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知道。” “你走动被詹妮弗发现那件事,是不是感到很生气?你是不是因为又回到这个家而很生气呀?” “阿蓝才没有生气呢。” “昨天差一点被泰德发现,我拼命才藏好的呢,我躲到了西红柿的下面。但是碰巧詹妮弗去了那里,我不是故意的。还有弄脏小熊马库斯的也不是泰德,因为我一直跟那个孩子在一起,我知道不是他干的。罪犯另有其人。” “阿蓝,我们已经知道啦,别说了。” 公主这样说道,然后安慰阿蓝似地把它拥到了怀里。这些天来的不安和难过似乎都被溶解掉了,身体里的棉花也似乎舒展了开来,阿蓝感受到了内心的平静。 “阿蓝,我们到儿童间去吧。” 阿蓝听到王子这么说,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你准我进去吗?” “当然了,我们不是好伙伴吗?” 白马用鼻子推阿蓝的后背,把它推往楼梯的方向。这样白马就发不出声音了,好长时间它都没法说话。 “但是今天大家这样乱走可以吗?现在可是白天呀!温蒂他们现在在哪儿?” 阿蓝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爬着楼梯时这样问它们,于是王子回答道: “他们都去购物了,肯定没问题的,放心吧。你看你的身体都湿了,儿童间里日照比较好,马上就可以晒干的,这多好啊。我们几个当家里没人的时候都会这么做。” 儿童间里充满着暖和的阳光,在这样的氛围里阿蓝简直要眩晕了。好长时间它都不能相信自己从街上那冰冷的垃圾箱里回到了这里。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里,灰尘正闪闪发光。包括小熊马库斯在内,房间里仍然到处是温蒂喜欢的玩具。阿蓝回想起自己以前也非常渴望能加入它们中间,现在愿望终于实现了,阿蓝不禁呆立在那。它感到很幸福,还有一丝的恐惧。 布偶们在散落地放着书的床上匆忙地来回走着,时不时地推推装着轮子的儿童椅或者装糖果的盒子,最后巧妙地做成了一个专门为布偶爬上凸窗用的楼梯。只有骑士一个人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沉默着没说一句话。 “这是因为凸窗周围的阳光最好。” 公主这样说道,然后熟练地爬上由盒子、椅子等东西组成的楼梯,然后站到了放在凸窗那儿的盆栽旁。阿蓝想到在这里晒太阳真是个好主意。可能由于近日来的劳累,阿蓝的身体里的棉花、包括手上的都是湿漉漉的,此刻它只想怡然自得地躺在这里任凭水分蒸发。 “哎,阿蓝,你是不是累坏了啊?也不一定非要爬楼梯,我用绳子把你拉上来吧,你就站在那别动。” “啊?没事,不用了。” 阿蓝对这样照顾自己的公主有些害羞地回答道。但这时候王子和白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来毛线,然后系在了阿蓝的身体上。骑士冷眼地看着这一切,走到公主的旁边。 “我觉得不用把这么多毛线都绑到我身上,这样的话我就动不了了。” “没事的,别这么说。不然中途掉下来的话会疼的不是吗?” “不会疼的呀,因为我是布偶嘛。” 白马不顾阿蓝的回答,把毛线一圈圈地绑到阿蓝的身上。全身动弹不得的阿蓝被骑士和公主拉到了阳光很好的凸窗上。 风从大开着的窗户吹进来,这个地方真让人觉得舒服。太阳光让冰凉的蓝色布料变得温暖起来,体内的棉花似乎也感到十分幸福。没有人过来把绑在阿蓝身上的毛线解开,但阿蓝并没怎么在意。 过了一点时间,五具布偶并排在一起晒干了自己的身体。凯莉曾经教过它们这样可以杀菌,同时也是对孩子的一种保护。 “哎,你们为什么要到凸窗这来晒太阳啊?儿童间对面那儿也有个不错的地方可以把身体晒干呀。” 阿蓝这样问王子。 “因为这里最好嘛,你看,东西烧完的灰烬不是可以马上从窗户扔出去吗?” “烧东西?你们要在这儿烧什么东西吗?” “我们待会要在这烧垃圾,要是灰烬留到屋里的话那就糟了。” “不过布偶是不可以乱用火的,你们快点把我身上的毛线解开吧,不然身上会留下印子的。” 阿蓝恳求骑士,但骑士只是耸了耸肩。 “哎,阿蓝,现在觉不觉得幸福?” 面对公主这个提问,阿蓝点了点头。 “身体好暖和,热乎乎的。我可以呆在这里吗?詹妮弗他们回来之前我不用再回到杂物间了吗?我现在好想见泰德呀。” “你如果不想进杂物间的话,那就别去了。” “真的吗?我好喜欢你哦,公主。因为你好温柔,我一直想有一个公主你这样的姐姐,那有多好啊,就像电视剧里那些人类家庭里的、真正的姐姐那样。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阿蓝,这个嘛……” 公主遗憾地说道: “那可绝对不行。”阿蓝一下子理解不了公主话里的意思。 “阿蓝,也难怪你会感到吃惊,不过你现在听好了,我非常非常讨厌你,简直讨厌得想吐。” 公主把手放到嘴边,“呃—”地摆了一个要吐的姿势。 “你说什么呀?你不是对我很好吗?” 阿蓝身体很难受,最终只说了这一句话。 “因为我跟你在一起的话,就更能衬托出我的可爱呀。” 骑士遵照公主的命令,从窗帘的里侧拿出火柴。阿蓝有了不好的预感,它拼命想挣脱毛线的束缚,但没有成功。 “阿蓝,我们接下来要烧垃圾了哦。” 白马扭住挣扎的阿蓝,低声对它说道。 “你说的垃圾指什么呀?” 王子似乎在告诉阿蓝它是多么无知,这样回答道: “儿童间里除了你还有其他垃圾吗?” “不要!你们不能这么做!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好害怕,救救我!” 阿蓝的身体因为恐惧缩成一团。白马笑着在阿蓝身边转来转去,好像非常开心的样子。阿蓝之前那种幸福的感觉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公主你说你一直讨厌我?这是真的吗?肯定是说谎!” “你觉得我是在说谎吗?我还讨厌那个叫泰德的孩子,你看他脏兮兮的,要是他从楼梯上摔下去的时候摔死就好了。我还讨厌那个小熊马库斯,其他所有的玩具我统统都讨厌,温蒂是我一个人的。” “是你用果汁弄脏马库斯的?” “那真是杰作,对吧? 听着公主的笑声,阿蓝从被制造出来以后第一次感到强烈的恐惧,它终于明白原来公主是真的打算用火把自己烧死。 “救救我!快把我身上的毛线解开!” 阿蓝向骑士求助。 “我说啊,你们这样也差不多了吧?没必要非得把它烧了然后处理掉吧?” “不行,我要烧了它。” 对于公主简短的回答,骑士只好耸了耸肩。 “唉,真是可惜啊。” 公主和骑士两人一起用力想把火柴点燃,看来布偶的手不太适合擦火柴。公主抱着火柴盒,拿骑士着火柴棒,它挥动着自己长长的手臂,很巧妙地把火柴擦着了。阿蓝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面对火,迫于火的气势阿蓝的身体动也动不了了。 王子和白马为了不让阿蓝逃走,都站在后面扭着阿蓝。公主放下火柴盒后也加入了它们的行列。 骑士双手捧着大麻般的火柴走了过来。那种样子就像死神。阿蓝由于恐惧,无法把视线从骑士和火焰身上移开。 骑士把火焰拿近阿蓝的眼前,对它说道: “可能大家都不相信,我是真的觉得很遗憾。以前我们一直是五个人,从现在起就要少一个了。” 阿蓝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逃脱,于是低下头去。它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泰德了。 “我还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公主殿下,我以后就没法跟着你了。” 骑士好像下了决心,往前走去。就当阿蓝认为自己快完蛋了的一刹那,火柴的火苗擦过阿蓝的鼻尖,烧到了公主那黄色的头发上。对了,阿蓝它根本没有鼻子。 陷入恐慌的公主从凸窗掉到了地板上。它尖叫着把头发散开,于是火马上就灭了。在这期间骑士又往王子和白马身上点了火。那两个人也都纷纷掉到地上,疯狂地想把火弄灭。 王子身上的火马上灭了,但白马身上的火迟迟不灭,它的屁股被烧着了,然后满屋地跑,这样放在地板上的书也被火点着了。 阿蓝惊愕地看着地上的三具布偶,这时骑士把火柴弄灭,从窗帘的后面拿出一把水果刀。它用这把刀割断阿蓝身上的毛线,阿蓝终于从毛线的束缚中获得了自由。 “你是要救我吗?” “我也不知道。” 骑士只回答了这一句,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书上的火又烧到了床上的床单。虽然白马的屁股已经烧焦了,但它终于安静了下来。不过对于此刻正在蔓延的火苗大家都无计可施。眨眼间火苗成了巨大的火柱,已经不是它们布偶能够控制的了。 “必须想办法把火弄灭,如果不早点弄灭的话温蒂的房间就要烧没了。” “没用的,阿蓝。” 骑士摇了摇头。 “但是这里放着温蒂喜欢的布偶呀,如果它们被烧掉的话,温蒂会很伤心的。” “其他的布偶都被烧掉的话那最好了,我们都会逃走的,你们就乖乖的永远呆在着吧。” 王子说完就出了房间,公主和白马也跟着走了出去。 “我们不赶快逃出去的话,干燥的身体就会被烧成炭的。” 骑士催促道。 阿蓝很放不下留在儿童间里的这些布偶们。如果从祖母那儿得到的小熊马库斯烧掉的话,温蒂会多么伤心啊。那个孩子非常在乎这些布偶的呀。 骑士在前面从窗户边一跳,落到了一楼突出来的房顶上。由于高度差的存在,落到那里之后似乎很难再爬上凸窗了。骑士在下面边朝着从窗户往下望的阿蓝招着手,让它快点跳到下面的房顶上,边急切地喊道: “阿蓝,快点下来!温蒂那些布偶你别管就行了。” “为什么呀?” “温蒂根本没你想象的那样在乎布偶,如果那些布偶都烧掉的话她肯定会觉得有点可惜,但是她马上又会得到新玩具的。” 骑士看起来非常焦急。 阿蓝又回头看了看房间的里面。火苗每几秒钟就会翻腾成更庞大的怪物,要是被它烧到的话自己肯定会被烧得一点不剩。黑烟从阿蓝站着的窗户往外冒,阿蓝的身体感受到了巨大的热浪。 但是阿蓝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就这样从窗户跳下去逃走。 “我再也不想看到孩子哭了,我最近明白了伤心是怎么一回事,你知道吗?跟自己在乎的人分开是一件很痛苦很痛苦的事,我想救了温蒂的布偶之后再逃出去。这里的这些布偶都比我贵得多,我知道我被烧掉的话温蒂不会哭,但是如果马库斯被烧掉的话她肯定会哭的。所以你先自己逃出去吧。” “大笨蛋!阿蓝,为什么你总是这么笨?再过会大家就会回来了,你不想见泰德了吗?他要知道你在这里的话会很高兴的。” “谢谢你,你救我的时候我非常开心。但是已经足够了,虽然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可我现在感觉很幸福。” 阿蓝摸了摸胸前的徽章,确定了它还在那里,然后回想起到卡罗斯家后的一件件事。虽然很多时候让它很痛苦,但阿蓝并不生气和怨恨。不知道为什么,阿蓝那坏了洞、破破烂烂的身体忽然不再对火苗感到害怕了,它的身体里涌上来泉水一般不可抑止的幸福感。 骑士那从房顶上伸过来的长长的胳臂,要制止返回屋里救那些布偶的阿蓝的话,也还是太短了。 由于詹妮弗的心情不好,卡罗斯一家早早就结束购物打道回府。他们回到家的时候灭火行动已经结束了,看热闹的人也已经不见踪影。丹通过问消防员了解到,幸亏由于通知得早,大火只烧了儿童间。 两手提着行李的詹妮弗在一旁听到这些,手里的东西一下子掉到地上,整个人也坐到了草坪上。 “丹,我忘了买精神安定剂了。” 詹妮弗紧紧抱住儿子,呆呆地抬头看了二楼烧焦的窗户好长时间。听到儿童间被烧掉后反应最大的是温蒂。丹想到女儿的布偶收藏品都在儿童间,于是同情起温蒂。 “不过你们家一共有四口人是吗?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孩子?” 消防员阴沉着脸向丹问道。 “很抱歉我们没有偷偷摸摸地把孩子藏起来。” “那就怪了……” 丹听到最先冲进家里的温蒂的尖叫声,他跑过来一看,女儿那些理应被烧掉的收藏品都被堆在了厨房的桌子上。 “爸爸,你看,马库斯好好的。” “噢,这样啊,原来他们把这些布偶也救出来了呀。” 丹去向消防员表示感谢,但消防员却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不是这样的,把这些布偶救出来的不是我们,是当时在这家里的某个人。听目击者说,当时有人把这些布偶往冒烟的窗户外面扔。” “到底是谁啊?” “当时烟太大,看不清。但是当时我们知道有人在屋里后就冲了进来,但发现根本没人。反正火很快就扑灭了,而且损失也很小。” 消防员离开了。丹在那思考了半天到底是谁救了这些布偶,他想向那个人道个谢,但结果怎么也想不出会是谁。 温蒂想检查一下堆在桌子上的兔子呀老鼠等那些布偶身上有没有烧伤,果然还是有伤,温蒂“啊”地喊出声来。 “爸爸,这个有点烧焦了,我不要了。” 丹有些失望,原来女儿指的是上次过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中的三具布偶。 “但是,不就是变黑了一点而已吗?” “我就是不要了嘛。” 温蒂手按着王子、公主还有白马,丹也无可奈何。只有骑士安然无恙,它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从温蒂的收藏品中剔除出去。 忽然传来敲门的声音,原来是刚才的消防员。 “其实我回来是为了把这个还给你们的,本来该交给你们的,却忘了。” 他手里拿的是之前那个蓝色的布偶。这个布偶仍然是一副难看的样子,全身到处都是洞,胸口别着一个便宜的徽章。它身体有接近一半被烧得炭化了。消防员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布偶会挂在屋顶上。 “我也不知道这能不能扔掉,于是就给你们拿回来了。” “这个嘛你扔掉也没关系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为了送走消防员,丹一手拿着布偶来到外面。老实说一直拿着这个布偶的话会感到有些恶心,丹准备早点扔掉它。 消防员开的车驶过两旁栽着树的马路,马上就看不见了。 不知什么时候泰德正站在准备进屋的丹身边。他指着丹手里拿着的、刚才消防员递给他的布偶,眼睛哭得通红。丹把布偶交给儿子,泰德马上像对待床那样用恭敬的动作接了下来。 难道是错觉吗?丹有种感觉,似乎布偶那短短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摸了摸又快要哭出来的泰德的脸蛋。 “噗嗤噗嗤”,布偶身上的针眼处线断了,像是力气用尽了一般,它终于在泰德两只小小的手掌上四分五裂。蓝色的布和毛线,还有里面塞着的棉花,被风一吹,都飘散开来,飘走了。 泰德手里剩下的只有那个徽章和钉在上面的那块破烂不堪的蓝色布片。 [平面狗]2.阿原 1. 我比约会的时间晚了一些,木园进了茶馆里。很久没有跟木园约会了,都觉得有点儿难为情了。 一周前,我接到好友木园淳男的电话。 “快到阿原的周年忌了。买束花去他死去的地方拜祭一下吧。”阿原 因事故死亡整整一年了。他乘坐的汽车过桥的时候与卡车相撞,汽车从桥上掉下,大部分乘客遇难。 唯一的奇迹是一个小孩生还下来。发生事故的那座桥我很熟悉。一座很古老的桥,栏杆很低,汽车很容易掉进桥下了。我至今还保留有当时的报纸简报。死亡者的名单中,阿原的名字赫然在目。 “一旦发生什么意外,我非正常死亡了,也不必因此而过于悲伤。”平时,阿原总是这样说。 2. 我与阿原初识于小学4年级的时候。我小学时代是个“旮旯小孩儿”。所谓“旮旯小孩儿”,就是一个没事总喜欢躲在旮旯里的小孩儿。我喜欢坐在窗边,偶尔因为换座位挪动到教室的中央的时候,就浑身不舒服。照相的时候,走路的时候,我总是远离中央,不喜欢引人注目。 在老师的眼里我就是一个过于老实的小孩儿。小学时代,我在校的成绩也不是很引人注目,从来也不曾入老师的眼。周围的朋友也都把我当作一个老实蛋。 现在回想起来最不可思议的就是:周围的人那样看待我,当时的自己竟然从来不曾想过要振作起来,我依然保留着一个孩子的特别单纯的思想。那时候的我就想着平平静静地,每天费神地想如何不引起老师的注意,而度过每一天。 然而,毕竟地球是圆的。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旮旯小孩儿”之说。终于有一天,我站到了教室的正中央。 那是小学4年级的时候,当时我所在的班级负责照顾学校饲养的小鸡。具体就是每天晚上喂食,每周打扫一次小鸡窝等。还有比较麻烦的就是放假的时候需要来学校,给小鸡喂食。 班级分成6个组,一周交替来分别照顾小鸡。同学们都嚷嚷着“脏脏”的,讨厌这种工作。小屋的地面上落满了小鸡的粪便,女同学都不愿意进小屋。所以,基本上都是男生在照顾小鸡。而女同学们对那些从小鸡屋里走出来的男生,总是嫌恶地嚷嚷着:“臭死了,别过来。” 我认真而努力地做这件工作。因为我本来就喜欢动物,并不是奢望老师对我刮目相看。在我一丝不苟地照顾小鸡的过程中,我逐渐对小鸡产生了感情,可以很自信地说,那时候,对刚刚生出来的小鸡仔儿来说,我倾注了最大的爱心。班级一半多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小鸡出生这件事。 有一天,我被逼着去扫鸡窝,这种工作应该是全体同学一起来做的,可是大部分同学都不做回去了。打扫鸡窝是一件十分残酷并且肮脏的工作。每当这个时候,连我也想哭。可是并不是大家全走了,还有一个男同学留下来帮我打扫,他就是木园淳男。 木园和我,在那一年,第一次成为一个班级的同学。他戴着黑色的框架眼镜,龅牙,小个子。你活脱脱就是美国人想象中的日本人。我向帮我打扫房鸡窝的木园致谢。那之前,我和他几乎没有正经地交谈过。仅仅有一次我把作业本借给他看。 木园去拿清洗鸡粪用的水管,我一不小心把那只可爱的小鸡仔儿踩死了。这绝对算是一次危机事故。我把双手捧着气绝的小鸡仔儿,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塞进了衣兜里。木园回来以后,看着我说:“你怎么了?”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回答的。清扫结束以后,向班主任老师汇报完,站在放在教室里的自己的背包前,心怀一种奢望,也许只是一个梦而已,把手伸进口袋里,触到的是已经冰冷的小鸡仔儿,心里万分失望。 木园已经回家了,教室里只剩下无所适从的一个小学生——我。 这时候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扔掉。让它随着下水道溜走吧,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这个狠毒的声音与我老实的外在是多么地表里不一。 我所居住的小镇的地下有一条用石头砌成的老式下水道。很庞大,大人可以站着小心地行走。现在已经没有人利用了,只残留着蚁穴一般的地下通道。但是还具备一定的历史价值,不久前好像还搞过一次内部调查。当年在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没有进行过调查,据说修路以后,将下水道打通了,已经没有人知道入口在哪里。不过。既然要进行内部调查,小镇的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入口,只不过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任何记录。尽管客观存在,但是实际上几乎没有被发现。于是大家都将这无人知晓入口的地下巨大水路简称之为“下水道”而已。 我把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撕下来,用纸紧紧裹着那只小鸡仔儿,经过一番冷静思考之后,当时年幼的我无从判断下水道和排水沟之间的区别。就把小鸡仔硬塞进了厕所的下水道里,赶紧往家里跑。半路上,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心里万分恐惧。 第二天,虽然不想去学校上课,但是连请假的勇气都没有,步履沉重地迈进了教室的大门。那只小鸡仔儿连同我那撕破的笔记本一起都被发现了,同学们叽叽喳喳地围在僵硬不动的小鸡仔儿的周围。 我尽量装做一幅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残忍,谁干的?!还扔到厕所里。”一个同学的声音吓了我一跳。过了一会儿,班级里的中心人物——一个既有威望,体育又好的很突出的男生提出来要“捉拿凶手”。周围的同学都一致赞同。我心里“咯噔”一下。 班级里几个生活态度恶劣的同学被列入了“凶手候补”名单里。最终结果是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我和木园被定位“最终的嫌疑犯”。 “耕平君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不知谁说了一句。因为我的性格公认的是“正直而老实。”而木园淳男却有恶习,经常打瞌睡,连续几个月不把运动服拿回家,都臭了。学习成绩很差,体育不好。所以大家一致认为杀死并扔掉小鸡仔儿的凶手就是木园。 “淳男君,是你干的吧。” 一个女生说道。 与此同时,班级同学开始一致声讨道“可恶!小鸡仔儿真可怜。” 有个女生流着眼泪悲天悯“鸡”了。 在大家这样的大的状态下,我当然不能承认是自己干的了。 不过,虽然我和木园又不是铁杆朋友,却为他现在的窘境而于心不忍。 没想到在群情激愤的时候,木园却不停地挠着头,说道:“你们平常都不愿意进小鸡屋,这时候反倒喜欢起动物了。” 接着,班里的一个比较冷静的同学建议,木园淳男的证据不充分,暂缓公开处刑。让我和他去班主任老师那里,在教师办公室进一步听取处理。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他问我:“是你干的吧。” “你说什么啊?” “我以前不是借过你的作业本吗。包裹小鸡仔儿的笔记本与当时耕平君的笔记本很象啊啊。” “那又怎么了。” “那你把笔记本给我看看。我查查看现在有没有破。” 于是我和盘托出全部实情。 木园像听电视节目解说一样既不悲伤,也不生气,甚至有点百无聊赖地听着我叙说。 说完,我对他发誓说自己会向老师坦白全部的罪行。 我觉得木园不会向同学们散播这件事,这样的话我自己坦白并和盘托出,能减轻处罚,老师也会理解的。在作为小学生的我眼里,老师就是一个大人。 “木园淳男!是你杀了小鸡仔儿吧。为什么这么做!”一进教师办公室,班主任三田老师就严厉地质问道。 三田老师深受学生爱戴,是一位喜欢动物的女教师。 原来三田老师的观点是这样的。 昨天最后照顾小鸡的是我和木园,而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喜欢动物的人。不可能杀死小鸡仔儿的。所以,一定是木园杀死了小鸡仔儿的。其实,老师的推测和同学们的推测是一样的。原来我眼里的大人老师所说的话跟小学四年级学生的水平相同,年少的我因此受到些许打击。 三田老师继续说:“耕平不会杀死小鸡仔儿的。快交代实情吧,淳男!” 三田老师口口声声地称我不会杀死小鸡仔儿,把正准备坦白实情的我推进了窘境之中,我只能无言地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 木园拒不承认。 我当时想自己也不能坦白。 未曾想木园继续说道:“也不是耕平干的。” “哦?!” 三田老师和我同时大吃一惊。 木园继续解释:他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另一个人进了小鸡屋。 “那个人不是耕平君。我想一定是那家伙杀死了小鸡仔儿,然后扔到排水沟里的。” 我立即明白他是为了保护我而说谎的。 一股感激之情涌上心头:活了这10年,每遇到这么好的人。 三田老师半信半疑:“这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我也看见了,一定是那家伙干的。” 听见我也这么说,三田老师开始相信了。 她继续询问我们杀死小鸡仔儿犯人的特征。 我们俩儿实际上并没有看见所谓的“那家伙”,所以只好斟酌着回答胡乱编造出来的凶犯特征。 短发。穿着白衬衫。西式短裤。个子跟我们差不多高。 老师继续问道:“你认识那家伙吗?知道他在哪个班级吗?” “不认识。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在我家附近经常看到的一个孩子。”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木园回答道:“好想是叫‘阿原’。对阿原,一个女孩子。” 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竟然是一个女孩子。 这个骇人听闻的真相立即在学校成为热门话题。 大家谁都不知道真相并非如此,是我和木园说谎了。 真相到底是怎样的呢?整个事件刺激着当时小学生们的好奇心。没想到杀死小鸡仔儿的犯人不是男生,竟然是一个女孩子。并且,凶犯阿原并没有被抓(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时,有关谜底的各种说法在小学校里流传着。有一说法是阿原是吸血鬼,杀死小鸡仔儿是为了吸血。 伴随着各种谣言,不知不觉中阿原已经长成了一幅尖锐獠牙的怪家伙了。 一开始,我和木园作为阿原的目击者,被周围的同学们所吹捧。不过,每当朋友和高年级同学问我们阿原的事情时,我们总是更正其时阿原根本就没长着獠牙。阿原只是大家想象出来的而已,有没有獠牙都无关紧要的。我们承认有一点就是:阿原的牙齿确实有那么一点与众不同。 “我也见过阿原的。”有几个学生瞎起哄,到处散播谣言。 他们到处说:阿原无恶不作。跑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搬弄是非啦,简直无恶不作。 割盆栽植物啦;在车上胡乱涂抹啦这些恶作剧当然不是阿原作的,是淘气的孩子们害怕被责备,都推到阿原身上去。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然而,随着这样的事情的不断增加,阿原很快就恶名远扬了。不仅在我们小学生中间,甚至是整个小学区域内的大人们,对阿原的昭着恶行也都有所耳闻。学校老师和家长都拼命打听这个叫阿原的女生,结果,谁都没有见过她。 “阿原这家伙总会给人带来不安。”木园总算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 因为这件事,不知不觉地,我和木园成了好朋友。 在这个叫阿原的不良女生出现一个月后,学校总算是归于平静了。我和木园作为目击证人的英雄光芒也逐渐平淡下来,我我又恢复到以前那样,成为班级一个默默无闻的学生。 可是,关于阿原的传闻没有消失。经常会听到又在哪些地方做什么坏事啦,这次又作了这样的坏事啦等等。总之,阿原这个淘气的问题少女对那些想嫁祸于人的坏孩子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存在。 暑假一到,我总希望惬意而慵懒地度过。躺在床上看动画片,制作塑料组合模型,看着怪兽木偶,作这些事情多半会被妈妈训斥。这时候,我就会骑上自行车,飞奔至木园家。 木园家很漂亮,也很大,四处弥漫着香味。木园的母亲很漂亮,比我妈妈要漂亮很多。木园的房间里有很多照片,他说都是他自己拍摄的。我简直羡慕死了。 我和木园都是独生子,但是在零花钱等的生活水准上他明显要优越于我很多。我窝心于每件事情上都逊于他,总算找到了点胜于他的地方。 “你没有养宠物啊。” 我问道。 “以前杨国一只猫,后来死了。” 那时候,我家里养了一只狗。我想这一点上我赢了。稍微满足一点虚荣心。 我所居住的地方整体上虽然是一个古老的地方小镇,但是面积很大。多雨天,故小河也多。今天已经是混凝土了,在我们出生之前,也就是江户时代据说总是泛滥成灾。 位于地下的古老的下水道,据说也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而修建的。最终的结果很难断定,也不知道谁为了什么而修建的。也有推测说是为了防止小镇的人口增多的时候,为了处理污水而修建的。关于家乡的历史也就仅存这一点记忆了。 关于这条下水道存在的理由,对一个小学生而言,怎么解释都无所谓。令人感兴趣的是,那条下水道的确还残存于地下,总会有这样令人恐怖的传言说一些外地人偶然发现入口,而在其中迷路出不来了。下水道的入口肯定是在小镇的某一个地方。然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从来也没有听说有人发现过这个入口的。不过,我们看见了。 那天,我和木园一边远眺着河水,一边聊着阿原。 “阿原很熟悉这条下水道,她知道入口在哪里。她脑子里装着整个下水道的地图。即使在黑暗中也不会迷路,这条下水道简直就是阿原的秘密基地。” 这个时候,阿原这个人物形象的大部分都是我们亲手描绘出来的。 最初无非是打发无聊的时间,渐渐地我们开始认真地想象这个“阿原”了。 “阿原一定冬天也穿半截短裤。” “不过上衣是毛线的西服,毛线密密实实地,经常用衣袖擦鼻涕,都皱皱巴巴的。” “成长的环境造成了性格乖张。一定让父母操尽了心。” 其他的,诸如阿原是元旦出生的。总是喜欢吃乌饭树紫黑浆果。年纪与我们一般大,只是按照预想拟定的元素去思考,想象中的阿原呈现出一种立体的厚重和质感。 “阿原喜欢打棒球,总是带着个棒球帽。”这是我自己假想出来的。这些假设与想象中的阿原惊人地吻合。已经在我脑海中定型了。 我正想告诉阿原这个想法,蓦然发现他已经不在身边了。我四处寻觅他,原来阿原正沿着河边向下流走去。我喊他停下,然而他回了句:“等一下。”继续向前走。 我有点担心就跟在他后边,一看,原来他好像在追一个漂浮在河上的箱子。 那只箱子漂了大约50米,停在一座桥的桥墩处。那虽然也称得上是桥,但是不是很大,有些宽度。周围很杀风景,没有啥人气,估计很少有人走过,杂草丛生。 我们来到桥下。下桥的台阶隐藏在杂草之中,难以辨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到桥底下去,木园好像很想要那只箱子似的。这件事情极其不可思议,漏听了,能够揭开谜底的是上高中以后。 桥下有一个混凝土制的脚手架。我们在那里发现了一个箱子。木园开启箱子的手瑟瑟发抖,他一定很期待箱子里装着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然而,打开一看,他长舒了一口气,擦去额头的汗水。原来,箱子里什么也没有。 要是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 “我以为装的是尸体什么呢。”木园小声嗫嚅道。 我刚才还想着,如果阿原在这里的话,一定会灰心丧气失望之至地说:“我还以为里面装着尸体呢!”想到这里,我重新又四处观望着,尽管是大白天的,桥下却微暗,许是贴近水面的缘故,明明是夏天,却十分凉爽。 桥的正下方,混凝土制的桥壁上突然破开了一个半圆形的硕大的洞孔。我立即钻进去,洞孔一直延伸到尽头,因为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我摸索着走了几步,我们又折回来了。 我们俩一致认为那是常说的下水道的入口,不需要太多的时间。于是乎,我们俩意犹未尽地在桥下终于找到下水道的入口了。 这件事情对谁也没有说,这里是我们的秘密之地。 从此以后,我离开家,在附近的点心店随便买些点心的时候,自然地就会来到桥下。木园睡在桥下,他冲我扬了扬手说:“噢。过来了。”整个暑假,我都是这么度过的。 我进了下水道,里面漆黑一片。打开手电筒照照了四周,里面比较宽敞,也相当高。两三个大人可以在里面并排走。下水道一直延续到小镇的中心,呈一条笔直的半圆状的隧道状。 正如老师所说,家乡的历史可以通过墙壁上堆砌的石头呈现出来。 破旧得摇摇欲坠,但依旧毫无损坏地一直保留至今。 下水道里面很凉爽,不知什么东西总发出一种奇怪的“噢噢”声音。底下薄薄地铺了一层干燥的沙子,时不时会有灰尘掉落下来。 “河的水位一上涨的话,水就会从入口处浸入,下水道里面就被水淹没了。垃圾就在此时随之漂流而去。”木圆说道。 小镇总是多雨,所以河的水位也经常在上涨。经常先是一条道,然后就出现左右而分的岔道。回头一看,入口处已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光点了。 “这样的情景时有发生。”我感叹道。木园立即跟我卖弄起他的学识来了。 “巴黎有一条2000公里的地下水道,其历史长达百年以上。咱这条下水道与之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了。并且人家那里根本就没有污水流过的痕迹,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把这里称之为‘下水道’也许不太适宜。” 我听了他这话,心里思忖道:“这家伙,为什么不能真诚而淳朴地感动一回呢?!” 木园这家伙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脑子里竟是些课外知识。 由于缺乏在下水道中自由穿梭的工具装备,还不是穿越的时机,当时,我们拿的只有手电筒。一旦出现岔路口,就会有迷路的危险。 于是,我们俩决定重新返回入口处。我们俩一致而默契地达成共识。如果阿原在现场的话,也许会说“懦夫!”不过,没有办法,只能如此。 我们朝着入口走去,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阿原的声音“懦夫!” 那是我多次反复想象出来的阿原的声音。 显然,是一种幻听。 如果真是阿原的话,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这种想法愈益强烈,渐渐感觉到能听到她的声音了。可是,阿原的声音反射到下水道的墙壁上,发出“噢噢噢”的回音。 这种回音一定也就成了幻听的一部分。 “吵死了!”我和木园一边走,一边叫道。估计木园也感觉到了阿原声音的幻听。 “哈哈!你们很害怕吧。” 幻听再一次象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响起来。 “没头没脑地乱走地话,就会迷路的。我们俩制定拿下下水道的作战攻略吧。” 我想着,不如把幻听当作语言传递的义务工具得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很熟悉这里。闭着眼睛走也不会迷路的。” 下水道的入口处的光芒渐渐亮堂起来。 一会儿,我们俩就出来了。 原以为桥下会一片阴暗,没想到却亮得耀眼。 回头望一下下水道里面,那一瞬间,里面出现了我想象中的阿原的身影。 脚穿破烂不堪的旅游鞋,膝盖上贴着白色的胶布,双手插进短裤的口袋里,歪着个脑袋,笑嘻嘻的。短发,戴着棒球帽。完全跟我和木园想象中的一模一样,站在下水道里。挥着手,对我们说“拜拜。”就消失在下水道里了。 我大脑一片混乱,并非刚才发声的阿原现形了,而是我幻觉她现形了而已。 我脑海里频繁而清晰地浮现出她的样子。感觉自己已经很见过她很多次了。 当然,这只是幻觉而已。 然而,木园说话了。 “刚才,我好像看到阿原了。她戴着个棒球帽。” 阿原戴着棒球帽这种话,当时,我没有告诉过木园。 预先什么也不知道的木园竟然看见了棒球帽,实在有一点不可思议。 只是当时那一瞬间我们看见了阿原的身影,以后,只是偶尔能听到阿原的声音,也就是幻听。我和木园一步步地向前走着。 一天, 我和木园一起去駄点心铺,那天阿原也在那里。 当然,当时并不是站在我们身边,而是站在我们的大脑之中。 要是阿原在的话,此时此刻会说什么呢?我又胡思乱想起来。十分明确地,很细节性的一些东西。声音的感觉,发音等等。简直像是真的阿原在那里说话似的。当然,那只是我自己的想象而已,抑或是阿原依旧停留在我的头脑深处,反正我自己的也搞不清楚。 与此同时,木园也和我一样出现异样的状况。是他头脑中出现的阿原在说话,还是他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没有自信的。 除了我们俩之外的其他人不能听到阿原的声音。我和木园却能适时地同时听到相同内容的幻听。 仔细凝视的话,就能看见阿原的身姿。简直就像是触手可及的活生生的现实一样。她的手感觉很热,释放出一股能量。 駄点心铺的老奶奶沙哑的嗓音笑声嘟囔着:“最近经常听说阿原又偷东西了。” 一个眼睛看不清,嘴巴不灵光,满脸褶子的老人平常总是坐在店里。据说他的视力已经丧失殆尽了。“我给你的钱正好。”木园这样一说,从他身后就传来阿原的声音。 说是身后,其实只是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而已。 “讨厌!没有钱就不能付钱了。” 不是“不能支付”,而是“不打算支付”吧。我暗自思忖道。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阿原厉声说道:“耕平君,你现在在想什么啊?” 然后我们又买了一些东西。 把钱递给駄点心铺的老奶奶的时候,老奶奶盯着门口道:“那个小姑娘,怎么什么都不买?” “嗯?什么?!”门口传来阿原那不可思议的声音。但是我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啊呀!真奇怪。刚才我以为有个女孩子在那里。原来没有人呢!最近眼神不太好,上了年纪了。” 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开始吧唧吧唧地走在下水道里,并画出它的地图。学校的作业已经对付完了。 我们在帆布包里放进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之类的,为了以防万一,还准备了在非常时刻食用的小点心。我觉得反正城市的地图还有圆规也用不着,只是为了制造那种气氛而已。手电筒也给自己新买了一个,是个黑色的,圆筒型,样子还算不错。 在下水道里面虽然还不至于迷路,不过岔道很多,相当复杂。有一天,除了从半路原途返回别无他法。我想,如果不详细地制定好行动计划就贸然闯进,一定很快就迷路的。 说到具体的行动计划,是由我适当地选择一条路,走在前头,木园紧随其后。我在转弯的时候开始数着脚步数,然后在下一个拐角将数字报告给木园。木园只按这个步子数字在坐标用纸上画出线来。也就是说,那些线就是我们走过的路。我拐来拐去的话,线也就拐来拐去。即使有那种前行不了的岔路,也在坐标纸上标出记号来,改天再去探索那前面的道路。大概就这样进行。 另外,在岔路口转弯的时候,都会在下水道的墙壁上用唛头笔作出记号。用箭头来表示从哪里走来,要到哪里去。为此,我一般都在口袋里装着唛头笔。 最终,用我的步幅测量出下水道全部的距离,这样地图就可以完成了。策划整个事情的,是木园,还有个总在旁边捣乱的,就是阿原。 我在非常谨慎地数步数的时候,那家伙就在旁边说着毫无关联的数字(有种幻觉,能听得到旁边有欢天喜地的声音),以此来扰乱我。就因为这个,弄得我好几回都忘了数字,只能大概地对木园说一个数字,糊弄过去。当然,阿原的声音木园也是能听见的,就是他恐怕不会想到那能真的把我弄糊涂吧。戴着头灯的木园只是专注地盯着坐标纸。 在我照亮的灯光中,下水道四通八达,无所不至。 “那么个地图,交给我好了。不就像个花园么。 “能信得过你才怪。” 我这么一说,就觉得阿原突然沉闷下来。不,这种感觉实际上是我们的脑袋作出的骗局。比起这个,更引人注意的,是在下水道里走路时鞋的回音。不知怎么,三个人的鞋就能造出回音。当然实际上只有两个人的鞋在发声,但对我而言,怎么听都是三双鞋。 连续走一段时间后,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从顶棚到下水道的地面,形成一道笔直的光柱。在此之前下水道里总是一片漆黑的,于是我立刻兴奋起来,就要报告给看着坐标纸的木园。 “前方发现有光!” 报告的是阿原。听见的木园猛地抬起头。这正是一个证据,说明听到阿原声音的不仅有我,同时还有木园。尽管如此,被抢了台词的我又觉得遗憾极了。 光亮的来源,是顶棚的一个四方的洞。向上看去,洞里嵌着铁制的格子,那一侧是天空。能听见洞外传来微弱的车的声音。这时我马上意识到,格子是嵌在马路两边的某个地方。这样想着,我向下水道的地面看去,似乎有雨水流过的痕迹。 “阿原,这是城市的哪个位置?” 木原在坐标纸上作出标记,问道。 “不知道,没有从那向外面看过。不过,这样的地方也仅此而已吧。” 虽然不知道这种幻听的话可以相信到什么程度,不管怎么我们还是支了个人梯向外面确认了一下。我在下面,木园在上面。 “不行,我又不熟悉,而且手也够不到顶上。” 放弃了的木园用鞋的前尖在地面上写了两个字:“淳男”。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暑假结束,新学期开始。 早会上校长第一个发言。在暑假期间,阿原恶名远播,好象都传到附近的学区了。这真是正经儿了不得的事情,我也着实吃了一惊。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其他的小学就好象是国外一样,与我风马牛不相及的。 还有,校长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气的家伙。除了自己感兴趣的钓鱼,什么都不会说,而且,还没耐性。有那么一个班级,忘记关掉教室的荧光灯就回家了,校长仅为这个就让他们正座了一天。全班一起。那个班的班主任貌似也没跟校长说什么,只是诚惶诚恐的样子。于是每个人都很害怕这个校长。 九月第一周的周六,上完了课,我和木园去照顾小鸡。那天只需要喂食就行,所以工作很快就完成了。 在我们给鸡舍的门挂上挂锁,马上要回去的时候,看见这个校长正在自己的自行车旁半蹲着。因为不想和他有什么牵扯,我们两个人只在远处观察着。只见校长的脸一片赤红,大叫“见鬼!”,还用力踢花坛。大概是自行车爆胎了吧,我正想着,校长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们俩立刻向车的方向走去。自行车爆胎让校长愤恨不已,真是再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事儿了。可是,并没有爆胎啊。 “这是什么!耕平,看这儿!” 和校长一样曲着膝盖的木园手指的,是嵌在柏油路面上的铁格子。由于是白天,太阳几乎从正上方照射下来,所以能够真切地看到格子的正下面。那是校长掉的钱包。就是说,校长在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一不留神把钱包掉了。掉落的钱包很不凑巧地穿过了铁格子的空隙。应该是这样的吧。 “你说里面放了多少钱啊。” “笨蛋,不是钱包,更右边!” 我很快就明白了木园的话。我看见了“淳男”两个字。那是木园的名字。 这时校长拿着一把扫帚出现了。他伸出扫帚的把柄,想要够到钱包,可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好象也没有办法把铁格子提出来。 不久校长可能是放弃了,弃钱包不顾就走掉了。 我们互相对视着,想的好象是同一样事情。 我们马上向三田老师报告了已经喂养过小鸡的事情,赶紧跑回家去。我把唛头笔放进口袋里,抓起手电筒就骑车赶到那座桥旁。若是早些时候,还会准备一下塞满各种东西的的帆布包,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进入下水道,所以觉得大概是没什么必要,就没带上包。 在下水道的入口,木园已经整装待发了。手里拿着制作中的地图。 “肯定能走到钱包的地方吧?” “那当然。好了,出发吧……咦?灯不亮了。” 木园摇晃着自己的头灯,嘭嘭地击打着,很纳闷的样子。大概是没电了。 “没什么,我拿来了一个呢。赶紧走吧。” 我们拿着一个手电筒,就冲着校长的钱包去了。脑袋里已经开始设想,得到了钱包要怎么花那么大一笔钱。里面一定放着好几张一万日圆呢。把它交出去什么的,压根是没有考虑的。 在这个阶段,地图已经非常地大了。起初想要用一张坐标纸搞定的,实际却已经用了十张以上的纸,而且并没有就要完成的架势。只凭这些就知道下水道是多么大了。此外,下水道还相当立体而错综复杂,所以制作地图的木园一直频频低头研究着。 并且,因为已经多次地进出下水道,我们已经习惯了在下水道中行走。不过还是只能凭借地图才能知道出口的方位。因为总想着不要迷路,一开始还有的注意力和危机感似的东西逐渐就淡化了。 “好了,再拐过下一个弯,就能看见钱包了!” 木园喘着粗气说道。我也一样,拿着手电筒的手好象在颤抖。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一千日圆就是很大的票子,什么都能买。而且,那还是校长的钱包。我们无比激动地,拐过了这个弯路。 这里应该能看见阳光从顶棚照射下来的。但是,什么都没有。和走过来的路一样,还是一条漆黑的通道,仅此而已。 “咦?难道是下个拐角?” 没有。下一个拐角也是,下下个也是。连在岔道处用唛头笔作出的标记也没有。不久我们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到达不了目的地了。地图就是错误的。在此之前的下水道探索,都只是按原路返回的重复而已,所以根本就没发觉地图是错的。 突然,木园用地图来敲打我。 “耕平,你把步数给数错了!笨蛋!这么简单的工作都不会做!” 他满脸通红地揪着我的衣服,呼啦呼啦地晃着。事发突然,我也慌了。 “啊,怎么就不是淳男你把地图画错了呢?怎么办!到不了钱包的地方了!” 我们打起来。这中间,亮着的手电筒落在了地上,我们因此暂时休战。在这么昏暗的地方连架都打不了,就算打架,也要去一个亮点儿的地方。其实我是害怕漆黑一片的,不过在木园的前面,我只能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来。 “我吧,并不是因为要把钱包怎么样才发火的。就是这作的地图是错的,觉得太可惜了……唉…唉” 木园这么说着,把掉落的地图捡起来。我也想把在互相推怂时掉的手电筒捡起来。可是因为手指受了伤一下子抓空,圆筒形的手电骨碌骨碌地滚了起来。 “……这是个坡。” 木园说。我慌里慌张地捡起滚动的手电。只有这么一个电灯了,要是它没了,我们可就要深陷于黑暗之中了。 之后,我们朝着手电筒滚动的方向走去。尽管和来时的路是相反的,不过因为木园一声不吭,沉默着往前走,我也只能跟着。我担心地问:“这个方向对吗?”。那家伙回答:“反正已经不知道在地图的哪个位置了。”我们就这样,在不知延伸到何处的下水道里,迷路了。 到了岔路口的地方,我们就转动手电,选下坡路走下去。虽然就身体上的感觉而言,这坡度很平缓,可是走得久了,就令人觉得已经走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了。 最后,我们终于到达了下水道的最底层。不对,说最底层是不正确的。下水道本身还是在一直向低处延伸的,只是这里有水积着,让人走不下去罢了。之前因为道路塌陷而走不下去的时候我们也碰上过,遇上水还是第一次。 这个地方,是一个比来路更加宽阔的隧道。而且,走到这里后,角度也更加倾斜了。 上方的下水道是不是全都通到这里啊,我推测。就好象最开始很小的水流最终会蓄积成一条大河一样,下水道也最终全部集中在这个地方。 在这条大的通道中间水开始汇集起来。因为路是倾斜的,所以流向前方的水量逐渐增多。下水道的前方则淹没于水里。 我用手电筒探照四周。这儿好象是个地下湖一样。寂静无声。没有风,水面纹丝不动。像已经死了似的。被手电照到的水面像昆虫的脊背一样发出冷光。我不知怎么突然觉得不妙,害怕起来。我想世界的尽头恐怕就是如同这样的地方吧。 在离脚下不远的地方落着一个铁罐。在这种地方还有铁罐儿?真不可思议。 “这是河流的水吧。下大雨后,河流的水位上升,下水道的入口就浸在水里,河水便流入下水道。流进来的水一直向下向下,最终积蓄在这里。被扔在河里的垃圾,也跟着流到这种地方。这个下水道,说不好就是为了防止河水泛滥修的。是一个把涨出河面的水暂时储存起来的地方吧。” 我们用放在口袋里的唛头笔,在墙壁上写下了名字。“管耕平”“木园淳男”,因为还在吵架中,两个人的名字之间留出了空隙。 然而,怎么从下水道走出去呢?木园提出了下列建议。 “因为我们只选下坡路才走到了最底层,这回我们若是只走上坡路,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可是,这个计划在第一个岔路口就碰壁了。与刚才所想的完全相反。就好象枝干生出无数分支一样,上方的所有的道路,都是由最底层的道路延伸出去的。在下水道里有几处塌陷 不能走的地方,除了来时的桥旁的出口,以前肯定还有其他的出入口吧。这样想来,从最底层的大路要向上走,会有很多备选的道路。因为其中的每一个都是上坡路。可是,那可不一定就能走到平时那个桥的出口位置。 我们还是走下去了。反正不管怎么样都要走,再说我们想从下水道出去。只要走下去,就一定能发现唛头笔作的标记,我们想。所谓的标记,就是标示着来路与去路的箭头。就是说,按照箭头的反方向走下去,就能到达出口。只要一个就可以,只要一个,找出标有箭头的拐角就行。可是,就连这样的希望,不久也破灭了。 手电筒的光亮逐渐变暗,最后灭了。电池没电了。我无法相信,几次把开关重新打开。还是不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我离开家的时候,还判断并不需要那个有备用电池的背包。想不到竟然会迷路。而且,木园的头灯也没有电了。此时,哪儿都找不到能用的电池了。 即使这样,我们仍然在黑暗里走着。虽然还为吵架的事生闷气,可是为了不分裂,我们彼此握着手。在没有光亮,没有一切,完全漆黑的状态下,向着有可能的方向走下去。 在持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到了体力的极限,我就地坐了下来。黑暗中只回响着呼吸的声音。 到了这个阶段,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 我想得太天真了。一直以为,在黑暗里凭感觉走下去,也许就能回到出口。可是下水道比想象的大多了。脑袋里装着下水道的地图,在黑暗之中不迷失方向地走下去,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据我们所知只有一个人可以。可是必然,即使那个家伙在也无济于事。那家伙只有声音是人类的。可要把我们两个体力皆失的人带出去,只靠声音简直是不可能的。 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心里想说不定就要死了,两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很长时间,我累得不能动弹,困意袭来。这里一片漆黑,而且对睡觉来说,温度也刚刚好,于是我的意识逐渐模糊了。 就在此时,不知是谁抓住了我的右手,就那样用很大的力气把我拽了起来。之后,我就被拉着走了起来。我睡得正迷糊,还以为是已经恢复了的木园把我弄起来,带着我向外面走呢。 “耕平?是耕平吗?” 是木园的声音。 “是耕平在牵着我的手吗?” “不是不是,应该是淳男在拉着我的手在走啊,不是吗?” 我在一瞬间睡意全无。牵着我的手如果不是木园的,那么在这黑暗中似乎还有别人。 有偷笑的声音,我更加确定了。 就在只需再走几步的地方,我们看见了外面的光。也隐约听到了电车行驶过的声音。是么,都已经走到了出口附近了。 “你们两个人,在那种地方干什么哪?” 外面的空气好新鲜。尽管四周还是昏暗的,可是已经能够辨别出站在面前的阿原的样子了。她显得很高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