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的爱情算式]-8

光芒。  我心头一惊,重新握好阳伞柄,接着看了看手表,凭着模糊的记忆算了算博士从进诊疗室直到出来的时间。10分、20分、30分……我指着刻度数过来。  我朝着博士的背影奔过去。也不管凉鞋险些脱落,只管盯紧便条的闪光往前奔。那闪光已然拐过下一个街角,眼看将要被街上建筑物的影子所吞没。  在博士进浴室冲凉的时间里,我整理了一下《JOURNAL OF MATHEMATICS》。尽管他是那样埋头研究悬赏问题,但对这份杂志本身却并不重视,除悬赏那页以外,其余几乎从没翻开过,就那样随随便便地东扔一本西扔一本。将它们拾到一处,再按期号由旧到新整理好之后,我又通过目录将刊登着博士的获奖证明的那些一一抽了出来。  发现博士名字的概率很高。目录页上,奖金获得者那一栏字体印得比较大,还添加了特别的装饰边框,因此特别容易找见。博士的名字印刷得当真非常漂亮、神采飞扬。印成铅字的证明,感觉少了手书的那一份温暖,同时相应地增添了高贵的气息,无知如我,也看得出其论证之坚实。  想来是长期受到静寂之墙包围的缘故吧,书房尤其闷热。我一边把没有刊登博士的证明的杂志收进纸板箱里,一边再度回想起在牙医诊所发生的事情,重新计算了一下时间。虽然那里隔成候诊室和诊疗室两间,但毕竟同在一幢建筑物里,同样疏忽不得。无论处在怎样的情况底下,只要是和博士共处,就应该有时刻不忘80分钟的意识。  但是,算来算去,还是只算出我们分开的时间理应不满60分钟。  再伟大的数学家终究也还是受到肉体局限的人,所以他不可能永远精确地保持80分钟这一循环,我告诉自己说。每一天,气象条件不同,所接触的人也有所变化,还会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尤其当时他牙齿疼得厉害。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口腔里乱折腾,以致神经高度紧张,80分钟的录像带出现卡带故障,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把博士的证明在地板上叠起来,都高过我腰部了。一想到博士的证明就好像一颗颗宝石镶嵌在一摞平淡无奇的杂志中,就让人连带着觉得这些杂志也可爱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把杂志一本一本按顺序堆起来,这些是他为数学所耗费的能量的堆积,也是一个事实的证明,证明他的数学能力即便遭遇不幸的事故,也决没有丝毫受损。  “你在干什么?”  不知不觉间博士已经洗好澡,这时他探了个头进来。可能是麻醉还没过,他嘴唇还歪着,不过脸颊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了。他好像心情也舒畅了,也不觉得痛了。我不被发觉地悄悄看了一眼挂钟,确定他待在浴室的时间不满30分钟。  “我在整理杂志呢。”  “那真是辛苦你了。哎呀,堆得这么高。抱歉,这些东西很重,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扔掉?”  “您说哪里话,我是不会扔的。”  “为什么?”  “因为,完成所有这些证明的是博士您啊。全部都是您一个人做的。”我说。  博士什么也没回答,以一种畏缩的目光紧盯着我,头发上滴落的水滴打湿了便条。  聒噪了一上午的蝉鸣声安静了下来,充满院子的只有如注的夏日骄阳。但假如好好地定睛凝视,能看见比山脊线更远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抹令人感觉到秋天气息的淡淡的白云。正好是黄昏第一颗星升起的那一片天空。  平方根的新学期开学后不久,《JOURNAL OF MATHEMATICS》寄来了悬赏问题一等奖金获得者的通知。就是博士整个夏天一直在钻研的那个问题。  但是不出所料,博士并不开心。杂志社寄来的明信片他没有认真看一眼就扔在了餐桌上,他也不发表任何的感想,甚至不打算扯出一瞬间的笑容。  “这可是‘杰诺奥负’发行以来最高额的奖金呀。”  我提醒他,我没把握字正腔圆地把杂志的名称念出来,总是将它缩略为“杰诺奥负”。  “哈……”博士提不起兴趣,叹了口气。  “您有没有想过,解答那道问题的时候您有多辛苦吗?您不吃不喝,睡又睡不饱,从早到晚在数学的世界里徘徊。您全身长满了痱子,西装上挂了一层盐,您都忘啦?”我知道他已经失去解答问题时的记忆,但我还是竭力将他的努力告诉给他本人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您交在我手上的证明的厚度和分量,忘不了把它递到邮局的窗口的时候那种自豪的心情。”  “哦,是吗?唔——”  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博士的反应却照旧迟钝得急死人。  莫非过低评价自身所作所为的影响,是见诸所有数学家身上的一种倾向?还是博士本性如此?数学家肯定也讲功名心,肯定也有希望受到来自与数学无缘的芸芸众生的瞩目的那种欲望。正因为如此,这一门学科才能得到发展。所以,博士的问题的症结所在也许可以归结为记忆的构造。  不管怎么说,总之他对于一度终结的证明是惊人地淡泊。一旦倾其所有投注爱情的对象显露出真实面貌,转过身来面对他时,他便拘谨起来,沉默不语。他既不诉说自己倾注了多少的热情,也无意要求美人的回眸一笑。在确认完毕其过程是否果真尽善尽美之后,他惟有静静地向着前方迈动步伐。  不仅限于数学。在背受伤的平方根上医院的时候,在挺身遮挡界外球的时候,他都没能从容不迫地接受我们母子的感激之情。这并非由于他顽固,也不是因为他性情乖僻,而是他无法理解,自己何以受到他人如此这般的感谢。  自己能做的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自己能做到的,其他任何人都能做到。博士总是在心中这样喃喃自语。  “我们来庆祝一下吧!”  “我认为没必要庆祝什么。”  “大家一起来祝福努力获得一等奖的人,欢喜肯定倍增!”  “我不要欢喜。我所做的,只不过是窥视了一眼上帝的记事本,然后抄写了一点东西下来罢了……”  “不行,一定要庆祝。就算博士您不想欢喜,我和平方根也要欢喜雀跃一下。”  博士的态度产生变化,是在平方根这个名字出现之后。  “啊,对了,把平方根的生日合在一起庆祝吧。他是9月11日。要是博士也在,那孩子肯定高兴坏了。”  “是几岁生日?”  我的战略一举成功。博士即刻对这件事表示出关心。  “11岁。”  “11……”  博士伸长了身子,眨巴了好多下眼睛,紧接着开始搔头发,搔得头皮屑落满了餐桌。  “是的,11。”  “一个美丽的素数,是素数当中格外美丽的素数,而且还是村山队服的后背号码。了不起不是吗?你说呢?”  生日一年一度,谁都能轮到,同在数学证明上荣获一等奖相比,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想是这样想,可当然没说出口,光是乖乖表示了赞同。  “那好,庆祝吧,孩子需要祝福,再怎么庆祝都不为过。只要有好吃的、蜡烛和掌声,孩子就感到很幸福了。很简单对吧,你说呢?”  “是的,您说的一点也没错。”  我拿出万能笔,把饭厅挂历上的9月11日用一个无论如何神思恍惚的人都不容忽视的大大的圆圈圈了起来。博士则写了一张内容为“9月11日(周五),庆祝平方根的11岁生日”的新便条,并在胸前最重要的便条下方硬生生挤出一点空间来,将它别在了那里。  “嗯,这样就不会忘了。”博士满意地点着头,注视着新便条。  和平方根商量的结果,我们决定送给博士江夏丰的棒球卡作礼物,以示庆贺。趁着博士在饭厅里打盹的空当,我悄悄地把书架上的饼干盒拿给平方根看了,他果然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他忘了要对博士保密,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把卡片一张一张拿出来,把正反面的角角落落反复看了个遍,同时连声感叹。  “这可是博士的宝贝,小心着点,别给弄折了弄脏了。”我提心吊胆地提醒他,他还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此时此刻是平方根自从出生以来头一遭与名叫棒球卡的东西正面接触。小伙伴给他看作自己的收藏,他因此模模糊糊认识到它们的存在,但我想,他恐怕基本上一直下意识地在回避着同它们产生关联。因为,他不是那种类型的孩子,他决不会单单为了一时的高兴,而且是为了自己一个人高兴,缠着妈妈要零用钱。  但是,一旦见到了博士的珍藏,他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在他眼前,另一个棒球世界的门打开了,他得以窥见了不同于现实中的棒球的魅力,接触到了小小的卡片像守护天使那样守护着收音机里或者球场上展开的棒球的模样。抓拍的照片的精彩、耀眼的伟大纪录、引人遐想的小插曲、容于掌心的规整的长方形、阳光中闪闪发光的塑料薄膜……与卡有关的所有的一切都让平方根深深着迷。而且,他每每想象起博士为了收集如此之多的卡片而充满喜悦地东奔西走的样子,就要呆呆地想出了神。  “快看,这张江夏丰,连飞溅的汗水都拍出来了!”  “哇,是巴基!手好长啊!”  “这张更棒,非常特别。灯光一打,江夏丰的样子就看出立体效果了。”  平方根看一张感叹一张,还要征求我的同意。  “知道了,快点收好。”  饭厅那边传来了摇动安乐椅的嘎吱声,这时候博士差不多该起来了。  “下回你求博士给你看个够吧。没搞乱顺序吧?他分类分得很严密的……”  我还没说完,就听平方根咚一声让饼干盒掉到了地上,不知是由于卡片重得出乎他意料,还是太兴奋的缘故。这一记声响可不算轻。多亏装得严丝合缝,因此虽然冲击力不小,后果还算轻,尽管也有一部分卡片(基本上是二垒手)散落到了地板上。  我们慌忙蹲下来把卡片装回原位。所幸没有一张卡片划破塑料膜或者开裂。但正因为博士的珍藏之前在饼干盒里保持的姿态是那样完美,所以只要有一小块地方受损,便显得像身负无法医治的重伤。因此,我们越发地焦急了。  这时候博士随时有可能醒来。转念想想,只要说是平方根想看,博士就会痛快地答应展示他的珍藏,压根没必要偷偷摸摸,但就是不知何故,关于这只饼干盒,我难以启齿。这一故意回避,反倒招致失礼于人的结果。我有自己的一套理解,总以为就像少年把自己独有的秘密隐藏起来那样,博士或许也讨厌别人看到这只宝盒。  “这个是白坂,所一下是镰田实。”  “这个怎么念?”  “不是标假名了吗,本堂安次,所以应该再往后放一点。”  “妈妈你知道他吗?”  “不知道,不过既然做成卡片了,应该是个挺了不起的球员吧。好了,这些以后再说,快点,快点!”  总之我们一门心思扑在了将一张一张卡片放回到博士指定的地方这件事上。蓦地,我注意到盒底是双层结构。当时我手里正拿着“本屋敷锦吾”的卡片,而盒底要比长方形卡片的边长更深。  “等等。”  我叫住平方根,自己把手指伸进二垒手区域的缝隙间摸了摸。果然是双层。  “怎么啦?”平方根一脸莫名其妙地问道。  “没事,接下来交给妈妈。”  不知怎么,之前的顾虑突然就消除了,我大胆地叫平方根去把办公桌抽屉里的直尺拿过来,接着一面小心地不弄散卡片,一面把尺子插进去撬起了底部。  “看到没,卡片下面还有东西对吧,妈妈就这样保持住,你能把那东西抽出来吗?”  “嗯,知道了,没问题。”  平方根让小小的手指滑进狭小的缝里成功地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是一本数学论文。这是一本用英文打字机打成的证明,起码有一百张纸,封面上印着像是大学校徽的图案,博士的名字用了黑体,印得端端正正,日期是1957年。  “是博士解答的算术题?”  “是吧。”  “可是为什么要藏在这种地方呢?”  平方根像是感到不可思议之极。我马上拿1992去减1957。那时博士29岁。不觉间,饭厅那边的动静没了,安乐椅的嘎吱声安静了下来。  我一只手里拿着“本屋敷锦吾”的卡片,一只手就翻开了论文。一眼就能看出来,它得到与棒球卡同等程度的珍藏。包括用纸和打字机打的字体,丝毫见不到岁月的痕迹,丝毫见不到人手造成的损伤。丝毫见不到折痕、褶皱以及污渍,这一点和棒球卡毫无二致。而且,想必是一名出色的打字员打的字,里面见不到一处打错。内文用纸整齐划一,不差一毫米,角度保持90度,纸面光滑,手感良好。令人不禁想到,无论再怎样高贵的国王的遗物,恐怕也得不到这般程度的厚葬吧。  我模仿过去曾碰触过它的人们的小心谨慎,又以平方根刚刚所犯的错误为教训,翻动时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即便被人打扰了漫长的睡眠,但博士的论文的高贵氛围却丝毫不减。它既没有被沉重的卡片压瘪,也没熏染上饼干的气味。  第一页,我能看懂的就只有第一行的“Chapter1”。翻了一会儿,碰到了几个似乎可以念成“阿廷”的单词。我回想起走出理发店后,博士在公园地上用小树枝解释给我听的阿廷猜想。继那段解释之后,他就我提出的完全数28添加了式子,还有樱花的花瓣飘落在地面上罗列的算式上的情景,也都在我脑海中复苏了。  就在这时,从内文里滑落一张黑白照片。平方根把它捡了起来,像是在某处河滩照的,紫苜蓿覆盖的斜坡上坐着博士,他看样子非常放松,双腿随意地伸着,眯缝着眼沐浴在阳光中。模样非常年轻而且英俊。虽然也和现在一样身穿西装,但那时的他看起来浑身洋溢着才华。当然,西装上一张便条也没别。  而且他身旁坐着一位女子,裙摆自然柔和地打开,只露出鞋尖。她羞怯地将头侧歪向博士这边。尽管身体上没有一处挨在一起,但两人之间的亲密之情不言而喻,连我也看得出来。无论经过多少岁月,都不可能认错——她就是主屋那位老太太。  除了博士的名字和“Chapter1”之外,还有一行是我能看懂的。那就是封面的最上面一行,是装点证明的题赠。就只这一行,没用打字机打,而是手写的。写的是日语。  ~献给永远的爱人N一个不容你忘怀的人~  虽说定下来要送江夏丰的棒球卡作礼物,可一旦进入求购阶段,就知道事情并非那样简单了。因为阪神虎时代、即1975年以前的江夏丰卡,基本已被博士收藏殆尽。那以后上市的新版本大抵记载着移籍这一事实,而且身穿南海或者广岛的队服的江夏是万万不能被博士看到的。  为此,我和平方根首先买来专门介绍棒球卡的杂志(书店居然也有这种杂志卖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新鲜的发现),第一步先调查清楚存在什么种类的卡、价格大约多少、去哪里能够买到,顺带也了解了一些有关棒球卡的历史、收藏者应有的收藏态度以及保管注意事项等相关知识。一到周末,我们就按照杂志最后刊登的球星卡专卖店一览表,把在力所能及范围里的门店全部转了一遍。但是,一无所获。  球星卡专卖店无论哪间都位于有高利贷据点和侦探事务所以及占卜店进驻的、陈旧的杂居大楼里。虽然这些大楼尽是只要一乘上电梯便令人感觉忧郁的地方,可只要一脚踏入球星卡专卖店,那里对平方根来说就成了乐园。那里面是一个将无数个博士的饼干盒拼接而成的世界。  我哄劝平方根眼睛别再东溜溜西转转,我们要集中精力,将目标直指江夏丰。不愧是江夏丰,他的专架上满满登登。博士饼干盒里的分类法,无论哪家店都通用。按照球队、服役时代、球场位置等所有分类方法分隔开的江夏丰专区,都位于长岛(茂雄)或王(贞治)边上。  母子俩就守在江夏丰专区跟前,我从头、平方根从尾地一张一张查看卡片。这里面藏着的下一张卡说不定就是从没见过的,说不定下一张就能出现梦寐以求的江夏丰——心里抱着这样的期待的同时不停地搜索,是一项耗费体力的作业。就像身上没带磁铁在一座阳光照射不到的森林里探索。但我们毫不气馁,不仅如此,慢慢还掌握了小窍门和技术,提高了搜索作业的速度。  首先用食指和大拇指抽出一张来,假如是饼干盒里有的品种,立刻放回原处;假如不曾见过,就按照是否满足必要条件这一点来小心加以确认。一张接一张基本上依靠的是瞬间的判断。  这张那张,无论哪一张全都不是似曾相识,就是穿着不熟悉的队服,再就是详尽地说明移籍经过。而且博士收集的进军职棒后不久的黑白卡价格相当高,十分珍贵。想要找到与这种黑白卡相配的卡,估计不费一番周折是不行的。不久在中间位置碰到了平方根的手指,知道又一个可能性破灭了,于是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们看了这么长时间,结果一块钱也没花,店里的人也没给我们脸色看。只要告诉他们我们想找江夏丰,他们立刻就将店里所有的全部拿出来。当我们没有发现要找的那张,大失所望时,他们还鼓励我们别灰心。最后转的那家在听说了我们的希望之后,甚至还给我们提了一点建议。  他说,1985年,某某糖果厂商曾经把棒球卡作巧克力的赠品来搞促销,不妨试试这条线。这家糖果厂商时常将棒球卡用作糖果的赠品,1985年为纪念公司成立50周年,他们特别请厂家制作了限量珍藏版的棒球卡。而且,那一年阪神虎夺冠,所以阪神球员占了相当大一部分。  “什么叫限量珍藏版?”平方根问道。  “就是上面有亲笔签名啦,经过激光全息加工啦,或者把球员用过的球棒削一点下来嵌在卡里面。江夏丰的话,1985年他已经退役了,所以应该有翻刻版的手套卡。我们只进过一回,很快就卖光了,因为他太红了。”  “什么是手套卡?”平方根又问。  “就是把手套切成一片片,然后把那一小片的皮嵌到卡里面。”  “真的是江夏丰用过的手套吗?”  “当然啦。是经过日本体育卡协会认证的卡,应该不会有假货。不过总之数量非常少,轻易还碰不到呢。可你们也不要放弃,世界上的某个地方肯定会有。要是我们进到了,马上打电话给你好吧。我也很喜欢江夏丰啊!”  那个人说完拿住阪神虎的帽檐往上一掀,摸了摸平方根的头,他的这个动作和博士非常相似。  9月11日近在眼前了。我提议说,临时改换成其他礼物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妥,但遭到了驳回,平方根执著于送棒球卡。  “要是中途放弃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算出正确答案的。”这就是平方根的理由。  当然,我们最主要目的是讨博士欢喜。可说实话,收集棒球卡的体验,也给他自己带来了非常大的乐趣,我想这也是一个事实。他此时的心情就像一名冒险家,为了寻求世界上某个地方必定存在的一张卡片,而展开他的旅程。  博士待在饭厅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去看挂历。偶尔他还凑到墙边,拿手指去摸我在9月11日这天上圈的圆圈。胸前的便条还牢牢地别在那里。他在用他的方式,努力记住平方根的生日庆祝派对。“杰诺奥负”的事大概已经给忘记了吧。  饼干盒事件最终没有暴露。当时,我的目光有半晌无法从论文的封面上挪开。永远的爱人N……我定定地盯着这行文字,那毫无疑问是博士的笔迹。永远之于博士,与普通的含义并不相同。这个永远,就好比数学定理是永恒的那样亘古不变。  这回轮到平方根催促我快些将一切放回原处了。  “快点,妈妈,再把直尺插进来弄出一条缝。”  平方根从我手上拿过论文放回了盒底。虽然心急,动作却很轻柔。他像在告诫自己说,绝对不能弄脏它所保有的秘密。  棒球卡一张不落地收进了盒里,丝毫看不出半点可疑的地方。卡的边缘对得刷刷齐,感觉很舒服,铁盒子也没有任何地方摔瘪掉,卡的排列顺序也一丝不乱。然后,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在知道了献给N的证明潜藏在漆黑的地底之后,这只饼干盒便再也不是珍藏精彩绝伦的棒球卡的地方,而成了埋葬博士的记忆的棺材,我把这具棺材安置在了书架的里层。  尽管我们对他就只抱着一丝的期待,但那家店的小哥最终还是没打电话过来。平方根始终不愿放弃,他给杂志的读者栏目寄去了明信片,还向朋友以及朋友的哥哥打听过。我考虑到万一找不到心目中的那张卡,也不至于误事,偷偷地准备了一份备用的礼物。我犹豫了好久,想不出送什么好。4B铅笔、大学笔记本、回形针、便笺纸、衬衫……博士需要的东西数都数得着。就因为还没法跟平方根商量,所以越发难以决定。  有了,送鞋吧。博士需要皮鞋。一双想到时随时可以穿上它们自由地走去任何地方的、没有发霉的皮鞋。  就像平方根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做的那样,我把礼物藏进了壁橱角落里。假如棒球卡及时找到了,那我只要把这双鞋默默地放在他的鞋箱里就好了,我想。  希望之光从一个意外的方向照射过来了。在去事务所领工资的时候,相识的一名曙光家政的保姆记起来,她母亲过去经营的杂货店的仓库里好像应该还剩了一些像是作为糖果赠品的棒球卡。我见工会组长也在场,自然只字不提博士获奖兼平方根生日庆祝派对的事,只说是孩子想要这种东西,闹得人没法子。这一来,那名保姆便没什么把握似地说起了撂在仓库里的赠品。  令我开始怀抱希望,是听到她母亲由于年岁大了而关闭杂货店的时候,正是1985年。1985年11月,她母亲作为老人会旅行用的点心而进的糖果中,就包含有那种巧克力。她母亲估计老人要来也没用,就把巧克力盒子背面粘着的、套在黑色塑料袋里的薄薄一片赠品一张一张撕了下来。她想等来年春天用作孩童会的旅行点心,孩子铁定比老人更喜欢赠品。虽然不清楚那保姆的老母亲是否知道里面装的是棒球卡,但她的判断无疑是正确的。可惜孩童会旅行食品的订单没有来。因为老母亲12月上生了病,把商店给关闭了。于是,近百张的棒球卡就这样长久地睡在了杂货店的仓库里。  我们从工会出来直接就去了她家,然后拿到双手抱着都嫌重的、落满灰尘的一只纸板箱回到了自己家。我提出多少给点钱意思意思,结果被好脾气的她一口拒绝。如果拿到球星卡专卖店去能比巧克力卖出更高的价钱,但这话我到底不敢说出口去,只有无限感激地领受了。  一回公寓,我和平方根马上就展开了搜寻作业。首先由我拿剪刀开封,再由平方根取出卡片确认。步骤是简单,可母子还是配合得很默契,节省了不必要的时间,提高了工作效率。我们业已在短期内熟练地掌握了保护棒球卡的技巧。平方根更是不得了,手一摸就能判别出种类。  大下、平松、中西、衣笠、布马、大石、挂布、张本、长池、堀内、有藤、巴斯、秋山、门田、稻尾、小林、福本……一名名球员陆续出现在眼前。正如那位小哥告诉我们的,这里面既有突起一块的立体卡、带亲笔签名的,也有金光闪闪的。平方根早已不再一一感叹出声,或者失望得咂嘴。他现在好像相信精神越集中就能越快达到目的。我周围堆了一地的黑色塑料小套子,平方根手边则堆了高高一叠棒球卡,不久便重心不稳地塌倒在了两人中间。  每回将手伸进纸板箱,都会闻到一股霉味。可能是渗透进卡里的巧克力的味道变质了的缘故。说实话,差不多过半的时候,我心里已经不大抱希望了。不止如此,连究竟为了什么在做这样的事情、自己所为何求,渐渐地都不太确定了。至少我是这样。  棒球球员的人数太多。一场比赛就有9个人出场,还要分中央联盟和太平洋联盟两大派系,历史长达五十年以上,真让人哭笑不得。江夏丰是一位伟大的球员这一点我自然是心知肚明,但是,除江夏丰以外的伟大球员,例如泽村啦金田啦江川啦,他们也都有球迷,他们的球迷也需要球星卡。因此,就算面前有着这许多的卡片,可却碰不到惟一一张真正想要的,就算这样,也不能生气,没必要烦躁不安。只要平方根感到尽心尽力了就行。壁橱里已经藏好了礼物。虽然算不上高档货,可价钱还是比一张棒球卡的高,式样也简洁,看起来穿在脚上的感觉应该不坏,博士肯定也会高高兴兴地……  “啊!”  正在这时,平方根发出短促的一声。这一声很有大人的味道,像是想到了解决错综复杂的算术题一道公式,像是找到了令人无从着手的图形题豁然开朗的一条辅助线。但因为那音调实在太过沉着冷静了,以至于我好一阵子都没反应过来,此刻拿在平方根手里就是所期待的那张卡。  平方根没有欢呼雀跃,也没有扑上来抱住我。他的目光定在了手心里的卡上。看样子他想那样单独盯着江夏看一会儿。所以我也就没出声。这是一张镶嵌着江夏丰的手套切片的、1985年限量珍藏版,这晚距离庆祝会还有两天。  10  庆祝派对有趣极了。那是我曾经经历过的、印象最深刻的庆祝派对。在既不豪华也不华丽这一点上,和在亲子苑过的一岁生日、母子俩单独过的七五三、和姥姥三人一道过的圣诞节相同。说到底,我也不清楚将这样的节目称作派对是否贴切,尽管如此,平方根的第11个生日之所以特别,我想还是因为有博士相陪。而且那天也成了我们与博士共同度过的最后一晚。  等平方根从学校回来后,我们仨同心协力开始了庆祝派对的准备工作。我准备饭菜;平方根擦饭厅的地板,同时干我指派给他的各项琐碎杂活;博士则把桌布拿出来烫。  博士没有忘记这次的约定。一旦认识了我是平方根的母亲兼自己的保姆,他马上就说:“今天11号啦。”说完伸手指指挂历上的圆圈。他像是希望我表扬他记住不忘似的,还捏住胸前的便条扇了扇。  起先我并没打算把烫桌布的任务交给他,想到他动作的笨拙,我觉得交给平方根还更安全些。我的原定计划是请这位主角一如往常地躺在安乐椅上优哉优哉,然而博士坚持自己也必须帮点忙。  “这么小一个小孩都这么能帮忙,叫我这么个大人怎么能躺着坐享其成呢?”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虽然他有意见这一点在我的预料范围之内,但他确确实实拿出熨斗和桌布亲自动手就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他知道熨斗放在整理架的哪个位置这件事本身就够叫人吃惊的了,而当他紧接着从架子里层拽出桌布的时候,就更让人感觉像是在看变戏法了。进出这个家半年多了,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这个家里有桌布。  “派对的准备工作当中第一时间必须要做的,是铺上整洁干净的桌布。你不这样认为?我熨东西可拿手哩。”  桌布皱得不成样子,它被人遗忘了何其漫长的一段时间啊!  秋老虎已过,空气干爽宜人,投射在院子里的主屋的影子的形状,还有院子里树叶子的色泽也和盛夏时节一样了。阳光依然还在普照大地,但黄昏第一颗星和月亮已经静悄悄地升上了天空,云儿时时刻刻变换着身姿。虽然黑暗正准备潜入树丛根部,可它的气息还很微弱,距离夜晚的来访还有一阵缓冲的时间,此刻正值一天里我们所最喜欢的黄昏。  博士在安乐椅边上支起了烫衣板,动作利索地开始了工作。他竟然从抽电线到开电源、调节温度都无不熟练,只见他把桌布铺开,动用数学家的才智通过目测将它十六等分,接着依次熨烫一个个格子。  他首先往手上喷射两次水雾,确认不会过烫,才把熨斗落到了第一个格子上。他紧紧地握住把手,为了不伤布料,他小心谨慎地而且有节奏地让熨斗在上面滑动。他眉宇间加重了力道,鼻翼鼓起,凝视着桌布,想看褶皱是否如他所愿地变平整。这里面有着细致、有着确信,甚至还有爱。熨斗在合理地移动着,以最小的动作保持着收到最大效果的角度和速度。这道作为博士的课题的优美的证明,正在那块陈旧的烫衣板上得到实现。  我和平方根都不得不承认没有人比博士更加胜任这件工作。何况这张桌布是蕾丝织就的,难度就更不用说了。  三个人各自都有任务。感觉着彼此近在身旁的呼吸,看着小小的工作一点一点地接近完成,这给我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欢喜。烤箱里已经烤熟的肉的香味,抹布上滴落的水滴,熨斗上升腾起的蒸汽,所有这些融合成一体,包裹了我们。  “今天阪神虎在甲子园迎战养乐多,”话最多的还是平方根,“赢了它就跳到榜首了。”  “会不会赢呢?”我一边试汤的味道一边看了看烤箱。  “肯定赢!”博士以前所未有的果断口气回应道,“你们看那边,第一颗星下角看起来缺了一块的话,那天就会有好事情发生。这就是今天胜出的证据。”  “什么嘛,你不是通过公式计算出来的啊,纯粹是瞎猜啊!”  “啊!猜瞎是粹纯。”  “真狡猾,把话倒过来说想敷衍我。”  即使再怎么遭到平方根的责备,熨斗的节奏依然纹丝不乱——博士马上就要熨烫最后一格。平方根钻到桌子底下,去擦拭平常打扫时顾不到的椅子脚和桌面背后等地方。我则在碗橱里面搜寻,希望找出一只能与烤牛肉相配的碟子。每回抬眼去望院子,都发觉天光一回比一回黯淡了。  最后的最后,一旦坐下来准备宣布派对开始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失误。  那当真是一个小小的失误,没必要大惊小怪,也不必太在意,还有的是办法挽救。不能说我们仨谁应该对此负责,要说有责任,那也要归在商店街上蛋糕店里的临时工身上。蛋糕盒里没放蜡烛。  蛋糕不够大,放不下11支蜡烛,所以我们就要了一支粗一点的和一支细一点的。而从冰箱里把蛋糕拿出来一看,却没发现这两支蜡烛。  “生日蛋糕上没有蜡烛,平方根就太可怜了。只有吹灭蜡烛的火焰,才能得到祝福。”  博士比真正要吹灭火焰的平方根更加在意蜡烛,显然稍稍失去了冷静,不过在这一阶段,与派对有关的任何事物都还没有遭受损伤。我们仨都还沉浸在齐心协力完成了准备工作的充实感当中,而且充满着即将品尝美味佳肴和收送礼物的欢喜的预感。  “我跑到蛋糕店去拿回来吧。”  我正要解下围裙,平方根拦住了我,插嘴道:“我去吧。我跑得比你快。”  话还没说完,平方根就已经冲到了大门口。  商店街不远,天也还没有完全黑透,不会有任何问题。我合上蛋糕盒,暂且先放回了冰箱。博士和我坐在餐桌边等待着平方根回来。  桌布成功地复活了,令人皱眉的覆盖全身的皱纹消退得一条不剩,蕾丝的纹样一点一点地浮现出来,使一张平淡无奇的餐桌转瞬间变身成为一张气度高雅的桌子。酸奶的瓶子里插着的虽然是从院子里摘的不知名的野草,但已经足以完成给派对增色添彩的任务。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三套刀叉和调羹,只要对式样不统一这点睁只眼闭只眼,看起来还是相当的像模像样。  相比之下,每道菜都毫不出奇。什锦凉拌虾、烤牛肉、土豆泥、菠菜熏肉色拉、青豆浓汤、什果宾治。净是平方根爱吃的菜,而博士讨厌的胡萝卜一丝也没放。也没浇特别的沙司,没有讲究的装饰,全是朴素之极的家常菜。但是,他们散发出来的味道特别香。  我和博士面面相觑,百无聊赖,也想不出该干点什么,惟有相对报以微笑。博士假咳嗽一声,扯扯西装的领子,端正了坐姿,为派对随时开始做最后的准备。  餐桌正中央,正好是平方根坐的位置前面有一块小小的空间,那里刚才放着蛋糕,我们把视线落到那上面。  “他去得是不是太久了?”博士犹犹豫豫地喃喃说道。  “不会,还不算久。”我回答。但是博士看着表说出与时间相关的话语,叫我着实吃惊不小。“还没到10分钟。”  “是吗……”  为了缓和博士的紧张情绪,我打开了收音机。阪神虎对养乐多燕子的赛况现场直播刚好开始。我们再一次将视线落回到摆放蛋糕的空间。  “现在过了几分钟?”  “12分钟。”  “还不够久吗?”  “没事的,您不需要担心。”  自从遇见博士以来,我多少次使用了这同一句话啊!我不觉感慨万千。没事的,您不需要担心。在理发店、在诊疗所的透射室前面、在从棒球场回家的公交车上,有时候同时抚摸着他的背,有时候抚摸他的手。但是,恐怕一次也不曾真正收到抚慰博士的心灵的功效吧。感觉上,就好似博士的痛楚明明存在于另外的地方,自己却总是去抚摸无关痛痒的地方。  “他很快就会回来了,没事的。”  然而我所能说出口的,依然只能是原地踏步的话语。  博士的不安随着四周的越来越暗而扩散开来,他每隔30秒就看一眼手表,又一遍遍地拉扯领口。好几张便条因而掉落了,他都没察觉。  收音机里传出了欢呼声。第一局下半场,阪神虎靠帕乔雷克的一支适时安打抢先得分。  “过了几分钟了?”他问这个问题的间隔越来越短了。“肯定发生什么事了,再怎么说都去得太久了。”  博士的椅子烦躁不安地嘎哒嘎哒直响。  “我知道了。我这就去接他回来。没事的,您不需要担心。”  我抬起上半身,将手放在了他肩膀上。  我是在商店街的入口处碰到了平方根。正如博士所担心的,他的确碰到了一点麻烦。找到那家店时,营业时间已过。好在平方根懂得随机应变,已经顺利地解决了问题。他跑到车站对面,找到另外一家蛋糕店,说明了情况之后请人家分了蜡烛给他。母子俩一路跑着回到了博士家。  一进屋,我和平方根便同时察觉了餐桌的异状。酸奶瓶里的花依旧新鲜,收音机在报阪神虎领先,只等分装菜肴的碗碟依旧叠得好好的,但那却早已不再是我们出门之前的餐桌了。就在寻找两支蜡烛的短短的时间里,某样东西便遭到了损害。为了表示庆祝的蛋糕,就在刚才我和博士还注视着的小小空间里,碎了。  博士双手拿着空了的蛋糕盒,呆呆地伫立着。他的后背给黑暗覆盖了将近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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