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从高度及腰的蕨类植物摘取螺旋时,雪拉突然从背后向我问道。 不只是雪拉,之前他们也多次问过我这个问题。 我无法回答。 “我不知道。” 我挺起身,转而面向雪拉。 雪拉这么问我,是快乐时光即将开始的暗号。 “是从上面来的吗?”雪拉问。 “上面?”我说。 “苏迷楼的上面……” 雪拉那红褐色的双眸,望向延伸至遥远苍穹的天之地平线。 这座草原是一整片大得难以置信的斜坡。斜坡中途转为一座森林。 森林一路从山脚往山麓延伸,在上面融入青翠的山色中。由于这座森林和高山的规模过于庞大,所以看起来就像苔藓一般。 森林从途中融入一片翠绿中,已无从分辨是森林还是山的斜面。 就连森林颜色交融的地方,从整座山的斜面来看,位置也不算有多高。 雪拉仰望那座山,长发在满含海潮气息的海风吹拂下摇曳,摩娑着她的前额。 她双眸中带有极度憧憬的目光。 “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 雪拉视线移回我身上,如此低语。 “……以前也是从那座山上来的。” 据说山上住着许多人。达孟和雪拉都出生于这块土地,之前没看过家人以外的人。 我停止摘采蕨类嫩芽的动作,放下手中的竹篓。螺旋状的蕨类嫩芽,几乎已装满这个小竹篓。这些螺旋是今晚的食物。 “你会经想爬上山去对吧?”我问。 “是啊。”雪拉应道,低下头。 “可是被阿尔哈玛德带了回来,狠狠骂了我一顿。” 雪拉抬起右脚,让我看她的趾甲。五根趾甲全都扭曲变形得十分难看。 “这是当时阿尔哈玛德做的。用鱼叉将我的趾甲刨下。”雪拉淡淡说道。 “你父亲竟然做这种事?” “是啊。” “太狠了吧。” “阿尔哈玛德好像很恨‘上面’的人。” “……” “上面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向来几乎绝口不提,但我知道,他很讨厌谈到上面的事。” 我颔首。 我想到一件事。 打从第一次见面时,阿尔哈玛德对我的态度就很不友善。我还记得在进行“仪式”前,他们还因为我的事起争执。就连“仪式”结束的隔天早上,他还在为那件事争吵。 但身为父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面对一个突如其来、来路不明的闯入者,当天晚上就把女儿嫁给对方,这种想法实在太怪异了。但优哩婆湿和雪拉似乎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对。雪拉甚至看起来很高兴。 就连床笫之事,也表现得很露骨。 以前我会问过雪拉,为什么要和我结婚。 “为了留种啊。” 当时雪拉很干脆地应道。 “留种?” “阿尔哈玛德和优哩婆湿都说,同样的血统很不好。” 雪拉应道。当时的对话就到此结束,但如果阿尔哈玛德憎恨上面的人,那么,他对我态度不友善,似乎不单只是因为我是个外来客。 “阿尔哈玛德可能当我是从上面来的吧?” “不单是他。优哩婆湿和达孟也都这么认为。” “可是……” “如果不是,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不记得此事。 “我不认为你说谎。你是从上面来的。阿湿波。只是你想不起来罢了。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吧。虽然我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但你只是失去记忆而已。” 我本能觉得不是这么回事。 但眼下我除了不置可否地点头外,别无他法。 “就算你来自上面,我和优哩婆湿也不在乎。达孟也是,只不过他的想法和我们不大一样……” “达孟好像很讨厌我。” “是啊。不过,达孟在意的是‘你的出现’,而不是‘你从上面来’这事。” “这话怎么说?” “这里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人。如果你没来,我可能就要留达孟的种了。就算不是现在,日后早晚也得这么做。达孟很渴望女人。”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因为在这里,几乎没有关于道德或禁忌的相关知识。 然而,“妹妹留下哥哥的种”这句话听在我耳里,却令我全身寒毛倒竖,体内黑暗的血液翻涌。 “之前我都是用手帮他解决需求,但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就再也没做过了。” “你母亲知道吗?” “优哩婆湿吗?她好像知道我都会用手帮达孟解决。但阿尔哈玛德好像就不知道了。优哩婆湿也很在意达孟的事,所以才会急着举行‘仪式’……” 之前我与雪拉独处时,多次感到有凶恶的视线在背后紧盯着我。当我察觉有人而回头时,一定都会与达孟那充满憎恨的目光对个正着。 现在我终于明白原因了。 “阿湿波。” 雪拉改变话题。 “你知道阿湿波这个名字的意思吗?” “不知道。” 我摇头。 “告诉你吧。阿湿波的意思是双。” “双?” “还记得帮你取名字的时间吗?” “记得啊。是早上。” “没错。不过,你记得那天早上,我一直望着你的脸吗?” 我颔首。 那天早上我先醒来,朝我凌乱的记忆中搜寻时,会几何时在我之后醒来的雪拉,从上方注视着我的脸。 “当时你的脸和眼神,都露出就像有两个人在里头轮流交替般的样子。仿佛你体内同时住着两个人似的。” 当我听闻此言,一时感到脑中微微晕眩。 凝滑之二 往天际延伸的蓝色地平线。 位于远方的苏迷楼山顶—— 我望着那看不见的山顶,发现自己怀有一份令胸口紧缩的憧憬。不,那是更胜憧憬的情绪,有只恶魔栖宿在我心里。 我在小屋前一面支解螺旋虫,一面望向天空,重重地叹息。 雪拉剖开螺旋的硬壳,不时以不安的眼神偷瞄我。 从刚才便听到阿尔哈玛德与达孟的声音。他们两人在小屋里争吵。阿尔哈玛德的声音响若洪钟,一点都不像病人。父亲比儿子还要激动。 雪拉相当在意此事。 “我们去看看吧。” 虽然帮不上忙,但我还是对雪拉说道。 “别管他们。”雪拉冷冷地应道。 “你很在意对吧?” 我把山刀搁在一旁,走向小屋。 雪拉并未阻拦我。 我开门走进屋内。达孟和阿尔哈玛德彼此在伸手可及的距离下对峙。阿尔哈玛德已走下床站起身。 阿尔哈玛德右手握着一张暗褐色,像纸一般的东西。似乎是一块兽皮。表面有像是图案和文字的东西。 看来,阿尔哈玛德是在看它时,和达孟起了口角。 优哩婆湿带着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坐在床边。 “为什么不行!”达孟涨红着脸说道。 “告诉你,你也不会懂。” 阿尔哈玛德脸颊的伤变得扭曲,不悦地说道。 “你就只会这么说。既然你不准我到上面去,那就给我女人啊。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女人?” “我会找给你的。” “你会找给我?怎么找?就算等再久,也不会有女人来。之前明明没半个人来过。” “阿湿波不就来了吗?” 阿尔哈玛德说话时,达孟那如岩石般贲张的肌肉,突然为之绷紧,发出紧缩的声响。 “就是因为他来了,才会变成这样不是吗?” “你指的是雪拉吗?”阿尔哈玛德以犀利的眼神说道。 达孟沉默不语。 他朝自己的老父投以灼热的视线。 “我要到上面去。靠我自己的双手找女人。” “我不许你到上面去。”老人顽固地说道。他的嘴唇干裂,微微渗血。 我无法出声叫唤,只能站在门口听他们两人对话。 “我要去。” 当达孟以低沉的嗓音回答时,阿尔哈玛德从唇际发出野兽低吼般的叫声。 屋内同时响起素烧盘子的破裂声和优哩婆湿的尖叫。 阿尔哈玛德握住桌上的盘子,直接砸向达孟的脸。 达孟不躲不让。盘子发出乓琅一声,击中他的前额,就此碎裂。达孟连哼也不哼一声。 他前额破裂,流出血来。鲜血化为无数条红线,顺着他前额流下,在他眼睛周围镶出红边。 “就算你整天看着那种东西,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达孟目光移向地面,以刚硬的语气说道。 他的白牙紧咬着厚唇,单边嘴角轻扬。 那块画有图案和文字的兽皮,早已从阿尔哈玛德手中掉落地面。 从眼角流出的鲜血,经达孟的嘴唇流入口中。他的白牙沾染了血色。 现场弥漫着令人难受的沉默。 达孟以粗壮的手臂擦拭从下巴滴落的鲜血,朝地面吐了口鲜红唾沫。 他背对阿尔哈玛德,转身朝向门口。 我与迈步走来的达孟打了个照面。 那面相极为骇人。 正因为他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所以体内涨满了随时都将爆发的内压。 达孟的侩恨,就像蒸腾热气般,从全身冉冉而升。他瞪视着我,再次吐了口鲜红的唾沫。 一股僧恨的风压,以一股近乎物质性的力量,从达孟的脸部重重朝我袭来。 他瞪视我的双眸,突然充满苦涩之情。 雪拉站在我背后。 达孟不发一语地将我推开,穿过雪拉身旁,走出屋外。 “达孟……”雪拉向他叫唤。 我望着他的背影,突然一股热意涌上心头。 我心中有股说不出的痛苦。烧灼达孟肉体的黑暗之火,我莫名地感同身受。 兄妹…… 我体内也有一股和达孟相似的修罗之火,正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兀自闷烧。虽然无法以言语形容,但我的身体明白那是把什么样的火。 阿尔哈玛德那布满皱纹的手紧抓住桌子,剧烈地喘息。桌面发出震动的声响。 阿尔哈玛德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光,凌乱的白发贴在额头上。优哩婆湿从身后扶着他的肩膀。 我望向那掉落地面的东西。 褐色的兽皮。 上头画有图案和文字,但我看不懂里头的文字。只看到画。 图中有个人身狮头的人物,身上还缠绕着蛇。 阿尔哈玛德发现我的视线,急忙捡起那块兽皮,不让我看。 当时我看见了。 阿尔哈玛德的右手手掌画有某个图案。 当他正准备以右掌拾起兽皮时,我看到他掌中的图案。看到那个图案,以及图案上的皱缩伤疤。是我与雪拉进行仪式前,在阿尔哈玛德用餐时所看到的伤。现在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知道那伤是如何造成的。是烧伤。 阿尔哈玛德也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把兽皮揣进臂膀里,右手握拳,这动作是不想让我看到兽皮上的画以及他掌中的图案和烧伤。 老人抬起脸。炯炯的双眼蕴含异样的光芒。他双眼笔直注视着我。 “当初……”老人呼着沉重的气息,如此说道: “如果是我第一个发现你,早就用鱼叉刺死你,拿你去喂螺旋虫了。” 他的声音,就像是要从干枯的喉咙里硬挤出泥巴来似的。 凝滑之三 接近满月的歪斜月亮,升向幽暗的海上。 雪拉和我手持鱼叉,坐在沙地上。 每当满月将至,来鱼(注2)便会从海中爬向陆地。 所谓来鱼,就是一个多月前我在这个地方醒来时,看到的那种四脚怪鱼。“阿伽陀”在这世界的语言里,是“到来者”的意思。 因为是“来自海里的鱼”,所以称之为“来鱼”。 以鱼叉刺向从海里登陆的来鱼,再以棍棒加以殴打扑杀,可说是每天的例行公事。要是它上岸后躲进蕨类植物中,可就不容易找着了。最轻松的做法,就是在海岸边趁它上岸时加以猎杀。 现在已经杀了三只来鱼。 我很讨厌这项工作,几乎都不参与。这三只来鱼都是雪拉独自捕猎的。 捕到的来鱼,留下一、两只供作食用,其余则全部拿来喂螺旋虫。虽说是作为食用,但几乎都是阿尔哈玛德一个人吃。 本以为这是治疗他病躯的解药,但老人对来鱼的执著实在非比寻常,绝不仅止于此。老人似乎很憎恨来鱼。正因为憎恨,才啃食它们。 会从海里爬上岸的,并非只有来鱼,有各种东西。有像昆虫、海参之类的动物,相当多样。就算一样是来鱼,当中也有些许差异。 它们全都是阿伽陀,亦即“到来者”。不过,以鱼叉捕获的就只有“来鱼”。 我和雪拉几乎没有交谈。 因为我们都很在意白天那件事。 我们离开小屋时,达孟还没回来。只因为我这名多余的人出现,便造成这种结果,令我深感歉疚。 “他到上面去了吗?”我终于说出一直憋在心里的话。 “你是说达孟吗?”雪拉望着大海说道。 她那与幽暗大海同样色泽的双瞳,映照着月光。 “嗯。” “我猜他不会去。”雪拉思索片刻后,如此说道。 “为什么?” “达孟他……” 雪拉吞吞吐吐,接着又说道。 “达孟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的。” “……” “一定是的。” 雪拉说话的语气中,带有一丝希望。 ——我不希望他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自己到上面去找其他女人。 姑且不谈她是否察觉自己有这番心思,不过,我倒是从雪拉的话中得到这种感觉。 “你喜欢达孟吗?”我问。 话说出口后,我才发现语调当中微微带有一丝难以隐藏的嫉妒之情。 雪拉转头望向我。 “你喜欢他对吧?”我望着雪拉的双眸,如此询问。 雪拉将目光移向海洋,站起身。 “是来鱼。” 她执起鱼叉,微微蹲身。 有一只来鱼,正从散发蓝白色磷光的浪沫中爬上岸。 来鱼的四只脚交互移动,濡湿的尾巴拍打着沙地,摇摇摆摆往上爬。那动作就像还不习惯自己手脚的幼儿般。每当来鱼背后卷起蜿蜒起伏的蓝黑色波浪,其中顿时就会散发出暗红色的血之光泽。 待来鱼完全来到沙地上后,雪拉那强劲有力的双脚往沙地上猛力一蹬,迅如疾风地奔向前,掷出鱼叉。 来鱼背部被鱼叉刺中,嘎地惨叫一声。痛苦地扭曲挣扎。 雪拉手持棍棒,一再敲打来鱼的头,直到来鱼再也没有动弹。 雪拉拿着刺进来鱼身躯的鱼又返回,将来鱼摆在沙地上,赤脚踩在来鱼上,拔出鱼叉。鱼叉上沾着来鱼的血。 雪拉低头看着我。 刚才我问的问题,就此没了下文。我已不想再重提同样的话题。 “为什么只杀来鱼?” 我提出之前心上便一直悬着的疑问。 “我觉得,你们的目的不像是要捕捉来鱼,而像是要杀害它们。” “没错。”雪拉如此应道,坐了下来: “我们捕捉来鱼,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杀它们。” “为什么?” “因为阿尔哈玛德要我们这么做。从我和达孟会拿鱼叉后,就一直都这么做。” “阿尔哈玛德?” 雪拉那线条柔美的下巴轻点了一下。 她望向自己朝大海伸直的双脚前方。那里有只看似刚从海里爬上岸的,像鲎一样的生物。 雪拉伸手抓住它。 鲎的腹部暴露在月光下,无数只带节的细脚不住蠢动。 “这也是‘阿伽陀’。”雪拉说。 “之前听你说过。” “这么多阿伽陀从海里来,你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吗?” 雪拉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我。 “不知道……” “是要‘到上面’去。” “上面?” “没错,是阿尔哈玛德告诉我的。” “为什么?” “听说是为了前往苏迷楼顶端。” “这和扑杀来鱼有什么关系?” “一旦其中一个阿伽陀站上顶端,这世界就会毁灭,这是阿尔哈玛德说的。”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杀所有的阿伽陀,却只杀来鱼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阿尔哈玛德没告诉你吗?” 雪拉颔首。 她颔首时,眼中闪耀着光辉。 雪拉的双瞳带有水亮的光泽。 显而易见,那是兴奋的眼神。 “其实我知道。你也是‘阿伽陀’。” 雪拉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 “没错,你也是阿伽陀,‘到来者’。阿湿波,你并非来自上面,而是来自大海!” 我为之愕然,望着雪拉的双眼。 在无言接续的这段空档,只有阵阵浪潮声。 你是来自大海的阿伽陀——雪拉这番话,给了我一记迎头重击。对我来说,这比说我来自上面还更容易理解得多。 ——真是这样吗? 我如此自问。 某个答案卡在我喉头,但我说不出来。 那答案是…… 你要登上螺旋。 有个东西向我如此低语。 “你想到上面去对吧?” 雪拉不禁以颤抖的声音如此低语。 “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你就一直想到上面去……” 我感到背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没错。 我心中如此低语。 有股狂劲涌上心头。 没错! 我想到上面去,那股冲动几欲将我全身撕裂。 “带我一起去吧。” 雪拉的声音略显沙哑。 “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被阿尔哈玛德和达孟束缚。求求你。带我一起去吧!” 雪拉紧抱着我。 我搂住她的肩。 雪拉的肩膀微微颤抖。 凝滑之四 从海边返回后一看,小屋内并未点灯。 之前从来不会这样。 平时螺旋虫一闻到来鱼的血腥味便会现身,现在几乎都没出现。数量连平时的一半都不到。 我紧握住火把,带着雪拉来到广场。 在银色月光下,小屋的影子显得漆黑阒静。 不,有微弱的声音。 是生物聚集推挤的声音。 那声音从小屋内传来。 声音虽小,但听了让人恶心作呕。 我全身的汗毛,就像带静电般根根竖起。 夜气中掺杂着血腥味。 入口的大门敞开。 我与雪拉有种可怕的预感,全身紧绷,站在门口。 有个熟悉的沙沙声。 “优哩婆湿……” 雪拉悄声叫唤。 这时,我和雪拉同时发现,小屋整个地板都布满了黑色块体,不住蠢动。 我将火把伸向前,缓缓窥望屋内。 看过之后,不禁浑身发毛。 小屋地板满满都是螺旋虫。 湿答答的声音—— 是螺旋虫在黑暗中啃食来鱼的声音。 阿尔哈玛德睡的那张床是空的。床下成群的螺旋虫堆得像小山一般高。 我吓得无法动弹。 雪拉将我一把推开,冲进屋内。用鱼叉的握柄把螺旋虫推倒,朝床铺走去。 我抱着悲壮的觉悟,跟在雪拉身后。 尽管我和雪拉怕得直打哆嗦,但还是使劲将群众在床下的螺旋虫给一一剥除。接着从底下冒出一具勉强还保有人形的尸体。只剩头发还在,脸部的皮肉全被啃食殆尽,头盖骨整个裸露。眼窝处缺了眼球,只留下两滩血渍。微张的两排牙齿底下,只留有舌头。 衣服底下的皮肉仍旧完好,照这样来看,事情才刚发生不久。 “优哩婆湿……”雪拉哽咽地低语道。 从残留的头发和衣服来判断,此人是优哩婆湿。 不管再怎么驱赶,螺旋虫还是像饿死鬼一样,不断往优哩婆湿身上聚集。 “阿尔哈玛德人呢?” 我以火把在小屋内搜寻。 到处都没看到阿尔哈玛德的身影。 站在原地的我,突然脚下一痛,整个人跳了起来。原来是螺旋虫晈了我一口。从不袭击活人的螺旋虫,因为尝过人血的味道,已变得凶暴。 “到外面去,雪拉!”我大叫。 我抓住雪拉的手,全力逃往屋外。我脚下满是螺旋虫的硬壳造成的伤,还有咬伤。就算来到屋外,先前赤脚被螺旋虫触手碰触的触感,还是迟迟无法消除。 我大口喘息。 这时,背后传来有东西踩踏蕨类植物的细微声响。 我回身而望。 眼前矗立着一个巨大的人影,小腿以下被蕨类植物所遮掩。 是达孟。 他那包裹叫结肌肉的肌肤,被滑亮的黝黑东西沾湿。那是血。因为在月光下,颜色看起来就像全身抹了柴油一般。足见血量相当惊人。 “达孟……” 雪拉叫唤哥哥的名字,接着就此语塞。 因为她发现沾满达孟全身的鲜血。 “优哩婆湿在小屋里……”我说到一半,也随之噤声。 “我知道。”达孟简短地应道。 那是低沉压抑的声音。 达孟的右手握着敲打来鱼用的棍棒。那根棍棒因某种散发湿滑黝黑光泽物体,显得又湿又亮。它前端沾有某个东西。是沾满血的人类头发。 “是你干的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 达孟没回答。 火把的亮光映照在达孟脸上。 “你们两个人要去对吧?”达孟说。 我没回答,达孟再次缓缓说道: “你们要到上面去对吧?打算丢下我一个人,你们两个一起去,是不是?” 那是勉强压下心中骇人激动的声音。 表情犹如修罗一般。 “你们休想得逞。” 达孟缓缓从蕨类植物中步出。 “雪拉,你要和我一起到上面去。” “达孟,是你杀了优哩婆湿吗?”雪拉勾着我的手问。 “没错。” “为什么?”雪拉大喊。 “因为她阻碍了我。” “阻碍了你什么?” “我想杀阿尔哈玛德时,她在一旁阻碍我。” “你太过分了。” “别忘了,当初阿尔哈玛德把你的趾甲弄成那样。” “这件事和优哩婆湿没关系啊。” “一样。” 达孟呸地吐了口唾沫。 “他们全都串通一气,让你和这个男人在一起。” 达孟紧咬着嘴唇。 “阿尔哈玛德现在怎样了?”我问。 “在我杀优哩婆湿时逃走了。后来我找到他,刚收拾掉他……” “……” “这么一来,你和我就自由了。” 达孟全身不住颤抖。 “优哩婆湿和阿尔哈玛德已经都被我收拾。接下来换你了。” 他以充血的双眼瞪视着我。 我向后退却。 达孟猛然冲向前。 我因过度恐惧,连声音都叫不出来。达孟打算杀了我。 我全身被冷汗湿透。 就算与他战斗,我也没有胜算。我脑中浮现自己头部被达孟的棍棒敲碎,脑浆洒落一地的画面。仿佛可以听见骨头和血肉被敲扁的闷响声。 达孟高举棍棒,朝我飞扑而来。 雪拉的惨叫声划破夜气。 我一面闪避,一面以手中的火把勉强抵挡棍棒的攻击。被击中的瞬间,火把从手中飞脱,弹向空中。火焰熄灭,余烬在黑暗中旋绕,画出一圈又一圈火红的圆。 我往后仰倒。 没被一击毙命,真是不可思议。 达孟双手紧握棍棒,站在我身旁。隔着他的肩膀望向夜空,可以看到一轮明月。好美。恐惧已是另一种层面的事,我怀抱祈祷般的憧憬望着明月。 达孟高高抡起棍棒。 他巨大的身躯,猛然朝我身上覆盖而来。我合上眼。沉重的冲击力道击向我全身。 在那股重量和冲击下,我发出痛苦的呻吟。 达孟沉重的肉体压在我身上,一动也不动。 不可思议的是,我完全没被他殴伤。 “阿湿波。” 雪拉的声音传来。 我难看地从达孟身体底下爬出。 雪拉双手握着她自己的棍棒,站在一旁。 原来达孟袭击我时,雪拉用棍棒敲他脑袋。 我发抖的双脚使劲想要站起,但脚下一阵踉跄。我双腿发软。 雪拉蹲下来观察达孟。 “他只是昏过去而已。” 雪拉站起身,捡起火把。 她点燃火把。火光下净现我们三人的身影。达孟俯卧在地上,背部缓缓上下起伏。 “得赶快找出阿尔哈玛德才行……”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来。 冷汗已变得像热水般温热。 我与雪拉顺着达孟在蕨类植物上踩踏的痕迹搜寻。 走了半晌,发现前方的蕨类植物频频晃动。是螺旋虫。 “在那里。” 我与雪拉快步奔向前去。 阿尔哈玛德头破血流,倒卧在蕨类植物中。已经聚集了好几只螺旋虫。 “阿尔哈玛德!” 我们赶走螺旋虫,蹲下来查看阿尔哈玛德的情况。 阿尔哈玛德单眼微睁。 他一边眼珠已遭螺旋虫啃食。脸颊的皮肉也被咬下,露出白骨。 阿尔哈玛德仍奇迹似地活着。但他的脸带有浓浓的死亡之相。 我本想扶起他的头,但还是打消念头。因为阿尔哈玛德正努力张开他那沾满血的双唇。现在挪动他的头部会有危险。 “别去上面……” 阿尔哈玛德那无法对焦的视线在空中游移,如此低语着。 卡在他喉头的鲜血,缠绕着他低沉的声音。 我甚至很怀疑,他是否意识到蹲在他身旁的人是我和雪拉。 “阿尔哈玛德。”雪拉唤道。 “不可以到上面去。” 阿尔哈玛德反复喃喃说着同样的话。 “为什么?上面到底有什么?” 我凑向阿尔哈玛德耳边,大声叫道。 “真相与……” 阿尔哈玛德好不容易挤出沙哑的声音说道。 “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