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堂夜话-9

旁边的侍童有些不解。“鸣君大人,既然明知不妥,为什么还要让清明大人去取玉呢?”“这是该受的一劫,逃不掉的。”“劫……”小童并不明白,但鸣君显然已不想多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摆手要小童将瑶琴收起,便出了房门,在院里静坐起来。※※※山顶上景色如常。无瑕也和往日一样在山顶上玩耍着,前些天,遥被遣下界任职去了。山顶上也无旁人与她为伴,日复一日的,只有白夜偶尔会来看望一下她,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她自己呆着,虽然已经可以自由走动,但到处游荡过之后,她倒还是觉得山顶更有趣些,于是仍然待在山顶,看山下风景,偶尔自说自话,倒也自得其乐。清明到达山顶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景象。神情淡然的少女趴在崖边大石上,望着深不可见的虚空喃喃自语。这让他有些意外,因为她……太像人了。不过是一块石头而已,为什么会有这种寂寞的表情呢?他注视着她,直到后者感觉到外来者的目光,才回过头来。少女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你没有心。”她竟然这么说。微薄的情绪被冲散,清明有些莫名的恼怒,高傲的话语脱口而出:“一块小小的顽石,你也知道心是什么?”无瑕眨着眼睛,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你又是谁?平白无故地跑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是将要取走你心的人。”看着她单纯的脸孔,他决定不再废话,实话实说。看起来再像人,她也只是一件器物而已。毕竟,作为千年出产一枚的文玉而言,它注定是要被抽去灵魂,精心雕琢,做成皇家器物的。器物是不需要灵魂的。美玉和石头在他眼里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在别人眼里区别就大了,有幸被选中装饰鸣君的瑶琴,至少比做成酒杯之类的东西要好过一些吧。玉灵是没有选择的权利的,所以不管她心里怎么想,这个结果都是无法避免的。这是你的命运,怪不得别人,如果有来生的话,记得托生成一块普通石头吧。清明在心里默默地祝愿着,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玉灵根本不可能有来生,因为等一下,这个灵魂即将由他亲手毁灭。不狠心不行。他最后看了下她闪闪发光的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迅速地举起了手。“请等一下!”他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些不耐烦,“怎么?”爱?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当清明反应过来时,已经被绕进了这个能言善辩的少女设下的语言陷阱里。他输了。输给了一块石头。在昆仑向来以博学着称的他,输给了一块石头,严重的挫败感在他心上笼了一层厚厚的浓雾。完不成任务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是很清楚的,却只是苦笑了一下,释出了诺言。“随你去吧,我说话算话。”看着少女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跳下悬崖,他甚至还悄悄地为她清空了路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或许只是为了不留一丝让自己后悔的机会?如果有可能,还真是很想看看,在人间的她会变成什么模样。清明定了下心神,坐在她刚刚呆过的石头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处罚。结果在他意料之外,受到处罚的不仅仅是他,还有无辜的鸣君。欺君之罪,这种天大的罪名落在了鸣君的头上,剥除仙籍,下放冥界,千年不得见天日。作为玉帝宠爱的高级乐师,得到的惩罚也太重了。而身为直接祸首的清明,却仅仅受到了贬下凡间,监管玉灵的处罚。事后他才知道,这是鸣君自己请求的,她把所有罪责都揽在了自己的头上。就算听的是对自己的宣判,他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一丝变化,甚至在知道自己将要被贬下凡间的时候,还有着一丝微妙的解脱感。只是,看着鸣君面带笑容地被押下去之后,那一瞬间,清明觉得自己的心抽痛了一下。明明是自己的过失,为什么会连累别人呢,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呢?他闭上眼睛,在神将的注视下,跃下了深不见底的山渊里。【第二夜】人间。明,万历四十八年。无瑕落下的地方,恰好是山脚下一处村落,三两人家,村妇小儿,男耕女织,生活自在得乐,俨然桃花源一般。她在地上站定,拍拍身上的土,抬头看见远处的行人,明白已经到了人间,顿时欢喜不已,在山间小道上欢快地跑起来。她本仙体,非同常人,身体素质极好,走起路来飞也似的,远远看去像是山崖上一股白烟,差点吓坏远眺的农妇。待到了一处人多的地方,她寻了个路边的老婆婆,要问去人间怎么走。老婆婆只道这女子是要进城里,便好心地给她指了进城的路。无瑕不假思索,便朝着那路走去,行不多远,便到了人烟稀少之地。巧的是,这天路上正好有个好吃懒做之徒,看见深山中一个衣饰华美的美貌女子独自赶路,便起了坏心,上前搭话。无瑕虽不谙世事,却也感觉这个人不怀善意,有些爱理不理,那人看她身娇体弱的模样,索性直接上来拉拉扯扯。也活该他倒霉,遇上的不是普通人。无瑕被扯得烦了,用力把前面的人一推,岂料那人脚步一软,一下子被推出几米开外,直接撞上了一块突起的石头,当即毙命,血流得满地都是。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血,红色的液体从那个人丑陋的身体里不断流出,与此相反的是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人却一下子不动了,这让她有些惊讶,觉得很新奇。这就是人么?推一推就会倒在地上,不再叫喊,不再动弹,还会流出红色的东西来。此刻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无意中已经杀了一个人。也根本没有什么犯错的想法,反倒很高兴摆脱了纠缠,继续往前赶起路来。幸好接下来的路途都很顺利,无瑕顺顺当当地进了城里,这是她无数次俯视过的地方,也是她向往的地方。而今身临其境,她反倒有些手足无措,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站在路边发起呆来。她的这般模样,全落在不远处一个秀才眼里。这秀才姓李,样子文绉绉的,留意了她好一会儿,只道她遇上了什么难处,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相问。“这位姑娘,请问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无瑕在脑中想了半天,也不晓得难言之隐是什么东西,李秀才看在眼里,只觉得她欲言又止,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小生姓李,能否告知姑娘芳名?”听见别人问她姓名,无瑕才突然发现,自己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自己本来的名字之类的,也完全没有印象了,听得街市上小贩口中说到夏至,夏……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名字……夏至。”“原来是夏姑娘,小生冒昧,请问夏姑娘家住何方?”“家……不记得了。”夏至隐约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却说不清,换而言之,即使说出来,也不可能回去那座遥远的神山了。她心里的想法秀才自然不可能知道,只看见美人楚楚可怜,茫然四顾,禁不住怦然心动,竟然开口邀请无瑕:“姑娘如不嫌弃,随在下归家,暂居几天,你看可好?”心思单纯的无瑕哪里知道凡间的种种规矩,更不清楚他的想法,还以为人间都是这样子的,又看他文质彬彬,当下欣然应允。李家是当时的富户,儿子自然早已婚配,李秀才将无瑕带回家中,安置在别院,对四邻只说是用钱买来的小妾,家人看无瑕容貌娇美,又没什么心计的样子,倒也满心欢喜。此时的夏至,虽然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却也并不傻。李秀才对她一见钟情,又见她天真烂漫,更生怜爱之心,一时也不想用强,每日只是温言软语,教她念书写字,只希望慢慢感动佳人。完全被蒙在鼓里的夏至每天念念书,吃吃睡睡,偶尔出去逛逛,随心所欲的生活,倒也过了一段吃穿不愁的安稳日子。有时候,人不来找麻烦,麻烦也会来找人。因为这李秀才整天呆在夏至这边,回本家的次数少了很多,时间一长,正室夫人就觉得不对劲了。这位李氏夫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性格极为剽悍泼辣,远近闻名,秀才原来也不是没纳过妾,只是全都被大老婆给逼走了,甚至还有一个较受疼爱的小妾,活生生地被打死了。秀才性格软弱,回回都只是看着,干气没办法。李夫人仗着娘家底气硬,愣是醋海生波,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了别院的地址,带着几个随身仆从,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把正在摇头晃脑吟诗的秀才和夏至逮了个正着。夏至自然是不明就里,秀才却知道夫人的厉害,赶紧示意夏至躲开,爱护之情,溢于言表。大老婆一眼看到夏至,容颜甚美,比前几个小妾都漂亮得多,当下酸翻了醋坛子,不打死她不罢休。夏至虽然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眼见对方的眼光都冲自己一个人来,直觉就跟自己有关,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思,只想悄悄躲开。仆从们都狗仗人势,嚷嚷着就先动起手来,其中一个,一把揪着夏至,就往主母面前送去。夏至被他揪得跌跌撞撞,不等站稳,李夫人就一巴掌扇了上来,一直很平静的局面,就被这一巴掌给推翻了。夏至伸手拨开仆人的手,想要站稳好好说话,李夫人却见她容貌,心生恨意,拿着刀子就往她脸上划去。想那夏至,在天上时本是千年神玉,即使如今没了记忆,本能也还是在的,怎么可能会一动不动地等人伤害?登时反手抓住对方手腕,稍一用力,就将那闪着寒光的匕首扭去了一旁,这一扭不要紧,旁边站立的侍女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刀子误伤,当场就不行了。侍女的身子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血从伤口里不停地涌出来。满目的红色充斥了夏至的眼。她已经不是对人间一无所知的那个夏至了,死亡的概念却还是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里,一时间,周遭的一切都听不见了。场面有些混乱,李夫人似乎也没想过这种后果,呆呆地丢掉手中的刀,仆从中有精明的,立刻在旁边嚷嚷着说夏至杀人了,夫人被这一提醒,立刻把罪责栽到夏至头上,吵着要报官。仆从们也有哭天喊地撒泼的,一时间吵吵嚷嚷的乱了套。秀才本来就不是很有主意的人,看见这种场面,也有些傻了。呆了半天,直到捕快们冲进院子,才醒悟过来,将夏至从人群里拉开。跟着秀才的这段日子里,夏至倒是学了很多关于世间的常识,看见捕快的快刀对着她,夏至终于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捉自己的。必须得逃走。不逃不行了。没等到她迈开步子,双臂已经给人牢牢捉住,紧接着,就是被拖着,投到牢里面。夏至坐在昏暗潮湿的牢房里,一动不动,从栅栏间隙透出来的灯光照在地上,像个诡异的人脸一样。她越看越觉得那脸仿佛在对她笑,嘲讽似的笑。她有些生气,用手将影子拨乱,一转眼,影子又变成原来的样子了。这里很黑,也很冷。她骨子里的本能在驱使着自己,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脑袋里的理智却阻碍着四肢的行动,要在人间生存,就要遵守人间的规则。在这种想法的支持下,她在牢里呆了整整三天。直到腆着肚子的狱卒把喷着酒气的嘴凑到她脸上时,她才终于忍受不住,跳了起来,将那人推翻在地。推搡,搏斗,伤害,肮脏的地上溅满了血。杀人犯越狱杀死狱卒逃走了,这事情在城里引起了轰动。夏至在荒凉的小路上急匆匆地走着,这里离城镇已经很远,沿途也见不到几户人家,走得久了,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了。距离从牢里逃走已经有好几天了,这段时间里,她一直这么不停地走着,仓皇着,不安着,落寞着,迷茫着。这就是自己的生活吗?真的是自己想要的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却总也想不明白。这么想着,再也支撑不住,靠在路边的草垛里睡了过去。此时的她,还完全不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正有人在不停地寻找她。※※※夏至刚下凡没多久,清明就追随而来了。他原本打算只是观望下她,却发现很难找到她的行踪,完全像是人间蒸发了。闭眼冥思,他竟然在未知的前方嗅到了血光之灾的迹象,这让清明本来淡然的心境一下子多了几丝忧虑,不敢放松。另一边,遥完成了协助黑白无常的魂使工作之后,回到天上,却发现夏至已经被清明私放下凡,鸣君被贬,仙界还派出清明下界监守,十分着急,当下就偷偷从天庭溜走,私下凡间来寻找她了。夏至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她睡在草垛里,身上还盖了件不知道哪来的粗布衣裳。多日来的经历让她一下子紧张起来,急忙坐起,朝四周张望起来。草垛旁边,一个小男孩轻轻抬起头来。“姐姐!你醒了?”他的眼睛乌溜溜的,那喜悦的光彩满满的,就要溢出来,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你是?”她的眼里一定是有些戒备的吧?因为那个孩子的脸一下子暗了下来,挂上了明显的失落。“姐姐!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小渔啊!”“你认错人了。”夏至将盖在身上的衣裳递还给他。“不会有错的!你就是姐姐!”“我不是你姐姐……”“骗人,你明明就是姐姐。”夏至费了很久功夫,也没能说服他接受认错人这个事实,反而被这个小小少年拉回了家。姐姐,你离开家好久了。姐姐,你为什么一直都不回来?我好想你。姐姐,母亲已经不在了。夏至只是任他拉着,一言不发,因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明明自己不是他的姐姐,为什么却并不想放开这只手呢?人的手,好温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空气安静到了极点,在这样的寂静中,夏至清楚地听到了远方传来的铁蹄声声。追兵到了。她有些惊慌,站起身来,想往外走。却被男孩清亮的目光拦住。姐姐,这些人是来追你的吗?姐姐,你先躲到后面去吧,我去前面看看。脚步声在门口停下,夏至躲在水缸里,将耳朵贴在陶壁上,轻声屏气地听外面的声音。小男孩的话,那些人应该不会怎么为难他的吧?事实证明她错了,在一阵纷乱的骚动之后,她听见了一声短促的叫声。熟悉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发散开来。那是饱含着温柔与绝望的,男孩的血。她的思维开始涣散,行动开始不受控制,眼睛变得血红,把他们都杀掉!杀掉!倘若当时有人路过那座房子,一定会为那映入眼帘,扑面而来的浓烈猩红色而震撼。当然,并没有人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因为,院中见过那女子的人,已经统统不在人世了。※※※清明恐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时,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一身男装打扮,头上戴着斗笠,手中握着长刀,身上血迹斑斑,正在密林中躲避着什么。他知道她在躲什么,不远处十几个神情紧张的持刀男子在追踪着她,当然,他们已经被他打发走了。“出来吧,已经安全了。”他悄然站在她身后,出声提醒,换来的却是一把明晃晃的刀与陌生而警戒的眼神。“你是谁?”话语冰冷,毫无疑问,她已经不记得他了。也对,本来初生的玉,灵魂就不太安定,就那样直接跳下来,估计原本的记忆已经都忘光了吧?他皱了下眉头,手轻轻把刀拨开,仔细审视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复初见时的淡然平静,其间隐隐有暴烈的火焰闪耀,加上她脸上的冷漠神情,和眉眼间偶尔露出的一丝天真,整个人已经成了一柄犀利的武器,伤人而不自知。到底是怎样的遭遇,才会在这么短时间,让她变成这样呢?远方的树丛里有轻微的动静,似乎是那些人又卷土重来了。清明发现她开始紧张起来,想要逃走,刀却被他紧紧握住,脱身不得。他嘴角不由得弯了一下。“你走吧,不用担心那些人。”“你有什么目的?”她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强硬得似乎要在他脸上钻出个洞来,被他圈住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在这个陌生男子的注视下,她似乎变得很紧张。目的么?就算说出来,又有谁能明白呢。清明放开了手,将刀的控制权释回她手中。“走吧。”接下来这个眼中透着倔强的少女的举动令他吃了一惊。她圈上了他的脖子,与柔软的唇瓣一同到来的,还有疼痛。自己鲜血的味道一下子弥漫了整个口腔。“最好不要说你见过我。”她擦了下自己的嘴,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清明呆了半天,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的脸,很烫。因为这个几乎可以说是粗暴的吻。※※※到了城里,清明很快就明白她现在的处境了。城里的大街上,到处贴着她的画像,以逃犯的名义通缉着,杀害无辜,反抗官差,罪名并不轻,随便哪一条被逮到,应该都可以要她的命。清明特意留意了她的新名字——夏至。夏至,这两个字眼在他嘴里绕了又绕,还是没能出口,周围的人热烈地猜测着这个美丽而杀人如麻的女子的种种事迹。那嗡嗡的声音听起来让人觉得厌烦,片刻后,他转身离开了通缉令前驻足的人群。人类从来都只会落井下石。唇上的伤口早已痊愈,当时的情景却仍然时不时地在他脑海里重新上演一番,恶狠狠的眼神,柔软的触感,还有……血的味道。清明觉得很沮丧,因为自己竟然短暂的失了神。魔障罢了,他这么想。无非是红颜白骨。※※※街上似乎有些骚乱,一匹快马疾驰过来,马上坐的人捕快打扮,身子给什么大型利刃砍掉了一半,血还汩汩地流着,几个捕快冲了上去,截住了疯跑的马,接下了半死的同僚,重伤的男人只说了三个字,便晕过去了。“是夏……至……”是夏至!是夏至!是夏至!周围无数个声音重复着这个名字,围观的百姓纷纷念着这个名字。幸灾乐祸的声音,猎奇的声音,看热闹的声音,惋惜惊叹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声音。没有一个声音能传到清明的心里。他定定地看着路上那条长长的血迹,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那个少女是妖孽。不能把她留在人间。等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踏上追寻她的路。平心而论,找到她对清明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第一次有种慢慢来的想法,就像现在这样。即使知道她就在前面不远处逃亡,他也并不着急着去找她,而是始终慢慢地在后面走。再让她多活一刻,多呼吸一下人世间的空气,让那双眸子里的火花再燃烧片刻好了,反正她也是逃不掉的。如果她有记忆的话,会后悔来到这样的人世吗?※※※前方有浓烈的血腥气,还有她的气息。清明皱了皱眉,他实在很讨厌闻到血的味道,因为从这气味里可以闻到人身上所有的丑恶,而自打下凡以来,他就没闻到过一滴纯净的血。远远的就看到了夏至,浑身沐浴着让人深恶痛绝的红,长刀疯狂地挥舞着,像一团危险的火焰。周围倒了十几个不成样子的人。他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那天被他阻隔了一会儿的捕快们。他们还是追上来了。他赞叹着他们的本能,却悲悯着人类的愚蠢。“除了我,已经没有别的活人了。”火焰燃烧的速度变慢了,停下了。清明无法形容眼前的那张脸的表情。眼神几乎可以用纯净无辜来形容,脸上的表情却那么的歇斯底里,迷惘,还有一丝隐藏的恐惧。真是复杂的表情,也真是动人。她并没有放开手中的刀。“你也是来杀我的吗?”“……”“我只是不想被杀而已……”“我不会让你感觉到痛苦的。”他一步步逼近,看着她一步步后退,直到手中的刀再也握不住,呛啷一声跌落在地。“为什么都要杀我?”清明没有答话,虽然心有不忍,手掌却没有放慢速度,毫不留情地直接劈下。依她的速度,是逃不开这一掌的。※※※手掌落下,劈了个空。三尺开外的地方,黑发的少年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血色修罗,用愤怒的眼神紧盯着他。没想到还有援兵。“把她给我。”他不想多言。“绝对不可能。”少年非常倔强。“你没有必要毁掉自己的前途。”“她就是我的前途。”然后怀中人并不领情,只是短暂的一瞬间,遥的胸口就被锐利的匕首刺透了。接下来那句话或许比这枚匕首所造成的伤害更大一些。“你是谁?”夏至迅速挣开他的怀抱,冷冷地看着他。遥的眼神十分悲伤,仿佛不敢相信耳中听到的话一样。他踉跄着跌倒在地,用染红了的手紧紧环住她的腰,口中溢出断断续续的话语。“你……已经不认识……我了吗?”看到遥这般模样,夏至似乎也受到了一点触动。遥努力仰起头,对她展露出微笑。她有点怀疑地问:“你……不是来杀我的?”少年抚上她的脸。“你的手不应该沾上……血,所以,以后……让我……来保护你吧!”他摸到胸口的匕首,咬牙将它拔掉,锋利的金属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捂住伤口,勉强站了起来。夏至看着自血泊中努力站起来的少年,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受。这个人,很熟悉。她捡起刀,头也不回地朝前走了。遥回头看了一眼清明,转头就朝前追去,他走得很慢很慢,保持身体平衡已经耗费了他不多的力量。血在他的身后流成一条暗红色的路,路的前方,是那个煞气冲天的背影。他的眼神很单纯,只是要追寻着前方的人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清明并没有追上去。也许是出于对遥的怜悯,也许是想再看看夏至会变成什么样,也许只是单纯为自己的不作为找个借口。罢了,再给她一段时间吧。【第三夜】边陲小镇,天寒地冻,漫天黄沙。大风不断地吹了好几天,所有的东西外面都蒙了一层沙粒。夏至用抹布把简陋的小桌草草擦了一遍,准备吃饭。窗户已经关紧,外面的风声却仍然没有减小的趋势,早早到来的夜让冬天变得更加寒冷。她把昏暗的油灯往角落里搁了搁,挪出一块地方来。一碟干饼,一碟盐水土豆,简单至极的晚餐。夏至坐在桌边,安静地啃着粗饼,遥坐在角落里,正用扇子扇着小火炉,炉子上是一只粗釉陶罐,罐面上的水珠在火苗的舔拭下嗞嗞作响。水在里面沸腾着。他的嘴唇微微抿着,线条优美的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水开了,遥小心地把罐子端下来,开始往一只茶壶里倒水。粗糙的茶叶在开水里舒展开来,散发出朴素的香味。遥倒了一杯茶,放到夏至手边,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捧着那粗陋的茶杯,静静地听着窗外的动静。“风还是这么大……”夏至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地递过来一块干饼。她穿着平常的布衣,头发随意地挽着,温和而安静,看上去就像普通妇人一样。虽然生活清苦,遥却仍然希望,这样平静的生活能够长久下去。为了躲避通缉,他们来到这里已经很久了。山高皇帝远,官府的势力无法到达这里,正因如此,这个小小的地方,聚集了很多怀着同样目的的人。换句话来说,这里是流放之地,是被遗弃之人的乐园。从最初的不信任,警觉到现在,夏至已经完全信任了身边的少年。日常生活中常常流露出不自觉的种种行为,都让遥欣喜若狂。他的生活已经完全是围着夏至而转的了,当这个中心偶尔对他投以微笑的时候,他的世界就充满了阳光。只是有一点,仍然让他有着隐隐的担忧。夏至完全失去了最初的剽悍性格,变得脆弱而神经质,非常容易惊恐。自那些血腥的日子被渐渐忘却之后,她就再也见不得一滴血了。人血也好,动物血也好,甚至连红色都渐渐的见不得了。若是不小心看到了红色,她的眼睛就会满是迷惘与痛苦的神色,人也会变得忧郁起来,话也不肯说。遥知道,那些恐怖的过去是不会这么轻易地从她心中离开的,然而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只是小心翼翼地将一切红色的东西从她周围清除掉。外面的天空是暗红色的,月亮也是暗红色的,包括云层在内的一切都被染上了红色,看起来非常不祥。赶在夏至看到之前,遥关上了所有的窗子。远处的旷野里传来野兽般的嘶吼声,夹杂着人类的惨叫与金属的碰撞声。风把这一切都事无巨细地传送过来。遥迅速捂上了夏至的耳朵,她紧紧抱着他,身子在轻轻发抖。这里是罪犯云集的地方,死人是正常现象,没有人会在乎罪人的生命,他们自己也同样不在乎。在这样的血夜里,注定会发生一些不平常的事情。※※※有人在院子里站着。遥在空气中嗅到了不属于这个院子的气息。外面有一个人。很远很远的尘土气息。虽然没有感觉到明显的恶意,他还是心上一凛,握紧了拳头。咚咚……外面的人开始叩门。屋里是一片沉默。咚咚……外面的人仍然在叩门。遥拍拍夏至的手,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朝外面窥视了一会儿,之后,门被打开了。风挟着黄沙呼啸着扑了进来,几团萤火飘忽忽地飞到了屋子中央,它们的光线让屋子里看上去明亮了不少。这个季节应该是没有萤火虫的。与它们同时到来的,还有一个满头银发的男人。他穿着华贵的锦衣,银发用丝带随意地束起,披在肩上,一副贵公子的模样,看上去与这简陋的屋子极不搭调。然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主人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着红色眼眸的贵公子毫不在意,径直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就着主人喝剩的茶杯,大大咧咧地喝着无味的茶水。夏至看着这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有些微微的吃惊,遥站在她身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搭在她肩上,于是她就安心了。白夜被两个人盯着看,完全不觉得不自在,仍旧是慢悠悠地喝茶。直至一杯饮尽,他才放下茶杯,看向夏至。“小妞儿,最近可好?”夏至没有答话,他又把眼睛晃到遥身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小猫儿,你呢?可好?”遥也笑了,很浅的笑。“谢萤君关照,一切尚可。”“是你认识的人吗?”夏至抬头看向他。“也是你认识的人。”遥摸摸她的头发,温柔地答道。夏至看向白夜。“可是我好像不大记得你了。”“我是白夜,白天的白,黑夜的夜。”后者很有耐心地介绍着自己,又加上一句。“现在认识也不晚。”夜很深了。夏至在遥的安顿下,已经沉沉睡去。遥坐在火炉边,动作熟练地往里添上几块新炭。“萤君此次前来,有什么事吗?”“你觉得小妞儿现在的情况怎样?”白夜注视着那温暖的火苗,答非所问。“挺好。”“真这么认为?”遥没有说话,只是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她现在的样子,跟我最初看到的她,完全不一样了。”白夜难得的没有笑。“没有人能够回到从前。”“把她交给我,怎样?”“想都别想。”“我可以让她变回从前的样子。”“……没有这个必要。”遥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现在这样也很好。”“真这么认为?”“……当然……”“那么我就送你个礼物吧……”白夜站起身,掸掸衣服,潇洒地离开了。外头的风已经弱了很多,月亮也渐渐恢复了原本的颜色,周围安静到了极点,燃烧着炭火的屋子里让人觉得很温暖。※※※遥第二天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太阳升得老高,红彤彤的。所有的窗子都被打开了,屋内的空气很清新,擦得极干净的桌子上,摆着一些食物,炉子上的水还没有烧开。夏至倚在窗户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天上的太阳。听见响动,对着他笑。“你醒啦。”那笑容纯净开朗,一如初见。遥的心差点停顿了一下。他强装镇定,走过去把窗子关上,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讲话。“你不是不喜欢晒太阳吗?怎么把窗子打开了?”“我突然想晒晒太阳。”他默默地把窗子再度打开,同时注意到她白净的耳垂上,多了个红色的小点,血一般鲜艳的朱砂痣。那是白夜的血。也是他送给自己的礼物,消去了她所有不愿回想起的记忆,让她回到了从前。他无声地笑了,学着她的样子趴在一边,一同看着天上的太阳。今天的天气真不错。没有了黑暗记忆的夏至,恢复了原来的性格,天真纯良而富有好奇心。遥不忍心把这么有活力的夏至关在屋子里,只好陪着她去外面溜达。贫瘠的小镇上,人们的生活也无聊到了极点。虽然只是偶尔一次,夏至的身影仍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在这个以穷凶恶极的男性为主要构成的小镇上,年轻貌美的女子就像是一口鲜美的肥肉,人人都想吃。遥这种外表单薄的少年,自然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遥的心揪成一团,他的手上沾满了血。已经是第三次了。起了戒心的他晚上根本不敢睡着。整夜支着耳朵倾听着院子里的声音。低矮的院墙完全起不了什么作用,几个彪形大汉嬉笑着翻进了院里。夏至还在沉沉地睡着。完全不知道院子里的地上,已经躺了一地尸体。民风剽悍的这里,完全不存在什么道理。这种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死。遥绝对不能死,所以,只能他们去死。他把尸体拉到院子一侧,很快就在地上挖出了个大坑,将他们统统埋进去,再一锨锨地洒上土,直到完全看不出挖过的痕迹。旁边的土地之下,还沉睡着他们的先驱,他们连灵魂都没能离开,直接在他手中变得灰飞烟灭,来世已经成了遥不可望的名词。不能够怪他心狠,只是对于能看到灵体的夏至来说,这些灵魂带来的伤害绝对会是致命的。地面上的血迹不是很多,遥小心翼翼地清洗着,尽量不发出声音来。屋子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夏至站在门边,满脸疑惑。“怎么这么多血?”她奔下庭来,仔细审视着他的眼睛。他平静的看着他,决定不做任何解释。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满是忧伤,她的眼泪滴落在遥的手心里。“为什么……你要杀人呢?”※※※遥决定带着她离开,去别的地方。他们来到了一个山村,位置偏僻,风景优美,民风也很淳朴,是个隐居的好地方。自从那天夜里被她看到满手的血之后,她就日渐忧郁起来,常常坐在窗边半天,一动不动,话也不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他希望换个环境,让她忘记那件事,能够变得开朗起来。然而事与愿违,她的情况完全不见好转,人也逐渐消瘦起来。遥看着她,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又是一个好天气,太阳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夏至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遥趴在她身边,不知不觉睡着了。就在这种时候,有一位客人到访了。院门被轻轻叩响了,门是虚掩着的,稍微一推,便打开了。清明走了进来,看着院子里的两个人。夏至坐在摇椅上,目光安宁而平和,却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暗了下来。“你是来杀我的么?”或许是这样,或许又不是,这一瞬间,清明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心声是什么了。“你不打算逃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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