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校】【日】《花之链》作者:湊佳苗-4

简直是对着集合在宿舍谈话室的女大学生训话一样。  “不是什么好上没好上啦。今天他来买了些金锷烧,当时有东西忘在我们店里了,我傍晚去了一趟公民馆送还给他,就顺便一起吃了顿饭而已。”  “不过,和没有好感的人一起吃饭,小纱你绝对不会愿意的吧。谈些什么了?”  这才是我绝对不会说出口的。  “山水之类的啦。前田先生在学生时代也是登山部的。”  “哎呀……和小纱你一样嘛。”  我特地抽出了一些时间,恐怕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见了父亲的影子。  “有共同兴趣是好事嘛。我觉得前田先生其实很不错哦。不过,总觉得这个人不够精神,有点可惜。”  “别说这种失礼的话。”  确实,他有点驼背,也从没见他工作的时候干净利落过。不过,他完完整整地聆听了我的话。  “妈妈你那点喜好告诉我也不想知道啦。”  “不过,男人的话还是要挺直腰板、意志坚强才靠谱啦。”  “爸爸也是那样的人吗?”  “……没错哦。”  “所以说也希望女儿的对象也是那种人。”  “可以的话尽量是这样最好,不过你爸那种人也不是那么简单就能找到的啦。”  母亲不知已经多少年没有提起父亲了。何况这么平淡地谈起他,还是第一次吧?好想再多了解一些。想知道他们两人是怎么相识相恋的,是如何幸福甜蜜的。不过如果我真的问下去,一定会拒绝希美子提出的要求吧。就算去爬一趟山,也许都不能回心转意了。  我听取希美子的请求,这本身就是对母亲和父亲的背叛。  “对了,‘梅香堂’的金锷烧,我们打算用花的名字来命名呢,是我提议的。豆沙馅叫梅花,栗子馅是山茶花,还有鲜奶油叫波斯菊,怎么样?”  “波斯菊不错呢。”  话题忽然变了,母亲也没说什么。  “这个周末,我要去趟山里。”  “难道是御笠山?”  母亲一脸担心。  “不,是八岳。”  “那么远的地方,你一个人去吗?”  我该怎么回答呢?要是说一个人去,她一定会担心的,可说和前田先生一起去也不好,这又不是一天能来回的,这可不像一起吃顿饭,母亲肯定不会轻松答应的。  “……和希美子一起。前阵子她不是写信来了嘛,好像是山岳同好会的同学会。没问题吧?那我先去洗澡咯。”  我一口把茶喝干,站了起来。不过就算是撒谎,我本也不想提到希美子的。而母亲只是说了一句“路上小心”,就没有再追究下去。  她是沉浸在对父亲的回忆中吗?就连我的脑中也浮现出那个腰杆挺拔、意志坚强的形象。  我不小心叫做爸爸的那个人,在这一点上竟也和父亲很相似。  ◇  被认定为浩一的“女儿”之后,我不管做什么都被安排和他一起。不管是训练后的酒会,还是男女合同集训的分组,更别说下山后的庆功会,他旁边的那个座位就是我的专座。就算我不去坐在那儿,他旁边也总为我空着,就算是吵吵闹闹的时候,学长们还是会说“这可是小纱的专座”,为我空出那个座位。  他的另一边有时是希美子,有时是仓田学长,各种各样的朋友都来坐过。我有个室友是大家族出身,她曾经说过,要是大家不能各就各位,就会觉得不安心。在她家,不管是吃饭还是坐车,家人都定好了各自的位置,几十年都不变。  一直都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我,很难理解这种感受。大概是因为就算没人守着,地方也不会被占吧。可当我所处的空间里,有特地为我准备的那个位置,无言之中让我找到了归宿感,这是我进入同好会之前从未有的感受。这是我的家。  从最初说漏嘴那次以来,我已经不会再开玩笑称浩一为“爸爸”了,但他对待我的感觉,和父亲没什么两样。公选课出了理科题,他会按照顺序一步步仔细地教导我,我决定不了该去哪儿打工,他也会为我出主意。和女生一起去看电影时,他会为我担心:别回来太晚了,陌生男人来搭话绝对不要跟着走之类的。看出我可能有些绘画才能的也是他。  就这样,一幕幕的镜头,把我过去所缺失的场面一一补足,我的人生里终于有了关于父亲的记忆。  父亲、母亲,再加上女儿,组成了家庭。父亲的形象和浩一重叠,女儿的形象与过去的自己重叠,而不知何时开始,母亲的形象,已经由我自己代入了进去。  ◇  自从我短大毕业之后,塞在壁橱深处的纸箱还没有打开过。  尽管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上山了,但我辛辛苦苦打工攒起来的一套装备,不忍心就那样扔了。登山包、登山靴……  因为仓田学长总是穿一身红,我就买了和仓田学长差不多的玫红色靴子。可希美子因为尺寸不配,只能挑了蓝色的。“把红色的包换给我吧”,她这么说,我只能挑了蓝色的包。我们的一身全都是崭新的,可这搭配怎么看都像是随便借来拼凑的。  希美子总是这样。  夏季集训结束了,我准备回一趟老家的时候,希美子说要去我家住一晚。尽管没那么远,不过我家又不是什么观光胜地,来了也会无聊的啦,我回答说。可希美子忽然夸张地提高了嗓门:  “仓田学长明明说过请务必来玩玩嘛。”  “那是因为,仓田学长对香西路夫……是个画家啦,你知道吗?他是喜欢那个画家才这么说的啦。”  “香西路夫我还是知道的啦。而且我想吃刚烤出炉的金锷烧啦。”  你不嫌弃就来吧,结果我还是把希美子带回了家。  我把希美子介绍给了“梅香堂”的老板,一说她特别爱吃这里的金锷烧,老板当场就烤了金锷烧,还把老家带来的特产都塞给了希美子。因为可乐饼也特别好吃,我们两个就边嚼可乐饼边回家,结果母亲准备了一大桌好菜,还有盂兰盆和元旦的特别菜式,就等着我们回家呢。  刚吃过金锷烧和可乐饼的我后悔不迭,可希美子坐在一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夸着我母亲的好手艺,吃得津津有味。光说她手艺好,母亲已经飘飘然了。“这干炸用什么调味的呀?”“怎么才能让肉这么嫩呀?”这一句句提到细节之处,真是问到母亲心坎里去了。就连平时说话不多的母亲,也健谈得像过年一样。干炸是用蛋黄酱调味的,直到那天我才知道。  希美子把桌子上的龙胆花都狠狠夸了一番。  坐傍晚的电车回家也没关系,母亲提议。翌日,她带着母亲做的便当,跟着我参观了乡下唯一的观光地“雨降溪谷”。其间问起香西路夫,她果然只是知道个名字而已,对他的画和美术馆完全没有兴趣。我们决定在溪谷散会儿步。  “明明叫雨降溪谷,可今天不是大晴天嘛。”  在狮子岩旁阴凉处,我们铺开薄布,刚打开便当,希美子就仰望着晴朗的天空说:  “听说这地方下雨可多了,可我竟然没见过这儿下雨。不过也只有远足和社会科考察来过这里两次而已。”  “小纱你是晴女啦。”  “谁是晴女还不知道呢。和希美子你一起出门的时候总是晴天呢,说不定晴女就是你吧?前阵子,我打工回家的时候,忽然下起雨来,都成落汤鸡了……”  “别说了。”  希美子突然打断我。  “小纱的不幸已经太多了。可我一同情你,你就会当我是傻瓜啦。”  “有什么不幸的?”  “因为你生在单亲家庭,为了不让妈妈加重负担,必须要出去打工,而且在同好会里也很拼命,仓田学长不就很为你费心嘛。你明知道我喜欢浩一,可还老是独占他,也是因为小纱你没有爸爸很可怜,这也没办法,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吧。”  “你很同情我吗?”  “当然了。不过,你妈妈又漂亮又温柔,还在桌子上放花呢,走在商店街上,大家也都很亲切地跟你打招呼,看上去完全不可怜嘛。”  “我有说过因为是单亲家庭所以生活很困难吗?”  我确实告诉她我来自单亲家庭。刚进宿舍那会儿,我问希美子会不会不习惯双人房间,她回答说,在老家是兄妹四人合用一个房间,双人房间已经足够舒服了。在这之后,她也顺便问了我的家庭情况。  母亲和我两人,父亲在我出生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我也就说了这些。我从来不觉得我的口气是在寻求同情,似乎只是自我介绍之后随口提到而已。希美子她自己在当时也只是说了一句“哦,是吗”,似乎完全没有表现出同情的迹象。  “小纱你就算嘴上不说,可出了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啦。我真是累死了,希美子真好啊,看上去什么烦恼都没有,你肯定这么想过吧。”  “才没有。”  “怎样都无所谓。不过,我对你已经不再同情和客气了。仓田学长和浩一两个人都被小纱你独占,我可不允许。你总该让一个给我啦。”  让一个吗?我并不十分确定仓田学长和浩一是否算是排在同一条线上。仰慕与恋爱完全是两码事,如果说我对于两件东西全都很想要到手,那我还算是理解,只要把其中一件让给她就是了。可尽管选择权在我的手中,但他们都不是我的所有物。  “让一个给你这种说法太奇怪了。我明明没有挑选的权利。”  “那,你就选出自己想要的那个。现在说不出口也没关系。我准备九月十日回宿舍,你在这之前要好好作决定哦。”  希美子说着,把便当盒里的干炸片都塞进嘴里,腮帮鼓鼓的。看来她不打算再说什么,也不会追问我。  早知道会冒出这么一个难题,我真是后悔没带她去听香西路夫的讲座。可是,看看含泪望着天空的希美子,我忽然明白了她是为了把这说出口,才特地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的。  我真的是想知道自己到底可怜不可怜,没想到结果被判断为不值得同情。这一点在那个阶段是正确的。  颜色搭配很不协调,我和希美子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仔细一看还真的很逊。穿一件红蓝相间的夹克衫能不能平衡一下呢?不过,同行的是前田先生。光是被他认为喜好奇怪倒是无所谓,但那个人本身好像对这方面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除了这个,其他装备全都发出一股霉味,必须拿出去好好晒一下。  打开登山包的拉链,把包倒过来,从内袋里掉出一张银色的纸。这是希美子最喜欢的,从不忘带到山上去的巧克力包装纸。她分给我吃完之后,也不知怎么的,我总是会把包装纸上的褶皱整整齐齐地展平,然后放进口袋。这一点一定是我妈妈遗传的。  我最后一次登-山,是二年级夏天爬八岳。短大生最后一次夏季集训结束之后,我和希美子两人一起上的山。当时我们本想要挑更加难爬的路线的,而且还是非那条不可。  因为那是为了给仓田学长建墓的地方。  ◇  不是选择哪一个,而是想被哪个选中吗?  在乡下的那段日子,令我烦恼不已才下的结论,并没有传达给希美子。  因为打工的关系,我比希美子早了一个星期回到宿舍,而仓田学长已经回来了。  “再过半年,就算不愿意也得回老家去啦,最后的夏天真想尽情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小纱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  刚决定回老家在亲戚的公司上班的仓田学长,开始邀请我去看电影和逛美术馆。要是被希美子知道了,她一定会认为我是挑了仓田学长,因此我还稍稍踌躇了一下。不过在下结论之前,怎么解释都是我的自由,于是我接受了仓田学长的邀请。  我们首先去了三年前刚建成的国立美术馆。我只是在报纸上看见过一次,一直都想去逛逛。这座建筑物的新颖设计被评价为纤细而大胆,可当我来到它面前时,总觉得有点似曾相识。  “小纱,你知道吗?这个建筑物是你爸爸的爸爸设计的哦。”  “诶?”  爸爸的爸爸,也就是爷爷?我根本不知道父亲生前的职业,为什么仓田学长会知道呢?看着瞠目结舌的我,仓田学长扑哧一笑。  “是浩一的爸爸啦。”  “什么嘛,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还真是不知道。真厉害啊,没想到浩一竟然是那么有名的建筑家的儿子。就这么叫他‘爸爸’也太失礼啦,我得向他道歉呢。”  “我不是故意开他玩笑啦。不过浩一一定也会高兴的。他去年根本就不怎么爱说话,都是小纱你成了他的女儿他才变得爱笑了呢。他很喜欢你呢。”  仓田学长轻轻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开始在馆内随便转转。阳光从高高的天花板上照射下来,在脚边形成了一个十字架图案,混凝土上没有任何无谓的装饰,壁画也利用了这种质感,显得与众不同。我沉浸在这一切中,浩一的存在仿佛渐渐离我远去。  要是现在我已经放弃了他该有多好。  一直都只想着浩一的我,竟没有注意到仓田学长身上发生的异变。在山上健步如飞的仓田学长,在这一天里,反而走几步就要停一会儿,直到走完半个美术馆我才发觉。毕竟是在美术馆里,在绘画或者雕刻前驻足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他每次停下脚步,都猛烈地喘息,这绝对不正常。当时还是夏天,学长的脸却一片惨白,嘴唇发紫,额头渗出大颗的汗珠。  “没事儿吧?稍微休息一下吧。”  “没事。最近可能太累了。是贫血吧?可能玩得太疯了。”  “请不要勉强。这儿比想象的还大,我也有些累了。我们哪天来都无所谓,今天就先回去吧?”  “不好意思,小纱。香西路夫展在这周就要结束了,我们就看完那个,接下来的内容下次再去好吗?”  我都没提一天一请求,学长接受我“休息一下吧”的提议,这还是第一次。既然身体真的这么不舒服,那还看什么香西路夫,这完全就不重要。  “要看香西路夫,回我老家随时都能看啦。请真的不要太勉强。前阵子我和希美子在回家的路上还顺道一起去了一回呢。她还说比想象的要近呢。”  “是嘛。不过,我还是想看了香西路夫再回去呢。有一些画在小纱老家也不一定能看到。不知要被哪个县买下来了,得趁能见到的时候好好欣赏一番呢。”  我拗不过他,于是我们来到馆内的特设会场。常年展示的入口处根本没那么拥挤,而需要另付参观费才能入场的特设会场前却排起了长龙。  我还以为香西路夫在我的家乡才特别有名,一直觉得仓田学长是特别喜欢绘画的。真没想到为了看那种很难理解的画,竟然会有这么多人排队。果然是全国有名的画家呢。在队列之中还能看到外国人的身影,说不定还是一个世界级的画家呢。希美子或许会觉得我要了她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有多少人能够解读他的画呢?  排了将近一小时的队,我们终于进去了,会场内却混乱不堪,工作人员大声喊着“请不要停下脚步”。明明每幅画下面都有解说,可连看一眼的时间都不够,更别说凑近去仔细念一下上面的小字了。  “前期的特征是深蓝色的蓝时代,后期特征是鲜艳红色的绯时代,这些小纱你都知道吧?”  远远地望着画,仓田学长开始了解说。  “蓝色表现的是火焰吧。重要的一切被战火燃烧殆尽的悲叹,用这种第一眼无法理解的方式描绘出来,简直不是画而是暗号了。蓝时代充满了对战争的愤怒,而绯时代却满是对人类与自然的悲悯之情。前阵子报纸上竟然有评论家认为蓝时代表现了静,而绯时代表现了动,看了真是大吃一惊。”  我还怕自己的说明太过无聊,可看看仓田学长,他瞠目结舌地望着我。  “好厉害啊,小纱。我和那个评论家的理解是差不多的,解说上写的应该也差不多。没想到你却这么了解。”  “那就是说我理解错了?我只是跟着母亲现学现卖而已。因为别人请我去美术馆什么的,我是绝对不会去的,所以说不定只是听了老家的谁说的话,就顺便记住了呢。”  “不过,站在实物前,我忽然觉得按照小纱你的说法,说不定更加正确呢。因为香西路夫对自己的作品几乎不加注解。你们的小镇和他有渊源,说不定有一些事实,只有那儿的人才了解。果然,和小纱一起来看太对了。你还知道别的吗?”  被仓田学长称赞,我自然是有点得意,可我所知道的也仅此而已。小学时,母亲的一个朋友出差时住在隔壁镇上的站前酒店,我们两个一起去拜访她的时候,见到大厅里的一幅画,母亲解释了一下给我听而已。不过并不是母亲主动告诉我的,而是因为我看着那幅蓝色的画,大声地说“这是海底吧”。听了我的傻话,母亲为了让我今后别出洋相,就简单地说明给我听了。  如果真的是想把火焰画成红色,却不得已画成了蓝色,那香西路夫这个画家还真是个可怜人。  我们接着走,在蓝色和红色之间有一幅作品,仿佛是别人的画混杂在其中,仅此一幅。  “我想看的就是这个。”  仓田学长停下脚步。标题是《未明之月》。尽管画上也用上了香西路夫独特的蓝色,但那绝不是火焰,而是黎明的天空之色,悬浮在半空的月亮……  “这是雨降溪谷。”  “你认识那个地方?”  “就在我老家,刚和希美子一起去过。”  仓田学长还是浩一,被要求二者择一的地方。尽管如此,我还是和仓田学长一起拜访了浩一的父亲所设计的美术馆。我早已定下结论,可我还想和仓田学长一起去一趟雨降溪谷。  ——可,正看着画的仓田学长却扑通一声倒在了我的面前。  ◇  我把放在纸箱里的其他装备全都取了出来。帐篷、垫子、雨衣、探照灯、组合炊具……把这回要用的东西和不用的分开,还要仔细确认一下能不能正常使用。探照灯的电池用完了。前田先生说要在山间休息所留宿,应该没有必要了吧。帐篷和垫子也不需要。这样一来,行李变得很轻。不过,季节交替的时候,防寒装很有必要。  我觉得八岳还是比较好走的路线,不过也是因为当时每天都在训练,这五年来,我基本上没有参与过什么运动,绝不能以为现在的自己也能跑得像当年一样快。吃饭可以在山顶的休息所解决,组合炊具也不需要了吧。把行李减到最少,尽量不要给身体增加更多的负担。可画材道具该怎么办?上次可是带了一套水彩画道具上山的。  邮筒喀嚓响了一声。  我停下手上的活儿,出门去确认。有可能是希美子的来信,还不止一封。尽管知道写着“K寄”的信是希美子寄来的,不过一再寄来,母亲也会觉得可疑的。这件事绝对不能让母亲知道。  信箱里放着的是寄给我的一封广告信,还有寄给母亲的一封信,寄信人是“香西久美子”。我不认识。既然是香西这个姓,莫非是香西路夫的亲戚?不过在这附近,也不算什么少见的姓氏。邮戳是T市。只是一封平信,我把它放在客厅的桌上,好让母亲一回家就能看见,然后把广告信撕碎,丢进垃圾箱。婚礼公司的广告,竟然随便送到我家,尽量不要让母亲更加焦躁了吧。  母亲今天吃早饭时还笑嘻嘻地说:“前田先生好像很喜欢我们的油炸套餐,下次教你怎么做吧?”不,应该是模棱两可地说的。  明明她什么都不清楚。  不,这样才最好。去买几节电池吧。就餐和解手在外面应该可以解决。探照灯还是带着的好,再买一册小号速写本吧。  我觉得驹草已经不可能还开着了。不过,如果说可能性完全为零,前田先生也没必要和我一起去八岳。如果说真的可以见到,那我一定要画下来。  作为仓田学长曾经在此的证明。第四章§花,行动§  我在“梅香堂”打包了二十个盒装金锷烧,前往H大酒店。  外婆生病这件事,金合欢商店街和周边的人们基本都已经知道了,擦肩而过的时候,好几个人都来询问外婆的身体状况,为我加油鼓劲。一路谈下去,我本想问问他们是否认识昨天到我家墓地来祭拜的那个人,但我总觉得把外婆的话题和扫墓放在一起很不合适,结果谁都没问。  我问过寺庙的住持,似乎没有人询问过我家墓地的地址,所以说去扫墓的那个人一定是事先知道了地址。尽管我不会经常去墓地,不过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见过别人来我家墓地祭拜过。所以说,很难想象是附近的人。  说是我们家的墓地,其实我父亲并非入赘,所以外公外婆和父母的姓氏不同,墓地也是分开建的。父母去世的时候,如果要和外公葬在同一片墓地,我想父母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不过我听从了外婆的意见,最后建了一座夫妇墓,就靠在外公旁边。  ——虽然希望梨花你常来扫墓,不过你不和爸妈进同一片墓地也没关系哦。  竟然说这种话。外婆虽然很温和,但关于结婚这件事,偶尔说的话也尖锐到伤人。哪怕有再多适龄女青年,可像我这样被最亲的人说“别进祖坟”也算是少见之极了吧。  ——可人生不仅仅是结婚啦。现在和外婆你那时已经不一样了。  ——不,能和最棒的人相遇,建立起幸福的家庭,没有比这更让人生圆满的事了。  这样的争论不知重复了多少回。外婆身体还好的时候,我觉得特别烦人,可现在我多想继续下去啊。不管多少次,都想再来几回。就是为此,我现在就要去和K见面。替我们扫墓的,是K吗?  坟前供着的花是波斯菊。昨天探望外婆的男人也带来了一束波斯菊。那束花交给了我,可他出了医院之后,是否买了另一束波斯菊去扫墓了呢?  可我到达的时候,刚上的线香还没有燃尽,看来时间不会很长。如果我没有绕到“山本鲜花店”而直接就去寺庙的话,说不定能见到。  不过,现在离约好的时间只差十分钟了。  我在大酒店的入口前做了一个深呼吸,前往一楼的咖啡酒廊“金合欢”。今天好像有两场订婚宴在这儿举办,大厅里满是来客。从我这儿看去,咖啡酒廊几乎已经满座了。K已经到了吗?我从入口处环顾店内。  我没见过K长什么样。不过,可以找找昨天那个男人还在不在……于是,我果然找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您是一个人吗?”  服务生向我示意。“有人等。”我说着,走向最深处,墙壁那头靠窗的四人席。  “早上好,久等了。”  为了掩饰我失望的表情,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脸几乎都要触到膝盖了。我的连衣裙花纹十分惹眼。穿着最喜欢的衣服来这儿让我后晦不迭。为什么我就这么想当然呢?  K的秘书作为代理和我见面。  看到秘书的时候,我感觉和《长腿叔叔》的主人公不同,没有觉得“原来你就是K”。因为这和短时间内我搜集到的K的信息完全不相符。这个和我差不了两三岁的人,和二十多年前在电话中说出“给我爱的人”的那个沙哑的声音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现在可以单纯地理解为,K因为某种原因没能到场,于是请秘书代为前来,这样比较妥当吧。万一这个秘书就是K,既然要和深爱之人的女儿见面,也不可能摆出这样的表情来。再怎么看,他也是一脸的不耐烦。我向他打了招呼,左等右等却不见他回答我。他抬起头,竟然不是面对我,而是把视线对着窗外。  “让您远道而来真是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我盯着他的脸,递出“梅香堂”的纸袋……依旧被无视。  我身后有一位托着玻璃杯的服务生,脸上仿佛写着“还不快坐下”。我不等秘书开口,就坐在他的对面。餐桌一侧的置物篮中放着秘书的包,我故作无意地把纸袋放在他的包旁边,然后点了和他一样的热咖啡。可他的咖啡看起来一点都没少。  “咖啡凉得很快,请先用吧。”  秘书说着,向我投来一瞥,接着又默默地把视线移向窗外。  窗外就那么好看吗?  精致修剪的花园里,新婚夫妇的朋友们正把玫瑰花拱门作为背景,轮流拍照。  话说回来,我父母的结婚照中也有好几张是在这个花园手自的呢——身穿洋装的两人挽着手臂的照片、外婆夹在他们之间的三人并排照,还有外婆和母亲一起拍的照片。不论是哪一张,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如果有时光机,我真想参加父母的婚礼。就算我说“我是你们的女儿,来自未来”,他们也一定会对我说“那么远来,欢迎欢迎。”如果我偷偷地问母亲“K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又该怎样回答我呢?  ——那个,K想问……您需要多少钱?  “嗯?”  本该只存在于脑海里的声音,竟然跑了出来,而且他的嗓音带些沙哑。  “我是问,您外婆的手术费用需要多少呢?”  是秘书。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转向我了。我的咖啡也已经上了桌。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脸上还是那副不耐烦的样子,真是好失望。他穿着高级西服,比三年前更加有派头了,可态度竟然比原来还差了好几倍。可是我有求于人,不能表现出失礼的态度。  既然是我请求贷款,要谈到金额也是理所当然的。观察一下周围的情况吧。隔壁桌上是一群中年男人,大概是新郎新娘的上司,是突然被请来应酬的,讨论的话题不外乎“那家伙,进公司第几年了?”  我很担心我们的谈话会被人偷听。  “可以的话,一百万日元。我一定会偿还的。”  “就这点程度的钱都筹措不来,还要向毫无来往的人借吗?真是好笑。”  秘书边说边把咖啡杯移到嘴边。我又不是要求他们全额负担。手术费、住院费、治疗费、药费……还有癌症保险,这些力所能及的部分还没算进去。一百万日元,再加上我的存款,恐怕还是不太够。可是,在我看来这依然厚颜无耻。  “不好意思。你说得全都没错。那个……K和我的母亲算是完全无缘的人吗?”  “你觉得旧情人也能算是有缘吗?”  “旧情人……就因为这样,每年都要送来那么一大束花,还要提出援助家属吗?”  “一般是不可能的吧,至少我不会这么做。何况,他又不是单身,家里又有妻子又有孩子,而且对妻子也毫不隐瞒。”  “难道母亲和K在地位上相差很大,两人被生生拆散,所以才有了这种情况?”  “地位?你会错意了,把我家当成挥金如土的资产家族了吗?不好意思,我的母亲只是一般家庭出身,我也不是每天游手好闲。你想要借的钱无疑是建立在劳动所得上。如果你把这一点考虑进去,还会寄来这种信吗?”  秘书夸张地叹了一口气。我竟然做了这么没常识的事情。确实,我把K想象成了一个大富翁。可是,让我有这种印象的不就是K本人吗?  “完全不告知理由就提出要援助我,我自然就有了长腿叔叔那样的印象。何况,你就是K的儿子吧。父亲连续几十年,每年都给母亲以外的女性送去价值上万日元的花,作为儿子,确实难以忍受。如果是我的话,肯定已经拒绝了。”  我总算理解了他的不耐烦。  “说得没错。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准备一下你需要的钱,今后和你断绝一切关系的。我不会再送花了。今后,不论你陷入何种困境,也绝对不会提供援助。你指定一个银行账户,下周钱一到就会打上去。你也没必要还。这就算我父亲和你母亲断绝关系的清算费用。”  “等一下,请不要说清算费用这种话,搞得好像是我母亲对K依依不舍一样。”  “如果早就不相往来,她应该会拒绝收花吧。”  “我母亲和你父亲的关系,我不清楚。不过,送花这件事,你母亲知道,我父亲也知道。我家又不是新店开张,这些花对于一般家庭来说还是太贵重了。我们收到花,就会和外婆一起,大家分工装进花瓶。从储物柜中取出花瓶的多半是我的父亲。而母亲曾经骗我说这花是中奖得到的。要真是不舍的旧情人送来的花,可能这么说吗?他们两人说不定曾经的确是情侣。不过别说得好像他们两人在各自结婚后还藕断丝连一样。”  “我说的话是没有错的。不论你家是如何接受这些花,都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想知道。只不过,这只让我回想起母亲悲伤的神情。”  “那为什么还要来扫墓呢?昨天我也去了墓地。你到我家的墓地到底是要调查什么?”  “你什么意思?我可是坐今天早晨的新干线刚到这儿的。”  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装蒜。被父亲,也就是K委托,他只是很不情愿地来到这里。  “那,是我搞错了。除了你远道而来之外,我没什么别的需要道谢,也安心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已经完全冷了,一杯一千日元真是浪费。全部喝光之后我看了看秘书。  “钱就算了吧。因为外婆有一件东西无论如何都要买下来,所以我才瞒着她来求根本未曾谋面的你,是我错了。浪费了你宝贵的时间和金钱,真是十分抱歉。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们断绝关系吧。也请不要再送花来了。那种东西,收花的人也很困扰。说不定,我的母亲仅仅是为了成全你父亲的自我满足才收下了花。既然是旧情人,在结婚后还不停地送花来,这和跟踪狂有什么区别?”  “你来要钱也就算了,还说我父亲是跟踪狂?”  秘书双手拍案而起。我说是跟踪狂未免有些过分了,可仅仅是过去的恋人,竟然要做到这种地步,我就觉得很恶心。  “你们别吵了。”  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啊!”秘书十分惊讶。回头一看,站在后面的正是昨天到访过外婆病房的那个男人。  “专务你怎么在这里?”  秘书问那个男人。专务一他俩在同一家公司工作吗?  “就别叫我专务,少爷。我已经退休了。我听妹妹说,曾经照顾过我的人现在住院了,昨天才连忙赶来的。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们。你们大概没发觉我,我离你们就隔了两张桌子。不过失礼了,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  秘书大吃一惊,我也完全没有察觉。  “我能坐过来吗?”  专务来回看着秘书和我,问道。我默默地点了点头,秘书说了一声“请坐”,不知为什么指着我旁边的座位。他们两个人的年龄好比祖孙俩,可专务还是对他用敬语,这个“少爷”也不否定对自己的称呼,这位秘书大人到底有多了不起呢?  专务叫来服务生,又点了三人份的咖啡。  “少爷,关于您父亲和这位小姐的母亲之问的事,我的确不清楚。可是,对这位小姐,您的态度明显很专横。小姐的外祖母和您一家的关系,您真的了解吗?”  外婆和K也有关系?  “我不知道。今天是第一次听说。”秘书回答专务说。他的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  “小姐呢?”专务看着我。  “我完全不清楚外婆还有这种关系。这位秘书的父亲,每年都要寄给我母亲一大束花,就连我父母去世时,还提出要对我提供经济援助,难道和外婆有什么关系吗?”  “您母亲的情况,我也什么都……”  “那,专务先生,您又和外婆有什么关系呢?”  “我……”  专务犯愁地把视线转向墙壁,忽然间停留在墙壁上挂的那幅画上。  “少爷,你知道那幅画是谁的作品吗?”  “别开我的玩笑了,香西路夫嘛。”  “不好意思。那么,那幅画表达了什么,您能解释一下吗?”  “我看不到标题呢。不过,这应该是绯时代的作品,是战后所画,表达了新时代就要崛起的热情吧。”  “我明白了。那么,小姐你怎么觉得呢?”  我看了看画,以鲜艳的红色为中心,暖色的笔触仿佛尖锐的鳞片一样层层叠叠。  “我不想回答。小学远足时,我也被问过相同的问题,结果丢尽了面子。那种屈辱再来一遍还是免了吧。”  “您觉得丢人的解释是自己想出来的吗?还是谁教给你的?”  为什么要对这种问题穷追不舍呢?  “连我出丑的细节也要一一说明吗?一般来说,他的解释不是很对嘛。我在学校也学过差不多的内容。再说了,为什么一定要让别人来解释呢?不同的人看到画,当然有不同的感想。说的是对是错,又是谁定下的标准?如果真有标准答案是香西路夫自己来解释的,那么直接贴在画旁边不就行了吗?何况,既然想让人解读,就画得让人好理解一些呀。可他画得如同暗号一般,说不定他本人根本就没想让别人解读出结果来呢?又没有留下什么文献,坚信自己的解释是正确的人才不可思议呢。”  梨花的解释真是很有趣呢,不过,那是不对的哦。班主任说出这句话后,同学们哄堂大笑。从那以后,我就尽量不在人前发表意见了。今天我被问到了相同的问题,总算是出了一大口怨气。  “可是,香西大师,说不定只把画中的真意告诉亲密的人呢?”  专务依旧不肯罢休。  “那又怎样呢?”  “又或者,有个间接得知的人,假装是自己悟出了一种解释,从而独占功劳又怎样呢?”  我回头面对秘书。  “对于那幅画,你的解释是错的。实际上那幅画表达的根本不是对新时代的热情,而是画着一片开满波斯菊的田野,有一位微笑的女子抱着孩子正在喂奶呢。”  秘书眉头紧皱,凝视墙上的画,又很快惊讶地面对我。  “别开玩笑了。那幅画上到底哪里画了这种东西?”  我重新面对专务。  “你看,别人就是这种态度。成年人尚且是这种态度,要是放在小学生当中,早就开始‘笨蛋笨蛋笨蛋’的大合唱了。要说好处简直一点都没有。我不相信会有人以此邀功,就算有这种人,那也算是他的才能吧?把一切都推给对画的解读,那仅仅是人的嫉妒而已。”  我真的有激烈争论到现在的权利吗?失业的我、过来借钱的我,正因为一无所有所以虚张声势。没有比这更悲哀的事了。  “我说得可能有些过分,不好意思。”我添了一句。  “这就是小姐您的意见吗?是您外祖母还是父母这么教导过吗?”  专务还是那副口气。到底是什么让他穷追不舍呢?  “这是我的个人意见而已。我们家里基本上除了我以外,都不会出言不逊。再说了,到底为什么忽然变成了这个话题?我是想向K借钱才到这儿来的。和这件事同样重要的是,我还想知道K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不过,实际前来的却是秘书,而他也只肯说出K和我母亲是曾经的恋人。抱歉我之前没问,这件事是父亲告诉您的吗?”  我问秘书。  “倒不是直接告诉我的。我只是看到了收信人是位女士。‘您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母亲知道了不会生气吗?’我追问之后,他只敷衍说,总有一个人,会让你愿意一辈子送花给她。从那以后,不管我问多少次,他都闭口不谈,还说我总有一天会懂的。”  “旧情人这一说,根本就是你的假设吧?就算是旧情人,有那种表达方式的吗?你不知道就明明白白说不知道好了。还有你也是。”  我没辙地转向正盯着秘书的专务。  “我刚才问您和外婆到底是什么关系,可您把话题转移到了画上。昨天在医院时,您也是这样岔开话题。为什么就是不肯说明白呢?”  “真是对不起。您外祖母需要的钱,我来支付。”  “说的不是这回事啦……我是想请您说明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我的父母和外婆到底和什么人有着联系?否则,就连我与外婆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也仿佛在最要紧的地方被隔断了,这让我觉得很不安。”  秘书和专务谁都不开口。  “少爷,今天来这儿的事没告诉夫人吧?”  “没说啦。怎么可能说嘛。”  秘书盯着我。  “很遗憾,我父亲和你母亲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可能知道了。”  “为什么?”  “K已经在两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  当事人全都已经不在人世,而花束依然按时送到。如果我没有寄去那封信,那明年和后年依然会继续。真相到底是建立在何种基础上的呢?  ◇  离开酒店,回到医院,外婆已经睡着了。  似乎从昨晚开始的低烧还没退。  专务没见外婆就回去了。  ——我接下来要去医院,专务先生怎么安排呢?  ——我准备和少爷一起直接回东京。钱的问题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再次和您联系的。  趁秘书付账离开休息室,我和专务说了这么几句话,才知道他们两人是从东京来的。  结果,专务和外婆的关系还是不明不白。  秘书和专务,如果都能把自己知道的事毫无保留地告诉我,真相就自然而然会浮现,但为什么他们都不肯说呢?  而且,没想到K已经去世了。父亲去世的时候,秘书——K的儿子是受了委托才持续不断地寄来鲜花。不想送就去和母亲说,听了这话,做儿子的也只能不情愿地接受了。如此说来,我也理解了他今天为什么这么不耐烦。  K如果想拜托儿子做些什么,那必须把事情解释得相当清楚,就算那理由是多么有违道德,哪怕会伤害母亲。与其遮遮掩掩地骗过儿子,还不如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表达出来,这一点还是能做到的吧?  说不定,这次和他们见面之后,就永远都不会再见了。原因是,那两人到最后都没有表明真实身份。  ——把我们的身份隐藏起来,这也是和父亲的约定。  他难道就不想知道真相吗?如果他真的提到了自己的名字,我或许能找出一些头绪。很可能在贺年卡里就能找到那个名字,或者通过母亲过去的相册和名簿,就能查出母亲和对方是在什么时候相遇相识的。  的确是因为存在这样的约定,连专务都没有自报过家门。  我正准备再追问几句的时候,有人把我打断了。秘书刚走出咖啡酒廊的那一刻,一个穿着人偶般连衣裙的女孩穿过人群朝我小跑过来。咦?我还没反应过来,旁边已经传来了她的声音。  ——这不是老师嘛!  是英语口语教室“JAVA”的学生监护人。“你好。”我挤出笑脸,立刻向入口处冲去。我逃走了,甚至都没有同秘书与专务打声招呼。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可是,如果我留在那儿,就不得不一一说明“JAVA”的情况。实际上我根本不了解详细情况,但对于他们来说,我代表公司,不管说什么也是没用的。所以,我逃走了。  因为无法说明,所以逃走了。  秘书和专务,说不定也是一样的。  给花换过水,把衣服都洗完了,外婆还是没有要醒来的迹象,我打算直接回家。打开储物柜抽屉取出笔记本的时候,忽然发现下面还藏着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给梨花”。  我把它打开,里面放着一张便笺,上面写着外婆想要买的拍卖品和藏存折的地方,另外还附上“拜托了”的留言。  “为什么,会是这种东西……”  说是拍卖,却根本不是什么小件拍卖品,这不是和政府有关的投标吗?  我好想现在就把外婆叫醒问个清楚,至少也要让她把想要的理由写下来。可是,看到纸上歪歪扭扭的笔迹,就知道外婆一定使不上劲,就连写下这些都已经竭尽全力了吧。  外婆,对不起,我要从您的存折里取钱付手术费了。外婆您想要的那件东西,哪怕现在经济不景气,恐怕也不是靠外婆您这点微薄的存款就可以买下的。  我没能把这些话写在笔记本上,只写了一句“我还会来的”,就离开了病房。  ◇  两天后,快递送来了一封信。  『——我们在清里等候您。K寄』  地图上标记着K的别墅所在地,就连往返的车票都已经附在信内。指定席车票的日期写着后天。是让我能来就来吗?  寄信人不是秘书就是专务吧。那天,最要紧的内容都不肯告诉我,才过了三天,就要把我叫到那么远的地方,到底想干什么?何况署名还用了已经去世的K的名字。完全搞不清他们的意图。应该别管它吗?可是……  离手术只有四天了。  我明白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行动就永远都搞不明白。为了明确他们的真意,我还是去一趟清里吧。要是这回依旧一无所获,那我在回来的路上就爬一趟赤岳吧,顺带也磨炼一下我懒散的身体。  只为确认自己到底和谁有关系。§雪,行动§  很难得地,和弥开着事务所的车回家了。这周难道还要像前阵子那样出门去兜风吗?或者又忽然决定要出差?  吃晚饭时,我顺便问他。  “明天工作上有什么事要出远门吗?”  “啊,对了。明天还得早起呢,美雪你今晚也早点睡。”  “我要几点叫醒你呢?”  “没关系,我来叫醒你。”  “那你一定休息不好啦。最近你不是每天晚上都熬夜吗?就算有再多的事要努力,也不能这样不顾身体啊。”  “那也只差一点点啦。”  和弥说着,做出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往嘴里扒拉着米饭。可这一周以来,他每日的平均睡眠时间都只有三小时左右。因为比赛的截止日期临近,我也不能劝他一定要多睡觉。尽管对比赛也很心急,可最近我还是更担心和弥的健康。  前几天,我想让他多吃点补身子,就去金合欢商店街的肉店买了牛肝,和韭菜、胡萝之类的蔬菜一起炒,可他说“我不爱吃肝脏”,结果只肯吃蔬菜。看到我景仰的和弥偶尔也有这样的孩子气,既让我愈发喜爱,又让我徒增烦恼:到底该买什么才能给他补补身子呢?  今天的炸鸡他似乎吃得很香。我做得比平常是多了一些,可那到底有没有营养,我也不清楚。  吃完饭,洗完澡,和弥根本没休息就坐在书桌旁。我收拾完餐具,也开始在厨房织毛衣。之前我要织完身体部分,总要花将近半个月,可和弥这么拼命,我仿佛也有了他的劲头,只花了十天就完成了身体部分,接下来就只需要再织两个袖管了。  我本想再加油一会儿,可要是连我都熬夜,明天睡过头了可不好,于是还是提前睡下了。我在客厅旁的寝室里铺开被子,一关灯,就能看见从门缝中透出的一道光,似乎一时之间还不会消失。  我思考着明天晚饭到底该吃什么,闭上了眼睛。  ◇  ——美雪,美雪。  黑暗中传来和弥的声音。和弥,你在哪里?我怎么完全看不到你……忽然间我醒来了。  “不好意思,我真是的,结果还是你来叫醒我。现在几点了?”  我直起身子,借着隔壁透进来的灯光望了望时钟,才三点嘛。虽然说要早起,但真没想到是在大半夜。而和弥却已经换上了外出用的衣服。  “这么早就要出门吗?”  “没错。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快换好衣服。”  我听他这么说,连忙穿起衣服。他让我别穿短裙,换上便于行动的装束,到底是要去哪里呢?和弥在厨房煮了一壶热水,泡了些速溶咖啡,装进暖水瓶。这是早餐用的吗?我本想自己作些准备,可别说便当了,连饭都还没煮,根本做不了饭团。我打开柜子想找找还有什么能吃的,发现正好还剩两个金锷烧,于是用纸包着装进手提包。尽管才九月末,可天亮之前,阴冷的空气让人不由得感到秋意,我决定带上毛线围毯。  “连我都要一起,到底要去哪儿?”  我冷静下来问他的时候,已经坐在了汽车的副驾驶座上。  “最终确认哦。”  和弥带着一丝喜悦说道,接着发动了车子。没有一家是开灯的。汽车的引擎声被夜间寂静的空气吞没。当我与和弥两人在半夜开着车驶过早已熟悉的小镇街道时,我觉得仿佛第一次来到一个未知的小镇。  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和弥与我两人。我边想边仰望窗外的天空,一轮金黄的圆月正在一片山峦中若隐若现。  ◇  我们到达的是“雨降溪谷”,就是那个曾经有过香西路夫草庵的地方。前几天,事务所的森山君刚带我们两个来过。那天的天气特别好,迎接我们的是盛开的波斯菊,而今天,尽管没下雨,可周围也没有灯光,只能靠朦胧的月影来认路。  他是为了图纸才来这儿的吗?这个时间来,到底是为了确认什么呢?  “我们要步行到狮子岩,小心脚下哦。”  我们各自手持手电筒,和弥拉着我的一只手,缓缓地向前进。耳边只有河流的潺潺声,完全没有人的气息。真是个寂寞的地方。要在这种地方造草庵,那个名叫香西路夫的画家还真是相当不爱与人交往呢。  像我这样的人,哪怕有再多的钱,也不会一个人住在这种地方。要是现在和弥突然离我而去,我一定会害怕地放声大哭。  我拿着手电筒,把手提包挂在手臂上,和弥背着登山包。为了画图,他是不是带了不少工具呢?在家里工作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面对书桌,但今天竟然还把我带到这里,难道说,他一个人来这里也有点害怕吗?  熬夜工作的时候,他一定会在桌上开一盏大台灯,房间一定要通亮。难道不光是开车,步行,对黑暗也很没辙吧。我很想问问他,可他要是反过来开我的玩笑就糟了。  “这种地方,叫我一个人来是绝对不行的。”  “我也是啊。我一个人的话,踩到一根树枝恐怕都会被吓晕。”  他紧握着我的手说。我意识到自己也起到了一点帮助,十分高兴,害怕的感觉一扫而空。  脸颊上扫过凉凉的空气,十分清爽,我不禁想唱首歌。  “和弥,我们一起唱首歌吧?”  “想驱魔吗?”  “不是啦,我总觉得挺开心的。”  “那就好。这么大半夜的把你叫醒,还带来这种地方,我还担心你会心情不好呢。唱歌嘛,我也唱得不怎么好。”  “没关系呀,反正谁都听不见。”  “说得也是。就算是音痴也能放开来唱几首呢。唱什么好呀?”  “嗯,月亮这么漂亮,唱首和月亮有关的歌吧。”  “月亮吗?好啊,美雪你来挑。”  “好吧……”  我细细一想,想到了一首正巧合适的歌。  “《证城寺的狸猫》【日本童谣,作词:野口雨情,作曲:中山晋平。在台湾被改编为同旋律的歌曲《小白兔爱跳舞》。】怎么样?”  和弥扑哧一声笑了。  “真是没想到会是这一首啊。”  “可是,没想到其他有关月亮的歌嘛。那和弥你想到什么了?”  “让我说的话,对了,《月之沙漠》……要不《炭坑节》【《月之沙漠》、《炭坑节》分别是童谣与民谣。】怎么样?”  “和弥你挑的曲子和我是半斤八两嘛。嗯……要说歌词能全记住的,还是我挑的歌好一些。”  “那就唱狸猫那首吧。”  和弥稍稍跑调地唱起了《证城寺的狸猫》,我也跟着一起唱起来。一曲唱毕,与月亮有关的童谣一首首浮现出来,我们两人又唱了《十五的月亮》、《雨后之月》和《胧月夜》。好开心,好开心,太开心了,我抬起握着手电筒的手,偷偷拭去了几滴眼泪。  一到狮子岩前,和弥就从登山包里取出坐垫。喝着暖暖的咖啡,吃着金锷烧,好像我们是来野餐一样。不经意的一瞬间,我们相视而笑,渐而捧腹大笑。这一来,咖啡差点打翻了,我连虻握紧了咖啡杯。  “没想到美雪你能笑得这么开怀。难道是倒咖啡的时候不小心把酒倒进杯子里了吗?”  和弥开玩笑地说。我喝不了酒,也不懂醉酒的感觉。酒又不怎么好喝,为什么要喝酒呢?我一直以来都抱有这样的疑问,而现在的我终于懂得了别人饮酒的乐趣。我喝咖啡可从没有这么兴奋过。  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沉醉呢?  “不过,今天也是难得。”  和弥仰望天空说道。溪谷仿佛是从山头垂直向下剜去了一块,正上方悬浮着一轮金黄的圆月。  “是呀。”  我们喝完咖啡,把保温瓶收起来,从手提包里取出围毯。我肩靠肩坐在和弥身旁,用毯子盖起两双腿。  我们不知看了多久的月亮。忽然间,周围的景物全都泛出一层白光。回头一看,一道淡橙色的光芒微微浮现,勾勒出东面山峦的轮廓。  “日出了。”  “终于来了。”  和弥转过身,鼓足劲说。原来他是为了看日出才来这儿的吗?可从这儿看,对面有高山挡着,要过好一会儿才能看见太阳呀。况且,天空还只是微微泛白,要等到橙色的光芒渐渐扩散,还得过半小时到一小时吧。  “美雪,闭上眼睛,回到原来的位置。”  和弥对注视着阳光的我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照他说的闭上眼睛,把转向后方的上半身恢复到原来的位置,调整了一下坐姿。  “好,睁开眼睛。”  我缓缓地睁开眼……“啊!”我不禁叫出了声。  溪谷中鲜明地倒映着深蓝色的天空与岩石耸立的影子,一轮半透明的白月漂浮在正上方。香西路夫的《未明之月》所画的风景浮现在我的眼前。  “他画的就是这个,雪白的月亮褪下的躯壳。”  “你不觉得很像吗?如果说半夜的月亮是蛋黄,那么未明之月就是蛋壳。不,不是那么坚硬的东西。如果拿青豌豆来打比方,圆圆的绿豆是本体的话,那现在就是覆盖在外面的那层半透明的薄膜。我怎么就想不出浪漫一点的比方呢。”  “不过,你说的躯壳我已经完全理解了。既然这样,绿色,不,月亮那黄色的本体到底去了哪儿呢?”  “说不定被狮子一口吞了呢。又或者,变成了幸福的宝玉,落到了人间的某处吧。这也不对,应该是变成了太阳。太阳生自月亮,而又沉入海底消失,每天都周而复始。”  我是不是还醉着呢?平时根本没法想到的语言,一句句,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从我的嘴里冒出来。  “这可是新见解呢,全世界的学者都要大吃一惊了。”  “随便告诉别人可太浪费了,这是只属于我们俩的秘密哦。”  “既然把这么棒的秘密分享给我,那我也想让你看一样东西。”  “是什么?”  和弥把放在脚边的登山包拖过来,从里面掏出一个圆筒状的东西。他砰地打开盖子,取出几张卷起的图纸,用双手展开,上面画着一幢曲线优美的建筑物。  “几小时前刚画完,所以我才想到这儿来做一个最终确认。我设计的建筑物,搭配我们眼前的风景,到底合不合适呢?”  和弥站起来,向着深蓝色的天空,双手高高举起图纸。我也站了起来,仰望天空,再看图纸……画在这张薄纸上的建筑物,仿佛与漂浮着月亮躯壳的风景化作一体。  “真是太好了。和弥你画的这个地方,我已经能想象《未明之月》在其中展示的样子了。就连来参观的人群我都能想象出来。恭喜你!”  “恭喜还太早啦,接下来还要参加预选呢,等结果出来还要花一个月。”  “不,绝对能选上的。不过,刚才的‘恭喜’和结果没有关系,只是因为和弥你画出了这么美妙的图纸。不好意思,说得这么大口气。”  “不,多亏了美雪,我才有了自信,谢谢你。”  和弥说着,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我浑身溢满了暖流,幸福都快从身体里漫出来了。  我想,今夜的月亮,它的本体并没有变成太阳,而是变成了幸福的宝玉,掉进了我的身体里吧。  我再一次仰望未明之月,心中默念了几遍“谢谢”。  接下来一个月,和弥参加竞赛前的生活和平日没有什么两样。  早晨,送和弥出门之后,我做家务,参加街道会的活动,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夜晚,和弥也不用每天对着书桌了,我们两人喝喝茶,听听音乐,时间悠闲地流淌。  为了求个好兆头,我瞒着和弥,每天都不断在家里装饰花朵。  和弥下定决心的那天,我正好买了一些龙胆花。之后,森山太太送了我波斯菊,她儿子清志君还带我们去了“雨降溪谷”,帮助和弥完成了那么棒的图纸,我觉得是花儿让幸福延续了下去。  金合欢商店街花店里的那个男孩子,第一眼看上去让人觉得不太适合这工作,没想到他资质很好,一听要买家庭装饰的花朵,就配合季节搭配了一束既便宜又美观的花。和弥的设计入选的那天,干脆就到这儿来买一大束花吧。我现在就已经十分期待了。  不过最近几天,和弥没有什么食欲,时常心不在焉地望着远处。我问他怎么了,他也只是说没问题。实际上他应该相当疲劳吧,我不禁担心起来。  前阵子过分拼命,现在身体果然抗不住了吗?  正因为这样,我才祈祷能旱一点听到好消息。通知大概就在这周内,我满心期待,每天要检查好几遍邮筒,但总是收不到。  我来到商店街买晚饭的材料,该买些能补身子的菜,还是好消化的菜呢?我开始犹豫。  “高野太太!”  我正漫无目的地走着,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声音很熟悉,今天我总算意识到她是在叫我。  “森山太太,你也出来买东西吗?”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打赏
夜间
日间
设置
6
正序
倒序
【一校】【日】《花之链》作者:湊佳苗
【一校】【日】《花之链》作者:湊佳苗-2
【一校】【日】《花之链》作者:湊佳苗-3
【一校】【日】《花之链》作者:湊佳苗-4
【一校】【日】《花之链》作者:湊佳苗-5
【一校】【日】《花之链》作者:湊佳苗-6
需支付:0 金币
开通VIP小说免费看
金币购买
您的金币 0

分享给朋友

花之链
花之链
获月票 0
  • x 1
  • x 2
  • x 3
  • x 4
  • x 5
  • x 6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网站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