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倒是没那种记忆。我只是这么认为,也不晓得是和谁去的。或许我没有和父母亲一起去过的记忆。可是豆沙包和落雁糕都不好吃呢。厕所也很脏,又臭。总觉得……气味和味道的记忆都很鲜明。可是完全没有声音的记忆。关于那个家的回忆中,丝毫没有话语。回忆?有这东西吗?「这可怪了呐。」山下说,「我说你啊,我也跟你读同一所小学,而且六年级的时候还是同班呢。你听好了,我们班上没有叫吉田的,也没有叫川村的同学啊。」「少跟我装傻了。川村耶?那个住在河边的……」「的确是有那样一个人,可是那个川村在我们学校只读到五年级的第一学期而已。他家很穷,而且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有点被同学欺负。唔,我跟你是没有带头去欺负他啦,但也没有包庇他。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样,后来他转学了,不是吗?他后来怎么样了,我就不晓得了。姓吉田的同学有好几个,但如果是你说的那种个性的吉田,大概是在四年级的夏天受了重伤,休学了半年的吉田吧。他上了五年级以后,也好一阵子都坐轮椅上学,一直到毕业应该都撑着拐杖才对。他受伤以后,个性完全变了,整个人变得很阴沉。六年级的时候他是隔壁班的,国中念跟我们不同所。他家的杂货店老早就倒闭了。」「不,没那回事。」「不是那样吗?」「不是啦。」「这可怪了呐。」山下再一次说,「你跟我跷课跑去公园看漫画,还有假冒国中生去看电影的事,你还记得吗?」当然记得了。记得是记得,可是那是,那是小学六年级的事……吗?那……不,可是……我是想起了什么?奶奶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东西追了?」「呃,这……」被什么追?就莫名其妙的怪东西啊。翠绿色的,满大的,跑得相当快的。不,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我不晓得,不晓得不晓得。讨厌。那是,非常讨厌的东西。「我啊,」我出了校门。从那条泥水沟那边。不,小学已经没了。山下说。前年废校,去年拆掉了。那你说我现在是在哪里?这条坡算是马路,可是上下学的时候禁止车辆进入,所以学生就像蚂蚁一样。过了河,往右边的人行道。向右转,穿过斑马线。在酒行跟便当店之间。蒲公英。不,才没有什么蒲公英,也没有便当店,山下说。来到大马路,再一次右转,再一次穿过斑马线,然后上坡,穿过公园旁边。然后吉田在那座公园把书包摆到那张长椅,然后,不,有那种事吗?或许没有。而且我不太常打棒球嘛,还是踢足球?你没在那里玩过球。那个公园禁止玩球,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山下说。可是,就在入口啊,那讨厌的东西。川村家很穷,人又笨,吉田吊儿郎当,又粗鲁,讨厌死了。我最讨厌他们?」。谁要跟他们一起玩?才不要咧。讨厌讨厌。啊啊,真讨厌。人讨厌到了极点,会死掉吗?吉田要是受伤死掉就好了。川村那种人最好死在路边,我连他的脸都不想看到。就算心里头这样想,也不可以说出来。要是说出来,岂不是很伤人吗?讨厌讨厌讨厌。所以我的脚差点绊在一块儿,我重新站好,紧接着冲刺出去,然后毫无意义地拐进转角。转弯的时候我冲得太猛,差点撞到砖墙,笨拙地停下来。前面什么都没有呐。不,等一下。有奶奶家。对啊。寺院后面肮脏的家再过去,铁板还是类似的东西筑起的生锈蓝色围墙后面,丛林般的树林另一头,有栋又老又旧又暗又臭的房子。因为是木头做的,所以才有味道吗?还是因为旧了?真怀念呐。我从懂事以前开始,过年跟盂兰盆节的时候。我问你,「你说的那个奶奶到底是谁啊?」我打开玄关,玄关根本没锁。虽然打开了,但我没时间关上。啊啊,是奶奶家的味道。这种臭味是什么?好思心哦。我踢掉鞋子进了屋子。不能放慢速度。奶奶奶奶奶奶。走廊阴暗,果然脏得要命。根本没有人打扫。木头缩起,露出隙缝。隙缝处积满了污垢。发出「叽叽叽」这种声音。我每踏出去一步,就觉得缝里的污垢好像喷发出来似的。打开又脏又臭的厕所前面的纸门就是设有佛坛的房间。我讨厌在佛坛上香。线香很臭,而且座垫也都是灰尘味。豆沙包、落雁糕也不好吃。前面坐着奶奶……才没有什么奶奶呢。不可能有。我打开纸门。奶奶在那里。从来不收的脏被褥。上面坐着直起上半身的奶奶。简直脏到家了。睡衣的颜色吓死人。白色的地方都变成灰的,花纹的颜色也褪光了,袖口都磨薄了。头发就像从吸尘器的集尘袋里面掏出来的东西。我打开纸门,瞬间在内心惊叫,哇,脏死了!嗡,一只苍蝇飞了起来。本来是停在奶奶身上的。没有人照顾。不能走,不能动,也不会说话。那她怎么可能还在?你以为后来过了多少年了?以常识而言,她不可能还活着吧。还是一开始根本就死了?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哪里啊?天花板垂下一条用来开关电灯的绳子。电灯熄着,只亮着一颗小灯泡。现在可是白天耶。现在是白天吗?黄色的灯光。天花板很暗,感觉薰得发黑。往下望去,是棉絮掉出一些的盖被。不管夏天还是冬天,都只有这条棉被。可是奶奶不是从来不会躺下吗?她总是直起上半身坐着,不是吗?根本不是生物嘛。重要的是,「你到底是谁?」老太婆把那张因老人斑而变得斑驳不均的脸慢慢转向我,目光涣散的深陷眼睛凝视着虚空,抽动了一下宛如巨大洞穴的嘴巴。嘎呣嘎呣嘎呣嘎呣嘎呣。是翠绿色的。果然是吃掉了。真讨厌。啊啊。怪东西追上来了。快逃。①一种用淀粉拌入麦芽糖或砂糖并加以着色、套入模中干燥而成的糕点。②原文中的「奶奶」(おばあちゃん),可以指称中文中的奶奶和外婆以及年纪较长的女性。6 十万年 这么说吧,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世界看起来也是各有千秋吧。即使夕阳看起来是蓝的,而且一直把那种颜色称为红色,对那个人来说,那就是夕阳的颜色,是红色。我经常想着这种事。也就是说,我经常怀疑我所看到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不是正常的?当然,我想是不会相去太远。可是细节呢?我不确定我看得到的东西别人也一定看得到,也无法断定别人看得到的我都看得到。或许我所见一切都是扭曲的也说不定。如果打一开始一切就都是扭曲的,岂不是就看不出不对劲了吗?我会经听说过这样的实验。让受试者戴上看起来会变成左右相反的眼镜。一开始受试者会混乱。向右边伸手,却碰到左边,走路向左弯,看起来却是向右前进。不是右撇子变成左撇子。右边一样是右边,左边还是左边,世界并没有变化,只是看起来相反而已。这似乎会让人相当困扰,连笔直前进都有困难。可是如果无论是睡是醒都戴着那副眼镜,人就会习惯。不是抓到诀窍了,或是靠直觉行动。据说是会变得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右边还是右边,左边还是左边。是在哪里切换了吧。等到变成这样之后,再取下眼镜。结果左右看起来又相反了。明明没有戴特别的眼镜,看起来却是左右相反的。我怀疑人是不是天生就戴着这种眼镜?人戴着一副名为「自己」的眼镜看这个世界。这副眼镜是无法取下的,因为自己不可能变成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然后人把各自看到的扭曲、或是混浊、清澈、染色的奇妙世界视为天经地义地活着。接着就这样死去。没什么不方便的,不会造成任何困扰。没错,不会不方便,也不会困扰。可是,我总觉得很可怕。我只看得见我前方的景色,可是我的后面也有景色。我背后的人看着我的后脑勺,可是我不管怎么样都看不到那个景色,一生都看不到。我再怎么努力都看不到包括我的后脑勺在内的风景。尽管现在包括我的后脑勺在内的风景就在这陉。远方的景色看不到是没办法的事,被遮住的东西看不见也是没法子的事。可是明明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的东西,为什么看不见?不……我也觉得,或许也不是看不见。从刚才眼镜的例子也可以看出来,自己看到的世界,只不过是自己认定自己看到的世界罢了。或许只要我能够认定我看得见自己的后脑勺,就可以看见了。一定可以看见吧。这么一想,我更怕了。我究竟是看到些什么,相信些什么?我一直认为理所当然、自以为无拘无东地生活着,但那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搞不好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世界其实扭曲得更要厉害,只有我一人没有发现世界扭曲了而已。另一方面,我也想用别人的眼睛看看世界。如果能够用别人的眼睛看世界,因为我没有经过那个人的修正,应该可以看到极端不同的景色吧。不,虽然也有可能不会相去多远。可是……比方说,看起来全都一样,却只有一处相异,像是明暗颠倒的话,会是什么状况?即使看起来像底片,如果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那个人也不会感到困扰。亮的地方是暗的、红色是绿色的、黄色是蓝色的,就算是这样,也跟左右颠倒一样,应该可以正常生活。可是如果并非那个人的我用那个人的眼睛看世界。那会不会是截然不同的景色?漆黑变得刺眼,黑暗变得明亮。一定会觉得很要命吧。我真的老是想这种事。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在左右测验里面抱了鸭蛋。因为我将左右完全写颠倒了,这是有理由的。七岁的时候,我看着镜子。举起右手,左边的手就会举起来。闭上左眼,右边的眼睛就会闭起来。也就是说,我是颠倒的——我这么以为。我完全没想过镜子里的影像才是颠倒的,我以为颠倒的是我。我并非无法理解平面对称的概念。我反倒是比常人更要理解,只是我把虚像当成了自己。证据就是,后来我为此吃了许多苦头,幼时的我写出来的字全是左右颠倒的。不管是平假名、片假名,还是刚学到的汉字,我全都颠倒过来写。因为颠倒过来写的话,放在镜子里面就会变成正像。我看着范本,煞费苦心一模一样地颠倒过来写,连我都觉得自己真够灵巧的,但当时的我可是拼了命。每个人都可以轻易做到,为什么只有我做不到?我烦恼不已。我是反的,我是颠倒的。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普通人,但只是我这么以为罢了,其实根本不是——小学一年级的我如此认定。听到老师说明、父母目瞪口呆、被朋友嘲笑,我还是无法信服。因为看起来就是颠倒的啊。大家写的字在我看起来很平常。镜中的我和我以外的全部,对我而言与镜外的世界是一样。在这当中,只有镜中的我是反的,是左右颠倒的。颠倒过来写的话,看起来不就正常了吗?所以我是颠倒的……我如此认为,愚笨的孩子尽着他最大的努力拼命思考。有一次,一个朋友写了笨拙的字,倒映在镜子里给我看,镜中的字左右颠倒。此时我才这么想了:——原来如此,原来大家都是颠倒的。我似乎怎么样就是无法认为只有镜子的表面是平面对称的虚像。我一直认为世界的基准一定不是我,我只是个不可能成为世界基准的暧昧不明的东西。我现在也仍这么想。要矫正过来还满简单的,但我就是无法摆脱长久以来的怀疑念头。现在我也仍旧会这么想。国中的时候,有个女同学说她看得见幽灵。班上一半的同学都认定那个女同学脑袋有问题,说她接收到外星电波、神经兮兮、疯癫。我的确认为世上并没有什么幽灵,应该没有吧。大家只是想认为有罢了,实际上根本没有,我也这么觉得。什么地缚灵、浮游灵、守护灵、指导灵、动物灵、低级灵的,当时很流行这些,但那只不过是漫画似的无聊鬼扯罢了。可是我觉得就算没有那种东西,她或许也看得到什么。剩下的一半同学不晓得是不是什么都没想,只是一个劲儿地害怕。喏,在哪里。那个地方不干净。那一带有问题。每当她说什么,那一半同学就哇哇吵闹,还有人怕到哭出来。有时候还会引起大骚动,惊动级任导师来安抚。老师以相当含糊的口吻说,世上没那种东西,那都是骗人的,放心吧。女同学显然很不服气,因为老师指控她是骗子吧。被级任导师在全班面前说自己是骗子,当然会受伤了。级任导师会说得那么支吾其词,也是因为顾虑到这一点吗?不,也有可能是,导师其实是相信幽灵的存在的。可是如果不说那是骗人的,就没办法收场吧,因为相信的人可是打从心底害怕着。后来她好像被叫到职员室去,被训了很久。后来她可能请了一两天假,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我看得见。一半的同学嚷嚷着,好可怕,帮我们除灵。另一半的同学叫道,少白痴了,快点把她扔进医院啦。我没有加入任何一边。她一定看得见什么,她只是把看到的东西当成了幽灵,我这么想。这跟左右颠倒是一样的。我想那一定不是什么幽灵,而是非常平凡无奇的东西。听说人脸是被当成一种记号看待的。要把物体拟人化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画上一张脸,画脸比画手脚效果更直接。脸对人来说是特别的记号。因为被大脑当成记号处理,所以只要一点差异,就可以辨别出许多人。反过来像是猫狗的脸,除非相当特殊,否则难以区别靠毛色或花纹来辨认要快多了。人的脸没有花纹,也不像猫狗有各种花色。当然,每个人的肤色、发色都不同,但那些小细节算在误差范围内。听说欧美人难以区别亚洲人的长相。对我来说,外国人都长得一个样。可是日本人的话,就算是双胞眙我也几乎都分辨得出来。不光是因为看惯了而已,在被记号化的眼鼻口的判断上已经产生某种规则,仅凭一点差异也可以分辨出来吧。如果无法解读这些记号,就辨识不出人脸了。听说有一种疾病,是其他部分完全正常,却唯独无法识别人脸。若是如此,要是所有事物也都适用于这个规则的话,会变成什么状况?像脸的东西看起来全都会变成人脸吗?那或许还满讨厌的。结果她被孤立了。相信幽灵的人一心害怕而远离她,不相信的人把她当白痴看,瞧不起她。虽然不到霸凌的程度,但她没有任何像样的朋友了。有一次我问她,你看得到什么?你都看到些什么?那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世界看起来也是各式各样吧。她看到的一定是我看不到的世界。她以阴沉的眼神瞪着我,说:「我看得到灵。」「你看到幽灵了吗?」「我看得到有灵的世界。」她说。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看来她完全没有其他的选项。看得见、看不见,有灵、没有灵,相信、不相信,她好像选择了这种非黑即白的立场。她认定的世界里没有两者皆非的选项。既然如此,就没有我插嘴的余地了。她只能继续走向被相信的人害怕、被不相信的人嘲笑的路。我觉得有点悲哀,也有些遗憾。我想要听听眼中的世界与我迥然不同的人的说法。若非她那种极端的例子,就不晓得是不是不一样了。别说不晓得了,大家都相信自己跟别人是一样的。众人认为自己看到的世界跟别人看到的一样,深信不疑。丝毫不怀疑,大家都如此深信地过活。所以像她那种看到异于他人的事物的人,会遭到排除。只要感觉自己跟别人有点不一样,就会立刻修正为一样,把不同的地方隐藏起来。齐头并进。撕破嘴也不会说出自己与众不同,别说是与众不同了,人们更是坚信自己才是普通、自己才是基准。那种东西,不是比幽灵更要嗳昧模糊吗?自己自己自己。自己是这样自己是那样,自信十足地如此宣称的自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主观界定了整个世界。难道人们从来就不会想要放弃这个主观吗?就不会想要拿掉自己这个眼镜来看世界吗?我很想。我想用别人的眼睛看世界。我想要看看现在当下的自己的后脑勺。我在高中时,不小心说出这件事了。学长对我的话很有兴趣。「你说的没错。」学长说,仰望夜空。当时是夏季的夜晚,我们待在户外,满天星斗。「你觉得外星人存在吗?」学长唐突地接着说。我回答,我不知道。我一直认为那种东西多半都是假的,不过也觉得好像不能说不存在。「宇宙浩瀚无穷,银河系有着数不清的星星,银河系里有好几个宇宙,所以应该也有无数的智慧生命体。到这里都没问题,很有说服力,我也这么想。这当中也有科学发达、文明先进的种族吧。这样的推论也没问题。可是啊……」仰望天空的学长说到这里,转头望向我:「就像你说的,我看到的世界跟你看到的不一样。」明明一样是地球人呢——学长说:「我认为地球人跟地球人以外的智慧生命体沟通的机率是零。我们连跟猫狗都无法沟通了,只是自以为与它们交谈、自以为相互理解罢了。狗看到什么、在想什么,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狗会亲近人类,是为了活下去。狗是为了获得食物而迎合人类罢了。人一厢情愿地把猫狗当成人看待,单方面地对猫狗感觉到友情和爱情,这是大错特错。喊什么猫咪猫咪,傻呼呼地去呵护猫,那只是在虐待动物,猫只是在忍耐而已。因为它们学到只要忍耐就有饭吃,所以逆来顺受罢了。」关于这一点,我也是抱持相同的意见。「比方说,假设有无限接近人类的外星人存在。可是他们的尺寸比我们大上千倍,那会怎么样?或者只有我们的千分之一大呢?我们用我们的格局去看万事万物,但那只有在这个地球上才适用。你觉得我们可以跟千分之一大的对象对话吗?时间也是一样。一天一小时一分钟一秒钟,全都是以我们的身体和这个地球为基准计算出来的单位。如果对方是感觉千年就像一秒钟的种族,我们才刚站到他们面前就死掉了。如果碰到在我们的一秒之间过上百年的种族,对方会在我们的眼前化为尘土。」所以绝对不会碰上—学长说:「就算碰上了,也无法相互沟通。百分之百不可能。」就连你我都无法相互理解了——学长说。——嗯。没办法的,我心想。我想到还有时间的问题。用不着搬出外星人比喻,我和学长虽然在这个世界共享同样的时间,但是学长和我的时间流速应该不同.时间的流速是非常主观的,现在的我活在这样的速度里。可是学长或许正飞快地度过他的人生,也可能相反地过得非常悠闲。我的一秒和别人的一秒一定不一样。从一到十全都不同。听到的声音、闻到的气味、摸到的触感一定也都不同吧。这样一想,我开始觉得学长看起来像个外星人了,然后我立刻转念觉得我自己才是更加丑陋、疯癫、扭曲的外星人。其他人应该不会思考这种事吧。其他人都能够相信自己吧。学长接着说了:「可是啊,要是说这种话——说人类绝对不可能碰到外星人,嗳,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说,你这人真没想像力,对吧?」可是那又算哪门子想像力了?——学长气愤地说:「金星人、巨蟹座星系外星人,什么都好,以为它们长得跟我们外型相同、说同样的语言、一样吃饭拉屎睡觉,这种想法哪里叫有想像力了?只想得出那种愚蠢的东西,说这就是想像力,真是教人幻灭。」在特摄片和科幻片中里登场的外星人的外形虽然古怪,可是在这些方面却跟人类没有两样呢——学长不知为何愤慨地说;「就算语言不同、外形跟人类不同,可是像是把空气的振动理解为声音、把光的反射当成视觉这些基本构造不也全都一样吗?如果把空气的振动理解为视觉、把光的反射当成听觉,光是这点不同,世界就会整个翻转过来了呢。」世界,翻转。如果翻过来,就会变得跟我一样吗?「我们绝对无法跟翻转的世界相互沟通。」学长斩钉截铁说,「或许就连彼此的存在都无法察觉。」或许吧,我想。「我说啊,」学长说,「我觉得这样扩展所有可能性才叫做想像力,所以神秘与合理并非相对立的。合理的前方有着神秘。把非合理当成神秘是错误的,认为合理就是否定神秘,我觉得这种跳跃性思考太愚蠢了。」所谓科学就是实证主义,对吧?——学长又说。「可是,有些事情是人类无法实际证明的。不,人类无法证明的事或许比能够实证的还要多。比方说,假设有个实验必须花上千年才能看到结果,实验结果就只能用预测的,无法实证。」只能请千年龟来帮忙实验了——学长说着,笑了。我一本正经地听他说。「像是每十万年才发生一次的自然现象,就无法观测。就算那是每十万年整就一定会发生的完全相同的现象,对人类来说,在目前也是只发生过一两次的事,所以就成了偶然吧。就算是每一万年也没有多大差别,或许也有些现象是每一万年就会发生一次的吧?」学长再次仰望天空。「举个例好了。假设每十万年只有一次……在短短数秒之间,这片夜空会染成一片血红好了。不,这样不好玩。我想想,假设天空看起来会有一条巨大无比的鱼游过去好了。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幻觉吧。就算全世界的人同时都看到了,还是会把它当成幻觉吧。如果不是幻觉,那就是神秘,是神秘现象。可是那或许就是这样的法则。」法则?「既然是法则,那就没办法了。十万年前,或许脑袋还不发达的人类也曾经看到过。二十万年前的旧人类可能也看到了。在那之前可能是恐龙还是其他生物看到了。」就算看到了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吧—学长说着,笑了。「我觉得这种荒诞无稽的想法才叫想像力,所以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我认为你所想的事,从一般角度来看相当古怪。」问题就在什么叫做一般。没有所谓一般的基准,也没有必要是一般。你果然是歪曲的。但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吧?学长说。我无法矫正歪曲的自己。我隐藏着这一点,但也完全无法迁就周围,就这样上了大学。外表虽然成熟了,但我跟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完全没有差别。我是颠倒的,这样的念头还留在我心中。这是我迟迟无法摆脱幼儿性的象征吗?或是还有其他理由?又或者我是异常的证明?我虽然不明白,并不觉得自己成熟了,就这样成了大学生。除了不再穿制服以外,我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差异。只是,我在大学与她重逢了。就是那个看得到幽灵的女生。她叫美纱。我们因为以前就认识,变得还算亲近。这当中有没有恋爱感情,我不太清楚。只是美纱还是一样没什么朋友,而我又是这副德行,所以我们两人独处的机会也不少。美纱国中的时候很普通,但进了大学以后,她变得很瘦,显得很娇小。她的兴趣是看书,不太听音乐,也不太吵闹或跑跳。她是个有些阴沉,普通过头,反而显得难得的平凡女孩。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人家。不,我看书的频率不到称得上兴趣的程度,音乐也没有彻底到完全不听的地步,我只是个懵懂度日、可有可无的家伙。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所以也不算是约会,但我们经常一起看电影或吃饭。渐渐地,偶尔也会出现类似情侣的气氛,我想美纱也是一样的,可是我们没有发展成那种关系。怎么样就是无法踏出那一步。况且我们不太讲话。若是其他人平常应该会聊起国中时期的回忆之类的话题,但我们没办法。我总觉得那是不可以触碰的禁忌。可是美纱和我的关系绝对不紧张。与其搞到翻脸,倒不如不要在一起。我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在交往的感觉,当然也没有什么分手可言。简面吾之,就是很少带有情绪的互动,我想我们处得还算不错。看在旁人眼中,我们或许像是一对情侣。可是跟众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会分开。虽然也会有人来打探些下流问题,像是我们进展到哪了?感觉怎么样?但我对这类问题既不闪躲也不正面回答,而是一副马耳东风的态度,每次都被抱怨没意思就结束了。这也难怪,我对于喜欢讨厌、男女感情、性爱关系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不,若说完全没兴趣,也并非如此。但因为我不太了解自己,所以无法沉迷于那些事,或对它们投注心血。我总是看着照片理来说看不见的自己的后脑勺。虽然看不见,但是我看着。所以我难以出于妄动、冲动、情动、欲动这类感情地采取行动。我总是会冷下来。有些人说这世上就只有性冲动,也有动不动就将事情归结到性事的倾向,但我认为受性欲摆布是一件很滑稽的事。虽然我觉得人生当然也会有那样的瞬间。有一天,我和美纱去看朋友的业余剧团的地下戏剧公演。正确来说,应该是被迫买了票。看完那只有奇妙的冗长台词与半裸男女古怪动作的没头没脑的演出后,我们被邀请参加庆功宴。可是我们两个都对那失去控制的疯狂气氛大感吃不消。我并不是滴酒不沾,但不喜欢大声吵闹,美纱也是。结果我们溜出居酒屋,走了一会儿醒酒后,在公园的长椅坐下来。仰头一看,天空星星闪烁。千倍大的外星人,千分之一的外星人。我们两个人的时间流速大概也不同。「要不要接个吻?」美纱这么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看着美纱小巧的脸庞。「我已经看不见了。」「看不见了?」看不见幽灵——美纱说。「你记得吧?我以前是个通灵女。大家都叫我滚进医院。」哦,我敷衍地应声。因为太唐突了。「大家都觉得我很恐怖,排挤我。你记得吧?」「我不讨厌你。」但你也不喜欢我——美纱声音平板地说:「你觉得我很恐怖对吧?山根。」你觉得我这女人脑袋有病对吧?——美纱说。「事实上我也真的不对劲。现在我已经搞不清楚我以前看得到什么、看不到什么了。」「你以前真的看得到吧?」「我也不晓得。」美纱有点醉了。「现在我看得到你。看得到公园,看得到树,看得到一点星星;可是我总是不太确定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就在那里。我觉得既然看得到,应该就存在吧。」「那只是你的主观认定罢了。」我说,「只是你自以为看得到罢了。我也是。」「是吗?」是啊。我一直没说这件事。「我高中读的是私立学校,没有同一所国中毕业的同学,所以我一直假装我什么都看不到。可是那也只是我这么以为,只是我以为我在装作看不到罢了。实际上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已经变普通了—美纱说。普通……「以前我问过你一次吧?」你看得到什么?你是怎么样才能看得到什么东西?「我想知道你看得见而我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我只看得见你看得见的东西,我看不见没有的东西。」所以我很普通——美纱重复着,搂住了我。我被一个娇小的女生从旁边紧紧地搂住了。美纱的手臂很细,头发飘来某种香味。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味道。我觉得美纱非常可怜,用左手摸了摸她的头。我自己也不明白想借由这样做来传达什么,可是我只想得到可以这样做。什么叫普通?我并不普通,一定是的,我大概仍旧是颠倒的。我们就这样待了多久?我觉得大概有十分钟,但对美纱而言,只有几分钟吧。美纱从我身上离开,脸转向我。我不晓得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别开了视线。「你不相信是吧?你觉得我还看得见,是吧?」「不……」不是这样,可是美纱不会懂吧。「我很怪吗?」我说就算古怪又有什么关系,结果她反问我是在同情她吗?「脑袋有问题的女人让你觉得恶心吗?」「不要哭。」我才不古怪,我明明就很普通。美纱说着,垂下头去。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幽灵……根本就不存在啊。没错,世上没有幽灵。是没有幽灵,可是就算看得见幽灵又有何妨?「看不见不存在的东西,这只是主观认定。」「咦?」「只是要存在的东西就看得见,这也只是主观认定。」我想用你的眼睛看世界。我怎么样都无法理解自己是自己、自己只能是自己这件事。我无法忍受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我想用看得见幽灵的眼睛看世界。「你什么都不懂。」美纱这么说。没错,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懂。就连自己、就连左右都搞不清楚了。「奇怪的是我。」我这么说。「是啊,你太奇怪了。」美纱用左手手背拭泪,冷淡地离开我身边。「山根,你貭的很怪。」「嗯,我很怪,一直都很怪。」简直就像刚才看到的闹剧,地下剧团的拙劣戏剧。看着我的后脑勺的我讪笑不已。你也太蠢了吧?不,真的很蠢。如果可以看到你说的话、听到你的脸,世界一定会颠倒过来。那样一来,或许就可以沟通了。半晌之间,我们默默无语。美纱挪动臀部,移动到长椅边缘,然后说了声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我被你讨厌。」「这样吗?」「因为你明明知道,却什么都不说。我以为你是在耍我。」「耍你?」「我不晓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美纱说,「对不起,我喝醉了。」「不要道歉啦。」「其实……」其实她还看得到吗?美纱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再一次说对不起。「惹你讨厌了。」「我不太懂什么喜欢、讨厌的。」这种情况应该要说喜欢吧,我这么想,可是美纱也应道「是啊。」「那种事不重要。」「嗯。」「幽灵……是鱼的形状。」她说。「鱼?」「不是鲤鱼,也不是鲷鱼,是长得像肺鱼那种滑溜溜的鱼。」原来……是这样吗?「嗯。」「为什么那会是幽灵?」「因为它们在没有水的地方游泳。」「在空中游泳吗?」「它们就在眼前。」美纱说,「不太会动。脸明明是鱼,却看起来像人。动的时候慢吞吞的,很恶心。撞到会很痛。」原来还会撞到啊?很怪吧?美纱说。我一定是神经有问题。「国中的时候我以为我看得见,所以它们存在,看不见的人是因为没有看到它们的能力。因为要是不那样想,就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可是不是的。那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也就是幻觉。」我把它们当成幻觉,美纱说。「如果不是幻觉,那就是我疯了。」「你没疯。」「我疯了。」「不,那不是幻觉,你也没有疯。只是你看的方式不同罢了。」我。我想用你的眼睛看世界。「你已经看不见了?」「我也不晓得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我把手搭在美纱的肩上,然后站起来仰望天空。美纱也坐在长椅上仰头。夜空一片漆黑,连星星都看不太到。我试着想像鱼游过天空的样子,却无法顺利描绘出来,是我的想像力不够吧。正当我想着我还是一样扭曲的时候,整片夜空,出现了一只巨大得难以置信的鱼。我只看见了短短两秒。「第十万年。」我说。7 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