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谓的真心话是指什么?” “少给我装傻了!” 说完,大杉才发觉自己声音太大连忙闭嘴。美希的脸颊微微泛红。 “如果能让你消气,就算拍桌子也没关系。反正我已事先知会过老板娘了。”大杉握紧拳头,按捺怒火。每次跟这女人说话,不知为何自己总是变得特别没耐心。好吧,到时别说是拍桌了,就算要他把桌子砸成两半从窗口扔出去也没问题。 “你听着。我不像仓木警部,明知另有内幕还佯装不知地照对方安排走的本领我可学不来。那也许是公安惯用的手段,但不是我的喜好。我自有我的做法。为了让你说实话,就算抓着你头发往墙上撞也是小事一桩。我可不在乎你有没有知会老板娘。” 美希定睛回视大杉,然后垂眼举杯沾唇。“你说仓木警部已经全都告诉你了?” “是的。” “我告诉警部的内容,只有一点是谎言。而且是重大谎言。” 大杉坐正身体,“那是什么?” 美希挺直腰杆,“我跟仓木警部说,担任里维耶拉池袋分店店长的新谷和彦是右派恐怖份子。” “好像是有这回事。那是骗他的吗?” “对。新谷只是承揽丰明企业委派的工作,恐怖行动另由别人执行。” 大杉在桌子底下握紧膝头,“那个人是谁?” “新谷宏美。和彦的妹妹。” 虽然美希表面上说得若无其事,却窥探着大杉的表情试图看出这句话的效果。而大杉说不惊讶是骗人的,但他刻意眉也不挑地回看美希。 “仓木警部问起新谷的妹妹时,你好像还装胡涂说是第一次听说。” “那时我别无选择。在我开始监视新谷的早期阶段就已发现他妹妹的存在了。” “就是那个叫宏美的妹妹负责执行吗?” “是的。新谷只负责从丰明企业那里接工作,杀人则交由妹妹执行。不过丰明企业好像以为是新谷自己动手。” “你怎么知道他妹妹才是执行者?” “因为新谷始终没什么动作,我把监视对象改为宏美后,至少有两次,她都是在我的监视下杀人。” 大杉瞪大了眼,“在你的监视下?” “正确说法应该是在我跟踪时。一次还来不及确认她的目标是谁就已让她得手了,另一次是在赛马场的混乱中我无法接近她身边。两次都没有证据足以证明是她干的。虽然两名死者都是被人从身后以冰锥刺入脖子,一击毙命,但谁也没看到是她刺的。” “那两人是谁?” “表面上是平凡的公司职员,但事后发现两者都是新左派的干部,只是没向新闻媒体公布。” “为什么不逮捕宏美?” “我刚才也说了,没有证据。” 大杉目瞪口呆地摇头,“眼睁睁地吃个措手不及,亏你能当巡查部长。” 美希脸泛红潮,“我不会替自己辩解。” “这样最好。所以这次跟踪笕的也是妹妹?” “对。我那天从宏美位于东中野的公寓就开始跟踪她了。” “然后宏美就前往早稻田,从笕的事务所开始跟踪他?” “对。” “当时宏美看起来怎样?” “和平常一样穿着黑大衣,戴着墨镜。我只知道她一头长发身材苗条,但是没看过她的真面目。” “根据仓木警部从马赛的女服务生打听到的消息,笕好像也是和一名身穿黑大衣戴墨镜的长发女子同席。那就是宏美吧?” “我本来也想过这个可能性。可是据女服务生表示,那个女人比笕先到。这样的话,判断尾随笕进入店内的宏美是那个女人就不合理了。” “女服务生也有可能搞错了。如果推论是宏美和笕接触时趁机在旅行袋中装设炸弹,那就说得通了。” 美希勉强点头。大杉把生鱼片塞进嘴里,和酒一起吞下去。生鱼片虽然美味,但他没心情细细品尝。 “案发之后听说新谷就失踪了,那他妹妹呢?” “她也在同一天离开公寓一去不回,就此失去下落。” “东中野的什么公寓?” “东中野之家。我已拜托管理员,如果宏美或和彦出现就立刻打电话通知我,不过到现在都还没消息。” 大杉靠着椅背,双臂交抱。如果是新谷兄妹炸死笕,他们是从哪儿用什么方法得到炸弹的?从丰明企业吗?如果真是这样,丰明企业又是从哪弄来的? 不过现在追究这点也没用。大杉松开手臂。“那我就问你重点吧。你为什么不把新谷的事告诉特别搜查本部,只跟仓木警部一个人说?而且还捏造他妹妹的事。我只能说,你应该是另有目的。” 美希唰地舔了一下唇,眼中闪过犹豫。再加把劲就行了。如此判断的大杉趁胜追击,说道:“据警部表示,你好像和警察厅警务局的特别监察官津城警视正有来往?” “对。” “津城监察官的流言我也听过。他专门摆平警界内部的丑闻,说穿了等于是负责扫厕所的。” 美希脸色大变,身体晃动,狼狈到十分不自然的地步。 “你这话太过份了。” “你用不着这么激动。仓木警部说,你和那个警视正百分之百不可能是情侣。”美希仓皇的视线四下逡巡。 大杉继续说:“据警部判断,这起爆炸案和公安内部的风纪问题有关,所以你奉了津城监察官大人之命偷偷调查,换言之你等于是他的卧底密探。而我也很赞同他这个推论。怎样,猜对了吧?” “的确猜对了。” 大杉吓得几乎弹起来。回答的不是美希,而是一个柔和的男人嗓音。 旁边的纸门缓缓拉开,露出那男人的脸。大杉半弓着身子,哑口无言地凝视男人。男人年过四十五,身材不高,上半身肌肉却异常发达。 男人取出名片,微微立正对大杉鞠躬。“贸然插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名片。” 大杉进退两难地半跪着,愕然接过名片,一看之下,还来不及慌乱眨眼已先面无血色。 名片上面印刷着:警察厅警务局特别监察官警视正 津城俊辅 大杉顿时冒出一身冷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不让声音颤抖,大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开口说话。好久没被人这样攻个措手不及了。长年来的习惯使他意识到官阶高低立刻决定了在场者的人际关系。 “很抱歉没有事先告知。不过问题毕竟是问题,站在我的立场必须先摸清大杉先生肚里的盘算。”津城往空位一坐,举手击掌。 仿佛就等这个,刚才的女服务生又送来一人份的菜色和新酒。 可恶,上当了。大杉按捺着怒火,睨视美希,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他早就觉得她的举止怪怪的,原来还藏了这么一手。难怪刚才他说津城坏话时,她会如此惊慌失措。 “来,先喝一杯。” 津城拿起酒瓶要替他斟酒,大杉慌忙举杯。一边让对方倒酒,一边想到这样次序颠倒,不免又出了一身冷汗。 到了这个地步就算慌张也没用,他豁了出去,决定看着办。 “我个人觉得,应该有权要个解释吧?” 他切入正题,津城的手指滑过五官之中唯一宛如希腊雕刻的高挺鼻梁。 “您说的对。正如您推测的,这次我要清扫的就是公安的厕所。” “那也就是说……” 大杉说到一半就打住,又想恶狠狠地瞪美希。美希似乎察觉了,假装在专心剔除红烧鱼的鱼剌。 津城夸张地用手制止大杉,“好了,您先别冲动。今晚都是我安排的,不是明星的错。是我听说您表示想见面,才命她使用这个场地,还请您见谅。” 大杉怃然举杯就口。虽然还无法判断津城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显然和一般警察不同。他比大杉高了三阶,年纪看起来也大了几岁,但他客气的语调毫无官架子。那不是刻意施展的手段,应该是对方本性如此。大杉感到自己稍微卸除了心防。 “明星巡查部长,事实上是替警视正卧……协助办案吗?” “是卧底的没错,请不用顾忌。几个月前,我确认目标告诉明星后,她就成了我的助手。说得难听点,的确是卧底的密探,先头部队。” 津城毫无愧色地说完,又伸手抚了一下鼻梁。7 ◇◇◇◇ 他仰起脖子。 铁门发出剌耳的声音打开了。野本推开壮硕的看护,径自走入。 “起来!” 他直起上半身,坐在床上双脚着地。眼前矗立着野本,天花板的荧光灯灯光,透过野本稀薄的头发在头皮上反射。水泥地冰冷得令人发麻。 野本垂眼睨视他,眼中带着怒气,脸颊的肌肉抽搐。 “里村死了。” 他的表情不变。野本手扶着茶色眼镜,凑近看着他。 “你听见了吧,里村死了。” “听见了。” “他昨天和今天都没去店里,所以我派人去他的公寓。结果就看到他脖子上插了一把刀,想必是当场毙命。” “也就是说死得并不痛苦啰?” 话声方落,野本的右手已飞过来,将他击倒在床上。剧烈的冲击让他霎时眼前一黑。他感到嘴里流血了。他趴在床上,甩着头,下意识地试图想起过去。 野本揪着睡衣前襟把他拽起来。野本的脸一凑近,大蒜味就扑鼻而来。 “少装胡涂了。是你干掉里村的!这点我起码还猜得到。” 他默然。野本又把他拽过去,他感到头晕目眩。 “喂,你把赤井也做掉了吧?” 他默然。 “否则赤井不可能一直不见踪影。打个电话回来又不会少块肉。” 弃置在孤狼岬的车子似乎还停放在那里。野本的双臂使劲,他感到几近窒息,不禁挣扎。野本瞪着眼,喷吐出带有蒜味的气息说:“你给我听好。里村死了就算了,如果你敢动赤井我绝对饶不了你。” “你何不把我交给警察?” 野本歪着唇,“你倒挺伶牙利齿的嘛。你比赤井伶俐多了,只有这点跟以前没两样。过去你接下的任务从没搞砸过,要是没发生这种事,我本来很乐意好好提拔你的。” 看他不发一语,野本又继续说:“看你是要恢复记忆,还是脑浆喷出。反正没做个了断前我会继续敲你的头,你认命吧。” 他茫然听着野本的声音,一边偷看站在门边的看护。看护交抱着粗壮多毛的双臂,面无表情地回视。 这时走廊传来小跑步的脚步声,门口出现木谷那颗光头。 “您的电话。对方说很急。” “是谁?”野本嘴上反问,却旋即把他往床上一推,制止正要回答的木谷。“不用你说了,我去那边听。” 野本走向门口,却又一个转身,对着躺在床上的他伸出食指。 “记住,你的性命只剩明天一天了。无论你会不会恢复记忆。”◇◇◇◇ 8 野本辰雄把脚放在办公桌上,抽着雪茄。 好久没这么悠哉了。能把那个碍眼的公安条子按照计划打得站不起来送进医院真是痛快。不过听说雇用的那个落魄拳击手也一样卧床不起,可见那个条子也是个厉害的对手。 总之对于大人物的指示必须做出正确对应,绝不容许失败。失败会立刻让自己身败名裂。将新谷大老远带去能登半岛,而且是在那家伙收拾笕的隔天就做了断,这算是处理得很好。在那里解决的话绝对不用担心尸体会被发现。 令人费解的是,事后大人物突然命他搜索新谷的公寓和里维耶拉的店长室找出照片,又不告诉他是什么样的照片。真搞不懂这些大人物到底在想什么。 野本皱着眉头喷出一口烟时,外面走廊传来非比寻常的杂乱脚步声。野本连忙从桌上缩回脚,站了起来。门被粗鲁地打开。 “搞什么!天才刚黑就吵什么。” 野本怒吼的嘴张到一半就僵住了。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堵在门口瞪着野本,对方身后虽有三、四名自己的手下紧紧包围他,但他们的眼中却带着惧色。野本也莫名地捏了把冷汗。霎时野本还以为是来踢馆的,但对方看起来不像黑道份子。 那是个体型矮壮的中年男子,不知是否学过柔道,两腿外八得很严重,穿着一看就知道是廉价成衣店卖的西装,鞋子虽然不脏,鞋尖却已磨损起毛。是条子,野本直觉这样认为。 男人把门狠狠关上,直视着野本,拿出警用手册。 “我是总厅搜查一课的大杉。你就是野本吗?” 听到这粗厚的声音发话,野本的肩膀倏然一松。果然如他所料。虽然不知道对方是否真是什么搜查一课的,但靠着臭脸唬人的条子他已看过成千上百个,知道该怎么对付。如果对方以为能吓到他那就大错特错了。 野本绕过办公桌,站到大杉面前,像打量身价似地上下瞄着对方,把雪茄的烟灰掸落地上。 “我就是野本。不过,这位警察大人,你拜访别人好像少了那么一点礼貌。” “跟你们这种地痞无赖讲什么狗屁礼貌。” 野本下巴一缩。地痞无赖这种几乎早已没人使用的字眼,很伤他的自尊心。 “你讲话最好小心点。我们可是正派的公司组织,还有右派的政治团体当靠山。” 大杉嘿嘿冷笑,“地痞无赖少给我说大话。真正的右派至少还有思想和信念,哪像你们既不讲道义也没有骨气,比黑道还烂。顶多称得上暴力份子、地痞无赖。” 野本气得忘我。不管对方是谁,这还是他第一次当面受到这种侮辱。不过根据长年的验,他察觉对方是想故意激怒他,这才勉强压下怒火。这个男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这位大杉先生,有事就请你赶快说好吗?我手下这些小朋友可不管你是条子还是什么,一旦生气了我可不敢保证他们会做什么。” 他自以为已经尽力吓唬对方了,但大杉却不动如山。 “那,就是他们干掉新谷的吗?” 野本一惊之下差点窒息,“新谷?新谷怎么了?” “少装蒜乐了。新谷就是奉你们之命杀人的家伙,可是自从上个月新宿发生爆炸案后,他就突然下落不明。八成是你们杀人灭口吧?” 野本勉强试着挤出笑容,“这真是天外飞来一笔。到底从何说起。什么杀人又爆炸的,我听都听不懂。你找错对象也该有个限度。” 嘴上虽然推得一干二净,但野本受不了大杉针剌般的视线,假装要找烟灰缸眼睛四下打转。这时大杉猛然伸手,从野本手中抢下雪茄,随手就往野本放在办公桌上的茶杯里一扔。 “你干什么!”勃然大怒的野本好不容易才忍住冲动没把大杉推开。野本感到上臂颤抖,膝盖内侧狂喷出汗来。好险。万一碰了这个男人一根手指头,对方大概会立刻取出等候多时的手铐吧,理由随便怎么掰都行。 大杉的嘴角露出浅笑,“怎么了?眼睛瞪得跟棋子一样大。想打我就打呀。”野本抬起手背抹去鼻翼的汗,“新谷在本公司的帐簿上做手脚,我也正在找他。不过我是绝不会借助警方的力量,所以也不想帮你们。我说得很清楚了,你请回吧。” “可是既然有人投诉说新谷好像被杀了,希望我们调查,那我们搜查一课就不能放任不管。” 野本舔唇,“是谁?谁这样投诉?” “总厅公安部的仓木警部。” 野本惊讶得倒退一步,“你说仓木?” “是的。就是被你们雇用落魄拳击手揍个半死的,那个仓木警部。” 野本这下子完全失去镇定,他抬起哆嗦的手指扶了一下眼镜。 “你不要血口喷人好吗。那个刑警的确来过,但就那么一次。我在报上看到了,他八成是喝醉了跟人打架吧。说是我们主使的?诬赖人也该有个限度。” 大杉伸出双臂,一把将野本的外套前襟拽过来。野本想甩开他的手,但对方文风不动。 “是喔是喔,不过这次的对手是我,我比仓木警部稍微壮一点,你要雇人可要仔细挑选。” 屈辱感哽在野本的喉头,“可恶,我不会放过你的。看你是条子对你客气,结果你就得寸进尺。” “你以为这种老掉牙的恐吓能吓唬我吗?虽然我不知道你背后是谁当靠山,不过你去告诉他,我们已掌握了证据,算总帐的时候也差不多该到了。” 大杉对着野本的眼镜“哈”地吐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推开他。野本踉跄退后,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眼镜被大杉哈出的雾气弄得白蒙蒙,只听见门发出关上的声音。等到眼镜的雾气擦净时,室内只剩野本一人。 “浑蛋!” 野本大声怒吼,用力朝桌角踹去,激怒令他几乎窒息,身体像是要散开弹了出去。受到如此挑衅却没出手,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但那个原因并不是因为对方是警察、那只不过是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罢了。 在大杉的注视下,野本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恐惧。那和他对着仓木时感到的毛骨悚然不同,是纯粹生理上的恐惧。那是一双如假包换、恨不得杀了我的眼睛。 野本圯手帕拭汗时,门上响起戒慎恐惧的敲门声。野本把手帕收起,理平外套前襟,恐惧和愤怒都如潮水退去,只剩下奇妙的无力感。 “进来。” 出声招呼后,门开了一条缝,赤井畏缩地探出脸窥视野本。 野本叹了一口气,“干嘛扭扭捏捏的,又不是女学生。” 赤井走进来,关上门,手里紧捏着报纸。 “我刚才回来时,跟一个家伙错身而过——那应该是条子吧?” 野本从桌上拿起新的雪茄点燃。换做平常,这时他本来会拿赤井出气,但今天他连这个力气都没了。他觉得好像在探头看着一个无底黑洞。 “对,是搜查一课一个叫大杉的家伙,看样子好像是那个仓木唆使他来的。拼命想套我的话,不过我当然没那么好骗。” “套什么话?” “把仓木揍个半死的是不是我们,还有我们是不是把新谷杀人灭口了,就这些。他还说什么已经掌握证据了,我看八成是唬人。如果真的掌握了证据,怎么可能放过我们。” 赤井缓缓在对面的沙发坐下,“那个,其实我就是为了新谷的事来找您。” 野本察觉赤井的声音嘶哑得异样,这才重新打量他。赤井满头大汗,脸色也不太好。 “怎么了?” “新谷那小子竟然还活着。” 野本震惊之下只觉沙发底下仿佛突然一空,连忙抓住扶手。 “你说什么?” 赤井抬起手背抹嘴,“我明明把他从崖上扔下去了,不知为什么他好像死里逃生了。您看这个。” 赤井说着把折起的报纸在桌上递过去。野本将雪茄往烟灰缸一扔,拿起报纸。赤井继续说:“这是一周前,也就是十一月十三日的能登新报。今天我在菅原议员的事务所凑巧看到,所以就偷偷拿回来。” 菅原哲市是石川县选出的民政党议员,和丰明企业算是老交情。现在等于是专门负责丰明企业对民政党捐赠政治献金的窗口。 首先跳入野本眼帘的,是新谷和彦身穿睡衣,拍得不甚清晰的照片。 我是谁 恢复了意识却恢复不了记忆—— 上个月二十八日在孤狼岬被人发现的头部重伤身分不明男子,在珠洲市中央医院接受了治疗,最近主治医师对他的恢复状况做了说明。 据该院的脑外科主任前野表示,这名男性在被发现两天后就恢复意识了,但却完全丧失之前的记忆,至今仍无好转。头部的挫伤本身虽不严重,但精神冲击的合并影响似乎引发了逆行性健忘症。 根据警方调查,这名男性身上没有任何东西足以判明身分,年龄也不详。推定应为三十至三十五岁,身高中等,体型偏瘦,比对指纹后确定没有犯罪前科。根据现场情况分析极可能是意外或自杀未遂,警方接下来应会比对离家出走和失踪者的资料进行调查。 野本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结了,呆然瞪视纸面。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这白痴!” 野本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骂赤井,但他太过震惊以致后继无力。赤井也面无血色,满头大汗。 野本慎重其事地压低嗓音说:“这种报导要是给大人物看到了,你应该知道我们会有什么下场吧?” 赤井像从水槽蹦出的金鱼一样惊惶地说:“那当然。可是那小子明明应该掉到崖底了,怎么还会被救起?” “一定是中途勾到什么树枝之类的。不谈那个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得赶快处理。要是拖久了,让新谷恢复记忆你试试看!那就真的玩完了。” 野本扔开报纸,双手抱头。不过又立刻恍然大悟地仰起问道:“这篇报导应该没登上全国版吧?” 赤井急急点头,“就我在菅原议员那边检查所见,全国性的报纸并没有刊登。没有大报社会在那种乡下设置分社啦。” “可是也许有特派通信员,又或许有哪个记者看了这篇报导会从金泽那一带的分社跑去采访。就算没这种情形,大人物也有他特殊的消息管道。” 赤井的喉节上下鼓动,“怎么办?” “笨蛋。这还用说,你立刻去把新谷带出医院,然后尽快下手。这次一定要确实让他毙命。越快越好,一定要做得天衣无缝。” “那就再把他从孤狼岬丢下去好了,这次我会先把他大卸八块之后再扔。” “要怎么做随便你。这次如果失败了,那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赤井飞也似的跳起来,“我知道。明天之内一定会搞定。” “一定喔。还有,去接那小子时不能用蛮力,要用头脑,让他乖乖跟你走。”赤井止要开门时又迟疑了一下,转过上半身说:“专务,关于大人物要找的那个东西,新谷既然还活着,也许能从他那里问出来吧?不过当然要看他是否恢复记忆了。” 野本用力一拍沙发扶手。 “用不着想那么多!我们哪,一开始接到的命令就是等那家伙干掉笕后立刻收拾他。叫我们找东西是后来才吩咐的,不管找不找得到都不关我们的事。总之我们一定要把新谷干掉,懂了吗?” 赤井冲出去后,野本颓然往沙发椅背一靠。新谷还活着的事要是让大人物知道了,他的信用会立刻破产。更别提万一被仓木或大杉打听到了,更是雪上加霜。一定得尽快送新谷上西天。 想到这里,野本突然想起赤井最后那句话。野本抓抓下巴。大人物要找的照片真的被新谷藏在某处吗?这样的话,等新谷恢复记忆后,好好拷问他也是一个好办法。如果告诉大人物,新谷还活着,不晓得会怎样?不,还是算了吧,何必主动报告自己搞砸的糗事。 不过,万一…… 野本叹了一口气,起身去拿酒。还有一点时间,再仔细想想吧。9 ◇◇◇◇ 他醒了。 是钥匙转动的声音。耳朵尖得连自己都讶异。天花板上一直亮着的荧光灯好刺眼,铁门吱呀作响,壮硕的看护进来了。默默走到他身边后,看护从白袍的口袋取出毛巾,放在毯子上。 他坐起上半身,拿起毛巾,仰脸朝看护一看。对方用手势比出叫他塞进嘴里的动作。 “你是叫我塞进嘴里吗?” 他这么一问,看护默默点头。他摇头,想把毛巾扔掉。看护突然表情一变,藏在背后的手向前一伸。他反射性地仰身后退。那只手上握着锐利的手术刀。 他无可奈何地把毛巾揉成一团,塞进口中。干毛巾比想象中的体积更大,一半以上都从口中掉出。看护右手持刀,左手把毯子扯到地上,下意识地舔着唇,指着他的睡衣钮扣。 他不明白看护想做什么,本能地身体一僵,心跳立时加快。一种从未经验过的奇妙亢奋充斥全身。那既非恐惧也非期待,是种不可思议的情绪。不要——他想说,但脱口而出的只是孱弱的呻吟。 看护把他的睡衣往下一扯,晃动着手术刀命他下床。他滑下床,跪在地上的毯子上,隔着毯子传来水泥地冰冷坚硬的触感,不禁令他打起哆嗦。看护抓着他肩膀,按住他要他趴下。他紧抓毯子,无谓地挣扎。看护不愧体格壮硕,果然有一身蛮力。 他感到身上冒出冷汗,隔着毛巾小声地呻吟。不知为什么,心跳异样急促,下腹部充血滚烫。几小时前弄脏内裤的情景,倏地掠过脑海。那条内裤正被看护的手粗鲁扯掉。 臀部曝露在冷空气中,令他不自觉地缩起膝盖。从未经验过的激情在脑中盘旋,自己几乎快支离破碎了。看护想做什么,他似乎已隐约明白,另一方面却又强烈地不想明白。 他感到看护绕到了身后。他抓紧毯子,凝视着眼前的墙壁污渍,胸口涨得快要爆裂。臀部突然感到某种冰凉的东西,令他屈膝挺起身子。那个东西滑溜溜的,感觉很可怕。他扭过脖子偷看,看护把手术刀叼在嘴上,右手被白色奶油状的东西弄得脏兮兮。那只手的下方,令人害怕的巨大阳具正狰狞昂首。 他隔着毛巾挤出叫声,试图逃开。这时看护像要捕捉猎物的老鹰,朝他的背部倏然扑来。他费力挣扎却被压得死死的,手肘抵着坚硬的地板,他知道那个宛如尖锐蛇头的东西正在臀部周围猛烈扭动。他把身体往上挺想逃往墙边,但终究徒劳。 臀部突然感到一阵剧痛,他放声大叫,但声音被毛巾吸收,只有自己听得见悲鸣声。他痛得喘不过气,眼泪直流,仿佛有人把烧得火红的粗大铁棒,硬生生戳进他体内。那根棒子宛如活物,毫不留情地在他体内展开连番猛攻。 看护急促的喘息喷上他的脖子,粗壮的双臂用几乎捏碎他肩膀的强大力道抱住他。他被看护压着,只能任凭摆布。不可思议的是,起初的剧痛过去后,他的下半身变得麻痹,缓缓涨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他感到看护的动作变得更激烈。看护发出呻吟后,眼前的毯子上冷光一闪掉下某个东西。 看护的双臂使劲用力,身体像虾子一样仰起。他被压垮的体内也有某种东西引爆,在眼前迸射出白热火花。他仿佛受到电击疗法般全身痉挛,坠落深深的地狱底层。※ ※ 百舌睁开眼。 百舌感到早晨的气息已悄悄潜入。扭转脖子想看枕旁的闹钟,身体各处的关节立刻窜过轻微的疼痛。昨天的爆炸案又在脑海中复苏。那时百舌无暇多想所以没注意,回到公寓查看后才发现全身上下到处都有撞伤和擦伤。只受到这点小伤毋宁可说是幸运。 指针显示还不到六点。百舌立刻起床,去客厅打开电视。因为没订报,电视成了唯一的情报来源。昨晚的深夜新闻报导各有一男一女死亡,不过当时还没公布身分。 六点开始的晨间新闻,把爆炸案当做头条新闻。现场状况映现在电视上,路面突兀地开了一个黑洞,满地散落着玻璃和石块碎片。被铲倒的行道树、四分五裂的招牌、扭曲的护栏、路旁半边被炸掉的车子,看得出爆炸相当严重。这样竟然才死了两个人,简直可说是奇迹。 主播带着份外沉痛的表情报导这起事件。死亡的女性是住在杉并区的家庭主妇仓木珠枝,至于男性,据说从衣服内袋没烧毁的皮夹中找到的名片上印着自由写作者笕俊三。 百舌关掉电视,走进浴室仔细淋浴。昨晚收看新闻时,已查明是男人携带的波士顿旅行袋中的爆裂物引发爆炸。笕平时会带着炸弹到处走吗?按照惯例,百舌从来不问狙杀对象的底细,现在想想笕应该是过激派的抗争人士。但即便是这样,这样的人平日会抱着炸弹在街上走来走去吗?抑或……在新宿那间大型咖啡厅,撇下笕先行离去的黑衣女子。以长发与墨镜盖住的脸孔浮现眼前。那个女人一冲进旁边的老旧大楼,立刻卸除伪装从百舌眼前开溜,逃逸无踪。想起女人扔在垃圾桶里的黑色大衣和长假发,假设那名女子和本案有关的话…… 总之,百舌还没下手笕就死了,虽然回想起来很不是滋味,但也省事不少。不过这件事最好立刻通知和彦。 百舌下定决心后,光着身子走出浴室回到卧室,打开衣柜。正想取出米色裙子之际突然停手。百舌想起小腿上有瘀青,穿裙子的话那块瘀青一定会很惹眼。百舌考虑了一会儿,决定改穿衣柜里唯一一套特别服装。偶尔吓吓和彦也不坏。 凑近鸟笼一看,百舌【注】从巢中射来锐利目光。百舌和百舌大眼瞪小眼。百舌不禁微笑。昨天喂的青蛙和蜥蜴,还有一大半留在铁签上。这种鸟真是太棒了。本来想替它取个名字,可是找不出比百舌更好的称呼。百舌当百舌就行了。就像自己只是自己。 【注】:百舌即伯劳鸟,体型较雀稍大,头部两侧为黑色,背部则为灰褐色,性情凶猛,善于啼叫。此鸟有种出名的习性,就是捕获昆虫后会将虫尸用树枝贯穿,如同献祭的供品。 把钥匙藏进码表下的盒子。知道这个秘密地点的,只有和彦。为了不让管理员发现,百舌避开玄关大厅,改走逃生梯离开公寓。没遇上任何人。 百舌一路走到环状六号线,才拦到出租车。虽是清晨,路上车子却相当多。不过三十几分钟后,百舌已抵达和彦公寓所在的北区泷野川。 正想在多米尔·泷野川公寓旁下车之际,百舌发现四名男子正从公寓玄关大厅走出,连忙缩回身子。四人之一正是和彦。和彦被三个穿着花俏的男人包围,百舌屏息窥视四人的情况。那几个男人对出租车瞧也不瞧,径自将和彦带往一旁的停车场。 百舌立刻从皮夹抽出一张万圆大钞,交给司机,拜托他跟踪那辆从停车场出来的车子。 司机恭敬地接过钞票,爽快地答应。百舌看过其中一个男人,那是掌管里维耶拉连锁店的男人,记得应该是叫赤井。以前和彦拿员工旅行的照片给自己看时,百舌记住了名字和脸孔。 出租车尾随着从停车场驶出来的黑车。 从刚才的情况看不出特别紧迫的氛围,和彦的脸上也没有紧张或恐惧的神色。可是百舌的本能告诉自己有某种危险。虽然不知道在这一大清早,他们打算去哪里,至少他直觉感到这绝非和彦的本意。 和彦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委托和彦杀人的肯定是赤井那伙人。而且赤井那伙人背后显然另有指使的幕后黑手。不过他们应该不知道,受委托的杀手其实是百舌。 二十五分钟后,赤井他们在上野车站前下车。跟和彦一起下车的只有赤井和光头男子,第三个人开车走了。两人把和彦夹在中间一起走向站内。难道是打算远行吗? 百舌趁三人在售票口排队的时候,在自动售票机买了月台票。反正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到车上再补票就行了。 赤井他们走上第十六号月台。百舌保持充分的距离,查看车次显示板。上面写的是九点发车开往金泽的特快车白山一号。到底打算去哪里呢? 过了八点半,列车进站,三人挤上了自由席车厢。虽然队伍很长,三人还是抢到了厕所旁的座位。百舌从另一头的车门挤上同一节车厢,看清他们的位置后,也跟着钻入车厢这端的座位。在同一节车厢中,百舌和三人形成遥长的对角线。这个位置可以监视三人不怕被发现,从百舌的位子能看到的虽然只有光头的左后脑,但是没有比那个更好认的标志了。 起先百舌本想偷偷通知和彦自己在这里,但还是决定作罢。在还没弄清楚赤井他们的目的前,还是先观望就好。如果和彦觉得有生命危险,应该会形诸于色,也许会企图逃出他们掌控,到时说不定还得靠百舌冲上去帮忙。如果轻举妄动反而让对方提高警戒那就糟了。总之先等等吧,等到最后关头为止…… 百舌下定决心,换个姿势深深埋进座位里。 下午快四点时,列车滑入终点站金泽的月台。百舌转动了两、三次僵硬的肩膀,按摩肌肉。中途查票时,百舌为了节省麻烦而直接买到金泽的票,没想到真的一路坐到终点站。和彦三人只有中午时去餐车吃饭,接下来除了上厕所就没离开过位子。百舌从餐车入口窥视过三人,但他们用餐时并无特别紧迫的气氛,至少赤井他们看起来不像要把和彦从这班列车推下去。 三人走出剪票口,但百舌的利眼一眼就发现他们并未将车票交给站员,只是给站员看了一下。看来三人买的是到更远处的车票,打算从这里换车。正如百舌所料,赤井他们望着次显示板确认时间后,立刻走进旁边的小咖啡店。百舌看清后,又买了一张月台票等三人出来。 三人耗了一个小时后,再次进入剪票口,这次搭的是能登路十一号,这是开往轮岛的快车。百舌在查票时又直接买到终点站的票。 不过赤井他们没坐到轮岛,半路上在穴水就下车,改搭另一班各站停车的普通车。换车时间只有两、三分钟,百舌差一点就被撇下。 那班车是能登开往蛸岛的普通车,离开穴水时已过了晚间七点,从上野出发至今已过了十个小时,到了这里百舌总算猜出三人的目的地了。以前和彦给自己看的员工旅行照片,百舌记得就是在能登半岛尾端的某个海岬拍摄的。百舌记得和彦说过,那附近有一栋和丰明企业有来往的民政党议员的别墅,提供他们休闲之用。赤井应该就是要把和彦带去那栋别墅吧。 百舌又在车上补票,重买到蛸岛的车票。可是三人出乎意料地并未坐到终点站,在前两站的珠洲就下车了。由于这辆车行驶的是地方线,乘客很少,百舌不敢待在同一节车厢,差点坐过站,因此吓出一身冷汗。时间已过晚间九点,赤井他们走进站前的饭馆。百舌环顾冷清的站前广场,如果他们打算从这里前往那栋别墅,应该只能搭出租车吧。刚才从那班列车下来的客人把出租车都坐走了,现在候车处连一辆车也看不到。不过应该立刻就会绕回来吧。 过了十五分钟,光头男一个人从饭馆出来,走向广场角落。那里的租车店还没关门,他们要租车吗?百舌咬唇。糟了,百舌没有驾照。就算拿出再多钱,没有驾照还是租不到车。 光头办好手续,绕到后面的停车场,开了一辆灰色的中型车出来。百舌一边躲在广告牌后面,一边朝四下打量。还没有任何一辆出租车回来。焦躁感骤然窜上背部。 百舌的视线回到车子。光头倒车进饭馆和土产店之间的小巷,下了车,走回饭馆。百舌立刻做出决定,快步横越广场。土产店早已打烊,饭馆侧边的窗子垂着窗帘,停放车子的小巷几乎照不到光。百舌站在车旁,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没有任何人在看。百舌毫不犹豫地伸手去拉驾驶座车门,果然没锁。车内的小灯放出微光,百舌伸手摸索座椅旁边,用力把握把往上一拉,后面行李厢的盖子缓缓弹起。他关上门,绕到后面。 百舌再次环顾四周,迅速潜入行李厢,屈起膝盖侧卧,静静关上车盖。百舌没忘记用手帕夹在卡铧之间以免车盖完全关紧。行李厢内部比想象中还小,机油与生锈金属的气味很呛鼻。不过这时候也顾不得挑剔了。万一在这被撇下,这一路追来的辛苦就化为泡影了。 百舌在黑暗中静静吐气,等待三人。 百舌觉得过了很久,不过实际上大概只有五分钟左右吧。脚步声响起,百舌感到车门开启,车体晃动。百舌把手指伸进行李厢卡铧之间,牢牢按住以免盖子弹起。车子缓缓起动。路很平坦,好像铺设了柏油路面,没有想象中颠簸。虽然有点感到窒息,但那应该不是缺氧,而是紧张造成的。 百舌把身体稍微扭转向上,手指仍按着卡铧,做了个深呼吸。鼻子也习惯了难闻的气味。百舌突然觉得饿。仔细想想,早上急着出门所以培根煎蛋也没吃完,后来只在车上买了一个难吃的三明治果腹,以后百舌就没吃过别的东西。 好像出市区了,从盖子缝隙间射入的微弱光线已消失。百舌闭上眼。十月下旬的能登夜晚,空气果然比东京冷多了。 百舌这才想起,幼时生长的长野县饭田市的偏远地区也是块寒冷之地,这样晃着晃着,就让他想起小时候与和彦偷偷钻进肥料卡车的往事。从偏远地区到市区他们大约“偷渡”了五公里,到市区看电影、去书店站着翻漫画,就这么过了半天,然后走路回家。虽然以小孩的步伐整整走了两个多小时,但那趟冒险之旅很快乐。 父亲的脸孔浮现眼前,百舌打了个哆嗦。一想起父亲,百舌到现在还会被奇妙的紧张感包覆。父亲总是柔声喊着宏美、宏美地宠爱自己的情景,依稀只是昨天的事。庙会时替他穿上夏季和服、轻抹胭脂的慈爱父亲露出看似幸福的笑容,可是百舌如果想学和彦爬树,父亲就会判若两人地大发雷霆,说女孩子不能做那种事。 百舌叹了一口气。年纪轻轻就失去妻子,独力养大两个小孩的父亲,一边制作手工雕刻的民艺家具,一边怀抱着作家的梦想,在广告单背面猛写一些看似小说的文章。记得父亲死后,成迭的纸张从壁橱如雪山崩落般跌出。为了讨那样的父亲欢心,百舌幼小的心灵不知吃了多少苦。从来不被强求做这种努力的哥哥和彦,曾经令自己何等羡慕。 百舌想起第一次在青蛙脖子上戳进尖锐的夹炭铁筷时,当时那种身心震动的恍惚感,至今难忘。老鼠、麻雀、蜥蜴,然后是猫、兔子、山羊,情况愈演愈烈,百舌逐渐将对象转移到更大的动物,这可说是想当然耳的结果。那大概就像多年后和彦分析给自己听的,百舌内在遭到压抑的东西,只能用那种形式加以升华吧。 不过可以靠动物打发的时期还算是好的。真想拿跟自己一样的人类试试看——当这种念头产生时,百舌的将来等于定论了。至少,当百舌拿第一个牺牲者血祭时,便就此决定了。每次想到这里,百舌总会手心冒汗,胸闷作呕。但是知道那个秘密的只有和彦。和彦发现时原谅了百舌,他选择和百舌一起活下去,主动沦为共犯。和彦容许了百舌那种不夺取生物——尤其是人类——的生命就活不下去的可怕癖好。不仅如此,和彦还主动寻找狙杀对象,下达指示,设法让百舌杀人又不致陷入遭到逮捕的危险。百舌知道和彦因此从某人——八成是丰明企业——那里收取金钱,那笔钱也是支撑百舌这样过着犹如隐花植物般秘密生活的经费来源。 百舌。这个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称呼也是和彦替自己取的。看到自己用铁筷剌穿青蛙和蜥蜴后,和彦就开始这么喊了。百舌很喜欢这个名字。比起宏美那样的名字,百舌要好上太多了。 身体猝然大幅晃动,百合被抛向底板,脑袋撞到行李厢盖子,不禁大叫。车子似乎开进了泥土路。他不安了好一会儿,担心刚才的声音被赤井他们听见。可是车子毫无停下的意思,继续颠簸着在崎岖路面上奔驰。不晓得走了多久了?在黑暗中一专心思考,就完全失去了时间感。也许是五分钟,又或许是一小时? 车子骤然拐了一个大弯,车体发出磨擦东西的沙沙声,还有撞击的咚咚声,好像正从草丛或树丛中驶过。看来终于接近目的地了。百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 车子又走了一会儿,在类似砂地的地方停下。引擎关掉,四周归于寂静。最后传来开门声。车体晃动,陆续有人走下车。 “为什么不直接开车到别墅前面?” 是和彦的声音。百舌润唇。目的地果然是议员的别墅,不过没把车开到别墅前面,又是怎么回事? “前头道路正在施工,车开不过去。走几步路马上就到了。” 回答的八成是赤井吧。车门关上,车身停止晃动。 “就是那条路。走吧。” 踩过砂地的低微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陷入死寂。百舌想把身体侧过来,赫然倒吸了一口气。不知什么时候,自已放在卡铧上的指头松开了。百舌连忙用双手试着推起车盖,文风不动。糟了,卡铧卡住了。伸手一摸索,指尖触及掉落腹上的手帕。百舌恨恨咬牙。刚才车子剧烈颠簸时,百舌只顾着担心叫出声音,完全没注意到手指已离开卡铧。 明知徒劳,百舌还是使出浑身力气去推车盖。当然不可能打开。汗如泉涌。百舌现在担心的不是自己被关在狭小的行李厢里,而是和彦。赤井他们是否真的打算将和彦带去别墅,百舌必须亲眼确认。万一不是的话…… 百舌拼命摸索卡铧四周,应该在哪里有弹起的机关可以从内侧打开才对。指尖忙碌地在四周逡巡,可是一焦急起来,机关好像就变复杂了。由于在不自然的姿势下聚精会神,身体各处都开始麻痹,满头大汗流入眼中。到底该怎么办?干耗的这段期间,说不定和彦已经有生命危险了。 百舌握紧拳头,猛敲盖子。万一光头男子还留在车上,就让那人打开行李厢吧。至于接下来会怎样,等出去了再说。可是百舌敲了又敲,还是没人来打开车盖。百舌绝望之下开始乱抓。 这时,指尖碰到类似电线的东西。百舌连忙将手指前后蠕动。那是驾驶座的把手控制行李厢开关的电线。希望之灯啪地亮起。百舌沿着塑料外皮一路摸索到卡铧部份,这时已没有塑料皮了,露出纤细的钢线。百舌用指尖捏起那个部份,猛力往反方向拉回来。 伴随着喀擦的金属声,卡铧弹开了。百舌猛地掀起车盖,下意识地大口吸气。夜晚的冷空气渗入肺脏每个角落。百舌滚落砂地,好一阵子无法站起。也许是因为身处一片漆黑,即便只剩黯淡月光也可大致窥见四周情形。车子停在树丛环绕的空地,不见人影。远远传来疑似浪涛的声音。 百舌毫不迟疑,朝着车头斜前方的小路冲去。百舌凭着本能嗅到危险气息。大事不妙。和彦会被杀。路旁伸出小路的细枝和藤蔓打在脸上,但百舌几乎完全不觉得痛。 毫无前兆地,狼嚎般的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撞入百舌耳中。百舌不由得驻足静听。什么都听不见了、刚才那是什么?听错了吗?抑或是……百舌再次加快脚步。月光被树遮住,杂草丛生的小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就跟闭着眼走路一样。 百舌反射性地低下身子,滚入一旁的草丛。前方隐约传来人声,光线闪过。百舌趴着紧贴地面,把所有的神经集中在眼睛和耳朵。看似手电筒的小小光圈,逐渐逼近树荫之间。百舌一边用嘴巴呼吸,一边竖耳倾听。 终于听见踩过草丛的脚步声。手电筒的光圈逐渐变大。 “不过话说回来,幸好没有人出现搅局。” 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说话方式带着奇特的亢奋。好像是赤井。 “从东京花了十二个小时才到这里,总算没有白费力气。” 这好像是光头的声音。说话方式一样亢奋。这么说,刚才的叫声是和彦啰?两人的脚步声就从屏息的百舌身边经过。百舌指甲抓地,浑身颤抖。他们把和彦怎样了?要追上去问个究竟吗?不,对方有两个人,现在的情况对自己不利。最重要的是,百舌担心和彦。那两人的身分他早就知道了,将来还可以慢慢收拾他们。 百舌从草丛爬出,太过焦急,以致脚下连滑了两次。月光照不进来,必须手脚并用摸索前进。远远的后方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百舌霎时愣了一下。但百舌的脚没有停。满脑子只有和彦。和彦应该没有遭到枪击。百舌没听到枪声,如果是被刀子刺中倒地,或许还有救,至少也许还有一口气…… 百舌的身体被断崖中间伸出的松枝拦了一下,坠落的方向略有改变,和折断的树枝一起奇迹地在半山腰的岩坡着地。他的后脑撞到岩块,意识逐渐模糊。不过双臂还是出于本能地紧抱住岩石,防止身体滚落。 过了良久,百舌的身体终于有了动作。 逃 出◇◇◇◇ 1 名片一角脏脏的。 大杉良太握紧拳头,睨视对方。《特报时报》编辑主笔,木场秀助。什么狗屁特报时报。像这极以勒索恐吓为业的八卦小报,他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居然敢来威胁现职刑警,胆子倒是不小。 木场把墨镜往上一推,抬起下颚指着大杉身旁臭着脸的女儿小惠。 “令嫒自己也承认扒窃。应该没有比这个更明确的证据了。” 大杉瞥了一眼小惠染成茶色的头发。松垮垮的水手服。黑袜子有一只滑落到脚踝,大杉忍下想骂女儿的冲动,开口说:“那你的目的是什么?要我拿钱出来,你才不写这篇报导吗?” 木场夸张地把下颚一缩,抓了抓剃成小平头的脑袋。 “我哪敢。那岂不成了恐吓,我在刑警先生面前可没有那种胆子。” 大杉恨不得掐死木场,好不容易才忍住冲动。 木场继续说:“哎,我只是觉得,一个负责维护治安的刑警先生,连自己女儿当扒手都管不了,这好像有点矛盾。就算是我的社会正义感觉醒了吧,我认为一定要把这件事报导出来公告周知,这是我们身为社会木铎教化人心的义务嘛。” “你的高见我听够了。” 大杉打断木场的长舌,想从沙发站起。但小惠拉住他的手。 “喂,你想想办法啦。万一被学校知道就惨了。万一被报导出来,就连你自己也会混不下去耶。” 大杉静静扯开女儿的手,重新坐好。他拼命按捺想揍小惠的冲动。唯一一个宝贝女儿,是从几时开始变得用“喂”来称呼他? 不过话说回来,那件偷窃事件当时应该已经摆平了。怎么会让这种狗仔队打听到消息?而且这丫头居然还摆臭脸给自己看,真是窝囊到哭都哭不出来。 换做平常的大杉,早就掐着木场脖子把他轰出去了,可是关系到小惠的偷窃事件便另当别论。他本来就为了平时对女儿疏于照顾而心怀愧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儿背上扒手的污名。这不是因为自己身为警察,而是因为他是小惠的父亲。 “那你到底想怎样?”大杉从齿缝间挤出话。不用听对方回答也猜得到,铁定是为了搜查四课调查这男人涉嫌恐吓的案子,想叫大杉帮他解决。虽然他在四课有很多熟人,但只因如此就得替这种男人说情吗?光是想到就令他心情沉重。 大杉默默睨视木场。 “如果想叫我帮你说情,就赶快说吧。不过你可要搞清楚,我也有做得到和做不到的事。”光是说出这番话,已令他快吐血了。木场堆出满脸恶心的笑容,镜片后面的眼睛,像在夸耀胜利般炯炯发亮。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啦,大杉先生。我并不打算请你帮忙做什么,反而该说,是要请你什么也别做。” “这是什么意思?” 木场垂下眼,然后翻起眼谄媚地看着大杉。“其实我啊,和池袋的丰明企业很熟。” “丰明企业?” 大杉心里砰地弹起某种东西。 “对。你心里应该也有数了吧?他们很照顾我,所以我听说你无缘无故地找他们麻烦一事后,不能坐视不管。” 大杉把手汗往裤子上一抹。 “是野本托你来的吗?” 木场做作地摇头,“怎么会,没有任何人拜托我。我只是听到他们发牢骚,不忍心袖手旁观罢了。” “换句话说,你可以放过我女儿的偷窃案,条件就是我不能动丰明企业,是这样吗?” 木场得意洋洋地点头。 “对。很简单吧?又不是叫你去做什么麻烦事。” “我女儿偷窃的事你是从哪听来的?” 木场猛眨眼。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似乎令他措手不及。 “从哪?这个我可不能说。我有义务保护我的消息来源。” “那家超市只向成增分局的少年组报案,应该没通知学校和小区自治会。因为我女儿被逮到时,当场就威胁过店里的人说她老爹是刑警。超市为了以后着想,多少也会稍微考虑算计一下。” “消息来源我不能透露。”木场又说了一次后就闭上嘴。 大杉握紧拳头。如果不是超市,那就只剩警方这边了。 大杉突然伸出胳臂一把拽起木场前襟。桌子歪了,茶杯也倒了,小惠发出微弱的尖叫声向后躲。 “如果你不想说,就保持沉默。我只要知道你是在丰明企业唆使下傻呼呼地跑来就够了。” 木场满脸通红地想挣开大杉的手,但那只手文风不动。 “就算真是如此,你又能怎样!”木场的声音高亢颤抖,盛气凌人的态度早已消失无踪。 大杉龇牙咧嘴,“算你倒霉吧,木场。要是换做别的事,我也许可以卖你个面子放你一马。” “这是什么意思?我的要求又不是什么大交易。我本来可以叫你处理更麻烦的问题。” 大杉嘿嘿冷笑,“你应该那样做的。那样的话,你早已成功说服我。” 木场挑起眉毛,“为了彼此着想你还是乖乖交易比较好……” “闭嘴!你这个小瘪三!我已下定决心了。你想写就写吧,尽管去写在你那卑鄙的八卦小报上,我会叫女儿自己负起责任,因为那是她自己造成的。纵使学校知道了,也是无可奈何;就算我在警界混不下去,那也没办法。不过我可不打算从现在的工作抽手,唯有这点我要先声明。听懂了吗?瘪三!” 木场无力地抓着大杉的外套袖子,脸颊僵硬地说:“可是,你刚才,不是说好了要卖个面子给我吗?” “那是我鬼迷心窍。” “那你女儿呢?你不管你女儿了吗?” 大杉再次拽起木场的外套前襟,拉近到双方几乎碰鼻。体内的暴烈怒火不断盘旋,狂乱地寻找出口。丰明企业的卑鄙手段令他作呕。看到木场眼中浮现刚才未见到的惧色,大杉这才勉强找回一点自制力。 “我是个警察,先于我是个父亲。纵使是为了女儿,我也不打算妥协。听清楚了就快滚!” 大杉就这样把木场一路拖到走廊,往玄关一推。木场一头栽倒在狭小的脱鞋处,发出窝囊的哀嚎,然后慌乱地趴在地上,摸着自己的鞋子。 穿好鞋子起身,木场手扶着玄关玻璃门以便开溜,然后忿忿撂下临别赠言。 “去你妈的!到时候你哭着求饶我可不管你!” 话还没说完木场身体已有一半逃到门外。仿佛为了泄愤,他还狠狠地甩上玻璃门。大杉握紧拳头,僵立在走廊上良久。虽然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却有一种无力感梗在心头,令他几乎站不住。 木场肯定是野本派来的,但究竟是谁把小惠偷窃的事透露给野本?成增分局的少年组当时曾故意剌激他,说要向总厅报告…… “老公。” 不知什么时候妻子梅子已来到身边,后面还站着小惠。梅子憔悴的脸恨恨地扭曲着,小惠的大眼睛闪着异样光芒,母女俩的不信任与责难,化为无言的压力几乎压垮大杉。 大杉不禁向后退。 “我……对不起,原谅我。” 挤出这句话后,他再也受不了,穿上木屐便往外冲,差点当场老泪纵横。他猛地咬紧嘴唇,穿过小巷走向商店街,虽然漫无目标,至少比待在家里好。没看到木场令他松了一口气,要是水场还在这附近打转,大杉一定会忍不住扭断他的脖子。 大杉闯入丰明企业逼问野本之后才过了三天,没想到那票人立刻像找落魄拳击手攻击仓木那样,开始对大杉展开攻势。这倒不是坏征兆。对方等于是主动招认,我们锁定的目标是正确的,既然这样一定要彻底紧咬不放。他甚至开始期待,对方还会怎么对付他。 大杉伫足。小钢珠店里溢出热闹的声光,繁华喧嚣得如同另一个世界。最前面那台机器前坐着一个身穿运动服的中年男人,男人的肩被一个看起来还在念国小的女童环抱着,似乎正在撒娇催男人回家。大杉朝那两人望了一阵子,这才颓然转身。他想起几年前,自己和小惠也曾有过那样的画面。 一弯进家门前的小巷,大杉察觉在角落的路灯背后站着人,一惊之下立刻提高戒备。由于刚才耽于沉思,反应慢了一拍。 不过那并非大杉害怕的人物。 是小惠。 大杉愣住了,肩膀蓦地放松。小惠瞪着大杉,令他心慌意乱,大杉把手插进长裤口袋,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小惠。我,那个……”勉强挤出几个字后,大杉突然很气自己,索性闭上嘴。连女儿偷窃都管不住的刑警,确实不配当刑警。 小惠嘟起嘴,“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肯袒护。” 大杉觉得好像有根尖锥在脊椎处又戳又捣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小惠继续说:“那么,女儿好友的母亲,当然也不能有特别待遇啰。” 大杉察觉小惠说的是两年前那起杀女事件。一想到她还在为那件事记恨,心情顿时为之黯然。他的嘴角往下一扯,默默钻过女儿身旁。 “爸爸。” 被小惠一喊,大杉停下脚,胸口如遭针刺。女儿已很久没喊他一声爸爸了。大杉缓缓转身面对她。 “我也没办法。我……” 仿佛要阻止他,小惠说:“爸爸,你刚才很帅。” 大杉惊讶地打量着女儿,脑中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