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狩从资料夹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档案。 “这是本月的搜查纪录,共有两部分,较厚的是一叠是关于‘船’。根据驾驶员高野的供词,几百名搜查员追着一艘连证人也没见过的梦幻之舟,跑遍大小港口与海湾。从纪伊半岛出发,往西到濑户内海、四国,往东到远州滩、伊豆半岛……其间多亏各地警方的配合,渔民及一般民众更提供不计其数的情报,然而所有报告都指向一个答案——查无此船。这样下去,我们恐怕得踏遍整个太平洋沿岸,甚至是全日本海岸。问题是不管怎么找,结局大概都一样,因为证词是假的,这条船从一开始便不存在。至于较薄的这叠……” 井狩翻开资料,“针对的是‘绑匪的藏身处’。由于您的证言,我们必须寻遍近畿地方的每个角落,只要是听得见电车声的区域都不能放过。不用说,这个行动犯下跟找船一样的错误。一个虚构的藏身地,怎么可能找得到?简直太捉弄人。况且夜深人静时,离铁路十公里以上的农村都听得见电车声。不过,一旦改变搜查方向,结论就完全不同。” 井狩凝视着刀自,刀自逐渐浮现紧张神色。 “我们一直假设绑匪的落脚处应该与您无关,或是敌对关系。而今反过来看,这场战役中,战场及人脉都在您的阵营内。如同高野的情况,歹徒选择停留的住所,极可能属于‘只要是老夫人下令,为恶魔卖命也愿意’的人。像这样的人,我倒认识一个……但,我无意不利对方,毕竟我是您的支持者之一,即使您行凶后找我帮忙,我拼着身败名裂也会保护您。何况这次的案子只牵扯到钱,完全没人受伤……可是,我真搞不懂。” 井狩叹口气收起资料,再次注视着刀自。 “我今天上门,不是来替属下的辛劳叫屈,尽管不容许再绕远路,但先前的努力并非全无意义。当然,我也不是想炫耀这些慢半拍的佐证资料,只希望您能理解我的推论及假设都建立在属下的汗水结晶上……我不明白的是,您为什么要帮那些素未谋面的小毛贼,搞出这场惊天动地的大戏?” 为什么? 若说原因在体重计上的刻度,恐怕没人相信吧,然而这却是事实。 刀自想起当时受到的打击,胸口依然隐隐作痛。 今年夏季比以往酷热,连山里都持续好几天难眠的燥热夜晚。 来到秋风送爽的九月上旬,某日黄昏,刀自如常入浴完走出浴室,一时心血来潮,踏上角落的体重计。 那真的是突然兴起。她不记得上次何时量过体重,也没有定期测量的习惯,只是瞥见体重计在眼前,试着站上去而已。但当她看到指针停下的数字,宛如挨了一记闷棍。 二十六。她慌忙重新秤过,数字依旧没变。 难道是体重计故障?不,不可能,注重身材的纪美每天都会量体重,增一公斤食不知味,减五百公克就欣喜若狂,可见这数字没问题。 二十六公斤! 刀自双腿发软,赶紧扶着柱子才没摔倒。 这二十年来,她都是三十五公斤的标准体重,不曾增减,如今竟然剩下二十六公斤。 “骤减十公斤是健康的警讯,看这家爷爷最近消痩不少,果然不出所料……” 最近参加丧礼时常听见类似的闲谈,病名大多是癌症。 瘦十公斤是警讯。这句偶然听来的话,宛如钟声在脑中嗡嗡作响。 一般五、六十公斤的人瘦十公斤便不妙,何况刀自原本只有三十五公斤,瘦九公斤恐怕相当于普通人的十二到十五公斤。 原来是这么回事,无数回忆画面涌上刀自心头。 不久前可奈子回娘家,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说:“妈妈,你要多保重,有空来大阪走走,我们一起去吃好吃的。” 前两天串田也说:“最近天气多变化,请小心身体。” 还有,左邻右舍常说“您气色真好”或“您一点都没变”。 大伙你一言、我一语的,内容不外乎是注意健康、精神不错嘛,保重、保重、保重…… 每个人看她的眼神中总是充满怜悯,欲言又止。 她完全没察觉身体状况变这么差,但仔细回想,确实有时会腹痛,偶尔也会食欲不振或失眠,常觉得比从前没力气。这便是病灶吧,等出现明显症状已太迟。 原来如此,大家早就知道,只是瞒着我不讲而已。 她记起七月时做过定期健康检查,串田报告“毫无异常”。那个骗子,没异常怎会突然瘦这么多?九公斤可是体重的四分之一。难怪串田要口头禀报,没递上资料,想必是不能给她看吧。 她盯着镜子,镜中之人双眼黯淡,简直不像自己。 她勉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回到房间,望向窗外的连绵山峰。 柳川家的山! 那幅景象至今仍清晰浮现眼前。明明是看了几十年的山,那天却有些不一样,仿佛初次见面般,青嫩且鲜明。每棵树、每片叶子间微妙的色彩及形状变化,都刻在心版似的历历可见。 觉悟死期将近后,世界顿时有别以往,我们家的山竟然这么美。一旦我撒手而去,这些都将无可避免地落入国家囊中。 国家!刀自感到气血上涌。国家又为我做了什么? 她愣愣地望着山峦,茫然若失好一会儿,才渐渐察觉心中酝酿着一股强烈的情感,那是憎恨。她恨国家抢走爱一郎,抢走静枝和贞好,如今还贪得无厌地要夺走她惜之如命的山林。走到人生尽头,她首次产生这样的情绪。 国家为此付出什么?不,国家什么也没做。纪伊的山地原本非常贫瘠,经三代居民,特别是柳川家先祖及先先祖的努力,终于脱胎换骨,成为不输吉野的优秀森林。国家只不过是袖手旁观。 然而,国家却像猴蟹大战(注:日本著名童话,内容描述猴子抢夺螃蟹辛苦种植的柿子并将之杀害,后来螃蟹的小孩为父报仇的故事。)里的猴子一样,伸手抢夺他们这些山上螃蟹苦心种植的果实。 若还给山上的居民倒合理,毕竟为同胞做出贡献不是坏事。但那些掌权者会这么有良心吗?某河堤工程争议(注:此处应指长良川河堤工程所引发的争议。)是最好的前车之鉴。这些美丽的山,这些族人流血流汗拉拔长大的树木,也将成为掌权者的猎物,落入他们贪婪的胃袋中。 “我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只为拼命生产供他们掠夺吗?” 刀自忍不住叹息,内心一阵空虚寂寥。 再多的抱怨也无济于事,唯一能做的……在生命火焰燃烧到最后一刻前,尽可能走过每一片土地,向群山道别。直到有一天撑不住倒下,这个山中老人的一生便划下句点。 刀自泪湿眼眶。 她万万没想到,一星期后,竟有三个年轻人跳出来,重新激起她心中的熊熊火焰。 “您为什么要帮那些小混混演出这场大戏?”井狩问。 他既然发自肺腑地提问,刀自也必须答以肺俯之言。可是,该如何启齿? “与他们的相逢,或许是天意吧。”这算是最诚挚的答案。 从三个绑匪的口音和打扮,猜得出是外地人。刀自很快便发觉他们耗费多大心力,才能在山中伏击成功。 如此荒诞不经的绑架计划,他们竟然有能力及气魄加以实现。 没错,气魄。当刀自撞见肉色蒙面绑匪时,全身清楚感受到对方豁出性命的强大气势。 (这三个年轻人颇有可取之处,并非一般的恶棍。) 经过一番交涉,三人愿意释放纪美,更证实刀自的眼光无误。黑色蒙面绑匪向纪美的道歉,也一字不漏地传入她耳中。 尽管三人的模样与所谓“神的使者”相去甚远,但在生命即将走到终点时遇上他们,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当刀自与三人击掌为誓,目送纪美离开,在三人包围下迈步而行时,心中已安排好一石数鸟之计。 (既然是神的好意,我恭敬不如从命,就让我在临死前,与这三人好好大闹一场吧。尽管对井狩先生很抱歉,不过这算是机缘使然,希望他能谅解。) (趁这个机会,向国家海捞一票,算是小小的报复。) (等我撒手人寰后,柳川家资产势必成为大家觊觎的目标,干脆全摊在阳光下,才不致发霉生虫,招来一堆苍蝇争食。) (或许这是帮孩子脱胎换骨的好时机,至少他们会尽力而为吧。) (还得送这三人一份厚礼才行。多亏他们,我才能度过八十二年岁月中最兴奋的时光。) “顺利完成这些心愿,我将死而无憾。在怨天尤人中结束一生,毕竟不合我的性格。” 刀自原本沉重的四肢顿时轻盈许多,指尖仿佛重新注入活力。 可是,她该怎么解释这种心情?既无法和盘托出,也不好撒谎蒙骗…… 刀自凝视着井狩的双眼,一字一句,真诚且慎重地说: “你问为何搞出这场大戏,但这可不是我搞出来的,实在无从答起……不过,有一点我得承认,那就是老年人的生活实在很无趣。再过不久,你也将体会到这种日复一日的无聊生活。每天都做一样的事情,根本称不上活着,只能算是还没死而已。但活到八十多岁,实在难以改变什么,只好安慰自己,这便是人生。然而那一天……” 刀自轻咳一声,继续道:“我的世界突然一百八十大转变,面临非生即死的考验。说来惭愧,活到八十多岁,直到这次我才对生死多少有些体悟,一切都得感谢子孙及大家的关怀。井狩先生担心我的安危,甚至发出那样的声明;看过报纸和电视,许多熟人和陌生人的慰问与鼓励雪片般飞来。当下我深深感受到,原来生命不只属于我自己。为了大家,我必须努力,不能轻易死掉,得活着回家。产生这样的念头后,不禁觉得从前那种以为年纪大,随时都能死去的想法实在可耻。接下来,我每一天都非常振作,和以往镇日浑浑噩噩的情况简直有天壤之别。或许很多老年人,虽然嘴上不讲,也明白现实的严重性,心底仍有着童话般的梦想,希望过过这般受众人瞩目的日子。至少我是如此。这两个星期,我就是怀抱这样的心情度过。这算不算回答你的问题?” 井狩默默聆听刀自的说词,这番话虽颇为真挚,却非全部的事实。他犀利地开口:“所以,为了充分享受这童话般的时间,您才尽量帮助绑匪。而童话愈夸张愈有趣,您便煽风点火,让火势愈烧愈旺……是这个意思吗?” “没那回事,”刀自露出吃惊的模样,“我又没发疯。那几个歹徒,虽然你老叫他们毛头小贼,但他们是很有主见的。即使我出主意,大概也不会接受吧。何况身为人质,哪有插嘴的余地?” “您没插嘴,”井狩语气辛辣,“只是从头到尾替他们拟好作战计划,不仅写信,冒充歹徒搭直升机,还让我们从尊敬您的驾驶员身上得到一堆错误讯息,对吧?” “这些事,”刀自似乎颇伤脑筋,“就算我说没做,你也不会相信,我能再说什么?” “但您不觉得太过分了吗?”井狩追问,“我能理解老年生活的寂寞。此时一群做事有分寸且易沟通的绑匪出现在眼前,确实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您想利用他们好好大闹一场的心情……我虽无法感同身受,却非完全不能体会。何况以您大胆的个性来看,我并不意外。即使如此,一百亿实在太夸张。您让儿女疲于奔命,几乎耗尽所有财产,难道只想把案子炒作成国际头条新闻?果真是这样,您的确十分成功。可是,正常人怎么可能这么做?我晓得,您要说这是歹徒的指示,跟您没关系。这点先摆一边,我只想知道,为何是一百亿?先讲好,您可别拿什么在某个岛上建立国家的鬼话来搪塞。” 刀自见难以推托,耸耸肩应道:“你这么问,不知原委的人听到,还以为金额是我决定的。不过,关于赎金,大家似乎有些误解。” “误解?”井狩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众人恐怕都认为柳川家这次损失惨重吧。” “咦?”井狩用力眨眨眼,愣愣地望着神情认真的刀自。“我不明白您的话。” “老实说,”刀自语带歉疚,“损失当然有,但没一般想像得多,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吧。” “三分之一?难道赎金中有三分之二是伪钞?不可能,当时的电视转播,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当然不是伪钞,堂堂柳川家不耍那种下流伎俩。” “全是真钞?那怎么会仅损失三分之一?” “正确地说,”刀自解释,“应该是三十六亿,相当于每个孩子损失九亿。这数字如何得来?理由有两点。第一点有些难以启齿,那就是继承资产中的实得部分,实际上比名义价值高两成左右。第二点,则是税法中的杂损扣除额。” 遭绑架的第一天,当刀自走上那条满是杂草与碎石的小径时,这个数字便已浮现脑海。 杂损扣除额……七十七岁那年,为以防万一,刀自试算过遗产税。翻阅“纳税手册”时,她注意到这项条款。 所谓的杂损扣除额是指,当发生天灾或窃盗损失时,商品、半成品、材料等库存资产外的资产蒙受的直接损失中,超过总所得金额一成的部分可申报免税。 (录入注:本段为楷体。) (赎金当然属于“天灾或窃盗损失”,但必须超过总额的一成,意即七十亿才能减免。 哼,政府真是太贪心。) 没办法,免税底限是七十亿,上限则为名义上的实得资产一百七十六亿。按常识思考,赎金最多设定在一百亿。 超过七十亿,剩下的三十亿可减免百分之七十五的税,也就是二十二亿五千万。再加名义上的实得资产,约两百亿。而实际比名义价值高两成,算起来便是两百四十亿。扣掉一百亿赎金,还余一百四十亿。 “大概是这么回事。”刀自省略过程,只举出最后得到的数字。“孩子们实地统计的金额应该差不多。一个人损失九亿,虽不算小数目,但只是到手的钱变少,不必另外掏钱贴补。况且当花钱学教训,倒非全无所得。至于最终能不能拿到那么多,也要靠他们的手腕。” “呃,我都糊涂了。”数字过万井狩便没概念,赶紧手忙脚乱地做着笔记。“您的意思是,原本子女可得四十四亿,如今变成三十五亿,等于每人损失九亿。两者对我都是天文数字……不过,我搞不懂,您说柳川家仅负担一百亿中的三十六亿,那另外六十四亿从哪来?” 刀自笑着点点头。“还能从哪来,当然是由国家买单。讲得详细些,减免的税金加两成为二十七亿,实得资产中实际价值多出三十七亿,共计六十四亿。国家拿走我们近五百三十亿的税金,吐回这么一点根本不痛不痒,对我们却不无小补。” “原来如此。”井狩恍然大悟,旋即双眼一瞪。“这才是您的真心话吧?您不甘愿平白奉送税金,干脆设计国家代为担负六十四亿的赎金,所以定下一百亿……对吧?” 刀自正色道:“不不,这是计算上……” 井狩打断她的话。“我晓得,您想说这只是从结果来看而已。警方为一百亿忙得团团转,您当上绑架案的女主角过足戏瘾,一切都不是您故意安排,完全是场巧合。但您以为这样便万事太平了吗?我能不追究您推波助澜的责任,可是包含我在内的一般民众,怎能容许那几个小毛贼轻松鞠躬下台?他们究竟躲在哪里?钱又在什么地方?您从头到尾帮他们这么多忙,总不会不知道吧?” 最后,井狩义正严词地质问,料定刀自总该无处闪避,然而下一瞬间,他的胸口为之一震。 “对不起,井狩先生。”刀自居然恳切地说着,深深低下头。 “老夫人……”井狩愕然屏息。 刀自静静抬起头,望着井狩。她收起轻浮的态度,目光真挚深沉,话声稳重而清澄: “我明白你的立场,也清楚你心中的愤怒。但我绝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就像罪犯的母亲不会透露孩子的下落……现在,我便等同他们的母亲。” 一幕幕鲜明的画面,浮现在既是母亲又是人质的刀自心中。 第一个画面是……领取赎金的晚上。 表面上看来,计划进行得相当顺利。 直升机降落在阿椋家的庭院,正义等人跳上直升机,把现金袋丢向地面。驾驶员高野接着朝柳川家飞去,三人则负责将现金袋搬到仓库。 三人一句话也没说,动作敏捷俐落,没多久便完成作业。刀自忍不住赞叹,世上恐怕再难找到更配合无间的三重奏。 见庭院中的现金袋搬得一袋不剩,刀自返回主屋,提醒坐立不安的阿椋:“你什么也不知道,只听见直升机的声响,千万别忘记。” 这时仓库传来一阵欢呼,三人似乎开起庆祝会,喧闹声持续好一阵子。 刀自颇感疲累,与阿椋吃完晚餐,洗好澡后便沉沉睡去。 “婆婆,快起来。” 不知过多久,刀自遭健次唤醒。仓库那边已安静无声,只听得见阿椋一如往常的平稳鼾声。 “什么事?” “大事不妙。” 从口气察觉健次似乎心情极差,刀自于是披上外褂,走进大厅。一瞧清健次的神色,不禁大吃一惊。健次岂止心情极差,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只见他额冒青筋,全身不停颤抖。 “你怎么啦?” “真是气死我……婆婆,听我说。” 健次讲起事情原委。 起初三人都兴奋不已,吵吵闹闹地将现金袋铺在地板上。 “除了我们之外,有谁睡过一百亿的床?啊,好舒服。” 三人翻滚跳跃,互相把啤酒倒在对方头上,不停跑跑跳跳,几乎要把二楼的地板压垮。 气氛最热烈的时候,正义突然脱口道:“大哥,我要退出。” “什么?正义要退出?” “对,他是这么说的。” 整个仓库霎时安静下来。 “你说要退出?”健次问。 “是啊。”正义干脆地回答。喝过啤酒的脸胀得通红,但声音和表情都十分沉稳,小眼睛也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你……”健次停顿一下,调匀呼吸才接着说:“当初还没行动的时候,就提过想退出,如今走到终点又要退出……这笑话不好笑。” “我是认真的,没在开玩笑。” “事情已经结束,还谈什么退不退出?” “我等的便是这一刻。不是我自夸,我一直是干两个人的活。没中途退出,是因为那样太卑劣。现下我该做的都做完,你就让我退出吧。” “可是,你到底为什么想退出?” “一定要讲理由吗?” “废话,有理由也不一定行,何况是没理由?” 正义脸胀的更红。“我今天不是留下来帮忙割稻吗?” “是啊,婆婆怕警方怀疑阿姨,所以叫你留守。你对外露过脸,只要待在阿姨身边,也算是有不在场证明。为何突然提这个?”” “回程的路上,阿姨告诉我……邦子小姐愿意当我的媳妇。她还问我,想不想留在这里当她的养子。” “什么?” “我没骗你,是真的。大哥也认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吧?” “…………” “既然如此,我不能拿一毛钱。尽管之前我是共犯,但至少在分赃这件事上,我必须保持清白。” “就是这么回事,这阵子谢谢大哥的关照,我要退出了。我的份,你们拿去分吧……拜托。” “你怎么说?”刀自问。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告诉他,这是好事,但和我们分钱无关。光原本每人的三十三亿就够我头疼,再加你的份还得了?扣掉婆婆要给那个驾驶员的一千万,除以二后,我和平太岂不是得各拿四十九亿九千五百万?你这样太不负责任。” “平太呢?” “别提那个混蛋。”健次气得双颊鼓胀。 平太原本一直坐在角落默默看着两人。 当健次责骂正义时,他突然以平静但不输正义的坚定语气开口: “大哥,其实我也有话想说。” “什么?” “我跟正义哥不同,为了救妹妹,无论如何都需要钱,所以赎金我确实会收下。” “那是当然的。” “但我只拿一开始约定好的金额。” “什么?” “我那份是一千万,其他的随大哥处理吧。” “平太,怎么连你都说这种话。” “其实我很早便这么想。”平太挺直腰杆。“认识婆婆后,我深深感到人的器量不同。婆婆做事,钱都以亿为单位,我们这种用泡面计数的人是模仿不来的。勉强去学,只会自讨没趣。这几十亿赎金也是,我捧着好比猴子穿铠甲,反倒动弹不得。做人该认分,虽然一千万仍有点多,但我急需几百万还债,只好勉强带走。这已是我的极限,超过是自找麻烦。就一千万,多一毛钱都不接受。” “后来你们商量出什么结论?”刀自问。 “那两个家伙都不肯让步,今晚以吵架收场。他们气呼呼地睡去,我只好来找婆婆谈判。” “找我谈判?” “事情弄到这步田地,不都是婆婆惹出来的?要不明天帮忙说服两人,要不就负起责任,想办法处理掉扣除驾驶员和平太的两千万后,剩下的九十九亿八千万。婆婆,好好考虑吧。” 健次说完倏地起身,转头便走。他气得脸色发白,肩膀不停起伏。 接着画面跳到最后一幕。 正义依然待在阿椋家,今年十一月应该会多一个家人。 平太则在拿到钱的隔天,由正义开着阿椋买给他的中古小货车,送回老家去。 “这阵子我很快乐,也自信许多。我们以后应该不会再见面,婆婆要好好保重。” 平太隔着车窗对刀自说道。他不断挥着手,直到小货车消失在刀自的视线外。 至于健次,这个年轻人的胆识连刀自也不禁咋舌。 他靠着在监狱里学到的木工技术,设法找到门路,混进柳川家。为了将来,他想边打杂,边学习刀自的生活智慧。 “你忘了纪美吗?那孩子绝对还记得你的声音,你一开口就会穿帮。” 刀自曾如此劝健次打消念头,岂料健次回答: “所以要趁现在,她肯定想不到绑匪竟敢进出柳川家,只会把我当成声音很像的人。等过一、两年后才偶然听见我的声音,反而不妙。与其一辈子躲躲藏藏,我宁可让她认定为声音相似而已。这样不是比较安全?” 最后证明健次的做法是正确的。 这就是“绑匪的下落”。刀自抱定主意,绝不泄漏他们的去向,可是井狩能谅解吗? 井狩在庭院里漫步,刀自则坐在屋内注视着他。 听完刀自刚刚的“真心话”后,井狩只问两件事: “能否保证他们不再做坏事?” “能否保证一百亿圆不遭恶用?” 刀自的回答都是肯定的,甚至补上一句:“需要任何书面保证吗?” 井狩苦笑。“本案歹徒留下的物证……也就是您写的信件已一大堆,没必要多添一张。”接着,他严肃地说:“您一言九鼎,我绝对信得过。” 然而,他真能释怀吗? 井狩在佛堂前停下脚步。这个四四方方的佛堂,长、宽、高各一公尺半。打开花纹尙未雕完的门,中间高台上供奉着金色的阿弥陀如来佛像。 刀自脑中浮现一道算式: 0.175X0.085X100=1.4875m3≒(1.14m)3 台座设计的基准便是一百万张万圆钞票的体积。舍弃包装后,占的空间其实没想像中大。 搬运这些纸钞倒是颇费功夫。健次每天早上搭正义的小货车来柳川家报到时,就在座位底下的箱子藏个七、八亿,直到台座竣工的两个星期后,才全数运完。至于正义,为了配合刀自的话,在归还人质的当天,大清早便开着租来的车子奔驰在御座岬的马路上,算是他的售后服务之一吧。 屋后传来少女的欢笑声,井狩转过头,看见纪美跑出来。纪美先对井狩鞠个躬,然后走到缘廊向刀自说: “我房间的窗户会渗雨,模仿高手说愿意帮忙修,可以吗?” “那佛堂的雕刻又得延迟完工……没办法,记得跟串田报备,说是我答应的。” “好的,多谢。” 而后纪美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噗哧一笑,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谁是模仿高手?”井狩低声问刀自。 “土木师傅新收的徒弟,木工技术不错,每天一大早来班,几乎成为我们家的专属工匠。你刚才在庭院不是看到一个年轻人?” “哦,是那个人。他还在啊?为什么叫他模仿高手? “大概是擅长模仿歌手或偶像明星吧,小女孩乱取绰号,你别在意。” “喔。”井狩兴致缺缺地应着,在缘廊坐下,忽然回头对刀自说:“您最近总算胖了点,夏天时瘦好多。” “是呀,夏天没什么胃口。” 刀自一阵脸红。前阵子回家后,她战战兢兢地重新站上体重计,见指针升到三十公斤,心中登时百感交集,决定不再量体重。不管指针停在哪个数字,她暂时都还死不了。 至少要等到佛像座台底下变空,那名模仿高手能够独当一面。 不过,该怎么教出一个懂得“花钱”的人?或许要花点时间吧。 井狩也陷入自身的思绪中。 两人默默眺望远山,庭院中的枯叶不时迎风起舞。 (全文完) 【解说】《所谓“无价”的价值》 BY宠物先生 (本文涉及重要情节,未读者慎入) 天藤真在我心目中,是个寡作、质精的作家,他在台的两部译作《嫌疑犯》与《大诱拐》都获得了很高的评价,后者更成为读者眼中的代表作,不仅得到该年度的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还被排行榜“周刊文春十大杰作推理”选为二十世纪的第一名,可说是至高无上的殊荣。 阅读《大诱拐》初于台湾发行的版本时,我的感想是“一场灿烂的烟火秀”。当然,不是那种转瞬即逝的耀眼夺目,而是会在心底深处回荡、绽开火花的绚烂。 首先,人质是德高望重,被许多人当成活菩萨,连县警本部长都十分敬仰的大地主柳川老婆婆,也因此赎金会从一开始绑匪策划的五千万,人质家属认定的两、三亿,变为令人咋舌的一百亿,而且竟然还是由人质本人提出,让人不禁莞尔一笑。再来是媒体的运用,尽管在本书发表的一九七八年,日本尙未出现“剧场型犯罪”这个名词,但书中提及利用电台转播发表人质喊话、交付赎金等手法,已具有此类犯罪的味道,若再加上其轰动的程度,“在人质喊话的那一瞬间,全国收视率达到惊人的百分之六十八”这点,已是不折不扣的剧场型犯罪。 上述几点都说明《大诱拐》以绑架小说而言,规模宏大——甚至有些夸张——的特质,就像盛大的烟火般。类似手法,或许有人会想到筒井康隆的《富豪刑事》,但本作的特色并不在利用夸张的情境营造荒谬绝伦的滑稽氛围,相反的,作者还详尽道出犯罪过程中的种种考量与执行面,让本作更具有现实感,且成功表现出警方“道高一尺”,绑匪“魔高一丈”这种绑架小说所标榜的娱乐性。 如此宏大的目的,是藉此凸显书中灵魂人物——敏子刀自的人格特质。 初读完本书时,我也与其他的读者一样,醉心于这位老婆婆的机智与果敢。她为人“大器”且出手“大气”,不仅乐善好施,其积极、豁达的人生观更感染周遭的人,只不过是一位育幼园小孩想要登山小刀所闹的别扭,她竟可将当时的内疚铭记在心,这点也流露出待人接物的体贴。 然而这些描述比起她所筹划的犯罪,不过是冰山一角。一方面为表现对于“发动侵略战争,并征收广大税赋、掠夺其林产的日本政府”之愤怒,一方面为成就三名绑匪的心愿,她主动配合“彩虹童子”策划一场灿烂的烟火,享受在世间兴起的波澜。虽说在法律上,绑架的确是穷凶恶极的犯罪,但读者们会发现,这场犯罪到最后,除了警方因案件忙碌奔波外,竟没有一个人是实质的受害者,真正受到损失的是“国家”,但所谓的损失,也不过是所收的遗产税减少而已,这并非牵涉个人利益或恩怨的犯罪,本质上来说,这其实是对国家权力的挑战,敏子刀自的眼界可见一斑。 最后绑匪三人的后续发展,正义有了好归宿,平太顺利还债开始过新生活,那一百亿(或该说是九十九亿八千万)终归没有花在私人用途上,而是做为健次工匠的培育基金,如此安排也让结局备感温馨。 以上是我初读的感想,然而我当时却一直有个与井狩本部长类似的疑问,那疑问尽管很小,却如鲠在喉。 老婆婆拟订计划时,根本不会得知这样的结果,或许绑匪们是生性耿直之人,但利欲薰心之下仍有可能瓜分那一百亿,她与绑匪之间类似“母亲”与“孩子”的情感,也是日后相处之下得以产生。她并不能确认绑匪们拿到钱后就此改过向善,这不是一句“识人之明”可以带过的,充其量只是场赌注。 既然如此,敏子刀自当初的动机,真的就是对抗国家权力,及放一场烟火秀而已,若只是这样,一百亿真的值得吗?或许经由她粗略的估算,实际的赎金损失仅有三十六亿,但仍是一笔天文数字,更重要的是,三十六亿不想给国家,却送给三个非亲非故的人,再怎么乐善好施,这样的价值观是否合理? 不过这样的想法,在我应解说之邀重读一次后,有了全新的认知。 简而言之,便是那些早已散落在正文里,那些堪称“无价”的事物。 牵涉到金钱的犯罪很多,为何选择绑架?若要短时间内获得巨款,抢银行或许也办得到。这其中有个决定性的差异,在所有的犯罪里,“绑架”最能凸显一项价值观的考验:将人命与金钱摆在天秤的两端。 虽然大家常说,人的生命无法以金钱衡量,很可悲的是,碰上绑架这种案件,还真的只能以金钱衡量。于是我们看到有人的生命“重于泰山”,有人“轻如鸿毛”,轻者从数十万到数百万,重者乃至千万,甚至上亿之谱,人命在此被量化,也显得这种案件更泯灭人性,社会大众不只会谴责歹徒,也会谴责舍不得付赎款的家属。 然而《大诱拐》却安排人质自己提出量化的金额,而且,是高出过往甚多的“一百亿”,着实令读者玩味,要说这是老婆婆自视甚高的表现,似乎也未尝不可,毕竟她真的有这个地位。但我所注意到的,是敏子刀自在为绑匪策划后,相关角色的一连串反应。 柳川家的子女,起初认为无法支付这笔庞大的赎款,国二郎更是严词拒绝,然而老婆婆以人质身份喊话时,确认他们有拯救自己的心,只是苦无能力,当下教导他们筹措一百亿的方法——立即将林产赠与子女,请他们在五天内处理各项法律与缴税手续,剩下的金额便足够支付。 即使知道方法,要在五天内达成也绝非易事,然而,他们做到了。 成功的因素是什么?靠的是子女们在逆境之下生出的力量,连不肖子大作也瞬间精明能干起来,从当天晚上老婆婆与健次的对话可得知,她最大的期望便是藉此“使子女们成长”。另外,若没有四家银行的倾力协助,融资不可能这么顺利,法务局与村公所的手续能如此迅速办妥,局长和所有村民的帮忙(想想“空荡荡的窗口”,那是何等众志成城的结果啊)绝对是很重要的一项助力。 当然在这个计划里,社会大众所伸的援手绝不只是金钱方面。想想那个黯然离席的鹰派议员沼袋,想想和歌山电视台东与中泽两人眼角瞬间的泪水,想想和歌山航空驾驶员高野的鞠躬尽瘁,想想帮忙提出航空管制的县知事(还有口嫌体正直的美军第七舰队司令),想想阿椋的鼎力相助…… 看出来了吗?从敏子刀自计划在脑中成形的那一刻起,这起绑架案便再也不只是无价“人命”与有价“赎金”之间的交易,而是同为无价的“人命”与“人情义理”之间的剧烈激荡,只是中间多出一百亿的触媒而已。 套用一句大家耳熟能详的信用卡广告词:万事皆可达,唯有情无价。 有了这层认知,前述对三位绑匪的人格赌注(以及后来近似亲子的情感),与国家权力的对抗,甚或是自我满足的绚烂烟火,全都染上另一层意义,共通之处在于一个很单纯的观念。 因为那全是“无价”的东西。 当然我不敢说老婆婆在计划之初,就已抛弃世俗的金钱取舍,思考这种近似心灵学的想法(或很斩钉截铁地说这即是作者隐含的创作观),但我想,她心中肯定有着一个梦。这点在遇见歹徒的前一刻,敏子有清楚的自述: “即使身体衰老,心也得保持年轻。某个外国的伟人曾说,想着将来的是年轻人,想着过去的是老年人,这句话讲得真对。我虽然不算太老,脑袋里却总是看见过往的景象,实在不好。无论活到几岁,都该心怀彩虹般灿烂的梦想。偏偏我把心掏来掏去,也掏不出这玩意。身体老还没什么,心老就是件凄凉的事了。” 为什么她要替绑架团体取名为“彩虹童子”?为什么她要将黑色马克Ⅱ涂成五颜六色? 或许,便是为了那“无价”的梦吧。 ◆作者简介 宠物先生:本名王建闵,台湾推理作家协会会员。以《虚拟街头漂流记》获第一届岛田庄司推理小说奖首奖,另着有短篇《名为杀意的观察报告》、《犯罪红线》、《冻夏杀机》,与短篇集《吾乃杂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