大概也是中纳言官位的人物,却像商人一样极尽讨好来客,他向裏面叫唤:「奉茶呀!」「是!」随著清脆的娇声,静静走出一位姑娘。她身上穿的衣服也不好,虽然没有补丁,但也洗得快破了,只有腰间的红带鲜丽如新。未施脂粉的脸只涂了口红,长发垂肩系结,年纪约有十七、八岁。她捧著茶杯,双手纤细白嫩,近乎透明。她整个人都非常纤瘦,看似有病,却也有股异样的美。因为她的眉梢和眼角略为上吊,晶亮的眼神配著尖细的鼻子,就像只雪白的狐狸般美得带点邪气。「请用茶。」她把茶端给玄鬼,就退回裏屋。她似乎也知道玄鬼他们所为何来,却那么镇静,甚至有些不在乎。喝完茶,玄鬼他们告辞。一离开那一落破屋,人口贩子便问:「怎么样?」「美是美,可是那一方面行吗?」「我可以拍胸脯保证,我搞这行三十年了,眼睛绝不会看错,像她那种身段、面相的女人,最懂得闺房情趣的。」「是吗?好吧!我要了,多少?」「这可是稀货哦,本来是要百两的,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就拿八十两吧!绝不再降。」「我看这样吧!我出百两,连那小子也一起要了。」「这个我得再去谈谈,依我看再加十两吧!我也好开口。」「就这么说定。」玄鬼买下姊弟两个带回春日山,晴景大为中意,果然赏了玄鬼五十两黄金。他为姊姊取名藤紫,弟弟取名源三郎,宠爱有加。这才是两个月前的事。三晴景晏起已是习惯,这一天特别晚,快到中午时才起牀。体内沉淀的酒气及冒出的油汗,令他感觉很不舒服。他漱了口,也擦洗了身子,才觉得好过些,但一吃饭,又觉得难过起来。今天也特别热,刺眼的阳光铺满庭院,看了就叫人觉得头昏。树丛中蝉鸣不断,那生气盎然又专心一意的叫声,反把晴景叫得浑身是汗,火从心起。「这些呆虫,有什么好高兴的,叫得那样起劲!?」女侍在他身後猛摇扇子,却丝毫不觉凉意。他恹恹地侧身一躺,女侍慌忙拿枕过来。把枕头安放在他头下,又继续扇著。四十岁该当壮年,但是闭目侧卧的晴景,脸部肌肉已显松弛,虽然还有原来端整的美男子轮廓,但脸色苍白,毫无生气,眼皮泛黑,略厚的嘴唇颜色紫中带黑,一看就是过度沉溺酒色的模样。晴景闭著眼,反刍著昨夜一直搁在心上的事。每到傍晚,他就像重生似地神清气爽,因为终日郁积体内的酒气正好在这时发散掉,但同时他又忍不住地想喝酒。想到第二天宿醉的不舒服,起先他还会想只喝一点,到微醺的程度就好,但是杯酒下肚,便酒兴大发,愈喝愈觉酒香诱人,忍不住叫人陪酒,就这样闹到深夜。每天都是如此,像刻印似地一成不变。昨夜尤其醉得厉害,这也都因为玄鬼带来了令他不爽的消息。正当他喝得陶然而乐时,侍卫说玄鬼有事禀报。他嫌麻烦,不想见玄鬼,但是一旁陪酒的源三郎说:「玄鬼有事禀报,一定是相当重大的事,我看主公还是见见他吧!」藤紫也附和说:「弟弟说得有理。」如果是别人说这话,晴景一定会斥他们无礼,或是吩咐玄鬼明天再来,但是这两姊弟开口,晴景便无异议。「是吗?就见他吧!」他命人把玄鬼带到後花园的亭子裏,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起身离席。藤紫手捧烛火,源三郎捧著佩刀,一同前往。他们姊弟俩有意让玄鬼看看他们是多受宠爱。他们本来就美,来此以後,华服美裳装扮下,姊弟俩更是娇艳如花。玄鬼蹲在亭子角落,垂著眼睛。晴景有些醉意,心情甚是畅快。「有一阵子没见,你看有什么不同没有?你抬起眼,仔细看看他们两个,这可是我精心照顾才这样唷!」「哦!」玄鬼抬起脸又低下去,也不知他究竟看了没有,反正没什么感动的样子。晴景很不高兴,「看仔细一点!」「是!」玄鬼又抬起脸,慢慢打量他们姊弟,一双小眼眨个不停,微张著嘴,表情由怀疑、惊讶到发呆,变换不停。「怎么样?」晴景满足地笑著。玄鬼其实很冷静,眼前这两人再怎么美,也是别人的禁脔,他根本不关心,只是如果不装出惊讶的表情,晴景会不高兴,只好装样子罢了。他心中暗骂:「每次见他一面,就觉得他更添一份呆气,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怎么会和先主差那么远呢?」不过,他脸上仍堆出怪异的神色,「真叫人吃惊,两位本就美丽,现在则更娇艳了。」「哈、哈、哈……」晴景非常高兴,脸上的笑意不褪。玄鬼只好耐心等待。晴景总算停止了笑,「什么事要禀报?」「是!」玄鬼仍低著头,把今天在米山药师堂看到假扮云游僧的景虎等一行人之事说出。晴景没有什么反应。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兄弟之情,一则两人年龄差距太大,再则景虎从小就被逐出家门,在外成长,晴景对他实在没什么感觉。当昭田谋叛、兄弟离散时,即使没有景虎的消息,他也不在意。後来,林泉寺的和尚转知他景虎逃到栃尾时,他也只是心想:「哦,他还活著!」而已。「哼!云游僧!我看他真是喜欢这种打扮吧!」他不在乎地说。玄鬼感觉嫌厌,心想这人连苍蝇头那般的思考力都没有,但随即一想,大概是兄弟情薄,他才没有仔细寻思。「因为他们通过敌地,不知有否用意?」「哦?那他们打算去哪裏?」「往这裏来。」「这裏?干什么?想在这裏住下吗?」这回,他才有点惊讶。「属下不知,但往此处来是千真万确。」听玄鬼的口气,这事是假不了了,晴景顿觉心底冒火,刹时不愉快起来。他也不是不知自己的行状,只是局势变得太快,变得自己无可奈何,没办法,只好耽於逸乐,但始终没忘记不久时机到来时必须大做的事。他也知道没有人相信他有这层想法,而从小就整天闷著头不知想些什么的景虎,会用什么眼光来衡量自己,他大抵也想得出。恐怕,景虎来这裏是为了住在这裏,但他无法忍受一天到晚都看到景虎那双眼睛的日子。他在心中掐算,「那小子几岁了?十四、十五,还是十六?」他颇觉不安,如果景虎胆识俱佳,或许能收拢众家臣的心,如果有宇佐美定行为他後盾,那更不能大意。景虎既然寄身琵琶岛,或许已有宇佐美为他撑腰。左想右想,晴景愈发不安。想到带给他这份不安的玄鬼,毋宁是可恨的,他一副忠义之心来报,或许是想讨大赏吧!但是,晴景心情给搅乱,还能赏他吗?「知道了,辛苦你了。」说完,他便回席上。他不但不愉快而且不安,唯有藉酒浇愁,不但喝了比往日多一倍的酒,末了还让藤紫姊弟一起侍寝,左拥右抱,好不快活。想起昨晚的云雨之欢,他不觉两颊松弛,泛出微笑,但立刻又想起景虎的事,顿觉胸口郁闷。「他什么时候来呢?昨天中午在米山药师堂的话,快则今日,慢则明日午前来吧!」米山山麓一带,是柿崎弥三郎的领地。晴景心想:「如果让弥三郎发现杀了最好,但有这么顺利吗?」他闭著眼,想像那个场面,不知不觉睡觉了。四「主公,主公。」朦胧中感觉有人叫他,晴景猛然睁开眼,「什么事?」再定睛一看,源三郎带笑地跪在面前,「是你啊!」他想起昨夜和源三郎姊弟俩的缠绵悱恻,不觉心神荡然,面泛春笑。源三郎像女人似地羞红了脸和脖子,细声细气的说:「景虎少爷来了。」「哦!」刚才那股荡然情怀一扫而空。「他求见主公。」「唔。」晴景嘴上应著,心下盘思该怎么做,他根本拿不定主意。人一烦,原先油汗打湿的脸又冒出粒粒汗珠来。「拿毛巾来!」晴景接过毛巾,把脸、脖子和胸前都擦过一遍後说:「你认为该怎么办?」「这——」源三郎睁著大眼,唇红如花。「是见他好呢?还是不见好?……」晴景这么说著,但突然想到这孩子并不了解自己对景虎是什么样的感情。「既然他与主公是骨肉至亲,是不是该接见他,并谈谈以後的打算呢?」「也对,那就见他吧!没想到你还真了解我的心。」「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和姊姊商量过的。」「哦?你们姊弟俩先谈过?」「是,因为刚才外面的人来报,我又挂虑主公昨夜的感觉,於是先找姊姊商量了。」「是吗?你真细心哪!」晴景心中对她们姊弟涌起无以抑止的恋慕,忍不住想去看看藤紫,好好夸赞她。「你传话下去,叫景虎他们等一下,我等会儿过去。」说完,走向藤紫的房间。藤紫端坐房内,凝望著照满阳光的庭院,听到晴景进来,立刻起身相迎。她穿著雪白薄纱和服,腰系绯红丝带。「参见主公!」她婀娜生姿地跪下。「我是特地来褒奖你的。」晴景坐下。「为什么?」她妩媚的丹凤眼睁得大大的,眼裏有一丝惊奇。「是景虎的事。」「啊!是这件事吗?贱妾只是看主公那样担心,所以……」「难得你会为我设想,我真高兴,哈哈……」晴景笑著,心中不觉溢满爱怜之意。「贱妾不敢,我们姊弟都是只能仰赖主公照应之身,姊弟俩总是相互告诫,不可忘了主公关爱之情。」说著,她眼裏闪现隐隐泪光。晴景更加无以按捺,望著眼前娇媚纤弱的藤紫。她身上就是不长肉,听玄鬼说她们娘家几近赤贫,三餐不继,人瘦自是当然。但来到春日山後,虽然衣食丰厚,她仍然未增一丝肥腴。这对晴景来说,反觉得新鲜。而且因为她瘦,即令炎炎夏日当头,她也完全不出汗,透明般的嫩白肌肤总像轻风拂过般地凉爽。可是她一躺下来,却身烫如火,睡衣也汗湿黏在身上,说不出的妖娆,在晴景眼中,这真真是个尤物。坐著坐著,晴景不觉尽想著这些事情,那管景虎还在外头等著他接见。第一卷16谏言景虎不认为自己对长兄晴景有特殊的感情,但是兄弟大难生离,一年半不见,此时再度重逢,难免觉得该和平常不一样。他想起源义经和源赖朝兄弟在黄濑川重逢之事,兴起一丝亢奋,但日已西下,暮色渐掩,晴景却还没出来,而且除了刚进来时下人奉了一杯茶後,便再也没人闻问接待。遭此待遇,他无法视为平常,想起离开琵琶岛时宇佐美特别谆谆告诫之事,虽不觉害怕,但难免不安。隔著门槛、坐在隔壁房间的新兵卫等五人也一样,他们并排一列,撑肩肃然而坐,但彼此之间开始以目示意,表达不安。景虎心想必须使个计谋不可。他大声说:「来人哪!」新兵卫前移数步:「什么事?」「去叫传事的人来。」「是。」彼此以目示意後,新兵卫走出客殿,不久带回一个人。那人惊讶於房内光线如斯之暗,「啊!在下疏忽,立刻点灯过来。」他匆匆退出,随即捧来烛火,把角落的烛台点著移出後,伏在景虎面前。「让您久等了,请问有何吩咐?」「琵琶岛派来暗中保护我的人都分散在城外村庄裏,如果我拖得太久不回去,恐怕他们会不安。为了让他们安心,我想派个人去联络一下,是否可以让我的人出城?」「是这样啊!请稍候片刻,在下立刻去安排。」说完,他慌忙退出。景虎这计事前并未与新兵卫等人说好,只见他们一脸惊诧。景虎气定神闲地笑对鬼小岛弥太郎说:「弥太郎,你去吧!」「我?」鬼小岛弥太郎满脸困惑,心想这是计谋,还是真有人暗中保护。「你去!」景虎再说一遍,微微动了下巴。「是!」弥太郎这下会意了,立刻紧闭双唇。其他人也心照不宣,暗思此计颇妙。传事的武士久去不回,那是因为晴景在藤紫的房间不出来,他没法传报,但是景虎他们不知真相,以为晴景他们正急忙重新商量对策。万一晴景明知宇佐美的武士在城外待命,却认为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而仍坚持强势对策时,自己这边必须事先有所准备。「如有万一,你们就在城内放火,在下也在城外民宅放火,弄出大军骚动的样子,如果城内惊慌骚动,未必不能斩杀出一条活路。」鬼小岛弥太郎小声说。「很好!但不可操之过急。」「是。」话声方歇,传事武士已回。「主公马上就到。还有,是哪位武士出城?」弥太郎说:「我城内很熟,自己走可以吗?」对方回答:「带路人在外面等候。」「是吗?那在下去了。」弥太郎向景虎一拜,环视同伙後起身而去。二弥太郎离去不久,晴景终於来到客殿。他听传事武士说宇佐美派人暗中保护景虎,分宿在城外民宅裏,如果景虎回去太晚,怕他们不安生事,要派人出去联络。景虎所谓的不安,似有攻城之意。晴景不觉大怒:「这宇佐美,以为我怕景虎,想杀了他不成”」自接获玄鬼报告以来,他一直担心是事实,感觉不愉快也是事实,但是他压根儿没想到要杀景虎,因此他很不高兴宇佐美这样想他,他倒已忘了他曾希望景虎经过柿崎领地时被柿崎杀了算了的想法。被喻为恶人者皆很聪明,世上绝对没有愚钝的恶人,晴景不是恶人,也不是聪明人,不过是纵情逸乐的平凡人罢了,他无法虚饰感情、戴上假面具,因此他就摆著一张不高兴的脸走进客殿。他默默坐下,看著景虎,又打量景虎身後隔著门槛而坐的四名从者。受到冷淡待遇又枯等半日、紧张心情倏地松懈的景虎更觉胸口一热,但是他必须说只能说的话。他调匀情绪,双手伏地,开口说:「兄弟遭逢离乱,匆匆已是一年半,今日得见兄堂,弟无上欢喜。」这话原是出於义务感而说,但说到一半,语声不觉哽咽,泪水亦激动得自然流出。倒不是他对晴景油然而生兄弟之情,而是想起去年乱事,自己历经九死一生的种种辛酸,忍不住心鼻发酸。但是看在晴景及其家臣,还有新兵卫等人眼中,却很自然地以为是兄弟重逢流下的感动泪水。晴景用指头按拭发热的眼角,其他人也跟著低头落泪。晴景整个心松软似绵:「你也长大不少了,好一阵子不见,竟已成人了,几岁啦?见到你真高兴。」这是他生平头一遭像个哥哥对景虎说话。十五岁的景虎听在耳裏,又是一阵激动,回答说:「小弟今年十五。」泪珠滴落手背上。景虎心想,大哥也不是自己过去以为那样的人,是个好人,如果有所谏言,他一定能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