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太阁记-司马辽太郎-9

本能寺事变,除官兵卫外,秀吉一直没有告诉自己的部下和同僚。此刻,秀吉把众将召集在一起说:“右大臣溘世!”秀吉叙说了一切。众将震惊,仿佛忘记了呼吸,矬子不询众人作何感想,当即传令。“片刻不得耽搁,立即拔寨退兵。只要人马还有口气,就要拼命后撤,不得有误!”但是白天急行,会遭到毛利军的怀疑。因此,日落之前,要旗帜井然,步伐整齐,缓缓而行,等到太阳一落,马上卷走旗帜,全军跑步,不分昼夜地往回赶,在跨进疆界之前,不许把事变的消息透漏给士兵。眼下的敌人是明智光秀……“诸位记下了?”秀吉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见。格外压低的声音愈发刺激了众人的神经,一张张面孔失去了血色,苍白的脸上闪烁着油光光的汗珠,秀吉继续说道:“大家暂且进入播州姬路城。有关讨伐光秀一事,本帅在姬路另有吩咐。”“诸位可明白?”秀吉再次叮咛问道,此次事变,无异于天崩地裂。“请众将豁出一死,勿求贪生!”秀吉确定了撤退的顺序。宇喜多秀家领万余人先撤,秀家年幼,最先逃走是无可非议的。最难的角色是统领殿军的大将,需要精明练达的人充当。毛利迫来时,要见机行事,为使大队人马逃走,有时会全军覆没。秀吉唤过官兵卫,附耳低语道:“惟有吾弟堪当此任!”官兵卫以为指的是秀吉的异父兄弟小一郎秀长,可是秀吉连忙摇头说:“不不,是你,官兵卫贤弟!”官兵卫惊异地点点头,心中苦笑,不由地想:“猢狲多会笼络人心哟!”官兵卫欣然答应下来。全军撤退后,秀吉打算决开人工湖堤坝,淹没附近的盆地,临时截断交通。即使毛利军追击,也要等到大水退后。决堤队的队长留在最后,更是九死一生的差事。秀吉令森勘八和杉原家次决堤,森勘八是秀吉一手培养的家将,家次是秀吉的妻子宁宁的叔父,二人自然不会怜惜性命。下午四时,分派完毕,开始撤退。不过,秀吉中军纹丝不动,蛙鼻大营的金葫芦帅旗迎风招展,另外(p221)大旗和朱色伞盖告诉毛利军主将还未动。毛利军得到了事变的消息。晚八时,即清水宗治剖腹八小时后,纪州杂贺军的首领杂贺孙市派来的信使由纪之川河乘船,经鸣门海峡进入濑户内海,驶入各中港,报知了毛利氏。十分不幸,这是毛利方面得到的第一份情报,吉川当夜召集众将商议。此时,秀吉扔在蛙鼻大营里,为的是应付毛利军突然发生的变化。可是,中军的一半已经撤离了这块盆地。毛利家的首席大将吉川元春,勇猛善战是西日本首屈一指的战将,且机智果断,能够随敌情变化而变化。然而,其才能多半只限于战场上,外交嗅觉远不如毛利家的二将军,小早川隆景。自然,在外交方面,隆景的发(p222)更有份量。两兄弟各展其长,努力辅佐亡兄遗子,毛利家的幼主辉元。元春冲冲大怒,力主追击。元春的自尊心格外强烈,本来就反对议和,将校中大多数在心理上赞成元春的主张。小早川隆景则持慎重态度,当即派细作到秀吉阵中打探。隆景认为:秀吉本人没有退出盆地,似乎另有企图,而且据细作报告,四公里的长堤上有三十余处安置了持锹的士兵。很明显,毛利军一旦毁约,秀吉准备同时决开堤坝,一举淹死毛利的三万大军。“对方是羽柴秀吉,眼下撤兵,定有应急措施,断不可轻举妄动!”尽管是敌人,但隆景和安国寺的惠琼早就队秀吉这个人悄悄地产生了敬畏的心情和友好的感情。倘若秀吉为王,隆景早就遣使通好了。然而,秀吉上面还有织田信长,现在既然信长已死,与秀吉交兵不仅没有意义,而且是有害的。隆景说:“近年来,纵观秀吉操弓征战的气魄,足见此人胸怀大志,谋略过人,兼有信长缺乏的信心,未来的天下很可能为秀吉所得。信长之死是其大幸!”隆景环视众将继而说道:“假如我等扯毁和约,起兵追击,秀吉势必对毛利家恨之入骨,将来迟早要被他消灭。为今之计,不如和睦相处,加深友谊,帮助他讨伐光秀,秀吉必然不忘大恩。此刻要送去的不是枪弹,而是恩惠,施恩才是毛利家的百年大计。却说秀吉坐于帅帐,一直注视着毛利军的动静,看看对方按兵不动,心想:自己也没离开这儿了。于是他转身跑下山冈,一边跑,一边对负责决堤的森勘八和杉原家次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堤坝就交给你们了!”说完,跳上马,飞驰而去。中军向东转椅,午夜之后,风裹着雨斜打下来,秀吉淋得透湿。万余支军用火把照着一条条雨丝,在黑暗中跳跃着。秀吉在雨中不止一次地扬起手中的鞭子,大风呼啸,打着漩涡翻卷下来,行军格外艰难。――毛利军怎么样了呢?秀吉无时不在担心着背后。要逃走,要以历史上任何败军都比不上的速度迅速逃离这儿。要早一刻和京中的光秀决战,要趁光秀来不及准备,突然出现在京畿战场上。“速度就是胜利!”因为光秀打倒信长之后,盟友会迅速增多。如光秀在织田家的亲友细川藤孝、简川顺庆等,很可能在光秀的劝诱下归附于他。随着时间的推移,光秀的势力会日益膨胀,必须在光秀羽翼丰满之前消灭他。此外,还有一个原因。织田王的其他将领也许得到了事变的消息,不,肯定已经知道了。他们也要领兵讨伐光秀,铲除光秀,就可以夺得天下,秀吉有竞争者,绝对不能落后!织田王的其他各元帅中,滞留在关东的泷川一益十分不幸,因地理遥远而失去了竞争的资格。离京城最近的是丹羽长秀,不过丹羽被信长任命为征伐四国的副将,手下诸将已在大坂集结待命,身边兵独将寡,多半无力和秀吉抗衡。而且丹羽在部将中人缘欠佳,对突然发生的事变缺乏应变的机警,另有织田王的盟友德川家康,颇有胆识,遗憾的是,事变之前,家康被信长请到京城游玩,身边只带了少量侍从。即使家康在自己的主城远州浜松,其领国仅有三河和远江,区区两国兵力,也无法参与争霸天下的战争。屈指数来,只有在北陡,掌握织田军权的首席重臣柴田胜家是唯一的竞争者。秀吉必须在胜家南下和光秀决战之前,以闪电般的速度到达山城(京都府)的预定战场。大军撤至备前的辛川林时,为了加快行军速度,秀吉分出一军,令其沿山下大道的旧路前进,旧路在新路以北,绕远而且路面狭窄,不过是一条田间小路,由于连降大雨,人踩马踏,路面已经变成了泥沟。“哪怕在泥里站,也要跑步撤退!”秀吉激励说。矬子本人选择了新路。新路照样泥泞,夜幕中,羽柴军拥挤在泥路上,拼命往回赶。黎明时分,人马在沼城稍歇,很快来到备前福冈。福冈座落在西大寺河畔。只见周围一片汪洋,有的房屋被冲走,有的只露出房顶,当地百姓说,是西大寺河泛滥,秀吉命令:“立刻渡过去!”人自不待言,马匹武器不许丢失一件。秀吉害怕流言,此刻哪怕一人淹死,也会传出淹死三百、五百的谣言。谣言在士兵中蔓延,万一手下将领对羽柴军失去信心,就很可能为光秀的内应或者返回自己的领地去。因为这支羽柴军出于进攻毛利的需要,是临时编成的杂牌军,秀吉本人的兵马不足万人,其他诸将都是受信长之命暂时随秀吉出征的客将,趋于厉害,谁也说不上他们会在什么时候,跑到哪儿去!羽柴军好歹通过了洪水地带。这时,最后撤出备中高松的森勘八和杉原家次一队顺利完成任务,赶上来复命说:“遵大人之命……”堤坝被羽柴军拔开三十余处,大水冲断了道路,即使毛利军迫击,至少也要在一两天之后。秀吉问:“毛利军有无动静?”“吉川元春全营照旧旗帜飘动,屯驻于山脚下不见动静。小早川隆景已经开始(p234)地转移。”勘八回答说。凭直觉,秀吉觉察到对方已知道了本能寺事变。得到飞报,毛利肯定要召集众将商议,秀吉想象得出众将商议时的意见分歧。从性格判断,吉川元春一定是追击派,大概被独具慧眼,通观全局的小早川隆景说服了,西日本人确实笃实,毛利家实践了自己议和时的诺言。可以肯定,元春仍然怒气不息,呆在山脚下按兵不动。秀吉放下心来,好象一块石头落了地。眼下在秀吉看来,元春更有他的可爱之处。“日后需寻个机会,报答毛利氏的好意!”想到这里,秀吉欲修书致意于毛利,哪怕几句话也好,否则将失去日后有助于自己的毛利家的心。秀吉首先记述了本能寺信长的死。然后,为唤起对方的同情,写下了一番伤感的言辞。“为给大王报仇,秀吉决定讨伐光秀,不惜以死相拼。倘若鄙人有幸获胜,将没齿不忘今日不迫之恩。秀吉把信封好,遣人送给毛利,然后由福冈南下,出西片上港,从那儿弃马登舟,手下军兵尽取旱路由备前三石翻过船板岭,进入播州。在海上,秀吉让水手扯满帆,沿濑户内海航行。其间,秀吉得到充分休息,船驶进播州赤穗港,秀吉弃船上岸,沿相生大道疾驰。雨过天晴,群星闪烁。“那颗便是光秀的将星!”途中,从军的祈祷僧指着遥远的星空说:“什么,光秀?”秀吉抬起头,在马上仰视着僧人指示的方向,“哪颗是光秀的将星?”“那一颗!那颗在杉树梢上发红光的便是光秀大人。别看他现在挺亮,似乎将相升腾,但是实际上光芒已达极限,很快会衰弱下去!”“专拣好听的说!”秀吉哈哈大笑,扬起手中的鞭子,道路已干,发出一串悦耳的马蹄声。“不过……”秀吉说,“那颗太亮了,把光秀的将星改为右边的那颗小星!”秀吉压根儿不信祈祷僧胡诌的预言和吉凶,秀吉关心的是将士的士气。“我们是哪颗?”“在那儿。”祈祷僧为使秀吉高兴,连忙在一片星空中物色着,把其中一颗最高的指给秀吉看,秀吉又扬起一阵干笑声。“不对!”矬子否定说,“那不是本人的将星。”“该是哪颗呢?”祈祷僧很不高兴,仿佛在说,外行人知道什么!秀吉摇摇头说:“比它还要大。”“在哪儿?”“不在这儿。天一亮,它就会冒出来.”祈祷僧想,天一亮,星星不就被太阳赶跑了么?“就是那颗太阳!”秀吉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说。由于战马疲惫,秀吉换过几次马匹,来到姬路城西的广(火田)村,渡过梦前川时,太阳已经冉冉升起,透过晨霭,阳光洒在嫩叶上,秀吉沐浴着多日不见的阳光,进入姬路正河。城下已被最后到达的人马挤得水泄不通,秀吉拨开士兵奔向内城城门。“进城洗澡!”眼下,这是秀吉最大的愿望。由于长时间滚在泥水里,铠甲和内衣的缝隙都塞满了泥。烂泥和着雨水和油渍粘在身上,痒痒得。秀吉甚至想,什么光秀不光秀,由他去吧。因此,从赤穗登上旱路时,秀吉便差人传话给城内,准备好洗澡水。秀吉特别喜欢洗澡,在改造姬路城时,他让人把浴室修得格外讲究。内外共分三室,铺有榻榻米的休息室,木板铺地的脱衣室和洗澡间。洗澡间约有八铺席大小,里面充满了蒸气。秀吉走进浴室,早有搓背的侍女围着红围裙,撩起衣襟伺候着。前面支着两口大锅,一锅是凉水,一锅是热水。侍女先用木桶舀起水给秀吉冲了冲身上,然后秀吉钻进浴室一旁的蒸气室里。蒸气室十分狭小,象个狗窝。关上门,热气从地板缝里冒出来,淋下身上的油渍。不多时,秀吉从里面爬出来,回到原来的冲澡处,由侍女开始搓背。秀吉让侍女搓着背,大脑在紧张地思索着出征的命令。事先,已让传令官等在浴室的休息室里。――明早出征!秀吉传出第一道命令,从此揭开了日本历史新的一页。“集结地,京城!攻击目标,明智光秀!明晨一通号角,全军用饭,二通号角,辎重出发,三通号角,本帅在城外印南野点兵!”秀吉话音激昂,犹如击鼓,缓急相间,颇有节奏感。传令官心情兴奋,随着“鼓点儿”记下一道道命令。秀吉吩咐完毕,传令官便飞快地跑出门去。紧接着,金库主管被叫进来,秀吉劈头问道:“城里的库银有多少?”主管毕恭毕敬地回答说:“黄金八百锭,纹银五千六百一十五两。”秀吉吩咐,库银一分一厘不剩,全部交给蜂须贺彦右卫门,让彦右卫门按照俸禄多少一一分配给步卒、洋枪、弓箭的头领。这些都是领兵厮杀的校将,秀吉打算用分净库银的办法,敦促他们的决心、鼓舞士气。秀吉唤过仓库主管,问:“城内有米多少?”“八万五千石。”仓库主管答道。秀吉听罢,提了提嗓门儿,命令说:“全部分掉,一粒不剩!”大米的分配对象自然是徒步武士以下的士卒,即所谓吃粮当兵的军卒。秀吉传下话去,按平时粮饷的五倍分给众人。“这……”仓库主管大惊,米是守城的必备物质。可是秀吉说:“我丝毫没有坚守城池的打算,留下军粮是无用的!统统分下去,哪怕让当兵的老婆孩子从容地吃顿稀粥也好!”仓库主管离去。听到这个消息,城内城外全沸腾起来,沸腾起来的气势全化作与光秀决战的决心,鼓舞士气的动力,从而把这支复杂的混成军的心凝聚在一起。秀吉赤条条,一文不名了。之后,他又唤过这次攻打备中高松战役的会计,问道:“身边还剩多少银两?”高松一仗,旷日持久,耗费巨大,经费所剩无几了。“现存黄金四百六十锭,白银只有一千五百了。”“好!”秀吉点点头,沉默下来。少许,等在室外的会计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把剩下的银两分给谁呢?“留下来,带上它出征!”秀吉吩咐,把这些钱用于奖赏。战场上立功,立刻赏给银两。至此,秀吉囊中再也没有一枚铜板了。不过,一旦出征失利,等着他的就是死亡。人死了,不需要一文钱财。反过来说,如果获得胜利,割下光秀的人头,一文不名的秀吉可以得坐天下。秀吉走出浴室,进入旁边的小客厅,一边擦汗,一边发出最后一道命令。“水!”侍从站起身,端来满满一碗水。秀吉一饮而尽,一切分派完毕,专等着明日出征。第十六回 羽柴起兵讨叛逆光秀兵败走近江――为主公报仇!这是筑前太守羽柴秀吉号令全军,招募四方诸侯的主旋律。主旋律悲怆、痛切,催人泪下。他发誓:“讨伐光秀,割下他的脑袋祭祀主公的亡灵。然后,我筑前太守为主公送葬!”为表示哀悼,秀吉削掉发髻,披头散发,逢人便讲:“信长公溘世,鄙人如同死了父亲的孤儿,谁能理我的巨大悲痛?”说着,泪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有谁能认为他是在作戏呢?秀吉本人也不认为自己在演戏,而是从心底里哀叹信长之死,仿佛真的肝肠寸断,五内俱焚了。过分的悲伤会使人消瘦下来。可是,秀吉没有瘦,在姬路的最后一个晚上夜宵时,他竟吃了十张饼,喝了三碗汤。“老爷愈悲痛,愈吃得多!”秀吉对上饭的仆人说。肚子饿得这样快,是因为他总是处在亢奋状态,难以遏止的兴奋和悲痛来自同一个人的心房。“一举夺得天下!”多么诱人的字眼!秀吉要以信长的死为契机,踏着主人的尸骨,攫取天下霸主的宝座。对此,秀吉半点儿也不感到矛盾。大王待我甚厚,然而最大的恩情还是大王以自己的死,为我开拓了道路,秀吉当真这样想,否则,悲痛和欲望绝不会同时喷泄出来。出征前夜,秀吉选择手下一个最无能的偏将,命令道:“姬路城由你镇守。”受命守城三好一路是秀吉的姐夫,尾张农民出身的庸才。让庸才守城足够了,如果与光秀一站失利,秀吉本人断无生还,即使侥幸逃回牙城,也无力重新决战。于是,秀吉吩咐姬路守将:“京城一路,一旦听到秀吉失败,立即放火烧城,杀了我老母和妻子。姐夫的任务就是这些!”是夜,从军僧卜了一卦,把结果报给秀吉:“明日主凶!”签中说,明天出征城主不得回来。大概没有比这再不吉利的了。“荒唐!”秀吉大叫:“你们听着,誓死不归,上上大吉!本人已豁出一死,根本不打算活着回来,况且……”秀吉又提了提嗓门儿,大声说道:“假如战胜光秀,本人将另选居城,不拘于如何,反正是不回来了!这对我们来说,正是大吉大利!”夜阑,秀吉假寐了一会儿。十时,他被第一通号角吵醒,城内城外一片喧哗,全军将士一齐用饭。夜半,二通号角直冲云霄,搬运粮草,弹药的驮队依次出发。第三通号角定在凌晨二时。稍前,秀吉全身披挂,手持令旗,健步跨出房门,头也不回,跑下冈城台阶,钻过一道道小门,来到姬路城正门。出了正门是一座朱漆栏杆的小桥,他来到桥上时,恰好是凌晨二时。天空晴朗,星光闪烁。“把号角给我!”秀吉命令道。他要亲自吹响出征的第三通号角。秀吉把号角放在嘴上,一只脚踏住栏杆哞――!号角声划破夜空,响彻四方。出击、奋勇向前,决一死战!秀吉使出浑身力气,拼命地吹。――帅爷亲自操号!消息传到了在星空下等待检阅的全体将士中,小声的议论和震撼夜空的号角声点燃了人们心中讨伐叛逆的烈火。“帅爷要夺取天下了!”人人都觉察到此次出征具有重大意义。他们懂得,应该竭力拥戴秀吉,让秀吉获胜从而彻底改善自己的命运。步卒可以升为武士,武士能够升作将军。若有两万人参战,两万人都会得到晋升。“哪怕活上一千年也碰不上如此幸运的大战。将士们可要努力牙!”此前,秀吉通过各路将领,已把自己的意思透露给了全军。因此,士卒们个个跃跃欲试。这时,秀吉吹响了出征的号角。夜幕下,遍地都是旗帜、马匹和刀枪。少顷,千万支火把映红了城外的天空,人马开始向东进发。羽柴军共分五队,依次前进。前沿先锋,中村孙平次。孙平次出生在尾张中村,与秀吉同乡同村,在秀吉作近江长浜城主时,投他而来,现在食禄千石,为万总兵。他虽不机灵,但善思考,且勇猛无比,勘作先锋。“孙平次,努力向前,求取功名!”后方传来秀吉的将令。孙平次把头一低,回话说:“誓为中村人争光!”堀尾茂助领第二队,秀吉自督中军,一路上不断地传出命令。“你以为战场定于何处为好?”秀吉询问身旁的黑田官兵卫,官兵卫早已成竹在胸。“京城城南如何?”“甚合吾意!”在预定战场上,有两座织田王的诸侯城。高山右近的高槻城和中川濑兵卫的茨木城。二人都是摄津武士,同宗同族,曾从属于摄津太守荒木村重。荒木谋反时,高山和中川直属于信长,才得以保全城池和领地。后来,信长把二人拨给了明智光秀,被称为“匣子诸侯”。此次又摊上光秀弑主,对二人来说,两次都是顶头上司作乱,实在是少见的巧合!荒木村重叛乱时,信长害怕高山和中川随之兵变,极力怀柔,颇费了一番心思。这次还要用怀柔政策!不过,也许二人已经归附了光秀。那么,到时候就要把他们从光秀那儿拉过来,二人非常重要。因为他们的高槻城和茨木城座落在预定战场内。假如两大要塞归于敌人,就会严重地妨碍用兵。如果归于自己,那将为胜利带来保证。“高山右近那里不会有什么问题!”“有把握吗?”对于高槻城的右近,官兵卫已经采取了措施。他和右近是基督教徒,往日交情甚厚。荒木村重谋反时,织田信长通过传教士说服了右近。现在,官兵卫也成功地使用了这一手。“何时做的?”秀吉为官兵卫捷足先登的机敏而震惊。过去,自己在织田家就是如此。二人何等相似!“只是中川濑兵卫,小人无力说服,他拿人……”“噢,拿人不当人,是不是?”秀吉噗嗤笑了。他与濑兵卫也没有交往,只知道此人勇猛善战,就是嘴坏,脏得象牲口贩子的臭嘴,实在不配作侯爷。“濑兵卫那儿,我派使臣去!”秀吉说。实际上,信长在本能寺遇难,长谷川宗仁送来第一份情报之后,在由高松撤兵途中,秀吉又接连收到了其他人送来的消息,其中包括摄津的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既然专门派人把信长的凶信告诉秀吉,说明濑兵卫至少在感情上倾向自己。但是,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人随时都可能改变自己的向背,他开始给濑兵卫写信。秀吉刷刷地写信,寒暄几句之后,进入书信正题。“大王及公子(信长嫡子信忠)均冲出包围,安然无恙脱险后,暂在膳所(大津市)休息,身边有福富平左卫门相伴。平左卫门护驾有功,着实可敬!”当然,这是撒谎!为使谎言显得更真实,他甚至编造了一段信长身边的名将福富平左卫门的英雄事迹。其实,福富早已在事变中阵亡。不过这样一来,对中川濑兵卫会有一定的效果。只要信长活着,就说明织田家及其军队依然存在,如果贸然倒向光秀岂不自取灭亡?“濑兵卫聪明过人,不会相信这种假话。然而,他会疑惑的。”信已写好,必须选派一名理想的使者。幸好濑兵卫的女婿古田左助在秀吉军中。古田武艺平平,嗜茶,但性格深沉刚毅,且能言善辩,是出使濑兵卫的最佳使臣。“参见师爷!”古田策马来到秀吉近前,秀吉详细交待了自己的用意。“总之,要把你岳丈濑兵卫拉到我们一边来。估计后天,我们到达摄津的尼崎和濑兵卫见面,我很想见到他,到那时希望能把人质带来。”“难哪!”古田心中暗想,一向固执,从不让人的岳丈能答应秀吉的要求,送上人质吗?时间不容多想,古田扬鞭打马,匆匆上路。沿山阳大道,日夜兼程,第二天深夜来到茨木城下。茨木城是濑兵卫十余万石领地的主城。“是我,我有急事!”古田喊开城门,濑兵卫还没有睡,把古田叫进卧室。“噢,秀吉的使臣到了吗?”濑兵卫嘴一咧,半边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紧接着不无讽刺地掷过来一句:“贤婿慧眼识明主,何时当上了秀吉的家将?”其实,古田受信长之命,在秀吉帐前为幕僚,绝不是听差跑腿的家将。“秀吉有书,请大人过目。”古田把信呈上,濑兵卫高度近视,把信凑到脸上,好象要把它一行行舔进肚里,是年濑兵卫四十一岁。“什么?!”当他看到信长还活着的文字时,不禁大叫:“开什么玩笑!”“这是真的吗?”濑兵卫瞪起眼睛,叮问自己的女婿。“岂能作假?”“哼,信长早就变成灰了!”濑兵卫说。明智光秀也经常劝降濑兵卫,从使者们的口中,他详细了解到袭击本能寺的经过:信长在大火中自戕,没有找到尸骨。“光秀办事很仔细,绝不会放走猎物的。”濑兵卫嘲笑秀吉在信中玩弄的小花招。但是,当古田询问他倒向谁时,濑兵卫不假思索地说:“秀吉,随秀吉!”滑稽的是,濑兵卫对光秀的评价远远高于秀吉,“论韬略,当数秀吉,若论治理天下,应推光秀,光秀正直!”“不,秀吉更正直。他总是首先考虑酬谢他人的酬劳,为秀吉出力是不会白辛劳的。”“是么?”濑兵卫歪着脑袋,说:“可惜学识谫陋。”“恕小婿直言,倘若文字能治国安邦,附近庙里的小沙弥不是也可以面南而尊了吗?”“噢,你是说秀吉在光秀之上吗?”濑兵卫不和古田争执。据他估计双方兵力,本部人马大致相等,可是秀吉的盟军远远超过光秀。“光秀没有人缘?”虽说处于乱世,但光秀头上总难摆脱弑君的阴影。与此相反,秀吉擎的是为主公报仇的大旗。京畿一带织田家的诸侯十有八九会倒向秀吉。“尽管可恨,不过猢狲很可能获胜。”濑兵卫厌恶地说。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很不喜欢这位装神弄鬼的秀吉。“总之,我跟秀吉就是!”“那么……”“那么……”古田提出人质一事,濑兵卫气得三尸暴跳,连声骂道:“放他娘的屁,这猢狲竟敢向我索取人质!”濑兵卫认为,二人同是织田家的诸侯,地位相等,同僚向同僚索要人质,筑前莫不是急昏了头?濑兵卫知进退,晓事理,并非愚顽的武士,但遇事好先评论一番,且言辞刻薄,从不讲究表达方式,嘴上没有(p245)的时候。“小婿累了。”古田改变了话题,既然岳丈没有心思谈下去,他很想退出去休息。“只是……”古田说,“秀吉所讲的‘人质’,绝对没有侮辱岳父大人的意思。事实恰恰相反,倘若人们听说中川濑兵卫似的人物都把人质送给秀吉,那么其他的盟友,还未确定归属的其他诸将――譬如光秀的姻亲细川藤孝、简井顺庆等人也会争相投奔秀吉。区区小事,却有如此巨大的作用,岳父大人万万不可拘泥于一时的面子,而应着眼于未来,走在天下新形势的前头!”说罢,古田躬身退出,回到城下馆舍,濑兵卫着了慌。“孺子讲得对!”此一战,如果秀吉得胜,他将不再是昔日的筑前太守,而是天下的君主。“就这么定了。”濑兵卫立刻派人去古田左助的馆舍,答应了秀吉的要求。只是,濑兵卫身边没有子女,只好送上家臣的女儿作人质。十日晚,羽柴先锋到达尼崎,后方传来将令――在尼崎休息待命。过去,尼崎是荒木村重的城池,秀吉打算利用这座旧城传最后的战斗将令。消息传到京城,明智光秀不信,当然最新的情报,不是羽柴先锋到达尼崎,而是秀吉由姬路出兵。光秀心中疑惑,猢狲不是在高松和毛利军对峙么?光秀真想把它当作谣传。因为明智光秀袭击本能寺以及此后夺取天下鸿图是建立在秀吉无法从山阳脱身的基础上的,秀吉远离京城,是光秀举事,成功的关键。可是现实里的秀吉在一步步东近。光秀祈祷着:“但愿是误报!”他渴望再有半月以上的准备时间,既然自己在京城树起大旗,拥立了朝廷。只要有充足的时间,四方的大小诸侯都会齐集在明智家天蓝色的桔梗旗下的。可是光秀的计划落空了。从十日夜,到十一日,秀吉的大军先后到达尼崎,正在等待着织田家的四方诸侯会集到前线阵地。“咱们撤至近江坂木呢?”明智家的重臣斋藤利三等人劝光秀退出京城,据利三获得的情报,羽柴军呼喊着报仇,连卒子马夫都摩拳擦掌,精神抖擞,和这样的敌人正面交锋是愚蠢的。“不,和他决战!”光秀不改变自己的方针,既然秀吉的突然出现扑灭了胜利的希望,今后只好孤注一掷听天由命了。光秀速将大军布于京都南郊,构筑阵地,并征调大批民夫,抢修淀府的淀城,长冈的胜龙寺城,下鸟羽的砦城等淀川河畔的城砦。却说秀吉马不停蹄一路东进,右侧是大海,远处海浪滚滚,岸上,松林涛涛。秀吉来不及欣赏醉人的风景,催马走高沙,出明石,过舞子,日夜兼程。敌人在京城,战场还相当遥远。但秀吉已不断地传出将令,派出使者,象抵达战场一样繁忙。在这一点上,他的作战思想和以前的军事天才迥然不同。以前的军事天才,即使上杉谦信,武田信玄,也是肉眼看到敌人之后,再开始交兵。然而,秀吉在看到敌人时,战斗已经基本结束,知等着胜利的捷报了。秀吉认为,打仗就要创造夺取胜利的条件,增加盟友,消弱敌人的力量,集结数倍于敌人的兵力,尽量减少作战的投机率,不靠侥幸,而是依靠充分的准备把战争引向胜利。因此,秀吉在行军途中,接连向有可能倒向光秀的丹后豪族细川藤孝、忠兴父子以及大和领主简井顺庆派出使者,劝他们归顺自己。眼下,对秀吉来讲,最大的争取目标是织田家的次度大臣丹羽长秀。“官兵卫,关键是二将军丹羽公啊!”秀吉在马上说。“不过,即使丹羽大人不来助战,也可以打败光秀吧?”“不,官兵卫,你想错了。”秀吉催马,继续前进。“噢……”官兵卫紧锁眉头,苦苦思索着秀吉思维的着眼点。丹羽长秀和柴田胜家是织田王的股肱,不同于秀吉、光秀这样的家臣,他们是世代鼎臣。丹羽年龄长秀吉两岁,从十五岁起,便伺候在信长身边。信长一直称呼他的乳名“万千代”,看他天资聪明,遂悉心培养。丹羽长进神速,后为大将转战于诸路战场,甚受恩宠。信长把庶兄信广的女儿赐给长秀为妻,长秀和胜家被世人称作织田家的一对栋梁。论能力和器量,或许略逊于胜家,但是没有胜家那种不可一世的狂妄和嫉妒别人的劣根性。秀吉三十几岁时,和胜家不睦,托庇于丹羽长秀,担任了显赫的西路元帅。但秀吉仍然不忘旧恩,每逢远征,总是不忘记为长秀带回当地特产。前不久,丹羽长秀受信长之命,讨伐四国的长曾我部氏。远征四国,名义上的元帅是信长的三子织田信孝,长秀则是实际上的兵马总督。信长公布了参战诸侯的名单,命令他们在各自的居城里作好准备,然后集结于大坂,听从信孝、长秀的指挥。丹羽长秀和信孝一起进入大坂城,等待众将齐集,适逢纪州杂贺作乱,长秀奉命讨伐,由大坂引一支人马,布阵于泉州岸和田,与纪州鹭森的敌人厮杀。本能寺突然传来噩耗,长秀匆匆返回大坂,欲报仇,兵微将寡,欲回领国若狭小浜,中途又被明智光秀阻挡归路。而且,织田家的诸侯在向大坂集结途中,听说信长猝死,以为天下又回到了战国时代,纷纷领兵撤回到自己的领国。“我等早晚被困死在大坂!”长秀和织田信孝一愁莫展,穷于进退。恰在此时,风闻秀吉由高松撤出,正沿山阳大道急进。“谣传!”织田信孝不信,他认为秀吉不可能从山阳挣脱出来回师东进。信长的儿子全是一窝儿蠢才,惟独信孝略显聪明。当然,若不是生在织田家,其才能也只配勉强作个仆从的小头领。织田信孝现为伊势神户的城主。“嗯,很难说!”丹羽长秀颇不以为然。他熟知秀吉,到了关键时候,那人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甚至可以插上翅膀,从空中飞回来。秀吉接二连三地派来使者,随羽柴军行动的信长近臣堀久太郎也送来了书信。综合各方面的情况,秀吉的行动目标就很清楚了,他正朝光秀猛扑。“有救了!”长秀大喜。宛如在大海中失去舵轮和帆樯的小舟在绝望中又遇到了大海轮。而且秀吉来信敦请二人,合兵一处,为主公报仇!秀吉的到来即可使长秀为故主报仇,又可让信孝雪杀父之恨,岂不是额手称庆的快事?但是,信孝不悦,并且若有所思地嘟囔道:“哼,那个猴儿精!”信孝袖起手,从正午至傍晚,一直在城内空腹饮酒。长秀不是不理解信孝的心情,复仇的主导权被猢狲老匹夫夺去了。既然秀吉统领大军,按照惯例,他就是元帅,信孝和光秀只能从属于他,在他麾下听令。长秀看透了眼下的局势,认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已至此,他准备愉快地辅佐秀吉。秀吉达到尼崎,大声喝问:“喂,附近有没有禅寺?”不多时,向导把他引到一处大寺院里,古刹的名字叫栖贤寺。秀吉令一部分士兵驻扎在各个路口,四处立起“筑前太守羽柴大营”的招牌,让周围的人都知道,秀吉为讨伐光秀来到了摄津。现在,羽柴军必须大造声势。“我要沐浴,要用饭,快去准备些提精神的饭食!”秀吉刚刚踏进山门,便立即吩咐道:自从信长去世,秀吉一直居丧斋戒,不进肉食。如今面临大战,必须增强体力,秀吉一迭声地喊,“把鸡鸭鱼肉,统统端上来,有没有大蒜,想办法搞点儿大蒜来!”“我老了,原谅我。”秀吉对身边的堀久太郎和养子於次丸说。连日吃素,身上乏力,无法交战,这样做着实对不起故去的大王,但是为了胜利,不得不开斋进荤,以壮体力。为表示哀痛,秀吉把剪过的头发又剪短了一截。“我们也……”堀久太郎和於次丸也要剪掉发髻,被秀吉止住,仅让於次丸剪掉了一点儿额前的头发,秀吉对二人说:“我剪头发,你们斋戒!”实际上,饭量大,又好食肉的秀吉对连日吃素早已暗暗叫苦了。在尼崎,高槻城主高山右近,茨木城主中川濑兵卫和尼崎,花隈,伊丹城主池田胜入斋等三名摄津诸侯前来拜会秀吉,并按照秀吉的要求,分别带来了人质。秀吉把人质一一抱起来说:“真可爱啊!”说完,当场归还了人质。既然人家表明了心迹,就没必要非扣留人质。中川濑兵卫等人不禁为秀吉的大度而咋舌。秀吉当即召集群臣议事。依照织田家的惯例,城池或领地距离战场最后的大将为先锋。因此,高槻城主高山右近为第一队,中川濑兵卫领第二队,池田胜入斋领第三队。右先锋共八千五百人。十二日未明,兵发战场。秀吉本打算自己领一万人随其后,陆续向北进发,但是眼看已近正午,秀吉还没有离开尼崎。他动不了窝了,因为大坂的织田信孝迟迟不到。秀吉已派去好几个使者。“三七殿下从小儿脾气倔,直到现在还是这么磨人!”秀吉叫着信孝的乳名,开玩笑地说。然而他心里却极不平静,倘若织田家的孩子不出面参战,四方诸侯岂肯归附?午后,秀吉等得心焦,终于催动中军,沿淀川北上。当日,大队人马在摄津富田安营下寨。不过先锋已到山崎,在附近布好阵了。明智军也在淀府附近排开阵式,前军已抵达胜龙寺一带。两军先锋约相距两公里。当晚,各自按兵不动,一枪不发,在令人窒息的平静中进入深夜。“没有我的将令,不许妄动,不许出击!作好准备,等待时机!”秀吉在等候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率领的八千大坂军到达阵地。眼下,两军人数大致相等。大坂的人马一到,秀吉将占明显优势,他翘首等待着信孝。是夜,明智光秀也不出击。按常理,光秀应该以逸待劳,乘羽柴军立足未稳,夜袭秀吉。但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秀吉进兵神速,明智光秀来不及准备,全军还没有充分布置完毕。另外,由于秀吉骤然而至,犹如天兵下凡,光秀摸不准底细,过大地估计了对方的兵力,以为秀吉的兵力很可能是自己一倍。因此,光秀避开全军突击的纯野战方式,企图依靠阵地防御来弥补兵力上的不足。这样一来,光秀的作战心理一步步陷入消极颓唐的泥坑。而且,光秀另有痛处,那就是最受信赖的大和的简井顺庆好象投靠了秀吉。尽管顺庆还没有接近战场,但是如果参战,肯定要出现在淀川东岸的高地洞之岭。为了阻击顺庆,光秀不得不把帐下最精锐的斋藤利三一队放在和秀吉决战关系不大的洞之岭。是夜,天降大雨,黎明仍不见雨住。十三日,羽柴军依然不动。明智光秀庆幸不已,匆忙构筑淀城及其后方阵地。这恰似看到鱼群再结网,仓猝而忙乱,当然不会主动出击。正午,秀吉阵中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是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军由大坂陆续赶到。“来了么?”秀吉立刻动身,乘轿子来到大冢港,冒雨迎接信孝和长秀。“啊,大王的在天之灵也会感到欣慰的。”秀吉急忙钻出轿子,顶着雨注,紧跑几步,单膝跪在信孝面前。信孝只掷给猢狲一句话:“辛苦了。”秀吉站起身,走进丹羽长秀,握住他的手,悄声说:“不胜感激!”听使者讲,丹羽长秀为说服信孝,颇费了一番口舌。秀吉领下了长秀的一片深情,然后,在雨中说明了敌我双方的情况,进攻的战略以及附近地形。左近是淀川流域平原最狭窄的地带。西岸,天王山一角直逼河岸。东岸,石清水八幡山脉临川而卧。“万事均由您定夺!”丹羽长秀真诚地说,“大敌当前,我一切听秀吉吩咐,不拘何事,尽请差遣!”长秀补充说。“若如此,那就开始吧。”秀吉语气轻松,好象这是捣米做粘糕,说罢,钻进轿子。“起轿!”秀吉命令轿夫。刚才已征得织田信孝和丹羽长秀的同意,新到的大坂军作中军,为先锋押阵。秀吉手下的直属军,除预备队羽柴秀长一队外,全部调往前线。后方人马迅速向前移动,进入新的指定地点,秀吉越过军兵,乘轿子奔向前线,轿子在山麓上的大道上飞驰。“抖擞精神!”秀吉从轿子里探出头,挥着手,激励向前涌去的人马。再越下越大。秀吉连声喊:“杀敌立功,切不可错过机会!”马蹄声,脚步声搅在一起,激水般地向前涌去,震撼着大地。午后四时,本来稀稀落落的枪声骤然大变,敌我双方数千支洋枪一齐开火,加之人喊马嘶,犹如山崩地裂。明智军意外地凶猛,特别是从洞之岭撤到最前线的明智光秀的首席家将斋藤利三一队,轻而易举地击溃了秀吉的前部先锋高山右近的两千人马,直逼二路先锋,中川濑兵卫。濑兵卫叱咤两千五百名士卒死死抵抗。整个战场,恐怕没有比濑兵卫吵嚷得更凶的了。“不许后退,退者斩!”濑兵卫大叫,对拨马欲退的武士直呼其名,破口大骂:“你这泥捏的软蛋!”对勇猛向前的勇士,濑兵卫亦连呼其名,不住地夸赞:“我看得清楚,你是条好汉!”尽管濑兵卫奋力抵抗,但眼看挡不住斋藤利三的猛烈攻击。危急关头,第三队池田胜八斋投入战斗。紧接着,直属秀吉的加藤光泰一队沿淀川河床急进,赶来助战。三路人马合兵一处,声威大振。斋藤利三渐渐支持不住。此时,大路西侧的天王山上响起阵阵枪声,密集的子弹射进斋藤利三一队的右侧。原来,中川濑兵卫的一支人马事先占领了天王山高地。侧面飞来的子弹加速了斋藤军的崩溃。明智军中的松田政近深恐前部有失,欲登上天王山,为斋藤扫除右侧隐患。但是被濑兵卫的人马从山坡上赶下来,刚刚退至山麓,恰好撞见秀吉方面沿山麓摸上来的堀道利一队,政近腹背受敌,死于乱军之中。此间,秀吉不停地催动后方人马向前挺进。可是,硝烟和雨雾妨碍了视线,肉眼辨不清前方到底谁输谁赢,只是凭借不断从前线返回来的哨探报告,判断战场形势。“对方的先锋是谁?”秀吉问。哨探慌忙答道:“第一队斋藤利三,第二队是阿闭贞秀,其后是明智光秀亲自督战的一万人马。”“斋藤利三怎么样?利三溃逃了没有?”秀吉令哨探密切注意利三。只要明智军这支最精锐的部队稍露破绽,秀吉便准备采取新的行动。交战一小时后,斋藤军动摇了。秀吉抓住时机,命令全军发动总攻。特别是不断增加沿淀川河床推进的右翼兵力。由于明智光秀的中军靠后,左路防守薄弱,所以羽柴军右翼抢占沙地,渡过浅滩,进展异常神速,有力地威胁着明智军的先锋,大有包抄过去的架势。斋藤大惊,开始退却。明智光秀看到前线崩溃,慌忙投入预备队助战,但是已经晚了,援兵刚一到达,便被秀吉的人马包围起来。预备队抵不住三面受敌,很快败下阵去。后方的明智军看到前线崩溃,顿时乱了阵脚,光秀喝止不住,中军不战自败,军兵四散奔逃。交锋两小时,明智光秀收拾残兵,退入胜龙寺城,企图重整旗鼓,督军再战。但是,伊势贞兴等名将一半战死,光秀惶遽,终于放弃战场,逃往近江坂本,后为百姓所杀。傍晚,明智光秀弃城逃走,战场上只剩下秀吉的人马。处于最前线的中川濑兵卫招呼手下军兵,停止行动。“是否应该追击敌人?”手下将领不解地问。濑兵卫嘲笑地说:“还跑得动吗?”激战两个多小时,士兵极度疲乏,一个个倒卧在路亭式河滩上,在风雨的抽打下有气无力地喘息着。谁不知道应该追击,割获光秀的脑袋?不过,这最后的功劳还是让给生力军吧。“出力不少了!”濑兵卫让人把军凳置于路旁,坐下来休息。“秀吉在哪儿?”濑兵卫询问侍从。侍从低垂着头,嗫嚅道:“小的不知道。”照理说,战斗胜利结束时,各路将领应该顶着战场上没有散尽的硝烟,跑到元帅面前报捷,为元帅贺喜。如果信长在世,织田王的部将濑兵卫也会这么做的。然而,信长已经消失了。“去找三七殿下了?”濑兵卫嘟囔道。他认为这样做太荒唐!完全没有必要。虽说织田信孝是织田家的公子,但不是继承人,不过是伊势神户的区区城主。同时织田家的诸侯,和我濑兵卫没有什么区别!“这仗,打得够轻松的!”濑兵卫嘴一咧,苦笑着说。摄津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讲什么。旁人可以清楚地看到摄津人的心理活动。濑兵卫则是摄津人的典型。濑兵卫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向猢狲贺喜,猢狲应该诚心诚意地慰劳参战的四方诸侯,才是正理!濑兵卫正在胡思乱想,忽然一哨人马沿大道走过来。“哦……?”濑兵卫揉揉眼睛,只见二骑士开道,后面簇拥着一顶朱漆伞盖,不消问,是羽柴秀吉乘轿子到了。濑兵卫动了动嘴角,依然坐在军凳上,根本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在濑兵卫看来,秀吉应该主动下轿,好言好语地慰劳自己。但是,事实却不尽然。轿子从濑兵卫面前通过时,好象秀吉突然发现了他,窗帘一挑,探出头来,喊了声:“濑兵卫,辛苦了!”仅此而已。第十七回 鸿门宴权臣斗法清洲城幼主登基却说,织田王的北陆总督柴田胜家正在和上杉景胜厮杀,胜家率领麾下佐佐成政,佐久间盛政等织田军一班能征惯战的名将,即将把景胜赶进越后本土。恰在此时,发生了本能寺事变。胜家在事变后第三日即六月四日接到飞报。在时间上,比秀吉晚一天,但是胜家有个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自己的敌人上杉军比秀吉的对手毛利军弱得多。“立刻进京,讨伐光秀!”胜家告知手下诸将,留一部镇守越中,越后疆界,遏止上杉进犯,然后亲自回到局城北之庄,调拨人马,准备粮草。动作是那样的从容,待一切准备停当,这才引主力南下。胜家深信,惟有自己才能消灭光秀。自己是织田家的首席重臣,实力最强,手中掌握的军队最多。此刻,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秀吉会转身扑向京城。只是凭空猜测:――那只贼猴儿,可能被毛利大军压折了腰!夏秀,北陆的天气不象山阳那么坏。由越前南下,一路上天气晴朗,道路两旁一片墨绿。胜家引军缓慢而行,心中不住地思忖。“或许,我该坐天下了。”不仅胜家本人,麾下将领尽管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也有类似想法。是年,胜家五十七岁,端坐于马鞍上,自己大半生的往事不禁一幕幕掠过脑际。胜家,通称权六,他家世袭为织田的家臣之长。平时居功自傲,从不把他人放在眼里。信长幼年继位时性情狂躁,行为古怪,重臣焦虑,担心织田家这点儿基业败在信长手里。遂私下串联,欲立信长的胞弟勘十郎信行为主。胜家作为一名重臣,参与了废主阴谋。事情败露,胜家以为必死无疑,结果反被赦免,意外地拣了条性命,更使他吃惊的是,后来竞得到信长的重用。对反对自己,蓄意谋反的人,从来也不肯放过的信长,如此重用胜家足以说明胜家作为大将,确实有非凡的才能。在主仆二人还年轻时,信长欲封胜家为常任先锋。选择最强的大将作先锋时尽人皆知的常识,同时也是武将至高无尚的荣誉。然而,胜家却再三推辞,说:“小将不才,难当此重任!”经过劝说,最后胜家终于同意作先锋。拜过印信,胜家走出内城,在回府途中遇到信长身边的一员牙将,那人不睬胜家,正要默默地走过去,被胜家拦住,呵斥道:“怎么如此无礼?”本来,在织田家信长是至高无上的,直属将校对外姓大将并不怎么尊重。对这种骄横的家风,胜家十分不满,这也是他拒绝接受先锋印的原因之一。风气如此不正,即使自己担任了先锋,也不能令行禁止。“为什么对我如此无礼?”胜家责难说,牙将略有反抗之色。胜家劈胸捉住,把他摔倒在地上,一刀结果了性命。信长闻信,勃然大怒。胜家立刻登城,来见信长说:“末将之所以拒绝先锋一职,就在于此。无威无权,如何作得先锋?”信长无言以对,便不再追究此事。早年,信长进攻近江时,胜家也随军出征,领少数军兵守卫近江蒲生郡长光寺城,南近江旧领主佐佐木承祯引军八千来袭,包围了城寨,夺下蓄水池。城内断水,将士口中冒火,不断有人被渴死。佐佐木承祯见时机成熟,遣使赴长光寺城,说若开城投降,除胜家以外的将士皆可活命!佐佐木表面上遣使劝降,实则探看城内虚实。使者是佐佐木家的名士平井甚助。胜家召见来使,谈话间,平井入厕,片刻回到客厅,若无其事地说:“在下欲净手!”胜家看穿了对方的用心,吩咐侍从,令二人抬过满满一铜鼎水,放在檐下,使者甚感意外,勉强洗了两把。之后,胜家当即令侍从把用过的洗手水统统泼在了院子里。“如此光景,岂能缺水!”平井大惊,无心再谈,匆匆回归本阵,报知佐佐木承祯。是夜,胜家把守城将士全部召集到内城,说:“水已用尽,天不落雨,岐阜援军一时不能到达,我等前途无望,只有苦熬时日,等着渴死。同样是死,不如今夜出站,杀入敌阵,留下武士英名。”城内仅剩下三缸水。胜家令人把水抬到院内,士兵每人一勺,依次喝罢,还剩下一半。胜家拖过大刀,挥起刀背,呯呯啪啪把缸咂个粉碎,然后说:“再也没有水,等着我们的只有死!”顶着夜幕,胜家打开城门,引兵冲出,瞬间击溃了十倍于己的敌人。因此,落下“大缸柴田”的绰号。后来,信长对统兵进攻北陆的人选,着实伤透了脑筋。他认为北陆人对外阜人存有戒心,没有相当的治国能力,难当此任。而且,越后兵剽悍,上杉谦信用兵如神,百战百胜,与谦信对抗,需要卓越的军事才能。信长斟酌再三,终于选定了胜家,胜家不负重托,以越前为根据地,迅速攻占了加贺,拔下越中的鱼津城,把上杉景胜赶回本国。正当他准备命令全军出击,攻进越后时,突然接到本能寺兵变的飞报,胜家嗟叹道:“景胜命不该绝!”由越前南下近江的北国大道一路慢坡,从敦贺城南进入大山,只见一座座耸入云天的山峰,连绵不断。“行至柳濑,就可以看到湖了吧?”胜家策马走在山路上,不止一次地嘟囔道。仿佛突然展现在眼前的琵琶湖景色才能打破行军的寂寞,胜家每次在北国大道上行军,都热切地盼望着湖的出现,这次也不例外。“只要到了柳濑……”在大自然面前,傲岸的武夫俨然成了多愁善感温文尔雅的诗人。不多时,前方出现了一个小盆地,柳濑到了,单调被打破了。但不是因为湖,而是羽柴秀吉从山城国山崎的战场上派来了使者。“明智光秀暴虐,犯下弑君之罪。”使者在胜家马前大叫,“昨十三日,我家主人筑前太守羽柴秀吉于山城国山崎击败明智光秀,为右大臣报了仇!”“什么?”马上的胜家一时不能理解,秀吉不是在高松被毛利的大军死死拖住,不得脱身吗?“撒谎!”“不,筑前太守……”使者扳起指头,按日期详细叙述了这场势如旋风的讨伐战。铁的事实,不容胜家不信。胜家仰视天空,只见乌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湖面上。听使者讲,昨日交战赶上了大雨。胜家心中懊恼,秀吉抢先了一步,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如果想到这一步,哪怕跑断马腿,也要强行军赶来的。――过于自信了!胜家颓然反省道。原以为凭着自己的门第和威望,纵使秀吉之辈回京畿,也会等着首席重臣的到来,而且他笃信,没有与参战秀吉那点儿人马是无法和光秀交战的。过分自信延缓了胜家的行动。“嗯!”胜家跳下马来,“好极了。筑前之功,着实可嘉,本帅替先主奖赏他!”胜家居高临下,企图用夸奖秀吉的方式勉强保住首席重臣的面子,但眉宇间怎么也掩盖不住切齿的痛恨。此刻,胜家只好改变计划,命令全军宿营。“宿在柳濑吗?”众将茫然,日头老高,还不到宿营的时间呢!“对,宿营,宿营!其他还能干什么?该干的都让猢狲干完了!”消息传到营中,过度的沮丧和气愤使诸将坐卧不宁,纷纷离开自己的营寨,火气火燎地跑进帅帐,来找胜家。“猢狲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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