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要去。” 仓木斩钉截铁地说完,不等两人拦阻便走出房间。 两人同时肩膀一松,往后倒向椅背。室井叹了一口气,不经意地抬眼朝桌上一瞥,忍不住皱眉。 松江顺着他的视线一看,仓木搓碎的香烟残屑散落桌面宛如不祥的污渍。◇◇◇◇ 5 疲劳重重压在肩上。 位于文京区大冢的东京都监察医务院的走廊上,大杉良太正将第九根烟燃成灰烬。离开新宿中央分局后,他匆忙灌下肚的立食拉面【注】积在胃底还没消化,总觉得有点不舒服。 大杉之所以感到不舒服,或许是因为背负了麻烦的任务。如果误爆案的当事人是过激派份子,公安部必然也会插手这件案子,和搜查一课联合调查。大杉和公安一起工作过几次,每次都会大吵一架。他们只顾着从搜查一课这边挖情报,手上掌握的情报却从来都不肯露。搜查主导权总是在不知不觉间落到公安手里,破案时刑警们只能躲在角落发牢骚。 大杉将烟在烟灰缸捻熄,开始在走廊上走来走去。他把手反剪在身后,低头走啊走着,膝盖变形的松垮裤管与如实按照脚形撑大的鞋子,就算不想看也自动映入眼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埋头打拼的二十几年刑警生涯,总在这种时刻令他蓦然感到空虚。 大杉想起今早发生的事,不禁叹了一口气。他被自家附近的成增分局少年队找去,就女儿的偷窃事件接受讯问,还被对方狠狠揶揄了一顿。 去你的!大杉抬脚踹墙。有谁喜欢任女儿偷窃坐视不管,女儿会变成这样,归根究柢还不是因为我干了这一行,你有意见的话去跟警视总监说。 这时大杉听见脚步声,倏然抬脸,正好看到一个男人弯过走廊朝这边走来。 是个身材中等、年约三十五岁的男人。他穿着样式朴实但做工讲究的深蓝色素面三件西装,踩着很清楚自己正往哪走的人常见的稳定步伐,向大杉走来。这个男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也许是某位监察医吧。 大杉企图捕捉对方的视线,一直凝视着男人的脸。但男人的视线直视着走廊前方,看也不看大杉,就快要走过去了。 【注】:店内没有坐位,站着吃的面店。特点是便宜又快速。 大杉连忙松开手,出声招呼。“等一下,喂!” 男人又走了两、三步才不太情愿地伫足,转头时头发自然甩落额上。 大杉看到对方苍白的脸色与晦暗的双眼,少有地感到惶恐。“你不能再往前走了,监察医正在检体。” 男人转身以正面面对他问道:“是新宿误爆事件的遗体吗?” 大杉惊讶地缩起下颚,“是的。请问,你是新宿中央分局的人吗?” “不,我是公安部门的仓木。您是哪位?” 大杉又是一惊,频频眨眼。他重新审视对方的脸孔,如此说来,这个男人就是死亡女性的丈夫? “您是哪个单位的?” 在对方催促下,大杉急忙开口。“抱歉,敝人是本厅搜查一课的大杉,负责侦办本案……” 他记得仓木好像是警部。这样的话,对方年纪虽比自己轻,官阶却高出一级,说话时必须稍微客气一点;虽然这点令人极不愉快。 仓木定睛凝视大杉,“我是来认尸的。” 这种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反而令大杉心惊胆战。他觉得默然杵在原地的自己简直像个木偶,不禁冒出冷汗。 “那真是……呃,抱歉,可是现在还不能看,遗体似乎也还没有整理好……” “受到爆炸直接冲击的遗体就算再怎么整理恐怕也整不好吧?” 大杉咽下口水回视仓木。此人该不会疯了吧?自己的妻子已经被炸得四分五裂了,听他说话的语气却好似在处理别人的案件。 “这样,说是没错,但我想您最好还是别看。至少现在先别看。” “你看过了吧?” “那当然,我去了现场。所以我才劝您最好别看。” 仓木抿紧了唇,直盯着大杉不放,那双眼睛隐约带着某种让被视者不安的光芒。大杉仓皇不安地搜寻口袋里的手帕,想着公安警察果然是自己的克星,全是一些想法叫人捉摸不透的怪家伙。 仓木看着大杉拿出手帕擦嘴,突然一个转身又朝走廊那头迈步走去。大杉慌了手脚本想叫住他,终究把话吞回肚里无力地垂下手臂。仓木的背影,显示出不接受任何人忠告或命令的强硬决心。 看到仓木毫不迟疑地推开走廊尽头亮着红灯的那扇门,大杉这才回过神来反弹似地追上去。监察医喝斥仓木怎可擅自闯入的声音连走廊上都听得见。 大杉从半开的门缝之间溜进解剖室,福尔马林的气味霎时窜入鼻腔。 解剖台上的强烈白光映入大杉眼中,背着光面向解剖台站立的仓木背部,看起来只是一团黑影。 监察医是个年过五十、头发花白的男人,和大杉常打照面,对自己的主张几乎从来不退让,警方向来对他敬而远之。 看到这名监察医现在居然成了闷葫芦,和助手并肩退到墙边,大杉不禁有点吃惊。若是平常的他,对于打扰工作的人可不会这么宽容,这名监察医的做法一向是纵使面对死者家属也绝不违反规定。 监察医看着仓木的眼中隐隐带着近似恐惧的不安,这必然是仓木让对方有如此反应。但从大杉站的位置看不见仓木的表情。 室内流淌着令人悚然的寂静。只见仓木的脑袋前倾,定睛凝视着解剖台上碎裂的遗体。 大杉冒出冷汗,猛然握紧手帕。仓木文风不动,依旧一径凝视。 然后大杉才发现仓木垂在两侧的双手正静静地时而握紧时而松开。当他握紧拳头时,两手手肘便微微颤抖,松开时手指则锐利地划破空气。仓木就这么不停重复着。 大杉仿佛被催眠般出神望着他的动作,这时仓木突然向前跨出一步,令大杉惊愕抬眼。 只见仓木从解剖台上拿起某样东西,高举着摆出对光审视的动作。监察医皱着眉头张开嘴,但最后只是咳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大杉从后方探头一看,仓木拿在手上的是遗体断裂的手腕。 良久,仓木终于把手腕归回原位,退后一步。 “没错,是内人。”他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对着空气说话之后,刹那间停了一下,便猛然转身笔直朝门口走去,穿过慌忙往一旁闪的大杉身边,就这么走出了解剖室。 大杉连忙对监察医行个礼,尾随仓木身后追去。 仓木站在长椅前凝望着墙壁。大杉骤然感到脚步沉重,不禁放慢步伐。 “抱歉……” 这次的事还请……,大杉本想这样继续说下去,却又把话吞回去。他被仓木冷然的目光压倒,直觉自己如果说出“节哀顺变”这种陈腔滥调一定会挨白眼。 仓木形式化地微微鞠个躬,立刻用强硬的语气主动开口。“搜查的进展如何?” “还很难说。目前正在清查笕俊三——也就是本案肇事者背后的关系与弄到炸弹的管道。我想迟早会借重公安的力量吧。” 两人不约而同地并肩在长椅坐下。仓木开口说:“能否请你尽量详细告诉我案发前后的状况?” 大杉的指尖敲着膝头,“警部你应该不会负责侦办本案吧?” “为什么?如果公安要派人侦办,我是最适当的人选。” “可是办案严禁私情,我想上级恐怕不会批准吧。” 仓木的眼中燃起烦躁的火焰,“现在跟你争辩这个也没用,总之你快告诉我。”大杉迫于无奈,只好将案情经过巨细靡遗地说出。 听完之后,仓木取出记事本。“请告诉我纠缠那几个女人的游民叫什么名字。” “他自称沼田要吉,居无定所,好像常在新宿西口那一带混。” 抄入记事本后,仓木眼也不抬地说:“沼田现在在哪家医院?” 大杉不悦地瞪视仓木,这简直是在质问。 看大杉没回答,仓木抬眼露出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我在问你是哪家医院。”那种霸道的语气虽然令大杉反感,但他还是不甘不愿地开口答道:“跟尊夫人的朋友住同一家医院。” “她们在哪我也还没听说。” 大杉取出烟,慢条斯理地点燃。抬眼一看,仓木依旧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定睛看着大杉。 “在新宿星和医院。但是请您千万不要擅自进行侦讯。因为我们现在是由本案的搜查本部长——新宿中央分局局长负责指挥,‘就算’警部真的被公安部派来侦办本案,在程序上也得照规矩来。” 在大杉看来,这已是他竭尽所能的讽剌了。然而仓木面不改色,抄下医院名称后立刻起身。大杉也慌忙跟着站起。 “我明天就会去中央分局,到时还请将调查进展告诉我。我也会顺便检视内人的遗物。” 仓木说完举步就走,但旋即又伫足转过身来。 “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很抱歉,谢谢你。” “哪里。” 大杉反射性地欠身鞠躬。等他再次抬眼时,仓木早已走至走廊远处。 大杉偏头张嘴呸地一声,又将烟往走廊一扔用鞋跟狠狠踩熄。都是因为仓木最后那句话的语气委婉,害他忍不住低头,这对过去的自己简直是难以想象的举动。 那个警部身上存在某种威吓别人的气势,这点他不得不承认,那并非体型或官阶带来的压迫感。若比体型是大杉占上风,论官阶也只差一级而已。而且那和公安刑警常有的那股莫名阴湿傲慢的氛围也不一样。 总之,大杉从未遇过仓木这一型的警察。虽说不管怎样他都不可能喜欢这样的人,但他不得不承认此人的确有某种吸引人的魅力。这也许是因为大杉在仓木离开时的背影中发现了与来时截然不同的暗影。 仓木面向解剖台站立时,执拗地不断握拳又松开的身影,如闪光灯的残影般深深烙印在大杉的眼底。6 ◇◇◇◇ 他正在开往金泽【注】的列车上。 一想起前晚的事就头痛。虽说当时的情况不动手就会被干掉,但轻易杀死赤井还是太失策。如果是用刀还说得过去,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树枝竟能那么轻易戳入人脖子上的要害。 那女人对详情毫无所悉。她既非他的妹妹也无任何关系,只是赤井花钱雇来的刚出道的小明星。她对他是否真有妹妹也不知情,除了赤井秀也是丰明企业企画部部长之外,没有别的情报可以告诉他。 他以额头抵着玻璃窗,凝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田野风景。当他问完之后,二话不说就将树枝戳入女人后颈时女人那暴睁的双眼倏然浮现脑海。对于杀死女人他并无罪恶感。他只是收拾掉一个试图杀害自己的敌人罢了。 令他烦躁的是失去了解自己过去的机会。尚未问出任何线索就杀了赤井,想来想去还是蛮可惜的。 杀死两人后,他从两人的皮夹内抽出现金,加起来不到十万圆。不过除此之外,他还在赤井的衣服内袋找到一个装有三十万圆的信封。 凭借手电筒的光芒,他将两人拖到崖边推落海中。回到车上后找了半天,始终找不到车钥匙。大概被赤井带在身边,一起沉落海底了吧。 他冷得直打哆嗦,只好将就着在车中挨过一晚。太阳升起后,他沿着小路往断崖的反方向走,最后来到一条大路上。于是他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信步走去,走了大约十分钟,便看到一个公车站牌。他漫不经心地在那站定,不久便来了一部公交车。他上了车,车上只有三名乘客。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公交车进入市区后在某个车站前停车。看到乘客全都下车了,他也跟着下车。车站建筑物上方挂着“珠洲”两字,这里就是他之前被医院收容时的城市。 总之他非去东京不可。去买票时,站务员亲切地把换车方式替他写在便条纸上。也许是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和茫然的言行举止,对他心生同情吧。 他依旧将额头抵着玻璃窗,闭上眼。无论思索什么,脑中都像蒙着一层迷雾般不舒服。 【注】:石川县县政府所在地,具有传统日本风情,又被称为小京都。 珠洲车站的站务员指点他如何搭乘从金泽开往米原(注一)的上行(注二)新干线时,虽然他对站名毫无印象,新干线这个字眼倒是毫无抗拒地进入脑中,看来他的一般知识和判断力似乎没什么大碍。问题是,他失去了所有的个人历史。 他抵达东京车站时是当天下午六点。车站本身他好像曾经看过,令他有种亲切感,但并未强烈到足以动摇翻出他失去的记忆。 走进即使听到名称也毫无印象的车站内百货公司,他买了一个波士顿旅行袋和日用品、替换的内衣等物,顺便也买了东京都分区地图。在车站的服务中心请对方代为介绍步行即可抵达的商务旅馆,他登记入住“核子旅馆”。 在柜台登记时,他毫不犹豫地于姓名栏填上新谷和彦。反正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名,他懒得再想其它名字。填写住址时虽有短暂迟疑,情急之下还是写了珠洲市,因为他想不出其他地名。接着随便写上中央町一之三之二,町名是从中央医院得来的灵感。 他将行李放进房间后,走进附近一家中国餐馆,边吃拉面边看分区地图。他按照区名逐一看去,似乎每个都听过,却没有任何一个能直击他的心。 装了三十万圆的信封上面印刷着丰明企业的公司名称、地址与电话,那个地址位于丰岛区南池袋二丁目,但他对这个地名毫无印象。如果照赤井的说法,自己应该是在那里工作,但他却无法从其中感受到任何东西足以撼动情绪。 注一:滋贺县的大城镇,位于琵琶湖东侧。 注二:往东京方向的称为上行,驶离东京的则为下行。 回到旅馆,他买了报纸便上楼回房间。报纸也无法激起他的兴趣。他投入百圆铜板打开电视(注三),可是歌唱节目里的歌手他一个也不认识。转到别台的连续剧也一样。只能说,他对人的脸孔彻底失忆了。他发现自己在这世上连一个人也不认识,这滋味远比想象中更不好受。 注三:本作发表当时,日本的商务小旅馆房间内附设的电视多为投币式。 翌晨他只手拎着波士顿旅行袋走出旅馆。由于他已先付清一周的房钱,柜台人员对他殷勤备至。 在咖啡厅填饱肚子后,他找了一个电话亭走进去,取出信封确认丰明企业的电话号码。 他早已想好该怎么说。 他开始拨号,咳了一下。 “喂?丰明企业您好。”是个纤细的女声应答。他以手掌包着话筒,扯开喉咙深处发出含糊的声音。 “请找新谷和彦先生听电话。” “您说的新谷,是里维耶拉的新谷吗?” 女声没什么自信地反问。里维耶拉又是什么? “对,就是里维耶拉的新谷先生。” “新谷这阵子请假不在店里,请问您是哪位?” “呃,我是他的朋友……中村。你说他请假,是生病了吗?” “不,只是有点事。” 女人吞吞吐吐,沉默了一会,突然插入一个沙哑的男声。 “喂?请问是哪位?” “我是新谷的朋友。” “新谷目前正在旅行,等他一回来我就让他打电话给你。请你留个电话号码好吗?” 语气虽然客气,声音听起来却不似善类。 “请问你是哪位?” “我姓野本,是专务。” 他舔舔唇,“我改天再打电话好了。”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挂上话筒,倚着玻璃门抹去太阳穴旁浮现的汗水。 看来的确有新谷和彦这号人物,任职于丰明企业也是事实。所谓的里维耶拉大概是丰明企业经营的,不知是做什么生意的店,新谷八成就在那里上班吧。自称野本的男人说新谷目前正在旅行,那我果真是那个新谷和彦吗?话说回来,他们又为何要杀我呢? 正当他为接二连三冒出的疑问皱起眉头之际,有人敲着玻璃说:“打完了快点出来。” 他连忙拎起波士顿旅行袋,走出电话亭。一名中年男子用肩膀把他顶开,迫不及待地走了进去。 他抹去汗水,匆匆离去。一旦专心在一件事上,对周遭的注意力难免会分散。他走进眼前出现的第一间咖啡厅,点了咖啡,埋头思考。 新谷应该是丰明企业的员工,但好像不是在公司内上班。他对里维耶拉这个名称没印象,但八成是咖啡厅或酒吧之类的场所吧。 收银柜台旁的电话台底下堆了不少东西,其中几本厚重的书映入他眼中,他注视了好一阵子才发觉那是电话簿。他反射性地起身离席,走向电话台。 他拿起刊载个人姓名的中卷,翻寻shi【注】的那部份页面。岛……下……白……当找到新字时他不禁吞了一口口水。他知道自己指尖在颤抖。新海……新开……找到了,新谷。 最后他叹了口气,合起电话簿。新谷这个姓氏底下共列出十二个人,但是没有新谷和彦这个名字。 【注】:し(shi)。以下各字发音皆为し开头:岛(shima)、下(shida)、白(shiro)与新(shin) 接着他拿起公司行号那本。叫做里维耶拉的店有十几家,几乎都是咖啡厅或酒店。丰明企业所在地的池袋周边,只有一间里维耶拉,是位于西池袋一丁目的酒店。他把电话抄在信封背面,回到座位。 他一直睨视着已空的咖啡杯。不管自己是不是新谷和彦,都得好好回敬那些想杀我的家伙。如果他们以为这样就能了事那可是大错特错。 这时他的意识突然出现空白。他在白磁杯的表面看到褐色小鸟迅速掠过的幻影。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不知正凝视何处,从手中滑落的杯子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音砸碎了。7 ◇◇◇◇ “不行。”室井公安部长斩钉截铁地说,“你的心情我很清楚,但唯独这件事我无法批准。” 仓木定睛回视着室井,“为什么?这十天来的调查已证明笕俊三是‘黑牙’的干部,而‘黑牙’是一课所负责的。我是一课十三组的组长,由我来负责本案究竟有何不妥?” “‘黑牙’是十一组负责的,高野的部下已采取行动。” “可是到目前为止,高野组长并未充分掌握黑牙。” “查明笕是‘黑牙’干部之一的就是他的部下。” “那并非他的功劳,反而该说是过失。像笕这样的大角色,在本案发生前竟然一直没被注意到。” 室井垂下眼,皱起眉头。“我们的工作不可能做到完美,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 “您的意思是说那是不可抗拒的外力吗?” “就某种意味而言,或许可以这么说吧。” 仓木的嘴角浮现嘲讽的笑容,从沙发起身。“那我就这样去内人坟前报告。”室井的表情霎时一沉,但他立刻垂下脸,伸手指着沙发。“你坐下。我还没说完。”仓木文风不动过了好一阵子,才不发一语地重新落坐。 他才刚坐下,室井立刻从沙发起身,走到窗边。两手背在身后,眺望窗外。 “这个案子我交给高野了。” “他的确很能干,但是魄力不够。面对搜查一课那票老江湖,肯定只能被人家牵着鼻子走。” “所以我派了若松在后面坐镇。” 仓木凝视着室井的背影。 “若松警视是公安三课的课长吧。怎么会派一个负责右派团体的课长来处理本案,这道派令实在是令人费解。” 室井猛然转身,睨视仓木。“你是对我的指挥有异议吗?” 仓木毫不退缩地回视室井说:“我只是认为,我比若松课长更适合处理这个案子。” “不行。办案严禁掺杂私情。看你以往的纪录,在调查和处理嫌犯的过程中曾有过明显的行为失当。如果再让你参与本案,万一你一时冲动发飙动粗那就无法挽回了” “我无意发飙,因为我想掐死的对象早已死了。” 二人定定地互相凝视。 最后室井皱起脸,坐回沙发上。“起用若松或许的确是特例,但他压得住搜查一课,关于爆裂物的知识在专门的处理人员当中也算是出类拔萃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的得力助手。我当然不是偏心啦,但也可说是为了你,我希望能尽快破案,所以才派他加入,这点我希望你能理解。” 仓木取出香烟,捏在指尖之间开始搓揉。“您是要叫我离职吗?” 室井眉毛一挑,“你胡说什么,多心也该有个限度,就算葬礼和纳骨仪式办完了,应该还有许多事得处理吧?况且我也担心你的身体,你就请个一周或十天的假吧,请假手续我会处理。” “我可不打算整天打扫供桌过日子。” “你也真是倔强。打高尔夫球也行,去旅行也可以,总之我是要让你好好去整理一下心情。” 仓木扔搓揉着香烟。 “我已经整理好了。” “不,你还没有。” “如果现在没整理好,恐怕一辈子都理不好吧。” 室井双臂交抱,往后深陷进沙发。 “你别这么顽固嘛。趁这机会我就直说吧,不管你休不休假,我都打算把你暂时改调内勤。你就暂调去四课吧。” “四课。是要叫我整理资料吗?” “没错,我认为这份工作最能够帮你转换心情。” 仓木捏断香烟。 “我这种人不适合替资料拍灰尘。” “这不是适不适合的问题。四课的工作虽然不出风头,但一样是重要的工作,等你将来回第一线时,在四课吸取的情报一定能派上用场。” 仓木缓缓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那我什么时候能回第一线?我是说如果还回得去的话。” “只是暂调又不是调职,我保证一定会让你回去。不过复职的明确时间要等我依你情绪调整的情况判断后再说。”室井直起身体,暗示谈话到此结束。 一直睨视着桌子某一点,最后终于起身。 “我知道了。” 他在口中低声嘟嚷。正要转身背对室井,却又半途打住。 “部长。既然您一番好意,那我就休十天假。” 室井的嘴角露出笑意。“没问题。你有什么渡假计划吗?” “那倒没有。”仓木毫不客气地说完,就朝门走去。 正要伸手去抓门把之际,室井在他身后说道:“还有,关于那份极秘资料……”仓木转身说:“妥善保管在我家里,不过我还没全部看完。” “下次你来本厅时带来。记得要亲自交给我。” 仓木微微翰个躬,走出部长室。 室井放松肩膀,叹了一口气望着桌子。仓木揉碎的香烟残骸,在桌上堆成一座肮脏的小山。◇◇◇◇ 8 冷风掀乱裙摆。 明星美希出了警视厅,朝地下铁樱田门车站的方向走去。正要走下阶梯时,被人从后面叫住。 转身一看,一名穿着深蓝色西装、身材中等的男人轻轻对她点了个头。 “我是公安的仓木。” 美希也慌忙点头回礼。 “您好。这次的事真的很令人同情。” 美希结结巴巴地说。仓木将话含在口中含糊不清地回礼,旋即改变话题。 “恕我冒昧,能否请你跟我去个地方?” 美希握紧手提包。“有什么事吗?” “有点事情想请教你。不是公事,我们可以边吃边聊。” 美希莫名地心慌,暗自起了戒心。 “是什么事?” “不会耽搁你太久的,巡查部长大人。我带你去一间不错的店。” 仓木的语气似乎是想让美希放松,但他的目光却造成完全相反的效果。她和仓木之前顶多只打过两、三次招呼,而现在他的身体周遭散发出一种之前感受不到的尖锐氛围。 “好吧,小女子奉陪,警部大人。” 美希之所以配合仓木语带诙谐,纯粹是不希望让对方察觉自己的紧张。但仓木脸上浮现的浅笑显示出她的企图失败了。 美希假装看着脚边。她知道自己脸红了。正因为她很有把握在他人面前向来都能不动声色,因此这份狼狈连她自己都感到意外。 仓木倏地转身,走到马路上拦出租车。 仓木带她去的是在面向三番町的内堀路上,一间名叫阿肯色州的烤肋排餐厅。令人惊讶的是,这间店的女服务生都穿着短到膝上三十公分的褐色洋装,只要一弯腰就会露出白色内裤。而且墙面贴满镜子,无论从哪个位子都能饱览春光。 美希困惑的模样令仓木露出和刚才一样的浅笑。 “其实只有刚进来的十分钟才会注意到那个喔。” 她交由仓木点菜。送来的是盛在方形餐器内的炸洋葱、海鲜色拉和堆积如山的烤肋排。 二人以黑啤酒干杯。 食物非常棒。洋葱美味极了,直接用手抓着啃的带骨肋排风味也别具一格。饭后他们从用餐区转移阵地到旁边的酒吧。那是个和店名扯不上关系,很安静的英式酒吧。客人除了坐在吧台的两、三人,就只有角落里两个看似夫妻的初老洋人,正静悄悄地玩飞镖。 酒送来了,两人举杯轻碰。 仓木喝了一口掺水威士忌,便以冷冷的目光看着美希。美希并未忽略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看来愉快的晚餐时光已经结束了。 “说吧,你到底在跟踪谁?我要先提醒你,正要前往公安三课分办公室的那套解释对我可不管用喔。” 仓木果如她所预料,一开口就直攻要害。 美希无意识地将右手放在左手的伤痕上。虽然被衬衫袖子遮住看不见,但伤疤尚未完全结痂脱落。 “警部,您也和大杉警部补一样,认为我在跟踪笕俊三吗?而且还干咽着口水袖手旁观,等着看炸弹什么时候爆炸?” 仓木瞥了一眼美希藏起的左手,旋即抽回视线,不发一语。 美希感到手心冒汗。 “身为三课课员,凭什么我非得跟踪不归我侦视的极左派份子呢?” 仓木的眼睛发光。霎时美希觉得肌肤如遭针剌。 仓木定睛看着美希,缓缓含了一口掺水威士忌,吞下。 “你在那时应该还不知道笕是极左派的人,因为就连我们课里的负责人员手边都没有那家伙的资料。不过,如果你是基于某种理由而早就知道,那就另当别论了。” 美希垂下眼,若无其事地拿起杯子。看来她最好别指望能像应付大杉警部补那样打发掉这个男人,他们的脑袋运作方式不同。 “当然,当时我并不知情。” “虽然不知情,却跟踪对方。是这样吗?” 美希倏地暗自咬着唇内。仓木的语气变得盛气凌人,用餐时的亲密模样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美希深吸一口气,回视仓木。 “恕我冒昧,请问警部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审问我?” 仓木的表情不为所动。 “我无意审问你,也知道自己没那个立场。” “在公安三课,一向把这种做法称为审问。” 美希这么一顶回去,仓木在桌下跷起二郎腿,露出浅笑。 “我因为内人遇害而怒火中烧,所以不管对方是谁,见人就到处审问——如果这样说能稍微博取一些同情吗?” 美希安静地将杯子放回杯垫上,太阳穴发热。 “您这种说法,我相信往生的尊夫人听了也绝不会高兴。” “这倒是很意外,你怎么知道我老婆向来最讨厌我语带讽剌?” 美希缓缓摇头,伸手去拿放在一旁的手提包并说:“很遗憾,看来我帮不上警部的忙,恕我先告辞了。谢谢您今晚的招待。” 话还没说完仓木的手就已伸过来,拽住美希拿手提包的手臂。是那种肯定会留下指印,毫不犹豫的抓法,大胆的程度令美希身体为之一僵。 仓木凑近看进美希眼底。 “明星巡查部长,我不会一一解释我的行动。以我现在的立场,就算解释也只会变成辩解和诉苦。我和大杉警部补不同,没有听到令我服气的理由前我是不会放手的。” 仓木压低的声音尖锐地剌进耳中,美希感到背上窜过一阵寒意,不禁在椅子上微微后退。 “您是在威胁我吗?” “这得看情况。好了,你快说吧。” 美希试图挣脱仓木的手,但是没用,她知道某种强烈的决心正透过那只手的力道清晰传来。 “请你放手,别人都在看了。” “那你最好趁他们还没打电话报警前快说。” “我知道了,总之请你先放手。” 美希让步后,仓木又僵持了几秒才松手。美希的衬衫袖子被扯歪,变得皱巴巴了。 美希抹平衣上皱痕,重新端坐,但心跳还是很急促,刚才被抓住的手腕也仍是麻的。就算妻子惨遭杀害,仓木的质问方式也未免太异常。 她喝了一口掺水威士忌润喉。 “做为公安刑警,即便对方是同事或前辈,也不可随便泄露职务内容,这点警部应该也很清楚吧?” 仓木的表情不变。 “这么说,果然你不是凑巧经过现场,你承认你是在执行勤务啰?” “……对。” 老是被对方先发制人,美希一边点头一边暗自气闷。 “那么,是什么样的勤务,我倒想听听看。” 美希发现仓木的右手食指正频频轻叩杯垫边缘,她察觉仓木的表情与语气虽然沉稳,其实内心焦虑难耐。美希反而找回了冷静。这是一个赌注。 “首先请警部答应我,接下来谈的事,不仅不能说是从我这儿听来的,就连内容也完全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公安部长和若松课长。” 仓木敲杯垫的手停下,“也包括三课课长?可是若松警视是你的上司,照理说也是协助本案调查的人员之一不是吗。” “所以我才这样拜托警部。我不希望上司知道我把职务内容泄漏给外人——尤其是被排除在本案之外的仓木警部。” 仓木定睛凝视美希,以僵硬的声音说:“我直到刚刚才被公安部长叫去,命我不得插手本案。你怎么会知道?” “不知道的只有警部您自己。” 霎时她感到自己说得太过分,涌起后悔的感觉。但仓木面不改色,只轻轻耸了耸肩。 “我知道了。我保证绝不把你今天说的话抖出去。◇◇◇◇ 9 美希深深叹了口气,喝下一口威士忌,这才终于开口。 “那天,我正在跟踪某位右派斗士。说得更正确一点,是大日本极诚会雇用的恐怖份子。” “你说的大日本极诚会,就是那个极右派团体吧?” “是的。在我们三课负责监视的组织中,算是数一数二的大集团。” “那么,你跟踪的恐怖份子是谁?” “极诚会的主要资金来源之一是一家丰明企业公司。说是公司,其实是以池袋附近为地盘的暴力帮派,表面上多方面经营脱衣舞场和色情沙龙、泰国浴这些行业,但是……” “不用说这些开场白。”仓木突然说。 美希感到双颊唰地发烫,她狠狠睨视仓木。说话这么刺耳的男人,她还是头一次碰到。 “那么我就无可奉告了。接下来我要说的,都只不过是那件案子的开场白。”她费尽力气才让声音不至于颤抖。 仓木两眼发光,定定回看着美希。他突然粗暴地抓起杯子,伸指一弹,杯垫往椅子上飞落,酒洒了一些出来。 看来他正在拼命压抑,不让体内的某种情绪发飙。最后他的嘴角又露出那抹浅笑。 “不好意思。因为调查迟迟未有进展,我有点烦躁。你别介意,继续说。” 美希喝下威士忌,又叹了一口气。向来自认冷静的自己居然会如此仓皇失措,让她大受打击。 美希再次开口,“那个丰明集团之中,有一间叫做里维耶拉的酒店算是比较正派经营,其实该店的店长就是大日本极诚会掌控的恐怖份子之一。” 仓木顿了一吐息,低声回应。“酒店店长是恐怖份子吗,想必你们握有证据了吧?” “就是为了掌握证据,那天我才会跟踪他。那个男人名叫新谷和彦。新旧的新,山谷的谷。” “原来如此。这么说你是在跟踪那个男人,经过新宿时偶然卷入爆炸事件?” 美希霎时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摇摇头。 “不是偶然。因为新谷也正在跟踪笕俊三。” “跟踪?这我就不明白了,能不能请你从头按顺序说清楚。” 美希露出就等这一刻般的笑容,“您是说您想听开场白了吗?” 仓木看似无奈地晃晃肩膀,“是的,我想听开场白。” “意外的是,我才追了笕没几步,就看到新谷从反方向走来。新谷发现笕时显得非常惊讶,露出一种本已跟丢的猎物竟然巧合地失而复得的表情,于是他又再次开始跟踪笕,我真的被搞胡涂了。就这样,我才刚开始依照原先的模式重新跟踪,爆炸案就发生了。” 仓木继续撕杯垫。“新谷消失的期间会去做什么?” “不知道。” “新谷从咖啡厅出来时看起来怎样?比方说像是被笕察觉了很慌张,或是像追着别人出来的样子?” 美希凝视杯子。 “他倒是未露慌张神色,不过现在被您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新谷的确像是追着某人出来,这样就可以解释他为何会消失了。” “那他是追着谁出来?” “比新谷早一步走出咖啡厅的好像是一名女子,但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仓木捏起撕碎的杯垫屑放入空杯子中,他不厌其烦地再三重复。 美希自嘲地吐出一口大气。 “您一定觉得我不配身为公安刑警吧?这也难怪,连我都觉得自己太失职了。” 仓木若无其事地看着美希。 “刚才这些话你向若松课长报告过吗?” “没有。” “为什么?大杉警部补也就算了,对课长你应该要如实报告才对吧?” 美希垂下眼,抿紧了唇。 “因为我判断新谷与那起爆炸案无关……,表面上是这样。老实说,我也不想报告自己的失策。如果能掌握新谷的下落那还另当别论,但正如我刚才所说,他就此失踪了,所以我才一直拖着没报告。” “新谷就此失踪,不就证明他和本案有关吗?” 美希没回答,只是一径凝视杯子,过了一会她终于抬起眼开口。“警部打算把这件事向若松课长报告吗?” 仓木默默注视着美希,半晌后沉静地摇头。 “不,我不打算失信,前提是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自认,包含自己的失策在内,已把一切真话都告诉您了。” 仓木用调侃的目光看着美希说:“你最大的失策,就是在爆炸后没有立刻逃离现场。” 美希露出微笑,“这点我也想过。可是当时我手臂受伤了,况且如果没掩饰好反而会招来怀疑。” 仓木低声笑了,“成为干练的公安刑警的条件,就是不要太过干练。你最好记住。” “是。”美希喝光了威士忌。 仓木是个莫测高深的男人。他虽惹人反感,却又有某种吸引人的特质。一言以蔽之,他是个令人无法不关心的男人。 可是这个和那个是两码事。总之今晚的事,非报告不可。 “我还有两件事想请教你。” 听到仓木说话,美希这才回过神。 “什么事?” “首先,是新谷之前住的公寓,和里维耶拉酒店的正确地址。” 美希心里虽感犹豫,但她没有理由拒绝。她取出记事本告诉他,仓木抄在自己的记事本后,抬起脸说:“好,最后一个问题,这也是最要紧的事。” “什么要紧事?” “对公安部长和三课课长都不能报告的事,怎会告诉我这种人,这点你还没告诉我。是因为我抓着你的手臂不放吗?” 美希在桌子底下,死命抓住膝头。 “那是因为,我对警部有好感——我这样说算是回答了您的疑问吗?” 仓木定睛凝视美希。他那双眼睛,显示出美希的话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心。美希倏地咬紧嘴唇,这男人简直像穿了盔甲般刀枪不入。 但仓木并未继续追究,他抓起账单说:“我送你回去。我想知道你住在哪里。” 讯 问1 ◇◇◇◇ 他又走进早上那个电话亭。现在是晚上八点。 他一整天都在东京车站附近打转,玩玩小钢珠,在大型书店闲逛,又去电影院打发时间。 拿起话筒,投入十圆铜板。没问题。吃过饭了,心情也很沉稳,意识毫不混乱。拨通里维耶拉的号码后,几乎立刻便有人接起电话。 “喂?里维耶拉您好。” 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背后隐约传来钢琴声和嘈杂人声。 他使用假音。 “我是在你们那边工作的新谷的朋友,我姓中村,能不能请哪位跟他比较熟的人来听电话?我有点事情想请教。” 对方回答之前停顿了一秒,“请等一下。”应答声略显紧张。 杂音没了,响起电话保留的乐声。 最后终于传来接通的声音。 “喂?抱歉让您久等了。” 是个声音比刚才那个男人还粗的男人。这次毫无背景杂音,电话似乎是被转到房间里了。 “对不起,在百忙之中打扰您,敝姓中村。请问您知道新谷现在在哪里吗?我打去丰明企业,他们说他去旅行了。” “听说您是他的朋友,请问有什么事吗?”对方语气带着怀疑。 “呃,其实,我跟新谷是同乡,今天难得来东京。” “同乡?那是从九州岛来啰?” “啊?对,没错。今早刚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