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太阁记-司马辽太郎-2

一天,矬子陪嘉兵卫去骏河,在返回头陀寺的路上,矬子在嘉兵卫的后背问:“大人,您看我这张脸……?”“啊!”矬子突然发问,吓了嘉兵卫一跳。嘉兵卫带着这猢狲拜访达官贵人得到了许多好处。所到之处均受到意外的欢迎。有时候,嘉兵卫也装出一副神秘的面孔,戏谑地说:“这可是在木曾捉到的真猴!”嘉兵卫是个心地善良的谨慎人,尽管表面上跟矬子开玩笑取乐,但自己的奴仆毕竟是人,把人当成猴子耍笑,心里总感到几分不安。于是,不由地犯起嘀咕:莫非猢狲恨我?其实,矬子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对自己的相貌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吓研究心理。“相当少见把,我这张脸?”“嗯”嘉兵卫支吾道。然后,小心翼翼地揣度着矬子的心事,接下去说:“看样子,你是当不上临济寺的侍童啦!……不过,谁见到你,也不会忘记你这副尊容!”嘉兵卫夸奖说。但是,矬子想问的不是这些。“请问大人,我这张脸是丑陋呢,还是可怕?或者呆滞得惹人发笑吧?”“歇会儿吧!”嘉兵卫弯腰坐在一片蒲公英上,既然弄清了矬子关心的所在,他打算好好跟矬子谈谈。“问得好,可见你很聪明!”嘉兵卫首先称赞道。他佩服矬子准确地把别人对自己相貌的印象分成了三类。“坦率地讲,三种都让你占全了。”嘉兵卫小声说道。“多谢大人直言,不过,是长得难看呢?还是面目邪恶?”“有时候……”“譬如,什么时候?”“和同伴争吵之后,心情郁闷,陷入沉思的时候,那表情阴森可怖,足以使周围的人丧胆。目光似蛇,面貌狰狞,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时候,只能被人看作丑陋的奸佞小人。”“大人请看,是这副表情吗?”矬子双手抱臂,交叉在脑前,把头朝下耷拉,两只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瞧那高超的演技,让他在头陀寺作仆人实在太可惜了!“好了,好了!”嘉兵卫浑身发冷,面如土色,不禁暗想,此人心黑血冷,骨子里奸诈,对他绝不可掉以轻心。“谢谢大人。”矬子咧嘴一笑,脸上如大地回春,扑闪着亮晶晶的眸子,与刚才判若两人。“可怕的家伙!”嘉兵卫欠欠屁股,真想马上逃离他,但是矬子笑嘻嘻地说:“如果发起火来,我是什么样子呢?让我给您表演一下。”矬子向主人略以颔首,慢慢抬起头来,下巴向下一拉,愤怒的表情立刻出现在脸上。嘉兵卫再度失色。猴儿脸虽小,一副凶相恶似鬼神。“表,表演得不错!”嘉兵卫慌忙说。老实讲,尽管他发怒时凶得吓人,但是比起刚才那副“阴郁的面孔”来,倒显得直率,并不令人发怵和厌恶。“这么说,作为武将,我这副面孔持不了亏喽?”“当然当然!在战场上你只要昂起头来走一趟,也会把敌人吓得抱头鼠窜。”“嘿!”矬子高兴地笑了。这笑是发自内心的。这种讨人喜欢的笑脸才是矬子的出众之处。“对,就这副表情!”嘉兵卫似乎发现了矬子的长处,冲着那张天真无邪,与世无争的笑脸说:“这副面孔最好!”“哈哈哈,就这表情么?”笑脸闪过,矬子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仿佛恢复了理智,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下面。“唉,现在的表情也可以!”嘉兵卫喜不自胜地拍起了巴掌。矬子又换了一副面孔,傻呵呵地透出几分诙谐。“噢,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最好是笑嘻嘻的,或者是傻乎乎的。”“不错,就要这两种!做到这一点,同事们就不会那么讨厌你啦!”这猢狲受到同伴们的歧视,也使嘉兵卫很伤脑筋。嘉兵卫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猢狲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仍旧是一副阴郁的脸孔。在头陀寺,矬子受到的歧视非同一般。矬子摸过的门闩,再没人愿意碰一下,随即有人吆喝女仆:“拿盐来!”撒过盐,赶走晦气,才能动门闩;吃饭时,大家都聚会在厨房里吃,一见矬子走进来,便不约而同地站起身,嚷嚷道:“人哪能和猴子在一起吃饭!”于是,大家都端起饭碗跑到后院,铺上草席,坐下吃起来。因此,矬子只好等大家都吃完了,才独自去用饭。“我就那么肮脏么?”矬子真想放开嗓门儿骂一顿,但是他默默地忍下了。- 为什么大家这样讨厌我?自从来到头陀寺之后,矬子就一直琢磨这个问题。原因之一是因为自己是外乡人。当时,“外乡人”能使人产生一种类似对其他民族的警惕心理。更何况,外乡人中尾张人的名声最坏,被远州人称作“三只手”。远州是纯农业区,凭他们的感觉,认为擅长经商,精于盈利,从不放过赚钱机会的尾张人是不可理解的人种,是盗贼!矬子刚被嘉兵卫提拔为库房总管,身分由杂役上升到步卒一级时他便立即盘算着如何低价购买纸张和灯油。他跑到近乡的武士家,主动接近对方的库房总管,把几家需要购买的纸张和灯油统计起来,一起到骏府货栈廉价购入,然后再挨户分给大家。“那小子尽搞歪门邪道!”仅此一件,就使远州人心中不快。他们头脑里压根儿没有商业概念。不仅如此,矬子还是个吝啬鬼。冬天,其他仆人生个大点儿的火盆取暖,矬子便说声“对不起”,强行盖上炭灰将火熄掉。太阳落山后,矬子又开始四处查夜,熄灭不必要的油灯。晚上,哪怕仆人在库房里加班搓绳,矬子也照熄不误。“我们在搓绳呢!”众人怒不可遏,挥起拳头要和他拼命。矬子却满不在乎地分辨说:“明天早点儿起来干!买灯油要花钱,太阳可以随便用!”而且,矬子再三把自己的行动原则告诉同伴:“我们仆人的义条,就是让东家受益,一心一意地为东家挣钱!”这就是尾张人的信条。有时候,仆人联合起来,一起责问矬子:“你不也是奴仆吗?”矬子把鼻子一哼,不无嘲讽地说:“不错,我是奴仆。但是我没有作奴仆的劣根性。当仆人,也是在做生意!”“什么,当仆人也是做生意?”众人不解,顿时语塞。矬子的本意是“自己不是受人雇佣的奴才,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做好分内的事,尽量为松下家节约支出,让主人嘉兵卫得到好处,这是自己的才能,自己的骄傲。只恨当时词汇贫贫,矬子无法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一句话引起大家的误解。- 这猴精利欲熏心,肯定侵吞主人的钱财啦!类似的怀疑经常传到嘉兵卫的耳朵里。- 等弄清之后再作处罚!嘉兵卫从中调停说,但是,众怒难犯,嘉兵卫已经控制不住局面了。此外他有一条遭人怨恨的原因。他曾直言不讳地说:“奴仆是主人的手足。“猢狲凭着自己敏锐的观察力,时刻留意嘉兵卫的表情,不停地揣度着主人的心思。只要嘉兵卫的鼻孔一响,矬子就会立即递上擦鼻涕的草纸。“机灵鬼!”起初,嘉兵卫感到讨厌,然而渐渐习惯了仆人的殷勤,没有矬子在身边伺候,便产生一种失去手足的焦躁感。从某种意义上讲,矬子是个奸佞之辈。那时的武士即便是仆人,自尊心也很强,主人不能侮辱仆人。如果仆人受到侮辱,他也敢打主人,以显示男子汉的尊严。矬子的做法,作为男子汉是要受到大家唾弃的。最后一条是矬子其貌不扬。骏远的今川王国以美为德,丑陋本身就是罪恶。尽管矬子对主人竭忠尽职,可是,非但没能赎罪,反而给人留下了丑恶的印象。“可怜的猢狲!”嘉兵卫不得不为矬子叹息。矬子是个怪人,等嘉兵卫再看他时,他已经连蹦带跳地采起了蒲公英,左手握着一大把金黄色的鲜花。“采花干什么?”嘉兵卫收住脚步,微笑着问。“今天是镜信院老夫人的忌辰!”“噢,记得这么清楚!”镜信院是嘉兵卫老母的法号,在矬子来到松下家之后的第一百天病故了。生前,镜信院经常送些东西给矬子,很是疼他。矬子深感其思,即使不是祥日忌辰,也常去扫墓诵经。“猢狲倒也向善!行不多时,他们看见路旁一尊地藏菩萨。矬子跑过去,弯腰把花插进竹筒里。天色已晚,矬子来不及去墓地上坟,打算向路旁的菩萨祈祷,保佑老夫人的亡灵。嘉兵卫心想,真是不可思议。镜信院生前对矬子的印象很不好,曾悄悄嘱咐过嘉兵卫:“那人狡猾阴险,尽管深藏不露,但是瞒不过我这双老人的眼睛。日后,我儿千万小心遭矬子算计!”可是,矬子本人却不知道镜信院对他的戒心,眼下他虔诚地献上鲜花,立在地藏菩萨前合掌祈祷。“不过,我说猴子!”约行了四里之后,嘉兵卫接着刚才的话问:“人的面部表情,真能那样随意改变吗?”“不难,不难。连演戏的都会。象我们闯荡江湖的人,只要留心,没有办不到的事!”“你打算演戏吗?”“不,社会本身就是个供人表演的大舞台!”嘉兵卫有点儿扫兴,直到头陀寺,再也没讲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走路。光阴荏苒,又是一个春秋。猢狲交桃花运。来提亲的是远州白须贺的千六,一个地方武士的库房总管。“井伊谷的井伊大人有个步卒,叫河村治左卫门。他要给女儿寻个婆家。”“噢,井伊家的?”矬子一听是名门,立刻来精神。井伊家是远州首屈一指的豪门,占据着浜名湖北岸的峡谷地带。女方是锦衣家步卒的女儿。“虽说吃粮当兵,但门第不坏,是有姓氏*的步卒!”(*在日本古代,一般人没有姓,只有贵族武士等上层社会的人及其后裔才有姓氏。)如此门第的千金,为什么肯嫁给我这个无名无姓的外阜人呢?矬子多少有些不解,然而他想得更多的是,切不可错过这门亲事,于是,赶忙说:“那就拜托了!”“姑娘名叫阿菊。”“好漂亮的名字!”矬子有个毛病,对异性的追求格外强烈,经常急得浑身冒火。不论是村中的姑娘,媳妇,还是过往商贩,没有一个矬子不调戏的。有时候矬子竟然深夜摸到老百姓家里,被人痛打一顿赶出来。因此,白天走在路上,他常遭到女人们痛骂。大伙儿讨厌他,这也是原因之一。却说矬子送走白须贺的千六,旋即找到嘉兵卫,恳求说:“大人,我想讨个老婆。”矬子一边说,一边咽唾沫,脸上露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你……”嘉兵卫险些笑出声来。他耐心地听矬子讲完,总感到自己的仆人配不上这门亲事。嘉兵卫同意了。矬子立刻准备迎亲。房子现成,有仆人住的下房。一栋房子隔成三家,门壁是薄薄的一层板,一家一间,在武士家当差的步卒或杂役,都是这种规矩,倒也无可挑剔。成家需要钱,而仆人与钱无缘。矬子必须设法挣钱。白天为主人做事,到了晚上,他点起火把去捉鱼,把捉得的泥鳅,鳗鲡之类拿到引间城叫卖,换回几枚铜钱。随着婚期的迫近,矬子那张“阴郁的面孔”越发布满了乌云。“猢狲,收起你那副面孔!”嘉兵卫提醒他说,矬子慌忙换上笑脸。“怎么了?”“大伙儿不肯帮忙。”“婚礼吗?”“嗳。”横竖仆人结婚,有几只陶杯饮酒就打发了。不过新郎必须找人迎亲。矬子没有其他亲属,也就只好拜托同事了。“我去给你说说!”主仆有别,仆人结婚,嘉兵卫是不便过问的。不过,他还是把矬子的事托给了大家。仆人们存心捉弄矬子。当新郎一行人来到三里外的客店休息时,众人故意不带火把,嘻嘻哈哈地出了村。这是最好的报复机会,谁让猢狲平时不让大家点灯!女方肯定认为新郎吝啬,一毛不拔!按照当地风俗,休息之后,由迎亲的人给新娘引路,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没有灯火,新娘几次踩跐脚,险些跌倒。“新郎倌真抠门儿!”仆人们故意大声嚷。不仅送新娘的宾客,连这伙人也被路上的石块绊得趔趔趄趄。每当有人滑倒,众人便哄地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老夫把女儿家错了地方!”阿菊的父亲河村治左卫门后悔起来,甚至对女儿耳语道:“阿菊,怎么样?现在退亲还来得及!”实际上,治左卫门并不怎么乐意把女儿嫁给矬子。只是阿菊有点儿瑕疵,曾多次遭到侮辱,在井伊谷嫁不出去。夜里,武士的浪荡子弟时常潜入步卒家,强奸他们的女儿。对方有钱有势,即使受害人的父母发现也不敢声张,只得有苦往肚子里咽。阿菊,容貌虽然在一般人以下,但不知怎的,总是成为男人猎取的对象,两次三次地遭人算计。在狭小的井伊谷乡内再也无人迎娶阿菊。只好沿浜名湖畔南嫁。最后在三十里外的头陀寺找到了这份姻缘。不一会儿,来到松下的宅院,在一间仆人居住的茅屋里举行了简单的婚礼。“他就是姑爷吗?”治左卫门大惊。借来的屏风前坐着一个身着武士装的男人,看上去年龄不大,但头发稀疏,下巴尖且长,象一根枣木楔子,两只猴儿眼贼溜溜放光,额头狭窄,中间隆起一截又高又粗的鼻梁,锅底色的长脸宛如一根晒干的,皱皱巴巴的萝卜。“这是只猢狲!”治左卫门不禁骇然。瞅着新郎那张猴儿脸,最吃惊的还是新娘阿菊。“搞错了,不是他!”阿菊真想大声喊。她听说男方在尾张作过侍童,所以才同意了这门亲事。要说侍童,不知尾张如何,在骏河和远江不都是美男子么!阿菊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不知道什么时候,稀里糊涂地喝过了交杯酒。拜过天地,新娘换上便服,要和新郎双双坐在一起,直到大家吃完喜酒。席间,阿菊乜斜着眼睛,努力观察身边的新郎。“哈哈哈!”新郎的笑声能把人从地上震起来。有生以来,阿菊第一次看到这么丑的男人,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嗓门,不禁暗自叫苦:这哪儿是人,简直象只怪物!众人散去,夫妇进入洞房。按习惯,阿菊应该向新郎道一声万福,羞答答说出一番“小女笨拙,请夫君包涵。愿我们夫妻天长地久,白头偕老”的话来。然而,阿菊怎么也讲不出。矬子更有自己的想法。新娘长着一张平塌塌的脸,大手腿长,令人侧目。听千六讲阿菊是井伊谷出名的美人。对女人,矬子一向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始终把未来的妻子描绘成婷婷玉立端庄秀美的婵娟。可是,面前的阿菊击碎了他的梦幻。瞧这丑婆娘,那些我平时只是拿她们取笑,根本看不上眼的村妇,也比她多几分姿色。不过,他转念一想,也罢,命中注定我该娶个丑女人。矬子达观起来,换成一副爽朗的表情,大声说:“阿菊,睡吧!”丑陋的相貌和破锣般的声音,吓得阿菊趔趄,不由得倒退几步。“怎么,害怕睡觉吗?”矬子有其温柔的一面。把阿菊的恐惧表情理解成了姑娘应有的胆怯。心想眼下需要讲些笑话,缓和妻子的紧张心理。矬子一骨碌倒在床上,海阔天空地吹起牛来。声音似轰山,滑稽中有意揉进几分傻气。当然,矬子的这种态度绝不是在搞恶作剧,出自己的洋相,而是一种“赤诚”的变态。猢狲使尽浑身解数,试图在一夜之间彻底清除阿菊的恐怖心理,遗憾的是映入阿菊视野的不过是一个张嘴显得滑稽,沉默时显得丑陋的类人猿。矬子用含混不清的尾张话喋喋不休地唠叨着,时而发出一阵“呵哈哈”的笑声。阿菊垂着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当她蓦地抬起眼睛时,矬子已经手舞足蹈地蹦达起来了,灯光投下的阴影和矬子的动作一起晃动,宛如神经病发作。阿菊愈加害怕。“有意思吧?”矬子留下一串笑声,独自钻进了被窝,阿菊痴呆呆地坐在枕头旁边,心中纳闷,这人是怎么回事?矬子鼾声如雷,仿佛故意把胆战心惊的新娘抛在一边。阿菊简直无法理解面前的男人。但矬子对阿菊的心情都摸得一清二楚。“还是自己先睡吧。”怀着几分寂寞和对阿菊的体贴,矬子用睡觉来避开窘境。看样子,不论矬子多么努力,这对错配的夫妻也很难长时间结合下去。尽管阿菊不得已和矬子同了床,但是当天晚上产生的恐惧心理直到习惯了矬子鸡皮似的皮肤后也没有解除。这使矬子很苦恼。一天晚上,他终于忍不住问阿菊:“你讨厌我吗?”阿菊沉默不语。“男女都有自己的好恶,因此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如果你能够忍受得了,最好还是留在这儿。”“为什么?”阿菊象个女仆,胆怯地问。“我就是这样的男人!”“什么样的?”“远州最能干的男人!用不了多久,我一定能够让你得到幸福!”“纵使你再能干,一个奴仆的前途是有限的!”阿菊在心底深深地盘算着,父亲的半生证明了这一点。即使退一步讲,父亲还是远州豪门井伊家的步卒呢,而矬子的主人松下嘉兵卫的财产和地位还不足井伊家的五分之一。你猢狲的前途不是明摆着的么?而且阿菊的痛苦不止和丈夫感情不合。常言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丈夫受人唾弃,连阿菊也跟着倒霉。不论是打水,还是去灌木丛捡柴,她都会遇到白眼和不快。阿菊受不了屈辱,春天嫁到头陀寺,夏天就逃离了矬子,矬子又成了光棍,名声更坏了。“猢狲的婆娘逃走了!”矬子栽跟头,增强了人们撵走矬子的信心。只要有人丢了钱包,印盒,手纸一类的东西,人们便大声吆喝:“没准儿是猢狲干的!”甚至回禀给嘉兵卫。每当这时候,矬子总是急得抓耳挠腮,为了证明自身的清白而四处奔走,但多半都是徒劳的。“就此抽身吧。”矬子也精疲力尽了。既然被人怀疑为窃贼,不管怎么努力在远州这地方也混不出人样来了。矬子向主人诉说了自己的心思。嘉兵卫不无同情地说:“我不再留你!”作为奴仆,嘉兵卫承认矬子是无人可比的干才,但他无法平息众人的愤怒,抹不掉矬子恶劣的名声。“回尾张吗?”“唉,只好如此。”“若回尾张,织田家是理想的去处,不过,其前途尚难预料。眼下织田家的主人不同于上代,听说织田信长是个声名狼藉的白痴!”说到这儿,嘉兵卫突然改变了话题,“据说尾张有上等软甲,能否给我买一副来?”嘉兵卫说完,把钱递给矬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婉转地说:“如果嫌麻烦,就不必送来了,钱,你可以留下。”嘉兵卫很慷慨。在那个时代,武士放仆人归乡,给赏钱是非常难得的。矬子离开了远州。不一日,矬子回到尾张。偌大个尾张,他却无处栖身。继父在中村,矬子有家难归。结果,还是流落到了蜂须贺村。“先在厨下吃几天客饭吧。”小六说。毕竟是一方头领,门下养着许多庄客,厨房里随时都有备好的客饭。矬子深深感到,还是和无赖们混在一起舒服、自在。一扫远州的晦气,庄上的年轻人都尊称他为“兄长”。善于交际的矬子也挤在无赖们中间赌钱。矬子输得大方,从不为钱脸红,但他不怎么喜欢赌博,赌技更不高明。假如矬子善于赌博,甚至赌上了瘾,也许会迷恋于蜂须贺家的安乐,作为名赌棍,一名帮人厮杀的草寇了此一生吧。矬子不愿在庄上久住。上进心极强的矬子是不可能和无赖们同流合污的。他想,不管当杂役,还是当步卒,干什么都行,我要去织田家当差!当时的尾张织田家,上代主人织田信秀在世时,家道中兴平定了尾张半国。信秀于天文二十年春,猝然病卒。从此织田家威风扫地,一蹶不振。幼主信长被人视为狂童,打扮特别,行为古怪,元服之后,上街仍然依在别人肩上,一边走,一边张大嘴吃粘糕或柿子,人们见状,无不嗟叹。――织田家气数衰竭,前途休矣!没料到,信长竟能发挥出惊人的力量,他二十二岁时,即挫败了压在信长头上的织田正宗,成为其父梦寐以求的清洲城主。从此,尾张这个神妙莫测的孺子开始引起各国诸侯的注意,连甲斐的武田信玄也把云游过尾张的行脚僧天泽请到甲府。“信长是何等样人?长老能否将其日常行为告诉我一二?”天泽将信长平日确实癫狂的情况以实相告。武田的家臣听说后,不禁低头窃笑。惟独信玄不笑,听完后陷入沉思,一言未发。――此人是智是愚,还是个迷!尽管世人这样说,但对信长的评价慢慢趋向好转。矬子对信长的看法也和一般人没有多大差异。只是当他听说信长爱狩猎、骑马和游泳,特别是游泳,一年中从三月到九月全部泡在河里时,感到信长和骏府的候爷不同。他心想,假如那么勤奋,即使是狂人,织田家也不会轻易灭亡的。终于矬子找到了门路,中村的一若和雁幕二人年轻时离开家乡如今在清洲织田军中当兵。矬子去清洲城兵营寻访一若时,尾张的田野已经铺上一层金色。“这不是猴子么?”一若又惊又喜,跑到邻营把雁幕找来。――你跑到哪儿去了?!二人大呼小叫地追问矬子。原来,矬子的母亲知道儿子失踪后,急疯了一样,哭喊着四处求人找他。“快回家看看吧!”“就回去。”矬子哭丧着脸说。对他来讲,至今还未找到立身之本,实在不愿意回家听继父的闲话。“有件事,想请二位帮忙。”矬子诉说了自己的愿望。一若和雁幕听完,当即表示:“我们为你求求小队长浅野又右卫门大人!”矬子打断二人的话头,进而提出了自己的希望。“我不喜欢当兵,即便事小厮也可以,最好在主人身边谋件差事。”“亏你想得出!主人那样子,可是难伺候哟!”矬子告别二人,回到中村,等待清洲的消息,但总无回音,实际上一若和雁幕已把他推荐给了浅野又右卫门。遗憾的是,步卒小厮都不缺员。“豁上我这张脸吧!”矬子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利用自己奇特的相貌求见信长。矬子来到清洲,打听信长的动静,据说信长经常外出狩猎。信长狩猎的装束十分特别。骏府的今川义元偶尔心血来潮,也驾着鹰出去消遣。义元上身长腿短,不能骑马,每次狩猎,总是乘坐一台华丽的轿子,头发挽成公卿式的发髻,嘴里含着染乐的铁浆,脸上淡淡地施上一层脂粉;而信长则象庶民百姓,身穿便服,腰系一根稻草绳,上面,大大小小地拴着七八个装有火石和干粮的小布袋,按照自己的意图,让手下的人组成一个奇怪的队形拥出城外。这是一个别出心裁的狩猎组织,首先有一支“探鸟队”,作用相当于战场上刺探军情的探子,探鸟队打前站,寻鸟,发现后,一人守在附近,一人返回来报信。留下来监视鸟儿的仆人,一身农夫打扮,手持锄头或铁锹,模仿农民种地,仿佛告诉鸟类:――我是善良的百姓!信长来至附近,下马步行。另有一人一骑继续前进,信长以此作掩护慢慢逼上去,等来到最佳距离时,嗖的一声放出手上的猎鹰,鹰箭一般冲向猎物,眨眼间就把鸟儿捕获了。一日,信长去小牧山狩猎,傍晚返回清洲。途中只见道旁跪着一人,低头伏于地上。等信长来至近前,那人忽地扬起脸来。“……”信长朝下扫了一眼,不禁仰天大笑。世界上竟有如此奇妙的面孔!脸的主人格外谨慎,使劲儿装出一副必恭必敬、诚惶诚恐的表情,但映入信长眼里不过是呆头呆脑的傻相。“嘻……”那张脸笑了。刹那间,坐骑浑身一颤,露出几分惊惧,而好奇的信长却瞪大眼睛,看得入迷。信长的好奇心特别强。一名家将曾丑态百出,敲着自己的生殖器狂舞戏谑。信长见了,倍加赏识。晚年,南蛮僧人献给信长一名黑奴,信长也如获至宝,――不至于是涂的墨吧?于是,专门把黑奴放进浴池,亲自验看。当他发现黑奴确实是天然皮肤之后,越发喜爱,赐名弥助,作为贴身侍从,让黑奴为自己携带佩剑。信长乐不可支地盯着地上那张脸,好奇心越来越盛,不禁喝道:“你是何人?”矬子的表演成功了。他急忙叩拜信长,朗朗地述说了自己的身世。“求大王……”矬子哭泣般地哀求说“收下小人作名奴才,为大王穿脱草鞋!”“奇怪的家伙!”信长的脸转向前方的天空,打马飞驰而去,回到城中,举箸进餐,眼前不时晃动着一个奇特的面孔。信长渐渐后悔起来。“把猢狲找回来!”信长命令身边的侍从。矬子在路旁恳求主人时,提到浅野又右卫门的名字,于是侍从连夜派人去军营寻找,恰好矬子住在一若的营房里。数日后,矬子真的成了信长的贴身小厮,专管穿脱草鞋。不久,矬子时来运转。步卒缺员,矬子被编入浅野又右卫门名下,分到一间小屋。空缺的步卒叫“藤吉郎”,按照织田家的习惯,顶名补缺的矬子从此有了名字。不过,只是名,一般的步卒没有姓。矬子来到织田家,如稚虬入水虎虎有生气,和在远州时判若两人。也许是织田家的家风豁达开朗的缘故,矬子藏起那种阴郁的表情,始终乐呵呵地到处吹牛,谈吐幽默而诙谐,被众人视为活宝。从此,矬子的人生开始了巨大转折。提起吹牛,矬子专拣大的吹,从不含糊,最近发生这样一件事,另一小队的队长坪内玄蕃在军卒中颇有声望,平时非常关心矬子。矬子很感激,充满激情地说:“盛情无可报答,倘若他日得坐天下,我一定封你为大将!”坪内听罢,很扫兴。当然,矬子是开玩笑,并非真心。不过此人虽是一名小卒,却不甘心打发日子,只要不当班,一定去蜂须贺村,在庄上泡上一天,为小六出谋划策,巧妙地笼络小六手下的人,和另一个社会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第三回 兴师问罪美浓国铁骑踏平桶狭间矬子跟在信长的屁股后面,不论是奔跑于原野,还是囚渡于江河,无时不在琢磨年轻主人的古怪性格。首先是相貌。信长是尾张第一号美男子,矬子羡慕得快要嫉妒了。但是,信长本人对自己的打扮却毫不介意,用一截稻草胡乱地把头发挽在脑后,身上裹一件连山贼也不愿意穿的和服,腰间系着一根草绳。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奇怪的衣服后背上经常画着个又粗又大的阴茎。阴茎被涂成五色,浓艳无比。狩猎的时候,精神抖擞的阴茎――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信长――宛如一阵旋风驰骋在草地上。矬子不甘落后,气喘吁吁地跟在马后。他的任务多半是抱着一只葫芦,信长好出汗,出门一定要带上它。骑马时,信长把葫芦挂在腰间;不得不下马徒步时,只要离开马鞍,便顺手把葫芦丢给猢狲。猢狲嗨的一声接住,把葫芦抱在怀里。城里人经常可以看到阴茎和葫芦的主人一本正经的跑出城去。“这猢狲真机灵!”信长观察了一年,深感矬子乖觉,甚至机灵得让人厌恶。莫非他是阿谀之辈?信长心想,不管是人,还是为人服务的工具,信长都要探个究竟,真到弄明白为止。清洲城有座芭茅草茸顶的门楼,叫做“松木门”。一天,信长立在门楼一侧,恰好矬子抱着扫帚由对面走来。信长灵机一动,急忙掏出阴茎,插进门楼围板上的木节子孔里,耐心地等矬子从旁边经过。不易会儿,矬子来到近前。他根本不可能发现右边的围板上伸出来的东西。哗――小便扫射在矬子侧脸上,矬子勃然变色,气得一蹦多高。由于事出突然,他也不知道木板后面站的是信长,但在刹那间,矬子意识到,此类恶作剧,除非大王,其他人谁能干得出!对信长的气质,嗜好了如指掌的矬子最怕主人看不起自己。他早就观察到,信长对人的审美意识非常强烈,喜欢侠肝义胆,性情豪爽,自尊心强的家将。在暴跳的同时矬子已经想好了下一步的行动。他转到对面,发现信长之后,仍然怒气冲冲地质问:“您这是干什么?有往别人脸上撒尿的吗?即便您是大王,如不道歉,小人也决不善罢甘休!”矬子咆哮着,眼看要和信长拼命。信长无计可施,只好赔礼道:“孤欲试汝心,并无恶意。”“猴儿精越发可爱了。”事后,信长对自己的试验结果非常满意。被考验的矬子丢了丑,他跑到城壕边洗着臊乎乎的脸,心中嘀咕:这也是有夫人的侯爷干的事么?要考验人,有的是办法,何必搞那种连陋巷泼皮也不屑一顾的恶作剧呢!实在不是正人君子能干的事。不过,作为平时的考验,恐怕再也没有比这种方法更朴素,更便当的了。矬子认为,主人虽然长成了大人的形体,却没有大人的风度。这便是信长的滑稽之处,奇怪的是,在世上所有的人中间,矬子最喜欢没有大人样儿的信长,信长也宠爱矬子。“我爱的不是他的忠义,而是爱他的性格!”不过信长和今川义元那种大人溺爱娈童的方式不同,酷似儿童游戏。年轻的城主对待矬子,宛如儿童过分喜爱自己的小狗、小猫,一会儿把它们吊起来,一会儿勒紧它们的脖子,有时候则把它们狠狠地撞在墙上,变着法子试验动物的机能,以此取乐嬉戏,有时候稍不如意,信长便伸手揪住矬子脑后的头发,把他提起来,按下去,恨不得一把把他掐死。尽管如此,信长仍然清楚地感觉到,猢狲仍然喜欢自己!二人兴味相投,息息相同。矬子也意识到,主人爱工具,认为人也是一种工具。信长特别注重方便和实用。这种追求也表现在他那种不伦不类的打扮上。虽然他把自己也当成了工具。不论是独特的服装,还是系在腰间的布袋,务实是他唯一的目的。想吃栗子,马上能拿到栗子;需要火,立刻能摸到火石,他要使自己的服饰最大限度地发挥作用。正因为注重工具的实用价值,所以对无用的东西,不管它多么华丽,信长也毫不理睬,对于人更是如此。无论是名门权贵,还是重臣的子弟,凡是庸才,他概不录用。一日,信长把小队长浅野又右卫门叫到面前,命令道:“让猢狲当仆从小头目!”仆从侍侯在主人身边,是专为主人捡草鞋,运东西的低级勤杂兵。可以说,步卒是冲锋陷阵的战士,仆从是干杂务的军夫。矬子当上了军夫的小头目,住处也搬到了三三丸军营,这座军营被市民称作“五加”。不知谁出的主意,营房周围密密麻麻地栽下许多五加树,形成一道自然屏障。矬子很佩服出主意的人的智慧,因为五加的嫩叶可以食用。五加的树叶象枫叶,把它摘下来,用开水一烫,然后撒点儿盐,或单吃,或与其他蔬菜拌在一起,味道却不错,凉干后,还可以代替茶叶饮用;根可入药,熬好后饮下,可以消除疲劳,强身健体,军卒的粮饷不多,体力消耗大,把五加栽在军营周围作篱笆是最合适的,而且把五加叶卖给农民,还可以得到若干补贴。“好主意啊!”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三赞叹,去浅野家时,他谈及此事。“五加是老朽报请大王栽的。”浅野若无其事地说。“老爹您。”矬子十分吃惊,越发对浅野敬重起来。平时,一有空闲,就跑到他家去玩。在织田家有什么事不明白,不拘大小,他一定去找浅野商量。慢慢地浅野对矬子野产生了好感,以长者的身份关心他,照顾他。总之矬子当上了十名仆从的头领。官儿虽不大,却始终处在主人的眼皮底下,一举一动却被信长看在眼里。矬子好像驱动自己的四肢,从容自如地使唤着自己手下的人。十个仆从无不尽力,从早到晚,忙得气喘吁吁,和其他人指挥下的仆从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用人上,矬子是笼络人心的天才。他把属下的十人都请进自己房里,同吃同住;得到赏赐大家平分。他摸清每个人的脾性,用其所长,仆从们感谢矬子,自然愿意效力。尽管信长不知道其中的奥秘,但他看到了矬子的统率能力。因此他产生一个念头,这贼猴,如果让他作名武士,也许很会用兵!信长感到自己发现了矬子的特殊本领,于是对矬子热心地研究起来。距离第一次擢升还不到二十天,信长又把浅野找来,吩咐说:“拨给猢狲二十名仆从。”矬子把手下的二十人分成三组,从中选出三名精干的,让他们各带一组,相互之间展开竞争。二十天之后,信长再次把浅野叫来,说:“把猢狲提为仆从长!”矬子又晋升了一级,遇到战事,就有资格穿上一领简单的铠甲了。身份虽不是骑马的将校,但也算得上军中最低一级的士官了。来织田家当差,前后不到两年就混到如此身份即使在织田家也是少见的。升任仆从长了,矬子必须给自己取姓,此事不难,无须费力劳神。平时,大家都叫他“中村的猴子”,他便取姓木下。有了姓氏还要考虑家徽,矬子当即决定把葫芦作为家徽。不论是织田手下的人,还是城中百姓,大家都见到过矬子怀抱葫芦跟在信长后面奔跑的情形,拿它作家徽谁也不会憎恨,反倒招人喜爱。果然,信长看到矬子的家徽,戳着他的脑袋放声大笑:“这猴子,竟画了个葫芦!”矬子平定天下后,把家徽改为泡桐。泡桐本来是皇家的标志,一般由天子赐给武门重臣,眼下的矬子断不敢想,混个葫芦家徽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无论是家徽,还是其他方面,与其说信长观察矬子,倒不如说矬子在细致而深刻地观察着他的主人。信长精于算计,至少是希望精于此道,所以格外悭吝。“大王真够抠的!”矬子冷眼观察着自己的主人。有一次,信长在狩猎途中,令身边的矬子燃起篝火。信长正偎着取暖,库部主事村井吉兵卫去乡下查看,恰好从对面走来,信长劈头便问。“吉兵卫,城中一年需要多少木炭?”在这种场合,假如不能马上回答出准确数字,信长一定会大动肝火,幸好,村井吉兵卫流畅地答道:“一千石。”信长思索片刻,传出一道意外的命令。“撤换木炭督办!”吉兵卫选出新督办,回禀信长,信长不允。该职空缺一段时间之后,信长终于吩咐下去!“暂时让猢狲代管!”因为在狩猎路上,信长见矬子用野草和枯树枝点燃篝火时,动作有条不紊,柴草没有丝毫浪费。佩服之余,信长想起任用矬子。督办官儿不大,但矬子并没有资格任职,只能当着仆从长,兼管木炭供应。矬子逐一查看城内地炉,发现木炭多有浪费,于是命令仓库酌情减少发放。结果一个月的使用量仅相当于原来的三分之一,另外,矬子直接去山里购买木炭和柴草,进一步使柴薪费用降了下来。一个月之后,矬子把自己的做法和结果报告给村井吉兵卫,嘉兵卫马上禀报给信长。“不用猢狲管木炭了!”主人的命令也在情理之中,矬子的本职是指挥杂役的仆从长。不久,信长正式任命了督办,并吩咐,一切沿用矬子的做法。“猴子又长进了!”每当这时候,信长总是一把捉住矬子,按住他的头使劲往地上撞,痛痛快快地把他折磨一顿,骂上一回。一日,信长来到野外。矬子蹲在草丛里嘟囔了一句什么。信长听后,大声喝问。“猴头在讲什么?说!”矬子默然良久,终于傲慢地说:“倘若回禀大王,将有诽谤主人之罪。小人不敢讲!”信长大怒。实际上,他已经听到矬子嗫嚅的只言片语。讲的好像是城墙的事。上月,清洲城经不住暴雨的袭击,倒塌六十余丈。织田侯的重臣们亲自督工,却迟迟不见修复。二十天之后,倒塌的城墙仍然残露着一个大缺口,仿佛人掉了几颗牙齿。信长不停地责打矬子,矬子被逼不过,嗷嗷地惨叫着说:“眼下,时局不稳。城墙总不见修复,倘若敌人攻城,大王如何是好?小人只是担心此事,所以才大胆妄言!”“担心城中防备,说明你又长进了!”信长更加憎恨矬子,伸手捞过他的脖颈,象攥着一只鼓槌,哐哐地把头砸在地面上,矬子感到自己脑袋眼看就要被撞裂,心想,假如再老老实实地忍受下去,肯定会落下贼猴“刚韧,深不可测”的猜疑,于是急忙衷告:“猢狲不该死!猢狲知罪了,请大王饶了小人!”矬子连连讨饶。信长对责打部下的效果感到满意,作为处罚,当即命令道!“既然知罪,你去修复城墙!”当日,矬子遍讨重臣府第,照实哭诉受罚一事,恳求众臣慈悲,借给筑城总监的权利。“倘若不从命筑城,大王必定结果小人的性命,请好歹让小人试试。”假如直来直去伸手要权,众臣必然大怒,当面指责矬子。――小儿尖嘴猴腮,要指挥我们么?然而,矬子却以另一种方式哭哭啼啼地求上门来。大家盯着矬子满是泪痕的脸不免同情地问:“借几天?”“不,一昼夜即可!”“什么,一昼夜?”岂不是小儿游戏?众臣心中好笑,召集筑路工头,当即传下话去:“权当我们的命令,一切听猢狲的指挥!”“矬子没有食言,一昼夜圆满峻工。善于用人的矬子把工地的头领们请到一起,一阵甜言蜜语,待买下众人的心之后,他把民夫分成十组,每组负责一段,赏罚严明,互相竞争,不吃不睡突击筑城。事毕,信长自然褒扬一番。矬子听到夸奖,又得意起来,脱口说道:“清洲不是理想的城池,秋天洪水相侵,冬天护城河干涸。大王国中,小牧山才是筑城的合适地形。”信长闻言,不仅没有褒奖矬子,反而气冲牛斗:“多嘴的贼猴!”信长一把掠过矬子,勒得他连喊饶命。尽管皮肉受苦,矬子心里却异常满足。一句失言,致使应得的奖赏付诸东流。不过,惟有得到赞许的一瞬间,才有机会披露如此重大的“失言”。实际上,信长早有这个打算。所以,每次架鹰狩猎,他一定去小牧山,仔细查看地形。后来信长一度要把主城移至小牧山,但是由于家臣及眷属不愿迁出清洲,一向处事果断的信长也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主张。建功立业是矬子的野心,遗憾的是,至今未立过功。矬子十分苦恼。可是,很难想象一个高不盈五尺,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能在战场上立下什么功劳。信长爱动,在城内一刻也呆不住。跳盂兰盆舞时,他手舞足蹈,一直跳到城外;闲来无事,便出城骑马,狩猎,游泳;其他时间全部用于战争。说是打仗,并非远征,只是连续不断地扫荡尾张国内的小领主,规模不大,在野地里叮叮当当地打上一阵即可结束。信长多半是胜利者。因为号角一吹,全军出征,清洲只留下一座空城,出动的兵力自然多于敌人。信长领兵冲出城门之后,岳父斋藤道三的人马由北方美浓进入尾张,为女婿守空城。“简直是以狼牧羊!”不仅织田侯的重臣,甚至连清洲城的商人也胆战心惊。因为斋藤道三,人称“腹蛇”。把清洲城托给这样的人把守,等自己回来,万一城池被人夺下,后悔不就晚了么?信长只见过岳父一面,蝮蛇就已经老朽。他敏感地察觉到蝮蛇对自己抱有独特的感情。因此相信了这个最难让人相信的人。全当清洲城已经弃之不要了。起初,蝮蛇为邻国的年轻人如此信赖自己而周章失措,不过,惶惑立刻变成了爱怜,宛如大慈大悲的菩萨,在蝮蛇一生中,惟独对信长作出了长期的无偿的援助。但是,这条老谋深算的蝮蛇,竟死于嫡子义龙之手。义龙怀疑自己不是道三的骨血,悄悄集结兵力,首先杀死数名胞弟,同时夺下稻叶山城,继而进攻近几年一直隐居在小城的斋藤道三。道三见大势已去,遂集合所有的兵力,准备决一死站,以体面地了却自己的一生,决战前,道三修下一书,连同美浓的印信一起送于信长,并叮嘱道:“不必发兵救援!”道三清楚地知道,邻国年轻的女婿还不具备援救美浓的实力。倘若贸然出兵,连信长也会被谋反的逆子击败,白白地送掉性命。但是接到飞报,信长顾不得许多,火速引三千人马,深夜由清洲出发,直奔北方的美浓国境。对于戎马一生,征战四方的信长来说,这还是第一次塞外远征。信长单骑飞出城门,来不及准备的将士慌忙穿上铠甲,不等点齐手下兵马,便匆匆出发,追赶信长。在这方面,矬子办事米寿细。一察觉有出兵的迹象,便立刻让仆从扎好驮子,在马侧面配好人员,傍晚时分一切都布置妥当,矬子便悄悄溜出城去。信长背后响起阵阵马蹄声,几员大将跟上来,紧接着是一队队士兵断断续续地追赶自己的主将。经过一宿急行军,织田军前部来到与美浓交界的小镇-富田。信长勒住战马,嗒嗒嗒原地兜着圈子,等大队人马陆续赶到,又继续引兵向北进发,佛晓,信长来到木曾川的支流足近川河畔。对面是敌军的阵地美浓,举目远眺,雾气蒸腾,美浓的田野和山岭全被罩在晨雾之中。远处人喊马嘶,不时地传来阵阵枪声,证明道三还在苦战。信长打马登上河堤。浓雾下,足近川烟波浩淼,滔滔河水卷着浪花向南流去,河面上没有桥。信长正在张望,一个人拨开河中的雾霭,迅速朝这边游来。“河中有人!不知是干什么的。”说好间,人影渐渐清晰,只见那人腰缠护胸铠甲,甲片的连线眼看就要磨断,胳膊和小腿裸露在外面,手握一杆生锈的长枪,身边溅起团团浪花,转眼来到近前。“噢,是猢狲么?”一瞬间,信长感到矬子做过了头,没得到任何人的吩咐,自己却玩弄小聪明,擅自深入对方腹地,打探军情。不过此时来不及责打猴子,急忙问道:“喂,猴子,敌情如何?”矬子慌忙向前,单膝点地,回禀信长:“小人不知敌人虚实,不过”矬子提了提嗓门:“小人已寻得河中浅处,用竹竿作好了标记!”“你这猴头着实多事!不过干得还算好!”信长顺口夸奖了一句,立刻转向前部先锋,命令道:“听到没有,猢狲在前面引路,众将跟着他过河!”矬子再次跳入河中,把头缠红缨的长枪举向天空,昂然引前部过河。这猴头是在越俎代庖,自作聪明!浅野又右卫门趟在河水里,心情阴郁地想,如此下去,迟早要遭到同伴的憎恶。可是,矬子豁出去了。不管是被人憎恶,还是遭到同伴的嘲笑,总比回到凄惨的过去强多了。矬子再也不愿意重新跌进昔日的困境。河中的矬子忙得不可开交,为前部带完路,立即返回,拼命地倒腾着两条小腿,呼啦啦趟在水里。“猢狲,怎么回事?”信长催马来到河心,下巴朝右边的天空一撅,急切地问,但见上游河堤上,影影绰绰地出现几个人影,一晃消失在晨雾中。显然是敌人的探子。“大王!”矬子火急火燎地喊。信长注视着探子消失的方向,对矬子的喊叫感到气愤。可是,矬子向主人报告了意外的军情。“距离探子出没的地方,大约一里,地上游墁有伏兵,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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