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示意她坐下,女店员犹豫了一下,坐在方木对面的椅子上。“你觉得你的老板——江亚这个人怎么样?”“人还不错,挺和气的,也不拖欠工资。”女店员看着方木的脸色。“不过……他有点怪,规矩也挺多的。”“哦?”方木挑挑眉毛,“比方说呢?”“比方说——他不让我动他的东西,没事尽量不要去楼上……我来这里工作之后,觉得老板的精力似乎不在这家店上账目啊什么的也是马马虎虎。不过,他特别强调,不管是否客满,这张桌子也不能动。”“是么?”方木笑了一下,“那你还敢让我坐在这里?”“无所谓。”女店员甩甩头发,“反正我也打算辞职了,你下次再来,就不一定能看到我了。”“为什么?”方木问道,“按你的说法——你老板很不错啊。”“因为……”女店员咬咬嘴唇,有四下扫视一圈,似乎下定决心似地低声说道,“我……我现在有点怕他。”“怕?”方木皱皱眉头,“什么意思?”“前几天,店里没有冰块了,客人又指定要加冰的饮料。我就想去楼上的冰箱里找找——老板是绝对禁止我动楼上的任何东西的。”女店员突然打了个寒战,似乎想到了某件很可怕的事情,“我拉开冰箱找冰块的时候,在冷藏室里发现一样东西……”“什么东西?”方木马上问道。“圆圆的,裹在一层又一层保鲜膜里。表面上都是冰霜。”女店员用手比画着,“看不清是什么,但是,我觉得那是一个……”“一个什么?”方木立刻觉得心跳加速,喉咙里发干。“一个人头。”女店员满眼都是恐惧,“因为我好像看到头发了。”方木怔怔的看着女店员,足足几秒钟之后才开口问道:“你确定么?”“不确定。”女店员依然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还没等我来得及细看,老板就回来了,我就赶紧跑下去了。”“后来呢?”“我觉得老板肯定擦觉到了什么了。”女店员压低声音,“第二天,我趁他出门,又上楼看了一下,那东西已经不见了。”方木点点头,立刻想到邰伟手里那件无头男尸案。不知道他是否确定无头男尸为市人民医院失踪的医生,以及那个医生是不是魏巍的主治医生。如果这些疑问都能够得到证实的话,这几乎可以肯定江亚杀死了那个把魏巍变成植物人的医生。那么,他在哪里将医生的尸体保留了几个月之久,又为什么留下那个医生的人头呢?女店员仔细观察着方木的神色,试试探探地问道:“老板……是不是真的犯事儿了?如果是的话,我真的不敢在这里干了……”方木来不及回答他,急着要联系邰伟,刚摸出手机,它就自己鸣叫起来。居然是市人民医院打来的。第二十三章 最爱市人民医院医务科办公室里热闹非凡。医务科长坐在办公桌后面,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的一群人。这些人自动分成两派,一派言辞激烈,吵吵嚷嚷,另一派则软言细语,苦苦哀求。旁边的长椅上,南护士和廖亚凡并排而坐。南护士一脸泪痕,不时用纸巾揩着红肿的眼睛,偶尔在面前的闹剧中插上几句话。廖亚凡则气哼哼地看着医务科长,每当南护士开口,他就会冲上去帮腔。医务科长很快就失去了耐心,指着廖亚凡喝道:“你给我老实点,你自己的问题还没搞清楚,添什么乱!”廖亚凡蹭的站了起来,刚要回嘴,就看到杨敏带着方木走进了医务科。她立刻坐下来,把头扭过去,紧抿着嘴巴不说话了。方木看着眼前的乱景,不由得心里烦躁,阴着脸问廖亚凡:“你做什么了?”廖亚凡看了方木一眼,又倔强地扭过头去,一言不发。医务科长看着方木,问道:“你是廖亚凡的什么人?”“我是她的……”方木吞吐了半天,“她怎么了?”“有个患者家属投诉,”医务科长瞪了廖亚凡一眼,“说廖亚凡有意虐待那个患者。”“我没有!”廖亚凡跳了起来,脸色涨得通红,“她自己从床上掉下来的!”“人家是个植物人,动都动不了,还能自己掉下来?”“我没说谎!”廖亚凡一指南护士,“我当时在走廊里帮南姐来着,不信你问她!”南护士一脸为难,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小声说:“还是再调查调查吧……”“南姐?”廖亚凡又惊讶又气愤,“你明明知道当时我在帮你……”“你给我闭嘴!”方木心里更加烦躁,指着廖亚凡喝道。眼看医务科长被另一群人纠缠得难以脱身,方木转身问杨敏怎么回事。杨敏看看廖亚凡,表情也颇为复杂。“今天早上,有个叫魏巍的患者家属投诉她,说她把患者摔在地上,额头都磕破了。”“魏巍?”方木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似乎一下子明白事情的原委了。他又急又气,弯下腰,凑近廖亚凡,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没有很你说过,不要去招惹江亚?!”“我没有!”廖亚凡有些惊恐地看着方木,身子向后缩了缩,“你怎么不相信我……”“你还敢狡辩!”方木彻底火了,伸手抓住廖亚凡的衣领,“你让我省点心行不行!”廖亚凡的眼神从惊恐变为愤怒,再到绝望,她一把打开方木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医务科。杨敏喊了声亚凡,她却没回应,转眼就消失在门口。杨敏跺跺脚,转身对方木说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劝劝她。”说罢就一路小跑出去了。方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心中仍是气愤难平。医务科长这边的事态却渐渐平息。听上去,有个患者一直跟踪偷拍南护士,被抓了现行。医院打算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引来患者家属的不满和纠缠。“那就这样,”医务科长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如果他偷拍的录像里没有过分的内容,一切好商量;如果有涉及个人隐私的内容,南护士,你自己决定如何处理,行不行?”南护士点点头。“好了,你们都出去。南护士,你看看录像带,有结论之后再通知我们。”医务科长把患者家属都轰出门去,然后看看方木,“至于你……你先等会儿吧,我去调查一下再决定怎么处理廖亚凡。”方木无奈,说了句麻烦你了就闷闷地坐在长椅上。南护士擦擦眼泪,坐到办公桌后开始查看录像带。启动摄影机之前,她看了方木一眼。方木没作声,挪到更远的地方重新坐下。室内重归安静,只能听到摄影机里传出的细微声响。南护士专心致志地盯着画面,生怕漏掉任何令人尴尬的影像。方木抱着肩膀坐在角落里,突然很想抽烟,刚拿出烟盒,意识到自己在医院里,又重手重脚地塞回去。廖亚凡的愚蠢举动让方木非常愤怒。一来,他毫不怀疑廖亚凡曾有意伤害过魏巍,对于这样一个鲁莽又暴躁的女孩来讲,为了替无辜的二宝出气,什么事她都做得出来。然而,伤害二宝的是江亚,把怒气撒在魏巍身上是非常下作的行为,也是方木不能接受的。二来,江亚是个极度危险,且报复心极强的人,如果他能把将魏巍治成植物人的医生杀死,并反复鞭尸,最后将其斩首的话,伤害毫无反抗能力的魏巍,同样会引发他的报复动机。方木让廖亚凡不要去招惹江亚,更多是为了保护她。可是,廖亚凡怎么这么不听话呢?方木正在生闷气,突然听到南护士发出一声惊叫。方木循声望去,只见南护士怔怔地看着摄像机的视频画面,嘴里喃喃说道:“这……这不可能啊……”他以为南护士看到了某些隐私画面,刚要起身离去,南护士却抬起头来看着方木,满脸震惊。“”方警官……这……她一手指着视频画面,“是我看错了么?”方木心下奇怪,凑过去看着摄像机的液晶显示屏。画面里是医院的走廊,时间显示为某日0点23分。画面左侧是医务台,右侧是几扇紧闭的病房。从位置上来看,当时偷拍者把摄像机放在了走廊的长椅上。“怎么了?”方木看了几秒钟,没发现什么异常,“哪里不对劲儿?”“你等等。”南护士已经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把录像带倒回去,时间变成了0点21分。画面上却没有什么明显变化,仍然是空无一人的医务台和走廊。因为是夜间摄像的缘故,画面显得幽暗,却仍保留着良好的清晰度。随着右上角的时间显示一秒秒过去,方木的心跳逐渐加快。南护士看到了什么?31秒过后,画面上突然发生了变化。其中一扇紧闭的病房门被打开了。随后,先是一只枯瘦的手探出来,旋即,半个身子出现在门旁。一个女人向走廊里瞧了瞧,似乎在查看有没有人经过。确定无人后,她转身掩好房门,摇晃着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她的动作僵硬、机械,仿佛随时可能摔倒。在深夜的医院走廊里,女人宛若游荡的孤魂,很快就消失在画面中。方木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女人走出的病房,正是219号!足足愣了几秒钟之后,方木一跃而起,打开摄像机,取出其中的录像带揣进衣袋里,来不及跟一脸惊愕是南护士解释,疾冲出医务科。魏巍根本不是植物人!那个把江亚培养成第二个孙普,在现场留下案件编码的,就是她!方木一路狂奔到住院处二楼,站在219病房门前,他略略平复了一下唿吸,抬手推开了房门。江亚并没有在病房里,魏巍侧身躺在病床上,面朝墙壁,只留下一头参差不齐的长发披散在被子外面。方木倚门而立,厉声喝道:“魏巍,起来!”魏巍毫无动静,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别装了。”方木慢慢地挪过去,随时提防她暴起伤人,“我知道你醒着。”魏巍还是没有丝毫回应,静卧的身躯上甚至连起伏都没有。方木失去了耐心,上前一把掀起她身上的被子。一掀之下,整个人都愣住了。被子下面是几个枕头,而那头长发只是一顶假发而已。魏巍不见了。方木咒骂了一句,冲到窗边向楼下张望着。此时已近晚7点,住院部楼下却依旧人来人往,方木来回扫视了几遍,哪里还有魏巍的影子?方木想了想,掏出手机来拨打杨学武的电话,嘱咐他立刻调查魏巍的背景,并追查她的下落。交代完毕,他又拨通了邰伟的手机,刚一接通,方木就噼头问道:“上次让你核实那具无头男尸的身份,有进展么?”“我现在哪有信息查那个案子?还是先解决你这件事吧。”邰伟的声音很急切,“我正想找你呢,这两天我让J市的同事查了一下孙普,有点发现。”“什么发现?”“孙普是独子,父亲早亡,母亲也在他死后第二年过世了。不过,根据孙普同事介绍的情况,我们发现他有一个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是不是姓魏?”“咦,你怎么知道?”邰伟有些惊讶,“不过,她的全名没查到。孙普死后,骨灰一直存放在J市的息园殡仪馆,2006年的时候,有人以孙普亲戚的名义,把他的骨灰迁走了。”“迁到哪里?”“还没查到。不过,有件事我觉得必须得告诉你……”邰伟顿了一下,“今天是阴历十一月十三,是孙普的生日。”阴历十一月十三,节气:大雪。古人的智慧不可估量,几千年前的先贤就已经把变幻莫测的气候研究得清清楚楚。几千年后的今天,这座地处北方的城市上空已然阴云密布,零星的雪花缓缓飘落。所谓命运,是否也像这节气一样,不管岁月如何变幻,该来的,一定会来?吉普车飞驰在城郊的公路上,前方一块路牌上显示,C市唯一的墓地——隆丰墓园就在1.7公里之外。魏巍长期生活在C市,如果是她将孙普的骨灰从J市迁走,最大的可能就是将其重新安葬在龙峰墓园里。今天是孙普的生日,魏巍也许会在那里出现。夜色中的龙峰墓园一片寂静。方木把车停在空荡荡的停车场里,径直来到墓园管理处。敲了半天门,一个醉醺醺的看更人才出来开门。方木直截了当地提出要看墓位资料,看更人却说资料库的要钥匙不在自己手里,想查看,只能明天一早再来。“再说了,谁大晚上的来墓地看墓位啊?”方木无奈,又问2006年以后新建的墓址,看更人指指右侧的一片小山,就躲进去继续喝酒了。龙峰墓园依山而建,山脚下是管理处、停车场、焚化处及告别厅,墓群则安置在半山腰。方木穿过停车场,在呈半环形排列的告别厅前匆匆而过。此时,告别厅里门窗紧闭,一片漆黑,门前的甬路上还有一些来不及扫除的纸钱,踩上去沙沙作响。夜色渐浓,风声骤起。走到山脚下,方木稍稍歇息了一下,就沿着水磨石铺路就的甬路抬级而上。走到第一排墓碑前,方木用强光手电照了照手边的墓碑,看到上面的刻字依旧清晰,凹痕中的漆色也未褪去,心想看更人的指示果然没错。于是就耐心地一排排查看起来。这个时间,这种天气,不可能再有人前来拜祭故人。所以,这片墓区里一片死寂,半点灯火也看不到。唯一能起到照明作用的,只有方木手里的强光手电筒。然而,方木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魏巍很可能就躲在这里。孙普曾有个女朋友,方木虽然没有立刻想到,但是得知后也不觉得特别惊讶。九年前,方木在调查J大系列杀人案时,曾多次到图书馆的资料室里查找线索。有一次,在走廊里等候资料室开门的时候,方木听到孙普和另一个人通电话的声音。虽然他已经不记得当时通话的内容,但是凭直觉,方木也察觉到孙普在向对方解释着什么。现在想起来,能让孙普如此急切地自证清白的,应该就是他的女朋友。至于魏巍这个名字,方木肯定也在九年前听到过。当方木在病房里第一次见到魏巍时,却误以为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于那个同名的作家。一切看似巧合,更像是命中注定。强光手电在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放出惨白色的光芒,那些被光柱照射到的照片和名字也反射出诡异的各色姿态。光影斑驳中,凝固在墓碑上的面容仿佛生动起来,似乎在责怪这个打扰了一夜清梦的闯入者。方木查找的速度很快,十几分钟后,前三排墓碑已经清点完毕,没有发现孙普的墓碑。他站在第四排墓碑前的甬道上,先用手电筒向墓碑间扫射了几下,没发现人迹和尚未熄灭的火源,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查看。刚刚查看了几个墓碑,方木就意识到这里曾经来过。他站在原地,默数了几下,再走过去的时候,果真看到了周老师的墓碑。他没时间做过多的停留,匆匆鞠了一躬后就继续查看。第四排里没有孙普的墓碑。在第五排里,方木加快了查找的速度。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面容在强光手电的光柱中一闪而过。那些高低错落的墓碑宛若一排排等待访问的亡灵,垂首肃立,只用眼角窥视着这个与他们身处两个世界的男子,似乎在悲叹自己的死,嫉妒他的生。这种感觉让方木很不舒服,然而他别无选择,只能咬着牙继续走下去。然而,越往前走,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就越强烈。似乎这些亡灵的气息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把他牢牢地困在里面,难以逃脱。方木停下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又做了几个深唿吸。随即,他睁大眼睛继续查看着旁边的墓碑,边走边小声念出逝者的姓名,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快走到这牌墓碑的尽头的时候,又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他的视线:杨锦程。几乎是同时,这三个字也在方木的嘴里轻吐而出。他怔怔地看着墓碑,照片中,杨锦程身着西装,扎着领带,那个自信傲慢,自命为神的男人栩栩如生。方木转过头,盯着后面几排肃立的墓碑。它们整齐地排列着,也在默默地回望着他。在这里,还有哪些曾和我的生命发生过交集的人?方木一下子忘掉了来到龙峰墓园的初衷,在墓碑间小跑起来,边跑边用强光手电扫射着那些墓碑。鲁旭。谭纪。姜德先。黄润华。邢志森。丁树成。梁四海。梁泽浩。金永裕……很快,方木就跑不动了,背靠在一个墓碑上大口喘息着。大理石的凉意很快就透过衣服传递到他的身上,他却丝毫察觉不到,似乎整个人都冻成了一个冰坨。这些人,有的是战友,有的是仇敌。你们已然堕入轮回,而我,还在这里苦苦挣扎着。死,未必是解脱,生,却一定是折磨。然而,有些人的生存,就是为了阻止更惨烈的死亡。方木直起身来,看着那些伫立在夜色中的墓碑。属于他们的,在黑暗中一点点凸显出来。总有一天,我会加入你们的行列,但不是现在。今晚,无论你曾是我的战友,还是仇敌,都请帮助我。方木渐渐平静下来,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扶正眼睛,感到内衣已经完全湿透,贴在身上是冰冷的触感。他离开一直依靠的墓碑,转过身,随手用强光手电筒扫了一下墓主的姓名。惨白的强光一闪而过,方木的眼睛却一下子瞪大了。那张镶嵌在墓碑顶端的面容,正是方木自己。刚刚开始流动的血液在一瞬间再次被冻结。方木怔怔地看着墓碑上的另一个自己,大脑一片空白。我,已经死了么,还是在你心中已经死了?你为什么恨我至此,以至于用这种方式诅咒我?难道,你想让我生前与死后都不得安宁?难道,你……方木急速转身,果真,正对着这块墓碑的,就是孙普的墓碑。他退后两步,立刻意识到两块墓碑的不同之处——自己的墓碑要比孙普的足足矮上十厘米。躬身谢罪。方木突然笑了,且笑声越来越大,直笑得自己踉跄练练,最后依靠在自己的墓碑上方才站稳。几秒钟后,笑声骤停。他仰起仍留有一丝笑意的脸,表情却变得狰狞凶狠。飘扬的雪花落在他的额头上,竟没有融化,似乎体温早已降至冰点。“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方木垂下手,强光手电筒的光柱汇集在脚边,形成一个醒目的亮点。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越来越强的寒风穿过松柏树的枝条,仿佛有人在半空中嘶喊哭号。“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方木掏出烟盒,点燃一支,深吸一口又缓缓吐出,“在江亚的杀人现场留下那些销毁案卷编码——你是想告诉所有人,有关孙普的一切都不可撤销是么?”淡蓝色的烟气盘旋着上升,又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狂风打散,转眼就消失无踪。“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懦夫、狭隘的自大狂。”方木似乎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身处的环境,依旧对着面前的一片虚空说着,语气平静,却十分坚决,“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我亲手抓住的恶魔中,他是最差劲的一个。他只会模仿,为了完美复制他人的犯罪,他甚至会强奸一个无辜的小女孩——身为他的女朋友,你不觉得恶心么?”不经意间,雪花变得越来越大,漫天飞舞中,竟酷似一张张送葬的纸钱。“你给我选的墓碑不错,结实、牢固。等我死了,希望就葬在这里。”方木用强光手电敲敲身下的墓碑,清脆的声音在雪夜中分外响亮,“但是你别指望我会对他谢罪。他不配。几十到另一个世界,我同样不会放过他。”方木扔下手里的烟头,突然提高了声音:“你知道么?我在这三十几年中,做过的最痛快的事情,就是在他脑袋上开了一个洞!”话音未落,方木就听到脑后传来一阵风声。方木下意识地一低头,立刻感觉到头顶有一个重物掠过。尽管他的动作够快,右脑上方还是被结结实实的扫到了。不觉得疼,只是大脑在瞬间一片麻木,仿佛脑子被震成了一锅稀粥。几乎是本能,方木踉跄了一下,急速转身,用强光手电筒向身后照去。袭击者被照到眼睛,视线受扰,高举的棍状物向前胡乱挥舞了一下,擦着方木的鼻尖掠过,重重地砸在旁边的墓碑上。同时,她整个人也暴露在强光手电之下。尽管她立刻隐藏到身后的树丛中,方木还是看清了——不合身的黑色风衣,脚上是大号的帆布鞋,长发,苍白的面孔,血红的眼睛。手里是一段粗粗的树干。正是魏巍。渐渐有湿热的液体从头上流下来,方木用手擦了一下,指尖一片黏腻。冷风中,甜腥的气味直冲鼻腔。他摇晃了一下,把受伤的血在裤子上擦擦:“身手不错——比孙普那个王八蛋要强得多,他用枪都没能干掉我……”“你住口!”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突然从树丛中传来,“你不许这么说他!不许!”“这不是人身攻击,而是客观评价。”方木笑笑,“你出来吧,我们谈谈?”树丛中一片静默。“鞋子和衣服是从哪里来的?”方木想了想,补充道,“从杂物间里拿的,那个大纸箱里,是吧?”魏巍依然没有回答,只能看见树枝轻轻摆动,隐隐有踩断枯枝的咔嚓声传来。方木用强光手电在树丛中扫来扫去,光影斑驳间看不到人影,却看到这片树丛之后是一片巨大的虚空。空谷间风声骤然变强,仿佛有无数亡灵在半空中盘旋、呜咽。方木突然意识到,这里已经是这片墓区的尽头,树丛背后就是一面高达十几米的断崖。魏巍如果想离开这里,要么跳崖,要么翻过这座小山向西侧再下山。空无一人的山野中,只要她上山就肯定会被方木发现。最后一个选择是从墓群间的甬路逃出,而那里恰恰是方木站立的地方。如果她选择继续对峙下去,气温将是一个巨大的考验。魏巍的衣服和鞋子都是从医院里临时偷来的,且都是单衣单鞋,在零下二十几度的雪夜里,肯定坚持不了多久。实际上,她已经无处可逃了。想到这里,方木心下放松了不少。然而,他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受伤的头部已经肿胀起来,伤口上的血虽已凝结,痛感却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似乎有一条不停扭动的蛇在伤口里搅来搅去。这感觉让他恶心,还伴随着时时袭来的眩晕。方木慢慢地退到孙普的墓碑旁站稳,双眼不停地在那片树丛中搜索着,然而,强光手电的光柱所及之处只能看到随风摇摆的树枝,偶尔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仔细分辨,才发现那只是一块立于林间的怪石而已。突然,方木踢到了一个物件,随即就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脚下照去,只见半个破碎的酒瓶正在地上兀自翻滚着。几乎是同时,方木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直向自己的头颅飞来。他急忙向后闪去,那东西在眼前掠过,“咚”的一声砸在身后的树干上,又沿着山坡咕噜噜地滚落下来。是一块山石。方木咬咬牙,面对树丛冷冷地说道:“没有别的招数了么?准头不怎么样啊。”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在躲藏,或者在寻找下一次攻击的时机。方木想了想,又看看脚下。除了那个碎裂的酒瓶之外,孙普的墓碑前还摆着一瓶五粮液,一盒尚未开封的芙蓉王香烟和一块小小的蛋糕。“对了,今天是孙普的生日。”方木笑了笑,索性坐下来,拧开酒瓶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穿过喉咙和食道,瞬间就在体内升腾起一股暖意。几乎是同时,头上的伤口也剧烈地疼痛起来。“祭品有点寒酸。钱也是在医院里偷的吧?”方木拆开烟盒,抽出一根点燃,“如果加上我的脑袋,会不会让孙普更高兴呢?”“不要动他的东西!”一声尖利的吼叫在树丛中响起,方木立刻判明了魏巍所处的位置,死死地盯住那里,全身渐渐绷紧。“你还记得他喜欢芙蓉王?”方木又吸了一口烟,“他是个卑劣的杀人凶手,为了他这么做,值得么?”“那不是他的错!你们拿走了他最宝贵的东西!”魏巍的声音尖锐、颤抖,仿佛刀尖划在玻璃上,“没有人可以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没有人!”“江亚也不能?”方木打断了她的话,“你把他培养成第二个孙普,不就是为了告诉我,孙普从来不曾消失么?”“对。”魏巍的声音中不乏恶毒的快意,“你以为你害死了孙普,就天下太平了?不,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会结束,都不可撤销!”是什么样的爱,能让一个人疯狂至此?方木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为什么是江亚?”魏巍报以同样的沉默。良久,低沉、缓慢的声音在大雪中传来。“他有某种特质:苦难。隐忍。耐心。细致。渴望获得认同。”魏巍的声音渐渐变得苦涩,“最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为了心爱的人可以不顾一切。”“你这么有把握?”方木皱紧眉头,“你了解他的一切么?你知道……”“我当然知道!”魏巍飞快地说到,“你是说那个医生么?手术第二天我就醒过来了。但是我要等下去。我要看看江亚会怎么做。当我从护士嘴里听到那个医生失踪的事情,我就知道我没有选错人。”“然后,”方木慢慢说道,“然后你就伪装成植物人——这么久?”魏巍笑起来,凄厉的笑声在墓地上空久久回荡着。“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可是我了解所有的事情。我甚至可以从江亚观看的电视节目和报纸中猜到他要杀谁。他每天都来医院陪伴我,只要他提前走掉,我就知道当晚他要动手了。”魏巍的声音中夹杂着喘息,似乎难以一口气说完那么多话,“而你们这帮蠢货压根不知道一个植物人会在那天晚上跟踪他,甚至连江亚都想不到。”方木不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悔恨于自己的大意,还是震惊于魏巍的疯狂。雪越下越大,很快,周围的一切都被一片洁白覆盖。那些默默肃立的墓碑仿佛披上了白色的蓑衣,静静地等待着这两个对峙的男女。孙普墓前的蛋糕盒上也是一片晶莹。透过塑料膜,能看到精致的奶油花型和正中的鲜红色的心形果片。方木怔怔地看着蛋糕,突然提高音量问道:“你爱江亚么?”突如其来的问题似乎让魏巍感到惊讶,她的声音中甚至透出一丝慌乱。“不,当然不!”魏巍仿佛在急切地分辨着,“我为什么要爱上他?他远远比不上孙普——即便这样,你们同样对他束手无策!”“是么?”方木冷冷地回应,“‘城市之光’?他已经暴露了,这束光再也亮不起来了……”“是么?”魏巍反问道,声音中充满揶揄,“你以为我只有江亚么?别忘了,我已经赢过一次了!”方木愣住了,随即一骨碌爬起来,面向那片丛林吼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越来越强的风声,隐隐夹杂着一个女人阴冷的笑声。“告诉我!还有谁?”愤怒和疑惑让方木红了眼睛,他环视四周,突然从地上拎起酒瓶,把白酒统统淋在孙普的墓碑上。“我数到三,否则的话……”方木点亮手里的打火机,“我就让孙普过一个热热闹闹的生日!”丛林中突然出现一阵躁动,树枝也剧烈地摇晃着。“一……二……三!”话音刚落,方木就把手里的打火机扔向墓碑。随着“腾”的一声闷响,孙普的墓碑瞬间笼罩在一团淡蓝色的火焰之中!几乎是同时,方木身后的丛林中声响大作,他下意识地转身,用强光手电向异响处照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