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私陀也跟着停步,望着拟人消逝的光景。 “他回去了。”阿私陀说。 “回去了?” “拟人回到了现世。透过你这条通道。” 阿私陀抬头望向飘浮在空中的拟人们。 一群拟人急促地上下左右移动着。 他们似乎相当兴奋。 “正在迷惘。”阿私陀说。 “你是指他们吗?” “是的。他们也很想回去。但对这世界又留有一份眷恋。” “什么样的眷恋?” “以为自己或许还有可能成为如来——” “有可能吗?” “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应该是没这个可能。不过,眷恋这种东西并不容易斩断。因为连我也是。” 阿私陀低语道。 他们又不约而同迈步前行。 不,行走的只有阿湿波,阿私陀则是离开地面些微距离,在其上往前飘移。 迷惘的拟人跟随在两人身后,在他们的头顶飞舞。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阿湿波说。 “什么事?” “你刚才说,我或是我背负着往上走的命运。” “我是说过。” “可是,你也说过,在这里的全都是阿伽陀——” “这我也说过。在这里,就连植物也是阿伽陀。但可以进一步往上走的,少之又少。” “在这众多阿伽陀中,为什么你知道我,以及我,是能进一步往上走的阿伽陀呢?” “那是因为我不是实体。” “不是实体?” “因为我是用不同于实体的眼睛看你。那些拟人也是。似人又非人的东西已经缠绕在你身上。不,应该说存在于你体内。你体内的东西,力量比人类来得强。我看得出那股力量。倍于常人的力量,还有倍于常人的哀伤。” “——” “就像有两个人重叠并存于你一个人体内。” 阿私陀行走的速度变慢。他崩解的模样,已没能恢复原状。 但阿私陀还是说个不停。 “我实在无法想像,你这样的阿伽陀是如何产生在这世上,但存在这种东西不管是什么样,都很不可思议。就像我觉得那里绽放的花朵很不可思议一样,我也觉得你的存在很不可思议。而就像我如实接受花朵在那里绽放一样,我也想接受你的存在……” 阿私陀崩解的形体,勉强看得出人形。看来,他为了传达自己的想法,几乎已用去所有力量。 “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虽然是阿伽陀,却从一开始就有人的形体。” “人的形体是吧?” “没错。阿伽陀全都是一面攀登苏迷楼,一面产生变化。每一个阿伽陀都会变化成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的阿伽陀变成人,有的阿伽陀变成人以外的生物——至于无法改变的阿伽陀,则会停留在它停止改变的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一旦停止改变,就会留在那个地方?” “因为对无法改变的阿伽陀面吾,那是最适合生活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它已失去继续往上走的意愿。” “失去意愿?” “我不清楚是因为停止改变,而就此失去继续往上走的意愿;还是因为失去继续往上走的意愿,而停止改变。但要想出现人的形体,得更进一步往上走才行。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个阿伽陀的身体会显现出人的因果。只有像我这种特别的人,以及反过来从上面下来的人例外。” “……” “听说你打从一开始就是人的形体对吧。” “是的。” “我是听‘业’说的。” “对了,业说它会经见过你。” “从海里上岸的来鱼,在岸边看到人,而且那个人同样也是阿伽陀,这相当罕见。虽然偶尔也会有些阿伽陀是在已经进行变化的状态下从海里上岸,但这并非偶然。不,就算是偶然,我们也会因为这个偶然而背负起命运。你和那只来鱼之间的业和缘,不管是在那时候产生也好,还是早在那之前就已产生也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的邂逅。所以我认为,那只来鱼也背负着它的命运。因此,我认为如果真的有缘,应该就有机会再次跟你和那只来鱼见面。这就是——” “是缘对吧?” “是缘,也是业。当我听那只来鱼提到你的事情时,你不知道我有多想见你。只要遇见你,我就能明白。我不是实体。所以看得到你所拥有的东西—— 阿私陀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说。 “结果我们见面了。原本我早就必须回去了,好在我一天天拖延时间等你到来——” 说到这里,阿私陀为之驻足。 “已经抵达螺旋庵了——” 阿湿波也停下脚步。 他看到了螺旋庵。 那是一块黝黑的岩石。 如假包换的螺旋之家。 是一间小屋,一个足足有间屋子那么大的鹦鹉螺化石。 “这是我的住处。”阿私陀说。 他现在连轮廓都模糊不清,成了一团光球。 而且动不动就突然恢复原本的人形。 那个鹦鹉螺裸露在高处的山崖外。 山崖本身以及崖下,还有鹦鹉螺的周围,都有森林的群树密密丛生。 有无数的树根缠绕、攀爬在鹦鹉螺上,甚至伸进其内部。 在头顶洒落的月光下,隐隐可见。 “不论是什么样的形体,都有灵魂栖宿其中——” 阿私陀缓缓走向螺旋,一边如此说道。 “人的形体,有人的灵魂栖宿其中,动物的形体里,有动物的灵魂。而近似神的形体,则是有神的灵魂栖宿。如果说灵魂不大容易理解的话,也可称其为力量。” “神……” “也可说是螺旋力。” “……” “栖宿在美丽螺旋中的灵魂——那股力量与借由冥想获得的力量非常相合。因为借由冥想获得的力量,也是螺旋力的一种。” 阿私陀一面说,一面伸出他勉强可以辨识的手,以指尖碰触螺旋。他的指尖就此潜入螺旋中。 阿私陀并未停步。 他就此走入螺旋中。 阿私陀的身影消失在鹦鹉螺化石中。 “阿伽陀啊,找寻答案的问啊——” 阿私陀的声音传来。 就来自头顶上方。 阿湿波抬起头来。 阿私陀在阿湿波上方约一颗头的高度,从鹦鹉螺化石中探出脸来,俯视着他。 “我在现世的肉体,疲劳已达到极限,远超出我一开始所想像。” “阿私陀……” “我该回去的时间,比我想像中提早到来。我已经无法离开螺旋庵了。一旦我离开,或许就会变成像那些妄灵一样,如果不想走到那一步,就得马上回去——” “……” “不过,只要待在螺旋庵内,就能继续和你一起在这里待上一阵子。”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阿湿波说。 “什么事?” “关于那群野兽的事。” “哦。” “他们为什么想带走我?” “因为你是人类。” “因为我是人类?” “他们无法成为人类,所以憎恨人类。不时会有从上面世界闯进这里的人类,我好几次亲眼目睹他们捕捉人类,加以杀害。” “他们杀人?” “带回自己的巢穴,活生生将捕捉到的人类剥皮,并扯下自己的兽毛,植入剥皮的部位。之后再把人吃了。” “……” “与虐杀没有两样。” “那么,‘业’呢?” “我猜应该没事吧。就算和你一样被带走,只要还没变化成人,就安全无虞。” “那如果‘业’已变身成人呢?” “那就应该会碰上其他人一样的遭遇。就算同伴当中有人变身成人,它们也不会放过——”阿私陀说。 他的脸现在并未崩解,一直确实保有人的面貌。 “这样就轻松多了。就像身体融进螺旋中一样。”阿私陀说。 “你常来这里吗?” “是啊。不过,也并非随时都能来。这次算是第五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原本就算我的肉体就此消逝于现世,成为他们的同伴,我也无所谓,不过……” 阿私陀飘浮于空中,目光投向拟人。 “我有非回去不可的使命。” “什么样的使命?” “有人即将诞生于现世。” “即将诞生?” “没错,我有强烈的预感。” “什么即将诞生?” “王。” “王!?” “即将统治世上万物的王。” “……” “天轮王,或是命中注定应该成为佛陀的存在。我得下山,亲眼见证他的诞生。” 阿私陀说。 那是沉静深邃的哀愁,以及不似充满喜悦的声音。 “为什么你一脸哀戚?” “我不知道。”阿私陀说。“也许是嫉妒吧。” “嫉妒?” “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或许我也是那无法舍弃成为如来的梦想,众多阿伽陀之一。” “如来究竟是什么?” “如此来者。” “不懂。” “是答。” “答?” “带着答而现身者。” “什么样的答?” “能回答‘汝为何人’这个提问的答案。” “就是刚才你的提问对吧?” “没错。” “我,和我,曾看过那拥有狮子头,身体被蛇缠绕的人。” “哦。” “那是一幅画。刚才你的提问,也写在那幅画中。” “你在哪儿看到的?” “在下面。”阿湿波说。 他简短地向阿私陀说明先前在下面发生过的事。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是吧……”阿私陀低语。 “你认织他?” “不,我不认识阿尔哈玛德这个人。伹我知道螺旋师。” “那是什么?” “在狮子宫奥永(注3)找寻此问题解答的人。不透过命运,而是透过智慧来找寻此问题解答的婆罗门,是为螺旋师。” “狮子宫?” “只要到上面去,你就会明白。如果是命运引导你来,你日后应该会立于奥永才对。” “我吗?” “没错。为了回答那个问题。” 螺旋师阿尔哈玛德,答得出这个问即是答的问题,但终究还是答不出另一个问…… 阿湿波想起阿尔哈玛德临死前说的这句话。 “阿尔哈玛德会说过‘问即是答’。” “好像是吧。” “不过,是什么样的答呢?” “不清楚。”阿私陀说。“虽然不清楚,但我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 “这个问拥有双重构造。” “双重构造?” “有另一个同样含意的问。拥有同样的答室——”阿私陀说。 “什么样的答案?” “那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只要进入狮子宫,自然就能知道那个问。或许某个螺旋师知道也说不定。” “你为什么知道这个问?” “因为它就描绘在奥永的入口。关于另一个问,则是得进入内部才知道。” “你进不去吗?” “嗯,以我的力量进不去。” “可是,你一诵念那个问,野兽就纷纷逃散…… “它们也知道画在奥永入口处的画及问。因为它们也是为了回答那个问,一路攀登到这里。” 说到这里,阿私陀的脸突然有一半崩解。 “阿私陀……”阿湿波说。 “看来,时候就快到了,我非走不可了。”阿私陀低声说道。 “去哪里?” “赡部洲的雪山……” 阿私陀以充满悲伤和忧愁的眼神望着阿湿波。 “好不容易才见到你,却……” “用不着悲伤,阿伽陀。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是什么样,但我会在上面遇过一名眼神更哀伤的老人。” “老人?” “是一名螺旋师。名字应该叫乌尔嘉。” “哀伤的眼神是吗……” “没错。那位乌尔嘉一样也答不出狮子宫的那个问。他会和我聊过一阵。” “和你聊过?” “嗯。” 阿私陀颔首,他的模样再度开始崩解。 崩解的模样,又缓缓恢复原状。 “时候快到了……”阿私陀说。 他的脸部轮廓逐渐变得模糊淡薄。 “请等一下。”阿湿波说。 “还有什么事吗?拥有命运的阿伽陀。” “在你离开这里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阿湿波说。 注1〔编注〕日本计算面积的单位,一张榻榻米为一叠,约半坪大。 注2〔编注〕佛教认为在须弥山外的咸海四方有四大部洲,各有人居,四大部洲又称四天下。四大部洲包括东胜神洲、南赡部洲、西牛货洲和北俱卢洲。东胜神洲(Purvavideha)又译东毗提诃、东弗婆提等,因其地人身形殊胜而得名。其地形如半月,其人面也近半月,定寿二五〇岁。南赡部洲(Jambudvipa)又译南赡浮提、阎浮提,以名为阎浮(jambu)的树林或水果得名。此洲即地球人类所居之地,其北广南狭,三边量等,人面形也与之相似,寿量不定,随劫增减,从十岁至八万四千岁。西牛货洲(Aparagodaniya)又译西瞿尼耶,以其地贸易多以牛为货而得名。其形圆如满月,人面也是圆形,定寿五百岁。北俱卢洲(Uttarakuru)又译北郁单越,意译“胜处”,于四大部洲中国土最胜而得名。其地方形,人面也是方形,定寿一千岁。四大部洲中,南赡部洲比其他三洲欲望都强,是佛陀所生之地,要想成佛只能来此洲登金刚座修行。 注3〔编注〕Aeon,典出自诺斯底主义(Gnosticism,或称灵知派、灵智派,西元二至五世纪盛行于罗马帝国及其周边地区)的高灵,在灵的领域祂们才是真正的神,且呈复数存在于名为Pleroma的超永远世界,男性Aeon与女性Aeon成对以“两性兼有”的状态存在。罗马帝国时期有狮头人(男)身,全身被蛇缠绕的神像,被认为是诺斯底主义的Aeon拟人化神像。本书中常以“奥永”作“狮子宫”的代称。 螺旋问答 问 对时间的最小与最大提问。 答 时间的最小是刹那。最大是劫。 问 刹那为何? 答 刹那是所谓“存在”的最小空间,也是所谓“现在”的长度。一极微中有一刹那,一刹那中有一极微,此外,一刹那的背后,所有宇宙皆可存在。宇宙存在所需的最小且充分的空间,就是刹那。此外,存在于此宇宙的所有时间,皆可收纳于一个极微中。要收纳所有时间所需的最小且充分的空间,即是极微。存在于宇宙间的极微数量与刹那数量相同。刹那与极微是同样存在的表与里。 问 再问,刹那为何? 答 创造所需最小且充分的空间,即为刹那。 问 再问,刹那为何? 答 有个细发女的譬喻。有名女子,她的长发纤细无比,就算把她所有头发绑成一束,还是比一根蜘蛛丝还细。人们收集她的头发,捆成手臂般粗细,摆在树墩上,由一名男子握着一把削铁如泥的青龙刀,一刀将它斩断。这时,刀刃最先碰触的第一根头发被切断的时间中,存在着许多刹那,无法胜敷。 问 劫为何? 答 劫是最小的无限。构成无限的最小单位为劫,同时,和无限同样大的东西,即是劫。 问 再问,劫为何? 答 有个芥子劫(注1)的譬喻。这里有个单边一百由旬(注2)长的方形容器。将它装满罂粟种子,直到满至容器边缘为止。每千年一次,会有一只鸟从天而降,从容器中叼走一粒罂粟种子。就算那容器里的罂粟子全没了,一个劫也还没结束。 问 再问,劫为何? 答 有个磐石劫(注3)的譬喻。有个单边长一百由旬的方形岩石,位于泉水边。每千年一次,仙女会从天而降,在泉水中沐浴。每千年一次,仙女会将脱下的羽衣放在岩石上,沐浴后,再穿上羽衣,回归天界。这时,那比羽毛和少女的呼吸还轻柔的羽衣轻轻拂过岩石,借由这个动作一再反复,等到岩石全部被磨平,一个劫也仍未结束。 问 再针对刹那与劫提问。 答 相邻的两个刹那间的距离,相当于名为演化的螺旋单位之飞跃中最小者。所谓的劫,是名为演化的螺旋,在抵达名为涅盘的状态前之时间长度。一个宇宙存在,到其存在结束为止的这段时间,即是劫。 问 涅盘为何? 答 螺旋能抵达的极致状态即为涅盘。虽处于螺旋一方的极致,但它相当于螺旋全体。 问 再问,涅盘为何? 答 是时间,又非时间。是空间,又非空间。此为涅盘。 问 再问,涅盘为何? 答 空间与时间均等相融者、成为同样状态者,此为涅盘。 问 再问,涅盘为何? 答 存在于所谓“涅盘”的空间与所谓“涅盘”的时间中的螺旋,其数量、大小、质均相同。涅盘是已完成的螺旋。涅盘是佛的住处。涅盘是佛存在所需的时间与空间。 问 再问。涅盘有可能热寂(注4)、能量消灭吗? 答 涅盘有可能热寂、能量消灭,同时那也可能是一个初生宇宙的诞生。 问 身为已完成之螺旋的涅盘,是佛吗? 答 问 再问。身为已完成之螺旋的涅盘,是佛吗? 答 出自《螺旋教典》卷二 问答篇 注1〔编注〕梵语sarsapopamakalpa。以芥子比喻劫期之悠长。又作芥城劫。如杂阿含经卷三十四、大智度论卷五等均载有此类譬喻。 注2〔译注〕梵语Yojana,是古代印度的长度单位。原来指公牛挂轭走一天的旅程。一般认为一由旬等于十三至十六公里。 注3〔编注〕梵语parvatopamakalpa,杂阿含经卷三十四有载。 注4〔译注〕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作为一个封闭系统,宇宙的熵(Entropy)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增加,由有序向无序,当宇宙的熵达到最大值时,宇宙中的其他有效能量已经全数转化为能,所有物质温度达到热平衡。这种状态称为热寂。 七之螺旋 根位之一 阿湿波走在郁郁苍苍的深邃森林中。 日本山毛榉林。 山毛榉林中不时掺杂着枫树。 抬头仰望,树梢在遥远的头顶上方。而在树梢之上,可看见蓝天。 巨树森林。 阿湿波不知道:到底要历经多漫长的岁月,才造就出这片森林。 森林底下,群树盘根错节。 底层的灌木,有时是赤竹(注1),有时是蕨类植物。不过,虽是蕨类,叶子不像在下面看到的那么大片和厚实。 而是高度及膝,呈现柔和的绿色。 在丛生的蕨类植物中,也有刚长出的嫩芽。幼小的绿色螺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本来随处可见的螺旋虫,已愈来愈少见。 他改为捕食小螺旋。 也就是蜗牛。 只要下过雨,就可以轻松找到。 蕨类植物的叶子背面、叶面上、树干、石头上,小螺旋俯拾皆是。 就算没下雨,只要到树根底部或翻开石头,便可发现静止不动的蜗牛螺旋。 有时他会烤来吃,有时则直接生吃。 情况好的话,有时能找到干木头生火,但生火较为费时。他通常直接生食。 要是看到赤竹,便挑选一些只要手指用力一压,便会挤出绿色汁液的初生嫩茎,直接啃食。 阿湿波的模样近乎全裸。但身上还是缠着一块像衣服的破布。 打着赤脚。 脚底变得又厚又硬。 就算踩到石头或树枝,也不觉得痛。 阿湿波以这双脚走过森林底部的地面。 森林底部无比柔软。 落叶和倒木,在森林底下层层叠叠。 上头长草,有时甚至会开花。 倒木上覆了厚厚一层青苔,包会有小小的蕈类从青苔中长出。 不知有多少植物层在自己脚下层曡。 在森林的尸体上,陆续有新的森林诞生。 包含森林和森林的尸体在内,这里犹如成为一个巨大的生物。 阿湿波走着走着,觉得自己很久以前似乎也会走在如此深邃的森林中。 走在林中,那遥远的记忆然苏醒,在脑中飘荡几秒后,倏又消失。 是在哪儿呢? 又是多久以前的事? 和记忆一同苏醒的,是那宛如置身蒸笼般的热气。 森林的植物沸腾交融般的气味。 当时似乎也像现在这样,感觉整座森林整体好似一个巨大的生物。 但那段记忆几欲忆起,最后却又不了了之。 心里感到既焦急,又不可思议。 不过,有个东西比这种感觉更为强烈,不断催促着他。 那就是往上走的冲动。 辛苦来到这里,还想更进一步往上走的欲望愈来愈高涨。这股憧憬比先前在下面时更为炽盛。 先前从下面仰望时,那道延伸到天空的地平线,深深烙印在他脑中一隅。一想到那一幕,他便几欲发狂。 尽管走在林中,但每次想到那幕光景,他便觉得自己仿佛吞下一把灼热的刀刃。 真痛苦。 业…… 他想起雪拉那柔软的肉体。 那肉体的触感无比痛苦。 然而,当他沿着森林底部的斜坡而上,嗅闻充斥林中的植物香气时,这股痛苦却神奇地抚慰了他。 只要踩在泥土上,底下便会升起一股浓浓的腐植土气味。 往昔有过生命的植物体液,如今渗进泥土中,被微生物和菌类分解,为了重新让新生命吸收而重生,就在这片腐植土之中。 阿湿波如此思忖。 我此刻既不是踩在失去生命的尸体上,也不是踩在新生的生命上。我所踩踏的,是生命的循环——亦即轮回。 他在行走时,不时会看见小白花。 模样似鹅掌草(注2)的花。 还有黄色的小花。 同时听见阵阵鸟啭。 森林上层的树梢满是鸟叫声。 还听见类似小星头啄木鸟(注3)的小鸟啄树干的声响。 鸟鸣声好似看不见的小石般,在头顶的树梢间穿梭。 走进赤竹丛中,突然闻到一股野兽的气味。 也许他一脚踩进了某条兽径。 阿湿波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怀有一股不可思议的同胞意识。 “这世界的万物,全是阿伽陀,不然过去也曾经是阿伽陀。” 他想起阿私陀说过的话。 大家全是同伴。 阿湿波如此思忖。 我也是阿伽陀,周遭的万物也是阿伽陀。 四周的树木、昆虫、花草,甚至是石头和水,也许都和我一样。 从那之后,不知道已往上走了多远—— 阿湿波心想。 与阿私陀告别之后…… 阿私陀就在阿湿波面前,形体慢慢崩解。 犹如挂在天际的彩虹,缓缓消失,就此融入空气中一般。 在阿私陀的身影完全消失前,阿湿波突然想到一件事,向他问道: “在你离开此处之前,请回答我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阿伽陀啊、‘缘’啊。想问什么,尽管问吧。”阿私陀说。 “是关于人的事。” “人?” “人可以得到幸福吗?” 阿湿波说完后,阿私陀微微摇了摇头。 “阿伽陀啊,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个不完整的提问。” “不完整!?” “那么,阿伽陀,我问你,花会不幸吗?” “——” “我是在问你,花会幸福吗?” 被阿私陀这一问,阿湿波顿时答不出话来。 “阿伽陀,原野上开的花,是幸福,还是不幸呢?”阿私陀进一步问道。 “我不知道。”阿湿波回答。 “没错,‘缘’,对现在的我来说,答案就是不知道。世上也存在着只有这种回答的问。不,甚至连不知道也答不出来,沉默才是其唯一回答的问,这世上也是有的。” “……” “阿伽陀啊,阿伽陀可能全都是询问者,所以阿伽陀都是找寻答案的问。不过阿伽陀,如果你想要正确的答案,就要问对问题。因为答案就包含在正确的提问中。真正正确的问,就是答。” “这么说来,写在奥永入口处的问:‘汝为何人’,答案就在其中吗?” “可能是吧。” “你的意思是,那是问与答相同的问,是吗?” “也许是吧。不过,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 “如果抵达奥永的阿伽陀,是拥有解答的问,就会像成熟的果实从树枝掉落般,在接受提问的瞬间从自己心中找到答案。那并不是能够透过知识获得的答案,恐怕是命运所赐。倘若你拥有这命运,你就能回答。” 打从一开始,阿私陀就已不能流畅地说话。 他是勉强保持即将消失的形体,以断断续续的话语告诉阿湿波的。 “渐渐地,我有了这样的想法。” “……” “也许这苏迷楼,像个巨大的胚胎——不,也许是像养育胚胎的子宫。” “子宫?” “创造出一个答、一个宇宙的巨大的问——不就是用来孕育巨大胚胎的子宫吗?”阿私陀说。 当时阿私陀的体形几乎已快要消失。 “阿伽陀啊,也许如来就拥有刚才那个提问的解答。” “你是说,关于‘原野上开的花是否幸福’的解答吗?” “正是。阿伽陀,也许你就是那个人。但此事没人知道。” “……” “阿伽陀,阿湿波,如果你就是那个人,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得到答案,希望你能将答案告诉我。” “我办得到吗?” “当然办得到。因为如来是超越时空的存在,而这座须弥山——苏迷楼也是一处超越时空的场所。当你得到答案时,你自己就会化身为答案,在‘缘’和‘业’的引导下,得以诞生在这个时空所期望的场所。” “我明白了,阿私陀。如果我能得到答案,我会告诉你。” “阿湿波,阿伽陀,那就在‘缘’与‘业’的引导下,改日再见了。”阿私陀说。 那是他最后说的话。 他以比彩虹消失还慢的速度,缓缓失去形体。 他消失后,现场只留下坚硬的鹦鹉螺化石。 “阿私陀……” 阿湿波轻声叫唤他的名字。 几小时后,阿湿波来到他最后与“业”分开的场所。 但已看不到“业”的踪影。 于是阿湿波再度独自往上走。 从那之后,不知过了多少日子。 阿湿波早已分不清。 只是不断在森林中往上走。 一面走,一面不断在脑中反刍他所知道的问。 “汝为何人?” 不管问再多遍,还是没有答案。 如果抵达上面的奥永,我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吗? 他感到不安。 业也很令他牵挂。 一想到雪拉,他便肉体发热,就此改变形体。 尽管如此,阿湿波还是不断往上走。 根位之二 蓝色明月高挂夜空。 那几欲渗入灵魂中的透明月光,从天际朝森林底部倾照。 半月—— 那是个上弦月。 静静地,清风徐徐。 头顶上的日本山毛榉树叶,因微风而宪奉低语。 数千—— 数万—— 数亿的叶子,满满地笼罩头顶。 玻璃质的蓝银色月光,透过叶间缝隙洒落。 醉人的植物气味。 深邃无边的森林。 阿湿波也没生火,就这么抱膝蹲坐在森林角落的大树根之间。 他一动也不动,屏气敛息,觉得自己就这么不知不觉化为森林的一部分。 很不可思议的感觉。 那是一种恐怖、熟悉,又带有一丝甜美陶醉的诱惑。 像这样蹲踞在森林底端,体内就突然兴起一股想望,想就此化为森林的一部分。 长在树根上的青苔,令他背后感到一股柔软的触感。 屁股底下有层层相叠的腐植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