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错的归结 折原一-9

4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新见秀子表情微妙地点了点头。我要求与秀子面谈,她很痛快地答应了,随即请我去她的房间。秀子脊背挺得笔直,凛然端坐在矮桌前。我则坐在她对面。与其说她已经放弃隐瞒,倒更像是大彻大悟了,开始向我讲述事情经过。  “修平打算自杀的时候我跟当家都乱了阵脚。那孩子说要在祠堂闭关祈祷,我们夫妇俩则和多多良老人还有光照师父四人一起在月见厅守着。发现情况不对劲时我们立刻叫来了诊所的医生,当时修平已头部受创,意识全无。没办法立刻送往本岛的大医院,大家只得坐着等天亮。没想到天亮以后修平又恢复了意识,只是下半身没有任何知觉。那时那孩子一脸憔悴地说:‘我自杀失败了。我真是个什么都干不好的窝囊废啊。’”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遭人袭击?”  “多多良老人素来喜欢开玩笑,听说您是推理小说作家,便想试试您的实力。”  “所以故意让我绕了这么大一圈吗……”  “真是万分抱歉。”  秀子道歉之后,又从修平自杀失败开始继续对我讲述。  新见夫妇询问修平事情的原委,得知修平欠了一大笔债,想以死来弥补。那时当家新见严一郎想到了一个主意。  他说:“要是新见家的家丑外扬,我们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先祖。修平,你不能说自己自杀未遂,从现在开始你就装成事故致残。”  “你什么意思?”秀子责问丈夫。  “嗯,说事故导致下半身瘫痪,这样还可以拿到保险赔偿金。不过要是被警察或相关部门知道就糟糕了,所以,把修平藏起来吧。”  送修平前往本岛的时候,全家想尽办法避人耳目,最后终于从医院拿到了残疾证明。拿到保险金之后,修平就被隔离了。被关在屋顶隔间的牢房里。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新见夫妇、三姐妹,还有用人大岛夫妇。之后过了几个月,修平居然奇迹般地康复了。可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再把赔偿金返还给保险公司了,情况逼得修平越来越不能出门见人。  “光照师父和多多良老人知道这件事吗?”  “嗯,他们是我丈夫的密友,两位忧心新见家的未来,也出了不少力。真是让大家受苦了。”  秀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  “但我最为忧心的还是我丈夫。他因为诈骗保险金一事整日担惊受怕,在浮身堂祈祷也是带着赎罪的心情去向先祖们忏悔谢罪,但岛上还是传开了修平自杀的谣言。”  “您丈夫怎么会心脏麻痹?”  “他原本心脏就不好,再加上连日操劳……”  “有可能是受了惊吓而致死的吗?”  秀子点了点头。莫非这也是喜欢恶作剧的两位老人干的吗?不过我却并不觉得气愤。  “即便我的丈夫去世,也没有人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个家早就只剩一副空架子了。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这个家也……”  秀子的声音有气无力。  “您知道清水美佐子吗?”  “知道,我丈夫和前妻生的女儿。”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怎么了?”  “她应该也有继承权吧……”  “嗯,这我知道。可就算遗书上写着要分配给她遗产,事实上除了债务也没有什么能给她的。这个家只剩这个宅子了,可有谁会买这种荒凉小岛上的房产啊。”  “您知道清水美佐子现在在哪里吗?”  “知道。我请人调查过,说是住在东京北区。”  秀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她失去了亲生儿子和女儿,本已意志消沉、万念俱灰,可一说到美佐子,却本能地流露出凜冽不屑的气势。  “修平死了其实倒让我松了口气。就像那孩子自己说的一样,他确实给这个家添了不少麻烦。”  秀子似乎是指囚禁保险调查员江口的罪名这样一来也被修平带进了坟墓,保险赔偿金也无须返还。因为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只要让已死之人背负罪名,就可以保全新见家的名誉。修平的自杀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为新见家解决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夫人,您怎么看待雪代和花代的死呢?”  “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儿们会惨遭毒手。”秀子面带悲色地摇了摇头,“但我知道凶手的杀人动机。”  “您知道动机?”  秀子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的,就是您。”  “我?”我感到莫名其妙,“为什么是我?”  “您来到岛上,寄宿在这个家里。虽然为了操办我丈夫的葬礼,全家上下已是一片忙乱,但听良江说您是从东京远道而来的著名作家,我还是抽出时间精力招待了您。我本以为在全家上下沉浸在悲伤之中的这段时间里,您的到来或许能让女儿们转换一下心情。现在看来是我太过轻率了。”  似乎是美佐子拜托了好友良江,由良江帮忙过秀子这道关。  “自从您来了之后,这个家就乱了套。且不说修平的保险金问题,还出现了别的麻烦。”  “因为我?”  “是的,您还不明白吗?”秀子毫不客气地说道,“您还真是迟钝啊。”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  “可我之前并没有这个打算……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来到这个岛上。”  “您当然没有这个打算了。”  秀子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  “您今晚可以彻夜不眠地仔细想想,应该会明白吧。线索已经全都摆在您面前了。”  “线索已经全都摆在我面前了?”  她叫我彻夜不眠地好好想想。  “没错,您冷静地想想吧,好吗?”  “夫人您知道凶手是谁吗?”  “你觉得呢?”  她的嘴角露出谜一般的微笑,随意搪塞了过去。  “您换个立场想想如何?”说完,她就闭口不言了。  “我懂了。我会认真想想的。”  屋里凝重的沉默让我心神不宁,便退出了秀子的房间。  从拉门里传来她不知所云的呢喃。  “搞错了,大家都搞错了啊。”  5  我为什么非得解开这一连串谜题呢?  必须向事件的所有登场人物发一个通告。也就是说,为了逼出凶手,我决定演一出戏。  密室杀人事件发生的舞台在浮身堂内。我决定今晚一个人待在里面,在脑海里再现事件,设法解开谜题。  诡异的谜团层出不穷,完全掩盖了本就为数不多的线索。如果亲身在杀人现场熬过一夜的话,说不定某些一直没能抓到的头绪会自动浮出水面。要是有人心有不甘,偷偷接近祠堂的话……  凶手若想除掉我,就一定会接近祠堂。我等的就是这个。  我要逼凶手行动。让藏身暗处的凶手来到明处。这一做法不仅能检验我的推理能力,更能诱出凶手。我打算赌上性命来抓住凶手。  在进入祠堂之前,我先向秀子提出使用祠堂一晚的请求。秀子没有询问缘由便爽快地答应了。随后,我把要在浮身堂过夜的事通知了所有与新见家有关的人。秀子、大岛梅吉、大岛良江、光照师父、分家的父子,还拜托梅吉通知清水美佐子。甚至通知了警察。  我打算找齐事件发生时祠堂内摆设的所有物品,照事发当时的样子布置祠堂。我想,若置身于与雪代和花代被杀时一样的祠堂里,想必推理能进行得更加顺利,能更快找出真相。  我拜托良江和梅吉帮我。  模仿雪代被杀的晚上,还有花代被溺死、多多良老人被毒死的晚上……  忠实再现当时堂内的摆设,安置好之后,我独自一人留在祠堂内。“密室”就此完成了。  我嗅到了事件即将终结的气息。凶手一定会接近浮身堂的。为了封住我的口,凶手一定会出现的。  在进行“重现”之前,我去了一趟月代的房间,给发来求救信的“山口安雄”发了一封邮件,询问他有没有和密室有关的资料。我本不抱什么期望,没想到立刻收到了回信。  是与“密室”相关的资料。对密室的研究由狄克森·卡尔的“密室讲义”【约翰·狄克森·卡尔(John Dickson Carr,1906—1977),美国推理小说作家,与阿加莎·克里斯蒂、艾勒里·奎因并称为“黄金时期三巨头”,以密室题材见长,一生共设计出五十余种不同类型的密室,有“密室之王”之称。在他一九五三年发表的经典推理小说《三口棺材》中首次借菲尔博士之口发表“密室讲义”,被视为“不可能犯罪”的精辟论文。】开始,之后是克莱顿·劳森【克莱顿·劳森(Clayton Rawson,1906—1971),美国推理小说作家,代表作有《死亡飞出大礼帽》。】。密室研究家罗伯特·艾迪的《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罗伯特·艾迪是一位著名密室推理研究专家,一九五八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借了两本推理小说回家消遣,其中一本就是密室之王狄克森·卡尔的《犹大之窗》,从此爱上密室推理,一发不可收拾。一九七二年,他萌发了一个想法:制作一张密室和不可能犯罪的小说书单。这便是《密室和不可能犯罪》(Locked Room Murders and Other Impossible Crimes),于一九七九年在英国首次出版。】几乎集合了所有巅峰之作。不过,要说单个的密室之谜,还是江户川乱步的《类型诡计集》【出自江户川乱步评论集《叙·幻影城》,他在此书中将所有推理小说诡计分为九类,并分别加以介绍。其中列举八十三个包含“密室诡计”的作品。】里的“密室诡计”最为基础易懂。  我拿着打印出来的资料走进浮身堂。  6  “老师,这样可以吗?”  梅吉和良江许久不曾如此忙碌,却一句怨言也没有,仿佛笼罩着新见家的乌云即将散尽一般,脸上充满生气。浮身堂的中央设置了祭坛,上面摆着一支驱魔箭。为防止发生意外,箭头裹着布条,并用绳子系了个结。  在之前多多良老人醉倒的地方摆了坐垫,放着一升装的酒瓶、铜盆、水壶、茶碗、小酒壶,还有一个大盘子。  我坐在祭坛前的坐垫上,注意与多多良老人的位置关系。随后站起身来,在祠堂内走了一圈,检查有无可疑之物。  时间接近晚上九点。  “已经都准备好了,请二位回去休息吧。”  “啊,知道了。不过要是发生什么,您赶紧大喊:啊老师,我们立马就会赶过来。”梅吉说道。  “要是没有酒了,您也可以通知我。”良江满脸不安。  “谢谢,不过不用担心,这只一升装的大酒瓶可是满满的呢。”  一升装的酒瓶刚刚开封,才被喝掉不到一成。我不可能一口气喝光这么多酒。  “请您二位安心睡觉吧。”  “知道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希望这不是永别啊。”  梅吉无意识地吐出黑色笑话般的语句。我知道他并无恶意,因为从他那皱纹密布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恶毒神色。  梅吉和良江几乎把我当成活佛,对我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  “别这样嘛,好像我已经死了似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想拜托您抓住杀害雪代小姐和花代小姐的可恶凶手。”  良江看我的眼神里充满发自内心的期待。  “至于凶手,我心里已经有数了。”我断言道。  梅吉一脸惊异。  “您已经明白了吗?那为什么不告诉警察呢?”  “在这之前,我想先跟凶手说几句话。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事实上,别说凶手了,我连密室犯罪的手法都未解开。不过,只要告诉梅吉和良江,这话就会飞速传遍全岛,我希望借此传到凶手耳里。立花警部应该了解我的意图,想必正冷眼旁观。  我站在拉门边,看着梅吉和良江离开祠堂,沿走廊走回主宅。雪花飞舞。刚开始布置祠堂的时候还只是零星几片雪花在空中飞舞,如今雪花乘着冰冷的北风纷纷落进走廊。  远处传来阵阵海鸣,脚边是轰隆作响的涛声。前两次我都在月见厅遥望祠堂,当时的影像还都印在我的脑海深处。风中飘来阵阵狗吠般的声响,我想起跟我说那是海鸣的人。  如今已经判明,那远吠其实是被关在屋顶隔间牢房里的保险调查员江口发出的求救。我的视线移向主宅上部,建筑物的某处应该设有采光窗,但在这漆黑的暗夜里,再怎么凝神细看也不过是徒劳。  月见厅已经完全没入夜幕中,静静地伫立着。突然,房间的拉门里橙光一闪,人影晃动。我眨了眨眼睛再看过去时,拉门处又恢复一片漆黑和静寂。  “是错觉吗……”  脑海中浮现出从月见厅凝视祠堂的场景。彼时还是观众的我,此时却变为演员登场了。长夜漫漫,我刚好趁此凝神静思。  我揉了揉眼角,让自己更加清醒。关上拉门、顶上顶棍,这样一来,别人就无法从外部进入祠堂了。  密室完成。  与案发时一模一样。  7  那时——  雪代遇害时所处的第一重密室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拉门后面并没有顶顶棍,还有多多良老人坐在雪代身后担当监督人和保镖。  嗜酒的老人拿起一升装的大酒瓶,撕开瓶口的铝膜,嘭的一声拔下瓶塞。然后把酒倒进茶碗,酒入喉咙时咕嘟咕嘟的美妙声音诱人入睡。老人或许已经开始犯困了。一饮而尽后,立刻又往空茶碗里倒满酒。老人瓶不离手、边喝边倒,最初老人的确是在守护正在祈祷的雪代,但之后醉意渐渐吞噬了他。  为驱散笼罩着新见家的不祥之云,雪代在祭坛前进行了一场驱邪仪式。我们则在月见厅聆听雪代的祈祷。或许是因为心绪不宁,雪代的祈祷声微微颤抖,语句含糊不清。  为了再现当时的情境,我再次环视堂内,怀着多多良老人的心情,或者说以多多良老人的视角,重新观察祠堂。  多多良老人醉意沉沉,大脑渐渐抵挡不住困意的诱惑。雪代诡异而混乱的祈祷声渐渐变成摇篮曲。不过,我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老人一定是发现了某些可疑之处。因为事件发生后,我听到了老人的喃喃自语。  “错误必须要纠正过来才行。”  他认为有地方搞错了。可是,是哪里搞错了呢?  多多良老人虽然醉意酩酊,却仍感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这感觉一直持续到雪代袭击他之前。如果相信多多良老人所言,那么他是直到身穿巫女服的雪代高举竹棍逼近眼前的时候才终于找到违和感的源头。但已来不及闪避,被雪代击中额头,失去了意识。  我把打印出来的密室资料在地板上铺开。  密室可以简单地分为以下三类:  1.犯罪行为发生时,凶手不在室内;  2.犯罪行为发生时,凶手在室内;  3.犯罪行为发生时,被害人不在室内。  不论何种密室手法都一定是这三者之一。虽然略显粗略,但这是最基本的分类法。  再来看看雪代之死。雪代在想些什么呢?在她袭击了多多良老人之后又被谁夺走了性命呢?  案件发生时,杀害雪代的凶手是否在祠堂内呢?  雪代发出“救命啊,花代”的惨叫之时,祠堂内除了雪代和多多良老人之外再无他人。事件发生之后的现场调查结果可以证明这一点——经过对祠堂内的调查,结果是祠堂内并无暗门密道,也没有凶手出入的痕迹,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面向走廊的拉门。  我们赶到现场时,身在堂内的只有被杀的雪代、头部受创失去意识的多多良老人,以及听到悲鸣第一个冲进现场的花代,当时惊吓过度的花代瘫坐在地板上。  假设杀害雪代的凶手是花代,她在冲进祠堂的时候马上用驱魔箭刺死了雪代。也就是说,第一发现人即凶手。如果多多良老人不在祠堂内的话,任谁都会这么想。但根据多多良老人的证言,当时雪代突然发狂,并否定了“花代是凶手”一说。况且,冲到祠堂的花代发出的那一声惨叫情真意切,必定是感情的自然流露。  或许是花代不满雪代袭击多多良老人,一气之下袭击了雪代?不可能,身在主宅的花代不可能知道雪代袭击了老人。  第二种可能性是伪装成他杀的自杀。雪代袭击多多良老人之后内心十分懊悔,于是自绝性命。但她不想让自杀一事暴露,为把责任转嫁给他人而高声惨叫,装作遭人袭击,随后用驱魔箭自行了断。  雪代应该有自杀的动机。兄长修平自杀未遂,父亲又因心脏麻痹辞世,内心痛苦的她身为新见家长女又深知家内的财务窘境,于是悲观厌世地选择了自绝性命。  然而,单靠一己之力是不可能让箭以张弓射出般的力道扎进喉咙的,特别对于身为女性的雪代。而且当时的雪代心里充满驱除新见家厄运的使命感,自杀一说着实太过牵强。  案件又回到原点。  身处密室之中的只有雪代和多多良老人。那么,假设多多良老人是凶手,他杀害雪代之后自己用竹棍敲破额头,装作失去意识的样子,然后告诉我们他是遭雪代袭击失去意识,并不知道雪代为何遇害。接下来回想一下当时他是如何描述雪代的死的。  不对,当时的多多良老人已经酩酊大醉。那天夜里老人明显没有演戏,而是真的失去了意识,因此不可能在杀害雪代之后又自己打伤自己。况且他额头上的伤口也不可能是自导自演的产物。或许当晚老人喝的酒里被人掺进了安眠药,可能是某人为了嫁祸老人故意而为。两人独处密室,其中一人遇害,另外一人势必会被当成凶手,这就是所谓的“密室效果”。我不得不承认,凶手的手法收到了很大的成效。  凶手到底是谁?凶手当时在哪里呢?在密室之中,还是密室之外?  思来想去却还是不停在原地兜圈子,真是太丢脸了。  由于长时间盘腿坐在坐垫上,脚已渐渐失去知觉。我站起身来揉了揉小腿,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  几乎能听见雪花落在祠堂屋顶上簌簌的声音,大海的低鸣从四面包围过来,近在耳畔。海浪拍打着岩石,四下飞溅的水声搅乱了我的大脑,对漆黑的恐惧向我袭来。  祭坛边的两支蜡烛都只剩下一小截了,我赶紧换上新的。随后坐回坐垫,打算继续思考密室之谜,这时,我忽然察觉到一阵人的气息。  我慌忙环顾四周。堂内能发出亮光的除了两根蜡烛,就只有天花板上吊着的那只六十瓦的灯泡了。虽然灯泡上还罩着个已经变成茶色的玻璃灯罩,光线并不明亮,但依然能照亮堂内的每个角落。  是错觉吗……堂内除了我再无旁人。  似乎是我神经过敏了。  虽然原本是为了引诱凶手出手而设下的圈套,可一旦发觉有人接近,我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我重新站起身来,卸下一侧的顶棍,轻轻打开门。寒冷的气流瞬间裹住我的全身,隔着浅滩、与祠堂对望的主宅端坐于静寂之中。月见厅透出微光,玻璃窗上映出黑色的人影。微光从那人身后照过来,映在我眼里就像黑色的皮影戏一般。  “你是谁?”  我没发出声音,只通过嘴形向对方传达疑问。对方却沉默不语。  我想起了雪代遇害时的场景。诡异的琴声,混乱的祈祷声,像错位的齿轮一般,随时间流逝渐渐脱离轨道,又仿佛左右摇摆的旋转木马,愈晃愈猛,终于坍塌。一片混沌的世界开始旋转。  虽嫌麻烦,我却再度试着回想那夜的情境。  首先,祈祷正达高潮之时多多良老人遭到雪代袭击。假设老人没有撒谎,那当时发生的事就是雪代突然站起身来,手持拉门顶棍袭击了老人。老人已醉意酩酊,躲避不及,顶棍正中额头,随即失去了意识。  可以相信老人的话吗?密室之中只有这两个人——多多良老人和雪代。一人遇害,一人头部受创昏迷不醒。在普通人看来,一定认为是老人杀害雪代之后又伪装成遭人袭击。但事件真有这么简单吗?多多良老人没必要特意撒这种立刻就会被人看穿的谎啊。我决定相信老人的证言。  接下来就以此为开端,继续推理试试。  雪代袭击了多多良老人之后自己又遭到袭击。“救命啊,花代!”雪代惨叫着向妹妹求救。花代听到后沿着如舞台甬道般的走廊奔向祠堂,大惊失色地高呼“姐姐”。  在我的脑海里,那段不祥之夜的记忆以扭曲的样貌浮现出来。奇怪,好像哪里错位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我的视线无意识地飘向月见厅。灯光已经消失了,皮影似的人影也不见了。  我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觉吗?难以名状的恐惧吞噬了我。我关上拉门,用顶棍结结实实地顶好,青竹顶棍被我几乎压成弓形。就算身处密室,我依然不觉安心。这里虽是密室,却能轻易被外力破坏。简直就是个脆弱的“纸密室”。不过,恐惧也让我的神经紧绷起来,头脑反而更加灵光了。  我看向多多良老人坐过的位置。此时那里空无一人,只有老人抱着酒瓶的幻影。  ……  8  我暂且放弃思考雪代被杀的第一重密室事件,转而思考花代和多多良老人遇害的第二重密室事件。  我总觉得这两起事件关联紧密。只要解开其中之一,另一起事件也将随之真相大白。  第二重密室看起来似乎是多多良老人杀死花代之后服毒自尽。这么一想,第一重密室看起来也像是多多良老人杀害雪代之后伪装成负伤昏倒。每重密室,多多良老人都身处最容易被当成凶手的立场。  然而,花代是如何在没有海水的房间里溺死的呢?花代的后脑勺上有伤,可见凶手是先打昏了花代,随后才把失去意识的她投入水中溺死的。到这里为止,推理都还算顺利,但接下来就又陷入了僵局。  祠堂里没有水。虽然水壶里有满满一升热水,一升装的大酒瓶里也盛满了酒,但花代是被海水溺死的。祠堂外面即是大海。可虽然堂外遍布海水,祠堂内却既没有汲水的痕迹,也没有一滴海水。  花代是如何被杀的呢?  若在铜盆内注满海水,再把失去意识的花代的头按进铜盆溺死呢?可之后海水要如何处理呢?时间不够用煤油暖炉蒸发海水的。  难道是凶手全部喝下去了?  要喝光一铜盆的海水,就算是体育系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也很难办到。汤或酒的话还有的商量,但要喝完一升腥咸的海水却并不容易。  尸体被发现时铜盆里盛满多多良老人的呕吐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那些呕吐物尚带余温。分析结果表明,盆里没有海水,只有老人吃下的食物、胃液、毒药和日本酒。  旁边一升装的酒瓶里盛满了酒,并在老人体内检测出了相当高的酒精含量。  一升装的酒,装满了酒的一升装酒瓶……  “哎呀,这是什么酒啊!怎么这么咸啊,被人换了吧?”  我的耳畔忽然响起分家武彦的声音。没错,在本家随意进出的分家的武彦曾到厨房讨酒喝,最终拿走了角落里的一个一升装酒瓶。但酒瓶里装的却不是酒。我无意中想起了这件事。  错位的齿轮似乎出现了恢复正常的预兆。  身患癌症晚期的多多良老人。毒死。一升装酒瓶、腥咸的酒、盐水、海水、溺死……  “新见家的浮身堂,和尚淹死了。”  月代唱过的那首略带哀怨感的不祥儿歌,我也试着唱了这一句。  随即,我回忆起月代唱歌时的样子,也想起了剩下的歌词。  和尚吊死了  和尚淹死了  和尚饿死了  和尚遇刺了  和尚服毒了  虽然在浮身堂里死去的不是和尚,死法却全是按照歌词内容进行的。修平是吊死的,雪代被刺死了,花代是溺死的,而多多良老人则是服毒而亡。全部忠实还原了歌词内容。  这么解释似乎略显牵强,但凶手看起来就是打算用杀人的表象掩盖事件的真相。看似是迎合歌词内容的计划杀人,或许其实是为了掩盖事实真相的障眼法。也正因如此,事件才混乱难解。  “只见树木,不见树林”——提醒不要太过注意局部而忽略整体的警句。然而这起事件却正好相反,我们恰恰是“只见树林,不见树木”——太过注重全局而忽略了细节。被迎合岛上流传的摇篮曲而进行的连续杀人这一表象所迷惑,从而错过了事件的真相。  动机呢?既然争夺遗产这一选项已被否定,剩下的就剩个人怨恨了吧。  暖炉内火光熊熊、热气四散,但对充斥于宽大祠堂内的寒气来说却是杯水车薪。寒冷反而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我预感到自己即将解开所有谜团。排除了遗产争夺问题,案情的构造似乎意外地单纯。  怨恨——问题是怨恨的内容。  秀子说原因是我。我、雪代、月代、花代。是指因为我,三姐妹在恋爱上争风吃醋吗?因为嫉妒而引发了杀意吗?  秀子说都是我的错。  我回忆起之前雪代和花代曾因为我吵过一架。或许秀子凭借母亲及女人的直觉,察觉到了这一点。假设花代是凶手,那她是假借驱邪会杀害了雪代吗?  可雪代发出悲鸣的时候花代正在主宅内弹琴。惨叫声响起之后她才为了救助姐姐而奔向祠堂。那时凶器驱魔箭在哪里呢?当然,箭还摆在祭坛上。  我确实看到冲进祠堂的花代两手空空。她摆动双臂奋力向祠堂奔去。这样一来,花代是如何拿到凶器的呢?  雪代若察觉到花代的恨意,应该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吧?  我想起推开拉门时,花代曾受惊似的退后了一步,仿佛被杀的是她自己。在这之前,我还听到一声拨动琴弦似的响动。随后她闪进祠堂,发出一声惨叫。在月见厅呆若木鸡的我们才回过神来,匆忙赶向浮身堂。  在我的脑海里,走调的琴声和混乱的祈祷声反复回响。错位的琴声与祈祷声杂乱无序地交织在一起,演奏着疯狂的旋律。堂外雪花纷纷,被关在屋顶隔间的保险调查员江口发出像海鸣一般的求助声,一同待在屋顶隔间的新见修平则远远地俯瞰着浮身堂内的悲剧。  旋转木马猛然开始转动,中心轴突然一歪,支柱咔吧一声折断了。  琴弦断了。驱魔箭破空而出。箭狠狠地扎进雪代的脖颈。  堂内既没有弓,也没有弦。  不,有弓的替代品——拉门的顶棍。青竹制的细木棍柔韧而有弹性。若在两端系上弦,再用力拉开的话,是可以射出驱魔箭的。倘若果真如此……拆下琴弦,把用过的顶棍扔到祭坛下,再把弦揉成一团放进口袋就不会被人发现。推理出这一步并不困难。  不过,花代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这一切吗?奔向祠堂的花代,瞄准花代的箭。如果一切都是雪代所为,倒是有充足的准备时间……  雪代就等着花代出现。发出“救命啊,花代”的惨叫,引诱不知前方布有陷阱的花代冲向祠堂。  混乱的旋律再度响起,诡异的祈祷声如同旋涡在我的脑中转动。旋转木马又转了起来。  与此同时,雪代和花代的角色也颠倒了过来。弹琴名手花代张弓搭箭,等待着雪代出现。这样一来时间上也说得过去。奔到祠堂以后才张弓放箭,之后再撤下琴弦还原,这一系列动作不可能在从雪代遇害到我们赶到祠堂之间的这段时间内完成。  如果凶手不是事先待在祠堂做好准备等待猎物上门的话,这一切都不可能成立。  我脑中电光一闪,猛然惊醒。莫非……  莫非祈祷的不是雪代,而是花代。待在主宅弹琴的才是雪代……走调的琴声和混乱的祈祷,都是因为她们二人互换了角色。  不过,为什么要互换角色呢?  答案立刻浮现。作为新见家长女的雪代决意继承家业,因此为了拯救这个家而开了一场驱邪会。但她很害怕。被诅咒的祠堂,兄长曾在这里自杀未遂,父亲更因心脏麻痹而死在这里。加之流传下来的、围绕着祠堂的种种不祥传说。  可既然已扬言要进行祈祷,又不可能中途取消。即便如此,雪代始终无法克服一个人在祠堂过夜的恐惧。于是,看透了雪代心理的花代提出了角色互换的建议。  雪代想必立刻就接受了妹妹的提议。  笨拙的琴声,错乱的祈祷——  二人互换了角色。并不了解祈祷的花代扮演雪代,而不擅琴艺的雪代则接替花代。两人背影相像,发型又都是短发,服装应该也是提前就商量好,当天穿类似的衣物吧。虽然有多多良老人在旁看护,但二人深知老人嗜酒,只要灌醉他,便可顺利瞒过。  因此,琴曲会荒腔走板,祈祷会混乱含糊。  代替了雪代的花代一边祈祷,一边完成着杀人计划。但就算多多良老人醉了,大张旗鼓地安排杀人计划也还是会被看破,所以她趁老人醉醺醺之际突然袭击,先让老人失去了意识。这样也能解释老人为何会说自己被雪代袭击了。花代用两根顶棍中的一根打昏了碍事的多多良老人后,立刻把沾了血的顶棍扔到祭坛下面。随后用另外一根提前准备好的顶棍——之前应该藏在祭坛下面——当弓,瞄准门外,等待雪代出现。  接着花代发出“救命啊,花代”的惨叫,惨叫声高亢尖锐,即便声音有所不同也完全听不出。雪代拜托妹妹代替自己祈祷本就心怀内疚,得知妹妹有难后立刻慌张地奔向祠堂。  “姐姐!”这一声惨叫并不是从走廊传来,而是从祠堂内发出的。我们都误以为声音来自走廊,是海鸣一般的保险调查员的呼救声混淆了我们的听觉。  当时拉门并未顶上顶棍,立刻就被推开了。雪代一推开门就被驱魔箭射中脖颈,但待在月见厅的我们看不见这些。我们只看到雪代受到惊吓,后退一步后摔进了祠堂,以为那是因为她看到死亡现场而惊吓过度。  “雪代姐姐!”  确认箭已扎进雪代脖颈的花代发出了胜利的欢呼,我们则把这理解为花代目击雪代遇害而发出的惨叫。  那么接下来呢?  花代立刻给断了气的雪代换上自己穿着的巫女装。穿巫女装和穿浴衣类似,并不费事。而且由于箭扎得很深,出血量并不大,因此即使互换衣服也不会沾到血痕。另外,两个人本来穿着的衣物就很相似,交换起来非常容易。  脱下巫女装的花代露出里面穿的正常服装,并解下系在顶棍上的琴弦塞进了牛仔裤的口袋。随后应该脱下了脚上的布袜【日式短布袜,大拇趾分开。着和服时为防寒或大型仪式时穿。】换成雪代尸体上的棉袜。  这时,走廊上响起奔跑的脚步声。  花代意识到没有时间给雪代套上布袜了,只好把脱下来的布袜扔到多多良老人身边。这就是为什么雪代双足赤裸的缘故。  随后,花代装成惊吓过度的样子瘫坐在地。  这就是我的推理。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么看来,这次的案件应该属于刚才列出的三种类型中的哪一种呢?  既然凶手身处堂内,这次事件就应该是第二种“犯罪行为发生时,凶手在室内”。虽然曾有“第一发现人即凶手”的著名手法,但此次案件却是“第一发现人即被害人”这种奇妙而稀有的状况。  发现人雪代被射出的箭刺中脖颈一命呜呼。之后凶手迅速与死者交换衣物,扮成发现人,并装出一副被吓呆的样子。  这时我们才赶到祠堂。  看到身处密室中的雪代脖颈中箭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多多良老人和发现人花代则神志不清。凶手呢?烟雾一般从密室中消失了。  多多良老人所说的“搞错了”,想必就是在怀疑祈祷的并不是雪代本人吧。也正因如此,多多良老人才坚持要参加“重现剧”,为的是要在同一状况下向花代确认这件事。  然而,浮身堂却又成为第二起密室杀人发生的舞台,再度登场。  距今为止,发现人即凶手的密室手法并不少见,但发现人即被害人的手法还是头一遭。  如今身处浮身堂内的我在感到满足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无尽的空虚。与此同时,我还感到从建筑物外传来的阵阵恶意。花代当弓使用过的顶棍正承受着来自外部的巨大压力,我必须抓紧时间继续思考。  第二起密室事件——花代和多多良老人遇害事件。  老人注意到了花代的所作所为,意识到“搞错了”。为了向花代确认事情经过,他再度登上浮身堂这个舞台。而花代则……  9  第二重密室——  即多多良老人和花代两人双双遇害事件。  我认为两起事件密切相连。只要解开第一重密室的谜,便可以很快明白第二重密室。浮身堂成为两人对决的舞台。  提起话题的恐怕是多多良老人。他看穿了花代的行为,打算与花代两人单独对谈,便利用了“重现剧”这一绝佳时机。  因为有警察在身旁,大家都感到很安心。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有想到,在警察的监控之下居然会再次发生事件。  当密室中只剩他们二人独处时,多多良老人开始逼问花代杀害雪代的经过。至于花代是否说出真相,老人是否展开推理,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总之,舞台已经准备好了。  多多良老人身患不治之症,密友新见严一郎又嘱托他照顾新见家,因此,老人心中燃起斩断新见家祸根的强烈使命感。  或许在处决了杀害雪代的凶手花代之后他便自绝了性命。反正也时日无多,不如为了好友豁出这条老命。再加上一人独居,更坚定了他的自绝之心。  问题的关键是作案手法。  到底是如何做到像岛上的摇篮曲唱的那样溺死花代,自己再服毒而亡的呢?  案发时祠堂从内侧完全锁死。之后打破密室状况的是警察,并且可以确定在密室被破之前两个人均已断气。  解开这一手法的钥匙是——  祠堂里越来越冷,虽然这样能使大脑的运转更加顺畅,却也使我几乎冻僵。我移近煤油暖炉,继续推理。  花代是溺死的。  被发现时她倒在祭坛前,谁也没想到她会溺水而亡。一滴水都没有的干燥密室里,她是如何被海水溺死的呢?即便被人把头按进铜盆溺死,那铜盆里的海水又去哪里了呢?  要事后除去花代脸上和头发上沾到的水并不困难,暖炉的热气可以很快蒸发掉脸上和头发上的水。但到底是用什么溺死花代的呢?铜盆吗?  虽然被发现时铜盆里盛满了多多良老人的呕吐物,但若在这之前盛的是海水呢……  老人用顶棍打晕花代之后,把她的头按进铜盆溺死了她。  为了做出“和尚淹死了”的情境,他打算处理掉海水,却没有地方。打开拉门的话会被在月见厅守候的大家发现,而堂内又没有可以倒水的地方。  那么他把海水藏到哪里了呢?全部喝干?一个老人不可能喝下如此大量的海水,更何况并没在他体内检测出海水的成分。  推理在这里停滞不前。  不喝点酒实在难解心头积郁。于是我打开酒瓶的瓶盖,倒满酒碗,喝了一口。  “呃,这是什么啊,怎么这么咸。”  看来是良江拿错了酒瓶。  又腥又咸,这难道是海水吗?  我的思绪又回到那天夜里。  一升装的酒瓶。装了酒的酒瓶。  不过酒瓶里满满当当的。  等、等一下,难道是……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多多良老人的行动。我试着揣摩打算杀死花代的老人的心情,继续推理。最适合隐藏海水的莫过于这一升装的酒瓶了。  多多良老人把事先藏在酒瓶里的海水倒进铜盆,再把失去意识的花代按进铜盆,等花代断气之后再把海水倒回酒瓶。这样海水就消失了。  老人用毛巾擦干花代濡湿的脸后把她搬到暖炉边。之后从水壶里倒出一点热水,服下了藏在身上的毒药。反正时日不多,能为好友新见严一郎而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为了迷惑警察他刻意隐藏了真相,可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被人认为是他杀了花代后自行了断。真是舍身的战术啊。  立刻被人看穿也无所谓,只要让花代赎了杀害雪代的罪就行了。  等花代脸上和头发上沾的水全部蒸发之后,他开始呼救。  然而服毒的他克制不住反胃,对着空了的铜盆一通狂吐。  然后继续向我们求救。  到此为止的推理都非常顺畅。可是,案发后警察的调查结果显示,那只一升装的酒瓶里装的并不是海水,而是酒。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目前只要能解决这个问题,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  10  祠堂外,隔着纸门传来人的气息。我看看手表,刚过午夜十二点。  “谁?”我问道。连我自己都能听出声音里的颤抖。但这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连续密室杀人事件即将迎来大结局,我的心情过于激动。  我本打算在祠堂里静待凶手上钩,现在得出凶手已死的结论顿时让我卸下了戒心。一切不过是幻想而已,凶手已经自行了断,早已离开这个世界了。  “是我。”  年轻女人的声音。我深爱着的女人的声音。  “月代吗?”  “是我,你能打开门吗?”  对月代近乎疯狂的爱恋在我的胸中翻腾。我取下顶棍,打开拉门。月代进来之后又关上拉门。  月代眼中满含泪花,飞扑进我怀里。她虽穿着红色的大衣,但或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待在外面的缘故,浑身寒气逼人。  “我好想你啊,想你想得快要死掉了。”  抽泣的她让我心生怜爱,我紧紧地抱住了她。她身上的寒气在我怀里被渐渐融化。  “我也是啊。你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我有多寂寞吗……”  “我好怕。一想到说不定我也会被杀就好怕啊。”  我用手帕拭去她满脸的泪水。“但是我实在忍不住了,所以跑了出来。就算会被杀掉也没关系。见不到你,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你已经不用再担心了,我就快要解开这个谜题了。”  我牵起月代的手,拉她坐到暖炉前。我用手环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拉近我。她也轻轻地靠了过来。  随后,我便把我的推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月代默默地听着。得知自己的妹妹花代竟然是杀害姐姐雪代的凶手时,所受的打击让她心慌意乱。  “还有一个疑团我没有解开。不解开这个就不能说我的推理完全正确。”  “这个疑团是?”  月代扇动着被泪水濡湿的睫毛,盯着我。  “一升装酒瓶的问题。如果不把溺死花代的水倒进酒瓶里,海水就无法凭空消失。可那酒瓶里装的确实是酒。”  “啊,这个我知道。”月代一脸自信地说,“我那时看见良江拿着一只开了封的一升装酒瓶,我还听见她念叨着‘差不多该给多多良老师送酒了’。”  “那么是良江?”  “应该是吧。大家发现花代和多多良老人倒在地上的时候,她手里就拿着那只酒瓶呢。说不定是现场太过混乱,她无意中拿错了酒瓶。”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瘫坐在酒瓶边的良江的身影。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花代身上的时候,只有良江在多多良老人身边,呆若木鸡。  不过,我觉得月代说的并不完全正确。分家的小次郎责问良江“你给我们喝了什么啊”的时候,良江一副唯恐身上着火似的样子慌忙换过了酒瓶。  我又想起缩着身子,边哭边顺着走廊跑开的良江。她那时怀里抱着的是酒瓶吗……  我继续回想在厨房里的所见所闻。分家的人前来索酒,拿到的却是盐水,因而勃然大怒。那时瓶中所装的不是溺死花代的海水吗?良江无意中成了密室一案的帮凶。想必她并无恶意。  而今天,良江又给我拿来这只装满海水的酒瓶,是想暗中告诉我什么吗?  “这真是……”  结局未免太无趣了吧,这么简单的手法。  月代拽了拽我的袖子。  “哪,我们逃出这里吧。”  “逃?已经没有人想要我们的性命了,我们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啊。”  “新见家就剩下我一个了啊。可我不想留在岛上继承家业,我想跟你一起去东京生活。”  月代再次紧紧地抱住我。  “就算你这么想,这种事还是要先告诉你母亲,得到她的允许之后才可以啊。我会去对你母亲说我想和你结婚的。”  “我母亲很传统很固执,一定不会同意的。”  “不要这么悲观嘛,我会去说服你母亲的。”  话音未落,月代已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你来我的房间,我们再商量吧。”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便跟在她身后去了她的房间。  走廊上寒风瑟瑟,我们的身体却无比炽热。在东十条的狭小公寓里独自一人苦闷写着卖不出去的小说的我,与月代融为了一体。  无论多么痛苦,我的身边都还有月代。在这座名为上吊之岛的孤岛上,我找到了一生的伴侣。我幸福到了极点。月代也沉醉于幸福之中,眼睛闪闪发光。我把写好的稿件装进挎包,交给月代。  月代说着“谢谢”,抱紧了我。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小岛了。  我们要回到东京的那间公寓。虽然是个狭小而昏暗的房间,但与这里相比却充满了希望。  如果能够瞬间移动的话,真想立刻就回到那个房间。  ……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吊死了  静悄悄地睡吧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淹死了  监禁者  序章  1  阴沉昏暗的房间。  空气浑浊凝滞。隐隐有一股老鼠的臊味和发霉的味道。若长时间在这种地方生活,估计连身体内都会长满霉菌的孢子,从内部开始渐渐腐烂。  男人躺在单薄的被子里。室内的空气虽然寒意凛冽,被子却带着潮湿的温热。散发出一股霉味的硬邦邦的枕头被扔在一边,男人缓缓站起身来。  这里是哪里?  从一扇四方形的小窗里透进几缕微光,却依旧不足以让男人看清自己所在空间的全貌。  侧耳倾听,似乎能听到海浪的声音,还有海鸟的鸣叫。  “我这是在……这是在……”  男人打算站起来,却突然头晕,身体歪倒下来。腿上酸软无力,无法支撑歪倒的身体。他重重地摔在了榻榻米上。  撞到了脑门,疼痛反而让意识更加清醒。  快逃。大脑发出了指令。  快从这里逃出去,现在还来得及。  调整好状态,他再次站起来。脸似乎碰到了什么,男人条件反射地伸出手。一条绳子。他以为是电灯的拉绳,便用力拽了一下。没有反应,手感像是麻绳。  眼睛已渐渐习惯了黑暗。他这才发现这条绳子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绳子的下端系成一个圆圈。  绳结——  这是什么啊?  难道是要让我上吊自杀吗?  绳结垂在男人眼前。明明没有风,绳结却微微摇摆。心意随着绳结的摇摆开始动摇,意识几乎要向自杀倒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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