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 上杉谦信-7

起来,拿了一粒放入口中,也递给新兵卫一粒说:「这是父亲给我的,他说拿了这个就回去!」虽然他余愤未消,但是毫不知情的新兵卫没听出他的语气,只觉得他是不好意思。他恭敬地接过栗子,塞进袖子裏,替虎千代脱掉衣服,仔细擦乾身子後,背著他回到住处。二为景对这个事件不能不闻不问,他把新兵卫叫来,详细说明事项後,命令虎千代禁足十天。在这之前,新兵卫已听别人说过这事,生性耿直刚强的他,完全不了解少年复杂的心理,他以自己的解释,判断虎千代生气自是当然。松江不过是为景的侍妾,对虎千代来说不过是个家仆,她不知身分地学著为景要给虎千代东西,虎干代斥责她无理,那是当然。他年纪轻轻就有这种了不起的认知,宁是该受称赞的。如果说虎千代有不对的地方,则是後来的事。虎千代骂了她又把乾鲍鱼丢回去,然後慢慢退出酒宴,并无可厚非,但是他光著脚冲进院子,打翻菊花盆,又折扭花枝,甚至又跳进泉水裏,这些事情就做得没有道理了,他想这大概是虎千代因懦弱而引发的疯狂举动吧!因此对这件事,新兵卫努力开导虎千代,他说:「如果你想申诉,就最好申诉明白,像血脉贲张的女人那样疯狂,是懦弱的人所为。」虎千代毫不辩解,只是睁著他那乾燥如火般明亮的眼睛,沉著脸。新兵卫向为景说明时,顺便为虎千代辩护:「虎少爷所为,原是出於道理,只是中途做的过分罢了!但是他这么小,并不能因此责备他,在下已经加以训斥,只要他有反悔之意,禁足之罚就免了吧!」但是为景不听,他说:「他虽然年纪幼小,但是该罚的时候就要罚,否则对他有害。」为景说出口的话,都经过细密的思虑,一旦话说出口,便绝对不会收回成命,新兵卫没有办法,只好回去。虎千代虽能忍受十天的禁足惩罚,但人更加忧郁了。他更紧紧的封闭他的心灵,任何人都无法打开。只有对新兵卫,偶尔肯开口,因为他了解新兵卫的木讷与诚实。一年过去,第二年春天,融雪尽清以後,一个下著小雨的晚上,为景和孩子们及家将数人喝酒谈乐。席间,家将讲起当天处决的一个盗贼的事。这个盗贼潜入定实的宅裏偷盗,跳到院外时,被巡夜的武士发现,他挥刀顽抗,当场杀死三个武士,又杀伤数人,但是终於被捕。调查之後,知道他是信州人氏,在家乡作恶多端被赶出来。为景依法判他死罪,今天就在城外处决,家将谈起这个盗贼虽死不惧的气概。「准备斩首的时候,他要求喝一碗酒。刽子手骂他别不知死活,他却说不论在什么地方,临终的请求都该如愿的,如果你不答应,等我死了必当恶鬼来索你命,刽子手只好派人到附近民宅弄了一碗酒来给他喝。他畅快的喝罢後说,心情真爽!想唱一首小曲儿,你就在我唱歌的时候杀吧!说完,他表情平静而愉快的唱起歌来,脑袋被斩下後,脸上还带著笑意,仿佛死得其所,因此吸引了好多人围观。」为景津津有味地听著。这时,他突然看到坐在兄弟之间、绷著脸的虎千代,不由得又产生不愉快的感觉:「小虎!」「在。」虎千代两手扶地看著他。「你听到刚才的事吗?」「听到了。」「你想不想看那颗脑袋呢?听说那上面还有笑容呢!」「想。」虎千代嘴巴上这么回答,但表情并非想看的样子,这更让为景不悦。「哦!你也想看!我也想看,那么你把它拿来给我看看好吗?」为景其实没有真要他去的心理,只是故意当著众人为难他罢了。但虎千代却回答一声:「是。」便站起身来,离开座位。为景有些狼狈:「你不害怕吗?」虎千代当然害怕,但是当他看到满脸微笑望著自己的父亲,还有愣在一旁众家将的脸时,自己那差点崩溃的心,立刻又鼓足勇气:「死人有什么好怕的?」说完大步而去。三守候在另一个房间的金津新兵卫听到这话,立刻冲到玄关。「等一等,等一等!戴著斗笠去吧!一他叫住正要冲向雨中庭院的虎千代,叫仆人拿来斗笠,递给虎千代:「要小心哦!要注意脚边!别受伤了!」新兵卫抱著虎千代小小的身躯轻声叮咛。他心中暗气为景。如果为景一直有疼爱虎千代的样子,或许新兵卫会认为这是为试验虎千代的胆量,或是锻链他,但是,自从他担任虎千代师傅以后,不论为景如何在人前伪装,但他对虎千代毫无父子之情,新兵卫不得不注意到,他气为景如此恶待这么小的孩子。内城距城门口有五百公尺,处决场又距离城门有一千公尺,他心裏还在盘算要不要送虎千代到城门口,虎千代突然大叫:「放手!」转身就向外跑出去。玄关口绽放的灯光中,微白的雨丝斜斜地若隐若现,虎千代戴著大斗笠的小小身躯,一下子就消失了,只剩下他脚踩在泥泞地上的声音,但是很快就听不到了,新兵卫坐立不安,他极力压抑这份不安,坐在地板上。「为什么主公对虎千代的感情这么淡呢?」他这份怀疑突然深刻起来,但他仍尽量压抑下这种感觉。寒冷的夜风吹来,新兵卫的衣服虽然湿了,但是一点也不觉得冷,只觉得时间消逝得很慢。反覆思量,是不是该出去迎接虎千代,就在他终於下定决心要起身时,听到小小的脚步声。他按压住想要飞奔出迎的心情,睁大著眼睛凝视著玄关口,只见戴著斗笠的小小身体走过来,愈来愈近,终於走进玄关。新兵卫的胸口涌起一阵热流,眼睛不禁流下泪。虎千代叫著:「唉哟,好重哦!这个脑袋实在太重了!」他对著新兵卫说:「实在太重了,我只好这样拿来了。」这爽快的声音,是新兵卫过去不曾听过的。他用一根藤蔓穿过耳朶系著脑袋,拖著泥泞地而来,整个脑袋沾满泥土,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颗首级。「我用匕首在他头上打个洞,然後切了一段蔓藤把他绑起来拖著走,太重了,我手都软了。」虎千代湿淋淋的身上冒著气,那流汗而发红的脸上,眼光晶亮。「虎少爷,你真了不起!」新兵卫紧紧抱著虎千代。四新兵卫奔到内殿,报告虎千代已经把首级带回来的消息,座中一阵喧腾,只有为景还是冷冷的一张脸,众人觉得骚动似乎欠妥,於是又都安静下来。为景虽然感觉心安,但又觉得不高兴,他以为这孩子会半途哭著回来,没想到他那么好强,那么争气,反而使为景不愉快。但是他发现众人正在观察自己会有什么态度,於是立刻换了副愉快的表情说:「这孩子真大胆,了不起,为什么不立刻带来呢?」新兵卫刹时觉得开朗愉快起来,忘了刚才还怨恨为景的事。他想,世上没有不爱儿子刚毅勇敢的父亲。他说:「因为一路从泥泞路上拖回来,全身都是泥土,就这样来不好,所以我想先让他回住处换了乾净衣服再来!」「是吗?但是我想快一点看到,就叫他那样来吧,我们到院子裏看!」为景有些气喘地说。他其实根本不想看,虎千代一定得意洋洋,这更令他觉得可恨。但这个时候,他如果不这么说,在座人一定能窥知他心中的机微。「是,找立刻把他带来。」新兵卫飞也似的退下,家将全部起立,重新设席,他们把烛台栘到走廊,把为景的位置移到面向院子的地方。为景愉快地站起来,看著众人忙来忙去。但是要扮演这心中无底的一出戏,却又感到疲累不堪。当他重新入座後,两个持著火把的家仆走在前面,後面跟著虎千代。他托著一个东西,新兵卫屈腰跟在後面。虎千代站在冒著火花的火把之间,仰脸望著父亲:「父亲!您说的首级我带来了。」「了不起哪!快让我看看!」为景努力装出微笑说。新兵卫一个箭步上前,把地上首级捧起,呈到为景面前。那东西满是泥泞,一时之间看不出是一个脑袋。新兵卫用衣袖擦了两三遍脸部,眼鼻的位置才清楚浮现,明白是个脑袋,鼻子有些缺损,皮肤也有些磨破,看起来相当可怕。「因为太重了,虎少主就用蔓藤穿过耳朵拖著回来。」新兵卫晃著穿过首级两耳的藤蔓。为景虽然经常检视战场上斩下的敌人首级,此刻却觉得一阵寒意袭过背脊。他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个做法更残忍无情的了,但是虎千代却一副近年来少见的开朗知足表情。(这个孩子,这么小就能做出这种事!)又是一股寒流袭过他的背脊。但身为一个武将,他不能让人看穿他这层心理,他还必须好好夸赞虎千代不可。为景先是微笑,准备开口赞美,但是说出口的话是自己想也想不到的,话一出口,他非常狼狈,因为他并非有意说这些话,但舌头却不听使唤的吐出这些话:「我说我想看这个首级,是听说这首级上还带著笑容,你记得吗?小虎。」「我记得。」虎千代清楚的回答。为景突然脸色一沉,以平静的口气继续说:「但是这个首级让你在泥泞的路上拖著走,已经弄的乱七八糟,到底有没有笑容,已经看不出来了,是不?」他明知不该这么说,但不说又不行。因为太意外,家将及其他儿子都吓了一跳,众人屏住呼吸,轮流看著为景及虎千代。虎千代脸上开朗自傲的表情消失了,又恢复以前那种闷闷不乐,发出低微声音,闪烁跳动的火把照射下,虎千代的眼睛底渐渐沉淀了一股白色的忧郁。「怎么样,你不能回答了吗?」为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他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微笑笨拙又生硬,但是他无法停止。新兵卫全身颤抖,他看著为景想要说些什么,为景立刻制止他:「你不要开口!我在问虎千代。」虎千代的脸上又出现了苦涩而倔强的表情。为景又催促地问:「怎么办呢?」虎千代翻著白眼,看著父亲,嘴唇几乎不动的说:「因为太重了,我拿得好累,我没有想到会把他的脸给擦破。」那声音苦涩沉重得不像小孩。说完,他忽地转身过去,耸著小小肩膀踏步而去。面对他那无言反抗的模样,为景心裏又燃起比对一个大人还要强烈的憎恨。他没有叫住他,目送虎千代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後,看著跪在院子裏仍以强烈眼光望著自己的新兵卫,哈哈一笑说:「那个孩子真好强,是个前途有望的孩子,大概很难带吧!说他两句,就这样生气走了!」他的语气轻松愉快,新兵卫摸不透为景的心,只是仰望著他。五又是一年过去,虎千代七岁了。春天的某一日,为景毫无预报地来到虎千代居处。这是过去不曾有的事,虎千代和新兵卫都惊讶的出来迎接。为景爽快的说:「本来我是想叫你过去的,不过,我好像从来没有来过这裏,所以就来看看。」说著走进室内。新兵卫让为景坐在书房裏,正要召唤仆人侍候,为景说:「我什么都不需要,马上就要回去,你过来!」他把虎千代叫到旁边坐下,新兵卫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为景说:「时间过得真快,小虎的母亲已死了三年,我的年纪已大,没有以前那些精神了。这一阵子,老是想起死人的事情,总觉得该为他母亲做些什么不可。」他的语调非常轻,但因为是过去不曾提过的事,新兵卫更加提心吊胆,果然为景说出叫他意想不到的话:「我想让小虎出家去!」新兵卫大吃一惊,他怀疑自己的耳朵,虎千代也表情紧张地看著父亲。为景假装没有看到似的,以更轻快的口气说:「我今年六十九了,不知什么时候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因此很为小虎的未来担心,小虎是么子,也没有什么领地,纵然我想勉强为他做些什么,但在这乱世之中,年纪这样幼小,前途如何也不知道,我实在不放心。但是如果让他出家的话,我就安心了,一方面可为他死去的母亲祈求冥福,也可以为马上就要踏进棺材的我祈求冥福,出家也不坏,俗语说:『一人出家,九族升天。』这是很有功德的事,我已经跟林泉寺的师父说了,明天就去吧!」他的口气如流水般轻,但意义却相当沉重。新兵卫紧张的说:「恕在下冒昧!」为景看著新兵卫,刚才那轻松的态度消失了,又换成以往那种庄重威严的表情。为景摆出这副表情时,无论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新兵卫明知如此,但仍鼓足勇气说:「您说是为了夫人祈求冥福,但是这么做夫人会高兴吗?我认为……」「你是说,你不认为夫人会高兴?但是我认为夫人会高兴,我是他的丈夫,我非常了解她!」他的语气非常肯定。但是新兵卫仍不放弃,他说:「虽然如此,但是虎少爷还小,是否该再等几年,等他亲自判断以後再做决定呢?」「这一点我也想过,但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了,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看到虎千代出家,我的话说完了,小虎明天就去吧!」新兵卫非常愤怒,但是为景说要趁他在世时看到虎千代有所归属,身为属下,他是不能反驳的。唯一能表示抗议的就是虎千代自己。新兵卫看著虎千代,他打算以目示意,要虎千代据理力争,但是虎千代却凝视著父亲的胸口,没有看他。他嘴唇紧闭,紧咬著牙齿,肥胖的脸颊僵硬著,那是悲哀愤怒却什么也不肯说的表情。「都明白了吧!那么,我回去了!刚才已说过了,这事我不再说了,明天就去吧!」新兵卫和虎千代把他送到玄关,看到为景和两个小厮的身影消失以後,回到屋裏,新兵卫近乎疯狂的喊叫:「为什么要让少爷出家呢?」眼泪扑簌扑簌的流下来。「我无话可说,就是说也没有用的,父亲早巳决定了一切,我早就知道没有用的,所以我不说!」虎千代说完又闭上嘴,他一滴泪也没有流,只是两眼冒火,盯著虚空的某一点。第二天中午过後,虎千代在新兵卫的陪伴下,出城前往林泉寺。林泉寺的正名是春日山林泉寺,就在春日山麓。林泉寺属曹洞宗,为府中长尾家先祖建立,是长尾家世代家庙。现任住持是天室大师,有著长长的白眉和柔和的脸庞。当他听说虎千代主仆来时,亲自到玄关出迎。「欢迎光临!请这边走!」天室大师领他们到後殿。午後阳光温暖地照射在院子裏,樱花盛开,虽然无风,却落英缤纷。他们进入客房,坐定以後,新兵卫说:「这事情实在太急,昨天早上才听主公吩咐,说虎少爷为祈求袈裟夫人冥福而要出家!」他明知道现在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但仍心有不甘的样子。天室大师随即亲切地解释说:「老衲也一样,是昨天早上进城时,听为景公说,为了虎千代令堂的冥福,要让虎千代入寺。老衲虽然认为出家是人世间最好的一件事,但对武家之子而言,应该有他路可走!尤其是虎千代年纪还小,或许该再等一阵子,等他成人以後再说。可是为景公却说不行,他说我是就要七十岁的老人了,来日无多,谁知道那天腿一伸,如果就此留下幼子,岂非冥途生迷,因此我希望尽快看到他有好的归宿。为景公既然这么说,老衲也无法拒绝,希望你们能够了解。」新兵卫闻言叹息,点点头,没有话说。执事僧端来清茶点心。天室大师劝虎千代吃些点心:「你还小,或许不喜欢当和尚,但是等你长大以後你就会了解,出家是尊贵的,有很多皇亲贵族也是在年纪轻轻时就遁入空门,你要好好忍耐!」虎千代并膝,小手搁在膝上,撑开双肘端坐著。他没有看天室大师,望著庭院,凝视著纷纷掉落的樱花。他突然转头看著大师,盯著长长眉毛下的和善眼睛,突然说:「我讨厌和尚!」他的声音很低,却有相当的震撼气魄。天室大师笑著说:「哈!哈!你讨厌是吗?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办法,你就暂时待在这裏吧!」他的口气有些轻微的苦楚。虎千代的视线又转向前方,天室大师打量他的侧脸。他那小小的红唇颤抖著,好像要说些什么。天室和新兵卫等著他开口,只见他的脸变得通红,想要喊叫什么,却什么也没说。他那拚命睁开的眼睛裏渐渐涌出泪水,他似乎不愿别人看到,於是站起身来,走到廊下。六天室大师和新兵卫两人面面相觑,两人都觉得胸口发热,眼睛湿润。他们低声对谈。天室大师说:「老衲也看过不少刚出家的人,就连幼小入寺的也看过二、三十个,大概也看得出出家以後能否幸运得道者,依老衲看,虎千代少爷是怎么也不像能遁入空门的人,但是为景公的心意已定,我们也不能马上送他回去。这样吧!老衲就暂时留他在这儿,但是不让他出家,只在这裏学习学问吧!如果他有佛缘,再看将来吧!」对新兵卫而言,这真是求之不得,他泪流满面:「大师能够这样做,在下真是感激不尽。在下虽然身为虎少爷师傅,不过一年十八个月,但日夜陪伴在他身边,也非常了解他的脾气,依在下看来,他是个不可多得的武士,实在不宜出家,只因为太早和母亲分离,难免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苦衷。」天室大师忠实地遵守这个约定,他不跟虎千代谈佛说道,只是严格的教他读书、练字。虎千代的记忆力和理解力超群,仅仅两个月就能完全背诵四书了。夏天结束时,天室大师把虎千代送回城裏:「这孩子没有佛缘,到底不是能遗世而终的人。」第一卷09米山的药师堂林泉寺把虎千代送回城来,为景很不高兴。为景看著天室大师说:「什么叫做佛缘很浅?您不是常说连狗子也有佛性吗?」「贫僧所说的佛缘,是能出家为僧的意思,是指其人有无因缘命定。世间有年少即出家者,也有历经劫难、到了相当年纪,才发心出家者,也有一旦出家却未能尽缘而还俗者,这一切都系於因缘之丝。依贫僧所见,虎千代君非年幼出家之性情,亦即,他没有这份因缘,因而不能勉强,倘若勉强,必招灾祸。」为景虽然不高兴,仍不得不把虎千代留在城裏。但是他对虎千代的厌恶,却毫不保留地显现出来。过去他还忌惮世间,勉强装出对虎千代有感情的样子,但现在连这一点伪装也免了。长尾家族中,不是没有人为虎千代难过,但是没有人敢向为景进谏,因为虎千代身为幼子,即使向他示好,也未必对将来有利,因此人人噤若寒蝉,只有松江敢说:「我看主公是一点也不疼爱虎千代,我怎么看都觉得如此,您为什么不喜欢他呢?不同样是你的孩子吗?」为景颇为狼狈:「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我并没有特别亏待他啊!」「是吗?」她的语句简短,却含带讽刺不信。为景更加狼狈,他说:「如果你这么认为,还不都因为那孩子不老实,心里总有疙瘩,我是为了矫正他。我就算有些严厉,但绝不残酷,你因为还没有自己的小孩,所以你不了解,在父母心中,任何一个孩子都是可爱的,愚笨也好,顽劣也好,在父母心中都是可爱的。」他拚命想解释,但是松江却一点也不能接受,只以简单的一句「是吗?」结束谈话。为景觉得似乎必须做些对虎千代有感情的事向松江交待,虽然他觉得这是对松江这永远野性难驯、不知是聪明还是愚笨的女人迁就让步,但当她老实说出心裏所想而咄咄逼人时,他却无法抵抗。他先为虎千代行冠礼,改名喜平二景虎。平常武士的孩子差不多在十四、五岁才行冠礼,但诸侯的孩子通常在七、八岁就行冠礼,因此为景在七岁为虎千代行冠礼,可以证明他对虎千代的感情并不薄於其他。但是松江那锐利的眼光仍能看穿为景的心底,她总是一副「你做得还不够」的表情,为景不得不苦笑地一再为虎千代打算。在新发田市东北方约一哩处,有个加治村,村中豪族加地春纲是近江源氏佐佐木一族,自镰仓时代以来,是越後望族之一。春纲没有子嗣,於是为景在景虎八岁那年春天,央求守护上杉定实在春纲面前美言几句,让景虎过继给春纲家当养子。定实受为景之托,当然全力以赴,派遣使者到下越後去传达此意。春纲也满口高兴的承诺:「我到了这把年岁,还没有子嗣,这几年一直想找个养子,就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今天有定实公这番美意,真是可喜,尤其是为景公的公子,那更是求之不得,一切拜托了!」事情谈妥以後,为景把景虎叫来,告诉他这件事。但是景虎却冷冷的回答说:「我不要做人家的孩子!」为景吓了一跳,半是训诫半是责骂的哄他,但是景虎仍然坚持不肯,为景苦口婆心地劝他,他又像平常一样绷著脸翻白眼,一句话也不肯说。为景又说这事攸关我的面子,但是景虎仍不同意。为景劝累了,命令金津新兵卫去劝,景虎还是不肯答应,到最後央求松江出面,但是松江却很冷峻的回答说:「我才不要和虎少爷说这种事呢!虎少爷的心裏我了解,他说不愿意就是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去勉强他。虎少爷很清楚他在你心裏是个大麻烦,所以你才要把他送到别人家裏去,他这样想,我是没有办法劝的。」接著松江还反过来劝为景说:「虎少爷也是主公您的孩子,您不应该把他送走,应该留在城裏把他抚养长大,就我来看,主公的孩子中,将来就属虎少爷最有出息的,要是送给别人,那太可惜了。」为景非常了解这个女人顽固的脾气,除了苦笑以外,也就不再求她了。但是他对景虎的愤怒有增无减,为了责罚景虎,他说不听父母的话即不孝,不可留在城裏,於是把景虎赶出城去,寄居新兵卫家裏。他甚至还扬言:「只要景虎一天有不孝之心,我就一天不承认他是我的孩子,因此你也不必把他当做是少爷,只当他是你朋友的孩子就行了。」二为景并没有完全放弃让景虎入嗣加地家的打算。他把景虎送到新兵卫家裏当普通武士的儿子养,心想景虎或许会屈服而到加地家去。他把这个打算告诉新兵卫,要新兵卫再努力说服景虎,但是好几个月过去了,景虎的态度依然不变,为景更加生气,他觉得如果不对景虎有所处置,那么他无颜以对上杉定实及加地春纲。有一天,他找新兵卫来,告诉他说:「小虎虽然年幼,却不顾父母颜面而如此倔强到底,真是可恶至极,像这样的不孝子,我不想再让他住在我的居城附近,我要断绝我们父子的关系,我在命令你,不论你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只要远离我的居城就行了。」新兵卫虽然很了解为景面子挂不住,但是他更知道景虎的倔强,根本拿他没办法。为景这么说,他为之一惊,这决非同小可,他拚命地为景虎辩解说:「我知道主公愤怒是必然的,但是小孩子离家做别人养子,心情不好也不无道理,不妨暂时先不提这件事,一两年後他一定会听话的。」但是为景不听:「我刚才所说的都是我思虑再三的结果,如果不这么做,对定实公、对加地家都无法交待,以後我的命令也不再有份量,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事的关系重大。」他这么一说,新兵卫也无话可答。但他还不死心,特地到外城请晴景说项,但是晴景对这个么弟毫无感情,冷淡的拒绝了:「站在父亲的立场,不得不这么处置,景虎虽然年幼,但他实在欠缺思虑,就算是我去说,他也不会听的。」事到如今,除了遵照为景的命令外,没有其他方法。但是要送景虎到什么地方去,还真是个问题。新兵卫先到栖吉长尾家去商量。袈裟的父亲显吉已於数年前过世,现在的家主是袈裟的哥哥。他心裏想:「我听说景虎不讨他父亲欢心,他是个脾气很坏的孩子,会惹为景公生气自是当然,偏偏景虎那孩子又那么倔强。不过,看眼前情况,我也不好出面管这事,因为这是为景公为对定实公及加地家做一个交待的处置,但毕竟是我外甥,我总得想个方法啊!」他在心中盘算许久之後,就这么说:「栃尾有位本庄庆秀,是小泉本庄家的末家,虽然生活并不富裕,也没什么名气,但是心性刚强,待人诚恳,我跟他交情深厚,你带著我的信去找他试试看吧!」新兵卫带了信前往栃尾。栃尾距栖吉只有三哩,很快就到达了,庆秀看过信说:「既然是栖吉兄的事,我当然乐意帮忙,你随时把人送过来吧!」庆秀三十出头,很爽快地答应了。新兵卫立刻回栖吉报告,然後赶回春日山向为景报告,为景只冷冷地说:「他是个弃子,就交给你了,辛苦你了!」新兵卫忍不住认为,为景根本不是为了向别人交待,其实是真的讨厌景虎。新兵卫背著景虎,带了四个仆人,展开寒酸而委屈的旅程。时节已是秋末,万物已见萧条秋色,他们离开春日山向北,新兵卫心中无限的凄寂。春日山距米山大约八哩,他们在破晓前离开春日山,日暮之前就到达山顶的药师堂,打算今夜在此投宿。米山标高九百九十三公尺,沿海耸立,将越後平原一分为二,以此山为境,南部为上越後,北方为下越後。山景秀丽,加上山顶的药师堂,在日本也是屈指可数的名山。正是满山枫叶灿红的季节,群山在晴空夕阳的照射下,艳红一片,煞是美丽,众人站在药师堂廊下,忘我的欣赏红叶美景。新兵卫发现景虎的视线并不是看著红叶,而是遥向南方的平原地带。因为米山耸立在乎原之中,视野极佳,府内及春日山也能尽收眼底。景虎就凝视著春日山的方向。他身材矮小,但非常结实,力量也很大。然而他毕竟只是个八岁小孩,他挺著那小小身躯,嘴唇紧闭,敏锐的视线凝聚在遥远的平原尽头。新兵卫心想,他离开春日山一滴泪也没有流,恐怕这会儿才感觉有些依恋而悲伤吧!这时,景虎猛然回头叫他:「新兵卫!」新兵卫赶到他身边,景虎笑著说:「你知不知道有哪个大将是以这座山为阵地而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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