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食上弦月的獅子-7

是惊人的巨大水蛭。  那是我在脑中描绘的画面。  潜伏在黑暗水中的大水蛭,从我胯下钻过。如果不是这样,那超乎想像的可怕东西又会是什么?  我人在水中,全身起鸡皮疙瘩。  那湿滑的东西可能马上会缠住我的身体,将我拖进水底。  我放声大叫,极力克制自己想用鱼叉刺向它背部的冲动。  不久,那巨大的水蛭和它出现的时候一样,缓缓朝水深处而去。  我泡在水中,全身直冒热汗。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水深及肩膀。  接着我发现自己一直闭着眼睛。  睁开眼睛后,反射着某物的潋灧水光映入我眼中。  开阔舒畅的和风吹向我的脸庞。  潮湿的植物香气甘甜地融进风中。  我抬起头。  蓝色的上弦月,在我头顶的夜空绽放光芒。  “我来到外面了吗?”我出声低语。  许久未听到自己的声音,感觉无比陌生。 如云之四  前方是一片黑压压的森林。  眼前的树木外形与之前看惯的鳞木不同,呈现出整座森林。当中似乎也掺杂着鳞木,但数量仅只一半。  在月光下,无法看清楚细部。  我走在深度只到脚踝的水上,朝森林而去。我想早点踩在没沾湿的土地上。  不久,我的双脚踩在冰凉的草地上。  脚掌传来微痒而又熟悉的触感。  仿佛一股新的力量,再度从脚掌渗进我虚脱无力的体内。  走了几步后,我倒卧在草地上。  仿佛身体就此沉入地面般。疲劳在我的手脚和腹中化为沉重的固态物体,将我的肉体压向地面,不让我起身。我并不想加以抵抗。我全身肌肉逐渐麻痹。  我趴在地上,脸转向一旁,一个白色的物体映入眼中。  就在前方不远的草中。  那里的土地微微隆起,上头长满了草。在那片草地里,有个微微从土中露出的白色物体。  我朝它以膝与肘匍匐前进。  我跪在地上,从土中掘出那白色物体。  是蛋。  大小足足有我二十个拳头那般大。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我把它放在草地上,盘腿坐下。要不是火种石弄湿,我实在很想马上生火将它烤来吃。但我现在已没体力收集枯枝,也没那个精力把火种石弄干。  生吃也无所谓。  我以鱼叉刺向那颗蛋。  蛋没破。只造成些许裂痕。  这时——  从蛋中发出一个细微的声响。  有某个东西从里头敲打着蛋壳。  我的心脏为之一缩。  我张开双脚,蹲身双手握好鱼叉。  那颗白色的蛋躺在草地上,沐浴着蓝色的月光。在它的裂缝中,有个东西在蠢动。  只听得啪嚓一声,蛋壳突然抬起。有个黝黑的东西一扭一扭地从蛋里爬出。  我会见过这个东西。  先前达孟要袭击我时,从我背后现身的那只模样像青蛙的生物,此刻就在我眼前。  GIE……  它发出叫声。  我紧握鱼叉的手,微微出汗。  我闯进怪兽的巢穴了。在它的父母出现前,我得赶快离开才行。  也许它的父母在这里产下它后,便让它自行生长,但它们也很可能就在这附近。鳄鱼就是这样。  我后腿数步后,转身背对它,奔向森林。这时,我脚下踢到某个东西,就此往前扑倒在前方草堆里。  SYAG……  我右后方的草丛中传来一阵令人发毛的声音。那里有个像小山般高高隆起的黝黑物体,正蠢蠢欲动。  SEEEEEE!  它站起身,喉咙发出剧烈的鸣响。  是长得像青蛙的那种生物。但体形比我当时看到的还要大上一圈,后腿更为发达。前额有个像角一般的突起。  我无法仔细确认。因为我一看到它,马上拔腿就跑。  我心想,只要逃进森林里,应该就能摆脱它。但因为我采取行动,那只巨兽发现了我。  GYEG!  传来脚重重踩踏草地的声音。  那声音马上朝我背后逼近。  地面转为泥泞。  湿泥缠住我的脚,但我仍全力奔驰。泥泞愈来愈深。待我回过神来,双膝已埋进泥中,动弹不得。但身体仍继续往下沉。感觉犹如被巨大的水蛭含住,从脚尖开始慢慢被吞噬。  我伸长手臂,死命在四周的草丛中探寻。碰到某个坚硬事物。  我紧紧抓住它。  身体就此停止下沉。  我抓到的是一根手腕粗的枯枝。因为它有相当的长度,化为一股阻力,支撑住我的身体。但如果体重全部加诸它上头,它恐怕会马上折断。  那只巨兽在身体一半陷入泥地时,便停止动作。想必它知道再继续前进就会无法动弹。身体愈是巨大沉重,愈是不利。  它那双突出的眼珠紧盯着我,在月光下炯炯生辉。  巨兽在附近徘徊了一会儿,频频打量我,接着突然像忘了我似的,就此转身离去。  看来,它的脑袋不好,无法持续思考同一件事。  巨兽在月光下离去,四周顿时阕静无声。  但我还是无法动弹。  我愈动,身体愈是往下沉。夹在腋下的枯枝承受了我的体重,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我提不起勇气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枯枝上。  这样的状况不知持续了多久。  我看到有个黝黑的东西在前方草丛中晃动。  我心脏为之紧缩。  草丛被拨向两旁,一只奇妙的生物探出鼻尖。  那是既像青蛙又像蜥蜴的生物。大小和一只大猫差不多。它扁平的嘴巴微张,侧着头朝我瞧。头部两侧突出的眼睛,全朝我的方向看来。口中有两排整齐的细牙。  如果我能行动自如,我或许会转头就跑。  我的脸和它的脸,几乎在同样的高度下对望。  与其说它那张脸让人觉得可怕,不如说让人觉得可爱。  它凝望我的双眼,似乎有话想说,给人一股知性感。  我心中感到恐惧,同时又有一种奇妙的熟悉感。好像曾在哪里看过同样的脸。  它突然张开嘴。  牙齿里有红黑色的舌头蠢动,从它口中传出嘶嘶的气息。  那气息声确实化为语言,传进我耳中。  “终于见到你了……”  虽然不大流畅,但它说的确实是人话。尽管不大流畅,但又和幼儿说话不一样。它的声音中充满高度知性。是因为嘴巴和舌头的构造与人不同,听起来才会有这种感觉。  它微微一笑。  那确实是微笑。  “你是我的缘。”它低声道。  “什么?”我脑中一片混乱,如此低语道。  “我是业。”它说完后,又是莞尔一笑。  在它的微笑上方,有一道上弦月。  注1〔编注〕Lepidodendron,石松类中已绝灭的鳞木目(Lepidodendrales)最有代表性一属,出现于石炭二叠纪,乔木状,与封印木和芦木共同在热带沼泽地区繁殖,形成森林。  注2〔编注〕Amanita muscaria,又称毒蝇鹅膏菌、蛤蟆菌,日文名“红天狗茸”,是一种含有神经性毒害的担子菌门真菌,非常典型的毒菇,其幻觉毒素“蝇蕈素”(muscimol)被用作引起幻觉和感受灵魂出窍的药物。美国业余行为真菌学家罗伯特,高登·华生曾提出:毒蝇伞事实上是在《吠陀经》中提到的苏摩酒。  注3〔编注〕Equisetum hyemale L.,又名矬草、节骨草,木贼科(Equisetaceae)植物。  注4〔编注〕Lycopodium clavatum L.,日文名“日阴鬘”,石松科(Lycopodiaceae)多年生草本植物。  注5〔编注〕幽灵茸学名Monotropa uniflora L.,中文名“单花锡杖花”,幽灵茸为日文名,鍚杖花属(Monotropa);水晶兰学名Monotropastrum humile,日文名“银竜草”,拟水晶兰属(Monotropastrum)。此二属目前被许多学者归类在杜鹃科(Ericaceae)的锡杖花亚科(Montropideae),为缺乏叶绿素的外寄生植物。幽灵茸因跟水晶兰很像,在日文中又名“银竜草拟”。  螺旋论考  “蛇”  “女”  “进化”  如果要选择最适合这三者的共通象征,到底什么最适当呢?  只要回溯各民族的古代神话、宗教,以及包含科学在内之神秘思想的系谱,应该就会在脑中浮现几个单词。只要在前述三者中再加进“长生不老”一词,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螺旋——这样回答当然没错。不论是蛇、女人、进化,还是长生不老,都带有浓厚的螺旋要素。不过,若说是螺旋,则又过于清楚掌握其本质。  那么,什么才适当呢?  那就是“月”。  蛇是螺旋。  许多宗教以及神秘思想家,有时会将蛇盘绕成的螺旋描绘成神圣的、有时是魔性的象征。两只蛇缠绕在生命树上的双螺旋,常见于宗教书籍和神秘思想的书籍中。  在霍尔拜因(注1)的图画中,双手紧握的一根手杖缠绕着两条蛇,是代表自然的两股能量——水银与硫黄的象征。  对于这两股力量,链金术士尼古拉·弗拉梅尔(注2)在《关于象征图形》(注3)中做了以下的陈述:    这两股力量化为两条蛇,缠绕在墨丘利(注4)的蛇杖(Caduceus)上。透过这两条蛇的能量,墨丘利发挥巨大的力量,能随心所欲地变身……只要无法控制大自然,这两股力量的对立就会在充满破坏性、带有剧毒的状态下出现。  蛇象征着内潜于自然中的力量,蛇所描绘的螺旋即是“时间”。蛇的螺旋是永远的象征。链金术士以咬住自己尾巴的衔尾蛇(Ouroboros)作为永恒循环时间的象征。  至于蛇与月,同时也是长生不老的象征。  古人以天空中反复圆缺的月亮,以及地上一再脱皮的蛇,当作是不死与重生的永久运作体。  涅夫斯基(注5)在他的著作《月与不死》中,将蛇与月亮写成重生与长生不死的象征。  涅夫斯基在这本书中提到宫古岛流传的传说〈阿加利亚沙伽玛〉如下的故事:    月亮与太阳想赐给人类永远的美丽与生命,因而派遣阿加利亚沙伽玛下凡。    阿加利亚沙伽玛从天界扛了两个水桶来到人间。两个桶中装有月亮与太阳所给    阿加利亚沙伽玛奉命向人类洒年轻水,向蛇洒死水。    但来到人间的阿加利亚沙伽玛,因历经漫长的旅途而感到疲惫,就在他休息时,蛇趁机出现,淋上原本理应洒向人类的年轻水。    阿加利亚沙伽玛大伤脑筋,不得已,只好将剩下的死水洒向人类。    阿加利亚沙伽玛将事情搞砸,只好永远扛着水桶站在月亮上,当作惩罚。    就这样,人类得面对死亡,蛇则是一再脱皮,永生不死——  ——故事就是这样。  女人是螺旋。  举例来说,如果将人类当作时间轴中的连续物,女人就可看作是呈袋子状的早性连续体。  倘若以子宫的功能来看待女人,女人便是会生孩子的袋子。袋子生下袋子,而袋子又接着生袋子。  男人则不是连续体,而是袋子的附属物。  换言之,若以时间轴来看人类,可看作是以无数个肉袋(女人)串连成的螺旋。算是一种衔尾蛇。  女人——亦即女人的本质、作为袋子的子富,则是受月亮支配。因月亮而有经血、怀孕、产子。  被月亮支配的螺旋,即为女人。  附带一提,十七世纪玻默(注6)弟子吉希特(注7)在《实践的神智学》(Theosophica Practica)一书中,用人体各个部位来代表“自然车轮”的宇宙涡漩。并将象征宇宙涡漩的七个天体,套用在七个代表人体能量的脉轮上。据图所示,月亮在下腹部的位置,也就是说,男人位于生殖器上方,女人则是位于子宫的部位。  还有更进一步用人类的肉体来象征宇宙构造,所描绘成的宇宙神世间原人图(注8),至今仍流传于印度。而位于宇宙中心,亦即子宫部位的,则是名为须弥山的宇宙山。  耶拿大学动物学教授恩斯特·海克尔博士(Ernst Haeckel,1834-1919),于一八七四年发表了一项法则:“重演律”(law of recapitulation)(注9)。  此学说的内容为“个体发生是系统发生的反复”。  以人类来说,人类的胎儿是在母亲的子宫内,从胚胎的状态依循着以往人类的演化历史而成长,然后诞生。  人类在母亲子宫内成长的过程中,会像鱼一样长出鳃,像野兽一样形成尾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而这种性状,会随着胎儿在子宫内成长而自然消失,胎儿最后会以人的形态诞生在世上。  换句话说,人……不,生物是在子宫内经历过演化后才诞生的。  演化是螺旋。  以构造来说,就如同女人创造出的螺旋,但女人创造的螺旋,是将一个袋子当作一个锁链,相对于此,演化的螺旋则是将同性质的袋子相连接的一个区段,当作一个锁链。  掌管演化的遗传基因构造,是双螺旋。  而演化也和月亮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因为月亮所造成的潮汐,海中生物被留在陆地上,演化成陆地生物——此一说法极具说服力。也有些神秘学的学者主张是月亮的灵光力促成演化的。  至少,绝不能将那些流传全国,说是因为月亮的灵光力而造成疯狂失控(lunatic)变身(演化)的故事——例如狼人传说等,视若无睹。  月亮也是螺旋。  月亮是会自转与公转的螺旋,同时也是太阳系与银河系这些更巨大螺旋的一部分。就算从其他视点来看,称呼月亮为螺旋,也有其相当的根据。  朔望一再反复,月亮的阴阳圆缺,也算是一种螺旋。  叶慈(注10)甚至连人类的存在,都想用月亮的圆缺来加以表现。  据《灵视》(A Vision)所述,叶慈想用“宿命性的”与“意志性的”这两种对立的意志组合,来表现人类的各种“存在形态”。叶慈将它画成两个三角形的组合。  左侧为意志的三角形,右侧为宿命的三角形。最左侧是只靠意志行动的人,最右侧是只靠宿命行动的人。据叶慈的说法,两者都很极端,是不好的人类生存形态。在连接A与B的线上,不偏倚其中一方,才是人类生存最平衡的形态。  叶慈天才之处,在于他将自己创造出的图形直接转化为月之圆缺的二十八面(28 Phases of the Moon),让它更具象征性。这就是叶慈的“大轮”(注11)。  若以一个图形来呈现这月亮的二十八面,就像图六这般。  理想的人类存在形态,是位在二十二相与八相连接线上的中道。以月相来说,完全的上弦半月,才是叶慈所说理想人类的生存形态。  此种平衡状态,与中国阴阳道的两仪观念中,用来表示阴阳力学平衡状态的图形是相通的。  该图形如图七。  两个漩涡、阴阳的螺旋,创造出双螺旋。  不用举伊甸园里诱惑夏娃偷尝禁果的蛇为例,也知道蛇和女人与人类历史有莫大的关系。  还有月亮……  据推测,早在冰河期的采集狩猎民族之间,就已经有将月亮、女人、蛇结合,加以象征化的想法。  到处都有历史证物出土,可以证实这个观点。  从西伯利亚伊尔库次克的奥瑞纳文化拄遗迹中,挖掘出十一个维纳斯(女)像,同时发现猛玛象的象牙板上有一面刻有以S形相连,反向缠绕的两个涡漩花纹。这块象牙板的另一面刻有三条蛇。  C.亨兹认为这种形状的涡漩花纹从史前时代就广泛为人们所使用,被当作呈现月亮盈缺的象征。    出自《螺旋教典》卷六 论考篇  注1〔译注〕Hans Holbein the Younger(1497-1543),德国画家,最擅长油画和版画,欧洲北方文艺复兴时代的艺术家。  注2〔编注〕Nicolas Flamel(ca1330-1418),法国瓦卢瓦王朝炼金术士,因对炼金术界传奇物质“贤者之石”的研究闻名。  注3〔编注〕Livres des figures hyaroglyphiques,又译为《象形符号之书》。  注4〔译注〕Mercurius,也是希腊神话中的Hermes,是罗马神话中为众神传递信息的使者。  注5〔编注〕Nikolai Aleksandrovich Nevsky(1892-1937),俄国东洋言语学者、东洋学者、民俗学者。曾在当时的日本小樽高商担任俄语老师,是第一个关心日本宫古文化的外国人。的两种水。一桶装的是年轻水,一桶装的是死水。只要洒上年轻水,就能获得长命,洒上死水,人就非死不可。  注6〔译注〕Jakob Bohme(ca1575-1624),德国神秘学者。  注7〔译注〕Johann Georg Gichtel(1638-1710),德国神秘主义者。  注8〔编注〕loka purusa,loka为“世间”,purusa为“原人”。  注9〔编注〕重演(Recapitulation),指动物在个体发育过程中,依次出现其系统发育各阶段的某些性状特征之现象。海克尔即依此现象概括出重演律。  注10〔编注〕William Butler Yeats(1865-1939),爱尔兰诗人、剧作家,神秘主义者。  注11〔编注〕The Great Wheel,也是《灵视》第一篇。  注12〔编注〕Aurignacian,约在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  五之螺旋 形位之一  “希望我救你对吧?”  那生物——业,如此说道。  我在泥泞中挪动身躯,想将身子往后移,以此代替点头。但我身体没往后移,反倒是更往下沉进泥中。  “嘶嘶嘶。”  那只生物口中发出湿濡的摩擦声。  声音中带有一点伤脑筋和责备的意味。但它的表情没多大变化。刚才看起来像微笑的嘴角,现在则是没表情地紧闭着。  “救我?……”  我脑中一片混乱,如此低语道。  “没错。”  “你到底是……”  “我是业啊,缘。刚才不是说了吗?”  “缘?”  “那是你。”  “我是缘?”  隔了一会儿,那生物生硬地点了点头。  就像个幼儿般,一面回想大人教它的点头动作,一面做动作。  “没错,你是我的缘。”  “你是业,我是缘?”  那是存在于我记忆中的话语。  在我记忆中,缘是“因缘”,业是“果业”。  “你是指因缘和果业吗?”  “太复杂的事我不懂。重要的是,你不想要我救你吗?”  “你要救我?”  “因为你是我的缘。”  “你要怎么救我?”我紧抓着枯枝说道。  就算这个自称是业的生物有意救我,但它要如何救我呢?业看起来不像有足够的力气拉我离开泥淖。  就算业能在泥淖上行走,但只要它支撑我的体重,一样会掉进泥淖中。  “你等着。”  业转身背对我。  它的脚发出湿泥的啪答声,就此消失在森林中。  隔了一会儿它才返回,口里叼着一根比我现在紧抓的枯枝还小的树枝。  来到我身旁后,业将树枝放在我伸手构得到的地方。接着又走进森林中。  当它再次现身时,嘴里叼着和刚才同样大小的树枝。  我这才明白它的用意。  只有几根树枝无法把我的重量支撑在泥淖上,但如果一次有几十根,就另当别论了。  不久,我身旁已集满许多树枝。  我用全身力气紧紧抓住十几根树枝,好不容易才一身泥泞地从泥沼中爬出。  我爬着来到坚硬的土地上时,已完全不想再动弹。 形位之二  “太好了。”业说道。  我维持爬上地面时的姿势,俯卧在地,下巴撑在手肘上不住喘息,抬头坚向它。  业的脸就近在眼前。  虽然它的模样比远看时更为怪异,但我现在已不在意。  “多亏你,我才捡回一命。”  “因为你是我的缘啊。”业又说了一次和刚才同样的话。  “我还是不大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的缘和业是……”  “是有人教我的。”  “有人教你的?谁啊?”  “是阿私陀(注1)。”  “阿私陀?”  “独觉仙人阿私陀。阿私陀还教我说话。”  “独觉仙人?”  “他自己是这样说的。他能使用幻力。在我遭螺旋虫攻击时,阿私陀救了我。阿私陀能用幻力驱赶螺旋虫。”  “那位阿私陀说我是缘是吗?”  “没错。”  “为什么我是你的缘?”  我双手撑地起身,原地盘腿而坐。  “阿私陀是这样说的。和我见面时,他告诉我,你是业。业各自拥有自己的缘。你是素质优异的业,所以只要遇见素质优异的缘,应该就能到上面去。”  “……”  “你带有多陀阿伽陀(注2)的因。”  “多陀阿伽陀?是多陀·阿伽陀吗?”  我曾聼雪拉提过,阿伽陀是“到来者”的意思。  来自海里的,全是阿伽陀。所以雪拉以前也会说我是阿伽陀。  “多陀阿伽陀意思是如此来者,也就是如来。”业说。  “如来?”  我胸中隐隐作疼。  “我并不是今晚第一次和你见面。今晚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二次?”  我注视着眼前这个奇妙生物的脸。  月光朝它脸上洒落宛如置身暗蓝水底般的光芒。  “那天晚上,我们不是在海边见过面吗?”  “……”  “记得这道伤吗?”  业将它趾间长有蹼的左后脚伸向我面前。大腿根部的表皮有一处撕裂伤。  “是那天晚上,被那女人的鱼叉刺伤的。”业说。  蓦地,有个画面从我脑中掠过。  我想起我来到苏迷楼后,在一开始醒来的海岸,会见过一只来鱼。从幽暗的大海爬上岸的那只来鱼,不可思议地望着我,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那时候雪拉赶来,突然以手中的鱼叉掷向那只来鱼。  “你就是当时那只来鱼吗?”  “没错。”业点了点头。  它长在头部两侧的大眼,凝视着我。  那张脸看起来很不可思议,表情若有似无。给人一种知性之感。它脸上还依稀残留那天晚上我在海岸边看见的那只来鱼的神态。  但它此刻的体形与当时相比,变化极大。来鱼的背鳍和宛如甲胄的鳞片已消失无踪。  如今站在我面前的,怎么看都不像是鱼,反倒像是蜥蜴或青蛙。  可以称之为来蛙了。  “你的模样和当时不一样。”  “因为我脱皮了。”  “脱皮?”  “每次脱皮,模样就会改变。脱皮很舒服,我想一直脱皮下去。你没脱皮过吗?”  业抖动了一下身体。  “没有。”我说。  “来鱼都会脱皮。一面脱皮,一面往上爬。如果不脱皮的话,阿伽陀将不再是阿伽陀。这是阿私陀说的。”  “你为什么想到上面去?”  “不管是什么样的阿伽陀,都会到上面去。会往上面走,才是阿伽陀。”  “这样还是没解释清楚。我想问的是,为什么阿伽陀都想到上面去?”  “为了脱皮。”业毫不假思索地应道。  “不论来鱼、来虫、来草,全都是‘到来者’——也就是阿伽陀对吧?每个阿伽陀都是为了脱皮而往上走吗?”  “是的。”  “不往上走,就没办法脱皮吗?”  “没错——不……”  说完后,业把头侧向一边。  “我认为应该是这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还没试过没到上面去是否也能脱皮。”  “你不想试试看吗?”  “不想。不过话说回来,你这种想法还真是不可思议。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  “来鱼在脱皮后,都能像你这样开口说话吗?”  “这我不清楚。之前我遇见的来鱼,全都不会说话。我认为,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我这样的资质。阿私陀说,拥有我这种资质的来鱼相当罕见。”  “又是阿私陀。”  “阿私陀无所不知。阿私陀还告诉过我,业和缘是同样的东西。”  “业和缘是同样的东西?”  “阿私陀说,生存于世上的万物,一切有情生命,皆是业。”  “哦。”  “所以你也是业。”  “我是缘,你是业,不是吗?”  “你这个业,对我来说,同时也是绿。而我对你来说,也会是缘。这很复杂,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好像明白……”  “你果然有资质。好在我会经向阿私陀提过你的事。”  “提过我的事?”  “就是我从海里上岸时遇见你的事。不知为何,当时,我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就像遇见另一个自己……我这样对阿私陀说,结果阿私陀告诉我,那就是我的缘。”  业定睛望着我,缓缓移步向前。  “阿私陀还说,每个业都有自己专属的缘。而每个缘也都有自己专属的业。你是特别的业,所以你专属的缘一定也很特别。”  我努力回想自己第一次遇见业时,是什么样的感觉。当然觉得有点可怕,但似乎不全然是这样。  “那位独觉仙人阿私陀,没和你一起吗?”  “阿私陀回到上面去了。当时他说自己差不多该为回去做准备了。”  “阿私陀是属于上面的人吗?”  “他现在好像住在比这里更上面的地方,不过他真正的住处似乎是其他地方。他应该就是要回到那里去。”  “……”  “我是在月亮还很细的时候和他道别的。道别时,阿私陀对我说,如果我在海边遇到的缘,真的是我专属的缘,那日后总有一天会再见面。缘就是这样。结果我就这样再次与你重逢。所以你是我的缘。第一次见面时,之所以会有一种熟悉感,也就因为你是我的缘。”  “缘,是吧……”我在口中重复这句话。  感觉真是神奇。  这只模样古怪,活像蜥蜴的奇妙生物,突然让人觉得可爱了起来。  “阿私陀想见你。”  “见我?”  “他说如果我能顺利遇见你,要我带你一起去螺旋庵。假使来得及的话,他想见过你之后再回去……”  “你知道螺旋庵在哪里吗?”  “不知道。在上面的某处。”  “你没问他在哪里吗?”  “就算问也没用啊。阿私陀说,如果会见面,自然就见得到。这就是……”  “就是缘对吧?”  “没错。”  业摇头晃脑地朝我靠过来。  它左右两侧的大眼仰望着我。眼中的瞳孔就像鳄鱼和猫一样,呈纵长的新月形。湿滑的表面映照着头顶的上弦月。  “我可以摸你吗?”业战战兢兢地以生硬的口吻说道。  “可以啊。”我颔首。  业的右前脚缓缓抬起。它的趾尖长有利爪。指间的蹼还沾有湿泥。  它把前脚放在我同样沾满泥巴的膝盖上。  一股温热之物,意想不到地从我们接触的部位钻进我体内。我也有某个东西缓缓流进它体内。  我静静感觉彼此那流进流出的触感——恐怕它也是。  我和它之间就此产生一股名为友情的奇妙情感。  同时有种非常熟悉的感觉渗入我身体里。  蓦然间,我胸中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的痛楚。  一种痛苦的、温热的,害怕去碰触的伤……  “你也要到上面去对吧?”业说。  “嗯。”我低语道。  “我们一起走吧。”业低声道。  我颔首,将它摆在我膝上的前脚置于掌中。  掌中传来一股真实而冰凉的触感。  ——天则?  ——A Bao A Qu?  我仿佛听见我内心一隅低语的声音。 形位之三  针叶林无边无尽。  树干长得像日本冷杉和南日本铁杉(注3),叶子却一点也不像。乍看像是日本落叶松(注4)。但它的叶子比日本落叶松还粗大,枝头上的叶量也比较少。  森林里大半是这种树。  我们不时会遇见像日本柳杉(注5)的树丛,以及不知名的树丛。  树下的花草种类,远比先前的鳞木森林来得多。甚至有植物会绽放小红花。  和业一起登山至今,已过了七天。  一路上看到不少节肢动物和蜥蜴之类的小动物。  也有在空中飞翔,朝鲜花聚集的昆虫。  业看到什么都吃。从头部吞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我在跌落地下水道时,便遗失了生火道具,所以现在和业一样,抓到猎物就生吃。我以鱼叉刺杀体形不大的蜥蜴,剥去它们的外皮,啃食粉红色的生肉。  现在我几乎都不在乎这些事了。  真正令我挂心的,是雪拉和达孟。  不知道他们两人后来怎样了。  是被野兽吃了,还是在前往上面的途中?  我不得而知。  也许他们已经回下面去了也说不定。  我凝望自己内里的火焰。  那是暗色的嫉妒阴火。就像我之前对雪拉那样,如今她的胴体正与达孟那健壮的身躯交缠,那幕景象浮现我脑中。  相互纠缠的兄妹。  我甚至觉得那幕画面远比我和雪拉更为相配。我迈步前行,想忘了那幅画面。  话说回来,竟然有这种山。  从开始攀登至今,已过了几天呢?应该有数十天……至少也将近有两个月之久。  持续攀登了两个月,却还是没能抵达山顶。世上有这种山吗?在我的记忆里,只要往上攀登一千公尺,气温应该就会降低六度才对。  但这里的气温和刚开始攀登时几乎没什么不同。  不,应该说我想将记忆中高山的规格套用在苏迷楼上,但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拉拉杂杂的念头时隐时现。  之前一直陪在我身旁的,雪拉的肉体,此刻不在身边,感觉有点奇妙。雪拉肉体的触感突然重现。那肉体的记忆中,不时掺杂着不像是雪拉的触感。那是遥远的、如梦般的记忆。然而,那片断琐碎的印象却牢记脑中,十分鲜明。只是我无法分辨哪里不同。  我一面攀登,一面向业说明过去发生的事。  业却显得兴趣缺缺。它只对往上攀登和脱皮感兴趣。  我向它询问海里的情形。  我想知道它是如何在海中诞生,又是如何长大。  业只记得自己被温暖的潮水包覆,漫无目的地飘浮。至于何时诞生,如何开始,它完全没半点记忆。  只残留些许反复脱皮的甜美记忆。  当它意识到时,自己正和许多同伴一起在海潮中一再往上游。它是同伴,同伴是它。它是同伴的全体,同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  ——而就在某天,它突然学会“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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吞食上弦月的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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