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的耳语 - 宫部美雪-10

十八岁那年春天,为了升大学上东京的野村浩一胸中充满着希望。在枚川市,他家世代经营旅馆业,以土地世家而闻名的野村家,因遭逢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的波及,房子和财产失去了一大半。此外,为了在战后的混乱中生存,资产一点一点地变卖,此时早巳不见往昔风光了。做为世家坏的一面,是过于重视血缘,不太能接受新人,在野村家这一点尤其显着,尽管旅馆业需要柔软的头脑和商业才能,如此偏狭的观念会带来致命的打击。浩一是野村家的长子,身负着重振老家声望的使命和重责大任。那时,野村家仅存的只有身为世家的颜面和每个月微薄的地租而已。丈夫已死,为了独子浩一而活的母亲梅子,即使缩衣节食,也执意要送儿子到东京上大学,浩一十分了解这事的涵义。一见看似腐朽的枯木,却意外地冒出新芽,那新芽就是他。在东京的求学生活很顺利。浩一表现优异,包括他本人在内,没有人怀疑,只要他再继续努力,势将成为有为的青年,能够担起重振野村家家业的重任。一切都很顺遂,直到最初的不幸造访以前。事故发生了!浩一租屋附近有栋兴建中的大楼,当他经过那附近时,在他头顶的斜上方,工人们正在安装三楼窗户的玻璃。浩一边想着下一堂课要提出的报告内容,正好来到那正下方。撑着玻璃的工人的手松开了,吊玻璃的钢索的吊钩脱落了。强大的撞击引力,使正当其下的浩一身负须两个月才能治愈的重伤。因为那起事故,浩一获得了极丰厚的补偿,而且年轻的他伤势也恢复得很快。他心想,两个月的空白,事后总能补过来,所以浩一在医院的病床上拚命看书度过,但是,真正令人仓皇失措的是出院后再住院的宣告。他罹患了血清肝炎。肝炎来自输血受到水平感染,现今已是众所周知,而预防方法的研究也在进步中。这件事意味着,浩一遭遇了双重的不幸。为避免因出血而死所做的输血,把他后来一年的学生生活全糟塌掉了。好不容易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母亲梅子却病倒了。轻度的脑溢血,生命虽无大碍,但是伴随而来的经济问题,逼迫浩一面临几乎毫无选择的窘境。二十一岁的浩一,以「中途休学」这种非出自本意的形式离开了大学,而比这更让他不题意的是,浩一就职了。儿子就职时,迷信的梅子请熟人为他算命。熟人说道:「运势虽强,名字却与事故难以绝缘,改名可能会比较好。」完全因从天而降的不幸而气馁的浩一,并没有听从。他想说的只有:「不公平。」初进入社会,浩一在市中心一家中型规模的不动产公司当员工。没有比这更糟的工作了,浩一本身的挫折感,以及与之相反的反常的优越感——自己本来就不是该待在这种地方的人,使他成为一个别扭、不快乐的男人。待人态度之差,对同事采取了嘴里虽没说出但却分辩得出的侮蔑态度,让他树立了敌人,别人对他敬而远之,并进而对工作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于是,他不停地换工作。履历表的职业栏里,填满了各种公司的名称,都写着「因个人原因辞职」。离职的公司中,有的连名称都记不起来,在提给下一个就职处的履历表上,像那类的公司就跳过去,适度地修改空白的年月。虽然那一段期间很短,但对所有事都感到厌烦,那时就和流浪者一棕,在廉价旷旅节生活。三十二岁那年的夏天,浩一被一家运输公司采用了。工作是和总务相关的事务,这家小规模的公司中,男性内勤仅他一人,帮到客户那里打转的总经理提皮包,也是他的职责之一。当时的客户其中之一便是新日本商事。两人相识、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吉武直美,那时是个年方二十二岁的学生。在结婚典礼上,当提到哪一方先「一见钟情」的?答案是女方。对涉世末深的她面言,比起周围那些在双亲保护下,未来获得保证的青年们,像浩一那样谈生意时坚忍地把皮包搁在双脚之间,不让谈话停滞地快速翻阅文件,充满玩世不恭味道的男子,显得有魅力得多。而且,在她所不熟悉的世界中钻营的野村浩一,相貌遗传自以美貌出名的母亲,虽然遭遇了接二连三的不幸,然而相貌丝毫不损。屈服于女儿强烈的意愿,新日本商事的总经理开始调查浩一的身世。总经理最介意的是他那比手臂还长的曾就职公司名单。滚石不生苔,直美的父亲足相信那句话中坏意思的信奉者。如此频繁地滚动,什么都学不到,终究是两手空空如也。然而,过了一段时间后,在那很长的名单中,从另一层意义来看,倒是有件事引起他的注意。野村浩一过去就职的公司,职种和工作内容各行各业都有,但却都是现今开始成长或已在成长中的行业,有些原本是籍口无名的小企业,但如今已在那领域崭露头角的例子。这是偶然吗?直美的父亲以身为新日本商社总经理的头脑,思考着。但并非偶然。无论是以何种理由换工作,独生女钟情的这个青年有先见之明——更直率地说,嗅觉很灵敏。而本身也是白手起家的直美父亲熟知,仅有这种先见之明,并非靠训练和教育即能培养。浩一与直美在那一年年底结婚。浩一在新日本商社就职,开始工作。曾思考过重建野村家的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入赘做女婿,结婚典礼预定于直美毕业后举行。然后,与事故无法绝缘的名字所唤来的最后、最大的不幸,在野村浩一即将成为吉武浩一的一周前降临。七十二年前,三月。前夜从东京出发,进入枚川市的时候,浩一爱车内的钟指着凌晨五点十五分。细雨一丝丝地敲打着挡风玻璃,市镇笼罩在冰冶的水蒸气中。为了一周后举行的结婚典礼,他回枚川接母亲。预定在老家过一晚,把到现在为止无法在电话和信里道尽的事向母亲禀报,然后再一起回东京。没有什么事比得上让母亲亲眼见到这终于到来的机会(虽绕了远路,但终于回到预定的路线)更让人安慰的了。进到市区后,他稍微绕了一下路,没有直接进入国道走中央路,而是在车站前右转抄捷径,打算先在包围市镇的山脚下绕一圈后再回家,他想享受凯旋的乐趣。车窗的右边,看得到曾是野村家所有的小小高山。山顶上已整好了地,建筑中的休闲饭店的钢筋耸立在黎明前紫色的天空中。「九月一日开张!」电灯照在鹰架上的横招牌上。并非作梦,浩一心想。新日本商事要出手经营休闲饭店,现在虽然很困难,但并非不可能。在不久的将来,等他实际掌握经营权时,一定会这么做。等到那一刻来临前,要充份地贮蓄实力。他已在思考新日本商事的经营方针,必须朝向更大众化的路线扩大。提升大众水准的时代,一定会到来。车子绕了市镇半圈,来到与市区西边的道路交叉处时,雨势越来越强,雨刷虽在动作,但视线逐渐模糊起来。清晨的捷径上,不见任何擦肩而过的车子,也看不到路人。他稍微在加速器上加了马力,和气候相反,他的情绪很高昂。车子很顺畅地加速了。这辆车是直美送的。「用这辆车去迎接母亲……」,从她手里拿到的钥匙还留着她的体温。先看到有个黑色人影,还是先踩了煞车?他已下复记忆。宛如从薄雾中游出的人影,和出现时一样瞬间消失了。随着沉重的冲撞声,车子大大地震荡了一下后,他急忙煞车。浩一的身体因反弹力向前冲了出去。所幸附有保护驾驶缓冲装置的方向盘减低了冲击,他毫发无伤。四周的一切全静止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动着。搁在仪表板上的手有如脱色般苍白。他打开门走到外面。他的鞋子陷在泥泞中,滂沱大雨猛烈地敲打他的肩膀。一整团破布似的东西掉落在路旁。那块破布有脚,仅一只脚穿着鞋子,脱落的另一只鞋子掉在浩一的脚旁,近得叫人心惊。浩一一步步地拖着脚走近。破布一动也不动。他蹲下去触摸对方的脖子,脉搏已没有跳动。那是一个和浩一年纪差不多的男子。右眉下方有颗黑痣,脸部有一半像插进水洼似的倒卧着,压在下面的左耳有一条血流冒了出来。浩一抖着手抱起那人的头部,那头像刚出生的婴儿似地摇晃不稳。浩一的手放开尸体,手掌在膝盖上擦了好几次,从脖子灌进去的雨水,使浩一的背脊发冷。男人所撑的伞,伞柄朝上掉落一旁,伞内也浸满了水。右手边的山林中,鸟儿高声地叫着。浩一环顾四周。这是郊外。曲线缓和的道路朝森林方向延伸,终于被隧道吸了进去。曲线最宽的地方有个倾斜的号志,是无人平交道。左手边房舍的墙壁上,用油漆写着「枚川染物公司」的老旧仓库并排在那里。没有人。要逃就趁现在。他再一次搓揉着手,混身湿透地呆立着。要逃就趁现在。雨把轮胎的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仿佛回应着内心的声音,他缓慢地摇着头,对着以活人不可能做到的角度仰视着天空的尸体说道:「我没注意,」他想辩解,「我看不见前面。」喂,逃吧。你想断送未来的一切吗?突然,背后响起巨大的警告声,他像被恫吓地跳了起来。无人平交道的号志开始闪灭,栅栏卸下,火车要通过了。浩一茫然地望着号志灯,当、当、当,警告声响着,上下并排的红色灯交互闪灭。上、下、上、下。驾驶员会注意到吧?火车上看得到尸体吗?乘客看得到吗?当、当、当。血倒着流。浩一跑上去抱起尸体,拖到车旁。打开车门,又推又拉地拖着被雨淋得湿透了的尸体,好不容易推进了后座。他跑回原地检查了一下地面,抓起伞折好,扔到尸体旁。流进水洼里的血被雨冲淡了,流了出去,不见任何血迹。要坐上车时,他被鞋子绊倒,是那人脱落的另一只,他死命地捡起来扔向尸体,把尸体的脚再往内塞,关上门的时候,火车伴随着轰隆声疾驶而过。自己是怎么驾驶的、想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一路溅起水洼里的水,把车子驶到家门口。为了不让任何人发现凹下的挡泥板和剥落的涂料,他将车头先驶入车库。母亲梅子听到声音,走出来了。那车库是在狭窄的庭院里竖起柱子、上面再用塑胶布遮住的简单篷子。为了浩一开车回家的次数增加,梅子把微薄的存款倾囊花掉,匆忙地盖了这个车库。不需要太好的车库,屋子马上要改建了。他对着不想离开枚川的母亲,做了这样的约定。「回来啦……,怎么了,那表情……?」听到母亲的声音,他终于哭了出来,为了压抑哭声音而咬住了舌头……梅子没有责难他。听完他的话后说:「尸体必须想办法处理。」把兴建车库时铺车篷用剩的塑胶布铺在后面房间,尸体就搬过去放在上面。梅子很冷静,而且相当谨慎。因脑溢血后遗症,她的右手已不能动,但指示浩一的声音很坚定、不紊乱。浩一遵照指示,剥掉尸体的衣服,揉成一堆塞进纸袋里。从那人上衣口袋掉出的钱包,里面放着驾驶执照和身份证。「日下敏夫。妈,你知道吗?」梅子仿佛从他手上抢过去似的,把钱包和其他东西一起塞进袋子里,绑好,才答道:「市公所的助理财务课长。」浩一用塑胶布捆紧尸体,绑上绳子后,藏在后面的房间。「车子怎么办?」梅子说道:「碰撞到了吧?」那晚七时左右,地方电视新闻报导枚川市公所的助理财务课长失踪。浩一听了新闻后,把车子从车库开出,并装作折回时不小心,将车子的前头撞向家的石墙。被叫唤到浩一家的修车商快速地开走浩一的车子,十五分钟后送来代用车。「我呀,从以前就不喜欢对面的石墙,」梅子对儿子说道。等到深夜,浩一将尸体装进代用车后行李箱,连铁铲一起塞进去。在离开枚川市时,没碰到任伺廊烦。从市区驶了一个小时以上,在山中停好车,浩一手拿铁铲和手电筒走下车子。这一带被县政府指定为自然保护林,既没有遭采伐,也没有被掘上的危险。在杂木林中稍往上爬,于斜面中央找到合适的地方。只须回到车上,拖出尸体,再埋起来就行了。全都他一个人做。梅子在熄了灯、关掉收音机的黑暗中,始终望着前方等待着。在塑胶布上掩上士的时候,他洼蒽到,在搬运时绳子松脱了,致使尸体那弯卷着的左手掉了出来,只觉那手就要动起来抓住浩一的脚似的。但比那更吓人的,是他的左手手指上闪亮的戒指。漏掉了。好脸。边拔起那枚戒指,浩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尽管尸体被发现的可能性微小,但还是可能有万一,留下能被查出身份的东西是很危险的事。刚才挖出来掩盖用的土再重新铲回去,浩一在地面上用力踩踏让土更牢固。他回到车上,因恐怖和重度劳动的关系,双手仍不停发抖,一时之间无法开车。好不容易发动了引擎,梅子小声但坚决地宣告:「这不是你的错,忘掉它!」然而,浩一无法如此想,而且,也忘不掉。和直美的结婚典礼顺利地结束。成为吉武浩一的他蜜月旅行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邮寄来的地方报,只见报上大大的标题写着「日下敏夫」的名字,吉武感到血液直冲脑门。然而,那是关于日下助理财务课长依然行踪不明,以及他在失踪前侵占公款的报导。在东京的生活极为顺利。枚川的事件早巳埋在黑暗里。关于日下敏夫的失踪,没有人怀疑。这等于是吉武的安全受到保障。只有一件事,让他感到烦恼,就像鞋中那颗固执的石头让他持续疼痛般,那就是对日下敏夫的遗族的罪恶感——当然,这绝不能公开说。他们的丈夫、父亲是侵占公款的犯人,那是不容怀疑的事。然而,他并非自己高兴地消失了,也不是逃走。他连辩解的机会、酌情量理的余地、补偿罪孽的时间都没有。使日下敏夫消失的人是自己,因为这样,他的妻与子被遗留在人世。想到这个罪过是自己造成的,一阵强大的罪恶感就涌上心头。每次回到枚川时,就能获得少许的讯息。吉武总是想尽各种办法,探听日下妻儿的事。日下敏夫的妻子启子,和很快就要五岁的独子守,两个人已搬离公务员住宅,在市区内租了一蜀公寓,吉武去看过那公寓,它在市区内也算是很老旧的建筑了,一旦持有者不再受枚川市建筑课关照的话,很快便会遭到拆除的命运。吉武等在狭窄的私人道路一头,少年和母亲迎面走来。可能是去购物了吧,母亲和少年的双手都捧着咖啡色纸袋,纸袋上印着店名,那店虽在市内,但位于距离很远的镇上。吉武了解了,在这附近,没有商家题墓买日用品和食品给他们。孩子仰头跟母亲说着什么,两人轻轻地笑了。在公寓的不知哪个地方,发出窗户砰地用力关上的声音。日下母子走上逐渐毁损的公寓楼梯,吉武凝视着那背影,怨言地呐喊着。为何不离开这里?你们为何要留在这里?既然看得见未来会发生什么,却还是要留下来,这是为了什么?从那以后,日下母子就停驻在吉武的心里。无论在东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们的事片刻也没离开过他的内心。吉武利用了世家的关系,暗中协助启子找到工作。一旦提及家人没有罪,值得同情,没人会反对这种表面话。然后,他相当慎重地雇用了几家的徵信所,调查日下母子的生活状况。他做了万全的准备,万一他们有任何困难,随时都能立刻伸出援手。吉武本身的工作很顺利。新日本商事的路线转变成功,而且,他在公司内的地位一年比一年重要,老丈人对他的信任感也提高了。但是很讽刺的,与此相反的是他和直美的感情逐渐冷却。直美认为是两人之间没有孩子的关系,但他知道并非如此。因为工作以外,他的心全被日下母子占据了,已无其他人插入的余地。日下敏夫失踪了五年,启子与守还是没有离开枚川的迹象,吉武手边偷拍他们的相片增加了。在家里,一个人待在书房时,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那些相片凝望的时候,吉武的内心很不可思议地充满平和。在充满罪墨意识的同时,被一种奇妙的一体感包围着——在那时,这对母子才是他的妻子、孩子。启子温柔的脸庞上有着悲伤眼睛,但生活的辛苦并末夺走她那生性温柔的气质。少年长得很健康,在相片里,虽可以发现他眼中早熟的影子,但是,感染吉武一起笑出来的,是那毫无顾虑的笑脸,非常灿烂。真想和这孩子见面,这成为他的新愿望。事件发生后八年,当他晋升为新日本商事董事的那年春天,他回到枚川。在枚川,公立学校的运动会将在四月底举行,担意是度过漫长的冬天后兼举行祭典。尽管从远处也好,他想亲眼看看少年的样子,那时少年已十二岁。吉武站在校园的金属丝网外面,忘了自己从开幕典礼起一直都站着,眼睛只顾着追逐少年的身影。是个有活力的孩子,跑得又快。最后的竞技,当六年级学生组对抗,少年是接力謇的最后一棒。写着号码的红色布条斜肩挂着,少年的神情很认真。接到棒子后少年起跑了,吉武的手挂在金属网上,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他想,那孩子简直就像长了翅膀。他是第五个起跑的,却以令对手可憎、沉着的跑法拉近了距离。他超前三个人,转过最后一个弯,进入他抓住的金属网对面的直线跑道,仅以些微距离领先,少年冲破了终点线。一部份学生高声欢呼,他也拍起手来。干得好!吉武忘情地出声喊叫。金属网的另一边,站在家长席边的女性回过头来。是少年的母亲,日下启子。她身边是个矮胖的老人,一起拍着手。繁花盛开的春天,在樱花树的香味之下,吉武的肩膀上飘下樱花的花瓣。那一天,不是在冰冷的雨中,而是被温暖的阳光和樱花包围着,日下启子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绽颜,对着他轻轻点头。感谢不认识的男人对她孩子的赞礼。梅子出来迎接回老家的吉武,她面无表情地说:「干嘛回来?你家在东京吧?」那晚,在漆黑的房间里他单独一个人时,吉武浩一重新确认了一个不变的事实——他爱着日下母子。包括他们的勇敢、坚强的蒽志、他们的生存方式,他全都爱着。自己在那个下雨的早晨舍弃了的东西,他们没有扔掉,而且,今后也绝不会丢弃。过了半年,梅子死了。丧礼以后,在把屋子拆除之前,他搬开地板,找到那个纸袋,全都腐烂了,他决定在处理梅子遗物的同时,连同纸袋也一起烧掉。剩下的只有最初不知如何处理,逐渐变成不忍丢弃而一直保管着的日下敏夫的结婚戒指。他试着把戒指套进手指,戒指就在他指头的第二个关节不动了。他感觉像是日下敏夫在拒绝似的。此后,他就再也没回到枚川。调查日下启子母子的生活状况持续着,吉武继续过着东京的生活,直美仅把他当作是公司重要干部的一员看待。吉武就任新日本商事副总经理的那年年底,日下启子骤然去世。他避开他人耳目,关起门来呜呜地哭着,他怨恨着到底没补偿她的机会。十六岁的守被亲戚领养,吉武再度利用徵信所,观察新的家庭和守的生活情况。当他知道新家很和平以后,他的内心也暂时恢复了平静。但使那平稳动摇的,是菅野洋子车祸死亡的事故。透过警察局里的朋友,他知道车祸的详细情形,也他知道车祸的状况对浅野大造——守的姨丈相当不利,由于没有目击证人,使得他的处境艰难。那时候,他有个叫井田广美的情妇。与她的关系,是在与直美变形的结婚生活中,如隐花植物般长出来的东西。有一晚,当他望着淋浴出来的广美那没化妆的脸时,吉武发现了一件事。井田广美和日下启子长得很像。为了找安置广美的住处,他说服执意不愿的她,搬到既不是代官山也不是麻布,而是东京老市区,因为即使只是几秒钟,他也希望能有接近守的时间。实际上,事故的当晚,他就住在广美的公寓里。事故发生时,他正在前往公寓的途中,并没有经过车祸现场,当然什么都没看到。一直到看到隔天早上的报纸,他才知道发生车祸的事。为此,他改变了装束,亲自谨慎地做了调查。住老市区的人们,对在自己街上发生的车祸显得很关心。他因为工作关系而持有新闻记者的名片,这招奏效了。他听取了有关被害者的服装、车祸的状况、汽车的颜色及所有的事,全记在脑海里,到警察局出面时,非常留意证词,不致不自然或不清楚。此时仅因情妇问题绋闻缠身,还不至于动摇他在新日本商事中的地位,也没有离婚的顾虑。因为,直美在冒险地做了与他结婚的失败决定之后,不再对任何事下大胆的判断了。作伪证,那同时也是接近日下守的唯一方法。然后,那孩子的未来就由我来开拓。为了那孩子——他一心只想到这个。如果这么做,能对我所做的事有几分之一的补偿,那么作伪证还算是便宜行事呢。这一点也不为难,说谎根本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一直到现在自己不都生活在谎言中吗。这一切都是为了那孩子,为了守。从今以后,我便能紧跟着那孩子。比起一个侵占公款的父亲,我能给他更多更美好的未来。那孩子的母亲说不定也因宁可如此而欢喜。我要亲眼见到那孩子成长。仅只这一点期待……内心仅只……八录音带墦完了。「太过份了,」原泽老人咕哝着:「真的太过份了!」靠着门,那句话仍传进了守的耳朵。他觉得身体里面,自己缩得小小的。他感到反胃。「你相信吗?」老人问道。在长长的沉默中,只听到录音带倒带的声音。「相信了吧,你知道我能做到什么程度了吧,先不管喜欢与否。」守点头说:「我相信,很合逻辑。」「你想怎么做?」「把那个……给警察局。」「你带去吗?」「在你送供述书的时候。」「嗅,那不可能。」守抬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问:「为什么?你把那个……你是为了揭发这件事,所以才这么做的吧?」「不对喔,小弟弟。」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直到现在所说的话只是开场白,是为了现在才要开始说的话留了力气,老人大声地说:「记得我说的话吧。我说过,我和你能互相理解,我和你有共同点,你想想,为什么?」老人按下退带键,取出录音带,拿着录音带挨近窗户说:「这种东西只是为了让你听听而已,没什么价值。」说完后,快速地打开窗子,把录音带丢出去了。守跑近窗子,没出声。录音带划了一道和缓的弧线,掉到五楼下的黑暗中。从窗户探头俯视,下面那浮着油的运河的水发亮着。「为什么要这么做!」「死心吧!那是受催眠者的告白,原来就不能当作呈堂证供。」「小弟弟,」老人厉声继续说道:「我无法满足只是揭发高木和子,无法满足仅仰赖司法,你也一样吧?我们国家法院判的刑太轻了。」「那么,你要我怎么样?」「你被骗了,十二年来一直都被骗了,而且以为被所谓吉武的目击证言所救,那是双重的骗局。那男人不仅杀死你父亲潜逃,而且还为了求得自己的良心平安和自我满足,欺骗你、接近你,希望被你喜欢。一边设大骗局,还一边希望获得你的原谅。十二年前零售掉的良心,还企图用不正当的方法买回来。」「你能宽恕他吗?」老人和缓地问:「那是你的问题,是你自己一个人的问题。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有你自己能解决。在我的口供书里,我也不准备写吉武不可能在营野洋子车祸现场这件事。所以,方法只有一个,小弟弟,」原泽老人冷峻地注视着守,说:「由你自己去制裁。」和原泽老人分手后,守的脑海里仍充满着老人的声音。(我给了吉武浩一一个关键字。)路上号志闪灭,车子的后车灯闪烁着。(一句简单的话,实在很简单,你这么说就行……)风推着守的背。(东京今晚又起雾。)「东京今晚又起雾,」他试着小声地说。(如此,吉武将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杀。你也能在一旁看到。)没办法回家了。(我们已经不会再见面了吧,我期待你做正确的选择。)从一开始就全是骗局。(我必须对你父亲赔偿,所以只是在做该做的事而已。)想补偿。(有那种隐情还替我们作证,真是很难得。)以子充满感激地如此说道。大造因吉武的关照,在新日本商事任职。母亲找到了工作,我们母子能在枚川生活也是那家伙的关系。那不是补偿。守极力否认。那是同情!吉武浩一同情我们,今后也准备要继续同情。(要让他们继续存没、继续说那些没完没了的藉口吗?)我做不到。因为,那是……(小弟弟,那是在啃昵你的灵魂。)天空中,一轮新月如擦亮的刀刀般闪烁着光芒。九没客人的「塞伯拉斯」里,高木和子在等候着。当守推开门的时候,她回头注视,那张脸仿佛今天一天就经历了十年岁月似的。守对着紧握住三田村的手的和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守想,这样正好可以整理自己的心绪。他尽可能详细地将原泽老人杀害四名女性的原委,用着替老人辩解的语气说着。守说完后,温暖的「塞伯拉斯」飘散着一股冷冷的空气。「我……」和子的手按着脸颊,说:「我们,做了很过份的事。」守沉默着。「我们的确做了很过份的事……不过,那也太超过了。」(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太……)「还不至于该死吧,」和子啜泣着说:「我们又没做该要被杀的事!」「别再说了,」一田村静静地说道。和子猛烈地摇头否定,抬头看着守说:「你怎么想?你也认为我们被杀是罪有应得的?你,你知道三田敦子变成什么模样吗?她的头被撞断了呢,尸体碎成一块块的……加藤文惠也是,丧礼的时候根本无法开棺道别呢。她的脸,不见了。」和子紧抓着守,眼泪落在外套上,边开始摇晃,边说着:「我不懂。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地步不可?告诉我,我们做了那么不可原谅的的事吗?拜托你告诉我!我们有必要受死不足惜的惩罚吗?」和子的脸被泪水弄脏了,守转移了视线。「我们都知道自己很坏,也很自责。不过,没办法呀,开始做了一次,就没办法再照我们的意思停止了,怎么都没办法。没有人是因为喜欢而做的。」要让他们继续说没完没了的藉口吗?小弟弟。守凝视着地板,冒出一句话来:「那个人,已经不再杀人了。」三田村手环着哭个不停的和子的肩膀,看着守说:「意思是已经不再追杀她了吗?」「是的。」守拿出老人交给他的信封,说明了其中内容,和子碰也没碰信封,但三田村收下了,和子自言自语地说:「已经不再杀人了……不过,为什么?」守从柜台的凳子滑下来,走向门,说道:「现在,那个人想交朋友。」最后一章 最后一人一那天,东京少见地下雪了。新日本商事的总公司位于时髦的欢乐街六本木。走上地下铁楼梯,走到六本木路,旁边就是麻布警察署,守在建筑物前停下脚步。我正要去杀人。在入口处,正在值勤的警官,两眼追着六本木路的车流。守转头一看,每个地方都灿然闪烁的都市上空,雪花默默地飘落着。道路上湿湿亮亮的,经汽车的车头灯一照,营造出地上的银河。吉武指定的咖啡店「破风馆」是家老式建筑的店。门很重,自有其涵义,仿佛在告诉守,在此处折回吧,现在还来得及。不,已经太迟了!守的脚踏进了店里。天花板落下的灯光照射着店里,微暗,空气中溢满了咖啡香。几乎满座的客人们看起来也都像被晕染成琥珀色了。吉武从最里头的座位站起来,对着守挥手。守走近吉武,那一步一步是吉武的死亡之路。「天公不作美,很冷吧?」吉武担心似的说道。守心想,你杀死我父亲的那天早上的雨,也很冷吧。「无所谓,我喜欢下雪。」「喔,和枚川比起来,东京的雪很可爱,是雪的婴儿呢。」吉武开朗地说着。桌上有个空了的意大利浓缩咖啡的杯子。服务生走近,吉武追加了一杯意大利浓缩咖啡,守不客气地点了「美式咖啡」。「你说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守在电话里跟吉武要求,说有话想跟他谈,希望他拨出时间;守表示,由他前来拜访,不介意约在公司附近见面。「身体状况已经没问题了吗?」「完全恢复了。原来就没什么地方不好,医生也百思不解呢,我原来的体质就很结实。」守有种窒息感,说不出话来。无法从吉武打高尔夫球晒黑的脸栘开。你在打高尔夫球、喝酒、很正经地对刑警提出证词时,我父亲早就死了。在连哪里都不知道的山里早化成一堆为枯骨。我憎恨父亲,母亲一直等候不归的父亲的期间,你一直都是幸福的。只有你一人幸福地活着。「怎么啦?」吉武的脸色沉了下来说:「从刚刚就用奇怪、吓人的表情盯着我看。」「是吗?」守伸手去拿杯子,却落空了。黑色液体沿着陶杯的边缘流出来,把守的指头弄湿了。守心想,血也是这种颜色吗?「有没有烫到?」吉武的手伸了过来,守赶忙栘开椅子。你同情我们……同情……同情……那比什么都无法原谅,知道吗?「是不是感冒了?衣服全湿了,而且脸很苍白,你没撑伞来吗?」不是因为冷而发抖。「今天还是赶紧回家的好,下次再找时间谈吧,」吉武搜寻口袋,取出钱包,说:「家里会担心的喔,在这附近,应该能买到衬衫和毛衣吧,换了衣服再回去吧。」守把吉武拿出来的一万日圆纸钞,从桌上挥落下去。来吧,说吧。东京今晚又起雾。让事情有个了结。隔壁桌的男人打量着掉在地板上的纸钞和两个人的脸。终于伸出手,捡起纸钞放回桌上,守和吉武看也没看。终于,吉武开口了:「呀……,如果惹你歪局兴,那很抱歉。我……,虽然不太会说话,但是……」吉武拿起杯子看了一下杯里,仿佛他逮言还止的话留在杯子里似的说:「你……呀,我有时候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所以,有时候会做出不礼貌的事,请原谅。」来吧,说出来吧,很容易的。东京今晚又起雾。吉武拿出香烟,无所事事地把玩着,像个被骂的孩子般无助。店里传来喧闹声。在人如此众多的都市里,只不过死了一个人,又有谁在意呢?(谢谢替我干掉了菅野洋子。)父亲会跟我这么说吧,守心想。谢谢替我杀了吉武。(守,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找藉口。)(我想补偿日下君。)宫下阳一为了守,想死。(我为自己做的事很旁徨,觉得自己好悲惨。)守咬着嘴唇。不可以为了补偿就无所不用其极。「今天就到这里吧,」吉武说:「走吧。」他先站起来,走向结帐的地方。守走出咖啡店。下雪了,积雪了。整座城市又冰又冷,守也开始觉得又冰又冷。吉武走出来,吐出是白色的气息,守的呼气也是白色的,比雪还白。守和吉武在从「破风馆」透出的灯光中面对面站着。雪变成粉状,两人的头发彷如老人般都花白了。经过三十年、五十年,我对自己所做的事有自信吗?守心想,在不知何时会死去以前,我不会感到后悔吗?「至少买把伞吧,」吉武说:「回家后,泡泡热水澡暖暖身喔。」我是为了杀你才来这里的。「那么,再见了。」吉武转过身去。很宽的背。守心想,父亲如果还活着,相信他的背也是那么宽。吉武回头问道:「应该还能再见吧?」守没回答,吉武走了出去。一步、两步,渐行渐远。你做了不公正的交易。你用脏手,企图买回十二年前零售的良心。那只是为了自己。「吉武先生!」守喊道。在遥远的街灯下,吉武转身过来。那里,有着时间,有着十二年的距离。而那连声音都传达不到的距离,逐渐陷入迳自飘着的秃子山甲。「吉武先生,东京……」「咦,你说什么?」吉武手竖在耳朵旁问着。(要继续听他们的藉口吗?)「东京今晚又……」(可是,我想补偿日下君……)吉武折回守的身边问:「你说什么?」犹疑的线嘎然断了。守说了:「东京今晚又起雾。」瞬间,吉武偏起头,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守屏息着:心想,被那老人骗了,根本没发生什么事。不久,吉武的眼中浮现焦距涣散的样子,瞳孔的颜色变淡了。他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了看不见的追赶者,然后快步离开。遗留下雪、守,还有冻着了的都市。就这样了。守踏步向前。(这样真的好吗?)在内心中,守呐喊着:妈妈!妈妈信任父亲。信赖着留下离婚证书却戴着结婚戒指离家的父亲。因为戒指有父亲的心,所以,父亲带着。那虽然是没什么出息的做法,却是正确的方法。(我所做的如果能补偿几分之一的话……)雪落在颈子里。一对亲密地撑着伞的情侣回头,望了守一眼后超前过去。(谢谢替我干掉了营野洋子,那家伙死了活该。)可是,她胆怯,后悔着。(哪,告诉我,我们真的…….)我不过让她们付出了正确的代价而已。不对!守跑到刚才一路走过来的路上,吉武已消失了踪影。穿过闪灭着的行人专用号志的斑马线,守往新日本商事的大楼跑去。正门口的门关着。守滑了一跤撞到膝盖,爬起来找夜间服务台。守看到警卫室的灯,伸出手猛敲服务台的窗,问:「副总经理的房间是哪间?」一个责难似的声音回应道:「你是谁啊?」「我叫日下,在哪里?」「有什么事?」「几楼呢?」「五楼,你,喂……」守跑向电梯,守卫追出来。他按下按钮,停在五楼的灯慢慢地作动,守向楼梯跑去。五楼。左右对称的门有好几排,他查墙壁上的导览图,知道吉武的办公室在左边走廊的尽头。走廊上的地毯有湿湿的足迹,守甩着被雪渗透了、沉重的夹克往前跑。他穿过秘书室,用身体撞开门时,吉武的身体正要跨越面对桌子的那扇开得大大的窗子。「吉武先生!」话没传到,吉武没听见。吉武的膝盖正跨在窗框上。守心想,声音传达不到。守飞跳过去抓住吉武的大衣衣角,只听见不知哪里破裂的声音,钮扣弹了出来。两人纠缠在一起倒在地板上,带肘的旋转椅受到撞击,滑倒在地板上。守倒在桌脚,吉武则眨着眼睛。喘着气的守卫飞跑过来,说:「这到底……,副总经理怎么啦?」暗示的时间结束。关键字已失效,看吉武的眼睛就知道。「我……」吉武张着嘴巴问守:「在这里……日下君,我究竟……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认识的人吗?」守卫插嘴问道。「啊,是的。可是……」吉武望着守,抬头看着雪飞进来的窗子。「你可以走了,」吉武对着守卫挥挥手,守卫一脸狐疑地走出房间,房里只剩守和吉武两人。守看着吉武的脸,他的眼角现出细细的皱纹,晒过的皮肤褪色似地显得苍白,前襟开了的大衣如流浪汉般地里住身体。「要告诉你忘了说的事。」守抓住桌子,站起来,靠近窗户俯望,路已完全变白,各种颜色的伞交错而过。他紧关住窗户,锁上,然后,背向吉武说:「我们不再见面了,这是最后一次。」他走出房间时,仍看见坐在地板上的吉武,双手撑着,像极了道歉的姿态。守缓缓步下楼去。中途,曾一度坐下,必须歇息才行。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夹克和裤子都变白了。就这样永远站在这里算了,像邮筒般,守如此想着。雪沾满全身,他开始走,白色路上留下足迹。我在下山,无法往上爬。找到电话亭。铃声响了几次。原泽老人已经衰弱到无法走路的程度吗?「喂。」听到声音了。「是我。」很长的沉默。「喂?听到了没?今晚不是起雾,是下雪。」下巴开始颤抖。「听得到吧?是雪。我做不到,原以为做得到。知道了吗?我没办法像你那样。我拉了吉武一把。」雪沿着脸颊后融化流下。「我做不到,杀死父亲的家伙,我却做不到,没办法下手,你了解这种心情吗?我做不到,真好笑。」守紧紧地握着拳头,敲着电话亭的玻璃,最后真的笑了出来,笑个不停。「你很行的呢,虽然疯狂,却是对的,我连什么是对的都不懂,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希望什么都不知道,可恶,如果能杀死你,那该有多好!」电话亭外,下雪变成了暴风雪。雪敲着玻璃,发出柔软的声音。守头顶住电话,闭起眼睛。「再见,小弟弟。」传来慢慢搁置电话的声音。我不回应,再也不回来。在返家的漫漫长路上,守做了个蒙胧的梦。梦见一直挥着手杖的老魔术师,站在狂乱的地轴上,等候着不可能出现的兔子。二在浅野家的门前晕倒以后,过了整整十天,守无法下床。守感染了肺炎,经医生劝告后住院。因为高烧不退,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经常翻身睡不熟,嘴里不知在嘟哝着什么,守护在一旁的浅野家的人也听不清楚。守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慢慢能模糊地辩识四周的情况、人的脸了。大造、以子、触摸着守额头的真纪白晰的手。而且时常觉得母亲也在一旁,曾想挣扎着爬起来。看不见父亲的脸,守一心想要回想,却像徒手掏起细沙似的落了空。在漫长的昏睡期间,听到枕边真纪和以子的交谈。「为什么要这么做?连伞也不撑,雪下得那么大……」真纪在旁边,盯着守说:「妈,」她平静地说:「你发觉了没?这孩子是不是瞒着我们什么?」以子稍微想了一下,回答:「啊,是嘛。」「我也这么觉得。感觉很强烈。不过呀,我拚命在想为什么呢?却想不透。想不出来!」「我也一样。」「话说回来,这孩子如果有什么事隐瞒我们,那一定是隐瞒着、不颦让人知道比较好的事,所以才藏在自己心里不说,虽然感觉起来很寂寞,不过我至少还懂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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