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久,鹤松夭折,秀吉在极度的悲叹之中发布了外征令。 旁系大名蒲生氏乡这个人,对于这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必要性的大规模外征,极为不满,私下曾破口大骂道:“这猴崽子没死找死,兴许是发疯了吧!” 大部分大名在得到封地之后,还没过几年,百姓对领主都还不熟;加之,民力尚未从战乱和土地丈量调查所受的创伤中完全恢复过来,在这种情况下,叫人如何去征集那为数庞大的外征军费呢? “这是奉行们出的坏主意啊!” 连宁宁都听到这样的风言风语,说是石田三成等奉行们建议秀吉——这个已经衰老的独裁者,用外征来平息人民的不满。宁宁心里想,总不至于会这样吧。然而,她如今已经远离丰臣家的政治舞台了,以至于连判断这传闻的真假的材料都没有。如今,三成、长盛、正家这些满口近江方言的才子们,把秀吉据为己有。正是这一批人,掌管着丰臣家的家政、人事以及治理天下的大权。从宁宁身边的侍女们那种女人所特有的眼光来看,这现状大概可以用这么一句话来概括:“如今淀姬可真威风啊!” 事实正是如此。眼下,丰臣家的朝政全被近江人所垄断了。一向受宁宁关照的那些尾张出身的大名们,如今在中央已没有什么发言权。丰臣家的势力中心,已经不是北政所,它正在逐渐向淀姬转移。 以上这些是朝中的人们所喜欢谈论的话题。每天传进宁宁耳朵的消息,全都与这件事有关。被近江派疏远了的诸侯、亲兵,甚至连同他们的侧室和侍女们,都跑到宁宁面前,来诉说他们的愤慨和不平。对于他们来说,除了依仗宁宁之外,没有其他靠山。 “淀姬并不坏。” 不管有多少诋毁这位宠姬的流言蜚语传进宁宁的耳朵,在这件事上,她的看法是很清醒的。淀姬,除了她那超群出众的美貌之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一个资质平庸的女性,仅仅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也许多少有一点追求权势的欲望,但是,她并没有自己主动去建立一支政治力量的能力。要说坏,她身边的那一批从旧浅井家来的老侍女们才坏呢。正是这些家伙趁淀姬作了鹤松的“妈妈”的机会,积极地与以石田三成为首的丰臣家的官僚集团相勾结,妄图与正室夫人北政所想抗衡;另一方面,石田三成等人也企图通过拥戴淀姬,想在秀吉死后,在丰臣家中保持核心的位置。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外界的力量,正在把淀姬推上政治舞台。宁宁是这么认为的。在宁宁看来,坏的正是这些外界的人们。 宁宁从心底里不喜欢他们。 宁宁心里想:“这帮子人整天在盘算着殿下死后的事啊!” 她不愿设想的是:一旦秀吉死了,鹤松和淀姬将登上这丰臣家的主座,把石田三成这批近江系的大名用作亲信。不用说,北政所将退居第二线,那些以她为靠山的开国功臣们,也不得不随之而沦落下去。从宁宁来说,即便退居第二线也还无妨,然而对于那些尾张出身的大名们,这前景不啻是一场噩梦吧。不过,毕竟事关重大,各人都只是在肚子里想着心思,谁也闭口不谈这可怕的前景。 文禄元年(1592)四月,外征军在朝鲜登陆了。第一路军司令小西行长,第二路军司令加藤清正,两路兵马克城拔寨,争先恐后地沿着朝鲜半岛北上。 进军当初,真可说是连战连胜,然而,随着明朝的大军成为正面的敌人之后,进攻的势头停滞了,部队在各处陷于孤立,有时甚至出现了不得不拚死苦战的局面。况且,行长和清正不和,他们不仅不相互求援,反倒事事争吵,互不相让。敌人也知道这一点,便乘机而入,进行反攻。同时,友方的两军,在作战上,也常常发生龃龉。 为了整顿上述局面,并对两支部队进行监督,秀吉设立了一个督军机关,向战地派遣了代表他的军监。福原直高、大田一吉等小大名担任了这军监的职务。他们都是近江系的官僚。而可称是这督军机关的总头目的,乃是石田三成。三成并不常驻朝鲜,他经常在战场视察一周之后,便回到本国。在国内则守在秀吉身边,把从战地送来的报告归纳、整理之后,呈报秀吉。由于督军机关的成员净是石田派的人,因而来自战地的报告,对小西行长宽,对加藤清正严。有时,甚至把清正的言行举止说得象一个无赖汉一般。 例如有一份报告说,当外征军方面与大明要进入和平谈判的时候,清正在给大明代表的公文中署名“丰臣清正”。而他是根本未曾蒙秀吉赐过丰臣姓的。报告还说加藤清正曾对大明的代表讲过这么一番话:“足下等大明朝的先生们似乎把小西行长等人看作了日本国的武士。要知道那是堺地方的商人,根本不懂得弯弓射箭为何物。他们胆小怕死,乃是理所当然的。” 报告最后说,清正的这些言论行动,使在朝鲜的部队陷入了混乱,并成了敌军小看我军的原因。秀吉是在刚竣工不久的伏见城接到军监的这份报告的。读完之后,秀吉怒不可遏,愤愤地说道:“这在清正是可能的。赶快把他叫回来。”于是,立即派出急使渡海来到朝鲜,向清正传达了这一命令。 清正把自己的军团留在了前线,他自己则率领由武士五十人、兵卒三百人组成的一支轻兵,从釜山坐船,经濑户内海,取海路直奔大坂,登上了伏见城。 秀吉不肯接见他。他曾想私下去拜访一下北政所,而自己如今惹得秀吉如此发怒,在这种情况下,这也是不可能的了。清正带着旅途的一路风尘,马未下鞍,人未歇脚,当下就造访了增田长盛的府邸,想打听一下朝中的情况。增田是五奉行之一。 清正甚是激动,还没有等长盛作什么说明,就昂着头怒吼起来:“怕是治部少这小子进的谗言,设下的陷阱。唉,我看准是的。” 他说,看一下督军团的成员,就一清二楚了。福原直高是三成的亲戚,而大田一吉、熊谷直盛、垣见一直等人,无一不是由三成一手保荐而晋升上来的他的党羽。他们势必拥戴同党小西行长,而想陷害敝人。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先取下治部少的首级,然后我自己也死。 长盛举起双手,极力劝他息怒,说道:“当今治部少的权势炙手可热,朝中已无第二人可与相比。而你竟然如此随便乱说,这可如何是好。你应与他重归于好,否则,要出大事。你先冷静一下。敝人愿帮你从中调解,你最好明天就去见一见治部少。”清正听了这番话,顿时暴跳如雷,拍案叫道:“弓矢八幡大菩萨,皇天作证,我清正起誓:今生今世决不与他修好。敝人率兵进入朝鲜,连战连胜,攻下八道,作战几十次,直打得大明军队丢盔弃甲,狼狈逃窜。我们忍受着严寒酷暑,有时甚至连粮食都断绝。而治部少这小子,舒舒服服呆在朝中还不满足,而竟然依仗主上的宠信,欲把我等在沙场浴血苦战的将士们置于死地而后快。我等和这般狼心狗肺的家伙,如何能言归于好?不能,绝对不能。”这么一来,连原想出面为他从中斡旋的长盛,也不得不缩回了手。 这时正是庆长元年(1596)的正月。就这样,也没有经过什么调查,审问,清正就被宣判关禁闭,被幽禁在伏见地方他自己的公馆里。从那以后,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断了音讯。 距那时大约一年半以前,秀赖从淀姬的肚子里来到世上。为此,丰臣家的后嗣关白秀次的影响日见衰微,秀次感到自己的前途十分渺茫,不断地胡作非为。这时已进入了丰臣政权成立起来最最黑暗的时期。秀吉已失去了早昔的那种奕奕丰采,衰老得判若两人。他脑海里盘算着的净是关于秀赖的前途的事,他指示三成他们研究办法;而三成他们一心想着的,也是如何才能让丰臣家的天下平安地为秀赖所继承的问题,为此而对秀吉百般地出谋划策。从那以后没过多久,秀次就被诛杀。而在清正回国的时候,秀次还活着。 事实上是,三成通过军监的报告知道,在朝鲜前线,有一则与清正有关的可怕的流言。传说,大明方面害怕清正的武勇,想怀柔他。文禄二年(1593)五月,当清正驻扎在蔚山西生浦的时候,大明王朝让刘綎将军与清正互通书信。 那时,刘綎的使者曾对清正说道:“秀吉已开始执掌日本六十余州,真可谓人中英杰,然寿命长短难以逆料。秀吉死后,日本必将大乱。退而言之,即使秀吉能保长寿,他也不喜欢你,更不喜欢你立功。” 据说,刘綎将军还曾派人给清正送去一封亲笔信。信中写道: 足下乃铮铮汉子,可惜仅一介地方官而已。如足下能乘机事我,则我将奏禀大明皇帝,担保封你做个大官。岂不美哉! 同时,刘綎还通过他的使者之口,要清正暗地里与明军通力合作,一起反击秀吉。但是,清正叫身边的和尚起草了一篇文章,对此严加拒绝。回信中还有这样的话: 如足下来信所说,敝人蒙受小人之谗言。然而,敝人乃太閤忠良之臣,决非贪生怕死之辈。 总之,有关刘綎和清正之间对话的概略报告,已经送到了三成手头。但是,关于这件事,就连三成也没有敢禀告秀吉,而是将它悄悄瞒下了。不过,三成用另一种观点来处理了这件事。他想,要是再让清正去朝鲜立大功的话,那会对丰臣政权的接班人秀赖不利。历史上不乏这样的事例,外征将军建立了武功,在战地掌握了强大的势力,其军事力量反过来会危及中央政权的安全。远的如安禄山反叛唐玄宗皇帝的例子且不说,近的还有秀吉。秀吉原是织田家的司令官,前去征讨山阳、山阴。当他在作战前线得知信长突然死去的消息,始而掉转兵马,讨伐了仇人光秀,继而以其武力压倒了织田家的遗儿们,从而建立了丰臣政权。虽说看不出清正有如此大的雄心壮志和政治能力,然而,他在战场上的功勋,需要从现在起就加以扼制。可以说,也正是为了这一点,才罗织罪名,把他从前线撤回来的。 不过,宁宁对这件事的真相,并没有了解得这么详细,况且她没有必要去了解。宁宁尽管情况知道得不多,然而她早就深刻地理解了事情的本质。在宁宁看来,三成他们大概是想通过加罪于以宁宁为后台的尾张系的武将们,来斩断宁宁的翅膀,从而加强淀姬母子的权势。 宁宁心里早就想道:“准是如此。” 然而,对于营救清正却无计可施,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清正在家里过了半年幽禁的生活。到了这一年的闰七月,发生了异变。同月十二日夜间,发生了一次大地震,震中在伏见、鸟羽附近。这是一次空前强烈的大地震。天上闪光,大地崩裂,一瞬间,伏见、鸟羽、淀川沿岸的各村庄的房屋悉数倒坍,伏见城下,被压死的男男女女达两千人之多。连大名们的公馆也不例外。正在幽禁的清正的公馆里,大书院崩坍,马厩起火。但是,即便在这样的逆境中,为了保卫秀吉的安全,他还是决心上伏见城去,于是命令他的仆人做准备。他自己则在腰里缠了根带子,穿上白绫子上用朱砂写着“南无妙法莲华经”七字的战褂,额上扎一块柿黄色的缠头布,手拿一根八尺长的棍棒。那棍棒是用来撬倒坍的房屋的。同时他命令手下的三十名武士和二百名步卒,一律手执长棍,一行人跌跌撞撞踏着余震还在继续的大地,登上了伏见城。只见伏见城的正门已经震毁,松之丸的了望台也已崩坍,到处都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 清正他必须先把秀吉找到。 “大家都跟我来,先上正殿去!” 清正一边大声下着命令,一边沿着石阶向上奔。他很快地登上了石阶的顶端,只见正殿周围的楼馆殿舍也全都倒塌,只听见大地一个劲儿地在呻吟。清正心里暗暗寻思:“难道秀吉也被压死了吗?”他命令手下人把灯笼提得更高一些,借着光亮在周围搜索了一阵,没有发现秀吉的踪迹。为了防备有疏漏,他们进入后宫,穿过一间天井,跨过一道月亮门,便进入了后花园里。这时才发现,在花园中假山这边的草地上,围坐着一大群宫女,约莫有二十来人,四周围上了屏风,她们都穿着带头巾的斗篷,一副远行人的打扮。草地边上的松树上,挂着一盏大灯笼。清正发现,秀中正蹲在灯笼火光所映照的圈子之内。也许是害怕在这种意外事变发生的时刻,有刺客乘虚而入吧,只见他一副女人打扮,身上披着鲜艳夺目的女装。在熟悉昔日秀吉的清正来说,只觉得判若两人。北政所、松之丸姬以及孝藏主也在场。 清正就近跪下,对孝藏主大声说道:“我是主计头加藤,因为担心主上和各位娘娘万一被压在下面,故而带着这根棍棒,想用它撬开断垣残壁,救出大家。这才不顾自己是禁锢之身,斗胆登上城来。” 清正的话音刚落,宁宁就喊道:“虎之助!” 宁宁大概想,如果抓紧这个机会在秀吉面前表彰他几句,就等于肯定了清正这一次的行动,那么,秀吉也就不得不加以承认了吧。“你来得正好,你来得好快啊!”宁宁紧接着说:“你总是那么勇往直前,勤勤恳恳,忠实可靠。”宁宁的讲话声音比清正还大些。清正跪拜在地。地面上还在余震中摇动着。接着,清正抬起头来。按照规矩,他必须把目光向着孝藏主,作出对孝藏主说话的姿态。 “孝藏主,请您听着!”清正大声地诉说起自己在朝鲜时所受的冤屈来。他说道:“我连克朝鲜八道,最先进入朝鲜的京城,活捉了一对王子兄弟,接着又打到间岛省,在吉州一战中歼敌十万骑,击毙敌方大将,其他方面,我也千方百计、全力以赴地努力工作,然而得到的报酬,却只有谗言,主上一味听信治部少的话,连揣摩都不揣摩一下。” 宁宁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清正的话刚讲完,她便说道:“大概是战场上的劳累造成的吧,虎之助的脸,看来比早先瘦多啦!” 她说这话是为了激起秀吉对清正的同情。进而宁宁对秀吉说:“让清正担任中门的警备,怎么样?其他将领到现在都还不见来。”听宁宁这么一说,秀吉也微微点了点头。这么一来,可以看作秀吉已解除了对清正的禁闭。 其后,宁宁又再次在秀吉面前说话,替清正解说,终于使秀吉说了声:“那就恕了虎之助吧。”宁宁立即派孝藏主奔到中门,把秀吉讲话的内容告诉了清正。这可能是宁宁为受自己保护的人所作的最后一次调解工作吧。 从这一年算起,到了第三年的初秋,秀吉在伏见城一命归天。按照秀吉留下的遗嘱,五大老中的首席大老德川家康代理政务,发布了命令,让在朝鲜的将领撤回到日本。清正是在博多上的岸,待他回到京城之后,便宣布要复仇。他扬言要砍下治部少的脑袋。 福岛正则、黑田长政、浅野幸长、池田辉政等尾张系的诸侯都激动地大声嚷道:“我也算一个!” 他们推举清正为头领。不同于清正的是,他们不单单对石田三成怀着憎恶之情,此外,也许还有着一种政治上的冲动:想利用秀吉去世的机会,一扫石田三成及其执政党,让丰臣家的权柄恢复到他们所考虑的正道上去。至少可以说,黑田长政、池田辉政、浅野幸长等,并非是那种厌恶政治的人。 形势紧张起来。这可不是一场无谓的纷扰。有时候看来甚至会发展成一场短兵相接的巷战。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长方面,对此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们在公馆周围安置了鹿寨;在围墙的四角,搭了了望台,布置警戒。家康则利用了这一局势。 家康从得到秀吉的讣报的那一瞬间起,便开始暗暗琢磨如何从秀赖手里篡夺政权的事宜。从那以后,他的思考全都集中在这一点上,同时谨慎而机敏地采取了行动。家康仔细观察着丰臣家的这场内讧,并私下确定了一个行动方针: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对尾张系的各家诸侯展开怀柔工作,通过操纵这些人,以便将来清除石田党,把淀姬和秀赖从政权的宝座上撵下来。除了这样做以外,看来别无其他方法可以取得天下。 “内府在背后支持他们。” 对此,无论在朝中还是在自己的同党面前,石田三成都严加责难。然而,家康却满不在乎。他考虑的是,首先得通过结亲,和他们建立姻戚关系。 但是,秀吉有遗嘱。他怕自己死后别人组成私党,便留下一条禁止私自通婚的法律,规定各大名的亲朋之间的婚事,须在得到上方的赞成后才能决定。家康企图置这条遗嘱于不顾。然而,如果只有他无视法律,而从家康的亲朋中娶亲的别的大名家,不愿破坏这一条法律,那也就无济于事了。 想到这里,家康决定跟北政所商量一下这件事。只要北政所点头允诺,那么,那些在她保护下的、或者过去一直和她很亲近的大名们,就会无忧无虑地跟家康结成姻戚关系。 归根结蒂,家康必须笼络住北政所的心,把她拉到自己一边来。不然的话,对丰臣家的策反工作是困难重重的。秀吉的牌位供奉在京都阿弥陀峰的庙堂里,家康以去上香的名义,多次上山,造访了正在庙堂里守灵服丧的宁宁。同时也赠送了礼物,派遣了使者。对于心境寂寥的宁宁来说,这是莫大的慰藉。 由于这个缘故,在伏见城的朝堂之中,甚至流传着一则带有艳情色彩的猜测性的谣言: “和内府的关系,有点非同寻常嘛!” 不用说,宁宁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不过,在秀吉死后,她觉得家康比别人更可靠,他不仅实力雄厚,而且为人厚道。为了取得宁宁的信任,家康在与宁宁接触的时候,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很小心。到后来,宁宁甚至认为:“能托付丰臣家和秀赖殿下前程的,除了江户内府之外,别无他人。既然要依靠内府,就得信任他,甚至应该全盘委托给他才是。” 宁宁认为:“家康是不会亏待丰臣家的。如果按现在的样子,由三成他们一帮人拥戴淀姬母子,垄断丰臣家的权力的话,那才是很危险的。” 以上这些判断,是宁宁的理智的产物。而她的感情,则支持这些结论。把丰臣家的权力,悉数奉送给石田三成一派以及他们所拥戴的淀姬和她手下的那批年老的女仆,这是宁宁在感情上所无法忍耐的。这不是妒忌,因为帮助秀吉创建了丰臣家业的是宁宁,而不是三成他们。况且,如果三成他们一派获胜,那么一直受宁宁庇护的清正他们就不得不灭亡。 宁宁甚至作了最坏的打算。政权可能会转到家康手里。但是她想,如果是家康掌权,那么他大概会给秀赖封赐一个五六十万石的大名,让他在摄津或大和附近拥有一座城池,从而让丰臣家继续自己的家谱,使祭奠的香火绵绵不断的吧,就象秀保护织田家的嫡孙织田秀信,封他为岐阜中纳言一样。宁宁有时甚至觉得,倒不如以此为条件,把政权转让给家康为好。这么大的决心,对于宁宁来说,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有一个名叫诠舜的人,既是近江浦观音寺城的城主,又是个僧侣,私下里曾对宁宁讲过这件事。那时候,宁宁以冷静的态度,从头到尾听完了他的话。她之所以能这样,与其说是靠了理性,不如说是她对那些在大坂拥戴淀姬的石田三成一派人的憎恶使然。上述这些来自感情和来自理智的错综复杂的思绪交织在一起,使宁宁相信了家康。 宁宁回答家康派来的使者道:“结亲的事,我也可以对虎之助他们说一说。” 她立即那样做了。清正当时是个鳏夫,正好求之不得。家康把自己的幕僚水野重忠的女儿收作养女,经过匆忙的准备之后,便把她嫁给了清正。差不多在同一时期,家康又把第二个养女嫁给福岛正则的嫡子福岛正之;把另一个养子许配给蜂须贺家政之子蜂须贺丰雄的事也在进行之中。 “阿弥陀峰庙堂的新土还没有干,居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公然破坏主上留下的法规了!” 三成他们用这样的话来谴责家康和清正他们。然而,清正他们对此却不予理睬。不管三成仗着淀姬母子的权势,如何盛气凌人,从清正他们来说,他们是得到了北政所的默许的。在这方面,他们是胆大气粗的,从而就多少减轻一些因违反主上遗嘱而产生的内疚。而且,当清正私下拜谒的时候,宁宁曾悄悄地嘱咐他道:“万事听内府的。” 只要是按宁宁的吩咐去做,就不会是对丰臣家的不忠。这样的习性,早从少年时代起,就成了他们精神上的一条准绳。 秀吉死后的第二年,发生了所谓的关原之战。当纠纷发生,三成充当谋主,在大坂举旗讨伐家康的时候,宁宁抽身离开了大坂,移居京都,隐居在三本木地方,一心为秀吉祈求冥福。这期间,宁宁曾训诫自己的侄子——六万石的大名若狭小滨城主胜俊道:“不要弄错方向,要跟江户内府走。”另外,对胜俊的弟弟小早川秀秋——他也是宁宁的养子之一,一方面对于他由于偶然的原因而参加了西军一事,表示谅解,但是另一方面,却又以坚定的语气命令他道:“你以后要从西军内部策应内府!” 加藤清正在九州进行了支援东军的活动。在关原战场上,福岛正则等宁宁从小一手栽培大的人以及她的亲属,全部投向了家康所领导的东军。而且他们个个都努力作战,最后,由于秀秋的内应,决定了战局的胜负。关原一仗摧毁了属于西军的淀姬一帮的势力。 按照某种看法,甚至可以这样说:所谓关原之战,乃是秀吉的妻妾各自调动了十数万大军,在关原盆地展开的一场战争。家康乘机取得了天下。 自那以后,就是宁宁的余生了。宁宁对这一事态以及时势的变化,始终不曾发过一言。她只是一心为秀吉做佛事,除此之外,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印象。关原之战结束后数年,在庆长十年(1605),宁宁让孝藏主向家康要求说:“想要一所寺院。” 家康十分尊重宁宁的这一意愿,他吩咐自己手下的重臣酒井忠世和土井利胜,负责在京都的东山山麓营造了一所壮丽的寺院。这就是高台寺。 宁宁不仅把秀吉的牌位供奉在这座高台寺里,而且自己也在这里定居下来。家康对这位对自己带来了天下的女性,十分看重,把河内地方的一万三千石封地赐给她作为化妆费, 给她以优厚的待遇。 宁宁以尼姑的身份生活下去。到了元和六年(1620),大坂城陷落了,淀姬母子死去。那以后,宁宁还一直活着。直到江户幕府已进入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统治下的时候,即宽永六年(1629)九月六日,她才去世,享年七十六岁。 江户时代的儒学家曾说过这样内容的话:“北政所的才气,导致了丰臣家的灭亡。” 然而这种说法与事实多少有些出入。是她和秀吉共同培育了丰臣家这棵大树,而在秀吉死后,她又亲自挥剑,把这棵大树连根砍断了。使人感到有一种“宁可毁掉,不予他人”的近乎豪侠的气概。 晚年,她享受着风花雪月,在受过她影响的大名们的敬慕之下,过着悠闲自得的日子。对于她自己的行动,看不出有什么悔恨之意。第五个故事 大和大纳言第一节-------------------------------------------------------------------------------- 在故乡尾张国的中村一带,天空辽阔,平野茫茫,它们都无边无际地向海边延伸着。 给这故乡的风景带来变化的,只有那天上的云彩。村子附近没有山岗。但是河沟纵横、交织如网,里面有很多蚬子、鲫鱼等鱼介。秀吉小时候,也曾在河沟里捕鱼捉虾,以作肴馔。而他的仅有的一个弟弟小一郎也跟他一样。 秀长小时候,村里人都这么喊他作“小竹”。 父亲名叫竹阿弥,因为是竹阿弥的儿子,所以称作小竹。倘使是武士家庭或乡间富户人家的孩子,父母便会另外给取个小名,而秀长却没有这样记忆。 村里人都说:“小竹比猴子还强!” 小竹性情温和,圆圆的脸蛋,胖乎乎的下颚,挺招人喜爱。哥哥绰号猴子,简直是个丑八怪,小竹和他迥然不同。就连两人的性格也有天渊之别,很难叫人相信他们是同胞兄弟。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向小竹祝福,说他幸亏没有象他哥哥。 他们的母亲叫阿仲。 她原是尾张国御器所村人,由于某种缘分,嫁到这中村地方,作了种田人弥右卫门的妻子。弥右卫门年轻的时候,曾背井离乡到织田老爷手下当过步卒,得几个薄薪,养家糊口。不料,后来在战场上成了残废,就回到乡下种地。哪知在让阿仲生下一女一男之后,便离开了人世。这长男便是秀吉。 阿仲十分为难。这原是一个十分贫苦的人家,除了耕种好自己的一小片田地之外,还得到别人家做工,才能勉强糊口。而靠她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担负得了这么重的劳动呢。 阿仲家的隔壁住着一个叫竹阿弥的男子,此人原来也在织田老爷家当过茶博士。正巧他是个鳏夫。这时,村里有好事的人出来撮合,于是阿仲便以招女婿的方式,跟这竹阿弥结了亲。 幼小的秀吉心里想道:“隔壁的竹阿弥竟要当我的父亲啊!” 他不喜欢这新来的后父,不肯叫他爸爸。竹阿弥也不爱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少年,特别是在小竹(秀长)出生以后,竹阿弥对待这个前夫所生的孩子,十分刻薄。由于这个缘故,致使秀吉终于离家出走了。 因此,秀长不认识这个异父同母的哥哥。“你幸亏没象猴子!”村里人这么对他说。然而,他却全然不清楚猴子哥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听人说,哥哥犹如一头旷野上的野兽,十分狡黠,常常趁人不防,作出种种恶作剧来——这已不能称为调皮捣蛋了。村里人无不讨厌他。 小竹有时向竹阿弥打听道:“哥哥现在在干什么?” 不料,竹阿弥却恶狠狠地说:“这个家是我的,你是长子。你要有个哥哥,那谁受得了啊!”从竹阿弥来说,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自然的。他起早摸黑地在地里劳作,含辛茹苦地整治家业,如果到头来,自己的亲生儿子小竹得不到,而全归猴子所有,这多没劲啊。他之所以把这猴子逐出家门,这也是一个原因。阿仲毕竟是猴子的生母,在猴子出走的当初,曾经伤心地落下了眼泪,然而内心深处,倒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从此可以不再目睹竹阿弥打骂猴子的情景,而且,这位新丈夫面露笑容的日子,也因之会渐渐多起来吧。 不过,小竹对这个哥哥,看来倒颇有兴趣。他曾经私下向母亲和村里人打听过。然而却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有的说,他跟着货郎飘泊到了异国他乡;有的说,他当上了高野山一位高僧的徒弟;也有的说,他卖身给一位陶瓷商当了奴隶,正在窑厂做土坯呢;过了几年,又有消息说,他入了绿林,当了拦路抢劫的强人。 猴子当了强盗的这个消息传到村里的时候,竹阿弥大为昂奋地说:“这倒是那小子干得出来的事。我早就料到他会成为那样的孬种的。要是他胆敢溜回村子里来,用不着别人动手,我一定亲自举起锄头,把他的脑袋瓜子砸个稀巴烂。” 但是,小竹却很讨厌讲这种话的父亲。小竹性格善良,不是那种随便就憎恨人的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从父亲竹阿弥来说,哥哥不过是他人的孩子,可对小竹来说,却是异父同母的兄长,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生来感情就不一般。此后,小竹每听到什么有关猴子的消息,就不再说给父亲听,而是悄悄地告诉母亲。 母亲每次听到这些传闻,总是眼泪汪汪地呜咽起来。有时却又大声说道:“倒不如给我早点死了的好!” 小竹虽然还是个小孩子,这时却安慰起母亲来,他说道:“听人说,咒人的话,是会应验的。妈妈还是快点向灶神爷讨个饶吧。”后来,当小竹知道父亲不喜欢哥哥的原因,在于家产的继承权问题时,便对母亲说道:“家里的田地、房屋我都不要,让哥哥继承了吧。” 一听这话,母亲可急了,连声制止他说:“你可别说这话,下回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这一来是怕被竹阿弥听见;二来,对阿仲来说,小竹这孩子比猴子讨人喜欢。将来自己老了,让小竹这样性情好的孩子在身边照料,那是暮年生活的一大福气。 当小竹长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在小竹这样穷苦而忙碌的人家,小孩子的年龄,往往连母亲都知道得不确切),竹阿弥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一年的夏天来得早。小竹在别人家打短工,背上晒着火辣辣的太阳正给水田里开渠放水的时候,只见有一个骑马的武士沿着村边的大路奔过来。 “这是怎么啦?” 这武士的仪表实在过于古怪,以至于引起了小竹的注意。那匹坐下的马,看来十之八九是匹耕地用的马。而且,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吧,马脖子始终耷拉着,活象一根已经扬花吐穗的稻穗儿。马背上安着一个简陋的鞍子,居然连个马镫子都没有,骑马人的双脚竟踩在用粗绳子做的环里。 “真可笑,那也算是个武士啊!” 正这么想着,不一会儿,马上人的眼睛和鼻子也渐渐能看清楚了。只见是个小个子,微胖的脸,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挺神气,而下颚却松驰着,眼角聚着不少笑纹。此人的长相倒有点象猴子。 脑海里刚闪过这一念头,小竹的心头不觉为之一震:莫非他就是我的哥哥。这可不是凭空瞎想。前些日子曾有消息传到村里,说哥哥在织田老爷家,已从步卒提升下级军官了。想到这里,小竹扔下了手里的铁锹。然而他是个性格稳重的人,他已经不能再采取更多的动作来表现自己的惊喜了。他只是一手拿着个斗笠,就势儿在田埂上半蹲了下来。 多半是因为马上的汉子也看到小竹的这一姿态吧,忽然从对面传来一个如晴天霹雳般的震耳欲聋的声音:“你是谁?” 听说,这洪亮的嗓子是猴子的亲生父亲遗传给他的。 “我是竹阿弥的儿子!” “你这个傻瓜!” 说时迟那里快,只见猴子翻身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其动作之神速,除了用“滚落”二字以外,实在再也找不出更为适当的形容词来。接着,猴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小竹身边,大声嚷道:“竹阿弥之子啊什么的,快别说那拐弯抹角的话。竹阿弥的儿子,不就是我的弟弟吗?我,就是藤吉郎啊!”藤吉郎这个名字,是他当上织田家的士卒之后,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姓木下。 “木头的‘木’,上下的‘下’。” 藤吉郎一边这么说着,一边顺手从地上捡了根树枝,在地面上写了两个很大的“木下”二字。然后说道:“这是咱们的姓,咱们家也有姓啦。” 藤吉郎又指了指旁边的马,对小竹说:“你瞧,我现在已经是这样的身份啦!” 这意思大概是说,自己已是能骑马的身份了。不过,现在还没有封地,只是领着粮饷。但是,将来总归要立功的,一旦立了功,那么,至少也能分封到三百石左右的领地吧。到那时,就得有两三个供自己使唤的亲随。 藤吉郎说:“我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啊。” 一方面是为了衣锦还乡,二来他也准是想在自己的村子里物色几个有为的青年。自己的亲随,自然以同族的人为好。要是弟弟肯干,那就没说的了。 “怎么样,跟我走吧!” 直到这时,小竹才开口说:“是当武士吗?” 去当武士,这种事儿,小竹连想都没有想过。 藤吉郎本不会喝酒,可那天夜里却喝了很多酒,有点醉了。只听见他反来复去说着这么一句话:“要是我当了大名的话,那你可就是一军之长喽,跟我当武士去吧,快拿主意吧!” 小竹为难地说:“我可没力气啊!” 小竹的意思是,当武士嘛,总得刀枪剑术样样精通,一旦两军相战,得有力气割下敌人的首级吧。 听小竹这么一说,藤吉郎笑了起来,说道:“武士要什么力气啊?” 听了这话,小竹觉得此话有理。你看,藤吉郎就是个小个子,而且力气也不大,武艺似乎也不高强。藤吉郎接着又说道,当大将要的是智慧,而武士要的是一股子认真劲儿。上级命令不许退却,那么,即便是害怕得浑身发抖,抖得根根骨头格格作响,也决不后退一步,这就是出色的武士。相反,如果力气挺大,平日净说大话,可到打仗的紧要关头,却溃退下来,那就当不了武士。 “原来是这样啊!” 小竹完全被这异父同母的哥哥的娓娓动听的话语所吸引住了。他心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也能当嘛。而正是这一念之差改变了他的命运。 藤吉郎听弟弟这么说,立即点了点头:“你就叫小一郎吧!” 他连名字都给小竹想好了。之所以取这么个名字,意思大概是:藤吉郎的后父的长子之意吧——而一郎则是相当于长子。 藤吉郎自始自终兴高采烈。他用从走江湖、说鼓词的盲艺人琵琶法师那里批发来的知识讲道:“自古以来,有过许多兄弟见面的故事,其中最有名的是从前养和年间,源赖朝跟义经兄弟在黄濑川会面的那次。”这天夜里,藤吉郎真是高兴得有点反常了。他居然会联想到源氏的栋梁和其贵公子的那次盛大的会见。第二天一早,他回清洲去了。在这之后,母亲阿仲曾不止一次地皱着眉头抱怨道:“这小子真叫人没办法啊!” 由于生了他这么个儿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而现在居然又来挑唆小竹,要把他当作自己的仆人,带到战场上去。阿仲身边就只剩下小竹这一个儿子了。如果连小竹都去当兵打仗的话,那自己将来老了,叫谁来照料呢?第二节-------------------------------------------------------------------------------- 光阴似箭,一转眼过了二十多年。 宛如从人间迁居到了天堂一般,无论是命运还是境遇,一切的一切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秀吉继承了织田政权,得了天下的中部,掌握了京城,并且把根据地放在大坂。阿仲住在大坂城里,为数众多的侍女在她身边伺候着。她和竹阿弥之间所生的女儿,成了羽柴政权之下一个小小的大名日向守佐治的妻子;小一郎秀长已称为从五位下羽柴美浓守,担任播摩、但马两国的领主,以姬路城为首府。 “真如做梦一般!” 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看法。不过,阿仲可并不是从现在才开始过贵族生活的。早在十一年前,当秀吉被信长封为近江长滨城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时,她就从歧阜的老家迁到了长滨城,在那湖滨城市,开始了豪华阔绰的生活。 总而言之,从那以后,已经过了十一年了。为此,对这样的生活,早已习以为常了。 但是,有些事情却至今无法适应。多半是因为秀吉从今年起想主持朝政的缘故吧。为了把大坂城的后宫重新按宫廷那样布置,从京城招聘了不少官宦人家的女儿来当侍女。这么一来,就连上厕所解手的规矩也全都变了。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尽管阿仲这么说,可侍女们却不答应,总有好几个跟在后边,站在厕所的门口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而且,解手的地方已不是马桶,下面铺的是沙子。当那个东西落到沙上时,竟有人一古脑儿把它拿了去。 有一天阿仲对京城来的侍女问道:“那是拿去作肥料用的吧?” 在种田人出身的阿仲看来,那是撒到菜园子里去的。 “不,不,”侍女们一个劲儿地摇头,回答道,“那是虽知苦斋拿去看的。” “虽知苦斋”到底是什么呀!说来滑稽可笑,阿仲总觉得那是专门管臭东西的官员。但是后来不久,她知道并不是那样。有个原本在京城的宫廷里担任御医的,名叫曲直濑正盛,不久前从京城来大坂,当了秀吉一家人的侍医。此人取了个号,叫虽知苦斋。大概来自虽知其理而仍苦之意。 由于突入其来的荣升,使阿仲左右为难的事例还不只这一桩。又如有一天,侍女问她道:“老夫人从前是在宫中天皇手下干事的吗?” 阿仲心想,真会开玩笑,我出生在尾张御器所一家贫苦农民家里,后来嫁给了中村寨弥右卫门作妻子,前夫死后又招了竹阿弥作后夫。这就是我的前半生。这时阿仲反问道:“谁这么说的?”听侍女说,这话竟是秀吉说的。 “原来是这小子啊!” 她差点脱口喊出声来。这小子由于突然飞黄腾达,多半有点高兴得发狂了吧。 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故事还编得能够自圆其说:阿仲原本是宫廷里的侍女,担任厨娘的工作。那时候的天皇叫后奈良天皇,有一天见了阿仲,对她一见钟情,便拉着阿仲的衣袖进了内宫的卧室。秀吉似乎是这么对人说的:“因之,曾接触过皇上的玉体。”故事接着还说,于是,阿仲怀孕了,后来回到了故乡尾张,生下一个男孩,此人便是秀吉云云。 秀吉是在京都施药院的公馆里对人讲这番话的。且说这施药院公馆,乃是秀吉进宫朝见天皇时,借以整顿装束的地方。听他说这番话的当事人是松永贞德。 松永贞德,是昔年京城里声势显赫的松永弹正久秀之子。久秀死后,其子贞德弃武从文,住在京城里,以写作连歌和俳谐为业,靠了这一手,出入于官场,专事拍马逢迎。秀吉认为,把这位贞德笼络到自己一边,不仅可以了解官场的种种消息,而且亦可探知宫廷的情报,真是方便极了。讲上述这番话的那一天,贞德正好在他身边侍候。当天,秀吉换完了装,正席地而坐,背靠着庭柱在休息。 秀吉开口说:“我母亲年轻的时候……” 这位贞德,听秀吉这么说,深感意外,不由得惊得目瞪口呆。且不管自己信与不信,暂且先把它如实地记下来再说。在这之后,他又把这些话向其他人传播了开去。 阿仲摇了摇头,心想:“这小子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过了些日子,秀吉结束了征讨纪州的战役,回到了大坂城。秀吉是个孝子,他每次从前线回来,总是先来向母亲阿仲请安。这已成了他的习惯。 这一次见面时,阿仲特意遣开了众人,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你竟然在宫廷里对人讲过这么一段话,是吧!” 听母亲这么说,秀吉笑出了声来。从他未加否认这一点来看,恐怕确实是这么乱吹过。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阿仲心里不禁想,怕是出自虚荣心吧。就连她,对于自己亲生儿子之所以这样作的动机,也有点捉摸不透了。而秀吉却摇了摇头。 秀吉回答说:“请看看右大臣织田老爷!” 他引了死于本能寺的已故主人作例子。信长祖先的家谱也有含糊不清之处。织田家的祖先原是越前(今福井县)丹生郡织田庄织田神社的神官,大约在信长出生前的一百几十年,流落到了尾张,成为当地的豪绅,逐渐壮大了势力。据说祖先原来姓藤原。为此,信长最初称为藤原氏。但是,当后来攻取天下的可能性开始显露的时候,他突然宣称:“我家是平氏,平资盛的后代。” 他就这么一下子改变了自己的祖先。原因是,当今掌权的足利家族是源氏的子孙,要推翻足利氏而继承天下,非平氏不可。天下是由源氏跟平氏两家交替执掌的思想,在当时的豪门望族之间影响极深。因而信长便投这种世俗迷信之所好,并加以利用,以便为建立织田家的天下而造成舆论。信长命令文书,为自己撰写家谱。然而在为什么是平氏的后裔这一点上,却陷入了窘境。于是编造了一个叫平亲实的虚构人物。说是亲实乃死于坛之浦的平资盛的第二个儿子,平家灭亡的时候,他刚刚出生不久,还是个吃奶的婴孩。他的生母抱着他逃到了近江,成了当地的大户津田某的妻子。后来,越前织田神社的神织田氏,可怜亲实的处境,把他作了自己的嗣子,继承了织田家的家业。以上是信长叫人杜撰的一则传说——织田家乃是平氏的后裔。 秀吉目睹了这一演变。然而秀吉本身,由于出身过于低微,就连这样的传说都无从编起。在这种情况下,秀吉多半是想用源氏的姓吧。因为既然信长是平氏,那么在他之后的秀吉则应是源氏。如果是源氏,则按照先例,可由朝廷下诏书封为征夷大将军,开设幕府了。三河地方的德川家康,曾在信长改姓的同一时期改了姓,创作了一套自己的家谱,可秀吉事到如今再要这样作,则为时晚矣! 既然当不了征夷大将军,秀吉心里想,那就干脆作朝廷的公卿,当关白吧。关白则必须是皇族嫡子的藤原氏才行。如果仅仅是这一点,一个简单的办法是作某个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公卿的养子(后来秀吉当了菊亭大纳言的犹子),这么一来,问题也就会解决了。但是,即便作为养子,入了名门,而照现在这样的话,自己的出身还是无法解决。为此,秀吉便散布了自己是天皇子孙的故事。 不用说,这是谁也不会相信的。秀吉觉得,只要这故事传出去,也就行了。即便被人问起此事,秀吉本人也不打算作肯定的答复。而是准备哈哈大笑,把它当作逢场作戏。总之,在成为藤原公卿的养子之前,如果能制造并散布“社会上也有这么说的”这样一种流言,那么,形式主义的宫廷在接纳秀吉这个人时,便会容易得多。上述天皇子孙的故事,不过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创作的。而现在母亲却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此认真,这叫秀吉如何招架得住呢。 阿仲说道:“你可别忘了,你还有有个姐姐哩!” 如果姐姐已经去世,倒也罢了,而偏偏还活着,与丈夫一起,继承了阿波地方的名门三好氏的姓,其子秀次当了秀吉的养子。要说阿仲在妙龄少女的时候,受胎于天子回到尾张的话,那么这姐姐的存在又如何解说呢。要说是一个拖油瓶的妙龄少女,故事可讲不通啊。 秀吉大笑起来:“啊,哈哈哈!” 照秀吉说,管他呢,这原本仅仅是为了投喜欢形式的宫廷的所好而编造的神话嘛,有什么通不通的问题呀。 “那么,你的弟弟小一郎怎么样呢?” “他是竹阿弥是儿子嘛。” “这就是说,只有你是天子的后代喽!” 阿仲慢慢地摇了摇头,满脸惊诧的神色,仿佛在说,这真可怕呀。明明是弥右卫门和我之间生的这个儿子,只因为小时候,从家里出走而远离了自己,现在竟变成一个难以理解的人了。 相形之下,竹阿弥之子小一郎秀长,却是阿仲一手抚养长大的,比起他的哥哥来,这是一个何等正直而讨人喜欢的儿子啊。 小一郎也许算得上是个生来的德人。他是三年之后被秀吉叫去的,那时,秀吉还是织田家的低级武士,担任着墨股城寨的守备。不光是小一郎,秀吉还把他的母亲,连同姐姐、姐夫以及妹妹阿旭也叫去了。并且大摆筵席,招待了他们。这时候,阿仲才第一次和自己的媳妇、秀吉的妻子宁宁见了面,也见到了宁宁的堂弟浅野弥兵卫长政。可以说,这是秀吉方面的至亲和宁宁娘家方面的人们的一次大会晤。席间,秀吉频频向人们劝酒,接待得十分殷勤。 不久,当筵席终了时,秀吉用手拍打着这位异父同母弟弟的肩膀,说道:“小一郎,留在这城寨里吧!” 阿仲本想设法阻挠,谁知小一郎早已点头答应了。他从这一天起就成了一名武士。秀吉把这位弟弟叫到另一个房间里,又把自己的小舅子——妻子娘家方面的浅野长政也叫在一起,说道:“请你们二位一起协助我。” 自古以来,武士家庭有一个习惯,这就是长子当大将,弟弟和叔父则作他手下的心腹将领,助他一臂之力。既然武士家庭都是靠同族人的血盟建立起来的,秀吉就也想采用这样的方式。 秀吉说:“小一郎,将来你得当我的代理人,你要好好学习,赶快熟悉起来啊!” 他拜托军师竹中半兵卫负责小一郎的教育工作。竹中半兵卫是美浓地方人,那时已在墨股城内任军师。半兵卫在保卫墨股城寨的实战中间,手把手地教了小一郎领兵打仗的本领:诸如如何进退,如何观察敌情,如何发号施令,如何照顾士卒等等,就连细枝末节也都一一加以指点。小一郎是个好学生。他自始至终以一丝不苟的态度,听着军师的讲解,并作实地见习。当军师让他真刀真枪地指挥的时候,他能按老师所教的去做,并且事事都处理得恰到好处。半兵卫评价道:虽无出类拔萃的才能,不过,倘使让他当个留守队长,那倒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半兵卫心里想道:“这也是一种才干啊!” 照他看来,小一郎尽管缺乏独创的精神,可是模仿力很强;生来不喜欢标新立异,因而能如实地按上司的指示做,而且做起来踏踏实实,一丝不苟。看他那性格,简直生来就是专门给哥哥当城池的留守队长的。举个例子说吧。有一次秀吉奉信长之命,领兵攻打岐阜城,他让弟弟在军营中担任留守。在这一仗中,秀吉亲自率领了蜂须贺部队的少数轻兵,从岐阜城的后山,抄近道潜入了城堡里面。临出发之前,秀吉吩咐小一郎并与他约定:“我领一支部队潜入城内,从里面拉开城门的门闩。到时候,我将高高地竖起一根长竹竿,竹竿顶端系着一只葫芦,你见到这一信号,要赶紧从城外打开城门,冲进城内,与我会合。”如果这一计划打乱的话,那么秀吉在城内势必会灭亡。小一郎却紧密配合,出色地完成了哥哥指示的任务。 这一仗之后,半兵卫甚至特意到秀吉面前,向他祝福道:“有这么好的一位弟弟,这是将军的福气啊!” 半兵卫一贯主张,在一支将领统统由近亲组成的军队里,才智卓越的只要有哥哥一人就行了,当弟弟的,其才能不应该超过哥哥。如果弟弟比哥哥强,那么士卒自然会与弟弟亲近。这样,全军的统率就会发生纷乱。另外,半兵卫还主张,弟弟必须是个清心寡欲的人。如果弟弟贪婪,就会与哥哥手下的其他部将争功,这样一来,整个家属军团往往会乱套。在这两个方面,小一郎这个年轻人,算得上是个十全十美的理想人物了。 从防守墨股城寨那时起过了十多年,有一次秀吉奉信长之命,领兵征讨中国地方。小一郎担任这一军团的首席将领。他身在前线,从播磨到备中,转战各地,建树了武功。小一郎率领的部队勇猛善战,与织田手下的其他将领相比,也是毫无逊色。他在军中名声大振。 这期间,竹中半兵卫在军中因旧病复发,卧床不起。待到小一郎赶来探望时,半兵卫早已病入膏肓,大有朝不保夕之势。但是他仍旧让勤务兵撑着背,坐起身子,对小一郎开口道:“我有句话想跟你说。” 已经气息奄奄的半兵卫,为了对从墨股时代起就一直顺从自己的弟子讲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要注意保全自己,兵法的最终目的在这里。” 半兵卫不放心的是小一郎的名声高涨一事。名气大了,就会骄傲。态度傲慢,会招致其他将领的怨恨,说不定他们会在筑州老爷(秀吉)面前讲你坏话。你立了战功以后,应把全部功劳让给手下的将领。将领们唯有靠建立战功才得以出人头地。而你即便一无功勋,也一样是筑州老爷的弟弟。 “以往,你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半兵卫用这样的话,再一次赞扬了小一郎这十几年来的业绩。丝毫不图虚名,有了功全归部下,当秀吉的代表,而只让秀吉出名,一点也不炫耀自己。 “真是个好样儿的。” 然而,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特别是在这次播州战役中,小一郎功勋卓著,名声大振,这或许会改变他的人品也未可知,半兵卫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半兵卫最后说道:“你要成为影子那样的人。” 他说,要当秀吉的影子,并以此为满足,忘记你小一郎的存在。他再次叮咛说,展望前程,除了这样做以外,世上没有你小一郎安身立命的场所。兵法的目的,最终是为了韬晦自己。能办到吗? 小一郎毫无异议,诚恳地点了点头,含着眼泪感激地说:“多谢师父教诲。” 后来,没过半个小时,半兵卫便咽了气。不用说,上面这些话是半兵卫生前讲的最后一番话。 正当秀吉攻打中国地方的时候,在战争最紧要的关头,信长在本能寺死去。为了讨伐占领京城的明智光秀,秀吉从备中掉转兵马,开往京城,途中,首先进入了姬路城。这期间,秀吉蒙信长封赐,除了拥有北近江三郡之外,还拥有播州,而以姬路城为根据地。秀吉是冒雨经过长途行军之后进城的,一到城里立即入浴,并从浴室里发布了所有的军令。为了全力以赴地打好这一仗,他命令将城内的金银财宝、粮秣柴草等统统分发给士兵。下完这些命令之后,秀吉又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小一郎留下守城!” 小一郎是伫立在浴室的门外听取命令的。 小一郎心里想道:“这可是耻辱!” 半兵卫死后,黑田官兵卫(如水)担任了秀吉的谋臣职位。小一郎找他商量,希望变更一下分给他的这一极不光彩的任务。小一郎所讲的理由,看来是有道理的。要是哥哥秀吉万一在对明智光秀的这一仗中败北,那么这一区区姬路城是不堪敌人一击的,留在城内担任守备的兵丁还不足五百人,况且守城所必须的粮秣都已散发完了,再说所谓守备任务,无非是守护从播州的各豪门取来的人质,以及保护通称姬路姬的秀吉的如夫人而已。在这天下存亡决于一旦之际,对于一个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来说,这怎能说是光荣的岗位呢?不料,黑田官兵卫却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一个僻静的屋角里,说道:“这可是你想错了。” 按照他的说法,这一仗是决定最后胜负的一仗。秀吉麾下百分之八十的将领,是织田老爷派遣来的,他们拥戴秀吉,都急不可耐地想在这一仗中,为自己家的前程立下军功。筑州老爷的宏运要靠这些将领们的积极努力去开拓。因为你是他的亲骨肉,这种时候就最要克制忍耐,千万不可与将领们争功邀赏,而应该把立功的机会让给别人。 以上是官兵卫所说的一番道理。倘使是平时,小一郎准会顺从地点点头,听从这番道理的。可是只因为时期非同往常,这位一向温柔敦厚的汉子,这时竟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放开嗓门大喊道:“每次留守都是我当!这一回关系到哥哥的命运,我小一郎也愿与哥哥一起在山城(京畿五国之一,今京都府南部)战场上,与敌人决一死战。” 小一郎唯有嗓门象秀吉,又粗又大,这喊声传到正泡在浴缸里的秀吉的耳朵里了。 “小一郎!”秀吉用同样的又粗又大的嗓门喊他,“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可是你想错了。”接着又喊道:“你要这么说,那长滨城怎么样啊,长滨如今差不多成了一座被遗弃的、完全无人防守的城池。说不定现在连咱们的母亲和我的妻子都正葬身于冲天的烈火之中哩。” 近江长滨城是秀吉的根据地。阿仲和宁宁都住在那里。敌人自然会去攻打这座城池。母亲和宁宁虽是女流之辈,她们准会按武门的规矩,置身于城墙之内坚守待援的。让你守备姬路城,难道你还觉得不知足吗?要不,你肯和姬路共命运吗? 想不到连秀吉也十分激动,一个劲儿地语无伦次地嚷嚷。然而,小一郎早已被这当顶霹雳般的喊声震慑住了,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变得没精打采。 小一郎心里甚至出现过这样的念头:“世上再没有比弟弟这一身份更可怜的啦!” 从哥哥秀吉来说,也许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弟弟更便于使唤的人了。如此当面训斥,倘使是别的将领,准会对他怀恨在心,甚至会当场掼乌纱帽,甩手不干的吧。多亏是弟弟,才可以不必担心会发生这样的事。 此刻,只见小一郎蜷缩着肥胖的身子,低垂着圆圆的脸,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你明白了没有?” 当秀吉再次叮问时,小一郎低着头轻声答道:“我一定按兄长的吩咐去做。” 秀吉率大军离开姬路之后,不久便在山城的山崎地方击败了明智光秀的军队,确定了作为织田政权的继承人的地位。 其后,小一郎也参加了贱之岳战役,这是一次关系到能否接管天下的大仗。另外还随军参加了小牧战役。后来又参加了征讨纪州的战争,这可以说是一场在京城附近扫荡残敌的战斗。 平定纪州之后,秀吉对小一郎下命令道:“小一郎,请你去管辖纪州!” 纪州这地方,早从信长那时起,便是块叫人十分棘手的地区。当地的武士们性子刚烈,动辄拔刀相向。民众富于独立心,在战国时代一百多年间,他们通过协商,联合成了一个统一管理的国家,一次也不曾接纳过中央派来的诸侯。而且,这里是佛教一向宗的地盘,当地居民把阿弥陀如来看作唯一的绝对权威,而不尊重地上的领主。再则,这地区的山上,盘踞着众多的绿林好汉,海边的渔港,大多是海盗的巢穴。在秀吉看来,“要治好纪州这地方,非小一郎这样的人不可。” 安抚绿林好汉和海盗,耐心地倾听他们的不平,雷厉风行地扫除人世间的不公平,尽管手下将领如群星灿烂,可是当秀吉环顾四周时,他却发现,小一郎是唯一能够胜任此重任的。 这位弟弟没有辜负兄长的期待。天正十三年(1585)三月受封之后,小一郎便在小杂贺(现和歌山市)地方,筑了一座城堡,着手治理。他一方面显示了新领主的威严,另一方面也告诫家臣不准为非作歹,同时制定了法律,极力发扬民治。这样,这个素称难以治理的国土的人民,竟不可思议地与小一郎建立了亲密的关系。纪州两岸自不必说,就连纪州其他地方——北起泉州,南至熊野之间七十余万石的小野,也变得风平浪静,一派升平景象。 命令小一郎管辖纪州的秀吉首先惊叹不已地说道:“小一郎这个人,倒真有点奇特的才干哪!” 在秀吉眼里,小一郎似乎是个天生的调停人,民政家。更叫秀吉喜欢的是,在愚钝粗疏者居多的自己的亲属之中,唯独小一郎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奇迹。无论从他的才干来看,还是从他的品行来看,这小一郎,将来多半会成为秀吉政权的中流砥柱的吧。第三节-------------------------------------------------------------------------------- 现在要把故事推回到这篇文章的中间部分那个时期。这正是秀吉不惜散布自己是天皇后裔的传说,作着当关白的准备的时期。正如前面所讲到的,这期间小一郎在治理纪州方面逐渐取得了业绩。 不过,这时期,丰臣秀吉的政权,尚未把日本列岛的全部国土掌握在自己手中。他所征服的疆域,是以近畿地方为中心的,另外还包括东海地方的一部分,以及北方和中国地方。余下的奥州、关东、四国和九州等都还在其他势力的控制之下。秀吉的当务之急是必须攻占四国。从土佐地方异军崛起的一股以长曾我部元亲为首的势力,已经征服了四国的大部分领土。 秀吉通告元亲说:“只允许你留下土佐一国,你要放下其他三国归降!” 然而元亲不肯服从,他与东海的德川家康结盟,一东一西,两相呼应,与秀吉为敌。 秀吉下了征讨的决心。方针是要尽可能在短期内解决,因为东边面临德川家康这个敌人。为此,决定采取如下战略:投入一支大军,发动一场排山倒海般的攻势,以使敌人胆战心惊,丧失战意。秀吉制定好了这场战役的计划之后,便把小一郎叫来。 秀吉命令道:“你当总司令!” 小一郎听到这话,始而仰起脸,继而歪着头思忖了片刻,不一会儿,他那丰满而白晰的脸上便升起了红晕,显得激动起来。自从跟随哥哥以来,已经二十年了。二十年来经历过许多战斗。但是,当总司令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渡海到四国的兵丁号称四万。小一郎先坐船渡过海峡,登上了淡路岛,然后以福良港为前进基地,搜集了九百艘军用船舶。 通晓水军情况的一员将领对小一郎说:“鸣户海峡的漩涡,怎么办呢?” 小一郎却一反往常低声细语的习惯,哈哈大笑地说:“你问我怎么办,我总不能把鸣户海峡的漩涡一口吞掉吧。只要有智慧和勇气,自然能渡过去的。要看准海潮的情况,把船只绑在一起,组成船筏以防被海潮冲散。船筏一字形排开,每条船上的桨橹按口令统一动作,奋勇抢渡,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呀!” 小一郎的语气粗犷,与往日温文尔雅的他,判若两人。 不久,按小一郎所说的那样,大军一下子横渡了明石海峡,在阿波的土佐泊港登陆,在那里建造了一座临时用的城堡作为根据地,接着便不断派出军队,扩大了占领的地盘。与此同时,另一支由毛利所率领的军队从伊予方面,由宇喜多秀家所率领的一支侧翼部队,从赞岐方面,分别进入四国,以每天攻克一座城池的破竹之势,不断前进。 小一郎率领主力部队,包围了一宫城。这是长曾我部的军队在阿波中的最大的要塞。由于一宫城的守将谷忠兵卫防守严密,以至久久未能攻陷。不过,这是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事情。小一郎也早已作了思想准备,打算在攻一宫城时多花费一点时间。 但是,身在近畿的秀吉,由于感到来自东边的德川家康的威胁,因而惧怕讨伐四国的战争变成一场持久战。这种恐惧的心情,转化成了对小一郎的不满。 “小一郎这个人就是有这点不好,干什么总是那么优哉游哉的,就如赏花似的。” 事实上并不是什么优哉游哉,纵使是秀吉亲自来出征,这种程度的战斗的胶着情况,从客观上来说,恐怕也是势所必然的。不过,正因为对方是小一郎,所以秀吉也就特别容易发牢骚,而且难免夸大其词。 秀吉说:“我自己去!” 这是说要亲自出马了。不仅仅是嘴上说说而已,直到这个时期,秀吉的行动一向是很机敏的。他立刻动身来到了大坂的堺地方,在那里停留下来,首先派了一条快船,立即差人把自己的行动通报了身在阿波国一宫市军旅之中的小一郎。 “主上是那么说的吗?” 小一郎面对前来送信的使者石田佐吉(三成),仅仅说了这么一句,便沉默下来,半晌没吱声。他心想,这真叫人受不了。自己的前半生只不过是哥哥的助手,如今好不容易才获准自己一手处理事务。正当小一郎为征讨四国而斗志昂扬之际,却不料哥哥又要亲自来了。这种场合,要是往昔,他准会顺从哥哥的吩咐的吧。可唯有这一次,小一郎却试图进行小小的抵抗。 小一郎不好直截了当地对哥哥说:“你别来!” 他命令文书尽量用委婉的措辞,起草了一篇呈文,大意是:“动身来前线之事,望能暂缓。”这篇呈文如下: 秀长谨上,此次主上发兵,征讨四国,弟蒙厚意,代兄长率大军渡海,嗣 后即向阿波和赞岐派出劲旅,分兵数路,勇往直前,麾旗所指,敌人望风披靡, 不日之内,连克敌城池多处。我军之神威,令天下震惊,主上之英名为世人所 敬畏。然至今敌之残部,仍负隅顽抗。近闻主上因之要亲自出兵。此虽乃秀长 之能力不足所致,然亦不免甚感惊讶。斟酌再三,觉主上亲征此弹丸之地,抑 或反有损体面,对于身为兄长代官之弟某,亦不啻是一种耻辱。且出师以来, 虽已过了些许时日,然决无违反兄长本意之处。关于此次亲征之事,如能暂缓 启程,则秀长幸甚幸甚。务请仁兄成全秀长报效之心,赐弟以再立战功之机会。 若此,则愚弟终生感恩不尽。万望兄长厚爱,专此奉恳。 且说小一郎一边派尾藤知定随身携带上述呈文,赶往京畿,与此同时,又倾注全力发起了总攻,终于在一天之内突破城堡的外围,夺得水源,准备让城里人活活干死,在这样的阵势之下,作了种种军事步骤,又向守城将领谷忠兵卫劝降。忠兵卫去到身在阿波白地城的主将元亲跟前,亲口诉说难以抵抗官军的情形,终于促使元亲下了投降的决心。 四国纳入了秀吉政权的属下。这是小一郎率军开战五十多天之后的事,可以说是一次历史上为数不多的速决战。就在这以后,秀吉升任关白,实现了多年来的宿愿,紧接着,又在源、平、藤、桔四姓之外,创设了丰臣姓,表面上则采用了由朝廷赐姓丰臣的形式。不用说,小一郎也在这次四国战役之后,抛弃了原先的羽柴这个姓,而称作丰臣秀长了。 从四国班师回朝之后,小一郎调换了封地。他从纪州转到了大和。大和也跟纪州一样,是个情况很复杂的国度。这大和,土地大多属寺院、神社等宗教势力所有,不是兴福寺的,便是春日神社的。加之战国百年间,这些土地都为筒井氏和松永氏等所侵占,就是在丰臣政权成立之后,有关土地所有权的讼诉和纠纷,也依然接连不断地发生。只因为这些讼诉和纠纷大多与京城的皇家有牵连,因而在某种意义上,这大和地方,要比纪州还难以治理。 秀吉说:“这事儿,小一郎能成!” 他看中了弟弟在这方面的才干,把大和委托给了他。秀吉赐给小一郎的封地不光是大和,还包括伊贺以及其他一些地方,一共有一百万石。首府设在大和的郡山城。 小一郎的官位也晋升了,在征讨四国之后的第二年,他当上从三位参议,获得了公卿的身份,被允许上宫廷拜谒天皇。接着在第二年,即天正十五年(1587)讨伐九州之役结束后,又升到从二位,任大纳言。为此,世人通常称他为“大和大纳言”。 从这时起,连秀吉也不再称呼这位竹阿弥的儿子为“小一郎”了。 秀吉开始对他使用“大纳言殿下”这个敬称。 有一天,小一郎登上大坂城去向哥哥请安。 秀吉问他道:“你那个神国怎么样啦?” 秀吉所以称之为“神国”,是因为大和地方神社和寺院所属的土地甚多,因而世人都这么称呼它。自然,这也很难说是一种尊称。特别是秀吉现在这样说,是多少带点挪揄和“这地方不好对付吧”的语气的。与此同时,对受秀吉之托在治理这副烂摊子的小一郎说这话,多半也包含了一点慰劳的意思吧。 “有点难弄吧!” “有一点儿。” 小一郎回答得很简单。事实上,小一郎也曾为之大伤脑筋。几乎每天都有佛教大乘教派的名刹、皇室的嫡传寺院一条院,以及春日神社等等,找上门来,向小一郎诉苦,告状。而且哪一桩都是棘手难办的。 “把土地还我!” 找上门的大部分人都是为了这个目的。就连小一郎分给家臣的封地,他们都会说:“您把那个村子随便分给别人可不行啊。一百年前,那是本寺院的领地,您要看证据的话,我这里有。请您务必还给我们。”如果一一照他们说的去办,那么小一郎在大和的领地恐怕会丧失殆尽的吧。况且,他们这么说,究竟有没有法律根据呢? 小一郎不同于其他大名,他在这个问题上,不能不伤脑筋。在战国时期一百年间,天下六十余州中,原本属于寺院、神社、皇室以及贵族等所有的土地,全部被当时各国的大名侵吞了。战国大名的经济地位,正是建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丰臣秀吉结束了这一群雄割据的战国时期,建立了统一的政权。 大和各家寺庙跟神社对小一郎说:“所以说,请您回复到战国之前那样嘛!” 然而,由于时过境迁,情况的变化,象这种前一时代的土地所有权,可以说是早已分化而变得无效了。来向丰臣政权算这笔帐,乃是找错了门。真要算帐,那恐怕只能到那些战国时期曾在这大和地方任意侵占别人领土的、而今早已死去了的英雄豪杰们的墓穴里去算了。 小一郎是丰臣政权在大和的代表,他对于这些人的种种请求,尽量做到洗耳恭听;对于那些合理的要求,有时也把土地还给他们一点。但是,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小一郎越对他们客气,他们就越认为软弱可欺。于是,找上门来的人摩肩接踵,不绝于途。 他不能把这些找上门来的人,冷冰冰地顶回去。因为,这些大的寺院,和其他地区不同,它们或是佛教某一宗派的开山寺院,或是由皇公贵族的近亲担任住持的寺院。也就是说,它们和京都的朝廷是一家人,拒绝这些人,也就是拒绝朝廷。丰臣政权是建立在拥戴朝廷的基础上的。小一郎是这个政权的成员之一,自然不能那样做。 秀吉说道:“他们说的这事儿,可真不好办哪!” 照秀吉的解释,那就是: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丰臣政权采取了这要的原则:过去的权利,由于百年来的战乱,应看作早已付之流水。这个新政权重新馈赠给他们土地,然而这和过去的事情是无关的。本着这样的原则,秀吉对于朝廷,也重新献上从前曾经是皇室和贵族的土地。朝廷的王公贵族对此都极为高兴,虽说他们的远祖享有过荣华富贵,然而这几代以来,却一直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贫困生活,与此相反,现在是好多了。不过,奈良的大寺院的那些贵族们,却对历史上有过的权利,十分固执。 小一郎压低了嗓门儿说道:“说句笑话。” 照他的意见,哥哥倒不如干脆改姓源氏,当征夷大将军,开设幕府,建立纯粹的军人政权为好。丰臣政权,在这一点上有点不伦不类。秀吉当了关白,秀次和小一郎自己,以及丰臣家的其他家族,都成了王公贵族。一方面是皇室的成员,一方面又统率着各地的诸侯,统治着六十余州。从皇室成员这一点来说,和奈良的那些大寺院是本家。既然是本家,就得和他们站在同一个立场上,对他们的要求,说话就不响了。以上便是小一郎的意见。 秀吉对他说:“土地所有权的事儿,你瞧着办就得了。” 可是使他感到意外的是,想不到作为行政长官的小一郎,竟还是个理论家,有如此犀利的观察和分析。秀吉心想,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具备了这种细致入微地思考问题的能力的。 “你说的,我已经明白了,可实际上你是怎么处理的呢?” 小一郎一边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一边回答说:“靠金子。” 他给他们黄金以代替土地。这办法竟有奇异的功效。上门告状的人一拿到黄金,就变得心平气和了。不久前,在佐渡和全国各地的金山,挖掘出了大批的黄金。用这种金属作为正式的流通货币,在日本这个国家,是从秀吉开始的。而小一郎通过和奈良大寺院里的那些贵族们打交道,早就懂得黄金这种东西的巨大效能。秀吉听了小一郎的这番话,大笑起来,他对这种处理方法,很是满意。 不光是应付奈良的那些令人棘手的人物,小一郎也很善于调解丰臣家各大名之间的不满和冲突。有些因得罪了秀吉而被他疏远的大名们,都是要么找北政所,要么找小一郎,请求他们在秀吉面前说项。又如,遭到秀吉身边的亲信官员们的排挤而感到困惑的大名们,也来请小一郎调解。这种时候,小一郎总是亲自到官员们的办公室,查问事情的真相,如果确实是亲信官员们错了,他就对他们毫不客气地严加申斥。 为此,在大名和王公贵族之中,甚至有人这样说:“丰臣家是靠了这位大和大纳言,才保住了江山的。” 然而,丰臣政权这个黄金时期,却没有延续多久。 这二十年来,小一郎跟随秀吉参加了所有的战役,唯独天正十八年(1590)秀吉所指挥的攻打小田原的战斗,他却未能参加。 正当秀吉要出师的时候,小一郎在上京期间染病,病情非常严重。母亲阿仲这时已晋升到从一位,住在大坂城里,已经是七十八岁高龄了。她生怕这个儿子比她先去世,就给当地各神社、寺庙捐了土地,祈求小一郎早早康复。秀吉在动身去小田原战场的时候,让乘轿绕了点路,来到小一郎在京都的住处,特地登门看望。 即便在这种时候,小一郎也丝毫没有放弃对兄长的拘谨的态度,他叫人把病床整理了一番,又整顿了衣冠,在床边等待。 秀吉一边不放心地打量着已经瘦小了一圈的小一郎的身体,一边问道:“已经能这样起床了吗?” 这位弟弟一个劲儿地微笑着回答说:“看来难关已经过去了。”并不时地点点头。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这是极力为了不让秀吉担心。 秀吉也觉察到这点,虽说今天是率师出征的良辰吉日,但是仍旧不由得落下了眼泪。看到哥哥这般光景,小一郎却慌了神,说道:“这可是不吉利的啊!”并连忙叫来了吉田神社的神官,请他为哥哥念诵咒文,免去灾祸,祓除不祥。 秀吉告辞离开的时候,小一郎一手搭在勤务兵的肩上,一直送到大门前。 “真是一个能干的人哪!” 秀吉回到乘轿之后,回想小一郎的生平,不禁再一次掉下了眼泪。可在这之后,小一郎的病情有了点转色。在小田原前线的秀吉也听到了这一消息,便立即给母亲大政所寄去一信,信中写道: 欣闻大纳言息灾康复,儿喜甚幸甚。 在京城恢复小康之后,小一郎回到他居住的大和郡山城去了,在那里养病。当秀吉打完小田原这一仗后不久,即这一年的十月前后起,小一郎的病情再度恶化。秀吉和大政所请各地神社、庙宇为他祈祷,然而却没有显著的效验。由于这缘故,致使大政所也因过度悲伤而病倒在床了。秀吉为了尽量使病中的母亲得到宽慰,决定为小一郎举行大规模的祈祷(虽说他自己是并不相信这类事的),并恳请朝廷,向神社寺院派出为小一郎祈求康复的御使。大概是认为,御使亲自登门祈求,神佛们多少会重视一点吧。共选派了九位御使,他们在同一天的同一时刻,从京城御所出发,分别到两贺茂、爱宕、鞍马、多贺、八幡宫离宫、石清水等各地著名的神社和寺院的神佛前,为小一郎祈求。然而小一郎的病情丝毫也未见好转。这一年的岁暮,秀吉身穿素服,从京城下郡山城,来到小一郎的床边探望。可这时的小一郎已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见他脸部的肌肉微微牵动了几下,这大概算是对兄长的来访微笑致意的意思吧。秀吉把跪坐着的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 秀吉动情地说:“快好起来吧,你要有个好歹,咱丰臣家的天下该怎么办呢?” 这话叫小一郎感动得涕泪纵横了,泪水如地下的清泉似的不停地冒出来。小一郎也许觉得,秀吉的这一句话正是对他一生的评价吧。 小一郎用难以听见的微弱的声音说:“那……那一天,哥哥……” 秀吉为了听清他在说什么,把耳朵凑近了他的嘴边。 “你是……绳子的马镫……来的呀。” 秀吉弄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但还是回答他说:“是的,是的。”揣摩那意思,小一郎好象是在讲三十年前,秀吉第一次从清洲到中村衣锦回乡时的事情。直到翌月二十三日,秀吉才省悟到大概是这么个意思。那时候,小一郎早已死去。讲这话的那一天,在小一郎的脑海里,或许曾清晰地浮现出三十年前兄弟俩第一次见面时故乡蔚蓝的天空吧。 终年五十一岁。死后,兴福寺等奈良的寺庙和神社的人极力诋毁他道:“这是因为没有退还神佛原有的土地而遭的报应啊!” 有一个同是奈良的宗教贵族,《多闻院日记》一书的作者英俊,在这一年正月二十三日的日记里写道: 大纳言秀长大人死了。查其金银,计有金币五万六千枚,白银在两间四角 见方的屋子里直堆到屋梁上,不计其数。这无限的财宝,如今已不能为物主所 有。真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人啊!可鄙也可鄙! 小一郎可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莫如说是个仗义疏财的人。可鄙的,恐怕倒是日记的作者这一类人吧。小一郎在世的时候,他们以种种理由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索取金银财宝。 小一郎的葬礼,是在他去世之后的第六天,在郡山城举行的。众多的王公贵族和各方大名,云集郡山城参加了他的葬礼。据说,光是那些听到噩耗之后从四面八方聚来的百姓,就有二十万人。参加葬礼的各方大名无不感到,大纳言这一死,一直照射在丰臣家头顶上空的艳阳,已经开始迅速西斜了。事实上,从这一天算起,时隔九年之后,当关原之战的前夕,这个家族分裂的时候,大坂城里不少年长者以十分惋惜的口吻,私下悄悄地议论道:“倘使今天那位大纳言还在,就不至于闹到这般地步啦!”第六个故事 骏河夫人第一节-------------------------------------------------------------------------------- 当最小的妹妹阿旭成亲的时候,长兄秀吉不在她的近旁。 母亲阿仲对阿旭咕哝道:“你有个哥哥,比你大七岁。要是他如今在家里帮你干些地里的力气活,倒也能代替我们作父母的,助你一臂之力。可惜他……” 秀吉是阿仲与亡夫弥右卫门所生之子。弥右卫门死后,阿仲改嫁,与竹阿弥结为夫妻。但她一直留意着竹阿弥对秀吉的态度,并为此操碎了心。幸好(也许不该这么说),这位秀吉不喜欢竹阿弥,早从少年时代起就离开家庭,远走他乡。出走之后,先是听说在别处靠贩卖针线度日;后来又听说给三河地方某个相声艺人当捧哏的,到处游荡;也曾卖身给一位经营陶瓷器的商人为奴,又曾加入过尾张地方江湖人一种结社的蜂须贺小六的帮会。总之,在下流社会辗转飘泊。 妹妹阿旭是在秀吉回到尾张当上织田家的仆人之后不久结婚的。 “听说他近来住在清洲织田老爷家的长工屋里哩。” 虽说中村寨里传来这样的消息,可是仆人这样的位置,对于妹妹阿旭来说,却并不能有所依仗。 “听人说秀吉近来改了名字,叫藤吉郎啦。” 这消息刚传来不久,又听说被提升为下士,改姓木下了。这期间,秀吉本人当然也来过中村。 他还到阿旭的婆家来了。“是这儿吗?这就是阿旭家啊!”藤吉郎自言自语地唠叨着走进门来。他先是礼貌周到地和阿旭的公公寒喧了一番,接着又几乎搂住了妹夫的肩膀,大声地说:“你好啊,你好!”显出十分亲热的样子。 “真是个咋咋呼呼的人!” 阿旭对这位与自己并不亲近的长兄,只能这样看待他的为人。她是一个极其腼腆的人,即便是哥哥秀吉和她说话,她也会一下子羞得面红耳赤,要么默默地颔首点头,要么立刻摇头,二者必居其一,从来也不曾讲过一句完整的话。 “俺还从来没有听见阿旭讲过话呢。”藤吉郎说。“你到底象谁啊!” 她同能说会道的哥哥未免不同得太过分了,在长相上也是如此。阿旭幸而同藤吉郎那副奇相无缘,在兄弟姐妹中间,阿旭的眉目长得最为端正,肤色虽然因为干庄稼活晒黑了些,但底子是白净的。 “从眼神看,不是和她的生父竹阿弥一个模样吗?” 藤吉郎似乎很厌烦前几年去世的这位后爹, 虽然他有此感觉, 但从未说过:“你象竹阿弥啊。”然而,不管阿旭长相象谁,大概因为阿旭是他最小的妹妹的缘故吧,藤吉郎好象十分疼爱她。 “早点生个儿子啊!” 说着,藤吉郎用一种与其说是兄长,不如说一般男子汉那种带着下流、贪婪的眼光打量着这位小个子妹妹的腰肢。阿旭虽然长得矮小,但全身体态匀称、丰满。腰部尤为妩媚,宛若饱含着果汁似的水灵娇嫩。 “把这么丰满、娇艳的肉体给了她丈夫,却不生孩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藤吉郎不禁暗暗这样想。 藤吉郎作为织田信长麾下的一员中级将领担任墨股城寨首领的时候,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这时他才把住在中村的母亲阿仲和其他亲属接到城里,款待了几天。墨股是一座野战用的城寨,建筑都极简陋,房屋净是用那些带皮的全根圆木构筑的,即使如此,在一个中村的小老百姓家的媳妇阿旭眼里,却仿佛金楼玉殿一般。 中村来的这批客人走后,妻子宁宁笑着对藤吉郎说:“瞧那旭姑的老实劲儿!” 这位比嫂子年长几岁的小姑,在墨股小住的几天里,万事都只是微微一笑,从没有讲过一言半语。 “说不定是个傻瓜吧!” 宁宁这么想着,便对丈夫说了。藤吉郎却说:“哪里,她是因为腼腆啊!”由于她是自己的同胞骨肉,所以他这样地辩护。 不过藤吉郎却对阿旭的男人比对她本人更为关注。大概叫源助或嘉助吧。 “提拔他当个武士吧。” 藤吉郎早就有这个想法了。他想,既然自己好歹也算个枪炮队的小头目,那么,也该把自己的家属和亲戚叫到跟前,让他们充当自己的家臣团的骨干。倘使他原本出身在武士或者这一带的地方武士家庭,那自然有一批祖祖辈辈为自己家效力的仆人,也有一批宗亲。那么,按照这个谱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组成一支坚强有力的家臣队伍。然而对于流浪者出身的藤吉郎来说,就不得不心急火燎地环顾自己的周围,从中挑选武士了。因此,他从妻子宁宁的娘家那边,起用了她的表弟浅野长政(艺州地方的豪门浅野家的家祖),和宁宁的叔父杉原七郎左卫门家次(后来的福知山城主),把他俩分别安插在墨股城寨的重要岗位上。另外,藤吉郎又从自己亲属中叫来了他的弟弟小一郎,正准备加以教育和培养。然而这还不够,“阿旭的男人怎么样,要能用,也想用啊。”藤吉郎满心期待着。 “可此人真是个废物。” 藤吉郎借这次在墨股接待他们的机会,仔细地观察了他,看来这个人是一点也派不上了用场。他虽然也长着人的五官,可脑袋却与牛马无异,然而又没有牛马那样大的力气。他的眼神老是呆呆的,没有一点神气。武士最要紧的是才干。可这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 “到底是个种地人哪!”藤吉郎心里这样想。 他对这位妹夫越失望就越怜悯阿旭。要是她男人哪怕能记个帐呢,也好让他当个库房总管,管管出纳,或者当个货物驮运队的领班,如果连这些活都干不了,那阿旭也就只好一辈子跟着她男人在地里爬啦。 藤吉郎对阿旭的男人深感失望,但他天生就是一个助人为乐的人,于是他还是用了试探的口气对妹夫说:“怎么样?改姓木下吧!” 这话的意思是:我想把你算作我的同族哩。同时也想问问他想不想当个武士。不料阿旭的男人却面带冷笑,不,也许生就了这么一副长相,摇了摇头,冷冰冰地说:“我这就很好。” 藤吉郎又问他:“是不是不喜欢当武士啊?”这回他回答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我家里还有祖父母和父母亲在,也有祖宗牌位。”这意思大概是说,他虽是穷苦的庄稼汉,可也有自己独立的家庭,不能轻易地随老婆的娘家改姓。如果真是这意思的话,那么这位看来一无可取之处的汉子,倒也有他自己的自尊心呢! “随你的便吧。”藤吉郎心里这样想。 他很生气,便把这件事扔下不管了,从那以后的十多年里,秀吉一直驰骋沙场。这期间,织田家的势力有了很大的发展,秀吉的地位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织田信长灭了近江的浅井氏、越前的朝仓氏之后,他第一次分封给自己军一级部队司令官们以领地。他把越前赐给了柴田胜家,南近江给了明智光秀,北近江给了秀吉。秀吉在琵琶湖畔的长滨建造了作为自己根据地的居城,从此他开始有了拥有一座城池的身份。他的封地为二十万石,应该说,他已经是一个新兴贵族了。 “总不能老让阿旭过那样的日子而不管她呀!”藤吉郎心里想。 这也是出自对阿旭的怜悯。目下不仅弟弟小一郎,就连母亲和姐姐也都接来与自己一起生活了。再说还有一个面子的问题。一个拥有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难道能让他的妹妹一辈子在尾张国中村寨当贫苦农家的媳妇吗? “伯耆公,你给想个办法!”秀吉命令道。 这位被秀吉夸张地称作伯耆公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宁宁的叔父杉原七郎左卫门家次。由于此人缺少当武士的才干,秀吉就让他当了个羽柴家(秀吉自从就封长滨以来已改姓羽柴)的家宰。于是,这位伯耆公便立即从长滨起程,奔赴尾张国,见到了阿旭的男人,对他说道:“感恩戴德吧,我家老爷要提拔你当武士啦。” 可是出乎意外,阿旭的男人听了这话,竟然脸色阴沉的一声也不吭。当伯耆提高了嗓门又问他“怎么样?”时,他摇了摇头回答说:“我不想当。” “为什么?”伯耆公差不多是半吼着说。 可这位庄稼人讲不出什么理由。反正他不愿意搬家。变换环境对他来说是非常可怕的事。 伯耆公连劝带哄,好说歹说,最后总算使他同意迁到长滨去住。伯耆公早就在长滨城里为阿旭夫妇准备了一幢公馆,让他们到长滨后尽可过悠闲的生活。不过,既然当了武士,就少不得要用一个象样的姓。这姓,伯耆公也早为他们准备好了,叫作佐治。 早先这佐治家,原也是镰仓时代以来这尾张国盛极一时的名门望族,至今在尾张国的[上“艹”下左“刘”]地村里,还残留有这佐治氏的城址。如今,佐治氏虽早已没有了势力,然而在织田信长的家臣里,至今仍有不少人取用这个姓。这些人人里面有当神官的,杉原伯耆特别恳请颁赐给这个姓,然后才到中村来的。 家徽是一把军扇。伯耆也早为他准备了一身有这军扇家徽的武士服装。总之,阿旭的男人终于当了武士。 他就叫佐治日向。 然而,在长滨城里的这种悠闲舒适的公馆生活,对他大概是很不适应吧。佐治日向在迁来之后,虽也曾一度发胖,但是不久就消瘦下去,而且瘦得比来时不厉害,最后竟象在烈日烤晒变黄了的一片青菜叶子那样,终于枯萎而死了。从中村一起迁居来的他的父母,也在他的前后相继去世。于是好容易上升为武士的佐治家,终于断了香火。阿旭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娘家——羽柴家来。第二节-------------------------------------------------------------------------------- 羽柴家的家臣和长滨城里的百姓们都把孀居的阿旭称作旭小姐。 虽然人称小姐,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皱纹已经无法用脂粉掩盖,年纪也三十出头,早已失去了与小姐这一称呼相应的风采了。况且丈夫的死大概对她是一个颇大的打击,她的脸色总是阴沉沉的,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更老些。 “她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就连秀吉这样一眼就能看透别人心底的人,竟也摸不透这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现在想什么。最后决定还是帮她找一个新的丈夫。他从家臣中物色了一下,知道有一个名叫副田甚兵卫的死了妻子,现在是个鳏夫。 伯耆公体察秀吉的意思,这回又是他出面谈这门亲事。 副田甚兵卫原本不是羽柴家的臣仆,从前他是织田信长手下的一名亲兵,被派在秀吉手下工作。自从秀吉就封长滨以来,他成了羽柴家的亲信。 “此人并无多大能耐。” 秀吉对他这一点并不满意。作为武士来说他是极其平庸之辈,他毕竟没有将来能当一城之主的才干。唯一吸引人的一点是,说起尾张国的副田家,那是爱知郡的一家名门望族。秀吉要求于他的就在于血统的高贵。要说副田氏这样的品级就算高贵那也未免可笑。不过从秀吉此时的地位来说,有这样的品级可以说满够高贵的了。 只是这位副田甚兵卫本人对这桩婚事反应冷淡。 “这件事叫我为难。”副田甚兵卫断然地对伯耆公说。 他的理由是,自己没有能耐,别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倘使自己将来多少得以建功立业,别人会认为这不是我副田甚兵卫立了功劳所致,而是靠了老婆才得以荣升。这是一个男子汉所无法忍受的耻辱。为此,这桩婚事,就当我没有听说过吧。 “出乎意外,这倒是一个颇有骨气的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