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子疲倦地抚着额头,继续说:「女孩又已经死了。」「爸自己怎么说?」「说是那个女孩——营野洋子小姐突然冲了出来。十字路口上爸要行驶的方向是绿灯。」「那么,一定就是这样子的了。爸不是会撒谎的人。」真纪虚张声势地说道。但她自己也知道这种话在警察局是不管用的。「还有,」过了一会儿,以子继续说道:「营野小姐是在被送往医院途中的救护车上死亡的。在很短的时间里还有意识,好像还说到车祸了呢。」「说了些什么?」以子的眼睛俯视着餐桌,沉默不语。守和真纪对望了一眼。「她呓语般地不停重复说着『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听说刚才提到的那个警察、救护人员都听得很清楚。」太过份了、太过份了,真是太……那句话,飘散在三人围坐着的餐桌上。守感到一阵寒意。「爸说,营野小姐冲出来时,他企图闪避,但已经来不及了,号志是绿灯。警察不这么想,说法完全不同,再说也没人亲眼看到。佐山律师说情况很艰难。做了现场调查后,爸到底以多少时速开车、在哪里踩了煞车、在哪里停住,警察全都可以知道。可是,在发生车祸瞬间,号志灯是红还是绿,菅野小姐真的是自己冲过来的吗,警察也不知道。」「……那会怎样?」真纪小声说道:「这样下去,爸会怎样?」「还不能下结论,」以子强调:「不能。」她望着信笺,正在想该怎么接下去,然后,她说话了:「像这样,找不到对爸有利的证据,而爸的话又不被采信的话,就不可避免会被捉进监狱了。因为,爸是职业司机,对方又死了。」真纪双手蒙住脸,守问道:「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出现对爸有利的证据,那会变成怎样?」「不管怎么样,我想,要不起诉也很难。可能会采取『略式命令请求』(注),即使判决也是判缓刑吧。我和律师商量的结果是尽量朝这个方向努力,和我们想的很不一样呢。」以子勉强挤出笑容:「怎么说,都是爸没注意到前面,运气糟透了。很熟悉的一条路,而且是在十点过后不见人烟的地方……」以子望着两个孩子的脸,催促道:「哪,快吃!就算爸也一定会吃饭的。听说他那儿吃的不是盖饭之类的。」真纪动也不动。好不容易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问道:「就一直这样吗?不能回家吗?调查结束后不能让他回家吗?爸又不会逃……」「我也试着问过了……」「真太过份了!」以子眼睛望着信笺说:「交通事故,对方死亡的话,一般来说,是拘留十天。会被拘留也是没办法,爸碰到的事又不算特别状况。差不多都是这样。」「这么说,姨妈和我们能见到姨丈喽?」以子皱着眉读着信笺说:「这个呀……,不行!」「什么跟什么啊!」「嗯,说是是『禁止面会』。」「这也是常有的吗?是吗?」以子结巴了。「不是这样吧?」面对气冲冲的真纪,以子很为难地做了说明:「爸对绿丁那一带不是很熟吗?从车祸发生的十字路稍向左边走,有一家营业到深夜的咖啡店。听说爸常在那里喝咖啡,因此,警方猜测,爸一旦自由了,说不定会去请托那些认识的人,设法搜集对自己有利的证据。」「意思是捏造目击证人?」「是啊。」「这也未免疑心病太重了!」「不过,听说现实里是有实际的案例。」「爸不一样,」真纪丢下一句。「当然,妈连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做这种事!」以子的语气也变严厉了。「有什么我能做的吗?」守说道。以子的表情缓和下来,温和地说:「你们给我打起精神就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由我来和佐山律师商量,不会有问题的。」对了,她轻松地加了一句:「明天妈会和佐山律师一起去拜访营野小姐的老家。洋子小姐为了上大学,独自住在这里,老家在有一点远的地方呢。我想,可能会住上一晚,其他的事就拜托你们了。」「是守灵吗?」「是呀,不管车祸的实际状况如何,人家总是失去了一个女儿……,」以子抿着嘴说:「也要谈谈和解的事。」三个人绷着脸吃完饭,回到家时,熄了灯的屋子里响起了电话铃声。以子慌张地开了门,真纪跑进去接电话。「喂,嗨?这里是浅野。」瞬间,真纪整张脸僵硬了,守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姊,让我来听!」但真纪飞快地把电话摔出去。「是恶作剧的电话吧。」守把悬吊着的听筒拿起来,电话已经切断了。「说了些什么?」以子的声音充满惊恐。「说杀人的家伙,撞死女人的家伙要判死刑!后来我就没听了,对方好像喝醉了。」「不要管它!」以子转身进到客厅。真纪仍盯着电话看,开口问:「妈,白天也接过这种电话吗?」以子没有回答。「妈!」以子还是不发一语。守无奈地打量着两人的表情。「有吧,对吧。」真纪的声音哽咽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受不了了……」「别哭着尽发牢骚!」「可是,在公司也一样。上班的时候,被课长叫了去,跟我说,报上看到是你家的事吧。」「那又怎样?」以子的表情也僵硬了,问道:「难道有说要你自己小心言行吗?」「没这么说,不过,你也知道,大家都想探听,爸到底怎样了,真的是没注意号志撞死人了吗?」真纪紧咬嘴唇看着守。因强忍眼泪而眼眸闪闪发亮。「守不也有同样的遭遇吗?在学校很不愉快?世上的人都这样!」真纪关起房门后,守告诉以子:「从现在开始,电话暂时都由我接听吧。」以子苦笑着说:「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呢。」然后,她突然神情认真地说:「守,日下先生的……你父亲出事的时候,也发生过同样的事吧。」守心想,还不只如此呢。「可是,父亲的事情发生时,我还很小。人家怎么说反正我也不懂。」后来,约一个小时之内,来了两通电话。最初是歇斯底里的女人,叫嚷着交通战争什么的。第二通有点不一样。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多谢为我干掉了菅野小姐!」他突然如此说道,那是像咳嗽又像亢奋似的,很尖细的声音。「尽心感谢!那家伙死得应该!」守吃了一惊还找不到话回应时,对方就挂了电话。什么家伙嘛。守呆呆地盯着听筒好一会儿。过了十一点,又一通电话。「你的声音老那么气冲冲的,会被女孩子甩掉的唷!」是大姊大,守笑着道了歉。「今天真谢谢你。」「为了撕掉剪报?那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呀,后来又去找三浦把他臭骂了一顿。那家伙真把人给看扁呢,还说他有不在场证明。」「不在场证明?」「是呀,那家伙,每次不都这样,今天早上也迟到了。说是在进教室前,在正门口就被老师逮个正着,所以,他说根本不可能一早就出门去贴剪报、在黑板上涂鸦,还辩说老师是证人什么的……那不能算不在场的吧。」守虽然喜欢大姊大爽朗的性格,不过,他曾经想过,如果她说话稍微女性化些,对她本人倒也是好事。「不管怎么说,即使不是他本人干的,也是他的兄弟干的,我根本不在乎。倒是大姊大,你可别惹毛了他。」「那倒不至于,三浦对我这种人不会多理会的。」不过,有点不可思议,大姊大像是沉思过了以后才说出来:「三浦那人,没什么内涵,不过,外表看起来很帅的吧,所以很受女孩子欢迎。篮球社团也只有他在一年级时就成为正式社员,成绩也不算差。可是,他为什么要像个不乾不脆的弱者似的喜欢欺负人呢?」「就当作他有病,绝不会错!」「说的也是,可能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结吧。」道了晚安,挂掉电话以后,守想着她说的话。三浦什么都不缺。父亲在大型保险公司工作,家庭富裕。如大姊大所言,他外表不错,也并非没能力。只不过他太贪心了,守如此想着。三浦什么也不缺,这样的人其实有很多。然而在自己拥有十,而周围的人也拥有十的状态下,若想对周围的人显一不优越感,就只有设法拿掉对方的什么才行。若不这么做,他就无法满足。三浦那种人——现在大多数人也是如此——如果想获得满足感和幸福感的话,无法以正面思考生活,只能以负面思考活着。那家伙势必很愉快吧。守的脑海中浮现出三浦的脸,并自言自语着,「他纯粹只是为了自己快乐,就任意从别人身上攫取东西吧。」五大约过了凌晨十二点以后,争执声越来越激烈。是以子和真纪。守关在自己房里,不过那逐渐升高的分贝,即使在楼上争吵内容也听得很清楚。「我不相信!」真纪的声音哽咽着,激动得语尾都在颤抖。「爸好可怜,妈,你认为爸是那种人吗?」「你爸和我之间的事,不用你插嘴!」以子大声地反驳。虽然生气着,但她比真纪冷静。「我也相信爸不是那种没责任感的人。不过,这又能怎样?我呀,真纪,在你还包着尿布的时候就是计程车司机的老婆,车祸是怎么回事、有多不合理,比你知道的还透彻!」「爸不是那种不看号志灯撞死人的人,也不是撒谎隐瞒事实的人。」「对,谁跟你说不是了?」「你不是说了吗?要去低头跟人和解,那不就表示我们不对……?」「没办法跟你说下去了!」楼下传来以子以手掌敲打桌面的声音。「死了一个人,难道考虑赔偿是羞耻的事吗?再说,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为了爸,无论如何是有必要和解的。」「我可不同意,」真纪坚持着:「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这种怯懦妥协的行为,妈。」「呵,随你!」以子放话说道。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又来势汹汹地说:「真纪,你呀,」以子的声音开始颤抖:「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爸,你再好好想想,就只是这样吗?你该是因为爸会进监狱、有前科才觉得困扰的吧?没面子、很丢脸,不都是为了自己。依我来看,那只是自私自利的藉口!」沉默。真纪哇地哭了出来,守听到她跑上楼,粗暴地打开门,一切恢复了安静。过了约莫十分钟,守去敲真纪的房门,没有回应,守打声招呼,推开一条缝。真纪坐在床上,两手捣着脸颊俯视着。「真纪姊……」「是不是很过份!」她发出浓浓的鼻塞声说:「就算是妈妈,有些话也不应该那么说啊。」守靠在半开的门边,沉默地望着真纪。「我说的话错得那么离谱吗?」「没错呀。」「那,妈为什么……?」「姨妈说得也没错。」真纪撩了撩头发,抬起脸,说:「这种回答太狡滑了吧。」守微微一笑:「是呀。」「守,你怎么想?」「我也认为姨丈不是那种会做出不负责任、违反规则的事的人。」「我问的不是这个,问的是你父亲出事的时候……」真纪脸颊还淌着眼泪,直视着守。「我老爸没有辩解的余地。他的确花了公款。」「有确实证据吗?」守点点头。「打击很大吧。」守没有回答。事到如今他根本不想用言语说明当时的事,他觉得这事不知哪里混入了捏造的成份。守无法原谅父亲的并非他花了公款,而是他后来失踪的事实。父亲将他所犯的罪像甩掉拖鞋般地轻易扔掉了,然后自己一个人穿上新鞋溜掉了。「真纪姊,」「什么事?」「这件事谁都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姊姊打从心里相信姨丈,所以不想还没听姨丈解释就和解。还有,担心万一姨丈成了前科犯的心情。」真纪眼也不眨。「连守都这么说。」守没有退却,继续说:「你的各种心情都是真实的,而且等量齐观。对姨妈而言,她也应该会因为没人相信姨丈说的话,而且还被一句『若无法举证就只好认了』搪塞住,而气得内心翻腾不已吧。」守经常想,人的内在很像双手紧握的形状。右手和左手相同的手指相互交错紧握在一起。与此相同的,两种矛盾的感情却又像紧握的双手般背对背对望着——尽管彼此都是自己的手指头。他想,母亲也应该是如此吧。离婚证书碰也不碰,活着的时候,不曾责怪过丈夫,也不舍弃日下的姓。不过,母亲应该是憎恨着父亲的。尽管那也许只是瞬间。真纪站起来,从衣橱内取出小型旅行袋,开始往里头塞衣服。「你要离家出走吗?」「到朋友家住,」真纪微微一笑说道:「我还会回来。」「去前川先生家?」「不是,他和父母住一起,不可能像少女漫画的剧情一样,何况……」她噤声不说了,守等着她想说的话,可是,真纪没再开口。守一直送她走到马路叫计程车。回到家,以子很罕见地在起居室抽着烟。「真纪离家出走并不稀奇,不用担心。」以子红着眼睛说着。守决定到外面去慢跑,每晚慢跑约两公里是他的日课。等他换上衣服下楼后,以子房间的灯已经熄了。当他通过走廊时,听到了叹息声。和母亲的叹息很像,守心想。注:刑事案件完成侦察程序后,必须做出处分,日本对于所犯罪名得科处罚全刑罚以下之案件,检察官得为「略式命令请求」,相当于台湾之「声请简易判决处刑」。六深夜。他独自一人坐在引擎熄火、灯也熄了的驾驶座上,望着窗外。他的车子停在运河堤防旁的桥畔。微弱的街灯映照在银灰色车体上发出微微的光亮。他等候着。他调查过,少年每晚会在一定的时刻慢跑。他躲在暗处,为了见少年一面。他点燃香烟,为工让夜晚的空气渗入车内,他稍微打开驾驶座旁的窗子。微风和着运河的气味悄悄地飘入车内。市街正孰睡着。看得到星星。他仰望着天空,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长久以来,已忘了天上有星星这回事,正如同遗忘了自己内心还有良心这件事。混浊的河流、低矮的房子,在小镇工厂和涂着混凝土的住宅之间,夹杂着很不协调的欧式公寓。第二栋房子忘了收晾晒在屋外的衣服,白色的衬衫和孩子穿的裤子,陪伴他似的一同没入黑暗中。点上第四根烟的时候,等候的人来了。少年拐过街角,以缓慢的速度跑步,出现在他的后视镜里。他急忙捏熄了烟,沉坐在座垫里。少年的个儿比想像中还要小,现在才要开始长高吧,被淡蓝色运动服里住的姿态,在夜里的市街上看起来是登皂没有防备的,却又显得很干净悧落。右、左、右、左,步丝毫不混乱,也不费力似的。袖子挽到手肘处,两只手规律地摆动着。这孩子终究会成为一个好跑者。他如此想着,突然得意了起来。脚步很轻,少年靠近了。彷如在绘本里看到的彼德潘那样,他的脸向前,没留意到路边的车。跑过车子停放处几步,少年停了下来。 .原本极规律的呼吸乱了,少年此时大力呼吸。那姿态在挡风玻璃上扩大。男子反射性地再缩起身子,可是,身体却已动弹不得了。他知道脸不会被看到。少年站在光线从头顶照射下来的街灯里,不会发现陷坐在黑暗处的他。那孩子不过是为停在暗处没看过的车子感到疑惑而已?少年耳朵仿佛听到什么怪声似的微偏着头,望着他的方向。很纤细、清秀的一张脸,那是一张长大成人后,也绝不会让人嫌恶的温和的脸。他心想,少年像他母亲。只不过从那笔直抿住的嘴角,有眼力的人能看出深藏在他内心的坚强意志吧。在那瞬间,在呼吸几乎停止的两三秒之间,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和挣扎。那冲动是想打开车门,走到外面。自己的脚站在地面上,向少年搭讪。什么都行,只想跟他说说话。他会如何回答?用什么样的声音?那表情会如何变化?真想亲眼看看。尽管他心里明白,那是做不到的事,自己现在还没有那份勇气。少年终于摇摇头转过身子开始跑了起来。随着他越跑越远的身影,蓝色运动服看起来白白的。人影终于朝前面一个转角跑去,消失了踪影。他喘了口气,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汗。他的视线直盯着少年消失的转角处,动也不动地坐了一会儿。是我,是我。他内心里连续发出的话,宛如铁槌敲打似地重复地响着。我,是我啊。边出声说着那句话,直到压抑住想冲向少年跑走的方向以前,他动也不动地坐着。终于他喘了一口气,身子坐直,在上衣口袋里找东西.极小的东西,在他的手指上发光。是戒指。和保留少年与他母亲相片的相簿一样,他一直都保存着这只戒指。曾套在日下敏夫手指的订婚戒指。刻在戒指里面的姓氏字母至今仍没变淡。今后就把它放在身边。放在身体的最里面、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他把戒指放回内袋。手伸向车钥匙,发动引擎。车子开动后,像是补偿没输给诱惑似的,他的内心响起一句话:我想要补偿。机会终于降临了。守,我回来见你了。第二章 疑 惑一隔天是周六,中午上完课后,守就前往离学校两站、车站前的一个大型超级市场「月桂树」城东店。每周六下午和周日,他在四楼的书店打工。走进从业员通行的入口处,按下工读店员专用的蓝色工时卡,进到更衣室。在衬衫上套一件只有书籍和唱片卖场才穿的橘色背心,再把工读店员专用,有蓝线的名牌别在胸前口袋。守照了照镜子。「月桂树」对从业员的仪容要求很严,即使是工读的店员,也不许穿高跟拖鞋、蓄长发。女性禁止染发和擦指甲油。走一般用楼梯,上四楼后正好可以从书籍专柜的仓库旁边出来。经销商下午送来的书才刚抵达,店员开始卸货并检查。「唷,早!」一名叫佐藤的工读店员一边用大型美工刀割开捆包的胶带,一边跟守打招呼。虽是打工,但他是老经验,最初守的工作都是他教的。书店的工作大部份需要体力劳动。入库、出库、陈列、配送、退书,被当作商品处理的书和电器、机器一样重。这正是为什么这个专柜的二十五名工作人员当中,有二十个是十几岁到四十岁之间的男性,而其余的四名女性是收银会计,唯二名五十多岁的男子则是便衣警卫的原因。佐藤边熟练地把书分门别类,边说道。他违反规定挽起了袖子,露出经常晒太阳的手臂。工作,把钱存到某种程度后就扛起睡袋去旅行是佐藤的生活模式。钱花光了之后,就再回来努力工作。上个月也是这样,问他:「你去哪里了?」他回答:「戈壁砂漠。」专柜店员们有个定论,目前,唯一不能想像休假中的佐藤所在之处的只有月球表面了。「高野先生他人在哪里?」「办公室吧。他正在整理每个月的开会资料,」佐藤抬抬下巴示意仓库后面的门。高野先生——高野一是书籍专柜的主任,换成一般公司干部职位的话,算是股长级的人物。他才三十岁,非常年轻。「月桂树」用人采取严格的能力至上主义,因而曾有过大学毕业后第五年就晋升到主任或经理的例子。还有一点,「月桂树」的同事间不称呼职称。其基本的考量是,避免员工浪费时间在记住因异动频繁而更换的职称,也避免让顾客和有生意往来的厂商伤神费事。公旦同层认为把职业种类和任务分得很细是不合理的,因此「月桂树」的员工名片上也不印职称。即便不是如此,大规模零售业的生存竞争相当激烈,为求生存,需要庞大的资源,所以必须依序舍弃不必要的繁文耨节,总之,这是公司的最高指令。对现场工作的店员而言,这也可说是「轻松愉快」的制度。守轻松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高野面对着计算营业额的电脑,手里拿着输出的资料,一看到守,表情突然沉了下来。问道:「早啊,听说了车祸的事,还好吧?」守霎那间感觉到一阵寒意。他心想,和真纪公司一样的问题竟然也冶坦么快地降临到自己身上来了。高野继续说:「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别客气,尽管说。今天休息也没关系,浅野先生现在如何?」在放下一颗心的同时,守犹豫了。开始打工大约半年了,他很清楚高野的人品。不论作为工作场合的上司、朋友,他都不会有像真纪上司有那样的想法。「很抱歉让你们担心。目前,我们没有什么能使得上力的,已委托律师代为处理了。」守拉了凳子坐下来,简单地说明了事情的原委。「简直就是扑朔迷离……」高野的背靠在旋转椅上,手交叉放在头部后方,抬眼看着天花板。「真败给它了……无论号志、死去女性的行动,都无法获得证明。」「我们信任姨丈。不过,单是这样还行不通的。」「最重要的关键是菅野洋子小姐所说的话。」「『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真太……』这句话吗?」高野两脚换了个姿势,在椅子上调整了坐姿说:「我如果是在现场的警察,我想应该不至于漏听那女孩说的话。」「我想,临死的人应该不会说谎吧。」「嗯,」高野引出陷入沉思时的小动作,拉着下巴说道:「不过,可以想像听到话的人是会说谎的。」「是呀,尽管营野小姐的确这么说了,但那未必是针对浅野先生说的。」「可是,车祸发生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呢。」「那也未必。也许和男朋友在一起,说不定吵了架分手后在跑回家的路上;也可能有色狼在后面追赶。毕竟那是没有人影的夜路,这都是能想像的。在十字路口,看也不看信号灯就冲出来,被撞了后大喊『太过份了,真太……』吗?」「然后,不知是男朋友或色狼,总主议菅野小姐企图拔腿跑开的人,看到她被车子撞了之后就逃走了……?」「嗯,警察调查了菅野小姐冲出十字路口之前的行动了吗?」「嗯……这一点可能没问到吧。」守的内心荡起些许希望的涟漪。同时,以另外一种角度想起昨晚那通恶作剧电话。「这么说,昨晚的确有个年轻男子打来怪电话。」谢谢为我干掉了菅野洋子,那家伙死了活该。守把这件事告诉高野,高野皱起浓眉,问道:「这件事跟律师说了吗?」「不,我以为只是恶作剧而已。」「还是说了的好,即使是恶作剧,那举动很差劲,而且很反常。」「不过,对那通电话,我没什么自信。」「发生这种事故时,偏偏有些家伙会做一些让人不敢置信的事。我父亲出事时也一样。有人利用电话和投书,编得像真的一样。父亲失踪后,有人表示知道他在哪里,还有那种连地方和名字都详细列举的匿名投书。调查了以后,发现除了地名和人名以外,全都是鬼扯蛋。然后,又来函说,盗领的事不是日下所仿,真的犯人是别人,日下背了黑锅什么的。当然,那也全是胡说。」守稍微耸了一下肩膀。只要提到和父亲有关的事,他就觉得肩膀僵硬。「所以,这次也是,我觉得那通电话不可靠。」「原来如此。」「下过,还是可以考虑现场可能还有别人在,我会试着说说看。」高野一是少数守肯提及父亲事件的谈话对象之一。由于他尚未成年,工读的录用需要获得监护人许可。当时,守仅说明了因双亲亡故,被姨妈领养。但是,在这里工作后,随着和高野越来越亲近,守性格里略为别扭的一面也显露出来了。高野先生是好朋友,是个讥人尊敬的人。可是,万一父亲的事被他知道了,该怎么办?如果高野态度因此改变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不是真正的好人了。后来,守说出来了。可是,高野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我认为问题在于,」他说话了:「守找到父亲大人后,要父亲教你如何盗领五千万日圆的技术。」然后,他笑着加了一句:「不过,到那时,我也要跟着去。」二走进书店开始工作后,守立刻注意到店里新的展示品。那是一座两公尺见方的大型放映机。银色轻金属的边框里,正放映着满布红叶的群山。放映机对着手扶梯上来狭窄的大厅,那鲜艳的色彩在画面里跳跃。「很惊人吧,是新式武器唷。」女会计对着停下手看得出神的守笑着说道:「从周一就要开始启用了。」「就是环境录影带什么的吗?」「是啊。嘿,比起那种用塑胶做的红叶装饰是聪明多了。好像也很受客人欢迎喔。不过,好像花了不少钱。」「说的也是,整栋楼都有吗?」「当然喽!一楼后面还挪出集中管理室,让专门人员工作。为了腾出空间还引起不小的骚动呢。托这个福,我们的女子更衣室又变窄了。」「要注意喔,『老大哥』上场喽!」佐藤边整理架子,愁眉苦脸地说道。守和女店员互望了一眼。除了流浪旅行,佐藤也喜欢读科幻小说,他曾肆无忌惮地公然放话:「我的圣经是欧威尔的《一九八四》(注)」「这可不是笑的时候。那个放映机是为了掩饰暗中监视我们从业员所设置的吧。」「佐藤最近还一直警告我们,说女厕所装了窃听器,要我们别说上司的坏话呢。」「这也不是开玩笑的。经理连今年的情人节谁和谁悄悄地送高野先生巧克力都知道呢。」「无聊!是大伙儿合送他的啦,一起出了钱,不也收了你的钱了吗?」「所以,我说的是『悄悄』的啊.」「是谁拿给他的?」会计探出身子问道。「问经理不就得了。」守靠近萤幕往上看,看不到开关和配电盘之类的装置,仅画面巍然矗立着。映像变成一群观光客背对着满是红叶的山,正愉快地捡拾栗子。但是,框子的左下角有罗马字刻的M和A的企业标志,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但想不起来。「既然要放录影带,别仅放映那种风景,放映《二OO一年太空漫游》多好。」佳臊说道。「别开玩笑了,放那种远意,恐怕客人觉得无聊,打起瞌睡来喽。」「日下君,有客人喔。」听到叫唤声转头一看,旁边站着的是无所事事地握手又张手的宫下阳一。宫下是同班同学。他个子矮小体格纤弱,有着连女同学都羡慕的光滑脸颊。守听说他在上课以外的时间和人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都数得出来。宫下的成绩勉勉强强低空掠过,经常缺席。大家都知道其中原因在于三浦和他那伙人。「呀,你好,来买东西吗?」守向他开口搭腔以后,阳一模仿大姊大的样子腼腆地笑着。「如果你要找的是《近代艺术》,应该摆在那边的杂志架上……」守知道阳一参加美术社,而且在社团里引起顾问老师的注目,他也看过阳一在教室里看《近代艺术》。如果守不是在书店打工,恐怕这一辈子连这书名都不会知道的,是那种很专业的杂志。当时阳一翻阅的那一页是一幅奇怪的画。画中的形体虽然像人,却又是没有眼鼻、也无法判别性别的不可思议的一群「东西」,站在不知是圆形露天剧场还是神殿似的地方。「那是什么啊?」守不由自主地问道。阳一的眼睛一亮,回答道:「《不安的谬斯》。这是基里诃(注)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幅。」是女神呢……听阳这么一说,定睛一看,画中人果然像身穿长衣裳。守瞄了一眼图页,标题写着「基里诃展在大阪举行」。「基里诃作品的展览会在大阪的画廊举行呢,海外的作品也会借来展出。」「嘿……女画家画的画真奇怪的哩。」守的话让阳一不禁莞尔。实际上,那时是第一次看到他笑。「基里诃不是女性的名字,他是个意大利很棒的画家,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之后的画家都受到他影响。」阳一当时那充满朝气的表情像极了初次学会骑脚踏车的孩子。他谈到这个画家的名字就像谈偶像歌手那般地自然熟悉。从那次以后,守和阳一变得亲密了。尽管阳一所爱的绘画世界,守如何努力都无法理解。阳一双手握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即使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是多么贫乏怪异,他都毫不介意地微笑着。正因为如此,三浦才会视他和守一样,无法忍受。「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事……」守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试着问阳一:「三浦他们是不是又多管闲事了?」三浦那帮人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以取笑阳一那瘦弱的体格和提心吊胆的态度为乐。而「无能」却一直装作没看到的样子。「恩,没什么。」阳一急忙否认:「正好到这附近来,想到你在这里打工,就顺便过来了。」守感到意外,不过很高兴。尽管两个人比班上同学都亲近,但是阳一是那种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相同学相遇时,会在对方没察觉时便绕过前面的角落躲起来的人。「喔,再过三十分就下班了,可以的话就等等,我们可以一起走。」「嗯……」阳一手指扭动着,低着头说道:「其实,我……」「请问,小哥,这本书的下册在哪里?」中年女性顾客一手拿着恋爱小说,向守询问道。阳一仿佛挨了骂似的吃了一惊。「你很忙呢,那,我回去了,再见!」你到底有没有听清楚啊!守连阻止的时间都没有,阳一就逃也似的往电梯方向跑去了。「喂,快一点!」顾客着急地催促着。守怀着志忑的心情去取那本恋爱小说了。注:乔治·欧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足英国著名的政治讽刺评论作家,着有《动物农庄》、《一九八四》等,在《一九八四》中描述全世界的人类都将生活在「老人哥」的极权统治下,一举一动皆受严密监控。注:基里诃(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9),意大利画家,出生于希腊,在雅典及慕尼黑习画,画风以抽象为主,后来在佛罗伦斯、巴黎定居,受卡罗影响,成为超现实主义昼派的重要成员,代表作有《秋夜之谜》等。三高木和子抵达营野洋子的老家时,守灵已经开始了。如同洋子所说,果然是个小小的市镇。沿着写着「营野家」的手形印记爬上坡路,走过狭窄的通路,后面是屋顶紧连的三问房子,洋子的家就在那紧连着的屋子最旁边。这是个刮大风的夜晚。设在营野家旁的小帐篷不时随风飘扬,发出的巨响,令人陡然心惊。接待桌坐着一个容貌神似洋子的年轻女孩,机械性地低着头。她是洋子的妹妹。和子想起洋子曾说过妹妹也央求要来东京,但她最后让妹妹打消了念头。她跟妹妹说,到东京没什么好的。和子在奠仪袋上写上临时想到的假名,递了出去。仿佛市镇上的人全都到了,前来上香的人相当多。和子慌张的上完香,离开灵堂,听着颂经。她被乾风吹得发抖,一个像是来帮忙的社区人士劝她靠近火堆取暖「从东京来的?」一旁的中年主妇操着这个地方特有的语尾上扬语调问和子。「是的,搭两点的特快车来的。」到达车站时,远望过去可以看到宽阔的河原。和子彷如背上沉重包袱被取了下来,心情倏然轻松肩膀顿时放松,全身虚脱。她在桥上、河原、杂木林里延伸着的缓坡小路上散了一会儿步,等回过神来发现已经快五点了。身体也冻僵了。「那么,是洋子大学时的朋友喽?」和子手伸向火堆旁取暖,点了点头。主妇叫住拿托盘的年轻姑娘,拿了两杯味道虽淡却很热的茶,一杯递给和子。「洋子啊,跟我女儿一样大。不过,和我女儿不一样,人家在学校很会读书,又是个大方的女孩,所以啊,营野家也是放手让她做想做的事,还送她上大学……」「……我知道。」「可是,人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和子沉默地啜饮着茶。「东京真是个可怕的地方。」「交通事故在哪里都会发生的啦,」和子说道:「洋子小姐运气不好。」主妇像在责怪和子那若无其事的语气似的瞅着她。和子凝视着火堆,燃烧的木柴发出闷闷的爆裂声,四散的火花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没错。洋子的运气不好。那是车祸。两起自杀和一起车祸。即使三具尸体并排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关连。洋子的妹妹走出接待桌的帐篷来到外面。和子向主妇点头丞意后,把茶杯放回托盘,靠近她问道:「你是洋子小姐的妹妹吧?」女孩子站住,张着她那和洋子相似的大眼睛看着她。「是的,我是她的妹妹由纪子。」「我,在东京和洋子小姐很要好的。」「喔,谢谢你特地从远地赶来。」为避免挡住路过的人,两人靠到路边去。一旁叶子全掉光了的灌木树枝,触及和子套装毛料发出沙沙的声音。「最近和姊姊有没有联络?」由纪子微微摇头说:「最后一次电话大约是半个月以前,怎么啦?」「没什么。」和子淡然地回答,露出在守灵场合被允许的微笑。「因为突然有事,我和她通过最后一次电话,但那之后也过了一段时间了。真遗憾……」「姊姊曾说过想回来……」由纪子说道。和子抬起眼来问:「想回家?」「嗯,说是很寂寞。可是既然上了大学,又已经三年级了,再忍耐一年就毕业了,再说,学校就要放假了,而且妈妈很快就要去看她,才刚安抚了她。」我好害怕。洋子的话在和子的耳边响起。「你呢?曾听洋子说过,你不是也想来东京吗?」「是想过啦,不过,心情又变了。」「为什么?」「没有理由。在这里找到了好差事,我也不是特别喜欢读书。姊姊很想学英语所以上了大学,」由纪子表情微微别扭起来,继续说:「再说,家里也没钱让两个人都上大学。」不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空气中有焚香的味道。「因为这种事死掉,姊姊真没用!」由纪子突然赌气似的说着,眼里都是泪水。「你什么都没听说吗……」和子静静地说。「听说什么呀?」和子打开皮包,拿出手帕塞到由纪子的手里说:「没什么。」相子想回车站去。她向洋子做了最后的道别,反正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早一点回东京吧。在这时候,菅野家的正门口骚动了起来。从那里发出巨大的撞击。不知是谁撞到的,一个花圈摇晃着,菊花飘落了下来。周围的人急忙扶起花圈。「是司机的老婆呢!」由纪子说道。「撞死洋子的人?」「嗯。带着律师来,啊,糟了,爸爸……」由纪子跑向前去。和子也想看看状况便尾随在后。「滚回去,叫你们滚回去!」屋内传出愤怒的叫骂声。两个人影从点着灯的屋内踉踉舱舱地跑出来,一个是穿西装的男人,另一个则是穿着黑色套装稍眫的女人。「我们真的只是来道歉的……」「你们再怎么道歉,洋子也回不来了,滚回去!」一个黑色的东西随着叫骂声飞了过来,正巧击中来不及闪躲的女人脸上。「浅野太太!」穿西装的男人伸手扶住踉舱的女人。和子小跑步靠近,望着打到女人脸上的东西。那东西掉在脚边。是鞋子,是一双很重的男用皮鞋。女子蹲了下来,手按着右颊,鲜血淌了下来。聚集在屋外守灵的人们远远地围观,没人伸出援手。「要不要紧?」和子问道「这太过份了!」。穿西装的男人弯下腰去看了一眼,彷若自己受伤似的皱着眉头。他衣领上的金色别针闪湛着。如由纪子所言,这个男人的确是律师。和子也曾因工作上的关系,不得不与伟师打交道。那时,戴着闪亮别针的对手,令她畏惧万分。和子和律师两人合力把女人扶起带到路旁,让她坐在邻家的矮石墙上,女人伸出没按住脸的另一只手对着两人做出安抚的姿势说:「没事,律师。」「看起来不是这样喔,太太。」律师转向她说道:「很抱歉,只要一下子就好,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她?我去叫车子,我想还是赶紧让医生看看比较好。」「是啊,请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