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少女05-11

无尽的绝望,好像要把我全身都割开似的,脑中只剩下一片黑暗。  究竟要怎么做,我才能够给予你幸福呢?  究竟要怎么做,我们才能够到达有着真正幸福的彼方呢?  芥川、琴吹同学还有我,正当我们三人被悲哀的痛苦所环绕,沉默的看着美羽的时候——  门口处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出现。  「就让我来,带大家到达那幸福的彼方吧。」  声音很清澈,让人联想到天空似乎很高的晴朗春日,在某条小河河面,反射出白影的阳光。  长长的辫子从肩上垂落下来,黑色的瞳孔里满是温柔的眼神,脸上浮现紫罗兰花般的微笑——穿着制服和藏青色外套的远子学姐,站在那里。  美羽抬起了满是泪水的眼睛。  「你是……」  美羽的脸上满是惊讶。  远子学姐慢慢走向美羽,轻轻弯下腰,用亲切温柔的语气说道。  「屋顶上见面的时候,没有机会自我介绍呢。虽然曾经打过一次电话,不过那时你也突然把电话挂断了呢……」  我动摇了,有点疑惑。远子学姐,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曾经和美羽打过电话……?  美羽稍微露出了点害怕的表情。却又好像被吸引,没办法撇开视线,直直的看着远子学姐。  我一头雾水,只看见远子学姐向美羽伸出雪白的手,微笑着说道。  「初次见面呢,小美羽。  我是天野远子——心叶的学姐,  是一个正如你所见的『文学少女』。」第九章 你正仰望天空的时候医院外已被火红的夕阳染成了一片橘红。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我们按照远子学姐的指示坐了上去。  我、远子学姐、美羽、芥川、琴吹同学五个人到达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一个天文台。被漆黑的森林所包围的圆形屋顶的建筑物,看起来就像星相馆一样。远子学姐推开天文台的大门,走了进去。  因为哭了太久,眼睛有点发红的美羽,像是可怜的小猫一样缩紧了身体,紧紧抓住我的手慢慢走着。琴吹同学和芥川跟在我们后面,两个人都有些紧张,表情也很僵硬。  我感到非常奇怪。  不知道远子学姐究竟在想些什么。  听她刚才说的意思,远子学姐曾经和美羽通过电话,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天文台内部的放映厅里,染上了一片夕阳刚落下后的透明青色。圆形的屋顶上,点缀着一个一个淡淡发亮的星星般的光芒。同心圆形状的观众席的中间,放着一台巨大的投影仪,看上去就像是在宇宙中飞翔的火箭一样。  「欢迎啊,远子。」  晃动着茶色的蓬松头发,带着华丽的氛围,麻贵学姐迎了出来。  学校理事长的孙女,俗称情报通的麻贵学姐,是个有些奇怪的人。她平时总是在学校的音乐厅顶楼的个人画室里,画着各种美丽的图画。而且,她还一直执著于让远子学姐做她的裸体模特,热烈的追求着学姐。  「如你所说的准备妥当了。算上上次的事情,你就欠我两个人情了哦。我一定会在毕业前全部讨回来的。你那宝贵的躯体可不要受伤了哦,不过那样的话或许更官能呢。」  麻贵学姐捏着远子学姐的辫子,诡异的笑了笑。  远子学姐满脸通红,嘀咕着。  「那、那种事情,考完试以后再说啦。唔……流人还没有来么?」  麻贵学姐撇了撇嘴唇,脸上显得有点不爽。  「那个放荡儿的话,已经和女朋友一起来了哦,那边——」  顺着麻贵学姐指的方向,我看到了坐在上方位置上的流人。  流人让竹田同学坐在他的膝盖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接着他把脸凑上去,轻轻在竹田同学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竹田同学窝在流人的胸前,一动也不动。黑暗中隐约能够看到她如同人偶伴空洞的表情,一点也感觉不到平日的活力。  看到这样的竹田同学,我不禁浑身发冷。  虽然从远子学姐那里听说了竹田同学的状况,但没想要竟然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美羽紧紧抓住我的手腕,用嘶哑的声音说着。  「……那个人,怎么了……?」  好像被竹田同学的样子吓到了,美羽的眼中浮起些许害怕,微微颤抖着。  琴吹同学和芥川也保持着僵硬的表情。  「流人。」  远子学姐叫了一声,流人看向了我们这边。  他开朗的对远子学姐笑了笑,又对着竹田同学说了句话,扶起了她,抱着她的肩膀走了过来。  「心叶学长好——琴吹学姐也顺利出院了呢。」  流人的声音和表情,让人感到困惑般的和平时完全一样。  「流人,竹田同学她——」  竹田同学一点都没有关心我们几个的意思,只是用空虚的眼神看着上方,一句话也不说地靠着流人。  「她应该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不过不会回答我们就是了。」  大家不禁颤抖了一下。流人抱了抱竹田同学的头,愉快的笑了。  「嘛,比一般人更加纤细的家伙,经常会发生这种事的啦。但不过多久,就会恢复过来的吧。呐,小千?」  流人说的话,还有摸着竹田同学的手,都显得既坚强又开朗。  远子学姐温柔的对竹田同学笑了笑。  「今天想要让小千爱转换一下心情,就让流人带着一起过来了呢。能够开心点就好了呢。」  「……」  竹田同学,仍旧一句话也没有说。  远子学姐让我们坐在座位上,自己走到了投影仪前。  美羽坐在了我右边,琴吹同学则是左边。两人的表情仍旧很僵硬,芥川则坐在了美羽后面,他旁边隔开两个座位,则是流人和竹田同学,更加后面的斜后方,麻贵学姐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翘起双脚坐在那里。  照明渐渐暗淡下来,天花板上的星星一点点增加着。  投影仪的光像是月亮般打在天花板上,也照亮了远子学姐纤细的身影。  清新而又温柔的声音,在透明的黑暗中慢慢流淌着。  「这个是岩手县种山平原里所能看到的星空哦。  作家宫泽贤治,在盛冈高等农林学校读三年级的时候,为了地质考察曾经到过这个地方。  当时贤治刚和朋友们一起创办了同人志『杜鹃花』,满怀着对与未来的理想和希望,每天都过着充实的生活。在这个人生最幸福的时期里感受到的美丽大自然,深深地印刻在贤治的心底,在贤治以后的作品中,也能看到很多与种山平原相关的痕迹。譬如这首正大十四年写下的,从第四部分未定稿的诗——」  远子学姐想象着贤治当时看到的风景闭上了眼睛,用清亮的声音朗诵了诗的一部分。  「『海の縞のやうに幾層なげれる山稜と  しづかにしづかにふくらみ沈む天末線  あ、何もかもうみんな透明だ』」  远子学姐睁开闭上的眼帘,轻轻微笑着,说了下去。  「有一种说法,贤治的代表作《银河铁道之夜》也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  贤治肯定把头顶的漫天繁星想象成了银河间的车站,还有从那里出发的列车吧。就算没有看过《银河铁道之夜》这本书的人,也多少听说过它的梗概吧。  主人公乔班尼,是一边照顾生病的母亲,一边上学的普通学生。  他有一个叫做柯贝内拉的青梅竹马,但是随着年龄渐渐变大,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了,最近甚至连互相说话的机会都不太有了。  在一个祭典的晚上,柯贝内拉正被朋友们围着,在河岸边一起在水上放王瓜灯笼,而乔班尼却只能一个人孤独的呆着。  然而,回过神来的时候,乔班尼已经身处漫游银河的列车之中。而柯贝内拉也在那里等着他。两个人自此开始了银河铁道的旅行。」  头顶上的天空,渐渐地暗了下来。  「有传闻说,乔班尼和柯贝内拉在现实中是有其原形的。  内向又孤独的乔班尼就是贤治自己,而柯贝内拉的原形虽然有很多种不同的说法,但是最为大家接受的则是贤治的妹妹登志。  登志比贤治还要小两岁,在学校里也经常是第一名,是一个优等生。贤治一直都为登志感到非常自豪,登志也一直仰慕着自己的哥哥。两人的感情非常的好,就连登志去东京上学的时候,两人的信件也不曾间断过。  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法华经而深受感悟的贤治,和热心于净土真宗的父亲产生了深刻的对立。而登志却相信了那样的贤治,成了贤治以外家中唯一信仰法华经的人,一直在背后支持着贤治。对于贤治来说,登志不仅仅是他的妹妹,还是与他共有思想和世界观的唯一的存在吧。」  远子学姐到底想要说明什么呢?  心里的迷雾不断扩散着。但我仍旧被那清澈的眼神和温柔的声音所吸引,继续倾听着。  美羽也依旧保持着僵冷的表情,盯着远子学姐。  「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也是这样的关系呢。贤明的柯贝内拉,对于乔班尼来说既是眩目般让人敬仰的存在,也是共有着温暖过去的朋友,更是无论到哪里都要一起前往的旅伴。」  远子学姐露出安稳的微笑。  「这两个人的关系,同井上美羽小说里登场的树和羽鸟,也有点相似呢。」  美羽的肩膀晃动了一下。  另一边的琴吹同学好像也轻轻缩了下身体。  我喉咙里感到一阵干燥,不由得吞了口口水。  「在这本小说里,树就像是乔班尼。树是讲述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初中二年级的女生。一直很喜欢青梅竹马的羽鸟,平时都会一起上下学,一起在学校附近的图书馆里写作业,过着简单但是幸福的每一天。  羽鸟是一个如同青空般明朗的男孩子,他经常会让树阅读自己写下的小说。羽鸟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树也一直应援着羽鸟,『羽鸟的话一定能成为真正的作家的哦』。」  美羽的双手颤抖着,紧紧抓住外套的下摆。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感觉,散发着厌恶的光芒。  「树和羽鸟也如同乔班尼和柯贝内拉一样,在现实中是有原形的。  现实世界里,树是一个男孩子,而羽鸟则是一个女孩子。然而事实上,作为小说家光彩夺目登台的人,却不是羽鸟,而是树。」  一道憎恶的视线投向了远子学姐,学姐却直直顺着那视线看了回去,继续说了下去。  「——结果现实中的那两人也因此分开了,后来羽鸟在树写下的小说上,改写了另外的一个故事。那是一个,否定了树的世界,满是憎恨、痛苦、绝望的故事。」  美羽好像要用眼神杀了远子学姐似的看着她。连空气都好像带着刺,坐在她身旁的我都觉得皮肤上有种尖锐的疼痛感。但是远子学姐仍旧一点都不在意似的。  「还不仅如此。羽鸟在现实的世界里,也开始了对树的复仇。  羽鸟因为身体坏掉的缘故,自己根本动不了。于是她开始利用树的同学。可是由于那个同学是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又是树的好友,这一尝试终究没有成功。但羽鸟仍旧没有放弃。这次则是以树身边的女生为目标,开始接触她。  就在这时,羽鸟遇到了一个意外的协力者。」  「!」  美羽倒吸了一口气。  协力者!?  会是谁呢?芥川?琴吹同学?不,这是不可能的。这两个人都不想让我接近美羽的。  那、到底是谁——!  不详的预感袭向我的胸口。远子学姐继续着。  「《银河铁道之夜》里,有布卢卡尼诺博士这么一个谜一样的人物,大家知道么?  这个博士在现存的初稿和第二稿、第三稿中都还是存在的人物,但到了最后的完成稿时,就没再在文中出现过了。他原本会在故事的最后登场,告诉乔班尼他的旅程只是自己实验的一部分,也告诉他未来应走的道路。羽鸟写下的故事里,也曾经有过和布卢卡尼诺博士一样的人物登场。正确的说,是在故事旁边用潦草字迹写下的那些MEMO里面——」  远子学姐的话语好像提示一般,我脑中浮起了布卢卡尼诺的实验这几个鲜红的文字。  的确,MEMO中一直记述了相关的东西。那就是,被代称为B的那些文字吧。  「啰嗦,B!」「闭嘴,B!」「不要指示我,B!」  B就是布卢卡尼诺的那个B!  「不断出现的这个B,作为羽鸟计划的协助者,频繁的打电话给羽鸟,让羽鸟愤怒着,逼迫着羽鸟。B是羽鸟的伙伴么?还是敌人呢?不论如何,现实里发生的那些事情背后,都有B存在着。」  远子学姐用通晓一切的眼神,看着我和美羽。  「心叶在医院碰到美羽的时候,并不是偶然。  就连后来在病房里碰到美羽的妈妈,也不是偶然——  两个月才会来一次的美羽的妈妈,为什么那天正好在医院里呢?MEMO里也有过B是个背叛者的记述。让心叶遇到美羽、又把美羽的妈妈叫到医院里来的,会不会就是B呢,我这么『想象』着。」  我的心脏一瞬间缩紧。  究竟是谁把我带到美羽的身边去的呢?  是谁特意让我和美羽的妈妈碰面,让美羽一直隐藏着的对我的憎恨爆发出来了呢。  最先告诉我琴吹同学住院了的事情的人是谁?  美羽的妈妈来医院的前一天,又是谁拜托我去探望琴吹同学的——  我追溯着记忆,就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握上了我的头颈一般,我不禁一阵发抖。  「那天我去探望小七濑,在医院大厅里碰到心叶的事情,肯定也不是偶然。把『羽鸟的物语』送到心叶电脑里去的人,会不会也是B呢?我想小美羽应该不会有空闲去扫描那么多书页发送过去吧,而且相关的器材,也不是小美羽一个人能够准备的。」  远子学姐的视线看向了我的后上方。  难道真的是——  「B究竟是谁呢?B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流人,你是知道这个答案的吧。」  背后传来了流人的声音。  「嗯。因为最初让小千和美羽见面的人,就是我。」  美羽满脸险恶的表情,咬紧了嘴唇,低着头。  琴吹同学马上站了起来,看着后面的座位。  芥川和麻贵学姐也看着流人。芥川满脸的惊讶,麻贵学姐则是微微皱着脸孔。  我和琴吹同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流人好像很享受这个状况一样,嘴边轻轻刻着一道微笑。而他身旁的竹田同学,仍旧一脸空虚的表情看着上方。  美羽握紧了拳头,用满是厌恶的声音呻吟着。  「……对。就是他把B——竹田千爱,带到我这里来的。」  唉,果然——竹田同学,就是B啊。  我反射的看了美羽一眼,然后满是苦闷的把视线转回了流人。  「流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认识美羽的?」  流人仍旧带着刚才那样一副笑容,回答了我。  「因为她打了电话到我家里来呢。」  「电话?为什么美羽会打电话到……」  我问了,突然想起。  远子学姐也提到和美羽通过电话。难道那时美羽就像给琴吹同学发了邮件一样,也给远子学姐打过电话么——?  远子学姐,用温柔的声音说了。  「小美羽呢,是要打电话给我的。不过那个电话是流人先接的。」  美羽持续握紧拳头,后悔似的咬着嘴唇。  「……唔。」  芥川曾经告诉过我,夏天我去探望琴吹同学的时候,被美羽看到了。那时远子学姐也在我身边。美羽肯定是记住了我说出的『远子学姐』这个名字了吧。  然后,她就向登陆在芥川手机上的『天野远子』打了电话吧。  肯定是想要对琴吹同学做过的那样,去对付远子学姐吧。  不过,接了电话的却是流人。  「因为说话的声音有些奇怪,我就有点在意呢。然后就听了听远子姐和她的对话。」  对话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电话换人了哦。我是远子,有什么事情嘛?  ——诶……心叶?  ——……你是,小美羽?  流人听到的就只有这些,远子学姐随后放下了听筒,在电话前稍微思考了一会。流人问了远子学姐那是谁打来的,远子学姐也只告诉他『是你不认识的人。』  「……突、突然间就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吓了一大跳就……」  美羽嘀咕着。  可能远子学姐把我以前曾经提起过的『美羽』的名字,和电话对面的女孩子联系起来了吧。明明平时都很迟钝,却总是在这种地方很敏锐呢……  另一方面,对于电话对面的人产生了兴趣的流人,通过电话里听到的时钟的音乐声和护士的声音,判断出了打电话的人所在的地方。  之后的事情,就是如同流人说的那样,和医院里的人搞好关系,然后确认了有一个叫做美羽的女孩子住在医院里这件事情。  随后流人就突然造访了美羽的病房。  「真是难以置信。」  美羽咬紧了牙齿,挤出了难听的声音。  流人满脸轻率的和美羽打了招呼,『你的事情我会暂时瞒着心叶学长的。因为我想让远子姐暂时集中精神复习考试呢。』他对美羽这么说了。  从那以后,流人就会偶尔毫无预告的来探望美羽。  「怎么说呢——让人有种很不错的危险感呢,又是我喜欢的类型,而且我对心叶学长的事情多少也有点兴趣嘛。」  美羽瞪着保持着笑脸的流人。芥川也一脸不快的皱着眉头。  美羽曾经提到过的亲戚,搞不好就是指流人。  「流人,你是不是曾经带着橘黄色的蔷薇花去看望过美羽?」  「哦哦,那个啊,是医院附近一个关系很好的花店的姐姐送我的啦。」  「你去死吧。」  美羽好像非常厌恶流人的样子,用难听的声音说道。  我有点混乱了。流人对美羽抱有关心我还能够理解,毕竟流人的兴趣有点特殊嘛,但是——  「为什么要让竹田同学和美羽见面啊!」  流人一副了不起的表情回答道。  「因为我想要看看真正的竹田千爱呐。小千在我的面前总是不肯摘下她那个假面呢。」  「我不明白!这和让她们两碰面又有什么关系了啊?」  流人的眼中闪过讽刺的眼神,我的不由心猛地一跳,他悠悠的说了。  「嘛,因为心叶学长对于小千来说是特别的哦。『心叶学长和我喜欢的人很相似的。』在和我一起去海边的时候,小千跟我说过。」  我的呼吸停顿了。  竹田同学喜欢的人——  那是十年前从圣条学院屋顶跳楼自杀的片冈愁二。  无法与他人拥有一样感情的竹田同学,唯独对于这个除了照片以外一无所知的片冈愁二,抱有无比的共鸣感。  我喜欢心叶学长的脸哦。和愁二学长一模一样呢。我记得竹田同学曾经这么对我说过。  不仅如此。  我还是少数了解真正的竹田同学的人之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也是特别的吧。不是喜欢或者讨厌的问题,而是在这之上的「特别」。  「『心叶是我的狗哦。』看着这么说的美羽,小千突然就睁圆了眼睛,脸上也变得像冰一样的毫无表情。真有效啊,果然应该把她带来啊,我这么想着。」  眼睛闪耀着光芒,如同陶醉一般的说着这些话的流人的心理,已经超越了我可以理解的范畴了。  远子学姐用生气的表情对流人说着。  「那之后的事情,通过MEMO里的文字多少可以想象出来了。虽然时间顺序上有些混乱……小千爱肯定一个人去见了美羽,提出了想要帮助她。并且积极地开始帮助美羽执行她的复仇计划。对吧,小美羽?」  美羽痛苦的回答道。  「那家伙……告诉我说『这是我的实验。』。利用琴吹把心叶叫到医院里来的计划,也是那家伙想出来的。」  琴吹同学像是把叫喊声吞了下去,喉咙发出了咕咚的声音。  一直以来都是很有精神的和自己打着招呼的可爱后辈,竟然会提出这种针对自己的陷阱……琴吹同学一定觉得难以置信吧。  我也完全没法明白竹田同学的意图。  布卢卡尼诺博士就是竹田同学。但是竹田同学这样针对我和美羽,究竟想要做什么呢?所谓的实验,又是怎么呢?  「竹田同学……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喉咙震动着,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  竹田同学还是一副人偶的样子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迷茫的眼神看着上方。  「她想要看看,自己究竟会不会受到伤害啊。」  流人用冷静得简直有点骄傲的表情看着我,说了。  「如果对于自己来说『特别的人』受到伤害的话,自己是不是也能够感觉到一样的痛苦和难过呢?自己能够成为一个正常的人么?或者仍旧只是一个什么都感觉不到的怪物呢?小千近乎于偏执的想要知道这些,想的忍不下去了。」  流人用冰冷的视线盯着我。  「所以,才会开始实验。」  后背不禁僵直。这种——这种实验——  流人淡淡的,继续说了下去。  「但是就算看到在美羽和琴吹同学中间痛苦着的心叶学长。她仍旧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情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小千不禁焦急起来了。于是又把美羽的母亲叫过来,把小说的拷贝发给心叶学长,想要更加更加伤害心叶学长。也是为了同等的伤害自己呢。」    ——我……真的是个普通的人么?  满是不安,动摇着的瞳孔,抬起头看着我的竹田同学的表情,浮现在我脑海之中。我整个身体震动起来。  那个时候,竹田同学正在痛苦着!  芥川皱起脸孔,轻声说道。  「怎么会做这种蠢事啊……」  刚说完,美羽突然猛烈的对芥川吼了起来。  「啊!对于你来说,都是些蠢事吧!像你这样只会冷静的说一些正确的道理的人,是不可能明白的!重要的不得了,不安的不得了,想要干脆把它破坏掉算了!因为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坏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实在没有办法忍受了才会这样的啊!」  像是要把疯狂的感情吐出来一样,美羽大叫着。芥川满脸难受的沉默了。  「呜……就像是一个人被留在漆黑的黑暗之中……好不安,好不安,连胃都好像要卷起来了一样——所以才会想要干脆,在消失之前全部都破坏掉算了!  但就算如此——就算把它破坏的一塌糊涂以后,也还想知道会不会还有那么一些留下来的东西?是不是还会喜欢这个真实的我?还是好想去确认!」  美羽悲痛的叫声,在黑暗的天文馆里回响着。  为什么我们会一直迷茫于黑暗的世界中呢?  为什么我们会伤害着彼此的心灵,不停重复着悲叹呢?  美羽是这样,我是这样,竹田同学也是这样。  悲哀如同波浪一般压向我的身体,喉咙也好像卡住了一样没有办法呼吸。远子学姐用包含着哀伤的声音轻轻说道。  「……是啊。找不到前进的道路的时候,真的是非常不安的呢……无法懂得重要的人的心情,也是这样的呢……」  好像被那清澈的声音所触动,美羽看向了院子学姐。  在远子学姐的眼眸深处,也能够看到同我们一样的静静的悲哀。难道远子学姐她,也曾经在黑暗中迷茫过么……  那略带难过但又清澈的声音,继续编织着话语。  「乔班尼也对柯贝内拉抱着哀伤的想法吧……  由于《银河铁道之夜》是以乔班尼为视点写下的故事,因此柯贝内拉的感情并没有明确的写出来。乔班尼一点也想不明白,柯贝内拉究竟在思考一些什么呢?因而读者也只能同乔班尼一起悲伤着……  就算柯贝内拉从来没有说出口过,但他仍旧是一直担心着乔班尼的吧。就算别的孩子欺负乔班尼,说乔班尼的坏话的时候,只有柯贝内拉从来没有这么做过。他一直用难过的眼神看着乔班尼,柯贝内拉肯定也很想和乔班尼说话的吧。」  美羽用尖锐的声音叫了起来。  「根本没有那种事!柯贝内拉又傲慢又恶毒,在列车上的时候也只管和车上的女孩子联络感情,根本不明白在一旁的乔班尼是用什么心情看着他的!」  啊啊……是这样啊。  虽然有点吃惊,我还是理解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乔班尼,而美羽就像是柯贝内拉。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在美羽的心中,柯贝内拉已经变成了我。  我一直憧憬着美羽,因为不能明白美羽心中所想而难过痛苦着,但对美羽来说,却觉得她自己才是那个被抛下的乔班尼。  柯贝内拉的愿望是什么——这个问题既是曾经身为柯贝内拉的美羽自身的愿望,同时也是向这个变成柯贝内拉的我的痛诉吧。  『我不明白你的内心。让我看看你真正的想法吧——』  或许,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会有一个柯贝内拉,而自己就是乔班尼吧——不明白对方的感情,不安着,嫉妒着,悲哀着……  看着愤怒的美羽,远子学姐温柔的说了。  「你真的觉得柯贝内拉什么都不明白么?那就再去读一遍《银河铁道之夜》吧。这回就仔细考虑一下柯贝内拉的感情吧。  虽然柯贝内拉好像是一个又强大又健全的理想少年,但真的是这样的么?或许柯贝内拉也只是一个如同乔班尼一样拥有软弱之处的普通少年呢?或许柯贝内拉是想要和乔班尼恢复原来那样的关系的,但是却因为害怕扎内利他们而没有做到呢?或许柯贝内拉也一直在烦恼着这些事情呢。  呐,用不同的视点再读一遍《银河铁道之夜》吧。就像树的故事背后还有着羽鸟的故事一样,乔班尼的故事背后,也有着柯贝内拉的故事啊。」  美羽用力摇着头。拼命忍耐着涌上来的泪水,满眼通红的叫道。  「但最后,柯贝内拉不还是扔下乔班尼,自己一个人远去了不是吗!?被留在地面上的乔班尼就像不能飞翔的小鸟一样,只能够哭泣的眺望着星星渐渐消失,开始发白的夜空不是吗!」  溢出的泪水,滴落在美羽的裙子上。  远子学姐也低下了眉头,清澈的瞳孔中浮现了丝丝哀伤。  《银河铁道之夜》最后的场景,我也是知道的。  「柯贝内拉,让我们一起去吧!」    然而回过头的乔班尼面前,柯贝内拉已经不在那里了。  乔班尼努力从列车的窗口探出身子,奋力猛打自己的胸脯,大声疾呼,最后扯开噪门失声痛哭出来。  后来,在山丘的草坪上醒过来的乔班尼,被告知柯贝内拉为了帮助放王瓜灯笼时不小心掉进水里的同学扎内利而溺死在了河川里。  那个晚上的乔班尼,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眺望着天空呢?  天空中的星星一个一个变暗消失,整个世界渐渐明亮起来,而柯贝内拉的身影却向着黑暗之中渐渐远去了。看着这些的乔班尼,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无法睡着的漫长又痛苦的夜晚迎来光明的时候,早晨的阳光也逐渐揭露着残酷的真实。  明明是拼命前进的道路,但是当你察觉到自己所在的地方和以前并没有丝毫改变,仍旧回到了原来的地方的时候,我们除了对着苍白的天空悲怆恸哭以外,还能够做什么呢?  美羽的脸上满是泪痕,但眼泪仍旧不停的流下。  「但乔班尼已经再也见不到柯贝内拉了!为什么宫泽贤治要写下这么悲哀的故事呢?为什么要写这种没有救赎的故事呢?就不能让两人的旅途一直持续下去么?为什么只有乔班尼必须从列车上下来呢?明明发过誓,无论到哪里都要永远在一起的!说宫泽贤治的故事都很温柔的什么的都是骗人!充满了梦想也是骗人的!为什么会有这么痛苦的分离!为什么会有这么绝望的事情啊!我讨厌宫泽贤治!」  远子学姐的眼神也有点湿润,喃喃低语。  「嗯……《银河铁道之夜》是很悲哀的一个故事呢。  现实世界里,宫泽贤治也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人。在贤治二十六岁的冬天,他如此喜爱着的妹妹登志,因为疾病而过世了……贤治把当时所受到的打击,在『永诀的早晨』、『松之针』、『无声恸哭』等几首诗中写了出来。那是连灵魂都流出鲜血,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绝望哀叫,让人觉得胸口也要崩溃了一样……  然后,在失去了『唯一一个拥有相同信仰的同伴』之后的两年里,贤治写下了《银河铁道之夜》的初稿……」  远子学姐对着不停哭泣的美羽,真挚的说着。就好像是说着身边的人的事情,努力着。  「在那之后,贤治身上也发生了很多悲哀的事情。  呐……小美羽。宫泽贤治虽然有被称为倾尽全力帮助故乡的农民的圣人,但其实他很不擅长和别人交往,和父亲的关系也很差。连最爱的妹妹和最好的朋友们也都离开了他,他在世的时候,也未曾以作家的身份获得别人的认同。  贤治生前出版的书,只有诗集《春与修罗》和童话集《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两册而已。而且连一本都没有卖出去。《春与修罗》是贤治自费出版的,而《要求特别多的餐厅》则是以给了贤治一百册书代替了应得的版税,然而剩下的也完全卖不出去,贤治只能向父亲借钱把其余的两百本存货自己买了回去。这两本书在当时都没有获得什么好的评价。」  用充满爱怜和苦闷的声音,远子学姐继续说着。  「过着如此的人生,贤治也肯定觉得生存下去本身就是痛苦的吧。  开始务农之后,虽然贤治尝试种植了卷心菜、番茄、郁金香等等时兴的作物,但是对于因连年歉收而每况愈下的村民来说,这些都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奢侈品而已,连种植这些东西的贤治,也被当作是一个怪人。就算贤治拖着推车到处贩卖,也几乎全都剩了下来,最后只能四处派发白白送掉了。  在给朋友的信里面,贤治也曾经说过自己的故乡是一个肮脏的小镇,镇里也尽是一些阴险的人。真实的贤治,绝对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他的生命中满是些无法好好做下去、没有达成的事情,有的只是连续的败北。  但这样的贤治,有把自己所感受到的绝望和痛苦,以及对于如此不堪的现实的憎恨写进自己的作品中么?贤治写下的故事,难道是充满败北和恸哭的故事么?」  美羽睁开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远子学姐。  远子学姐静静的看着美羽的眼睛,喃喃低语着。  「并非……这样的对吧?」  「!」  美羽的肩膀,轻微摇晃了一下。  在树的故事上写下的羽鸟的故事,载满了快要溢出似的痛苦和憎恨。  但是,贤治并非如此,贤治写下的故事,却绝非黑暗的失败的故事。如同在美羽脸上打了一巴掌一样,远子学姐说出了这一事实。  「贤治有一首有名的作品《不畏风雨》,也是他在病床上写下的。在一个月之前,贤治已经处于觉悟了自己的死亡,深陷于就算写下遗书也不奇怪的绝望病情了。在那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内,贤治就去世了。」  远子学姐的眼神中,声音里,包含着深深的温柔和忧心。  美羽好像连哭泣都忘记了,咬紧了嘴唇轻轻颤抖着。  远子学姐用淡淡的声音颂起贤治的诗。「不畏风  不畏雨  不畏冰雪冬 不畏酷暑夏  顽固身难倒下  无欲无求  不嗔不怒  气定神闲」「独自一人频拭泪  寒夏何处为去向」「众说我生是傀儡  不感欢喜  不感疾苦」「愿作此化生」  有种复杂的感觉让我的胸口抽紧。喉咙也滚烫地震动起来。  那种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的啊。我们很容易就会输给暴雨,输给狂风。  冀望着不想失败的人,绝对不是能够胜过风雨的人。  因为在想着不能失败的那一瞬间,我们就已经为不安所动摇,输给风雨了。  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企望着。  在黑暗中彷徨着,叫喊着。  不想输。    「根本没有出版的大量《银河铁道之夜》的原稿,贤治直到临死的时候,都一直在不断的推敲着,不断的改写着。如果贤治能够生存的更久一些的话,或许还会写出第五稿,第六稿的《银河铁道之夜》呢。就是这样,不管失败了多少次——不管自己处于多么不堪的状态,贤治仍旧坚持着他的理想。  希望能在某一天,成为自己在心里向往着的那样的人。  小美羽,你向往着的,又是怎样的人生呢?」  美羽向往着的人生。  双眼闪烁着光芒,对我说过的梦想。胸中怀抱着的理想的自己。    ——我呢,将来想要成为作家哦。  ——一定要让很多很多人看到我写的书,而且,要是能让他们在看之后有幸福的感觉该有多好呀。  我胸口好像快要裂开似的,看着美羽阴霾的表情,哀伤的眼神,以及痛苦的、又渐渐湿润的双眼。  美羽的嘴唇缓缓动了起来,虽然想要回答,但是却说不出话来。就像是没法说出自己的名字的迷路的孩子一样,又低下了头。  好像连空气也变得沉重起来。  这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我想要……」  我、美羽、琴吹同学都转向了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仍旧一副人偶般空虚的表情,但却流出了眼泪。她用嘶哑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想要……成为一个,普通的人。」  芥川和麻贵学姐都摒住了呼吸,看着竹田同学。流人和远子学姐也保持着平静的眼神,倾听着竹田同学的诉说。  有点发青的嘴唇,发出了软弱的声音。  「其实……我不想……欺骗……任何人的……只想要自己一个人……呆在没有人的……安静的地方……  那样的话……就算我和大家都不一样,也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也不用再撒谎了……但是……那一定和……真正的幸福……是不一样的吧……」  空虚的眼中终于涌出了悲哀的泪水。深深受伤,坏掉了一般的女孩,终于用轻轻的声音说了起来。  美羽颤抖着看了看竹田同学。  竹田同学的双手、肩膀、嘴唇、声音都在颤抖着。然而她的表情正在渐渐恢复起来。  「我真正想要成为的……是和大家一样的,普通的……女孩子……呀……  虽然那不是真实的我……是扮演出来的我……  但是……我还是想要……像大家一样……感受那些……普通的情感……虽然可能很难……虽然现在我还只能装出那种样子……虽然我真的很害怕,怕得想要死了……但是我还是想要成为一个……可以和大家呆在同一个地方的……那种人。」  竹田同学说完这句话,双眼终于恢复了应有的焦点,看着远子学姐,泪水犹如雨点一般撒了下来。淡淡的光芒中,远子学姐温柔了笑了笑。  「这样呀……小千爱。要是能够成为那样的人就好了呢。」  「我想要成为能够把自己喜欢的女孩子保护到最后的男人啦。」  流人用毫不害臊的口气说道,转过头对竹田同学阳光的笑了笑。  竹田同学的脸上又渐渐浮起了像小狗一样的微笑,抬起头看着流人。  「阿流,就会装帅呢。」  「我本来就很帅啦。」  「嘻嘻。」  满是泪痕的竹田同学现在的这个笑脸,不管是真实的还是装出来的,都无所谓了。  「我想要……成为能够认真传达自己心情的人。」  琴吹同学一边哽咽着一边说道。  接着,芥川也挺直了背脊,用冷静的声音说了。  「我想要成为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够诚实的人。即使那样做会让事情变得失败,我还是要贯彻我的诚实。」  麻贵学姐也安稳地笑着宣言道。  「我想要成为不被任何东西束缚,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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