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挑了挑眉毛,“他去客人那里了。”客人?是那个青衫客人么?对了,我这次好像是跟着清明出公差了……但是,我干了些什么?似乎都想不起来了。我一脸迷茫,被遥敲了敲头。“起来吃夜宵吧!再睡会变傻哦,哦,我忘记了,傻人是不能变成更傻的……”“你才傻呢!”我气了,坐起身来。“我在外面等你。”遥站起来,准备出去,又被我叫住。“那个,你的头发为什么要染成这个颜色?”话一出口,我就想痛打自己,平白无故我关心这个干吗啊。遥用很认真的表情强调着。“我的发色是天生的。”“鬼才信……”黑猫变成人会是栗色头发,这摆明了是在鄙视我的智商吧?外面桌子上摆着冒着热气的夜宵,看起来令人食欲大增。我一屁股坐下来,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问他,“这些真的能吃吗?”“当然能吃。”“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变的?”比如老鼠,蜘蛛什么的?“外面买的正常食品,品质保证。”“血货郎家买的?”“你是想找打吗?快吃!”他给了我一记栗暴。门大开着,街上的灯光照了进来,点了灯,屋子显得亮堂了许多,遥坐在桌边,看着我,笑得莫名的开心。我咬着包子,被他这么一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噎死。那家伙很体贴地把水端过来,又是拍背又是煽风的,我灌了半杯,才缓过劲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瞄了他一眼,“干吗?笑得这么恶心?”“没事……”“没事?”我问。“没事。”我们同时朝外看去,门口有个女孩子,站在外面,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来生意了,而且是个美女,遥一下子来了精神,站起身去迎接客人了。忘川堂和平时一样,依然敞开大门,欢迎任何一位客人进来。第六个故事:柳夜刀〔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消失在目光范围以外,就会很快被忘记。遗忘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休息日的下午,天气晴朗,我坐在家里那巴掌大小的阳台上,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杂志。金色的阳光轻轻洒在老旧的青砖上,衬出角落里大片柔和的阴影。四周很安静,似乎很久没这么悠闲过了,自从开始去忘川堂打工,周围的情况就一直没怎么好过,虽然平时被乱七八糟的东西惊到的次数少了,但危险系数直线上升了,托它的福,感觉自己的胆量也吓大了不少。如果再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手足无措了吧?像是为了反驳这个结论一样,放在角落里的手机猛然响起冷僻而高亢的音乐,冷不丁的,我还真是被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这是手机铃声时,才急忙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的声音有力无力的,我一时几乎没反应过来是谁,直到她喂了好几声之后,我才醒悟过来。“苏苏?”“不然还会有谁啊?你再听不出的话,我马上就会吐血而亡了……”电话里苏扬仍然一派牙尖嘴利的腔调,只是听起来明显有些疲惫。我赶紧问她:“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快死了……正在市二院躺着……”苏扬拉长了软糯的腔调,仿佛在说很高兴的事儿一样。快死了?在医院?还这么高兴的样子?“笨蛋!等着我!”我骂了一声,挂了电话,从窗台上跳下来,随便拉了件外套穿上就冲出去了。等我从出租车上下来,再一路狂奔找到她所在的病房之后,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病房门口,就看见苏扬斜倚在里面那张白色病床上,对着我笑盈盈地招手,没有一点病人的样子。我冲进去,差点没揪着她的领子问,你到底哪里像快要死的样子了啊?却只是摸摸她的头,问出一句:“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嘿嘿一笑,拍拍床边,示意我坐下。闹了半天,原来这家伙前两天突发急性阑尾炎,还好发现及时,被人送进医院后,早早做了手术,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我又急又气,早把话说清楚啊,一路奔过来吓死我了。顾忌苏扬的身体,我也没敢说什么,只是陪着她轻言细语的聊天,这间病房是三人间,隔壁床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脸色蜡黄,靠着床看书,并没有对我的到来有任何反应。另一张床上的人自始至终都在睡,裹在被子里,也看不清长相。相对而言,这是间还算安静的病房了。阑尾炎不算什么大病,但也要好好休养才行,感觉聊得差不多了,我悄悄地看了下时间,居然已经八点多了,不早了,于是问苏扬,有没有什么想要吃的。她想了想,说想吃三鲜馄饨。我和苏扬在学校时,没事就喜欢一起去校外的小馆子里吃三鲜馄饨,有家叫六福记铺子的馄饨,味好,量足,汤汁鲜美,是我们最常光顾的店家。不过自打毕业后,我就没再去过学校周围了,今天被苏扬这么一提,突然很怀念起六福记的馄饨了。我想了想,六福记离市二院也并不很远,去那里买馄饨好了,苏扬应该也很高兴。这么想着,我就跟苏扬说了声,抬脚往外走,准备去买饭了。或许是我太过冒失了,直接一推门,一下子撞到了门外的人身上,慌得我赶忙道歉。那人倒也不生气,脾气很好地冲我笑笑,问我:“来看朋友吗?”他一看就是医生,穿着白大褂,外形是很讨人喜欢的那种,斯斯文文,成熟稳重,这种精英类型最容易让病人放心托付。偏偏我最不擅长跟医生打交道,看他微笑,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点点头,挤出来个笑容。“柳医生!”屋内的苏扬小声叫了起来,又对我介绍道,“这是我的主治医师柳医生。”又对医生解释说我是来探病的朋友。旁边床上的中年女人也轻声向医生打招呼,男人冲我点点头,闪身进了病房。果然是医生啊。擦身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有股很香的味道,不知道是香水还是别的什么,总之跟我想像中一身消毒药水的医生很不一样,有点特别。在走廊里走的时候,我还有点纠结为什么医生身上没有消毒水味的问题,却从旁边走过的一个护士身上,也闻到了这股香味。难道这股香味是这家医院研发的新型消毒水吗?这么想来,就没有什么奇怪的了。倒是我,这么晚还在医院慢悠悠地走,真是够呛,再不快点去买馄饨,店家就快打烊了。在门口拦了辆出租,到学校附近下车。街灯昏黄,人来人往,我加快脚步往记忆中的街道走去。学校周边环境跟我在校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找出不同的话,就是更热闹了,多了些新鲜的精品店小吃店之类的。六福记依然在后街的转角处,不起眼的门面,抹得干干净净的桌椅,热情的老板娘甚至还认得我,招呼着往汤里多加了点麻油虾皮。待到我想去接外卖盒子的时候,却一不小心没接好,烫了手不说,汤水还流了一地,下意识地朝地上一看,一个小男孩正趴在地上,贪婪地舔着那汤水,黑洞洞的眼睛还瞅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听到老板娘关切的声音,才醒过神来,再一看地上,那个男孩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些打翻的汤水,狼藉地躺了一地。不想多事,快快地请老板另做了一份,付了钱,迅速地往回走。病房区,连空气里都充满了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忍着不去注意这股味道,快快地往苏扬所在的病房走去,时间并不是很晚,走廊里却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大概是病人不多的原因,连护士站的灯都只亮了几盏,一个护士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黑漆漆的发丝披散在白生生的制服上,在夜里看起来格外分明。经过她身边时,我才注意到,有个小男孩坐在她身边,大概是她儿子,跟着家长来值夜班的。小孩子精神头很足,坐在板凳上不停地扭来扭去,摆弄着柜台上的值班牌,我瞅了一眼,编号304,照片上挺秀气的一张脸。小男孩注意到我,大眼睛一眨,冲我笑了,我也还了个笑脸,快步走了过去。待馄饨送到苏扬手里时,已经有些凉了,看到六福记的字样,她眼睛一亮,立马坐了起来。我坐在床边,一边看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女人聊天,内容不外乎娱乐八卦,花边新闻,苏扬对这些事情总是了如指掌,甚至医院院长跟某护士长搞地下情的事情都被抖出来了。我对她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从以前她就很擅长跟群众打交道,到哪里都能打成一片。眼下这兴致勃勃的样子,哪里看得出是个病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小报的记者来卧底了呢。说到兴头上,苏扬把碗一放,压低了声音,跟我讲起主治医生的事情来。据说那位医生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柳夜,日本留学归国,医术颇高明,年纪轻轻就做了主刀大夫,事业上可谓一帆风顺。不过上帝总是公平的,柳医生职场得意,情场失意,三十出头,就已经离了两次婚,每任妻子都离他而去,理由是他专注事业,不顾家庭。说到这里,苏扬轻声道了一句,专注事业的男人才有魅力呢。我看着她一脸向往的样子,忍不住晃了下她,你不会是迷上人家了吧?她不语,只是咯咯的笑。这一笑,我就咯噔一下,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苏扬的脾气很倔,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是她怎么就不明白呢?因为事业离过两次婚的男人,又怎么会因为第三次婚姻而转移注意力呢?我心里轻叹一声,转头看见隔壁床上的蜡黄女人放下书本,似乎打算准备睡觉了。另外那床的病人,依然是裹着被子,只露出几缕长发,沉沉地睡着。时间真的不早了,我看了下表,已经晚上十点钟了,得赶快回去了。向苏扬告别之后,我赶紧出了门。事情突然,我完全忘了晚上还要去忘川堂的事情,也没向清明请假。外面灯光昏黄,值班护士依然在打瞌睡,旁边的小男孩不知道去哪里了,也许是闷了,跑出去玩了吧。走在医院的走廊里,有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按理说,医院本是至阴之地,各种负面的东西都爱聚集在这里,某种意义上是个很热闹的地方。但这里太安静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我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了起来。不,不对,变得粗重的并不是我的呼吸声,这声音,好像是在我的身后。可刚刚明明一个人都没有,难道是我没看见?那声音离得很近,我不敢回头,默默记着小时候爷爷的教诲,晚上走路一定不能回头。说实话,我很怕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这些东西,即使见得再多,也还是会觉得怕。我悄悄地掐了下掌心,痛感袭来,红月和手链都在,壮了壮胆,飞快地跑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跑到大门口才停下。身后的呼吸声已然听不见了,或许只是个巡夜的医生吧。只是在神经过敏的我看来,变成了恐怖的东西。外面月光很亮,一辆急救车停在院里,静静地闪着红光。比那灯光更显眼的是旁边一辆机车,看起来酷劲十足,很是拉风,只不过停在医院里,怎么看都不太协调。机车的主人是个欠扁的家伙,琥珀色的眼眸在黑夜里闪闪发亮,遥扬着手中的头盔冲我轻笑。“喂,你这家伙,已经学会翘班了啊!”※※※遥喜欢飙车,速度快得像风一样,幸好夜晚的大街上并没有什么人,不用太担心交通事故,我也就识趣地不再多说,乖乖坐在后座上。那家伙默默地开着车,突然开口问我:“你去医院做什么了?”“去看苏扬,她生病了。”“哦?就是你总提起的那个苏扬?”遥似乎回忆了半天,又问我,是美女吗?“当然是啊,苏扬又漂亮,性格又好,大学时很多人追她的,不过她眼光很高,一直都没有恋爱。”提起苏扬,我来了劲儿。“哦?这么漂亮?那下次探望她时,我也来吧!”听说是美女,遥似乎来了兴趣,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想像出他现在的神情,一定是两眼闪闪发亮,笑得跟花儿一样吧?这家伙总是这样,看见美女就变得很殷勤。“呃,好啊。”撇开别的不说,在医院那种不太干净的地方,我还是很需要遥的陪伴的。不过他今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医院呢?“喂。”我戳戳他,“你怎么会来医院呢?”“顺路而已……”遥轻描淡写地答道。肯定不止是顺路而已,很明显,这家伙有事在瞒我。我也不戳穿,只是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遥也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的看着前方的路。远远的就看到店堂里的清明,坐在柜台里,就着台灯昏黄的光在看书。听到机车的噪音,他皱了下眉头,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来。冷淡的眼睛扫过我全身,抛过来一句简短的话。“你去哪里了?沾了满身的脏东西。”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什么“脏东西”。不等我辩解,清明便走了过来,在我身上轻轻拍了两下,好像在掸尘一样,看似漫不经意的举动,我却一下子放下了心。我知道,现在已经没事了。※※※医院果然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听完我大概的讲述之后,清明和遥交换了一个意义不明的眼色,清明扭亮台灯,继续看起书来。遥却笑得很开心,对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当然不好!他从来就没给我讲过什么好事!然而他不理会我的反对,自顾自地讲了起来。小夏,你知道饿鬼吗?饿鬼这种东西,我是听说过的,据说是生前造孽很多的人,死后堕落而成的。它们终年处在饥饿之中,不停地进食,却从来填不饱肚子。当年听师弟讲给我听的时候,我就觉得,这是一种极可怜的鬼魅。拿我自己来讲,饿两顿都会受不了,更何况终年处于饥饿状态呢?当身体的需要都满足不了的时候,又怎么会有闲暇去思考呢?从这一层面上想来,饿鬼又是一种极恐怖的鬼魅了。没有任何理智,只知道张开嘴,不停地吞食面前的一切。※※※“我听说过一点儿。”我看着遥,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饿鬼的事情。他拍拍我的头,以一种严肃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医院吗?”我迷茫地摇摇头。“因为有新生意了。”清明在旁边淡淡道了一句。哦,原来如此。原来新的生意是指收拾饿鬼么?我哦了一声之后,才反应过来,不会是让我去做这单生意吧?饿鬼加上医院,在这两个可怕的名词威力之下,我相信自己一定会死得很难看。“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做这单生意?”我有点不敢置信,转过头问清明。只见他眼波不乱,纤长的手指轻轻翻了一页书,微微点头,意思是肯定。不是吧!我惨叫一声,遥以一种极为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了我半天,最后说了一句差点让我感动得涕泪交加的话。我陪你一起去吧,他说。这话一出口,我只差没有冲上去拥抱他了,想了想,怕那家伙又露出一贯的自恋情怀,还是算了。这单生意,不会真的是收拾饿鬼吧?不情愿归不情愿,生意总是要做的。我向遥询问起详细情况来。据说这回,有个客人委托我们收拾几只饿鬼,地点大约就在市二院附近,遥已经大概探清了附近的情况,确定了目标所在地,应该就是在医院里没错了。医院向来是多事之地,各种各样的欲望,灵魂,血污之气,是饿鬼们最喜欢吃的食物,也难怪它们会聚集于此了。我有点担心苏扬,虽然她一向运气很旺,应该不会被乱七八糟的东西缠上,但现在毕竟是身处医院那种地方,而且人生病的话,运势也是会降低的,苏扬住在那里,不会有什么事吧?我想起去给她买馄饨时,在六福记的地板上爬着的那个小孩子,不由得浑身冷了一下,那个也是饿鬼吗?心里始终有点害怕,害怕回到一个人空荡荡的家。想起家里四角上摇摇欲坠的符,我犹豫了一下,向遥提出了要求。今晚让我睡你房间吧?欸,为什么?遥有些惊讶,随后就是了然于心的轻笑。可以是可以,但是要记得交房租哦。嗯!我满口答应着,却笑不出来。想起在病房里一个人的苏扬,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呢?会不会觉得很孤单呢?会不会……遇到那种奇怪的东西呢?遥将手覆在我双手上,轻轻摇了一摇,小声说道。“不用担心苏扬,像你这么衰的人,已经是世间少有的了,不会有人像你一样倒霉的喽。”他用心虽然体贴,话语却仍然不饶人,我瞪了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了。※※※对我而言,遥的房间并不陌生,一般只要出了什么状况,我准会在这张床上醒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也算是我的噩梦终结地。我整理着床铺,遥轻轻哼着口哨,靠在门边看我收拾他凌乱的房间,其实他的房间不乱,只不过地板和床上都粘着很多猫毛,我细心地将毛发一根根收集起来,攥在手里。遥问我,收集这个干吗?攒起来,等你毛掉光了的时候,做顶假发送给你,我很认真地对他说。他挑了挑眉毛,似乎准备嘲笑我,最后却只是拍了拍我的脑袋,对我说了一句话。本少爷是不会老的。他的笑容很灿烂,映在我眼里,就像永远不会凋谢的花一般。妖怪的寿命应该是很漫长的吧。一百年以前,遥是这个样子,一百年之后,遥应该也还是这个样子,只是不知道,那时的遥,是不是仍然这样爱美且自恋,看到美女就眼睛一亮,乐颠乐颠地迎上去,一副十足的牛郎模样呢?又或者,当这家伙蹲在夕阳映照下的街角,逗着路过的小猫儿时,也会偶尔想起很多年以前,与他共事过的我吧?不管怎样,我都明白,无论是清明还是遥,在他们的生命里,我都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人类实在是很脆弱的生物。我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猫毛,它们攥成一团,与汗水融合在一起,痒痒的触感,让人再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事情。遥凑到我面前来,仔细地研究着我瞬息万变的表情。你现在,在想什么?我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他,我想把毛攒起来,织一件猫毛衣来穿,但是现在不够,怎么办呢?呃,你的意思是,要我拔一些给你?遥也笑了,不过这次明显没那么灿烂了。是的,感谢你的友情赞助。我把手放在他光滑的头发上,摩挲了两下,作势要拔。那家伙精得要命,见势不妙,光速从我身边逃开,奔到店堂里了。我甚至听见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被他踢倒的声音,咣咣当当的,然后是清明不耐烦的声音,书扔在木质柜台上的声音,细细碎碎行进的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一切细小而繁杂的声音,在这黑暗里,都被放大得无限清晰起来。原来平淡的声音,在心底阴暗的角落里,变得温柔而折磨人起来。我将脸埋入枕头之间,堵上了耳朵。佛祖也好,上帝也好,谁来救救我吧。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梦,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在生活。这样的话,等我醒来之后,便不会感到痛苦了。怀着这样隐秘而不可告人的愿望,我进入了暗沉的梦乡。梦境是一贯的阴沉色调,我被不知道什么东西抓住了,挣脱不得,清明就坐在店里看书,却任我百般呼唤,也不肯回头来看一下,援兵近在咫尺却袖手旁观,那情景,实在是令人绝望。直到挣扎了半天,我才从噩梦里挣脱出来。勉强清醒了一点,才发觉自己的确是被什么给抓着,整个人被两条结实而温暖的手臂环住了。旁边是遥安静的睡脸,睫毛纤长,皮肤光洁,锁骨的线条也很优美,很好,构图OK,色彩完美,一切都没问题,只是……只是为什么遥也会睡在这里啊?喂!我踹了他一脚。没有动静,喂!我又踹了他一脚,这次使了点力气,那家伙却只是慢吞吞地睁开眼,瞄了我一眼,翻个身继续睡起来。我生气了,拎住他耳朵往外重重一揪。这下子他终于清醒了,猛地坐起来,捂着耳朵,哀怨地看着我。那表情,仿佛是被占尽便宜又抛弃的怨妇一样。我哭笑不得,虽然以前也跟遥睡过一张床,可那是变回原形毛茸茸的猫抱枕,现在是一个光着身子的大男人,被占便宜的明明是我吧?这家伙倒先摆起脸色来了。“喂,给我解释一下。”我敲敲床头,意思很明显。“这是我的床,我不睡这里睡哪里啊?”遥揉着眼睛,一脸无辜。喂,明明这房间昨天说好让给我睡的吧?太无耻了!论吵架的话,我向来是说不过他的,当下也不再浪费口舌,直接披衣起床。遥则倒头接着睡,一副三百年没见过枕头的样子。我刚想跳下床来,房门就被人推开了。清明探头进来,冷不防看见这片光景,床上一片狼藉,遥光裸的背,我未扣好的衣衫,眉头以非常不易察觉地速度皱了一下。他一定误会了。我有些烦恼地想着,他却很快恢复了平素冷淡的模样。“出来吃饭。”他丢下这句话,就把门关上了。收拾完毕,来到外面,厅里的桌子上早已摆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大门虚掩着,透着几缕温柔的阳光。我在清明对面坐下来,没来由地有些局促起来。清明什么都没有说,我却有些不安,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叫喊,你其实是很害怕被他讨厌的吧?心神不宁,胡乱扒着饭,根本没注意自己吃了些什么,只觉得满口苦涩,清明的声音悠悠响起,“我记得,你以前不吃苦瓜。”低头一看,碗里居然扒了几筷子苦瓜,怪不得味道这么不对头呢。他看着我苦瓜一样的脸,没说话,只是动手挪了下盘子,将我爱吃的菜换了过来。突然释然了,清明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明。本来什么都没有的事,我干嘛要自寻烦恼呢?“晚上去医院的话,让遥跟你一起去吧。”半晌,清明说到这个话题,我心一沉,难道这回的事情很严重吗?“那个……这次的生意,很大吗?”我不想用恐怖这个词,小心翼翼地选用了其他的代称,毕竟,清明似乎很重视的样子。他轻轻摇头,否定了我的猜测,接下来一句话,又让我心跳加速起来。“我已经为你收拾了一个房间,以后想留宿的话,就留下来吧。”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我是想也没有敢想过的,如今乍一听到,竟然不敢当真。“真的?”“如果不想回家的话,搬来店里住,也是可以的。”狭长的凤眼直视着我,目光沉静却咄咄逼人,“不愿意?”当然愿意!一千一万个愿意!住在店里,比住在什么保险公司都要靠谱多了,我连忙点头答应。那张脸上泛起一丝极浅的笑容,一时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总觉得,清明今天好温柔啊……※※※尽管苏扬说身体已经不要紧了,我还是决定去医院看她,顺便探一下新生意的消息。因为遥说,饿鬼大概就在医院附近这一带徘徊,专食病弱之人的生气,使他们的性命缩短。如果说真的是这样,那么苏扬也是目标之一,我就又多了个不得不管的理由了。以上,就是我此刻走在这条阴冷的走廊上的原因。夜晚的医院,充满了一股腐败的气息,一切都是朦胧而不真实的,灯光照不到的暗处,藏着影影绰绰的魑魅,窝在墙角里蠢蠢欲动着。但是我并不害怕,因为遥在我旁边,他一路都在四处张望,偶尔冲那些黑雾一样的东西做个鬼脸,于是那些东西就在他犀利的眼光下怯怯地逃开了。在我的眼里,遥似乎和恐怖这两个字搭不上边,但是在那些低级的阴灵眼里,他大约属于很恐怖的那一类吧?说到底,他其实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在这种重视表象的世界里,人也好,妖也好,生就一副好皮相总归是很有用处的。漂亮的人,在绝大多数时候,都能比一般人得到更多的同情,欣赏,爱慕或者宽容。即使是夜晚,在路上他的回头率也很高,就连走廊里偶尔走过来的护士,都会若有若无地多看他两眼。遥又是个人来疯型,一旦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就会把脸上的笑容模式调成杀伤力最大挡,直到人家开始不好意思为止。“像个花痴一样……”我小声嘀咕了一句。“嗯?你说什么?”猫的耳朵就是敏锐,自言自语也完全没有逃过他的耳朵。遥往我头上啪了一下,“本大爷才不是花痴!只是基于绅士风度,为广大女士奉送温柔的笑容而已!”完了,这家伙绝对言情小说看多了,敢情还把自己当成头牌HOST了?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肉麻兮兮的台词来。我懒得再跟他理论,只是加快了脚步,往苏扬的病房走去。病房的门紧闭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两下,很久没有反应,正想着人是不是已经睡了时,房门突然被打开了。只是房间里没有人,远处苏扬的床,是空的。我以为进错了,看了下号码,却又没错。这是怎么回事呢?总不会已经出院了吧?我没有料想到会是这种局面,只感觉旁边的遥轻笑了一下,低头对着空气道:“你好啊。”我不由得低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原来门后有一个小孩子,小小瘦瘦的个头,缩在门背后,只露出一个头来,实在是很容易被忽视,只见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们,似乎没有想到大晚上的会有人来敲门。我努力让自己露出友善的笑容,然后蹲下身问他:“小弟弟,在这间病房住的姐姐去了哪里,你知道么?”他看着我,一双大眼睛闪啊闪的,似乎在疑惑该不该告诉我们,最后来了句:“漂亮姐姐跟医生叔叔出去了。”跟医生出去了?难道病情复发了?不,不对,如果病情复发了,应该是被护士阿姨推出去了才对吧?况且……出去这个词,听起来似乎更像出去玩,出去约会之类的。难道?想起苏扬提到医生时那带笑的脸,我突然了解了。那家伙八成约会去了,这进展还真快呢?该说不愧是苏扬么?效率就是高!不过也可能是生病的时候,感情比较脆弱,容易对医生产生依赖心么?然后,依赖变成爱慕?苏扬这家伙,看起来开朗外向社交广泛,但其实是个很纯情的人。而那位柳医生,年纪轻轻就离了两次婚……说实话,听起来总觉得不太好。那个医生给我的感觉也有点特别,说不出哪里特别,但就是让人对他印象很深。不过说到底,恋爱空白的我,也没资格对苏扬的恋爱指手画脚就是了。脑袋飞速运转了一会儿之后,我对那孩子道了谢,准备拉着遥走开,却一下子捞了个空,怔了一下,才发现那家伙鬼鬼祟祟地贴在墙上不知道在干什么呢。我悄悄走到他身边,想吓他一跳,却被他有些严肃的神情给镇住了,于是也一动不动,想看他在干嘛。结果还没等我摆好架子,那家伙就挺直了腰,恢复了美少年的姿态,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对面肯定来了女人,八成还是美女级别的那种。果然不出我所料,对面的确来了位美女,而且是我们正要找的苏扬。苏扬看见我,笑着向我打招呼。我张了张嘴,正想跟遥介绍一下,看了看他的脸之后,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看来根本不用介绍了。遥的脸上挂上了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深深地看着苏扬,连伸手的姿势都变优雅了。如果不是很了解他平时的德性,估计我也会被这风度翩翩的家伙迷住了。苏扬被这突如其来的家伙握住了手,很是有点迷茫,将视线转向了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遥在那自我介绍起来了,说他是我的同事啦什么的,常常听我提起苏扬什么的,今日一见果然是个美女什么的,把苏扬说得一愣一愣的,但明显,心情很好地对遥笑起来了。我站在旁边,看他们两人热烈地说笑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稍稍有点寂寞的样子。以前在学校里也是这样,在路上遇到苏扬的各色朋友们,我也是像这样被冷落在一旁,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像个影子一样,躲在苏扬的光芒之下,只是漠然地看着那些并不属于我的笑脸。果然,连遥也不能免俗。抱定当影子的主意,我静静站在他们身后,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遥似乎才想起来站在一边的我,怕影响其他病人,于是提议说不如大家去外面的凉亭坐一会儿,方便聊天,苏扬自然是答应了的,我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理由,于是三人一起往花园里去了。夜色浓郁,花园里很安静,凉亭里三四个石凳随意地摆着,我犹豫了一下,放弃了坐在遥身边的打算,挨着苏扬坐下了。风是冷的,吹得人骨头里都是凉意,遥和苏扬轻快地交谈着,偶尔会看向我,这时候我就会哦一声,表示我在听。反正我听不听到,对他来说都无所谓吧,我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声,眼睛却看着花园深处。※※※在深处的尽头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在暗处里看来,像道影子。但是他在看这边,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感觉到那道充满压迫感的视线,正紧紧地盯着我们这边。我瞄了一眼遥,他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仍然在和苏扬说话。莫非有了美女,这家伙连感觉都变迟钝了不成?我决定不理他了,自己跳下亭子,向着那边跑去。遥在身后问我要去哪里,我丢下一句,要去卫生间,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我当然没有去卫生间,而是悄悄地向花园深处跑了过去。那个人似乎发现了我,转身撤了。一定要看看那是谁,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根本来不及想别的,马上追上去。医院的花园并不大,分隔道路的都是些小树,根本是藏不住人的,但我却的的确确跟丢了。明明只是一转弯,他就不见了,空荡荡的路面上投射着树枝凌乱的影子,组成一个个变幻莫测的图案,恐惧感袭上心头,我突然反应过来今晚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饿鬼。这个医院里有饿鬼。我决定回去,现在的我还远远没有逞英雄的资本,然而一回头,我就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或许我不逞英雄也不行了。路灯的暗影里,站着一个老太太,满脸浓得化不开的皱纹,点缀着两颗浑浊的眼珠,微微弯着腰,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被她的目光看得发毛,正考虑要怎么办?逃?我逃得了吗?不逃?一定会被饿鬼吃掉吧,估计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吧?这边我在踌躇着该怎么办,那边人家已经开始行动了,转眼就到了我面前,然后……张开了嘴。难道要原地吃了我吗?喂,不用煮一下么?这位奶奶,吃生的会坏肚子的!我几乎反射性地要一巴掌挥下去了,却听到一句幽幽的话。“这么晚了,小姑娘不要呆在外边,很危险的。”什么?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饿鬼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好心叫我不要待在外面,也就是说,这个看起来很恐怖的奶奶不是饿鬼?我静下心来,看了看地上,虽然很淡,但她的确是有影子的。果然,不是鬼。“呃,我这就回去,倒是您,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边啊?”老太太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的身后。该不会身后又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吧?我简直对回头这个动作产生恐惧感了,不得已,还是慢慢地回头看了下。一切正常,远处跑来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气喘吁吁地冲我们这边跑来,一边还喊着。“罗姨,罗姨您怎么又偷跑出来了啊!快点跟我回去,该吃药了,柳医生正等着您呢。”敢情这个老太太是病人?而且还是精神上的毛病?不然的话,举止也太诡异了点吧。柳医生?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柳夜,只是……给苏扬看病的话,应该是内科吧?跟精神科又有什么关系啊?我也没好意思拦住护士问这个柳医生是不是柳夜,因为罗姨看到她,早就跑得不见影儿了,要再找的话,估计又要费半天功夫了。她急急地从我身边跑过,我连忙侧过身子让路,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又来了,这个熟悉的香味,奇特而浓郁的味道……排除了消毒水的可能性,难道这是医院发的福利,集体购买香水么?那男用香水和女用香水的味道也应该是有差别的啊?不管怎么说,都有些奇怪,按理说医院这种地方,应该不允许职员擦这么浓的香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人的好奇心来临时,常常会干一些不计后果的事情。比如现在的我,等自己反应过来时,已经踏进了住院部的走廊。二院不愧是本市一流的医院,引导系统相当清晰,我毫不费劲就摸到了内科,眼瞅着值班室内亮着灯,就鬼使神差地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起来。想来是为了方便,值班室的门并没有关紧,留了差不多一指宽的缝,刚好够人看清楚里面的情景。世间的事,往往会有很多巧合,值班室的桌子旁,罗姨安安静静地坐着,完全看不出一点儿精神病人的样子,说起来的话,精神病患者,应该是在专门的精神病医院才对,不应跑到内科来的。坐在她对面的,正是让苏扬心动不已的柳夜医生。虽然我只见过他一次,对那英气的侧脸印象却很深,的确是个有魅力的男人,苏扬会心动倒也不奇怪。气氛很安静,柳夜捧着罗姨的手,以一种非常亲昵的态度,将自己的脸贴在那只枯瘦的手上。而罗姨,居然还一脸享受的样子,空出的另一只手,开始慢慢抚摸柳夜的脸,耳朵,脖子,清爽的头发。与其说这是一幅温馨的母子图,不如说更像一对亲密的恋人之间的举动。那干枯而布满皱纹的手指,与柳夜富有光泽的乌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而一举一动,却又充满着说不出的暧昧感。奇特而熟悉的香味似乎更浓了一些,这香味的来源,就在这间值班室里。比起我一直猜测的香水之类的,现在闻起来,感觉更像食物类。莫非柳夜还偷偷在值班室里开小灶,炖了什么补品?几乎是第一时间,我的脑袋里就映出了三个字——紫河车!作为一个内科医生,他能搞到这东西也不奇怪,说不定一直闻到的香味就是这东西?但也不至于连护士身上也是吧?一伙医生护士集体偷吃紫河车,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变换了姿势,想看看屋里有没有什么炖锅之类的物件。看了半天,结论是没有。那香味儿是从哪里来的呢?还有这罗姨跟柳夜又是什么关系呢?看起来不像单纯的医患,却又不太像母子,该不会是——黄昏恋?像柳夜这种年轻英俊的医生,居然背地里与年迈的女病人保持着不伦之情?这怎么看都像是三流小报上吸引人眼球的拙劣标题,不可能吧……有了苏扬这种美女的青睐,还跟女病人黄昏恋,无论如何,听起来都不像真的,但是眼前这种充满了情色意味的画面又能怎么解释?正当我觉得有些看不下去,想要走人的时候,却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很不易觉察到的不对劲,明明她脸上挂满了幸福的表情,身体却显得很僵硬,手也慢慢停止了动作。她头上蒸发出很多乳白色的烟雾,慢慢地飘浮在房间里,而她却像根本没有觉察到一样,仍然呆呆地坐着。那些散发着奇异香味的烟雾慢慢地汇聚成一缕,向着一个源头涌了过去,几秒钟之后,白雾已经全被吞噬掉了,而那个吞噬掉它们的黑洞,正是柳夜医生的嘴。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只饿鬼在享用他的晚餐。我也许真的应该回去找遥了,再留下去绝对是凶多吉少,万一被发现,我也八成会成为饿鬼的晚餐了。这么想着,我悄悄地退下,准备从来时的路溜回去,却一下子看到刚才的那个护士,从那一边端着个托盘走了过来。完蛋了!要被看到了!半夜三更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走廊里趴着,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一定会被盘问,之后柳夜一定会发觉,那我不就完了。不对,这个护士身上也有香味,也就是说,她也不是人!说不定到不了柳夜嘴边,我就先被她吃了……溜是来不及了,我急中生智,往旁边的黑乎乎的消防楼梯间里躲去,要是在平时,我才不会进楼梯间这种可怕的地方。可是现在,根本来不及多想,我只能往这里面藏,心里在祈祷着,千万不要再出来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被饿鬼发现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有时候越怕什么,就会越来什么。几乎是我刚刚把自己的身子隐进来,就察觉到了这黑暗里还有什么存在着。紧接着,我的嘴就被一双手捂住了。※※※最初的尖叫声被我硬生生地咽下去之后,我闻到了另一种香味,与饿鬼的食物不同,这是一股极其熟悉的香气。熟悉到了,即使化成灰,也不会忘记的淡淡檀香味道。我微微地向后仰起头来,看到了自上往下凝视着我的那双眼睛,湖水般的黑眸,闪着明亮的点点光辉,明明是黑暗而恐怖的楼梯间里,我却好像看到了繁星点点的夜空。清明……我在心里叫出了那个名字,同时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清明有种不可思议的气质,总能够让人立刻安定下来,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哪怕天塌下来,也能立刻给补好似的。虽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清明不是万能的,却仍然会有这种安心的感觉。他的手臂还轻轻搁在我肩膀上,眼睛却已经转向外面,警惕地盯着那间透着光的值班室了。在狭窄的空间里,我只能够听见他均匀的呼吸声,除此之外,没有一点声响。尽管这座大楼里有许多人,却感受不到一丝生的气息,医院的夜晚,让人不由得感到窒息。护士和柳夜一起出来了,推着辆小车,车上躺的是一动不动的罗姨。死了吗?我有点不安,抬头看清明,他并没有看我,只是竖起食指,轻轻做了个嘘的手势。于是我也安静下来,看着那两人将罗姨推到了拐角的一个小房间里,之后锁上了门,没事儿人一样相拥着离开了。原来他跟这护士还有一腿,先不说饿鬼这个身份,他还真是个花心的家伙啊!前几任妻子跟他离婚,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些事吧?不行,我绝对要阻止苏扬继续跟他来往才行!一想起来苏扬,我才想起,遥跟苏扬还在花园里呢,我不见了这么久,应该发现了吧,不知道会不会找我呢?到这时,我才想起来问清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路过。”他回答了我这两个字,走到值班室门口停住,默然不语,双目有神,似乎在探听着些什么。之后他向走廊拐角处走过去,走了几步,似乎感觉到我没跟上来,于是停住,转头看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他跑了过去。清明轻轻一推,房门就开了,罗姨的确是在里面,但是严格来说,我不知道这具肉体还能不能被称为罗姨了。这具身体已经极其的衰老了,比我在花园时见过的她要老了很多,满身满脸都是皱纹,身上没有一点儿肉,脸颊和手臂都深深地陷了下去。老人斑也迅速地爬满了所有能看到的皮肤表面,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些隐隐的起伏,我真的会认为这是一具尸体。她还活着,却也活不久了。四周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看上去似乎像标本室一样,其中墙角处搁着一个极大的玻璃瓶,里面泡着一具小小的身体,是个大约三四岁左右的儿童。它以一种有些扭曲的方式盘腿坐着,眼睛似乎还睁着,我对它本能地感到害怕,却又被一股说不清的力量牵引着,忍不住去看它,目光触及到它那黑洞般的双眼时,那东西嘴角扯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几乎把我吓死。再一看,却又不动了,果然,又是我的幻觉吧,标本瓶里怎么可能是活人?然而终究有些不对劲,那孩子给人的感觉很眼熟,眼熟到似乎就是每天放学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小朋友一样。我又仔细看了它一眼,这一下子我终于确定了,它的确是在笑,而且是很诡异的笑!这个孩子,分明就是前几天我来医院时,遇到的那个,坐在护士站的小男孩!我几乎是立刻,就扯住了清明的衣服,朝他身后藏去。他随手扯住我,一边俯身朝罗姨头边靠过去。虚弱至极的罗姨,口里还在喃喃不断地说着什么,我听不太清,只觉得她不断地在重复着一个相同的名字。“柳夜,柳夜,柳夜……柳夜……”她的生命之火终于在这一声声呼唤声中熄灭了。※※※人真的是种脆弱的生物。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在我眼前消逝,我的心情也变得复杂起来,但是现在的情况,似乎并不太适合伤感。房间里的气氛悄悄地起了些变化。原来顶多只算是有些阴森的标本室,开始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凉意。四周很安静,然后角落里的玻璃罐子震动了几下,在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之前,罐子就空了。那个孩子跑出来了。不,不止是一个孩子。满屋子都是小孩子,在地上爬着,坐着,躺着,闹着,顺着我的脚踝朝上攀,冰冷黏湿的舌头在小腿皮肤上游走,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半夜的,这情形还真不是一般的诡异,莫不是我们闯到了婴灵的地盘吧?回想起医院的布局图,这里离妇产科好像也不算近啊。我望着清明,他从容地站着,看不出一丝慌乱,周围似乎有一圈看不见的屏障,将他与混乱的空间隔离开来。我自然就没这么幸运了,不仅站在原地动弹不得,还被周围的孩童们围了个结实。喂,无论怎么说,这待遇也差太远了吧?清明看了我一眼,我脑内的自动翻译机立刻读出他想表达的:你不用担心。好吧,就算我不用担心,但是在这种奇怪的气氛里,你就不能说句话,让人减轻点思想压力么?我说这位大哥,你该不会真相信沉默是金这类鬼话了吧?骗人的,书上全都是骗人的!就算你不说话,家里的钱也绝对不会变多!暗暗吐槽了半天,紧张的心态总算是稍微缓解了一点儿。咯咯咯,咯咯咯,我第一次觉得,原来小孩子的笑声也可以这么恐怖。在这些恐怖的声音之中,夹杂着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一直在喊,妈妈,妈妈……听起来似乎很正常,但是总让人觉得,这是充满了怨恨的声音。这种强烈的怨恨感,绝对不会是普通婴灵可以达到的程度,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它拥有这样的怨念呢?穿过重重屏障,我看向那对阴森可怖的眼睛,无声地询问它,为什么?它自然不会回答我,只是怪叫一声,向我冲了过来。正当我习惯性的摆出没出息的闪躲动作时,一直在旁边COS雕像的清明轻轻伸出了手,掂起了它。它在清明手里嚎叫着,不停挣扎,却很快屈服下来,逐渐缩小,最后在清明的掌心里,化成一团灰烬,瞬间就散了。屋子里的其他孩子也如潮水般,很快地消失了。这里的确是间普通的标本存放室,要说真有哪里不同,也就是多了一具尸体罢了。不管怎样,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不然被人发现的话,我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危险一过,我就扯上清明,从标本室里溜了出来。※※※总感觉有哪里不对,正在思索时,清明甩开了我的手。我愣了一秒钟,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他的手,很热。对于一个曾经被我怀疑是冷血动物的人来说,这实在不太正常。转头看清明,他正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那手背的皮肤上有一块污黑的印子,正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迅速地蔓延开来,转眼间整个手掌都已经变成了黑色。原本白晳的手,现在好像深度中毒一般,变成死黑色,甚至还渗出惨绿色的液体来,很是吓人。我几乎有点傻掉了,冲过去想要看个究竟,却被他拦住,接近不得。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没有一丝慌乱,只是我分明看到,清明的眉头,很快地皱了一下。这家伙平时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几乎没见过他发愁的模样。所以我想,这回或许真的麻烦了。正当我开始六神无主的时候,遥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小夏,你站在这里干什么?”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找了我半天,我急忙拉住他:“你快点来看一下,清明的手是怎么回事?”遥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清明?在哪里?”我回头,身后是空空如也的走廊,哪里还有清明的影子?茫然四顾,遍寻不见,就在这一瞬间的功夫里,清明消失了,带着那只像被诅咒了的手。遥拿手指敲了我一下,“被风吹傻了?我们回去吧。”我这才想起苏扬的事来,于是问他,苏扬呢?“已经回去休息了。”遥笑得一脸暧昧,我白了他一眼,决定先去看看苏扬。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点逃避回到忘川堂。或许我只是害怕,如果回去,清明不在怎么办?习惯了无论何时回到忘川堂,都能一眼看到,安静的坐在柜台里看书的清明。如果,他没有回去的话,我要怎么办?依他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在别人面前的。别人,自然也包括我,与他相比起来,我的世界太过狭隘了,假如他真要离开,随便往哪里一藏,我都找不到。遥自然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坚持要先去看苏扬,他也只好跟着过来了。我走在前面,以至于没有看到,遥探头在空气里嗅了两下,眼里划过一道锐利的光。然后,他摇了摇头,两三下就追上我的脚步。走廊里回荡的,只有我们两人的脚步声。※※※病房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遥说要到别处看看暗地里的情况,我只好自己进去了。苏扬靠着床头听音乐,看我进来,摘下耳机冲我笑。“看不出来你还有个这么帅的朋友啊?也不早点带来让我过目下,真不够意思哦。”面对着她的嗔怪,我只能笑笑。我能说什么呢?在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像我这样的人,绝大部分人,无法接受科学常识以外的东西存在。况且,人和妖,本来就不应该生活在一起吧。如果苏扬知道遥是妖怪,那她,还能对我绽放出这种笑容来吗?我常常想,或许清明和遥其实也是人吧,不过是行动诡异点,从事职业冷门点罢了,或许装神弄鬼也是职业需要啊。但当我坐在店堂里,看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客人进进出出时,或者坐在藤椅上打瞌睡时,被旁边的遥偶尔不小心露出来的尾巴搔到了鼻子,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时,这微弱的幻想就越来越无力,直到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生物。正因如此,我迟迟没有告诉苏扬我的工作,也不太愿意让苏扬接触这个世界。苏扬看我不说话,宽容地笑了笑,就扯开了这个话题。我松了一口气,也顺着她的话题,聊起那些日常八卦来。有些记挂着清明,心里始终轻松不起来,苏扬关切地问我,是不是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我摇摇头,却也有点想要回去的意思了,不管怎样,我始终要回忘川堂的,如果清明已经回来了,那就继续端茶倒水看店门,如果清明没有回来,那就,一直等着,直到他回来为止吧。我看了看表,已经快要十一点了,病房里的其他病友还没回来,于是问苏扬,其他人呢?出去做检查了。这么晚还没回来呢,我站起身来,向苏扬告别,走到门口时,不经意地瞅了眼那张病床,床头挂着的名牌上,写着一个很耳熟的名字——罗怡。罗怡?记忆中,这张床住的是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自始至终都在看书,然而关于这个名字更深刻的记忆,来自不久前,我亲眼见证着,死去的那具尸体。被那只温柔的饿鬼,吸食了所有的精气,而死去的女人。原来你的名字,是罗怡。在心里替这无辜的女人默默地哀悼了一下之后,我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柳夜,很快就要来了,苏扬无疑就是下一个受害者,不管怎样,我不能看着苏扬变成那个样子。当下转过头,对苏扬挤出了个笑容:“我突然想起来,你有好久没去过我家了呢?今晚去我那里玩吧?”“啊?”苏扬很是意外,毕竟我几乎从来没有主动邀请过她去我家,不过稍微思索了几秒,她就点头答应了。说走就走,当下我们就出了门,我四处瞅了一下,没有看见遥,只好发了条短信给他,自己和苏扬先回去了。我的家,感觉已经好几天没回来过了,瞄了眼四周已经变得破烂的符咒,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苏扬,还好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在这上面。不然一定会对我进行破除迷信的唯物主义教育了。泡上茶,打开电视营造下热闹的气氛,正当我一心盯着电视里那小白主持人的表演,企图找到一些笑点时,苏扬又开腔了,吓得我一口热茶闷在了嘴里,吐又吐不得,咽又咽不下。“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苏扬问我。“唔,没有啊,就是觉得你好久没来过我家了嘛。”我有些底气不足。“你这家伙,撒谎的功夫太差了……”这位大小姐毫不客气地打击了我。我索性放弃了遮遮掩掩,直接问她:“苏苏,你跟柳医生……发展到哪一地步了?”苏扬笑了下,很妩媚:“柳医生……下个月,你可能就得改口叫苏姐夫喽。”这消息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行啊!”“为什么?”苏扬不笑了,很认真地看着我。倒是换我开始支支吾吾了。“苏苏啊,听我说,那个柳医生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啊,我听说他跟以前的妻子都还没离婚,对你是不是真心,也很难说啊!你得好好考虑下啊……”苏扬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我,反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怎么可能知道,全都是胡扯的,一下子被她问住了,半天,才讪讪地说:“其实我有学过一点点的相面哦,他长了个桃花相,一看就不是好老公的模样,哈哈。”苏扬紧盯着我,半天,冒出来一句话:“别瞒我了,我早就知道,你和我不一样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却从头凉到了脚,却还是强装镇定看着电视,一边打哈哈。“当然不一样啦,怎么可能一样嘛,我这么宅!”苏扬走到我背后,轻轻拥着我,语调仍然温柔,声音却不似从前,“你或许应该问下自己,到底哪里跟我们不一样?”※※※指节粗大的手在我脖子上轻轻摩挲,来回移动,最后停留在最纤细的地方,微微卡住,开始使力。我一边用力挣着他的手,艰难地问他:“你把苏扬怎么了?”“哦?你还挺讲义气的嘛?”他嘿嘿地笑了,“怎么办?她已经死了?你打算找我索命?”魔鬼俯下身,在我耳边吹着气:“要不,我把你也吃掉?这样你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关的事情,我却感到了最深层的绝望。苏扬,已经死了?啪的一声,我感觉自己与正常世界的联系中断了。我停止了无用的挣扎,柳夜似乎有点意外,松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