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比如说,花§ 我来到创业八十年的老铺“梅香堂”买金锷烧。 一个一百日元。印着梅花图样的粉红小盒子里,装着五个金锷烧。 “好久不见您的外婆啦,她还好吗?” 老板娘一边问,一边用金色的丝带把小盒子包装起来。我告诉她,外婆胃不太好,上周起就住进H医大附属医院了。金锷烧就是带给她吃的,不过她能不能吃得下还是个问题。 “啊呀,不得了。我得告诉老头子。一直以来都受您外婆的关照了。” 从前,只要家里来客或走亲访友,外婆都会到这里买点金锷烧的。 ——还有梨花的份哦。 只要我跟着一起去,除了盒装的之外,外婆还会买单个金锷烧给我,用粉红色的包装纸包裹着,塞进我的口袋。这种把红豆沙压成四方形,裹上薄薄一层面衣烤出来的和式点心,我直到这几年才感觉到确实很美味。 好不容易买给我一个金锷烧,我常常只咬一口就扔进垃圾箱了。还有一次,没从口袋里拿出来就丢进了洗衣机,结果被母亲狠狠训了一顿。 这样的小孩真是讨厌透顶。 老板娘担心地询问病情,我回答说,长了一点息肉,幸好是良性的。我对外婆也是这么解释的。 “替我向您的外婆问好。” 老板娘额外用粉红色的包装纸包起一个金锷烧,放进了那个装着小盒的白底梅花纹纸袋里。香味扑鼻而来。我比平常更大声地向她道谢,然后急忙离开了小店。 “梅香堂”位于金合欢商店街的中央。虽说沿着旧铁路乘火车从城里到这条偏远的商店街要花上半小时,但是因为铁路正好从车站前开始横跨住宅区,所以就算是午后也熙熙攘攘,只不过大多数人都是路过这里而已。自从五年前国道边建起了购物中心,哪怕不是星期六,也常能看见一些小店放下卷帘门。每次经过商店街,我都发现这样的小店越来越多。 五金行的卷帘门紧闭着,上面横贴着三张巨幅海报。其中一张画了一只穿着旱冰鞋的树袋熊,对话框中写着“想要纯正口语?”几个字,那是英语口语补习班“JAVA”的海报。 一起唱吧A,B,C Apple,Banana,Chocolate 一转眼间,你也成为Native JAVA,JAVA,愉快的JAVA—— 伴着可爱的动画音效,这首广告歌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开始翻转回旋。不一会儿,妈妈们发出的声音如同大合唱一般重叠而至。是因为商店街中央那个大钟开始奏起点心时间的旋律了吗? 平日的下午三点,真是可怕的时间——再次回想起《长腿叔叔》【《长腿叔叔》(Daddy-Long-Legs)是美国作家珍·韦伯斯特于1912年发表的书信体小说,讲述了一个名叫洁露莎的孤儿的故事。《花之链》中的梨花也是孤儿,并受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捐助。】的故事开头,大概是因为这几天,关于K的种种在脑中挥之不去吧。 那是在“JAVA”当讲师的日子。 小孩子们基本上都挺可爱。虽说其中也有狂妄到让人火大的小鬼,但是这些举动毕竟只是小孩子的程度。不可爱的是那些母亲。 小学生班规定家长不能在授课时进入教室,不过幼儿班允许家长进入教室,当然只是观摩。在每周的指定日子,从三点开始的四十分钟课程中,允许八名家长陪读。 四月份刚报班的时候,母亲们还能并排坐在教室一端的椅子上安静地关注自己的孩子。孩子们用稚嫩的嗓音唱起“开始上课”的主题歌。啊呀,我家的孩子声音太小了,还是帮一帮他吧。大概是出于这种想法,每年到了夏天,母亲们已经是全体争先恐后地激情演唱了,完全没有注意到孩子们已经呆坐着闭上了嘴。 讲师刚提出一个问题,母亲们就探出身子来告诉孩子们答案,教R的发音时,还过分地发出卷舌音。课程一结束,讲师就被母亲们的问题围攻。 ——我们家的小艾丽莎,发音比其他孩子出色得多,对吧,该不该送她去海外留学呢? ——老师,露琪亚君能考上东大吗? ——我丈夫说奈特君的R发音有点奇怪。是不是老师你的教学方法出了什么问题? 只不过是一周一次的儿童英语口语补习班,还想怎么样?海外留学?东大?连日语都还没说顺溜呢。发音奇怪是因为你自己给孩子做了奇怪的示范吧! 虽然称呼各有各的兴趣,不过别在和别人说话的时候,给自家孩子名字上加个“小”呀“君”呀好不好!都是混账父母!混账父母!混账父母!这种工作辞了算了!——这样的想法不知在脑子里尖叫了多少回。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十分怀念那样的日子呢。 走过第十个店铺,一家干货店的卷帘门上也贴着同样的海报,上面用黑色签字笔涂了几个字。 “小偷,还钱来!” 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虽然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不过我完全理解写这句话的人。不管是压力多大的工作,每月总有一天会发工资,真是难得了。 真难得,好像我的外婆。 不管是收到多小的礼物,多么微不足道的关照,她都会眯起眼睛,开心地说一句“真难得呀”。 我在花店门口停住了脚步。写有“山本鲜花店”这几个字的玻璃门上,挂了一块时髦的牌子,写着“FLOWER ANGEL加盟店”。这家店里的花颜色很漂亮,价格也很便宜,五百日元就能买到一大束花了。 就给外婆买这一束吧。 “等着我来夸你品位高吗?” 背后传来了搭话声。这么没礼貌的口气,只有那家伙了。我一回头,就看见健太站在那儿。他是我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后来,继承家业开花店了。 “我要去看外婆,觉得这种颜色还不错。” “哦,还挺有眼光的嘛。这是我今天早晨刚进的货,这种蓝色可不多见哦。” “蓝色?明明是紫色嘛。” “你到底在说哪种花?” “土耳其桔梗。” “我就觉得奇怪呢。从前就是,我们对同一件东西还从来没有发表过同样的感想呢。算了,混搭吧。” 健太刚说完,就从紫色的土耳其桔梗和蓝色的龙胆花里各取出一束,带进店里。我明明还没说要买。不过,今天有些难以启齿的话一定要说出口,能让外婆开心才是头等大事。 我走进店里,打开钱包,里面正好有一枚五百日元硬币。玻璃橱窗中陈列着各色蔷薇和百合。五百日元顶多也只能买一束花吧。 K寄过来的巨大花束到底值多少钱呢?我在脑中计算到刚超过三万日元的时候,健太已经递来了花束,透明的玻璃纸和黄色的薄纸包裹着鲜花,还系着水蓝色的丝带。 “多少钱?” 包装得这么漂亮,让人不得不在意价格。 “五百日元。很不错吧?不过豪华的程度根本不能和K那次相提并论呢。” 被他看穿了心思,我有点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最近你的手机老是打不通,怎么了?” “有些特殊情况,这几天我关机了。有什么事吗?” “年底同学会的事情啦,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梨花你也真辛苦。记得代我向外婆问声好。” “真是难得呀。” “啊?” “我只是代我的外婆谢谢你。” 我把五百日元硬币给了健太。对了,我把那个粉红包装的金锷烧塞进了健太的黑色围裙口袋里。 “这是什么?” “下午三点的小点心。再见。” 走出花店,商店街的拱顶很快就看不见了。我来到车站前的大道。阳光下的花朵,不管是紫色还是蓝色,都十分漂亮。 总有办法的。没关系的。我自言自语地走向车站。 ◇ 来到病房,外婆正在看电视。从这个四人间的入口看,最里面的窗边就是外婆的床位。平时我来看望的时候,她总是会立即关了电视,可是今天只说了一句“你来啦”,视线不时投向电视画面,空气中似乎飘着一种我来到这里反而添麻烦的气息。 这么好看吗?我也望向电视,只不过是在播新闻嘛。新闻里说,因为财政困难,县政府管理的设施即将被拍卖,还出现了好几个美术馆和博物馆的名称。 “总是经济不景气的话题!” 隔壁床位的老奶奶看着同样的节目开始嘀咕。我心中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我公司那件事外婆已经知道了?一直不见踪影的社长昨天终于被抓到了,这个新闻之前很可能已经在电视上播过了。不,说不定外婆昨天晚上就已经知道了,还在等着后续报道呢。 “外婆,我去给你买电视充值卡哦。” 我没有一起看新闻的勇气,没等外婆回答,就走出了病房。我在护理中心旁边的贩售机上买了一千日元面额的充值卡。从钱包里掏出钞票真是心痛。今天就是来谈钱的。万一公司倒闭的事情被外婆知道了,她说不定会主动来和我谈这件事呢。 等我下定决心回到病房的时候,外婆已经不在电视机前了。她把我丢在床边的鲜花捧在手里,一脸愉快地注视着。 “这颜色好看吧。” “这蓝色真的很漂亮呢。” 这一票算是投给健太了吗?我有点不甘心地带着鲜花和花瓶走进病房,小心地把花装饰在床边,尽量不弄坏健太整理的形状。外婆又一次开心地眯起了双眼。 我从纸袋里拿出金锷烧的小盒子递给外婆,她一边说“啊呀,今天真是大排场呢”,一边高兴地拍起手来,完全感觉不到她在担心我。那么专注地看电视新闻,可能只是住院生活太无趣了吧。 不过再怎么样,也必须说出口了。 外婆明明最喜欢金锷烧了,可是她一个都没有拿,就让我全都分给同病房的病友们了。果然还是不行吗?虽然表情还是那么平静,但可能正承受着相当的痛楚呢。刻不容缓,必须尽快让她接受手术。为了手术,钱是很必要的。 隔壁床铺的老奶奶和陪她的那个人一起出去了。就是现在,必须说呀。 请外婆从自己的存款里拿钱出来做手术吧,快说呀!梨花—— “我有件事想拜托梨花呢。” 外婆压低声音说。 “什么?还缺什么东西吗?” “——有个投标,能不能替我去参加呀?” 投标? “就是决定公共事业由哪个公司来承包的那个投标吗?” “就是类似那样的方式,我有一件想买的东西。” “原来如此,是拍卖吧。多少钱呀?” 比起要买的东西,我更在意要多少钱。 “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把我的存折给你。万一钱不够的话,尽量帮我争取一下可以吗?” “那不是外婆您的全部家当吗?” 外婆静静地点了点头。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 “真是对不住呀。本来是为了梨花你结婚才存下来的钱。” “我结婚这种事随它去啦。反正又没准备,而且才二十七岁嘛。不过,您这么想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外婆的身体健康才是首先要考虑的吧。难道您遇上了什么诈骗犯吗?” “就算是诈骗也好。我真的很想要。我一时也说不明白,会好好写下来的。还有呀,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啦。” “您说什么呢!万一外婆您死了,我该怎么办?就是说嘛,婚礼的时候到底让谁来坐亲属席呀?” “那你可得快点帮我这个忙啊。” 外婆为难地笑了,接着,缓缓地伸出双手来,握紧了我的手。 “求求你了,梨花。拜托了。” 外婆的手无力地颤抖着,泪眼婆娑。我没有办法拒绝。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婆的眼泪。就连自己的女儿去世的时候,她也没有在我的面前流过眼泪。不管外婆想要得到的那件东西是什么,我都一定要满足她的愿望。 “我知道了,交给我吧。就算加上我的存款,也一定要把外婆想要的东西买下来。” 我用力握住外婆温暖的手,我最喜欢的外婆的手。不想失去这双手,要满足她的愿望,只能去找K帮忙了。 ◇ 我在车站大楼的杂货店买到信纸套装就回家了。在这个时代,写信的人真的有这么多吗?我带着一丝迷茫,挑了一套淡水蓝底色、白线条的朴素信纸。 这封信是寄给K的,可是我根本说不出对他有什么印象。偏要我说的话…… 长腿叔叔。 我的父母在三年前的事故中去世时,有一个自称为K的秘书的人拜访了我家,要向我提供经济援助,不过我拒绝了。那时我二十四岁,已经从四年制大学毕业,找到了工作。虽然说不上十分充裕,但那些收入还是足够支撑我一个人的普通生活的。所以说,我并不需要什么长腿叔叔。 而且,接受了陌生人的援助,如果之后反过来被勒索,麻烦就大了。那个自称秘书的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回答我们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问我是否要接受援助。K的来历和他提供援助的理由都不明不白。说不定是什么新式诈骗呢。 再说了,我也不算是孤身一人。因为我和外婆两人一起住在父母留给我的房子里。 尽管我已经成年,但突然间丧失双亲的伤痛对我打击巨大。平时连病都不生的人,某一天就突然死去了。我的父母都是早出晚归的那种人,只要有空就会把我交给外婆来带。我也早就习惯了看家。可是,“什么时候回家”和“永远都不回来了”之间有着深深的鸿沟。当然,不存在连接二者的桥梁。我只能哭泣。 我能渡过这个难关,多亏了外婆——温柔的烧得一手好菜的外婆。 ——如果不能让梨花早点结婚,真是对不住死去的孩子们啊。 我的精神刚恢复一些,外婆就开始隔三差五地提这件事,不过我一直都推说结婚太麻烦,最后还是赖在家里不动。恐怕是因为我和外婆一起生活真的太惬意了。 能说出那种逍遥自在的话,只是因为那时尚且从容不迫。事到如今,没钱真是大麻烦。所以—— 长腿叔叔,帮帮我吧。 我取了一支深蓝色的签字笔。『给亲爱的K 请原谅我的突然来信。 三年前,我的父母去世时,K先生曾通过秘书向我主动提供了经济援助。但是,我拒绝了您的盛情,理由是我已经有了固定收入,我想在当时已经传达给您。 然而,状况已然改变。我曾在一个名为“JAVA”的英语口语补习班担任讲师,但从一年前开始,补习班就因资金等问题被多次起诉,陷入了险恶的形势。就在两周前,公司最终破产了。 作为员工的我事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某天晚上,本部经理打来电话,通知我“明天不用来上班了”,就挂断了电话。我想要询问详情,但多次打电话都没法接通。直到午夜零时终于接通了经理的电话,却是语音留言。翌日八点再次去电,却只听到运营商通知该号码已经暂停使用的消息。 我来到英语口语补习班所在的邻街站前大楼,发现大约有30人聚集在入口处的大门前。那些是学生和我曾接管的幼儿班的母亲们。我立刻就被他们包围了。 ——公司破产到底是怎么回事! ——补习班要怎么办! ——一年前就付清的学费该怎么办! 说来惭愧,我连早新闻都没看就径直赶去了。如果看过新闻,就绝对不会过去了。入口处的大门平时在9点就会打开,不过那天直到10点左右,大门都是紧锁状态。尽管双方都很困扰,但对学生一方来说,我是代表公司的人,被责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也不是很清楚,打不通本部的电话。 我的话没有人会相信。我撒谎说要直接去本部确认一下,就趁机逃走了。本部就在东京,乘坐新干线只需1小时左右,我甚至考虑过真的去一趟。直到那天晚上,我才从新闻中得知:总部早已人去楼空,社长也行踪不明。 我的手机响个不停,全都是学生或者监护人打来的。就算我接了电话也回答不出什么,我只能无视那些电话。然而电话铃声依旧不分昼夜地响起,我只好拔了手机电池。 我与公司联络以家里的电话为主,我以为公司会有什么解释,于是一直等在电话机旁,却根本没有电话打来。 到了发薪日,别说退职金了,连上一个月的薪水都没有进账。 就在此时,外祖母忽然感觉胃痛,到医院一检查,确定是患有癌症。外祖母一向坚强隐忍,应该是承受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痛苦,却没有去医院,也没有告诉我,完全是一个人在忍耐。癌症的程度相当深,到了必须尽快动手术的地步。 外祖母现已在H医大附属医院住院。然而,住院并非免费医疗。我的父母生前自由开放,几乎没有留下存款,外祖母一直以养老金维生,而我亦是存款寥寥。如今的状况下,我连被解雇的文件都无法取得,无法申请失业保险。 我家鲜有亲戚友人,我能依靠的人只有K先生您一个了。我并非想请求您的援助,而只是想向您借贷一些现金。我会尽我所能找到工作,每月向您还贷,只求不要延误治疗时机。请救救我的外祖母。 拜托您了。』 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都觉得这信写得太厚颜无耻了。请借点钱给我吧,这样直接写会不会更好一点呢?不过,我需要的不是看望病人时的鲜花和点心。送来慰问品之后……不,还是给钱吧——这种话怎么也下不了笔。 就写这些吧。 我叠起信纸,塞进了写着“K先生收”的信封,小心地粘起来。 那么,该怎样做才能送到K的手里呢?§比如说,雪§ “好羡慕呀。” 加代盯着相册,每看一页都这么嘟囔一句。我和加代从小就是好姐妹,一直到高中我们都是同校。毕业之后,加代进了本地的公司,而我去了县外的公司上班。加代是到我这边出差时顺便来看看我的,不过实际上我们已经五年没见了。我在三年前就结婚了,我把相册翻给她看,谈起了各自的情史。加代到现在还是单身。 “你们是相亲的吧。” “可以这么说,不过也不完全是这样。” 我在舅舅工作的建筑公司当了一个事务员。公司里负责营销工作的是和弥。长我六岁的和弥并不像其他干营销的男人那样油嘴滑舌,他很懂得照顾别人,是个温柔的人。有一次,客户电话的记录便条被我弄丢了,我正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主动问我:“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他事情原委后,他就帮我一起找。到最后,他说了一句“我和对方也很熟悉”,就打电话过去再次确认了工作 事务。 从那以后,我就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无法离开和弥。虽然他不常看我,但或许也感觉到了一些迹象吧。有几次我们的视线相遇,我都不好意思地连忙移开,低下了头。 “那是因为和弥也在望着美雪你才会相遇的吧?” 加代说出这句话之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知道自己一定已经涨红了脸。 “加代你真是的,从前就一直这样开我玩笑。茶就要冷了,我再去沏一壶。” “谢啦。这个金锷烧真好吃啊。这附近有卖吗?” “有呀,车站前的金合欢商店街有一家叫‘梅香堂’的点心店。因为我刚搬过来,也不是很清楚附近有什么店,我跟和弥说有好姐妹要来见我,他告诉我的。” “多谢招待。那么,你就去求舅舅把帅气的和弥介绍给你了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情绝对不会有的啦。我和加代你不一样,光是课堂演讲都是好不容易才上台的。再说了,我和舅舅之间也不是那么坦诚的关系。舅舅是长男,我妈妈是幺女,他俩差了12岁,舅舅的话有绝对的权威。我这边要求他什么肯定是没门儿的。所以他让我去相亲的时候,我是眼前一黑。” 我自从开始工作就一直住在舅舅家。舅舅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在家里都很严肃,不过舅妈既大方又温柔,对我很亲切。因为她只有一个儿子,所以像女儿一样爱护我。表哥阳介本来在东京读研究生,有一天毫无征兆地寄来一封信,说要和在那边认识的一个女人结婚。当时舅舅的暴怒仿佛烧起了一把烈火,公司的人谁都没少受牵连。 舅妈说了一句“那孩子就是这样”,好像想开了似的,笑了。只有我,仿佛置身事外,但其实夫妇俩因为儿子的事遭受打击,把心思全都转移到我身上来了。 ——美雪的婚事能不能交给我们来操办呢? 某天吃晚饭时,舅妈突然说了这句话。其实有个男孩看上你了,舅舅一脸愉快地开始说。还太早了吧,我轻声抗议。你已经是社会人了,结婚就该越早越好。我被这种没什么道理的话说服了,答应下周就去舅舅偏爱的一家饭庄参加安排好的宴会。 接下来的一周我不知有多痛苦。在公司只要一看到和弥,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不过当天出现的就是和弥,没错吧?” “干吗要先说出来嘛。” “这种像写在书上的故事,我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听你讲了。也就是说,你和一向仰慕的那个人顺利结婚,大团圆结局了吧。” “也不是那样的。” 和弥在我眼前出现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难道舅妈偷看了我的日记?还是我在公司总是盯着和弥看,被舅舅发现了呢?种种疑问都涌上我的心头。 但是,没多久我就了解到:和弥是舅舅直属的部下,好像还是阳介的大学同学,舅舅在很久之前就认可他在工作上的才能,劝我到他的公司工作也是为了让我和他结婚。 不管我对和弥有没有爱慕之情,不管阳介有没有自作主张地结婚,我与和弥的邂逅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决定好了。 只不过,每当想起和弥当初对我那么亲切,或许是知道总有一天会如此,我就会感到几分怅然。如果不是舅舅的亲人,而只是通过一般测试进入公司的女事务员,说不定和弥就不会帮我找便条,也不会帮我重打电话了吧。 “别说这种挑剔的话啦。‘真要感谢舅舅,我多幸福呀!’你就没这么想过?美雪你从小就这样,对小事太过计较。结果很好不就行了嘛。” “我也觉得这种烦恼有点过分。不过,和弥真的希望和我结婚吗?说不定因为我是上司的外甥女才不好拒绝。” “你去问他呀。” “这种话怎么问得出口!而且,在饭庄相亲之后,他在公司还找我偷偷聊过,还说:‘你如果不愿意,我去回绝。’” “然后美雪你说什么?” “‘不要去!’一不小心就说出口了——” “和弥很高兴吧。”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高兴,看到我紧张地大叫出来,和弥对着我笑了——如释重负,简直要流出泪水的温柔笑容。 “你还没发觉吗?美雪你就是那种嘴里不说话,但只要通过察言观色就很容易被看穿的类型。在和弥面前,你就是怀春的少女,一听说要去相亲,他看到你那个样子,说不定以为你想去自杀呢。和弥一定知道相亲的对象就是你吧?日子刚定下来,你就一脸阴沉,他一定会误解成你讨厌他。结果相亲之后你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才会跟你提回绝的事啦。” “他是为了我才那么说的吗?” “当然啦。一般不可能说的吧。他是那种既温柔又稳重的男人嘛。接着给我看照片呀,新婚旅行是信州吗?然后怎么样了呢?” “和弥他,很喜欢登山。” “美雪,你也登山去了?就你那小细腿?” “也没有那么正式地爬啦,只是走了去高地的友人步道。” 和弥每走一会儿就停下脚步,仔细地给我介绍高山植物和耸立在四面八方的山峰。那时候我想,和弥真是打心底喜欢高山,但回头一想,说不定他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我过度疲劳。 尽管那样,我还是走到一半就大喘粗气,还被新买的运动靴蹭伤了脚。和弥取下登山包绑在胸前,在我面前蹲下说:“我背你到旅馆。”我又惭愧又羞涩,连忙说自己太重不用背了。但和弥嘴里说着没事啦没事啦,轻松地背起我,往前走去。 他的背脊比我想象的更加宽阔、结实,让人感觉只要跟着这个人走下去,今后的人生就再没有什么让我害怕的事,这种安全感在我的全身弥漫。 “好啦好啦,我听够啦。对和弥来说,你这点体重根本算不上什么吧。你还说什么太重不用背了,简直可爱到让人想掐一把脸蛋呀。” “加代你真是的,太失礼了。我以前可是瘦骨嶙峋的,不过我也是在建筑公司工作了两年的人,虽说是事务员,也要搬很重的器材的,我的体力也跟上来了呢。” 我开玩笑地挤了一点肌肉出来给加代看,加代伸出手指,啪地弹在我的胳膊上,大笑起来。 “那一定能生个健康的宝宝。” 我不说话,也笑了。加代合上相册,抓了一个金锷烧一口咬住,开始说起她的近况。 她大概是注意到我三年来都没有生孩子的迹象,装做毫不在意地鼓励我吧。 不管是父母、兄弟姐妹,还是同学,甚至加代都常说羡慕我,特别是加代,总会冒出一连串的“美雪好幸福”,就连我说的普通话题听上去都像是自满自夸。我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别人。 身处幸福这件事,我可能还没有完全习惯。 招待好姐妹的午后一小时一转眼就过去了,仿佛五年来的生活都浓缩在这一段别有意义的时间里。我们约好每年除了贺年卡,还要时常交流生活近况,接着就向车站出发了。 加代说要去“梅香堂”买点当地特产回去,于是我们决定从金合欢商店街穿过去。我也准备买一包四个装的金锷烧,拜托加代帮我带回娘家给我妈妈。 “这么远来真是承蒙惠顾。” 老板拿出刚出炉的金锷烧,塞给我和加代一人一个。 “那边有炸可乐饼呢。” 加代在肉店前停下脚步,买了两块刚出锅的可乐饼,塞给我一个。虽然我在这里也买过好几次肉,不过在这种时间吃可乐饼还是第一次。 我们边啃可乐饼边逛商店街。上次这样逛街还是在学生时代呢。要是被舅妈看到,一定会被狠狠教训一顿,不过这条街上基本遇不到熟人。 “这里面有好多肉,真好吃。” 外壳松脆、甜咸适中的鲜肉与细腻的土豆泥在饼中揉作一团,一口咬下去,满嘴都充满了肉汁。 “这么美味的可乐饼,我还是第一次吃。” 加代一脸满足的样子,连把油腻腻的包装纸丢进垃圾桶的时候都有点依依不舍。 “美雪你运气真好,随时都能吃到。”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吃那家的可乐饼呀。” “哎呀,真可惜。也给和弥买点回去吧?” 虽然说今天的晚饭已经定好菜单,材料也都买齐了,不过我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自行车店的橱窗里,摆着一辆带筐的白色自行车。 “加代,我,一直都想买辆自行车。” “美雪你会骑车?” 加代的吃惊有点夸张。我一直到学生时代都不会骑自行车。高中刚入学的时候,我趁这个机会让家里买了一辆自行车,还在空地上练习。不过运动神经奇差的我重重地摔了一跤,还弄伤了脸。母亲看到我这个样子,就要求我在嫁人之前都不许再骑车,还把刚买到手的自行车送给了亲戚家的小孩。 从那以后我就没碰过自行车,不过学校和朋友家都在徒步可到的范围内,倒也不觉得有什么麻烦。 可是,我现在住的这个小镇在乡下,和以往住过的地方还有老家都不能比。目前为止日常生活还没什么困难,不过一旦要去看牙医或者去公所办事,徒步就嫌太远,叫出租车又太浪费,所以自行车是十分需要的。 “和弥给我做了特别训练。” 一听说我不会骑自行车,和弥就挑周末把同事的自行车借回了家。附近有块让小孩子玩耍的空地,要我一个大人在那里练习自行车真是很难为情,不过他看上去毫不在意,催促我开始练习。 “在我确定你没问题之前绝对不会松开手的,放心吧。” 听到这句话,我就鼓足劲向前骑,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和弥早已从我的视界中消失了。就在这一瞬间,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摔倒了。好在只是肘部碰了一下,一点儿也不痛。 “什么嘛,这么快就会骑啦。没什么能教你真是扫兴。” 和弥这么说着,绕过自行车,在我面前蹲下,轻抚我的头。我刚坐上自行车没多久,他好像就松开了手。我还以为他一直在后面扶着我才一路骑了开去,想到这个不禁哈哈大笑。 “说到最后还不忘记秀甜蜜呢。” 我们谈着自行车的话题,穿过商店街,来到车站。 “下次就轮到加代来秀甜蜜给我听啦。” 说完这句,我们就彼此告别了。 目送加代走到检票口的我始终维持着笑容,直到发觉我又是孤单一人,一阵凄凉涌上心头。 金合欢商业街也是一样,和加代一起到处逛的时候明明那么开心,只有我一个人时,突然就变成了一个无聊的地方。或许也是因为太阳渐渐西斜,眼前一片黯淡孤寂的景色吧。 突然,一抹鲜艳的蓝色跃入我的眼帘。那是商店街在车站那一侧入口处的鲜花店。店前陈列着不少插满鲜花的花篮,我的视线停在了那种蓝色的龙胆花上。 新婚旅行的时候,我们住过的旅馆房间里,也装饰着同样的花朵。当时我认识的蓝色花朵,只有生在路边的鸭跖草,我还记得当时满眼都是夺目的深蓝色。 难得看到一次,买一些回去吧。 如果回到家里,加代前来拜访的痕迹一定还留着。客人用的茶杯、果盘,还有相册……越是收拾,心情越是低落。整理干净的桌子上点缀一些花朵,或许能带来一丝明快吧。 刚想招呼店里那个男孩子,一阵香味钻进鼻子,是我和加代刚才吃过的可乐饼的味道。买了可乐饼还要买花,今天又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感觉有点太奢侈了。 和弥在之前的公司工作时倒还可以,现在说什么也要勒紧钱包才行。 我又望了一眼龙胆花,朝肉店走去。 ◇ 晚饭的主菜已经定好是可乐饼,接下来只要剁一下卷心菜,做好米饭和味噌汤就行了。今天和弥虽说是出差,不过说好回家时间和平时差不多,所以七点左右一定就到家了。大概还剩半小时,我织起了毛衣。 ——连夏天都织毛衣,还真是喜欢呢。 和弥曾经半带苦笑地这么说过我,不过我却不能像专业的老师那样织得飞快。如果等天冷下来才开始织毛衣的话,等我完成的时候春天都来了。上周我把后半身织完了,现在开始织前半身,等我完成的时候,正好就是寒意到来的时节了。 和弥告诉过我,附近有一条红叶很美的溪谷,我十分期待穿上这件毛衣和他一起去游览。 这个周末出去约会吧。 我还以为只要结婚,很快就能有孩子的。所以最初还说好了先生一个女孩,隔两年再生一个男孩最好,和弥与我都是冬天出生的,所以孩子还是生在夏天好。我们总是说些自作主张的话。 结婚没过多久,我就开始织小袜子了。这也实在太心急了吧,不光是和弥,连舅妈都大吃一惊,不过我依然坚信,在不远的将来就能用得上。 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还是怀不上孩子。吃青鱼也好,吃梅干也好,吃酸的也好,别人推荐的食物都尝试过了,甚至还和舅妈一起去了求子很灵验的寺庙拜过。即便这样,月事依旧准时到访。 在舅妈的推荐下,我去了一个有名的医生那儿求诊,却查出完全没有异常。旁边的人一听都安下心来,而我却愈发气馁。这样的结果和找不到治疗方法几乎一样。漫无目的的等待到底有多痛苦,只有我才知道。 更让人伤心的是,去年阳介回来之后不久,嫂子夏美很快就怀孕了。舅舅和舅妈本来对他们结婚很有意见,一听说怀了孩子,立刻对夏美百依百顺。特别是舅妈那个闹腾的劲儿…… 几乎每天她都会到当时我住的那个公寓,不断絮叨。肚子那么凸出一定是男孩子。阳介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每天都忍不住地想吃葡萄。夏美也说想吃葡萄,这肯定就是遗传吧。一定能生出一个长得像阳介的男孩来。好几个小时说个不停。 不过最后肯定会这么说。 人家说喜庆的事儿也会传染的,美雪你也常来我们家玩玩嘛,摸了夏美的肚子,你也一定能很快怀上孩子哦。 所谓怒火中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活了二十多年的我总算感受到了。可是,我从小就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我想要狠狠反驳舅妈,用尽全身力量大声哭泣,把一切都破坏殆尽,这些淋漓畅快的行动我都能想象到,却从来没有实行的勇气。 我只是一味地忍耐,有时甚至挤出笑容。等到舅妈回家,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才一声不吭地呆坐着,直到心情恢复平静。 不能哭,不能哭,我强忍住泪水,然而半夜里常常不经意间泪流满面,第二天早起,发现枕头已经湿透,双目红肿。我有时想,我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 但是,睡着的时候流泪这种事情,谁都曾有过吧。我没有变得歇斯底里,多亏了和弥。 他也十分期待孩子的降临。我在织袜子的时候,他就笑着对我说,其实我已经想好孩子的名字了。我让他告诉我,他却回答,如果孩子生下来和我预想的相差太大就太丢脸了,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之后,他注意到我的情形,也不大提孩子的话题了,到最后我都不知道他决定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和弥工作已经够辛苦了,但只要有休息日,就一定会带我出去玩。看看电影或是去好的酒店,全都是有了孩子就不能去的地方。 这样的二人世界真的已经足够快乐了,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也不错,自然地生活下去,直到新的家庭成员加入到我们中间来,那时再来热烈欢迎吧。 在他的鼓励下,我也不怎么考虑孩子的事了。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意识。当我们决定搬到一个陌生的小镇生活的时候,心中也有过不安。但是,一想到像夏美那样换了个环境就突然怀上孩子的情况也不少,一丝期待就在我心中萌生了。 门铃响了。是和弥。 我来到玄关迎接,只见他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 “我回来了。” 他说着,伸出双手,手上拿着一束蓝色龙胆花。 “很漂亮的蓝色吧,刚走出车站就把我吸引住了。刚好花店快打烊了,我急忙让他们打包起来的。” “真的好漂亮。” 我就算不说刚才也差点买了,和弥也一定能理解的,我们看到同样的花,感觉自然也是一样的。 我立刻插进花瓶,装饰在餐桌上。 “喔,可乐饼吗?我刚才就发现了哦。” 我一边往杯子里倒冰啤酒,一边告诉他,刚才就已经和加代先吃过一个了。和弥说着“好吃,好吃”,一转眼就把盘子里的三个可乐饼吃得干干净净。似乎除了可乐饼的美味,和弥还有别的什么开心事。 明明不是什么纪念日,却买了一束花回来,这还是第一次。 “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我趁着给他添饭的时候顺便问了一句。和弥放下酒杯,注视着龙胆花,然后把视线转向我。 “我有了新的目标,是值得把至今为止自己的所得全部赌上去的巨大目标。” 工作上的事情我虽然不太懂,不过一看见和弥那充满干劲的表情中透出的男子气概,我的心中就好像涌上了一股强大的力量。§比如说,月§ 今天的课题是龙胆花。在少儿班遭遇了“老掉牙了”的抱怨,不过成人班却听得很认真,和上周的向日葵课题完全相反。 上课要用的花是请金合欢商店街的“山本鲜花店”送来的。我们不作指定,只是低价购入一些当季的花朵。适合孩子的花、适合大人的花、适合女性的花、适合男性的花,直到最近我才发现,每次的搭配都是绝妙的选择。 我并不是自己立志要成为画家的。学生时代我为高山植物种类备忘而画的一些插图,被一个有名的作家用作《山岳少说》的封面,在众人的追捧声中,我成为了一个插画家,甚至还出过一本画集。 我画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花。我本来就挺喜欢花的,不过也仅仅是看到心仪的,心血来潮画几张而已,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花。哪怕是同一种花,我也会前后画上不同的颜色和形状。偏要总结出我喜欢玫瑰还是郁金香,那种说法反而对花儿很失礼呢。 而且,同样的花在不同地方遇见,给人的感触也是不同的。我第一次认真登山是横跨八岳【八岳,位于日本长野县茅野市北部蓼科山西麓的白桦湖东南相连的群山峰。】,当时我被驹草的美丽震撼了。那无限接近紫色的粉红,散发出一股高山植物女王的气息。我就是试图再现那种色彩,才走上了绘画的道路。 ◇ 然而,我为了确认色彩,来到附近植物园观察的时候,才发觉驹草的花原来是那么微小。如果在夜景包围下的高级餐厅里,伴着求婚戒指,又送上一小钵驹草,那该是多么令人惊喜的景象呀,我不禁浮想联翩。 放在公民馆办公室长桌上的那些花,只不过是“课题用花”而已。尽管我一向这么觉得,但每周学生们涌入教室,看到那些花儿之后各自不同的反应,让我觉得教他们画花也饶有兴味。 大家都是随性地上色,我不会过分指导。公民馆开办“花的水彩画教室”,不论你是否擅长绘画,只要喜爱就可以来到这里。每周五,儿童班从下午三点到六点,成人班从傍晚六点半到九点,随时都能来到教室享受绘画的快乐。 我虽然是以讲师身份受雇的,实际上只做些事务性工作。下午两点打开教室作准备,订购画材。另外有很多学生都是为了欣赏绘画而来的,所以还要去寻找展示绘画的场所,做一些营业性工作。 其他日子我就待在家里画些插画,谈不上有多少收入。每周有四天,我还会去金合欢商店街的点心店“梅香堂”打工。 课题用花被一枝枝发到学生们手中。画完的人只要交上画作就可以用报纸把花包起来带回家。在规定时限内没有画完或者中途要离开的人,只要把画纸和花一起带回家,下周交画就行。 学生们全都离开之后,我就开始打扫教室。儿童班被搞得脏兮兮的教室都必须彻底打扫一遍,就算被孩子们叫做“鬼婆婆”也绝不手软。成人班的大人们倒是会整理干净之后再离开。 教室前放着的箩筐里还剩三枝龙胆花。鲜花店服务很周到,每次都会多准备几枝以防万一。我经常带回家让母亲开心一下。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发牢骚:“偶尔也想看到你带些男朋友送的花回来呢。” 自从我上个月过了二十五岁生日,这样的牢骚已经持续三周了。虽说超过了母亲总是念叨的圣诞蛋糕日【圣诞蛋糕日,文中是指二十五岁生日,如果到了那一天还没有找到男友,“我”就会成为“卖剩下的圣诞蛋糕”。】,但这一切都是看缘分的,真想让她打消催我的念头。 ◇ 我整理完教室,上完锁,准备把钥匙交给前台。馆长已经回家了,职员前田先生正一脸无聊地翻着杂志。我发觉这个人一向都是这么懒懒散散,看来公民馆的工作还真是清闲。 “收工啦。”我对前田先生说。他单手提着杂志来到柜台前,杂志封面上写着《山岳人》几个字。 这个人也喜欢登山吗?他挽着皱巴巴的衬衫袖子,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臂膀,肌肉发达。看着那青筋尽露的双手,不知为什么,我似乎被他吸引住了。不过,都这么晚了,还是一头刚睡醒时的乱发,实在让人难以恭维。 我把钥匙交给他,简单地说了句“告辞了”,就朝出口走去。 “东西——” 听到这句话我回过头去,前田先生却连忙挠着头说:“还是算了吧。” “有什么事吗?”我有点在意。 “没什么啦,我看你要带的东西挺重的,还想着要不要帮你搬到停车场那儿。不过你看上去拿着这些也挺轻松的样子,我觉得反而有点妨碍到你了。” “没关系的,我已经习惯了。” 我把装着画材和道具的背包重新挂上双肩,离开了公民馆。公民馆的仓库空间有限,光是把学生们的画全部放进去就已经塞得够满了,所以我每次都会把画材和道具用一辆破破烂烂的小汽车载回家。 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能更加柔弱一点,要是我搬起东西来没什么劲,说不定就不会成为那个到最后都卖不出去的圣诞蛋糕了吧。要是我现在的样子被母亲偷偷看到,说不定她已经开始叹气了。不,叹气之前一定会因为我没向前田先生道谢而发火吧。不过,我已经没有余力特地跑回去一趟了。 下周如果还记得,就假装不经意地说声谢谢吧。 还以为母亲会连续第四周大发牢骚,没想到今天她心情很好。我把龙胆花插进花瓶,装饰在了桌子上。平时母亲总会让我自己解决晚饭,没想到今晚她给我热好了米饭和土豆烧肉。 “工作怎么样?” 吃完晚饭,收拾干净,母亲给我泡了一杯热茶。昨天从“梅香堂”带了一些卖剩的金锷烧回来,我们一人一个品尝起来。这是豆沙馅混合鲜奶油的新产品。老板最近在研制新产品上很下工夫呢。传统点心店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重返生机,不过老主顾们的评价依然是最重要的。母亲吃着吃着就眉心紧锁。 我却觉得很好吃,反而比原味更加喜欢呢。 “没什么,和以往一样呀。” “又来了一批新学生,就没有几个看得上的?” “又是这个?妈妈你也知道的,我们这一带到处都只有大叔大妈啦。” “有寄给你的信哦。” 母亲双手掩住嘴,眼神含笑。这个人满脑子人情世故,还要装可爱。 不过,来封信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个展的邀请函和工作信件每天总能收到几封。到底是什么让她这么兴奋呢? “谁寄来的?” “你看这个就知道了。” 她递来一个水蓝色的信封,上面工整地写着我家的地址。翻过来一看—— “寄信人K?” 上面只写着这几个字。 “K是谁呀?知道你和妈妈住一起,所以用首字母寄信来了,真潇洒呢。” 原来她以为是秘密情书呢,怪不得这么笑逐颜开的。不过不好意思,我不认识这种人。要是拿回房间再拆封的话,母亲的期待一定会继续升级的,干脆当场拆封吧。 我把粘贴口哗哗地撕开,母亲大吃一惊:“明明有剪刀!” ——前略,请原谅我突然来信。 是一封只有一枚便笺的短信。 “真遗憾。是希美子寄来的哦。” “短大【短大是日本短期大学的简称,学制通常为2年,医疗技术或护理专业也有3年制的。短期大学创办目的是培训学生进入社会后能直接运用的技能和专门技术,所以在教育内容方面跟专门学校很像。日本约有670所短大,女子短期大学约占42%左右,家政、文学、语学类科系及教育、保健类科系约占一半以上,社会科学类的专业很热门。一般说来短大多强调于实用课程的教学,实用课程约占总课程数的80%以上。短期大学的文科系和一般四年制大学相比,短大更强调在打字、计算机操作能力、信息处理等实用业务课程的教导。】的朋友?好像就是旅行回程的时候来我们家玩过的那个孩子吧。眼睛圆溜溜的,很可爱。” “说对了。记得真牢。妈妈没有开始犯痴呆,真让人放心。” “真失礼。希美子和你可不一样,可讨人喜欢了,一定早就结婚了吧。” “真烦人!” 虽然丑话是我先说出口的,不过妈妈这句话也太伤人了,也不看看到底是谁让我放弃了他。 母亲一脸惊讶地望向我,我只是默默地带着信冲进了自己的房间。在一层薄薄的拉门隔开的房间里,我甚至没法放声哭泣。不过,我也从来没有听见过母亲的哭泣声。 我们母女俩就是这样坚强地相互扶持着。 ◇ 母亲在田舍町的某个餐厅工作,一手将我抚养长大。我本准备高中一毕业就开始工作的,可是母亲说,女孩子也必须要学个一技之长,所以支持我继续深造。 之前也考虑过县内的短大,不过最后还是上了东京的短大。工作还是决定回原籍。当时,东京学校的文凭在田舍町能起到比实际更大的效果。我其实根本没有什么特别想上的学校和专业,于是就试着报了本地某个名人的女儿上的那个短大英文系。东京再加英文系,简直是如虎添翼。 就凭这种随随便便的思想准备,没想到还真的合格了。 母亲确实很高兴,不过一点儿都不吃惊,似乎我和父亲一样,考上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经济原因和初次来到大城市生活的不安,我申请了学校宿舍。“梅香堂”的老板娘还悄悄同我耳语:“东京是犯罪的温床。”抽签结果,我进了一个叫“白百合舍”的双人房宿舍,光听名字还挺漂亮的。当时的室友就是希美子。 我打开了信。 『前略,请原谅我突然来信。 短大毕业后五年了,你过得还好吗?如今我寄来书信,恐怕也只会让小纱你感到不快,不过我有一件事,务必要和你见一面,当面谈一谈。 考虑到小纱你的日程,我会专门前来拜访。请务必与我联系。 草草书就,请多多关照。 纱月收。』 写着寄信人K,是不方便写上自己的姓名吗?是在顾忌我还是顾忌我的母亲呢?虽然搞不清楚这回事,但没想到直到现在她还对我有所顾忌,真是让人火大。 又要和我商量,有困难的时候就到我面前哭鼻子,和以前一点都没变。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 刚入学时,舍友们谈论的第一个话题就是加入哪个同好会。学校内也有一些社团和同好会,不过大多数学生都在讨论加入其他大学的同好会。 我根本没准备加入同好会。我想尽量别给母亲增添负担,准备外出打工,在东京期间能到处逛逛美术馆和博物馆就好。 可是,希美子来找我哭诉了。 “小纱,怎么办呀?你认识四号室的仓田学长吗?那个人还是我们高中的学长,他来请我加入W大学的山岳同好会呢。” 仓田学长也就是我们宿舍的自治会长,尽管只大我们一岁,却有说不出的威严。他的个子不算高,但不知怎么地,从他身体中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她觉得他分外高大。 既然是仓田学长主动邀请,很难拒绝吧。再说希美子本来就很受仓田学长的偏爱,整天绕着学长团团转才受邀请的。 “要不要试着加入一下?说不定挺有趣的?” “可是我想进K大的网球同好会嘛。” “那你就这么和仓田学长解释一下?” “小纱你好冷淡啦。这种话怎么说得出口嘛。” “那,干脆两边都加入。” “不可能的。听仓田学长的话,好像几乎每天都要求集合。” “那么,就决定去山岳同好会吧。”我笑着说。 希美子一听,靠到我的身边,像是作揖一样合起了双手。 “那么小纱,你也一起加入吧,求求你了!” “让我再想想。” 虽然我装做一脸踌躇,不过其实根本没什么兴趣。如果是K大的网球同好会,我肯定立刻拒绝了。 “下次小纱你有什么请求,不管是什么我一定答应。” “那我就试着去参观一次吧。” “谢谢小纱,我最喜欢你了。” 希美子说着,拉起我的手,把我带到仓田前辈的房间里。 “这是我的室友纱月。她也特别想加入W大的山岳同好会,可以吧?” 希美子就是这种女孩。 “可以哦。” 仓田前辈对我说。 “谢谢你。那个,不会和打工起冲突吧?” “大家都在打工,有空来参加活动就行。不过话说回来,我们的练习很严格的,没问题吧?” “大概,没问题吧。” 我以前送过报纸,对自己的体力还是有自信的。 “真是的,学长。小纱这样的一看就没问题的,要担心也先担心一下我吧。” 希美子向仓田前辈撒娇,被一句“太娇气我可不喜欢哦”给打发了。希美子夸张地撅起了嘴,却没有放弃加入山岳同好会。 不仅如此,等我们回到房间,她已经完全转向支持山岳同好会了。 “小纱,那里会不会有帅哥呢?搞不好我们毕业的同时就能结婚了呢。” 加入同好会原来是抱着这种目的。不过,我也没好意思否定希美子。因为我也在追寻一个人。不是恋人,而是我的父亲。 ◇ 希美子也曾经答应过我的愿望。我最后的愿望很大,甚至相当于她平时的十次、二十次愿望。不过,又是我自己让愿望落空了。 我嫉妒希美子的幸福,她从前就是个过分精明的孩子,然而一味沉浸在往事的记忆里,不理会她的心情,不去见她又未免太卑鄙了。 和希美子见一面吧。只要她的请求和他无关就好。 我寄出回信两天后,希美子打来了电话,一个劲儿地说着“谢谢”。 ◇ 希美子本来说要来我家,结果我也到了最近的新干线车站,于是我俩约在车站里的咖啡馆见面。 五年不见的希美子,体态稍显丰盈,神色也更加温和了,有一种幸福的家庭主妇的气质。 “你很精神呢。我买过小纱你的画集哦,高山植物的素描之类的,真的很漂亮呀。不过真的没想到你会成为画家。” “别说画家啦,太夸张了。是插画家,新人刚巧有点走运。” “不过现在还在画吧?” “是的,不过还不如在点心店打工拿的工资多呢。” “点心店?就是那个卖金锷烧的?” “没错,‘梅香堂’。” “我特别喜欢那个。现在都觉得那是日本第一。我两年重了5公斤,说不定就是因为小纱在梅香堂打工呢。” “彼此彼此啦。” 时常有包裹寄到宿舍,都是从各自老家寄来的特产。我的母亲也是每两个月就会寄来包裹。我常说,在学校又不用自己做饭,别老是寄来啦。但得到的答复是,这是身为母亲的乐趣,不必在意。结果包裹一直到我毕业都没停过。 里面基本上是手工做的衣服、一些小件和“梅香堂”的点心。尽管商店街也有西点屋,不过母亲坚持认为蛋糕还是东京的好吃,所以每次送来的不是金锷烧,就是铜锣烧、羊羹之类的和式点心。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和式点心。 不知是不是我太早懂事,我经常被叫去商店街跑腿。老板娘见了我,就会用纸包着点心,偷偷地塞一个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