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 “这个世界里,没有地方比有楼更高。比这里更高的地方根本就不存在。这里就是世界的顶点。” “不存在?” “没错。根本就没有。” “那奥永呢?” “有奥永的存在。但奥永并不是顶点。” “那么,它是什么?” “是混沌。用来封闭混沌的宫,就是奥永——” “什么!?” “卡曼,不,所有有楼的人最害怕的,就是封闭混沌的那扇门被打开。” “……” “如人若回答狮子宫的问,让门打开,这世界就会充斥混沌,就此崩坏。你或许就是那个如人,所以卡曼害怕你会那么做。” “……” “你要去哪里?你哪里都去不了。如果不能去上面,难道要到下面去?” “下面?” “就像我父亲阿尔哈玛德那样。”拉芙蕾西亚说。 “对了。阿尔哈玛德是你的……” “是我父亲。” “可是,为什么阿尔哈玛德要去下面?” 阿湿波此话一出,拉芙蕾西亚旋即脸上笼上乌云。 哀伤和憎恨轮流出现在拉芙蕾西亚脸上,旋即又消失。 她微微摇头。 “阿尔哈玛德背叛我母亲。” “你母亲?” “她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 “因怨恨阿尔哈玛德而死——” “发生了什么事?”阿湿波问。 拉芙蕾西亚不答,只是摇头。 “阿湿波。不论用什么方法,我一定会救你离开这间石室。但就算你离开这里,也哪里都不能去。不,是没办法去。不论往上还是往下……” “……” “你要等,好好忍耐。我一定会救你离开这里。不过,你哪里都不能去,要待在有楼里生活。” “我离开得了这里吗?” “应该可以。只要毁了你的喉咙,卡曼就已经放心,应该可以放你离开这里。” “现在马上?” “现在还有困难——” “那什么时候?” “明天或后天吧……最晚十天后就能离开——” “我得待在这种地方十天吗?” “请你忍耐……”拉芙蕾西亚说。 这时,阿湿波脑中想起一件事。 “达孟和雪拉现在怎样?”他问拉芙蕾西亚。 “他们不在这里,在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 “他们都还活着。” “他们会受到什么处置?” “可能会死吧。” “什么?!” 阿湿波说话时,几乎已发不出声音。 只有嘴唇在动。 拉芙蕾西亚是看他嘴唇的动作,而得知他想说的话。 “他们两人之所以能活命,是因为他们是我父亲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的孩子。” “……” “也就是说,他们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妹。” “你刚才说他们会死。” “三天后的晚上有一场聚会,到时会决定他们两人的命运。” “以你的力量,没办法解救他们吗?” “我有什么理由非救他们不可?他们两人都想杀我,多亏你,我才没被杀害,但许多同伴都因他们而死,全被他们杀了,当中还包括芬巴……” “卡曼的儿子对吧。” “他为了去救我,而被他们杀害。” “卡曼怎么说?” “他说要杀了他们——” “……” “事情已无转寰余地了。卡曼之所以让他们活命,是为了想知道下面是什么样的地方,还有阿尔哈玛德在那里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拉芙蕾西亚说。 “那你呢?你想杀他们吗?” “我不知道。我觉得他们死有余辜,但又希望他们能免于一死。” “我还想问你一件事——”阿湿波说。 那已不算是声音。 他只靠动口,来勉强向拉芙蕾西亚传达他的意思。 “何事?” 拉芙蕾西亚挺起胸,表情转为严肃。 “之前你说过,有个会祈祷的原人‘蛹’——” “我是说过。” “他在祈祷什么?” “一种不清楚含意的话语,只听得懂当中有你的名字,然后好像在向人询问什么——” “问?” “是的。” “什么样的问?” “他问:人可以得到幸福吗——”拉芙蕾西亚说。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是的。” 阿湿波体内涌现一股热意。 同样的问,他应该会经问过。 同样的问,他应该会经回答过。 但此刻他已忘了答案。 “那他说的祈祷词呢?” “不明白它的意思,不过大致像这样——” 拉芙蕾西亚说出那句祈祷词。 “男毋庙发连滑金……” 阿湿波闻言大吃一惊。 因为那是直到拉芙蕾西亚到来前,他脑中一直听到的祈祷声。 南无妙法莲华经 我一定得去—— “那个蛹在什么地方?” “就在这里。那个蛹就放在这栋建筑地下。” “带我去那里。” “不可能。” “我没有要逃离这里的意思。见过那个蛹之后,我一定会回来。” “你一定会回来?” “没错。” 阿湿波的喉咙发出的声音,犹如湿润的风。 拉芙蕾西亚在微弱的红光中,凝视着阿湿波。 “好。”拉芙蕾西亚说。“你跟我来。我就带你去看那个一直呼唤你名字的‘蛹’吧。” 拉芙蕾西亚执起阿湿波的手。 阿湿波站起身。 他以身上的衣袖擦拭嘴唇。 “来吧。” 手持灯火的拉芙蕾西亚,在石板地上迈步向前。 微弱的火焰。 为了照亮脚下的路,拉芙蕾西亚不时将灯盘往左右移动。 左右的石墙上,有两道向天花板延伸的人影在晃动,犹如亡灵。 影子一面摇晃,一面描绘出螺旋的图案。 阿湿波觉得有种近乎晕眩的感觉。 以前—— 虽然不清楚是多久以前,但以前他好像也像这样看过螺旋的幻觉。 望着灰色的墙上,满是齿轮般的螺旋图案在转动。 木通的藤蔓缠向天际的白云…… 他想:又开始了吗? 赤脚下冰冷又坚硬的石板地,不时变得柔软,宛如拥有人的体温。 它成了阶梯。 螺旋的阶梯。 他觉得自己以前会沿着这种石阶无止境地往上走。 此刻顺着螺旋阶往下走,蓦然身陷一股错觉,仿佛身体化为螺旋。 “阿湿波!?” 走在前方的拉芙蕾西亚,高举着灯火,回身而望。 微弱的黄色火焰,刺眼地照向阿湿波双眸。 “你还在吧——”拉芙蕾西亚停下脚步问。 “在啊。”阿湿波应道。 “太好了。”拉芙蕾西亚低语道,松了口气。 “怎么了?”阿湿波说。 此刻他没振动喉咙,只动嘴。 这样才不会对喉咙造成负担。 拉芙蕾西亚举起灯盘,让火光照向阿湿波的脸。 “刚才突然觉得你好像消失了似的。” “我在这里。” 阿湿波如此回答后,拉芙蕾西亚再次转身向前,开始走下阶梯。 阿湿波心想,我身上好像正在发生什么变化。 正当他对自己走下螺旋阶梯感到恍惚时,拉芙蕾西亚觉得他好像消失了。 这应该不是偶然。 当他觉得自己化为螺旋时,自己的存在便开始变得稀薄。 不,感觉比较像是自己开始融解成螺旋。 阿湿波的心跳突然加快。 他再次以袖子拭去自口中满溢出的鲜血。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应该曾过有一段时期,像这样从口中呕出鲜血。 没用的。 止不了。 一直不断涌出。 突然,一股病房的甲酚气味送入鼻端。 这是怎么回事? 拉芙蕾西亚再度转头。 敏感的女人。 对了。 阿湿波猛然想起一件事。 拉芙蕾西亚能和“树”交谈。 我也能和“树”交谈——阿湿波心想。 拉芙蕾西亚和他似乎在某方面,比一般人还来得敏感。 对了。 得询问拉芙蕾西亚关于“树”的事才行。 “树”到底是在哪里? 为什么现在我不能和“树”交谈? 要怎样才能和“树”交谈? 想向拉芙蕾西亚问个清楚。 但现在不行。 无法边走边说话。 因为喉咙的声带被毁了。 只要轻拍拉芙蕾西亚的肩膀,要她转头,就能交谈了。 但现在正在前往“蛹”所在之处的路上。 总之,一切等见了“蛹”再说。 只要能见到“蛹”,就能明白它是不是那个业了。 阿湿波一直向前走。 不久,螺旋阶梯来到尽头。 他们已抵达地底。 “往这边走——” 拉芙蕾西亚向前迈步。 阿湿波紧跟其后。 双脚向前迈出的感觉很奇怪。 他看到幽暗的空中,有许多转动的螺旋。 好像走在黑暗的空中一般。 南无妙法莲华经…… 这祈祷在阿湿波脑中响起。 声音比在梦中听到的还要鲜明。 他听得无比清楚。 不是传向耳朵。 而是直接传到心里的声音。 向遥远的天际传送的声音。 每多走一步,那祈祷就变得更大声。 是业。 阿湿波暗忖。 想法马上变成确定。 业在这幽暗的某处,不断向上天祈祷。 周遭的黑暗仿佛饱含闪亮的结晶。 “最早发现祈祷声的人是我。”拉芙蕾西亚说。 “在上次月亮轮回一回之前,我听见这个‘蛹’的声音。我是从有楼外面听到这声音的,前去搜寻声音来源的人,正是芬巴。芬巴前去将这个发出祈祷的‘蛹’带回。” 阿湿波没说话。 那祈祷声盆发鲜明。 他全神倾听。 “在这里。” 拉芙蕾西亚停步。 站在一大扇木门前。 门并未上锁。 拉芙蕾西亚单手推门,只听见一阵嘎吱声,木门就此开启。 里头是个圆形房间,形状宛如立起的圆筒。 石板地上到处长满了草,在石板间扎根丛生。 没有天花板。 往上延伸的圆筒顶端,可以看见整片夜空。 月亮位在那天空的中心。 是上弦月。 是第一次和业见面时出现的月亮。 第一次在苏迷楼醒来时,空中出现的月亮。 同样的月亮,此刻正位于中天。 从那之后,历经了几次月亮的轮回呢? 第九次轮回的月亮。 一颗蛹就被放置在蓝色的月光中。 位于石板地中央。 形状椭圆,被短毛覆盖的“蛹”。 是“业”。 时间仿如就此停止。 业在月光中祈祷。 南无妙法莲华经…… 无比鲜明。 如同月光结晶般,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每当碰触到那祈祷词,黑暗中的琉璃微粒子便会发光。 那祈祷声是天籁。 不属于地上,而是天界的语言。 那连缀而出的祈祷声,在月光中朝天际而去。 在一片静谧的场所,弥漫着无声的祈祷。 “我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听它的祈祷声——” 拉芙蕾西亚露出近乎喜悦的表情。 “这是天籁。” 语毕,拉芙蕾西亚望向阿湿波。 “你应该知道吧。你也听得见对吧,阿湿波……” 拉芙蕾西亚合上眼。 合眼聆听祈祷声。 竟然这么清楚…… 阿湿波低语。 他走向“蛹”,伸手轻碰。 好温暖。 缘啊…… 那祈祷的声音突然叫唤阿湿波的名字。 缘啊…… 它清楚地说道。 “业——” 阿湿波以沙哑的声音叫道。 你终于来了。 “蛹”说。 缘啊,我一直在等你。这么长的时间以来,一直在等你…… 就在业说话时—— “你看。”拉芙蕾西亚小声叫道。 “它在发光……” 业——“蛹”的表面闪闪发亮。 就像是之前渗入“蛹”内的月光化为微细的光亮结晶往外释放一般,它发着光。 南无妙法莲华经…… 它祈祷。 阿湿波口中也吐出同样的祈祷词。 两个无声的声音,在月光下合而为一。 南无妙法莲华经! 南无妙法莲华经! 两个祈祷声合而为一,相互缠绕,在月光下朝天际而去。 南无妙法莲华经! 喜悦—— 泪水从阿湿波眼中夺眶而出。 拉芙蕾西亚同样也泪如泉涌。 “阿湿波……”拉芙蕾西亚在祈祷声中说道。 阿湿波手抚着业,抬起头来。 “是你生下这颗‘蛹’。”拉芙蕾西亚说。 “我?”阿湿波嘴唇轻动。 “没错。” “这话怎么说?” “这颗蛹即将进入休眠。原本它应该更早进入休眠,但它一直没有,只为了等你到来……” “休眠?” “为了诞生而休眠。” “什么?” “你与这颗‘蛹’如此契合,这种情况前所未见——” “……” “你给这颗‘蛹’的影响超乎其他一切,几乎可以说是你在支配这颗‘蛹’。” 拉芙蕾西亚说。 “所以这颗‘蛹’即将诞生出的东西,是由你创造。” “要怎么创造?” “用冥想。你全心想这颗‘蛹’吧,这颗‘蛹’会生出你所想的东西。”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前赴无上道的朋友啊) 阿湿波说。 但拉芙蕾西亚因为兴奋,并未听到阿湿波说的话。 “我明白,也许你真拥有不平凡的命运,才会来到苏迷楼。我让你和这颗‘蛹’见面,或许对苏迷楼很不利,也许这样会违反卡曼的意思,你甚至可能会毁灭整个苏迷楼……” 拉芙蕾西亚似乎陶醉在自己说的话当中。 “——但就算那样也无所谓。不,我不认为传出这样的祈祷词,会对苏迷楼带来不好的结果。阿湿波,从这颗‘蛹’中生出答吧。你一定是背负着这样的命运而来——” 拉芙蕾西亚说。 “遵从你的命运吧,阿湿波。有可能成为如来的人啊……” 拉芙蕾西亚如痴如醉地凝望发光的“蛹”和阿湿波。 南无妙法莲华经! 合之四 阿湿波在冰冷的石室里等候拉芙蕾西亚。 浓重的黑暗中。 黑暗甚至仿佛充塞在心脏送出的血液中。 他合眼竖耳细听,发现黑暗中有宛如纤细的银色月光般闪闪生辉的祈祷声。 南无妙法莲华经! 是业在这同样黑暗的某处祈祷的声音。阿湿波听得见那不是声音的声音。 好似美丽的光之旋律缓缓登向天际一般,清楚地出现在他意识中。 明白这点后,心情莫名平静不少。 拉芙蕾西亚还没来。 如果是平时的晚上,门外应该会传来蹑脚踩在石板地上的脚步声,然后拉芙蕾西亚轻细的声音会叫唤阿湿波的名字。 虽说是平时,但包括第一天晚上在内,拉芙蕾西亚也才来过这间石室三次而已。 今天是第四晚。 拉芙蕾西亚还没来。 阿湿波想着火焰的颜色,以及他在黑暗中接触到拉芙蕾西亚的女性肉体。 先前借着微弱灯火前去看业时,拉芙蕾西亚靠在阿湿波身边的肩膀和手臂,碰触他的身体。 虽然隔着布,但女人肉体的温度清楚传来。 那触感一苏醒,他就觉得血液在黑暗之中起了些许喧腾。 血液中的喧腾几欲让肉体燃烧时,祈祷词静静传向肉体底部,碰触他血液的喧腾。 这样一来,喧腾像风平浪静的夜晚之海,逐渐平静。 他体内的喧腾并非已彻底消除,因为这是阿湿波自身的血液中本就有的,若要彻底消除这喧腾,等于让阿湿波变成另一个人,不再是阿湿波。 业的祈祷有不可思议的作用。 仿佛是在不清除阿湿波血液喧腾的情况下,让它平息,把血的温度变化成其他清净之物。 不,并非如此。 虽然很相似,但又有些许不同。 血的喧腾,还有清净,都不是外部带来的影响,它们全是阿湿波体内创造出的东西。 是业的祈祷促成这一切。 喧腾的血、清净的血,两者一样对等存在于阿湿波体内。业的祈祷盈满他的肉体,不是压抑它们任何一方,而是让两者合而为一。 可。 业的祈祷说道。 他说“可”—— 阿湿波血中的喧腾保持原样,可。 并未说否。 业的祈祷碰触阿湿波的肉体、鲜血,以及浮现他心头的一切,一边回答: 可, 可。 产生于人的肉体里,或是存在于人肉体里的一切“业”,他都给予肯定的“可”。 业的祈祷只有肯定。 对存在于宇宙中的万物,表示肯定。 一旦聆听这天籁,尽管处在石室的幽暗中,却仿佛能看到宇宙。 阿湿波体内的两颗心,正竖耳细听这祈祷。 “我耳鸣,什么也听不到!” 我还清楚记得我那坚强的妹妹最后说的话。 连这种悲哀,也称“可”吗? 祈祷回答“可”。 “你不想淋湿相机对吧?”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凉子说的这句话。 连她被杀害时,我胸中涌现的痛苦情绪,也称“可”吗? 祈祷回答“可”。 “请帮我取冰雨来……” 连我对妹妹怀抱的修罗,也称“可”吗? 祈祷回答“可”。 “别开枪!” 眼看那两人在我面前丧命,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这样的修罗,也称“可”吗? 祈祷回答“可”。 诞生在这宇宙中的一切,都能称“可”,那祈祷声如此祈祷道。 阿湿波在黑暗中睁开眼。 一道幽暗的蓝光从窗口射入。 微微的月光照进。 月光那不是直射的,而是先洒落地上,经反射后从窗口进入。 一旦置身在现实的黑暗中,阿湿波体内听见的祈祷词逐渐远去。 祈祷词远去后,阿湿波胸中再度盈满懊恼。 喉咙灼热疼痛。 那疼痛令阿湿波想起拉芙蕾西亚说的话。 “三天后的晚上有枣会。” 拉芙蕾西亚到这里来的第一天晚上会如此说道。 三天后的晚上,也就是今晚。 拉芙蕾西亚说,那场聚会将决定达孟与雪拉的命运。 也许不只是达孟和雪拉,连他自己的命运也会在今晚做出决定。 不,也许早已决定好了。 拉芙蕾西亚说,聚会讨论的结果,可能会处死达孟与雪拉。 他们两人会经进入有楼,又从这里逃离,还害死多条人命。 达孟甚至成为原人头目,怀有野心,想攻占有楼。 卡曼的儿子也是被达孟杀害的人之一。 ——雪拉。 她肚里有孩子。 也许是达孟的孩子,包可能是阿湿波的孩子。 漫长的时间过去。 阿湿波终于听到微细的脚步声。 有人轻敲木门。 “阿湿波……” 是拉芙蕾西亚的声音。 黑暗中,木门开启,红色的柔光射向阿湿波双眼。 “抱歉,这么晚才来……” 拉芙蕾西亚走进屋内。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阿湿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