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痕迹真的完全消失了吗?」式部沮丧地垂着头。他知道葛木确实来过这座岛上,但是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给他人看。他怀着焦躁的心情望着废屋。玄关被紧密地封住,从侧面可以看到的侧廊上的雨窗也被木板板完全堵住。他绕到旁边,发现有窗户,但是雨窗也同样被封起来,木板整个被钉死。足足有一个房间大的凸出物,应该是浴室和厕所吧?墙壁低处有一隔小窗,窗框有格子,看起来非常完整,但是一样也被木板封住了。真是仔细啊——式部心想。就好像一个被封印的盒子一样。既然有格子窗框,任何人就都办法从那边进入了。或许被彻底钉死的木板,不只是为了阻隔企图入侵的动物或外人。式部继续沿着建筑物周边往前走,转过屋角。山的斜面和建筑物之间有一条小巷子,宽约一公尺左右。芒草紧捱着废屋的斜坡将其整个覆盖住,浓密而深暗,似乎连杂草都没办法茂密生长,但是强烈的夕阳从出口照射过来,于此时却显得格外明亮。面对这条巷子的这一面也有窗户,但是雨窗也一样被钉死了。前方大概是后门,但一样钉满了木板。再往前有一扇可能是厨房所在的窗户,没有雨窗,但是木板从格子窗框上方整个盖住钉死。——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几近执拗地封闭整个废屋的做法,让式部有点寒毛直竖的感觉。姑且不说都会地区了,他不认为在这种偏僻的离岛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住在乡下的人们甚至连关门的习惯都没有。虽然已经没有人居住,但是有必要将屋子封闭到这种地步吗?就好像里面封着什么东西一样。这样的手法让人产生的唯一感觉,就是有人刻意不让被封住的某样东西跑到外头来,也不让外面的人有机会窥探到被封在里面的东西。这种情形再度让式部感到很不协调。这栋废屋有种莫名的诡异气氛——式部心里这样想着,正要离开后门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回头一看,是将门钉死的木板上,被钉进去的铁钉在照射进来的阳光中闪烁着。式部伸手触摸钉子。歪斜地堵住后门的木板非常老旧,经过风吹雨淋的摧残,己经呈现半腐朽的颜色。木板的一端用粗大的铁钉固定在灰泥墙上,钉头已经整个生锈了。另一端是门把,被固定于后门框上,看起来是一般大小的钉子,而且是全新的。簇新的钉子反射着夕阳余晖,绽放出光芒。木板的一端以前大概是固定在墙上的吧!墙上开了一个生了铁锈的洞,一看就知道曾经用相当粗大的铁钉钉过,不知道是谁把它拔起来了。仔细一看,洞的四周和框的附近都有木板裂开来的痕迹。式部伸手去摸木板,就像之前某人曾经做过的事一样,将木板橇开来——或许当某人橇开时,木板就已经快裂开了吧。木板大幅度地弯曲着,超过它本来应该有的弹性。式部把脚抵在墙上使力,木板应声断裂,他用力将剩余的木板给剥掉。门把上有一个看起来像钥匙孔的东西,不过固定螺栓的底座已经裂开松垮了。式部将门打开,一股腥臭味瞬间流泻出来。里面一片漆黑。从屋外看来虽然像是密闭起来一般,但可能是到处都有窄小的细缝的关系吧,阳光像细线又像小点点一样地照射进来。式部从后门射进来的阳光当中定睛注视着眼前漆黑的一片,隐约可以看出那里可能是老旧的餐厅厨房。狭窄的木板房间中央,摆着一张覆满灰尘的桌子和两张椅子。式部从三尺四方的三和土地踏进房子里,他从上衣拿出笔型的小手电筒来照明,不禁皱起了眉头。餐桌上还摆着餐具。是两人份的餐具,杯子和碗、盘子各一个,另外还有一个小汤钵。其中一个杯子和碗是倒扣着的,旁边摆着一双筷子。每一个餐具都黑漆漆的,覆着厚厚的尘土。「——这不是单纯的废屋。」式部在厨房里四处走动,心里这样思索着。餐具和锅类等生活上必备的用品一应俱全,全部都留在这里,而且不是在很正常的情况下留下来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日常作息的一瞬间冻结了。像这种情况到底已经被放置多久了?可能不只几年吧?不过屋内的每个细部都被完整地保存着,几乎可以把最后的那一瞬间重新组合架构起来。「当时正在用餐……」式部再度将灯光照向桌面。覆满尘埃放置在桌上的杯子比倒扣着的那一个要大上一号。丈夫和妻子——不,有两个人住在这里,如果其中之一是羽濑川志保的话,那么就是父亲和女儿吧!邮筒上的第二个名字被去除了,由此可见母亲可能已经死亡,而女儿也不在了。杯子倒扣,等着女儿回来,父亲则一个人用餐着——式部边想边将手电筒转向流理台。放在火炉上的单柄锅没有盖上锅盖,父亲亲自拿起锅盖,将锅盖置于流理台上——锅盖现在依然放在流理台——将锅里面的东西盛到碗里,一个人坐到餐桌旁开始用餐。中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站了起来,椅子一半朝向与厨房紧邻的玻璃门。他将杯子和筷子放下,站起来走向那扇玻璃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玻璃门开了一边。门内同样是木板房间,大概是起居室之类的,家具也维持原样,连插在信件袋里面的明信片和信也都如数留着,布满了灰尘。起居室对面有一道镶了玻璃的门,门是半开着的。通往起居室的玻璃门是父亲打开的吧?门上的木栓上均匀地覆盖着尘埃。从杯子被放下来的那一刻起,这个房门就一直这样开着,不知道打开起居室的门的人是不是父亲?门把和木栓上的灰尘有剥落的痕迹,有人触摸过——从三和土延续到门边一带,地上的灰尘留下人踩踏过的脚印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栋房间就这这样被封闭、弃置了这么久,时间久到堆起了这么厚的灰尘。是谁侵入这栋废屋,扰乱了堆积起来的时间呢?式部拿起笔型小手电筒仔细地照着,但是并没有清晰的足迹,是太多人走过吗?或是什么东西来来回回移动过?在这条路径上甚至有着拖拉过什么东西的痕迹,到处都。有濡湿泛黑的尘埃,好像洒过污水一样。最后,某个有相当重量的物体压过被踩踏过的灰尘,而形成一道尘埃,然后黑色的液体自上面一洒而下,有人拖着那个物体,朝着后门的方向走去——某个人曾经这么做过。是这个人破坏了封印的吧?然后重新在木板上钉上新的铁钉。从钉头并没有生锈的情况来推断,应该不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式部摒住呼吸蹲了下来,他伸手去抓起泛黑而凝固的尘土。将灰尘凝固成团的液体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不,其实是式部不想知道。式部一手拿着笔型小手电筒,穿过门,离开了起居室。式部的身体一碰撞,门就发出令人不快的嘎嘎声。出了门就是玄关,三和土上仍然散乱着一些鞋子或凉鞋的足印。脚印和拖着什么物体似的痕迹一起穿过玄关,转向右手边,延伸到走廊后头。走廊后面大概有和室吧?式部看到走廊的一侧都是陈旧而泛黑的纸门,一扇纸门洞开着。岔开的路穿过纸门继续往后延伸,弯过走廊消失了。式部从洞开的纸门窥探和室内部,只见六叠左右的和室一侧是地板,中央摆着一张矮桌,两个座垫彷佛被踢开似地散落在六叠和室的角落。烟灰缸滚落在榻榻米上,原来大概是铺在烟灰缸底的小布块掉落在矮桌旁。到处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被切断的时间河流就此驻足不前。后方的橱柜紧紧地关闭着,因为满室的尘土和霉菌而泛黑,表面则彷佛被泼洒过墨水一般晕染着。式部走进和室,这里没有任何脚印。随着的时间的流逝而不断堆积的尘埃,没有被搅乱过的痕迹。式部在手电筒的灯光照射下,伸手触摸橱柜的表面,凑上前去检视。是某种东西飞溅上去的——他心里这样想着。可能是血迹。这不是最近发生的事,看起来似乎经过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但是痕迹的量之多却非比寻常。他将脚边的尘埃撢开,只见榻杨米上也散布着黑漆漆的点状晕染痕渍。这里以前发生过某些事……式部心里想着。从残留在橱柜和榻榻米上的血迹的面积来推断,可能有人死在这个地方。是父亲吗?是用餐用到一半,从厨房走向起居室的父亲?从此他就没有再回到厨房了。不只是父亲,任何人之后都不曾再碰触过他在用餐途中放下的餐具。发生过惨剧……式部紧握着手上的手电筒——然后现场就这样被弃置不顾了。彷佛将这栋房子封闭起来,谨慎地钉上木板,事实上是为了将这件不祥的事情给封印起来。死亡是不祥之事——式部漫不经心地想着,终于了解到这间废屋之所以让他感到不协调的真正原因。是的——这个地区连一枝风车都没有插,也没有悬挂屋檐上的风铃。这里没有那种让人感到空虚而寂寥的风声,耳边听到的只有在村落之间回响的残风。那个宫司——神领杜荣说过什么来着?式部挖掘着自己的记忆,想起杜荣说过风车是为了供养主神的,那个被祭祀在黑祠里的异端之神。人们为了抚慰他而插上风车、挂起风铃。可是这里却没有那些东西,是因为没有住人——也就是没有主神的关系吗?无论如何,这栋房子是被弃置不顾了,被牢牢地封印、遗弃。式部发出重重的叹息声,笼罩在他四周的只有弥漫着腥臭的黑暗。不知不觉地,从雨窗细缝中射进来的阳光也消失无踪了。离开和室,脚印在眼前的走廊上继续延伸而去。走廊的后方、弯过转角、前头——他不想再走下去了,屋子里堆积着不祥的事物。他有一种预感,要是再往前走下去,自己势必要后悔的。但是,式部最后还是顺着脚印往往屋子后头走去。弯过走廊,前方就有一扇洞开的门,那条由脚印踩踏出来的路,消失在漆黑洞开的门内。走廊继续往后延伸,但是上面堆积的灰尘并没有被捣乱过的痕迹。式部犹豫了几秒钟,再度往前走去,地板在他脚底下发出不悦耳的叽嘎声。来到洞开的门前,一股腥臭味顿时扑鼻而来。这是一间六叠左右的西式房间,房间的角落摆着床铺和一张钢铁制的学习桌,到处部是混乱的尘土。不仅如此,尘埃上头还有血滩。黑色的飞沬、物体拖拉的痕迹,堆积的尘埃和黏糊糊的血水混在一起,混乱的程度让人难以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了事。——还是新的,至少经过的时间还不到以年为单位那么长。——羽濑川家。——葛木的痕迹。小小的椅子翻倒了过来,被黏稠的血给弄脏了。椅子前的桌子,四周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物品,床上也没有棉被。是有人一股脑儿把私人物品整个给带走了吗?这个举动一定是在极端惊慌的情况下进行的。房间四处散落着绒毛玩具和一些小东西。墙上依然贴着时刻表,旁边的挂钩上挂着和尘埃一起被留下来的布袋,上面有几个青涩的字写着「羽濑川志保」。布袋上也沾附着红黑色的飞沫。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和在被弃置的和室里发生了同样的事——笨重的物体被人从这里拖向后门。式部无意识地轻轻地发出呻吟声。「葛木……」难不成真是那样吗?5式部离开那间废屋,小跑步往村落所在的斜坡上跑下去。喀啦喀啦的空虚声音在黄昏中回荡。葛木抛开过去的一切——式部重新思索着。原因或许跟残留在和室里的血迹有某种关系。葛木是不是就如同房子被封印遗弃一样,将「羽濑川志保」加以封印、遗弃了呢?然而,葛木却又不得不回到她原本已经离弃的小岛上。应该不是她自己主动想回来的。式部心想。在港口见到她们两人的野村,和在船上看过她们的太岛都证实,当时她们两人看起来好像心情都不怎么好。当初式部问「是麻烦事吗?」的时候,葛木回答他「大概吧」。因为发生了麻烦事,葛木才不得不回到她之前离弃的那个小岛。另一方面,葛木告诉式部自己三天就会回来,她同伴也告诉野村可能一天就可以往返了。造成葛木不得不回岛上的原因,应当是一天左右的时间就可以解决的问题,然而葛木却把家里的钥匙交给式部,这是因为葛木本来就怀有「可能回不来」的不安吗?从她并没有打理身边事物的情况看来,她并没有真的这样预期,不过她也没有因此而小看这件事。发生了某些麻烦事。本来是回到岛上立刻就可以解决的麻烦,但是也有演变成严重事态的可能性,所以葛木才会将钥匙托给式部保管,这算是一种保险。而且……式部一边想着一边停下脚步。——葛木就这样一去不回。事情恶化了,恶化到式部不得不怀疑葛木发生了什么事故的地步。说要出远门回家省亲却一去不回的葛木、可能是她老家的房子、可能属于她的房间、留在屋子里的血迹……可以将这些凑在一起思索的事并不多。不!式部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在废屋当中找到了让人联想起血迹的污痕。他不知道那是谁的,也不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在这边胡思乱想终归只是想象。——总之要先报警。查清楚发生什么事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吧?式部心里这样盘算着,但是他的移动电话放在民宿,而且岛上不在移动电话通讯的服务范围之内,他必须找个地方打公用电话。式部一边注意四周的状况,一边来到圆环交流道附近。他停下了脚步,诊疗所的招牌跃入眼帘,泰田一听到「羽濑川志保」这个名字就脸色大变——至少,葛木在这座岛上发生事情是不争的事实,发生了岛上的人们倾全力企图掩盖的事。可是太岛推翻了自己原先的证词,现在谁也不敢保证野村和濑能会不会也推翻证词。烟蒂不见了,现在大概已经被处理掉了吧——式部心想。葛木渡海而来的事实竟然变成无法证实的一件事。既然他没办法证实葛木来过岛上,那么就算废屋中的血迹被证明是人类的,也不能够因此和葛木扯上关系。——如果能把葛木带回东京的话,他不会问发生过什么事。但是,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么在确定发生什么事、为什么发生之前,自己是不能回东京去的。葛木将钥匙交给了式部。式部相信她的用意就是「万一我回不来时,请务必来找我」。他必须找到葛木。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她现在人在何处?这是他绝对要搞清楚的。诊疗所的窗帘已经拉下来了。门廊从门口延伸到侧面,可以看到对面住家玄关处的灯绽放出来的光芒。式部只迷惘了那么一瞬间,随即踏上门廊。他直接走向玄关,从位于旁边的垃圾清理口看见正在看电视的泰田的身影。式部敲敲玻璃窗,泰田大吃一惊地抬起头来。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把脸别了开去,然后挤出一张做作的笑脸站了起来。「怎么了?」泰田说道,打开窗户。「我有事想跟您谈一下,可以吗?」式部问道,泰田感到非常困惑,视线在半空中游移。「那个……我有点——」「我想您一定很忙。」式部用强烈的语气说道,泰田显得有点犹豫。式部压低了声音:「我想,医生您最好听听我要讲的这件事。」式部意有所指地说道,泰田不知所措,视线再度在半空中游荡,然后点点头,。「那个……要是不占用太多时间的话。」泰田说着,催促式部入内。式部轻轻地点点头,进到屋内,反手关上窗户,然后拉上窗帘。泰田怯生生地回头看着式部。「……什么事?」「看来我在这座岛上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要是被别人看到您跟我在一起,只怕医生以后在很多方面也会有许多不便之处。」式部半开玩笑地说道。泰田一听,露出暧昧而复杂的表情:「哪里,不会的。」他口中虽然这样嘟哝着,却不知道该不该挤出一丝笑容。「总之,先请坐。」泰田指着沙发。式部摇摇头。「医生认识羽濑川志保吧?」他开门见山地问道。泰田的脸色又为之一变。「我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认识,我没听过这个名字。」「您骗人。」「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因为我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是吗?那么很抱歉,能不能借用一下电话?」「……电话?」泰田脸上的表情更僵硬了。「我想报警。我在大夜叉山麓的废屋里发现了血迹。」式部语毕,泰田全身都僵住了,眼镜底下的眼睛瞪得老大。「那是最近的血迹,而且血量之多非比寻常。就是羽濑川那户人家,您知道吗?」泰田轻轻地发出呻吟声,却不知道他是表示肯定还是否认。「葛木——羽濑川志保到这座岛上来,这是很肯定的。然后她行踪不明,却在可能是她老家的建筑物当中发现了大量的血迹——我觉得这应该报警,您觉得如何?」「啊……那个,是误会——是的,或许你搞错了。」「错不了的。既然您怀疑,那医生何妨亲自前去确认一下?」「那不见得一定是人血啊!你说得这么肯定,似乎——」「没错,我既不是医生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或许那不是血液,就算是血液,也或许不是人类的。无论如何,如果能请警方来调查的话,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或许也可以知道是什么人的血。」「可是……」泰田欲言又止。「啊,当然也可以请医生前去鉴定。能不能请您跟我走一趟?要是医生能保证那是血液的话,或许警方就会认真调查了。」「可是我——」「您不想吗?那就没办法了。」式部说着,作势走向放在电视旁边的电话,泰田则跳起来,扑过去压住正要拿起话筒的式部的手。「请等一下!等等——我想你最好别这么做……」「为什么?」泰田显得激动不已。对泰田而言,制止式部或许也是出乎他自己意料之外的行动,他对自己制止式部的行为显得有几分狼狈。泰田瘫坐了下来,双手抱住深深低垂着的头。式部跪到他旁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式部问道,泰田摇着低垂的头。「我不知道。」「胡扯!」「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知道!」「我再问你一次。」式部说着拿起话筒:「医生应该知道葛木——不,羽濑川志保吧?」泰田无言地点点头。「请告诉我关于她的消息。」泰田抬起他那苍白的脸。「她……已经死了。」式部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那一瞬间的心情,他一方面有「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感觉,但是另一方面又有「应该不只是这样」的想法。他觉得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猛然一把抓住泰田的胸口。「老实说!」「我是说真的……你要找的人已经死了!」「是被杀的!」泰田说。【第一卷】第四章1那是十月三日的事情,正确说来已经是四日了。老人在过了深夜三点时来拜访泰田。窗外风雨呼啸着,在猛烈的浪涛声如不协调的杂音般轰然作响中,电线和树木所发出的高亢悲鸣撼动着黑夜。滂沱而下的雨,彷佛想起自己的任务似的,敲打在雨窗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泰田当天没有洗澡,也没有换上睡衣,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收看台风消息。他之所以没有上床休息的准备,在有电话的起居室里随时待命,是因为他觉得在这种风雨交加的夜晚可能会有急诊患者上门。电话并没有鸣响,倒是门铃声急促地响起。他看看对讲机,发现诊疗所那边的门铃指示灯在闪烁。泰田拿起对讲机,顿时听到强大的风声灌进耳里。对方自称是佐伯,要泰田跟他跑一趟。他讲话不得要领,语音含糊怪异,泰田可以感觉出他显得很惊慌。泰田没有问详情,将事先准备好的防雨大衣披上,拿着手电筒,提起出诊袋就跑向诊疗所去。「发生什么事了?」一打开诊疗所的门,外头温热而濡湿的风就袭天盖地吹了进来,两个老人穿着黑色的雨衣站在门外。一雨衣的表面虽然是湿的,但是还不至于到滴水的程度。从外头吹进来的风也没有夹杂着雨水。「医生!不得了!神社那边——」一个老人好像随时就要跑走似地转过身子指着北方。「有人受伤吗?」泰田一边套上长靴一边问道,两个老人一个点着头,一个摇着头。泰田不知道这到底是表示肯定或否定,他心想,先去看看也许会比较快得到答案。岛上的居民鲜少会来请托泰田,既然来告诉泰田发生不得了的事,那就表示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发生了。泰田这样解读,催促两个老人一起跑进风中。瞬间,横向而来的雨水彷佛被用力丢掷过来似地飞溅而来,泰田觉得水沬拍打在路面的声音有种诡异的不祥感,他随着两个老人跑向神社。雨水顶多只是像时而想起该扮演的角色似地夹杂在风中,倒是风势还挺强的。他们顶着从斜坡上直灌下来的强风,低低地弯着腰爬上神社。半路上,一个老人一把抓住泰田的防雨大衣。「不对!不是神殿,是神社那边。」「哦!」泰田本想转向三岔路的左边,听老人这么一说,遂向右边弯过去。照这么看来,可能不是在神灵神社那边,而是在御岳神社。神灵神社有宫司,但是御岳神社并没有。他本来以为,如果神社需要医生的话应该会是神灵神社那里,可是现在看来,可能是神领杜荣和他的家人发生了什么事了。泰田将身体前倾爬上斜坡。爬到坡顶时,强风从正面吹打过来。山麓的风势比平地更为强劲,夹杂在风中的雨水从天而降。爬上漆黑的石搓怀,越过牌坊的那一瞬间,风势又顿时减弱,可能是覆盖、镇守住神社的树林刚好阻断了风势。然而这时机未免太巧了,反而让泰田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有种侵入圣域的敬畏戚。然而,这个圣域并不是用来保护人的。所谓的圣域就是禁止人类侵入的领域——泰田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铁定是因为头顶上的树木剧烈地晃动,发出几近骇人的轰然声使然。泰田靠着手电筒的微弱灯光爬上濡湿滑脚的石梯。眼前就是神社了。一个老人拉着正通往社殿的石板路上,停下脚步的泰田的防雨大衣。老人指着社殿右边的树林。老人们跑进穿过社殿后头的小径,跑了几公尺之后停下脚步挥着手,似乎在招唤泰田一样。老人们的脸因为被防雨衣的头罩给挡住而看不见,手电筒的灯光形成反光,连他们的身影也都看不清楚了。树丛在泰田的头顶上剧烈地晃动着,海水发出汹涌翻腾的怒吼声。只见黑色的人影指着不属于人类领域的黑暗森林的深处。泰田突然产生去不得的想法,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他想就此折返「真是可笑……」泰田嘲笑自己。有人需要医生,不去怎么行?没错,他不能就此折返,罔顾医生的职责。他怎么能因为觉得前方让他感到毛骨悚然,所以就不去了?泰田对自己莫名地产生恐惧感到怪异,却仍然沿着小径追着走在前方的人影。老人们最后用力地挥挥手往前飞奔,然后停下脚步,把灯光投向前面,那是进入小径之后不远处的森林。泰田跑到老人们的旁边,当他看到投射出去的灯光照明的东西时,差一点尖叫失声。「我们担心神社会出问题,便四处巡查,结果就看到这个……」老人大叫着。整座森林发出呼呼的怒吼声,不扯开喉咙大喊根本就听不到声音。就算有人发出惨叫声,只怕也没人听得到——泰田全身冻结住,心里这样想着。老人们手中的手电筒划破黑暗,将光束笔直地集中在一棵树龄相当老的树上,照射在足足有一个人张开手臂粗的树干上——正确说来,应该是照射在被倒吊在树干上的人。泰田用颤抖的手重新握住手电筒,将灯光移向倒吊着的人影。两道灯光变成了三道,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顿时清晰浮显。是一具女人的尸体。从一丝不挂的躯体来看,确定那是个女人。女人张开两只手臂垂向地面,脸是朝着这边的,但是看不出她的容貌。距离树干根部只有三十公分高的头部成了被烧烂的肉块,头发一丝不剩。从树干的根部到垂挂在头部两边的手臂都是漆黑的烧焦痕迹,焦痕从女人的脸部扩散到胸部一带。被烧烂的胸口上方是被整个切开来的白皙的上腹部,从上腹部到一片血肉模糊的下腹部有几道伤痕,伤痕继续延伸到两腿上,只有两个膝盖勉强算是保持完好的。纤细的小腿从膝盖笔直地往上延伸,一条绳子将两个脚踝缠卷在一起,消失于上方。脚尖看起来像是溃烂了一般。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三步,靠近尸体旁边的泰田,看到女人双脚的脚板到脚踝之间被钉了几根钉子。女人不是被倒吊,而是被钉在树干上的。了解真相的那一瞬间,泰田涌起一股恶心感。他紧咬住牙关,强行将涌到喉头的东西给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泰田回头问道:「有没有报警?」老人们面面相觑。「……说有人死了吗?」「是被杀的!」一个老人一惊,手中的手电筒掉落地上。两人相对而视,随即说了一声「我们去联络」就跑回小径了。虽然天候这么差,黏附在整个尸体上的血却快干涸了,尸体头部燃烧的火焰似乎也早就熄灭。泰田试着去触摸被烧焦的部位,然而却感受又不到温度。应该不是老人们把火灭掉的,在尸体被发现之前,火势就自然熄掉了吧?泰田闻到些许汽油味,但是若单单只是洒上汽油,人体是不会因而燃烧起来的。泰田靠近尸体。为了谨慎起见,他试着去触摸尸体的手腕,不过当然感受不到脉搏,而且尸体连一点体温也没有。垂挂在地上,烧烂的两手手掌被粗大的钉子给贯穿,固定在地面上。这太反常了……泰田心想。是什么原因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强烈的风呼啸而过,树木发出轰然巨响。泰田抬头望天,他发现,就算报了警,警方最快也要等到明天以后才会到吧?照目前这种风势来看,警方是不会来了。雨和风,还有时间,都会破坏尸体和现场。泰田打开诊疗箱。当初他盘算过,万一发生事故时他必须将现场的状况记录下来,所以便在箱子里放了拍立得相机。闪光灯的强度让他不放心,但是也别无他法了。他心想,总比没有留下任何记录要来得好。他拍下了现场的状况、尸体的四周、尸体的细部,用完了一卷底片。当他告一段落时,听到一大群人赶过来的声音。带头跑来的老人和中年男子是神领家的佣人高藤孝次与圭吾父子。两个人看到尸体的模样时都停下了脚步,脸部表情是扭曲的。尖叫声从跑来的人群当中响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高藤孝次语带呻吟地说道,走了过来。「警方呢?」泰田问道,高藤瞬间露出犹豫的样子,然后点点头。「已经联络了,可是在海象没有转好之前是不可能出船的,警方也不会来。」「我想也是。」泰田点点头。高藤对圭吾说:「总之,先将尸体放下来吧。」「请等一下,现场不能擅自——」泰田话声未落,高藤就打断他的话,.「我会去拿到许可证明。尸体能不能先寄放在您的诊疗所?」「可是——」「倒是,这个人是谁啊?」高藤问道,泰田摇摇头。最重要的头部都烧成这样了,根本没有人答得出来。「看起来像是个年轻的女人。」一个老人如是说,另一个出声说「对了,我想起来了!」「不是听说有外来者吗?是两个年轻的女人。」高藤打断了这个话题。「总之,她的头部都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们在这儿瞎猜也没用。」高藤说着,回头看着儿子。「你派人到岛内四处去问问。这种年纪的女人并不多,只要确定住所,应该马上就会知道身份了。」圭吾点点头,带着几个人消失于森林当中。整座森林依然在众人的头顶上剧烈晃动轰然作响。在时而穿过浓浓的树影直击而下的雨水里。留下来的人们七手八脚地拔出了钉子、砍断绳子,将尸体放到地面上来。尸体被包裹在某人带来的防水布里,抬放到同样是有人刻意带来的木板上,送往诊疗所。「医生……」高藤将尸体放到手术台上,回头看着泰田:「医生,很抱歉,能不能劳烦您今晚守着这个尸体?明天我会派人过来。」「那倒无所谓,可是警方那边……」话还没说完,泰田突然用力往自己的膝盖上一拍:「对哦!港口不就有警察吗?」泰田说完,以高藤为首的人们面面相觑。「我听说昨天有艘警方的船只进港避风。」高藤皱起眉头。「经您这么一说——可是,他们只是停泊在港口,并没有靠岸,该怎么联络他们呢?而且照这种风势来看,也没办法让船只靠岸啊!」「可是……」泰田说道,定睛看着高藤,高藤不悦地移开了脸。船上当然会有无线电,不可能没办法联络。而且高藤也说过已经报警了,为什么联络的作业没有送到船上去呢?虽然进港避风的船只没有靠岸,但是只要一联络,船只应该立刻就会靠岸,至少会有一名警官到达现场调查的,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既然在港口里,驶动船只并不是不可能的。「总之,今天晚上就有劳您了。」高藤说道:「明天我会派人把尸体交给警方。岛上现在凄风苦雨的,大家都得戒备船只和人。再说,要是传出奇怪的流言,会让村子里的人心生恐惧,造成大家的困扰,请医生务必要谨慎言行。」泰田感到不解。环视在场的所有人,几个男人们窥探着泰田的反应,对他投以锐利的目光。「是……嗯,我知道。」泰田倒吸了一口气,勉强应了这么一声。第二天上午,在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的风势中,神领家的佣人们来到诊疗所,说要把尸体送交给本地的警察,便将尸体带走了。当时泰田听说,岛内并没有什么女人行踪不明,只有投宿在大江庄的两个女人失踪了。2泰田瘫坐在电话旁边,苦闷地抱着头。「然后呢?」式部问道,泰田摇摇头。「只有这样……事情就只有这样,所有的一切就只是这样。」「真是可笑!」式部骂了一声,将泰田硬生生给拉了起来:「葛木的熟人发出了寻人启事,如果那是葛木的尸体的话,应该会有人联络的。」「话是这么说没错……」泰田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尸体呢?」「被埋葬了……我想是被埋了。我想他们大概根本就没报警。」「你有通报的义务。」「有——我有,可是他们不让我通报!」「是谁?」式部正想追问,倏地灵光一闪。「……是神领先生吗?」「是的,他交代我不能报警。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们没报警,以为他已经报警了,可是他们却交代我,要是警方问起就说没听说有此事。不但如此,我告诉他们这是他杀,他们根本就不理会!」泰田说着拿下了眼镜,擦着脸。「……我觉得很可疑,高藤先生说过已经报警了,但是我却有奇怪的感觉。我一直把此事搁在心上,于是便打电话给警方,结果他们竟然说不知道有此事。所以我把事情从头到尾做了详尽的说明,但警方却一再坚称没有这件事,根本就不理我,最后还说是我在做梦吧!后来神领先生把我叫了去,要我别多管闲事。」「也塞了大把钞票给你吗?」「没的事!J泰田不屑地说道:「神领先生没提到这种事,我也嗅不出他有这种意思。他只是命令我不要报警,把事情给忘了。对他而言,这样做就够了。我提出反对的看法,说有人被杀了,事实不该就这样被埋藏于黑暗中,可是——」泰田变住嘴唇,没有再说下去。「……凶手呢?」「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警方连搜查的行动都没有。我知道自己不该让事情就这么无疾而终,但是尸体被神领先生带走了,发现尸体的那些人也口径一致地说没这回事。不知不觉,这件事就被人这么给抹杀掉了。不但如此——」泰田说到这里又住嘴了。.「不但如此?」「……还有人质问是不是我干的,他们说旅客好像失踪了,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所以你就乖乖地闭嘴了?」泰田点点头。「是的。我想,如果我说我看到尸体,扬言要报警的话,那些人大概就会口径一致,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吧!如果他们有本事让警方把个案子给吃掉的话,要入我于罪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不是吗?请不要说我可笑,这座岛上的人一旦说要干就真的干得出来,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或许吧——式部心想。式部曾经有过如果今天白天离开岛上的话,就再回不来的预感。就一般常理而言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的行李都还留在民宿里。可是,是可能的……式部想着。在这座岛上是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的。部松开抓住泰田胸口的手,不,或许应该说他是虚脱了。再怎么责怪泰田都于事无补,就算泰田把事情整个都招了,结果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吧?「您跟羽濑川小姐……很亲密吧?」泰田问道,式部回视着他。「护士们说式部先生因为工作的关系在找她。其实,您并不是为了工作。」式部点点头。「原来如此。」泰田喃喃地嘟哝道。他似乎在犹豫着什么,但是立刻又摇了一下头。他站了起来,消失在隔壁的房间,回来时手上拿着两罐罐装啤酒。泰田将啤酒放在桌上,说了一声「请用」。式部点点头,坐到沙发上,莫名地觉得泰田似乎有意在安慰他。「那具尸体……确定是葛木——羽濑川志保的吗?」式部喝了一口啤酒之后问道,泰田点点头。「但是,她不是有个同行的同伴吗?」「是有一个,叫永崎麻理。」式部点点头。没错,是「麻理」。「事情发生的最初,大家一直在讨论死者究竟是哪一个。她们的行李都还在,可是可以判别身份的尸体都变成那副德行了,根本没办法判断出是哪一个。但事实上她们两个都是岛上出身的人。高藤先生他们来诊疗所领走尸体的时候,死者是羽濑川小姐还是她的同伴麻理,就成了大家讨论的话题。当时一个年长者问我死者身上有没有伤,他说,如果是羽濑川志保的话,那么她从大腿到腰际一带应该会有伤疤,那是以前她从船上掉落时所留下的伤口。那具尸体上确实是有伤疤,从右大腿的部分到腰际,留有将近三十公分左右的旧的缝合伤疤,所以那绝对是羽濑川志保。」式部沉默了。要接受泰田所说的话,着实花了他一段时间。「……那么,永崎麻理后来呢?」「不知道。找到羽濑川小姐的尸体之后,她就不见踪影了。」「不见踪影?」式部皱起了眉头。那代表什么意义啊?泰田用两手握住罐装啤酒,叹了一口气。「……我完全不明白,岛上的人并不喜欢我深入追究。只是,当时大江庄确实有旅客投宿,我没有看过她们两位,但是因为这边鲜少有旅客,所以她们还引起大家广泛的讨论。大家说,有两个女人从很远的地方到神领先生那边作客——不过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住在隔壁的老爹把这个传闻告诉我的,就在她们两人抵达的当天晚上。我问他是打哪儿来的客人?结果老爹说那不算是客人,她们本来就是岛上的人。他本来是笑着说的,但是当我问是哪户人家时,他的脸色立刻就整个变了,变得很难看,就好像我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一样,好像在生气着虽然以前是这样,但现在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一样。当时我还在想,是老爹自己主动跟我提起的,怎么态度变得这么快?他好像也不太想提及她们两人的来历。不只是隔壁的老爹,之后大家的态度也一直让我有这种感觉。大家会说她们是岛上出身的人,但是没有人愿意提及是哪户人家的女儿,所以我也是在事件发生后才听到人们提到她们两个的名字。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羽濑川那户人家是什么样的人。就我所知,岛上并没有叫羽濑川的人家,应该也没有什么亲戚故旧吧?叫麻理的那个女人好像也没有家人或亲戚。不过岛上倒是有两户姓永崎的人家,所以我想应该有某些关系。」「永崎麻理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么可能知道?因为根本就没人愿意告诉我。她们两个于十月初到岛上来、本来就是岛上出身的人、是神领先生的客人、投宿大江庄、其中一人被杀,另一人行踪不明——我知道的就仅仅如此而已。看来我没有知道更多反而是一件好事。我想就是这么回事,因为绝对没有人会告诉我的。」「是吗?」式部喃喃说道。「……我无法理解。照常理来说,如果有两个同行的女人,其中一人被发现时死状凄惨,另一人行踪不明的话,那不就代表麻理应该也发生了什么事吗?当我听说另一个旅客失踪时,一直以为大家应该会倾全岛的人力四处搜寻的,没想到没有任何人提出这个建议,就好像完全没有兴趣一样——失踪了吗?是这样啊?就这样把事情落幕了。」「为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我无法用贴切的言语来形容,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岛上的人都心知肚明。我怀疑岛上的人再清楚不过是谁杀了志保、麻理发生了什么事、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究竟为何。我虽然不清楚,但是我觉得对岛上的人来说,这个事件大家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所以警方并没有接到通报……」式部口中念念有辞。泰田点点头,又抱住了头。「我很理所当然地有这样的预感。当高藤先生说他有移动尸体的许可时,我就觉得事有蹊跷,警方哪可能允许做这种事?啊,也许是会有这种事,但是从高藤先生的表情来看,我总觉得他在说谎,所以……」「所以?」式部反问道。泰田抬起头来,压低了声音。「我验过尸。我虽然不是专业的法医,不过还是尽我所能验过了。还好我有拍立得的底片,我一边检查尸体一边尽可能地拍下照片,将数据保存了下来。」式部瞪大了眼睛。「……真的吗?」「请跟我来。」泰田站起来,走向诊疗所,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橱柜。「我记下了观察尸体的记录,也拍下了所有伤口处的照片、全身的X光片,还有齿颚的放大照片——」泰田从抽屉当中拿出一个厚厚的档信封袋,将里面的东西摊在桌上。大量的照片从信封里滑出来,堆成一座小山似的。「我想这些东西——」泰田说道:「应该要交给你吧?」3式部拿起照片,检视着上面拍摄下来约画面,不觉呻吟了起来。整个尸体,像烧焦的头部、各个部位的伤势、现场的状况……实在太凄惨了。更让人痛心的是原本好好的一个人,被当成一个物体固定在画面上残存下来,实在是悲惨到让人难以忍受。「被害人是二十到三十岁的女性,我想还没有生产过。血型A型,从右大腿部分到腰际一带有旧的缝合伤疤,除此之外身体上并没有特别的特征——羽濑川小姐的血型是?」「我不记得,好像听说过是A型。」泰田也不知道针对什么,莫名地点点头。「全身大大小小加起来一共有四十处以上的伤。我不是专家,无法断言,不过我想大概都是生前所受的伤,而且当中有几处堪称是致命伤。局部有很多被戮刺的地方,所以我没办法判别她是否曾遭受性虐待。」式部愕然地俯视着那些在台灯的灯光下,莫名平滑反光的照片。「……死因呢?」式部问道,泰田摇摇头。「不是很清楚,因为我不能擅自加以解剖,不过——」泰田说着,找出其中一张照片。「这是被害人口腔内部的照片。就如你所看到的,上颚深处有水泡和粘膜剥离的现象,而且深达上呼吸道,这是吸进火焰所造成的伤。」「这么说来……」式部话才说一半,又将话给吞了回去。「葛木她」他本来打算这么说,但身体却抗拒着将它形诸言语。最后,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是说,当火点燃时,她还活着?」「大概是吧!我不知道当时她是否还有意识,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还活着。我推测,凶手先洒上汽油之后点了火,结果使煤渣附着到她的口腔内部。话虽如此,腹部的那个伤口撕裂了腹膜直达小肠,出血情况很严重,所以我无法判定直接的死因是哪一个。当有两个以上的死因同时存在时,通常都以与维持生命最重要的脏器相关者为优先考虑。如果按照这个原则来说,我想是被火烧死是直接的死因。」「凶手将她倒吊起来,在造成她超过四十个地方的伤势之后又点火烧死她……?」泰田歪着头。「从残留在现场的血迹来判断,大部分的伤可能都是在她被吊起来之前——在别处造成的。因为有很多伤势严重之处,如果是在发现尸体的现场受伤的话,不可能只留下那样程度的血迹。」「啊……所以废屋那边——」「你说羽濑川家留有血迹?果真如此,那么那个地方可能就是犯罪现场了。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旁边就有捷径,那个地方很容易被发现。虽然发生在暴风雨的夜晚,但我不认为有人会在那种场所犯下那样的罪行。在某个不会有人看到的安全处所行凶,最后再将被害人带到神社去吊起来,给予致命的一击,这样推测应该比较合理。」「的确是。」式部一边点着头,产生一种近似焦躁的情绪。泰田冷静的语气让他感到愤怒。堆放在眼前的这些照片也一样,就好像是没有生命的物体,欠缺所有与葛木这个人产生关联的因素——但是,把这股怒气指向泰田是不智之举,对泰田而言,葛木只是一个牺牲者、一具尸体。是的,泰田并不认识葛木——这座岛上的人们所知道的,只有葛木还是在她已经抛弃的过去岁月中的「羽濑川志保」。「……你还好吧?」泰田问道,式部抬起头来。看起来善良无比的泰田脸上浮出了体恤的表情。「我没事,请继续说。」「哦…好的。所以主要的犯罪现场应该是废屋。但是凶手是如何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将一个人带走,这一点让我觉得很可疑……」「羽濑川家所在地的下方,好像就是御岳神社。那里下面就是一片森林,前方可以看到神社的前殿。」「原来如此。凶手是从那边爬下斜坡,在森林中拖拉尸体的?这么一来,确实是走不容易被人发现。」「也就是说,凶手把她带进废屋里先将她杀害,然后再把尸体带到神社去,在那边进行钉刑,但是她……志保还是一息尚存——」「或许吧!」泰田说着,又拿出另一张照片。「头部有几个被殴打的伤口,应该是粗大的棍棒之类的物体造成的,但都不是很严重的伤,而且她双手的手腕上都有被绳子捆绑过的痕迹。我认为凶手是用棍棒殴打被害人的头部,让她没办法抵抗之后,再将她的手脚捆绑起来。另外,凶手还用长度不短的刀刃在她身上刺出四十几个伤。但是,凶手大概不是拿棍棒之类的钝器行凶的。如果只是想杀害一个人,一口气解决就可以了,偏偏凶手却刻意更换凶器。而且这张照片——」泰田说着,指着拍下白皙手掌的照片:「我希望你看看这一张,手掌和手指上都有『一』字形的伤口,我认为这是防御所造成的创伤。被害人企图以手掌推回凶手挥下的刀刃——也就是说,被害人当时还有意识。」「……那是什么意思?」式部无法理解泰田的解说,泰田继续分析:「我不知道当被害人被钝器殴打时是否已经失去意识,但至少可以确定她应该陷入难以抵抗的状态,既然如此,那么凶手应该可以直接致她于死地,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还刻意花时间将被害人捆绑起来,甚至更换凶器,造成被害人身负如此多的伤口。在这段期间里,被害人恢复了意识加以抵抗,可是凶手并没有一口气给予致命的一击。从这一点来看,凶手的目的似乎不在杀死被害人,虽然他最终目的或许还是打算加以杀害,但是我怀疑凶手在杀人之前,是刻意要一寸一寸地虐待被害人。凶手是相当憎恨羽濑川小姐吗?或者有这种异常的嗜好?或者这只是一种拷问的行为?不管原因何在,我认为与其说凶手将她带进废屋内杀害,还不如说是对被害人加以凌迟处死还来得比较正确。然后,凶手将被砍得遍体鳞伤的被害人从废屋里带出来,前往神社,这时候被害人确实还一息尚存。但我怀疑如果所有的伤都是在废屋里造成的话,她能存活那么久吗?我推断,有几个伤口——几近致命的伤口,并不是在废屋内,而是在那个现场造成的。」「为了凌虐而将她带进废屋,为了杀害而将她带到神社去吊起来……」「可能是这样。」「好残酷的手法。」式部有一种恶心的感觉。「她大概是什么时候被杀的?」「这我不是很清楚。」泰田困惑地皱起了眉头:「她的胃里头几乎是空的,但是我不太敢肯定。而且我连她何时用过晚餐,甚至是否用过餐都不知道,之后的事我就不敢再下定论了。可能是出血严重的关系,尸斑很淡,而且之后尸体的姿势还变换过好几次,所以几乎不足以为参考。角膜被烧毁了,因此角膜混浊的程度也不清楚。至于身体僵硬的情况,可能是被发现当时才开始发生的。——一般而言,身体僵硬是在死后两三个小时开始发生,四到七个小时后会完全僵硬。以此推测的话,尸体被发现时应该是在死后的两三个小时之间,所以死亡的时间应该是深夜的十二点前后。但由于当晚有狂风暴雨,再加上尸体一丝不挂地暴露在风雨中,也就是说尸体处于一种低温的状态,所以死亡的时间或许会更早。反过来说,由于死者生前受了那么多严重的伤,也或许会使得尸体提早僵硬。我不知道该如何判断。」「因为你不是专业的法医……」「事情就是这样。」泰田叹了口气「我只是在学校稍微学过一点皮毛而已。如果能把这些数据拿给专家鉴定,或许就可以相当准确地推断出羽濑川小姐是在什么时候死亡的。很遗憾的,我敢论断的是,死亡时间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凌晨三点以前——从火势自然熄灭一事来判断的话,应该是比这个时间更早之前。」式部默默地点点头,然后沉默了一段时间。犹豫之后,他觉得非问不可,便提出了那个问题。「医生认为那具尸体的确是葛木——羽濑川志保吗?」「这个嘛……」泰田语带安慰地说:「我不能断言什么。」「容貌整个变形了?」式部低垂着视线看着那张脸部照片,照片上完全没有他所认识的葛木的容貌的蛛丝蚂迹。「因为烧得很严重。不但如此,生前脸上似乎也受了伤,至少鼻梁和一边的眼睑、下唇都有缺损。一方面尸体受损如此严重,再加上我本来就不认识羽濑川志保,所以我没有办法判断被害人是否真的是羽濑川小姐。如果是她的爱人或家人,或许从体型就可以区别出来……有这样的人吗?」式部摇摇头。「不过这里任有她牙齿的放大照片。巡回医疗的牙医一个星期会来一次,我这边有器材。既然有口腔的照片,应该可以和她的牙医记录比对。再加上有全身的X光片,如果她过去曾经骨折,就可以和医疗记录相对照,不过她好像都没有这些状况。另外,我还取下了她双手双脚的指纹。」泰田指着一张纸,上面用黑色的墨水印下了单手的手形,底下则有五根手指头的指纹。转印的效果非常良好,钉子的痕迹自不待言,连手掌和三根手指头上,那泰田之所说的防御创伤等细部也都看得一清二楚。「只要将这个拿去做比对,就可以知道事情的真相了。那个年长的人说过羽濑川小姐有某些伤疤,但是我觉得岛上的人所说的话不值得照单全收。」式部表示赞同。「有没有凶手的遗留物之类的东西?」式部问道,泰田摇摇头。「我并没有发现可以据以锁定凶手身份的东西。不过用来倒吊死者的道具就丢在附近,用来将绳子挂到树枝上时所使用的梯子、执行钉刑时所用的钉子、敲打钉子的铁槌、装了点火用的汽油的塑料桶等等作案工具都在,不过看起来像是凶手将散置在岛上的物品收集来使用一样。」泰田说着,露出险峻的表情。「若是从留在尸体上的伤势来看,我觉得凶手可能会是一个精神异常的人。当天在偶然的机缘下看到羽濑川小姐的凶手起了歹念,出于冲动地将她拉进废屋里。可是,问题在于那个塑料桶,那是从我们附近消防队的值班室里偷来的,那个桶子可不是放置在任何人都可以随随便便就带出来的地方。当消防队的人知道台风将横扫本岛之后,集合起来做防灾工作时才发现桶子不见了,还有人跑到我这边来问有没有看到汽油桶。那是七点左右的事,这也就是说,至少汽油桶并不是在羽濑川小姐被杀之后才被偷的,因此再怎么推算,她都不是七点被杀的,否则死后身体僵硬的程度应该更严重。」「你是说,凶手在事前就做好了犯罪的准备……?」「我是这么认为。这件事情并不是突发性的罪行。」式部点点头——很明显的,这是一次有计划的犯罪。有人对葛木抱持着杀意,于是有计划地加以杀害。虽然还不知道凶手的身份,但至少可以确定是岛上的人。因为这一天有台风来袭,渡轮停驶的可能性很高,凶手已经预料到这一点。要是凶手是外来者,可能就会打消念头吧?事实上,出港的渡轮从三点半的那个班次起就停驶了,当游艇于两点出港之后,就没有人能从岛上离开了。——这座岛上的某个人杀了葛木。式部低头沉思着,泰田不予理会,继续分析自己的推论。「被发现可能是作案工具的东西就只有这些。就我所知,凶器和被害人的衣物都没有被发现,但是现场附近留有足迹。」式部闻书抬起头来。「是凶手的吗?」「很遗憾,并不是。我想凶手的脚印大概也残留在现场,但是发现尸体的人和我,还有之后陆续跑来的人,将现场整个都破坏了。不过当中有一些很明显的、很不同的脚印,从尺寸和形状来看,应该是女鞋的印子。」「女鞋……」「当大家来来回回企图将尸体放下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在那之前,由于四周一片漆黑,根本很难看到有什么脚印的,但是当大家拿手电筒来照明,以便放下尸体时我才发现。话虽如此,当时人太多了,到处都是那些人的脚印,所以看不出是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的,不过倒是有几个足迹清晰可见。当时四周都有人,我不方便拍照,不过事后我检视了一次现场的照片,发现那些脚印就在尸体的周围。」泰田说着找出了照片,拍的是死者被钉死的手,不过旁边确实可以看到残留的鞋。看起来不是像长靴之类的塑料鞋底,而是没有花纹或凹凸线条的平滑鞋底的鞋印,压在火烧痕迹的上头。很明显,那是在尸体被点上火之后所印上去的。「还有几张也都拍到了。从照片来推断,因为是踩踏在血迹和烧过的废渣上,所以我们可以确定那些脚印是在尸体被倒吊点火之后才印上去的,至少是在我到达现场之前。」「你是说有女性接近过现场?」「嗯,我想是这样没错,但我并没有听说有任何女性看过那具尸体。在那样的暴风雨的夜里,很难想象岛上的人会穿着这样的鞋子四处走动,所以我推断那大概是永崎麻理的鞋吧。」「不可能是牺牲者的吗——?」「我认为不是。以死者身上的伤势来看,就算凶手支撑着她,恐怕她也无法自行走到现场来。」的确有道理……式部心想。那么,留在现场的脚印代表着什么意思呢?「……另外还有箭。」式部抬起视线,定睛看着泰田的脸。「——箭?」「嗯,尸体被发现——我记得大约是在凌晨之前吧?是高藤先生带来的,好像是在神社——神灵神社那边找到的。」泰田回想着:「那是一枝有着白翎的箭,看起来像是将很普通的驱魔箭加以加工制成的东西。白色的箭翎上沾有血迹,箭轴上残留沾有血迹的劳动用手套或其他东西的痕迹。不但如此,箭上也隐约散发出汽油味,所以应该是凶手留下来的。」泰田凭着直觉这样解析。高藤说过他想弄清楚残留在箭翎上的血迹是否是人类的血,如果是人类的血迹,是否就是羽濑川志保的?泰田进行了抗体检查和显微镜检查,得到的结论是人血,而且是和尸体同样的A型,他也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高藤。「那枝箭现在在何处?」泰田摇摇头。「高藤先生直接就带走了,我连拍照的时间都没有。」「尸体上有箭伤吗?」「没有。」「那么那枝箭跟这个事件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也这样问过高藤先生,但他只是瞪着眼,没有给我任何答案。不过,我还是觉得高藤先生心里比谁都清楚。」「心里清楚……」式部在口中喃喃覆颂着这句话。——羽濑川志保和永崎麻理两人是神领家的客人,其中一位客人死了,另一个行踪不明。但如果事情就只是这么单纯的话,神领家就没有必要发动他们强大的势力,企图将整个事件消弭于无形了,所以一定有更诡异的理由存在。的确就如泰田所书,神领家似乎了解发生了什么事、凶手是谁,或者,搞不好凶手就是跟神领家有关的人,所以他们才会倾全岛之力企图遮掩事实……——可是,果真如此的话,那么高藤有必要刻意将那枝箭带到泰田这边来吗?他看似想确认那是否是凶手所留下来的东西、是否与事件相关,然而原因究竟何在呢?4式部回到民宿,大江一如往常无所事事地坐在账房里看电视。听到式部回来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带着僵硬的表情说了一声「您回来啦」。「今天回来得真晚啊……」大江挤出一丝做作的笑容问:「有什么收获吗?」「嗯。」或部回答道,大江闻言瞪大了眼睛。「是吗……那很好啊……」大江说道:「不过这倒挺遗憾的,您难得有了收获,明天却得回去了。」式部没有回答。他走到柜台前面,要求大江给他一个塑料袋。大江觉得很讶异,却仍然点点头,朝着背后的门口么喝着。洞开的门板后面似乎就是餐厅,老板娘博美立刻探出头来,照大江的吩咐拿出一个塑料袋。「这个可以吗?」博美拿出塑料袋。「嗯,对不起,我想要两个。」博美点点头拿出塑料袋,经由坐在账房里的大江的手交给式部。「谢谢。」式部说着,将一个塑料袋折叠起来,然后将这个塑料袋连同手册放进另一个塑料袋中。他一边做着这个动作一边说:「大江先生,明天有客人要投宿是吧?是什么样的客人啊?」大江狐疑地看着式部的动作说道:「那个啊……这种事我们不便——」「是吗?那我就到外头等着吧!就如大江先生所言,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点收获,如果不能继续待在岛上就伤脑筋了。我想要求您的客人,看他是否愿意跟我同住一个房闻?」「那说不过去的!」大江不悦地说:「不行,我们这边没有这种住宿方式。」「是吗?」式部说着,将包在塑料袋里的手册放进怀里。他把手放在柜台上,身体微微地往前探出。「我还有一事相求。」「什么事?」大江看起来似乎感到些微的恐惧。「我想看看您的住宿登记簿。」式部投宿当天所填写的住宿登记簿是全新的,式部登记在第一页的第一栏。「不是我填写的那一本,是我来投宿之前所使用的住宿登记簿。」大江的脸顿时变得火红。「您说什么啊?那种东西怎么可以让您看呢?」「为什么?」「为什么——那是隐私啊,。我得保护客人的隐私。」「窥探客人的隐私也算是保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