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的东西或许随即便会出现,但无论我再怎样定睛凝视,下一个可供站稳脚步的数字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抱歉,麻烦你——”博士呼唤我的声音从盥洗台那边传过来,“抱歉,你这么忙还要麻烦你……” “马上来了。”我把所有一切收进原先的地方,接着朗声应道。 5月的发薪日,我买了三张阪神的球赛票。比赛日期定在6月2日,对手是广岛。阪神虎远征我们住的小镇,每年大约就两回,错过这一天,机会暂时就不用指望了。 我至今没带平方跟去看过棒球赛。细想想,他自从和他姥姥去过动物园以来,就连博物馆和电影院都没走进去过。打从他出生以来,我就一门心思惦记着省钱,从来也想不起母子俩应该出去好好玩玩。 看见饼干盒里装的棒球卡,我突然想,一个身患重病、整日在数字世界里探索的老人,和一个自打懂事起便每晚等待母亲回家的少年,就带他们去看一天棒球比赛,应该不算什么罪过吧。 老实说,三张内场座席票的价钱还是令我心疼的。再加上前阵子治伤花的医疗费就更让人肉痛了。但是,金钱将来多少都能挣得回来,而老人与少年一起观赏棒球比赛的时间却恐怕所剩不多了。更何况,假如请博士实地观看之前他只在卡片世界里想象的一切,比如被汗浸透条纹队服、被欢呼声淹没的本垒球,以及被棒球鞋踢起的投手板上的泥土等等,那理应将成为超出保姆任务范围的一份特殊礼物,即便届时那里没有江夏的身影。 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主意棒极,不料平方根的反应却和我猜想的相反,显得消极。 “他可能会说不想去……”平方根嘟嘟哝哝道,“别忘了博士讨厌热闹的地方呀。” 他的判断正中要害。连带他出来到理发店都要大费周折,更别提棒球场这种跟博士所爱的宁静毫不相干的地方了。 “而且,怎么跟他约也是个问题,博士他根本没法做心理准备的。”关于博士,他总能发挥惊人的洞察力。 “……心理准备,对啊……” “对博士来说,任何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事先没法制定计划。每天他都不得不比我们紧张好几倍。突然砸下来这么起大事件,他要休克死掉的。” “那还不至于。啊,对了,把票别在西装上给他怎么样?” “我认为没什么效果。”平方根摇摇头,“妈妈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全身的便条派过什么用场吗?” “也对。虽然他每天早上要根据别在袖口的那张脸来确认妈妈的身份。” “就凭那张像幼儿园小朋友画的画,连我和妈妈都分不清。” “他肯定是数学厉害,画画不行吧。” “看到博士拿磨秃的铅笔写好便条贴到身上的时候,我老是忍不住想哭。” “为什么呢?” “你不觉得他看起来很寂寞吗?”平方根故意用一种怄气的口吻说道。 我反驳不了,只默默地点点头。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平方根把腔调一变,竖起食指说,“博士知道的那个时代的阪神虎球员谁都不可能出场。他们全都已经退役了。” 他说的一点不错。假如收集棒球卡时候的那些球员一个也没出场,博士肯定大感困惑,而且大失所望。队服的式样如今也变了。球场可不像数学定理那样安静,会有醉汉,还有人起哄闹事。对,平方根担心的事情每样都很正确。 “嗯,我知道了。你的意见完全理解,可是,妈妈已经买好三张票了,不只是给博士的一张,你的那张也在这儿呢。暂时先把博士去不去的问题放到一边,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吗?阪神虎的比赛你想不想去看呢?” 可能想装装小小男子汉的派头吧,只见他低下头去半天不肯出声,还把身体扭来扭去,可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狂喜,围着我又跑又跳起来。 “我要看,不管谁说什么都要看!我要去,绝对要去!” 平方根跑跳个没完,最后扑上来抱住我的脖子说:“谢谢妈妈!” 6月2日当天,最令人担心的天气也好得呱呱叫。我们乘上4点50分的公交车出发了。 距离傍晚还有段时间,天空依旧亮光充足。我们看见车里有好几个像是和我们一样奔向球场的乘客。 平方根带上了问朋友借的喇叭,脑袋上当然扣着阪神虎的帽子,他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问我是不是真的带好票了。我一手拎着放了三明治的篮子,一手提着灌了红茶的茶壶,可平方根问票问得实在是太频繁了,弄得我也不敢确定了,时不时要伸手进裙子口袋摸摸看是否真在。 博士的打扮同往常一模一样。别满便条的西装、发霉的皮鞋,胸前的口袋里塞着铅笔。一直到公交车停靠在球场所在的运动公园前面,他都和在理发店的时候一样,使了狠劲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不放。 我告诉博士想邀请他观看棒球赛,是在公交发车前正好80分钟,即3点30分。这时候平方根也放学回来了,我们母子俩尽可能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提起了话头。博士最初似乎不太能够理解我们所说的意思。令人无法置信的是,博士居然不知道如今职业棒球比赛是在全国各地的球场举行,想看的话只要付钱就谁都能看。再想想,他连通过收音机能够收听棒球赛况都还是最近刚刚才知晓,那也就难怪了。对他而言,棒球仅仅只存在于报纸体育版的数字纪录和棒球卡中。 “你是叫我去那里?”博士陷入了沉思。 “我当然没有命令您的意思。我是想邀请您,问您愿不愿意和我们一块儿去。” “唔——去棒球场……乘公交车……” 思考是博士的强项,就这样听任他想下去,恐怕他要慢悠悠地思考到比赛结束。 “能见到江夏丰吧?” 冷不防给戳中痛处,我们顿时一愣,但紧接着马上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由平方根来回答他说:“很遗憾,江夏丰前天在甲子园对抗巨人军的时候是先发,所以今天的比赛他当候补。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嗯,确实很遗憾啊。那么,江夏丰赢了吗?” “赢了,是本季第七场赢球。” 1992年那个时候,后背号码绣着28的是中田良弘投手,他由于肩膀受伤基本不再出现在投手板上。很难断定后背号码是28的球员不出场,对我们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假如中田不是投手,恐怕博士再怎么糊涂也要起疑心吧?可假如他单单只在远处的投手练习区练习投球,那说不定还有可能蒙骗一个老人的眼睛。他从没见过球场上活动的江夏丰,所以按理说连投手练习区也不可能知道。不过,假如中田不巧又站到投手板上来了呢?到时候肯定蒙混不过关,博士将不知要受到多大的刺激。中田和江夏丰不同,他是右投。既然这样,28这个后背号码最好还是从一开始就不要它出现,那样事情就会好办很多。 “去吧,去吧,和博士一起看会更开心的。” 平方根的这句话起了决定性作用,博士终于答应了外出。 一从公交车上下来,博士立刻将双手紧握的对象从座椅扶手换成了平方根的手。进了运动公园从门口走到球场的一路上也好,挤在人群中走过混凝土通道的时候也好,两人都几乎一言不发。博士由于被带到一个同平常生活相差太远的地方而惊魂不定,平方根则因为能够观看渴盼已久的阪神虎的球赛而兴奋莫名,他们似乎因此遗忘了语言,光知道睁大了眼睛朝四下里东张西望。 “您还好吗?” 我偶尔关心地问问,博士便默默地点点头,同时每回都把平方根的手握得更紧了。 当登上通向三垒一侧特别内席的最后一级阶梯的那一瞬间,我们发出一声惊叹。但见豁然开朗的视野前方,赫然出现了黑黑的柔软的棒球场、尚未印上任何人的足迹的垒位、笔直延伸的白线,还有经过一番仔细修整的宽阔的草坪。薄暮的天空近在头顶,仿佛伸手可及似的。就在这时,照明灯就像盼着我们到来似地啪一声亮了,沐浴着混合光的球场霎时间成了从天而降的宇宙飞船。 到底博士对6月2日的广岛阪神对抗赛有什么感觉,看得可开心?多年以后,当我和平方根偶尔碰巧谈起那一个特别的日子的时候,母子俩对于博士是否由衷地喜欢上了现场棒球赛这一点都没把握。当想到我们有可能只不过是多管闲事,把好好一个善良的病人折磨得精疲力竭时,我们也常常感到追悔莫及。 不过,三个人共同拥有的那一幅幅小小的风景画面却至今不曾褪色,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愈加鲜亮地浮现出来,温暖着我们的情怀。不舒服的靠背开裂的座椅,趴在铁丝网上由始至终不停地呼喊着“龟山”的男青年,芥末放得太多的鸡蛋三明治,流星般划过球场正上空的飞机的灯……我们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一一回忆起所有这一切,总是那样感慨满怀。每当谈起棒球场的回忆,我们总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博士此刻就在身边。 其中最让我们感到暖融融的是博士暗恋卖果汁的小姐的那个小插曲。那天,第二局攻击才结束,平方根便早早地吃光了所有三明治,开始吵着要喝果汁。我刚要伸手招呼售货小姐,博士却拦住我的手,说:“不行。”我问他“为什么”,他却默不作答。我刚准备向第二个经过的售货小姐示意,博士再次发出一声“不行”。听他口气认真得一点也不含糊,我还以为他是出于果汁对孩子身体健康有害的理由,才不准平方根喝的。 “乖,将就着喝家里带的红茶吧。”我建议说。 “我不要,太苦了。” “那我去小卖部买瓶牛奶给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而且球场上怎么可能有牛奶卖呢。用大大的纸杯子咕嘟咕嘟地喝果汁,那才叫球场规则嘛!” 小孩有小孩的梦想。无奈,我同博士打起了商量:“就一杯,您就准他喝一杯吧,好吗?” 博士还是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他将脸凑到我耳边小声说道:“要买果汁的话,跟那个姑娘买。” 博士所指的是正要登上对面通道的一位售货小姐。 “为什么?跟谁买不都一样吗?” 任凭我再怎么问,他就是不肯说明缘由。直到平方根喉咙渴得受不了了,狠狠责备了他一通,他这才坦白说道:“因为那边的那个姑娘好像最可爱。” 博士的审美眼光不错,粗粗环视一圈,那姑娘的确最漂亮,她脸上始终保持着最可爱的笑容。 就因为这缘故,我们生怕错过那姑娘走近这边的时机,注意力都被从球场吸引到观众席上去了,连公布第三局战况,阪神虎因接连打出4支安打而得分的场面都没留神看仔细。当期待的姑娘好容易走到最近的下面那条通道,博士迅速地举起手来,为平方根买了果汁。尽管他递硬币的手仍在颤抖,尽管他满身覆盖着便条,姑娘的笑容却不见一丝阴影。就只有平方根一个人在那里抱怨说:真搞不懂,买一杯果汁也非得磨磨蹭蹭个老半天!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只要那姑娘一靠近,博士就自作主张先后替他买了玉米花、冰激凌以及第二杯果汁等,平方根的心情于是又多云转晴。 尽管表现出了上述令人意想不到的一面,但博士到底仍旧是一位数学家,这一点不会变。他在环顾球场时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内场为边长27.43米的正方形。”当发现自己和平方根的座位号码分别为7—14与7—15时,他竟忘了落座,指着这两个数字就说开了:“714是贝比·鲁斯在1935年创下的累计本垒打纪录。1974年4月8日,汉克·阿伦打破这个纪录,他从道奇的阿尔·当宁手里打出了第715支本垒打。714与715的乘积等于最初7个素数之积。 714×715=2×3×5×7×11×13×17=510510 还有,714的质因数之和与715的质因数之和相等。 714=2×3×7×17 715=5×11×13 2+3+7+17=5+11+13=29 拥有这种性质的连续整数数对非常罕见,20000以内仅有26对。这叫卢斯—阿伦数对(RuthAaron Pairs)。和素数一样,数字越大分布也越稀疏。最小是5和6。关于它是否存在无穷的证明相当艰难。但是这里最重要的是,我坐7—14,平方根坐7—15。这绝对不能倒过来。老的纪录要由新人来打破,世事本该如此。你不这样认为吗?” “嗯,明白明白。快看快看,那是新庄!” 连平时热心地听博士讲课的平方根,此时也心不在焉,一副对自己的座位号码是多少号根本无所谓的样子。 结果在比赛期间,博士有事没事就把他擅长的数字拿出来。可见他的确万分紧张。他似乎不愿输给周遭的喧噪,音调逐渐拔高,以致我们仨明显地有别于周围的阪神虎球迷。当广播报出先发投手中込的名字,中込在欢呼声中走向投手板时,博士立刻报出一串数字:“投手板高10英寸,25.4厘米,从投手板到本垒共6英尺,每隔一英尺地面便下降1英寸。” 当他注意到广岛球员阵容中从一号到七号均为左手击球员,就说:“左对左击球率为0.2568,右对右为0.2649。” 当阪神被广岛的西田偷垒成功,众球迷正在咂嘴叹气时,他发表他的计算结果道:“投手从开始挥臂到正式把球投出去需要0.8秒。球到达捕手手套,按现在这个曲线球算,是0.6秒。前后总共过去1.4秒。跑垒员跑的距离,减去离垒部分,是24米。跑垒员的50米速度……到达二垒需要……因此要想劫杀跑垒员,捕手所剩的时间就是1.9秒。” 值得庆幸的是,坐在我们左手的一群人始终贯彻明智的不关心态度,右手的一个大叔则会插嘴说些绝妙的话语来帮忙缓和气氛,如: “你比那些蹩脚的解说员经验老到多啦。” “你啊,会是个了不起的公式记录员。” “顺便帮着给算算阪神的制胜魔法吧!” 想来大叔不可能完全理解这些计算过程,可他还是利用奚落广岛球员的空当儿,诚恳地倾听博士讲解。博士的计算因而得以避免成为单纯的幻想,至少能够带给周围人哪怕一点点确实是有理论依据的印象。除此以外,大叔甚至还分了一些带壳花生给我们。 阪神虎旗开得胜,第一局凭借和田与久慈的安打抢先得分,接着第二局更是凭借5支安打再加4分。天黑后有了凉意,我又是给平方根套上牛仔外套,又是给博士盖上裹膝毯,又是拿手巾擦手,还没忙定,分数就噌噌噌上去了,快得我目瞪口呆。平方根兴高采烈大吹喇叭,博士则单手捏着三明治,笨拙地鼓掌。 博士看比赛看得着了迷,球的一点点动静都能叫他或感叹或点头或皱眉。不过,有时候他也会偷偷瞧瞧前排人的便当,或者抬头望望白杨树梢挂着的月亮。 三垒一侧的阪神球迷比广岛球迷更张扬,这边黄色面积更大,精神也更振奋。也难怪,广岛遭到中込封杀,一直没机会得分,比赛运欠佳,球迷想呐喊也呐喊不起来。 中込只要投出一个好球,球场便欢声雷动。得分时就更不得了,人们的狂喜形成漩涡席卷了整个球场。看到这么多的人同时欢呼雀跃,还是生平头一遭。就连几乎只会朝我表露不是正在思考就是因思绪被打断而大为光火这两种表情的博士,也很开心,尽管表达方式比较含蓄,但他确确实实成了欢喜漩涡的一员。 而说到比当时在场所有人的欢喜方式都更特别人的,要数那个趴在铁丝网上的龟山迷了。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在工作服外面套了龟山的队服,腰上挂着便携式收音机,十根手指缠在铁丝网上,看样子总之是片刻也不愿松开了。轮到广岛进攻时,他的眼睛就已紧跟着左外野手龟山转,龟山只要一出现在下一击球员准备区他就开始兴奋,龟山站在击球员区期间他就一个劲地呼喊他的名字。他的呼喊时而带着激励的味道,时而又变成哀求。他把脸使劲地往铁丝网上压,也不管额头会留下印子,看样子他似乎极其渴望接近龟山本人,哪怕1毫米也好。他也不奚落对方球员,就算龟山无功而返,他也不发牢骚甚至从不叹息一声,他嘴里一个劲地发出的只有惟一一个词——“龟山”。这一个词里倾注了他灵魂的全部。 所以当龟山击出适时安打的时候,大伙都担心他这下要昏厥过去,事实上,坐在他身后的某个人已经下意识做好准备要托住他的背了。打出的球以无比的气势穿过各垒之间,滑过草坪上方,追球的外野手们早已成了小小黑影,惟有龟山击出的这个球沐浴着混合光的祝福。青年鼓足全身的气息发出呼喊,肺被掏空之后依然不断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他浑身乱扭乱动,摇乱了头发。接下来的帕乔雷克明明早已站在击球员区,青年却还是久久无法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和他相比,博士的助威方式不知道要中规中矩多少。 对于自己收集的棒球卡上的球员一个也没出场这一点,博士似乎并不怎么介意。他似乎一直忙于思考如何将自己存储起来的有关棒球规则以及纪录等的知识,同现实中的比赛相结合的事,以致顾不上一一去考证球员的名字。 “那个小袋子里装着什么?” “那叫松香粉袋,装着松香,防滑用的。” “为什么每个捕手都要朝一垒跑呢?” “为了接应呗。这样就算球飞歪了也能及时接住。” “长凳上好像夹了个球迷嘛……” “不对,我想那是外籍球员的翻译吧。” 只要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博士都会老老实实问平方根。他能够清楚解释时速150千米的球产生的动能,以及球的温度和飞行距离之间的关系,却不知道松香粉袋。虽然牵在一起的手松开了,可博士仍旧依赖着平方根。他谈数字,问平方根问题,从可爱的姑娘手里买东西,把花生放进嘴里,并且抽空不知多少次地朝投手练习区投去注视的目光。果然,28不在。 比赛进展迅速,阪神以6比0一路领先。每打一局,中込的投球都比胜负更受关注,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直到第8局结束,中込还是没放对方打一支安打。 阪神虎明明胜利在望,三垒一侧的空气却一点点地变得越来越沉重起来。一旦阪神进攻完毕转为防守,仿佛面临痛苦难耐的苦修似的叹息便要此起彼伏。假如阪神连续得分倒还好,可自从到第三局获得6分以后一直零分前进,不得不陷入集中精力防守的僵局。 第九局下半场,中込离开长凳走向投手板时,不知是谁冲他背影发出一声一忍再忍终于忍无可忍的呻吟—— “还有三个人……” 这是大家最不愿听到的话。顿时,看客们内心的挣扎沙沙、沙沙地笼罩了观众席。就只有博士,回应了那个不知是谁的呻吟,他说:“完成无安打无失分比赛的概率为0.18%。” 广岛换下第一号击球员,替换上来一名姓名闻所未闻的球员,但没有一个人有空分心去注意一个击球员。中込投出了第一球。 球棒挥起,球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飞上夜空,就像博士陈旧的大学笔记本上画的那些抛物线。球比月亮更白,比星星更美,漂浮在青色宇宙的顶点。看客们齐刷刷神情恍惚地仰望着那一点。 就在球开始下落的那一瞬间,人们猛然醒悟,这一击击得并不优雅。但球速阻止无望地眼看着增加,球拉着风呼啸,就像经过长长一段旅途从宇宙落下的东西那样散发着灼热的热气。 不知哪里发出一声尖叫: “危险!” 博士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只见球掠过平方根的膝盖,碰到他脚下的混凝土,再一个高高的反弹,飞到他背后去了。 博士掩盖住了平方根。他竭力伸长了脖颈和双手,显示出绝对必须保护这名弱小儿童免受伤害的坚定决心,用全身包裹住了平方根。 球飞走后,两人依然久久地一动不动。说到底,只要博士不松开身体,平方根即使想恢复原先的坐姿也恢复不了。 “各位观众,请大家千万千万要注意界外球。”球场广播里说道。 “我想已经没事了……” 我出声提醒博士,从博士手中滑落的花生壳撒了一地。 “硬球重141.7克……假设从距离地面15米的高处落下……变成重12.1千克的铁球……撞击力增强至85.39倍……” 博士的喃喃自语声再度传来。他和平方根的靠背上分别刻着714与715。就如同我和博士通过220与284联系在一起一样,他们也凭借共同拥有特殊奥秘的数字而产生了联系,这联系紧密得任谁也无法将它割断。 蓦地,观众席一阵骚动,只见中込的第二球飞到了照明灯前面,球最终滚到了草坪上。 “龟山!”铁丝网青年又大喊一声。 6 回到偏屋已经将近夜里10点。虽然兴奋尚未冷却,但即便是平方根,也已经在拼命打哈欠了。本打算送博士回家后马上回自己公寓的,可看他的疲劳程度比预想的要严重许多,于是就决定暂且留下来照顾,直到他上床睡觉。从球场散场出来的人们装满了公交车,看来是这车弄得他疲惫不堪。公交一摇晃,他就被人群挤到东挤到西,弄得他手忙脚乱,就怕便条上面的回形针被挤掉。 “我们马上就到了。” 我反复鼓励他说,但就连我的声音他也充耳不闻了。站在公交车上的这段时间里,为了尽量避免和他人接触,他怪模怪样地把身体扭来扭去。 大概不是由于疲惫,很可能他平常就总是那样做的吧。一进门,便只见博士把从袜子到外套、领带、西裤等身上穿戴的衣物依次扔到地板上,脱到最后只剩下内衣裤,他就牙也不刷地钻进了被窝。我觉得一定当他是在刚才进厕所时生怕被任何人发觉而火速刷掉的。 “今天谢谢你。”闭上眼睛前,博士说,“今天非常开心,多谢你们。” “可惜无安打无失分比赛泡汤了。”平方根跪在他枕边帮他把盖被拉拉好。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江夏丰也曾经完成过无安打无失分比赛哟,而且还是在加时赛上。1973年,最后与巨人决一胜负是在8月30日。在对抗中日龙的加时赛第11局下半场,江夏丰打出了告别本垒打,最终以1比0战胜对手。进攻和防守都是由他单独完成……不过很可惜,他今天没上场投球……” “嗯。下回可得先把投手的替换顺序调查清楚了再买票,妈妈。” “总之,他们赢了不就行了?”我应道。 “说得好。6比1。相当棒的得分。” “阪神虎这回可上升到第二名了。而且巨人输给大洋掉回到最后一名。这么幸运的日子可是不常有的,对吧,博士?” “对。这都多亏了平方根带我去球场。好了,你该回家了,路上小心点。你必须要乖乖听妈妈的话早点睡觉。明天还要上学对吧?” 博士嘴角浮起微笑,还没到听平方根的回答就已闭上了眼睛。他眼睑发红,嘴唇干裂,发际不知不觉沁出了汗水。我把掌心贴上他额头—— “哎呀,不得了!” 博士发烧了,烧得不低。 思来想去,我和平方根最终决定不回公寓,留在偏屋过夜。我们不能对病人见死不救,更何况现在病人是博士。这种时候对我来说,与其去在乎所谓从业守则以及合同之类的规定,犹犹豫豫浪费时间,还不如坐下来定定心心服侍病人来得更轻松更坦然。 如我所料,找遍屋里所有角落,也找不到一样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比如冰枕、体温计、退烧药、漱口药以及病历卡等等。透过窗户望过去,可以看到主屋还亮着灯。在起隔断作用的篱笆墙边上,恍惚看到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如果去向老太太求助,一定能有好办法。但我马上想起她的一个要求,即不得把偏屋的麻烦事带进主屋,于是,我拉上了窗帘。 总之只能由自己单独想办法应付了。我把冰块敲碎了装进塑料袋,再用毛巾包好,分别放到他脑后、两肋和大腿根处帮身体降温,接着把冬天的毛毯抽出来给他盖上,为了给他补充水分,我还烧开水泡了茶。所有这些,全部与平方根发烧时我为他做的毫无二致。 我叫平方根睡在书房角落的沙发上。沙发被书本占领着,长年没起到它原本的作用,想不到收拾干净后竟是出乎意料地美观大方,看起来睡上去感觉不坏。平方根虽然还担心着博士的身体状况,可一躺下就呼呼地进入了梦乡。他把他的阪神虎棒球帽搁在了成堆的数学书的最上面。 “您感觉怎么样?难受吗?要是觉得渴了就说一声。” 我跟他说话,他没反应。这不是因为他发烧烧得神志不清,而是他已经睡着,这一点外行人也看得出来。他只是呼吸比较重些,并不见胸闷难受的样子,合着眼睑的表情甚至显得一派安详,像是正在深沉的梦的世界里徘徊似的。无论我替他换冰块还是擦汗的时候,他都一次也没睁开过眼睛,温顺地听凭我摆弄身体。 从别满便条的西装里解放出来的身体,即便除去老人这一年龄因素不算,也还是那样纤细孱弱。他腹部、大腿以及两条胳臂上的肉松弛了,生出寒碜的皱纹,全身上下无论碰触哪一块都只会洼下去一块青白色的皮肤——他的肌肉已然弹性全无。就是指甲尖,我定睛注视了好一会儿,希望能够从中感受到隐藏着的类似生命力的东西,但终究徒劳无功。想起博士曾经告诉过我的、一位名字复杂难记的数论学家的一段话: “上帝是存在的,因为数学无疑是不矛盾的;恶魔也是存在的,因为我们无法证明这种不矛盾。” 假使如此,那么只能认为博士的肉体是被数字这个恶魔吸走了养分。 熬过半夜,从他肌肤的触感来看,热度似乎正朝着黎明一点点上升。他呼出的气息灼热,一波接一波往外喷汗,冰块融化的速度也更快了。最好还是到药店跑一趟?可能强行把他带到人群中去就是错误的根源之所在。假如他大脑的状态因此更趋严重了可怎么办好?……一桩桩忧心事掠过胸口。可结果还是自我安慰道:既然睡得这么沉,那应该不太要紧。 我蜷缩在白天带去球场的裹膝毯里,在他床边躺下了。透过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的月光,把身影在地板上拖得长长的。感觉观看球赛的事恍如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我的左边睡着博士,右边睡着平方根。一闭上眼就听到各种各样的声响,有博士的鼻息,有毛毯摩擦衣物的窸窸窣窣,还有冰块融化的征兆、平方根的梦呓、沙发的吱吱嘎嘎。这一老一少的所发出的所有声响,使我忘却发烧这起意外事件,使我安下心来,并带着我进入睡眠中去。 第二天早上,平方根在博士醒来之前就起了床,先弯回公寓拿齐课本,带着印有阪神虎标志的喇叭上学去了。到了早上,博士脸上的潮红稍稍有些褪去,呼吸也好像逐渐平稳下来了,但他仍旧陷在深沉的睡眠里,不见要醒来的样子。这回,沉睡本身又令人担心起来。我戳了戳他额头,然后把毛毯掀起来,依次对着喉结、锁骨凹陷处、腋下、肚脐眼又按又捏又搔。我还试着往他耳朵里吹了吹气。但是统统没有奏效,单只是眼球在眼睑底下微微地动了几动而已。 确定博士并非得了昏睡性脑炎,是我在厨房做事的时候,当时快到晌午时分。听到书房有动静,过去一看,却见博士一如往常穿好了西装,正耷拉着头坐在床上。 “您现在还不能起床,您还在发烧呢,快躺下休息。” 博士抬头瞅瞅我,一言不发地再次垂下了头。他眼角积着眼屎,头发乱蓬蓬,领带也没系好,邋邋遢遢从脖子上挂下来。 “来,您把那西装脱了,换上新内衣吧。昨晚您可出了一身汗哪。待会儿我去买件睡衣回来。床单也得换了,这样清清爽爽感觉也会好起来。您肯定是累着了,连着看了三个钟头的棒球呢。真是对不起,我们非把您拖出去。不过您不需要担心,只要注意保暖,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安安静静躺着休息,马上就能好起来。好了,首先您必须吃点东西了。我给您端一杯苹果汁过来好吗?” 我凑近了他说道,他推开我的肩膀,背过脸去。 这时我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犯了幼稚的错误。博士已经忘了昨天去看过棒球这回事,也已经忘了我这个人。 博士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他自己胸前。佝偻的脊背一夜之间看起来又萎缩了一些,精力消耗殆尽的身体疲倦已极,动弹不得,只是一颗心迷失了方向,没了去处,正在某一个不确定的地方无助地彷徨。探究数学奥秘时的那种执著与专注烟消云散了,对平方根所表现的慈爱之情甚至一点痕迹也没留下——他全身上下失去了生气。 不久听到一阵啜泣声传来。起初我没留意到是从博士嘴里传出的,竟还误以为是屋子哪个角落里已经坏掉的八音盒突然发出声响来了。他这回的哭泣声不同于平方根割伤手那天我所听到的那种,他此时的哭泣静静的,不是为其他任何人,仅只是为了一个他自己。 有一张便条别在最最醒目的地方,他一披上上衣就会不容分说钻进他眼底,博士出声念了一遍这张最重要的便条—— “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我在床头坐下了。我猜想不到除此以外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我何止是犯了一个幼稚的错误,根本就是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每天早上一睁开眼一穿上衣服,博士便要听自己亲手写下的便条来宣告自己所得的病症,便要被告知刚才所做的梦并不发生在昨夜,而是在遥远的过去,自己的记忆力所能及的最后一夜。得知昨天的自己坠落于时间的深渊,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岸上,他将是何等的悲痛欲绝!保护平方根逃过界外球那一劫的那个博士,在他自己身体里面已成一名死者。日复一日,他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接受如此残酷的宣告,这一事实,我一次也不曾想象到过。 “我是您的保姆,”我等呜咽稍停,开口说道,“是被雇过来帮助您料理家务的保姆。” 博士抬起湿润的眼眸转到我这个方向。 “傍晚的时候我儿子也会来。他脑袋的形状平平的,所以叫平方根。这是您给他起的名字。” 我说着指指别在他袖口的、画着那张脸的便条。还好它没在昨天的公交车上弄丢。 “你的生日是几时?” 尽管声音因为发烧变得细细弱弱的,可从他嘴里能发出呜咽以外的语言这一点,多少让我送了口气。 “2月20日。”我答道,“220,是和284誓约友好的220。” 高烧持续了三天。在此期间博士基本处于睡眠状态。他不叫半句苦,也不任性胡闹,就只是一个劲地睡了又睡。 到了用餐时间也不见他醒来,放在床边的简单饭食也都没碰过,无奈之下,我拿起调羹一勺一勺地喂他吃。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捏住他的脸颊,趁着他下意识张开嘴的那一瞬间把调羹塞进去。可就是这样,他也坚持不了喝一茶杯汤的时间,中途便昏睡过去。 我最终没送他进医院。我想,假如外出就是发烧的原因,那么最理想的养病方法就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断定他是由于骤然接触户外空气发的烧,就像小孩儿长牙时发烧一样。再说,如果叫醒他,给他穿上鞋子,然后叫他凭自己的双腿走到医院,这是不可能的。 平方根放学回来直接冲进书房,什么也不做,就在床边站着。他就那样站着望着博士的睡脸,直到我以打扰博士休息为由,催他快到一边做作业。 第四天早上,退烧之后,博士的身体顺利地一点点恢复了。他昏睡的时间减少,食欲则与之呈反比例地慢慢增大。他的体力恢复到了能够下床坐到餐桌旁,能够打好领带,还能够躺在饭厅的安乐椅上翻开数学书的程度。他也开始解答数学杂志上的悬赏问题了。在他思考期间,他又会连连说我妨碍了他,接着一脸不高兴了;傍晚,迎接平方根放学回来拥抱他的时候,他就又会心情大好了。他和他一道解答算术习题,同时尽情尽兴地把他的头摸个够。——一切又都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博士身体复原后没多久,我接到通知,工会组长要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在定期工作汇报以外的时间被叫去,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肯定是雇主投诉,这边呢,无非受到严重警告,或者按照雇主要求的赔礼道歉,再就是罚款、扣工钱,总之尽是叫人心里沉甸甸的事情。但话说回来,博士有80分钟这道墙壁拦着,根本无法投诉,而且我也一直遵守约定,从未踏入主屋半步。因此,说不定工会组长他老人家只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想了解一下得到过9颗蓝星星的棘手人物后来的情况。 “你这回麻烦大啰!” 工会组长开口第一句话,便令我痛感自己的推测之天真。 “接到投诉了。”他摸着光秃的额头,神情无限困惑地说道。 “怎么样的……”我结巴起来。 之前我也接到过几回雇主的投诉。但是那都是由于对方的误解或者主观臆断造成的,工会组长也明白错不在我,结果他每回都会说一句“总之下回可得改进啊”,来帮我解困。然而,这一回情况不妙。 “你那样迷迷糊糊的叫我怎么办啊?听说你可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对不对?听说你在那位数学教授屋子里过夜啦?” “我没有犯什么过错。到底是谁,谁做出这等下流的猜测?真叫滑稽透顶!我还不高兴呢。”我抗议道。 “谁都没有瞎猜。你留下过夜,这是事实,对吗?” 我只有点头承认。 “遇到有必要延长工作时间的情况,必须事先向工会组长提出申请。假如事态紧急,迫不得已,事后必须提交有雇主敲章确认的超时工作津贴申请书和事后总结报告。从业守则上应该是这么规定的吧?” “是的,这些我非常清楚。” “违背了这条守则,就等于犯了过错。那又怎么能算下流滑稽呢?” “不对,您弄错了。我并没有认为自己是超时工作,我只不过是出于一点点的热心,管了不该管的闲事……” “如果不是工作,那到底算什么?又不是为了工作,留在男人屋里过夜,这就难怪人家要瞎猜测了,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