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错的归结 折原一-11

“没错。所以谁都不知道我失踪了。朋友、编辑、父母,都不知道。”  “编辑?”女人的声音里掺杂着敬佩和激动之情,“你是作家吗?”  “是的。我是推理小说作家。虽然没什么名气。”  “真的假的啊!”  “比起那个,你能先帮我把这个解开吗?”  光照向拴在我左脚上的脚镣。  “哎呀,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这个。”  女人脸上戴着一只大口罩。发觉我在看她,女人找了个借口说感冒了,并咳嗽了几声。  女人伸手探向脚镣,用力扯了扯。那只手堆满脂肪,圆鼓鼓的。  “不行啊,单靠手弄不开啊。”  女人摇了摇头。这时,我抬头看到女人的眼睛。那是一双会让人想起小猪崽的小豆眼,似乎很胆小怕事。虽然不知道她年龄多大,是个怎样的人,但现在除了信赖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能帮我通知警察吗?”  “警察?”  “是的,请你打个电话吧。”我哀求女人,“我已经被绑在这里两天了,什么东西都没吃,连澡都没洗过……”  “哎呀,真可怜。”女人的声音毫无起伏,“你稍等一下。”  女人放开脚镣跑了出去。玄关的门打开了,随后又重重地关上。我第一次发现关门声听起来竟如此充满希望。  大约五分钟后,从远处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叫来的不是警察,而是救护车啊。是看到我身体虚弱才这么做的吗?我边想着“终于得救了”,边听着救护车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希望之火熊熊燃烧的同时,我的全身也充满了力量。虽说不知道监禁者的身份,但只要知道房间号,警察就可以立刻进行调查了。我恨不得马上把满腔怒火倾泻在监禁者身上。  救护车的警笛声更近了,随后停了下来。房间里充满令人愉快的静默。得救了,终于得救了。我的心渐渐被安心感填满。  响起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喂,是哪里啊?”  男人的怒吼。这里,是这里啊!似乎由于巷子太窄,救护车开不进来,救护人员只好抬着担架冲进巷子。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这幢公寓前。  “喂,这边。”  有人在敲玄关的门。  “田宫先生,您怎么样了?”  田宫先生?田宫不是住在一〇三号室的吗?不,不对,不是那里!是这里,呃……这里是几号室来着?  “救命啊!是这里,是这里啊!”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叫道:“喂!救命啊!”  开门的声音传来。  “你们干什么啊?”  似乎是田宫的声音。  “有人打一一九【日本的急救电话是一一九】说这里有人不行了。”急救人员回答道。  “你说什么?我可是硬朗得很啊。”  “房间里没有哪位身体不舒服吗?”  “胡说什么呢。我一个人住,是个可怜的老光棍。哼!”  既然我能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他们应该也能听到我的叫声。  “喂——是这边啊!救命啊!”  女人一定是说错了门牌号。话说回来,那个女人呢?她来向急救队员解释一下不就行了吗?!  “真是怪了。电话里明明说这个房间里有个男人快不行了啊。”  “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是谁搞的恶作剧吧?”  “说的也是,明白了。”  急救队员说完,烦躁地喊了句“收工了”,就骂骂咧咧地走了。队员们纷纷抱怨着“哎呀,居然是恶作剧”。  我拼命的叫喊只是徒劳一场,队员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希望的火苗瞬间熄灭,希望背后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我无力地瘫在褥子上。  那个女人的好意化为一场泡影,这并不能责怪那个女人。现在的问题是房间的主人,也就是监禁我的人,很可能立刻就会回来。  到底如何是好啊……  眼泪喷涌而出。我无声地哭着,睡魔渐渐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强烈的饥饿感折磨着胃袋,迫使我醒了过来。  这种紧急时刻居然还惦记着吃,连我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生理需求也涌上来,我以佝偻着腰背的屈辱方式向厕所移去。小便之后,我又喝了几口水缓解饥饿。  正准备返回里屋的时候,我发现地板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黑暗中,它像涂了白色荧光涂料似的泛着微光。是便利店的塑料袋。我拖着左脚上的脚镣蹲下身子,右手使劲向前伸去。指尖碰到了袋子,然后用力把袋子拖了过来。是那个女人落下的袋子。  谢天谢地。袋子里的东西全进了我的胃袋。吃东西的时候,我短暂地忘记了身处的苦境。  填饱肚子之后,我也能集中精神思考现在的状况了。怎样才能逃离这里呢?必须想出一个可行的主意。  我打开电脑,查看邮箱。  给地址簿里唯一的联系人新见月代发封求救信试试吧。    救救我,放我出去。   山本安雄    邮件发送出去之后,我才想起没有写明自己身处何处。浑浊的空气让我的大脑变迟钝了,居然忘记了最重要的事。这么一来,就算对方想帮我也没有办法啊。  正准备重新发送一封邮件的时候,响起开门的声音。  我切断电脑的电源,假装正在睡觉。  香水的味道弥漫开来。是刚才的那个女人,我霍地爬起身。  “喂,你怎么回事啊?”  我明知这样挑衅没准会适得其反,但由于刚刚痛失了得救的宝贵机会,我没能控制住沸腾的怒火。  “你就这么中意这里啊……亏得我刚才给了你一个那么宝贵的机会。”  女人忽然把手电筒照向我。白色的口罩和墨镜遮住了女人的脸。  “你在拿我开玩笑吗?”  “你才发现吗?身为推理作家,你还真是迟钝啊。”  女人哈哈大笑。这个女人就是监禁我的人!刚才是她跟我开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玩笑。故意用公用电话打一一九,撒谎说田宫老人病倒了,惹火了急救队员。这样就算再打过去求救,也只会被当做恶作剧处理。  “你太过分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我喜欢你啊。”  “喜欢?”  我一时语塞。  “没错,我喜欢你。”女人含笑说道,“准确地说,不是喜欢你的身体,而是你的作品。”  “你知道我是推理作家啊?”  “没错。我想试试你的推理能力。如果我真是经过的路人,怎么会有房间的钥匙呢?为什么监禁者一直没有回来呢?救护车来的时候,我去哪里了呢?”  女人笑着向我提出一个个问题。我只能在心里咒骂自己的愚蠢。  “不过看你最近堕落的样子,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情况?应该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幢公寓里啊……”  “哎呀,你还真笨呢。只要看过《倒错的轮舞》和《倒错的死角》,立刻就能明白你住在东十条。我两个月前以读者的身份来这处‘作品的舞台’转了转,没想到还真有个日升雅苑,我可是吃了一惊呢。”  女人在得知连书中的登场人物都是实际存在的真人时更是大吃一惊。作为书迷,她便萌生住进这幢公寓的想法。  “反正我不过是个单身大闲人。我问了一下管理员,发现这间屋子还空着,便立马付了定金。房租着实便宜啊。”  女人似乎是个疯狂的读者,我有点毛骨悚然。我动了动,坐起身来,不给她任何可乘之机。  “你也发现了我?”  “没错。我查出你居然以山本安雄这个名字登记,住在二〇三号室。”  “可你干吗要这么做啊,直接去我的房间敲门不是挺好的吗?”  “你没开门啊。我按了门铃,但你没有反应。我以为你不在家,可晚上却发现你家亮着灯。所以……”  女人故意咳嗽了几声。  “所以你就诱拐我?”  “这可不是诱拐啊,是我救了你哟。”  “你撒谎。”  “真的呀。三天前的晚上,房间外面传来一声巨响,我慌忙出门察看,然后就发现你倒在楼梯口。”  原来如此。烂醉如泥的我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她趁机把我搬进了这个房间。  “照料你的时候,我发现你就是山本安雄,这可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所以你就监禁了我?别开玩笑了,我又不是宠物。”  “这可是我为了你而采取的非常手段。”  “为了我而采取的非常手段?”  “我希望你回到最初。”  “最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这家伙一定是疯了。  “我其实并不想采用监禁的方式,但如果不诉诸武力,你是不会觉醒的。”  女人站起身来,按下遥控器的开关,点亮了房间里的电灯。女人身材矮胖,由于遮住了脸,我分辨不出她的年龄,不过听声音像是三十岁左右。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来,翘着二郎腿俯视着我。椅子发出令人烦躁的嘎吱声。  “接下来,我就说说我的目的吧。还是你想绞尽脑汁推理试试?”  我摇了摇头。浑浊的空气使我的大脑变得迟钝呆滞,而且万一没猜中肯定又会被女人讥讽。非常手段,武力措施……女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告诉我吧。”我摆出一副不会显得太过傲慢的镇静态度,问她,“不过,在这之前,能不能先把脚镣解开呢?”  “这可不行,这是为了防止你逃跑。你知道这里是几号室吧?”  “嗯,日升雅苑的一〇二号室。”  “没错,你再哭再叫也没用哦。隔壁的田宫耳背,根本就听不见,一〇一号室也一样哟。”  “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啊……”  我催促女人。  “我想让你为我写小说。”  “为你?”  “没错,你是以密室小说出道的吧?”  “啊,是啊。”  “我喜欢那个。你写的密室小说的确很不错。不过之后的就完全不行了。说是叙述性诡计?刚开始还挺好,可你把作品搞得花里胡哨的,内容却是换汤不换药。真让人厌烦。我可是腻味了。”  女人的话如同锋利的匕首,猛地刺进我的胸膛。身为作家,我自己对这一点是再明了不过了。现在被读者指出来,可谓完全打碎了我身为作家的自尊。千篇一律,千篇一律……  书评里也常常出现这种评语。即便标榜叙述性诡计,也骗不过读者的眼睛。因此,虽然我仍然投机取巧地写着叙述性诡计推理小说,但成功概率却越来越低。我心里明白这样下去只会走入死胡同,也觉得必须赶紧改变作风。  “三得利推理小说大奖【一九八三年由朝日广播公司、文艺春秋出版社和三得利有限公司联合创办的推理小说新人奖,是日本众多推理奖项中比较罕见的接受海外应征作品的大奖。二〇〇三年因播放对应广播剧的节目《星期六Wild剧场》终止而暂停颁奖。主要获奖作品有伊坂幸太郎的《碍眼的坏蛋们》(后更名《天才抢匪倒转地球》)、横山秀夫的《罗苹计划》等。】和江户川乱步奖都落选了,你心里应该正憋着股劲呢吧。不过你要是想靠叙述性诡计推理小说扬眉吐气的话,我劝你还是算了吧。我坚信,你最擅长的应该是密室小说。”  “我不想写密室小说了。那不过是我的无奈之举,我原本就想写叙述性诡计。就算被人指责千篇一律……我这么笨拙,根本没办法改变风格。”  “不,你可以的。”  “我肯定不行。”  她说得很坚定。但即便如此,被粗暴对待、满心屈辱的我,也不可能立刻乖乖地说“好的,我试试看”。  “我不干。你赶紧把我放了吧。这件事我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放了你的话,你会写密室小说吗?”  “我没这个打算。”  我断然拒绝。  “那我是不会放了你的。你就在这里待到死吧。”女人从椅子上站起来,“到你说愿意为止。在这之前我是不会给你任何食物的,明白了?”  女人的声音里饱含怒火。  “再哭再叫都没有用。固执己见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女人踏着重重的脚步走出房间。打开玄关的大门,然后关上。传来上锁的声音。随后便只剩一片阴郁的静寂。  7(清水真弓的日记)某月某日  今天发生了件怪事。  应该是傍晚五点半左右。我在房间里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处渐渐靠近,最后在附近停了下来,随后就响起脚步声。  我打开窗,发现从大泽芳男家的围墙边冲进来几名急救人员,朝着我的公寓跑来。我赶紧出门走到二楼的走廊里,抓着护栏向下探出身去,我看到急救人员走向了管理员田宫老人的房间。  领队的男人按响门铃,并用力敲门。  “田宫先生,您怎么样了?”  随后,一脸不悦的田宫老人探出头来。  “你们干什么啊?”  “有人打一一九说这里有人不行了。”  急救人员回答道。  “你说什么?我可是硬朗得很啊。”  “房间里没有哪位身体不舒服吗?”  “胡说什么呢。我一个人住,是个可怜的老光棍。哼!”  “真是怪了。电话里明明说这个房间里有个男人快不行了啊。”  “我这不是活蹦乱跳的吗?是谁搞的恶作剧吧?”  急救人员嘟嘟嚷嚷地发着牢骚回去了。我觉得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立刻跑下楼梯,在老人关门之前冲到了一〇三号室门口。  “那个,管理员……”  “嗯?”  田宫老人把手插进一头白发,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刚才那些急救人员是怎么回事啊?”  “恶作剧啦,恶作剧。不知道谁搞的骗人的把戏。”  田宫面色赤红,隐约现出怒色,简直像个白发鬼似的。  “没事的话,我关门了哦。”  见他打算关门,我慌忙发问,同时闻到从房间里飘出炖菜的味道。  “请等一下,我有点事情想问您。”  “什么啊?有话赶紧说。”  这么难相处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公寓管理员,从他嘴里说出的每个字都令人恼火。  “是这个房间啦。”我指指旁边的一〇二号室,“是谁住在这里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这是个人隐私,住户信息是不能轻易告诉别人的。”  真是固执。不,应该说是故意刁难人吧。这种派不上用场的老头反倒活得久。  “刚才的一一九,是不是隔壁的人打的啊?”我说道,“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喊‘救命’。”  “哼,不会吧……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求救。她可是相当凶悍哪。”  “哎呀,原来里面住着一名女性啊?”  田宫一脸“完蛋了”的表情,随后还嘴硬地说道:“算了,告诉你一点也没关系。是个年轻女人啦。不过我老觉得里面应该住了三个人。”  田宫老人说签约的时候是一个人,但后来好像带着朋友一起住了进来。  “朋友也都是女的吗?”  “是啊。三个人一起住虽然违约了,不过她从不拖欠房租,也没出什么乱子,我也就没计较。就这样了啊。”  田宫截住话头,哐当一声关上了门。  8(山本安雄)  不想屈服于那个女人。这种毫无道理的监禁,难道不应该是只有小说里才会发生的情节吗?  话虽如此,如今我不仅饥饿难当,痛苦的监禁还增加了身体的负担,腰背伤处的疼痛更加剧烈。我决定舍卒保车,接受女人的要求。  在女人第一次提出要求之后的第三天,当她再次逼问我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愿意。  “你真的决定写了,是吗?”  “是的。我可以试试看。不过……”  “不过?”  “我有个条件,先把脚镣解开。身体受着折磨,想写也写不好。”  “你是想逃跑吧?”  “我不会逃跑的。很久以前我就想写本格推理小说了,而且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  “那就好。”  “但以这种诡异的造型,我没办法进行创作。我想用那张桌子。”  “行啊,你可以用那台电脑。”女人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得戴着脚镣,行吧?”  “有没有吃的啊?我快饿死了。”  “这个好说。”  女人走进厨房,不一会儿拿回来一个塑料袋。不过是夹心面包和咖啡牛奶,我却像难民似的拼命往嘴里塞。我得趁女人心情好的时候赶紧多吃点。  填饱肚子之后,大脑的运转也变快了。  “咱们谈谈吧。”女人说道。  “在这之前,能把墨镜和口罩摘了吗?看不清你的样子,我怎么为你写小说呢?”  “哎呀,这可不行。我是你的读者代表,你就当我是你从没见过面的千千万万的读者中的一个就行了。”  女人还是不让我看到她的真面目。  “我写完小说,你就会放了我?”  “那当然了。”  女人悠然地点了点头。  “要是我报案呢?”  “你不会去报案的,我手里可捏着你的小秘密呢。”女人一脸自信,“要是读者们知道了,应该会阻碍你今后的前途吧。”  她似乎是指我曾入院一事。【这部分情节在“倒错三部曲”第二部《倒错的轮舞》中有详细交代。】虽然现在已经康复了,但如果事情暴露,应该还是会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  “明白了。不过要写长篇小说可是很花时间的。比方说,写完五百页【这里指20x20的方格稿纸,五百页大约二十万字。】的长篇最少也得三个月啊。难道这段时间你要把我一直关在这里吗?”  “没错。要用三个月写完五百页,还是一个月写完,这可全在你自己哦。要是拼了命,说不定两周就写完了呢。”女人哧哧地笑了,“你要是专心努力,我相信一周时间就能写完。”  真是无理的要求。  “那你帮我收集点资料吧。另外,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样的作品。”  “OK,等你睡醒的时候我就能弄好了。”  “睡醒的时候?我刚醒啊,你不挺着急的嘛。”  “不,你马上就会困了。等你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看到桌子上放着资料。”  “现在几点啊?”  “晚上八点。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再开始加油吧。”  女人的身影开始摇晃。怎么回事?身体变得很沉,眼皮重到几乎睁不开。  坏了,食物里掺有安眠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倒进了被褥里,如同织茧的蚕。  后悔也已经晚了。  睁开眼的时候我正仰面朝天躺着。从楼梯上摔下来时撞伤的腰部肿了起来,即使轻轻触碰都会痛得几乎令我跳起来。稍微晃动,疼痛的涟漪便会扩展到身体的各个角落。  苏醒之前,我做了个被那个口罩女手持菜刀追赶的梦。我被自己的呼救声惊醒,想起自己现在是被囚之身时,我又宁可回到梦中被女人追赶。至少,在梦中还有奔跑的自由。  我在泛潮的被褥上翻身的时候,发现比起睡前,身体似乎自由了一些。虽然还拴着脚镣,但锁链长了,不过依旧坚固得怎么用力也扯不断。看来在我睡着时,女人把链条放松了。  我立刻起身测试移动范围。总算可以勉强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了,另外还可以直起身走去厕所。这可太好了。虽然还够不着屋里的电灯开关,但可以打开书桌上的台灯。这样一来便可以看清屋内的情况了。  窗边拉着厚厚的遮光窗帘,无法探知外界情形。书桌右手边的书架上按照出版顺序整齐地摆放着我的作品。  看来那个女人系统地阅读过我的所有作品。  睡意全消。书桌上堆着一摞书,我看看书名,全是密室题材的推理小说。最上面放着一张字条。  我心目中的十佳密室小说  1.《黄色房间之谜》(加斯东·勒鲁【加斯东·勒鲁(Gaston Leroux,1868—1927),法国记者、侦探小说作家。】)  2.《三口棺材》(狄克森·卡尔)  3.《白修道院谋杀案》(卡特·狄克森【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的另一个笔名。】)  4.《谋杀游戏》(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克里斯蒂安娜·布兰德(Christianna Brand,1907—1988),英国侦探小说家、儿童小说家。《谋杀游戏》为短篇,收录于《不速之客的自助餐》(Buffet for Unwelcome Guests)。】)短篇  5.《第五十一间密室》(罗伯特·阿瑟【罗伯特·阿瑟(Robert Arthur,1909—1969),美国侦探小说作家、电影制片人。】)短篇  6.《密室里的行者》(罗纳德·诺克斯)短篇  7.《看不见的格林》(约翰·史莱德克【约翰·托马斯·史莱徳克(John Thomas Sladek,1937—2000),美国科幻小说家,《看不见的格林》(Invisible Green)是他少有的密室题材侦探小说作品之一。】)  8.《地狱之缘》(黑克·塔伯特【黑克·塔伯特(Hake Talbot)原名亨宁·内尔姆斯(Henning Nelms,1900—1986),一生共出版两部小说,一部剧本和一些短篇小说。《地狱之缘》(Rim of the Pit)是他创作的第二部侦探小说。】)  9.《古墓之谜》(又名《美索不达米亚谋杀案》)(阿加莎·克里斯蒂)  10.《修道院神秘事件》(马丁·帕罗克【马丁·帕罗克(Martin Porlock)是英国侦探小说家菲利普·麦克唐纳(Philip MacDonald,1900—1980)的笔名。】)  纸上还用女人的字体这样写着:  “我希望你至少能写出可与这些作品匹敌的密室小说。时间充裕,我会尽量收集资料的。”  不可能。这是只有疯狂密室迷才能排出的前十啊。这个疯狂的女人竟然还实施了把我这个推理作家囚禁在密室里,逼我写密室侦探小说的可怕计划。真是胡来,不,应该说是伟大的蠢举。  因为担心惹怒那个暴躁的女人会使我置身于危险之中,我才接受了写小说的要求。但说实话,我并没有自信在短时间内写出一部长篇小说来。  更何况是要写能和女人列出的作品相匹敌的小说!古往今来,多少作家醉心于密室手法,被密室的魔力所俘虏。但密室的手法只有寥寥几类,大部分作品不过是以某种手法为基础,变换叙述方式而已。  我觉得密室题材已经差不多被挖尽了。  突然被要求创作密室题材的长篇小说,可不是立刻就能写出来的。连最优秀的推理作家都会尽量避开这个题材,一文不名的我又如何能成功呢?  如果对那个女人说写不出来的话,不知她会作何反应。一定会勃然大怒,对我施暴。假如女人不给我饭吃,那我就只能被饿死了。隔壁住着一个耳背的老人,二楼的住户又向来不会插手别人家的事。  简直是“密室里的行者”啊。  我深陷绝望之中,仰面朝天倒在潮湿的被褥上,腰背传来的剧痛时刻提醒我正身处苦境。  密室、密室、密室——  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忍着疼痛,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闭上眼后,眼前反而会展开一片白色的世界。远处传来海浪的吼声,能闻到被抛上海滩的腐烂海草和死鱼的味道。不过这一切并不令人难受,反而让我异常怀念。  有种仿佛在船上随着船身摇曳摆动般的幻觉和类似晕船的反胃感。  是有人正在摇晃失去意识的我。  睁开眼睛,面前是一个陌生女人。  我似乎知道她的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被她带到船的甲板上,呼吸着新鲜空气,海浪溅起腥咸的飞沬,空气凌冽刺骨。从船头能望见远处阴沉的小岛。小岛卧在海面上,状若鬼魅。  “那就是‘上吊之岛’。”  女人在我耳边低语。“上吊之岛”几个音节猛地抓住了我的胸口,心脏阵阵战栗。随后,恐惧包裹住我的全身。  雪月花——  脑海中无意识地浮现出这几个字。  世家。浮身堂。行者。密室。溺死。上吊。  如同在做联想游戏似的,我的脑海里生动地涌现出各种情景。浮在海上的祠堂。驱魔箭。雪月花。海浪的吼声。涨潮。屋顶隔间。牢房。  语言的断片紧接着浮现,情节越来越丰满。  “就是这个。”  真令人难以置信。为了构思小说情节而端坐在桌前时脑袋总是空空如也,身处此等劣境,各种情节反而会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雪月花。新见家。新见月代。  啊,就是这个了。即使说我是为了写出这个故事而生的也并不过分。  上吊之岛——  兴奋,或者说是战栗使我的全身近乎麻痹。并且,我打算在作品里隐藏一个信息。  9(清水真弓的日记)某月某日  店长对我很亲切。他头发稀薄,身材微胖,性格很好,喜欢照顾人。他离婚了,有两个女儿,好像都跟着妻子一起生活。这些事情他都当玩笑话告诉了我。  “清水,哪天一起去喝酒吧?”  昨天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店长这样问我。  “好呀,好想喝个痛快呢。”  我最近完全没沾酒。心想偶尔转换一下心情也不错,便随口答应了。  店长马上问我明天怎么样。  明天,也就是今天啦。今天我休息,正好有空。  “王子站前有一家店,一直开到天亮哟。”  虽然我对王子站附近没什么好印象,不过已经很久没去过那里了。我接受了店长的提议。  王子站附近的高级公寓里,住着我曾经的恋人。我想知道他最近过得怎么样,决定借这次机会,在跟店长约好的六点之前去看看他。  车站前有一幢名为“北topia”的大楼,可以说是北区的综合性大楼。我呼吸着全是北本路上汽车尾气的空气,穿过人行横道。我要去他的公寓看看。那幢砖砌建筑物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变得灰扑扑的。  塞满了无聊回忆的公寓。本想与过去一刀两断,那些回忆却反而像长年累积的生活垃圾一般,粘在我的心里,怎么也丢不掉。  六点钟的时候,我在“北topia”的一楼与店长会合,然后一起去店长常去的那家居酒屋。要是之前不去公寓瞎转悠就好了,我很后悔。  几杯酒下肚,我愈发消沉起来,开始有点想哭。店长对我的这一面感到很意外,不知所措地说着各种安慰的话,但都不起作用。我心知不能这样,却完全刹不住车。  对不起啊,店长……  八点刚过,我就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家店。明天见到店长的时候可怎么办啊?或许就趁机辞职?  看到年轻女人我就不由得感到窝火,我觉得自己已经近乎“病态”了。看到满脸幸福的情侣相拥而行,更是几乎无法抑制全身翻腾的愤怒。  从王子站蜂拥而出的人群里有一个年轻女人,穿着黄色的连衣裙,全身洋溢着幸福。我悄悄跟在她后面。  女人往北本路的赤羽方向走去,拐进了狭窄的小巷。  我仿佛被甜美花蜜所吸引的蝴蝶,跟着她拐进了小巷。小巷周围是一片住宅密集的居民区。我加快脚步,逐渐缩短和女人之间的距离。  二十米,十米……  附近的狗歇斯底里地狂吠着。周围人迹寥寥。  女人突然停在一幢二层小楼门口,从手提包里取出钥匙,打开大门走进楼里。  “我回来了。”传来女人欢快的声音。  “你回来了啊。”是母亲的应答声。  狭小的空间里住着一个平凡却幸福的家庭。  我的眼里充满悲伤的泪水。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坠入地狱的。  随后发生的事我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是,我沿着北本路向东十条走去,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了。  我拐进公寓所在的巷子,疲惫不堪。小腿肚像木棒似的又肿又硬。我似乎已经无意识地在附近转悠了很久。  居然没有引起警察的怀疑而被带走盘问。  或许一个女人,就算大半夜在外四处徘徊也不会引人生疑吧。虽然有可能被道匪袭击,不过应该不会有人对我感兴趣。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其实挺让人悲伤的。  昏暗的小巷,我的心也一片灰暗,令人心情阴郁的灰暗。  大泽芳男的家。二楼的房间里依然亮着灯。日升雅苑二〇三号室和二〇二号室也都亮着灯,只有二〇一号室一片漆黑。我瞬间感到一阵无边的孤独。  一楼的房间被围墙挡着,看不清里面的状况。  我满心孤寂地登上楼梯。  正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我听到咔嗒一声金属的响动。我以为是隔壁户冢要出门,便慌忙躲进门里,把门打开一条缝窥视外面的情形。  不是户冢,而是二〇三号室。门打开后,走出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身材微胖。女人的打扮让我觉得很奇怪,半夜三更的戴墨镜和口罩是打算干什么啊?  而且,二〇三号室里住的应该是一个叫山本安雄的男人才对啊。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女人一副竭力避人耳目的样子,真让人不得不心生怀疑。  小偷?  最近这附近闯空门的案件频频发生,居民自治会的人经常挨家挨户投递传单,提醒大家注意锁好门窗。我藏身门后,观察女人的行动。她腋下夹着文件袋和书,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  我悄悄出门,站在走廊向下观望。女人并没有沿小巷离开,而是一闪身走进了一〇二号室。她是用钥匙开的门,看样子是一〇二号室的住户。  把此情此景与最近频频从一〇二号室传来的悲鸣联系起来的话,再迟钝的人应该也能察觉到这其中有蹊跷。  确定女人已进入一〇二号室后,我来到二〇三号室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里面的动静。一片安静。我拧动门把手,门果然上了锁,纹丝不动。  不行不行,侦探游戏已经结束了哟。即便好奇心比别人旺盛得多,如此深入别人的隐私,万一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可怎么办啊!是吧,清水真弓?  身边的纷争已经不少了。  ——行了吧,先把自己周围的苍蝇赶走再说吧,你哪里还有余睱插手别人的闲事啊?  没错,我没那个闲工夫。  ——可是,就来这最后一次总行吧?  我用力摇摇头,赶走心头反叛的叫嚣,走下台阶来到一〇二号室窗前。从换气扇下面的磨砂玻璃窗透出几许微光。室内隐约传来咣当一声。  一切到此为止。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我转过身,登上楼梯。  ——这下了却心事了吧?  嗯,就这样了。侦探游戏这次是真的结束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冲了个澡之后钻进了被窝。  明天见到店长的时候该说点什么好呢……某月某日  便利店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烦恼。店长真是个好人,是个成熟的成年男人。他一看到我,就笑着说:“昨天不好意思啊。谁都有痛苦的回忆嘛,就连我这种无趣的男人也还有一堆烦心事呢。都是成年人嘛。”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  “不用在意啦。清水你呀,就用惯常的笑脸接待客人就好了。”  “好的,我知道了。”  “明白了就赶紧工作吧。今天要盘点存货,可是会很忙的哟。”  店长微微一笑,拍了拍我的后背。这可不是性骚扰,店长心中毫无邪念,像他这种性情的人还挺少见的。  “讨厌,您别吓唬我嘛。”  两人之间的隔阂完全消除。谢谢您,店长,谢谢您的体谅与关心。  郁闷的心情彻底放晴,我今天对待客人尤其热情,甚至有些过分积极。某月某日  早上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上午十一点。有点睡过头了。  十二点就要开始工作了,我匆匆忙忙地洗漱更衣后,就着咖啡吃了片吐司当早餐。  打开门正准备出发的时候,我看到二楼的走廊上站着一位意外之客。  “山本阿姨?”  二〇三号室门口站着一位弓腰驼背的白发老婆婆,是之前住在这里的老夫妇之一。老婆婆吓了一跳似的缩起了肩膀,看到是我,便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  我低头行礼,老婆婆缓缓向我走来。她右脚不太灵便,拖着脚走路的样子让人看了很是心疼。  老夫妇住在这里的时候很少外出,也不跟邻居打交道。只有我偶尔遇到他们的时候会主动打招呼。他们是为了照顾住院的儿子才特意在东京租了间公寓的,儿子出院后他们便回乡下老家了。从那之后到现在也不知过了多久。  “怎么了?”我问道。  “我过来看看安雄现在怎么样,可是房里没人。”满脸皱纹的老人双眉皱成一团,“几天前我打过电话,但没人接。我挺担心的,就来东京看看他。你见过安雄吗?”  “没有,我几乎没遇见过您儿子。”  其实我连山本安雄的脸都没仔细看过。  “这样啊。”  “他不在家吗?”  “嗯,挺奇怪的。”  “奇怪?”  “嗯,感觉像是不久之前还在屋里似的。”  “不久之前?”  “嗯,感觉像是出门散步去了,马上就会回来似的。桌子上还摆着要寄给出版社的手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啊?”  老婆婆说她每周都会和儿子通一次电话,但之前没听儿子说起要出门旅行之类的话。“总有种不好的预感。那孩子一定卷入什么麻烦事了。”  我想起之前深夜听到的“救命”。不过这几天没再听到了。那会是山本安雄的声音吗?  老婆婆看着我的脸,问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啊?”  “啊?哦,不是,没什么。”  我不想说多余的事,徒增对方的担忧和不安,便搪塞了过去。  “我真是担心啊。”  老婆婆叹气的样子着实令人心酸。  “的确让人担心呢。”  还有工作等着我。不过我有些放心不下老婆婆。  “您接下来怎么办呢?今晚要在这里留宿吗?”  “不,我今天去板桥的女儿家住。”老婆婆一脸阴霾,“唉,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啊。耽误你这么长时间。”  老婆婆佝偻着腰,抓着扶手慢慢走下楼梯。我走到二〇三号室前,看了看电表。电表缓慢地转动着,应该是因为冰箱的电源还开着吧。  看看手表,再不出发就要迟到了。我转过身,正准备下楼的时候,发现脚边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是钥匙。  难道是老婆婆掉的?  这下糟糕了,等老婆婆发现钥匙不见了,一定会很着急。  我跑下楼梯,奔向车站前的商业街。然而老婆婆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买东西的人群里了。我只得满心疑惑地往便利店走,路上经过一家五金店,门口挂着“配钥匙”的招牌。  就在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想法。我立刻走进五金店,请店员照着捡到的钥匙配了一把新的。差一分钟十二点的时候,我迈进了便利店。  换好制服,站到收银台后面,我突然发现山本安雄的母亲就在店外的大街上,正边走边巡视着道路四周。一定是发现钥匙不见了。  我立刻奔出店外,一边挥舞着钥匙,一边喊着“山本阿姨”。老婆婆受了惊似的抬起头来,认出是我之后,又露出一脸安心。  “哎呀,是你捡到我的钥匙了呀,真是谢谢你。”老婆婆不停地点头道谢,“你真是个好人啊。”  “您把钥匙掉在公寓的楼梯上了。”  “唉,我真是不中用了啊。”  老婆婆无力地笑了笑,再次深深地低头向我道谢,之后走向东十条车站。而我的手心里握着另一把钥匙。  二〇三号室的钥匙。山本安雄家的钥匙。让人蠢蠢欲动的、闪闪发光的钥匙。我总觉得这是能把我从现在的郁闷情绪中解放出来的钥匙。  二〇三号室的房门背后一定掩藏着什么。那个房间充满了秘密的味道,让热爱冒险的我兴奋无比。  幕间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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