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特征都能对得上?”我感到十分惊诧。 “跟你说的一模一样。你是怎么知道的?这个可疑男子是谁?” “哦,这些我可……” “御手洗洁先生在你旁边吗?” 其实我刚才已经看到,御手洗洁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跑到那群流浪汉里去了。 “咦,他所在的地方我这里看得见,可是离得还很远啊!” “你能把他叫来跟我说几句吗?” “这可怎么叫呢?……他现在正和一大群流浪汉,一起喝酒呢。” “啊?真的?”后龟山惊奇得声音都变了。 “要不,过一会儿我再让他给你去电话行吗?” “那倒不如我上你们那儿去一趟吧。” “不,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一直待在这里,我担心……总之,还是过一会儿,我们再给你去电话吧。” “那好,我知道了,我会一直在署里等着,请尽快打电话来。” “知道了。” 我放下话筒,跑下楼梯,小心地躲着汽车,横穿过道路,向御手洗洁待着的地方跑了过去,来到那群流浪汉的身边。顿时,从他们身上传来一股难闻的臭气。这气味实在难以忍受,像是热带森林里散发着腐臭,又带着一点甜丝丝气息的花卉似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喂,御手洗洁……” 我正要说话,背对着我的御手洗洁,向一位中年流浪汉问道:“这么说,当时就搭建在这个位置上,对吧?” 那个满脸污垢的流浪汉张大嘴,嘿嘿地笑着点了点头。没想到,御手洗洁竞然猛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对方那双黑糊糊的脏手。 “喂,御手洗洁,后龟山先生让你……”我特地绕到离那些流浪汉远点儿的地方,伸手抓住御手洗洁的肩膀,把他的身子转了过来。只见御手洗洁的眼神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怎么啦?……我刚才给后龟山先生打过电话……”我问他。 “患舞蹈病的老人、半夜三更被人不知带到哪儿去的退休牙医、花了一百七十万,让父亲住到小餐馆二楼去的酒馆经理……”御手洗洁的口中,轻轻地念念有词。 “咦,你说什么?” “你不是都听见了吗?完全和我想的一样。刚才我问过了,这块空地上举办了一个叫做‘平民百姓生活·浅草祭祀’的活动,持续了一个月,两天前刚刚结束!……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御手洗洁说着说着,突然大声笑起来,带着满身的臭气,一把将我紧紧抱住。我惊慌得大声喊叫,可是御手洗洁就像根本没看见一样,反而紧搂着我不放,脚下踏着舞步跳起来。 “就在这个水池边……” “你放手!……后龟山先生还在等你给他去电话,你还不快点儿……” 可是御手洗洁却放声唱起《雨中曲》来。唱着唱着,他一把推开我,自己“扑通”一声,跳下水池去了。 当然,小池子是临时砌成的,水一点儿也不深,顶多只到御手洗洁的膝盖。他一边在水池里溅着水花乱跑,一边继续高唱着《雨中曲》。他用左腿撑着身体,抬起右腿,啪啪地拍着水面,就这么转了好几圈;接着,又换成右腿站着,用左腿拍着水花转圏子,然后就像用扫把扫地一样,双脚来回哗哗地拨着水。 真不知道御手洗洁为了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再加上酒劲发作,几乎把一切都丢到脑后了。水花雅到流浪汉们身上,他们一个个都惊慌地躲闪,但还是高声乱叫着,使劲地为御手洗洁跳的舞鼓掌助威。看见御手洗洁和这伙人,都疯疯癲瘫地乱喊乱跳,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可是就算不高兴,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独自摇头叹气。 我决定不理他,转过身子,加快脚步,向长椅那边走去。只听身后传来水花四溅的脚步声。 “石冈君!……”他拍着我的肩膀叫了一声。 “别碰我!”我厉声对他喝道,“你怎么不干脆去游一会儿泳?……这身脏衣服我可不想替你洗!……” “我终于把这些线索全连上了!……这块拼图的最后一片,被我找到了!你看,一切都明白了!” “你自己洗去!……”我喊道。 “真拿你没办法!”御手洗洁一边说,一边扫兴地往花圃的方向走去,灌满水的皮鞋,不停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 “你要上哪儿去?喂,御手洗洁!……后龟山先生问起来的话,我该怎么说?” “后龟山先生?……”御手洗洁奇怪地皱着眉头,停下脚步反问道,“……那是谁?噢,想起来了,是浅草警察署的?……”他一边说,一边又走回我身边。 “你赶紧去给浅草警察署打电话,让他们先把住在浅草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的由利井源达先生保护起来,得快一点儿,用什么名义都行!另外,你再让后龟山先生帮我,打一份大正十一年②的浅草街区地图来。” “大正十一年的?……你要用它来干什么?” “你告诉他,过一个小时,我会到浅草警察署去。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去问问阵内先生,源达老先生在他家借住时,吃过浅草的酱油煎饼③没有?” “酱油煎饼?”我大声问道,心里不禁产生了怀疑,“喂,你不是拿我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我是在认真对你说话。另外,不管后龟山先生在不在警察署,请你一直在浅草警察署的刑事科等着我,咱们过一会儿再见吧。” 说完,御手洗洁就往阵内屋方向走去。我赶紧转向瓢湖大街那边,去寻找公共电话。 05 我把电话打到了浅草警察署,后龟山先生听到御手洗洁说,竟然想要一份大正十一年的地图,大吃了一惊,问我:“要这么老的地图干什么?” 可是,连我也说不清御手洗洁要用它干什么,只好告诉后龟山,反正御手洗洁是这么交代我的。后龟山答应帮他找一份,反正也不费劲。 可是,对于御手洗洁提出的,要把由利井源达先生接出来保护好的事,后龟山回答说,实在很难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因此从法律手续上很难办。于是我就把这位老人经常乱跳舞,吵得人实在受不了,我们是受阵内先生的委托,才来到浅草的事告诉了他。可是后龟山听了,只是“嗯嗯”地答应着,并没有明确说去还是不去。没办法,我只好告诉他:“我马上赶到你那儿去,详细情况,见了面再直接跟你说。”说完我就挂上了电话。 接下来我又去了阵内屋,问了问关于酱油煎饼的事。阵内先生告诉我,源达先生最喜欢浅草的酱油煎饼。他儿子每回上这儿来看望他时,都会到附近的仲见世大街上,买一些刚烤好的酱油煎饼,带给他做礼物。 我到达浅草警察署的刑事科时,睡眼惺忪的后龟山和田崎两位警官正在等我。田崎还是以前那副爱答不理的老样子,可是我向他打招呼时,他还是咧嘴露出一丝微笑,向我点了点头。两人的眼球都是红红的,看来已经好长时间没睡觉了。 后龟山把我请进办公室,让我在窗户边上的沙发上坐下。虽然沙发的档次看上去并不高,而且还是人造皮革的,但秋天下午的太阳,正好晒在上面,因此坐上去感觉暖融融的,特别舒服。 我坐下后,两位警察也走了过来,小心地挪了挪我面前的那张小茶几。田崎就在我的对面坐下来,后龟山也坐在了田崎旁边的椅子上,客客气气地对我说:“你们要的浅草街区地图,我已经托人去找了,我想再过一会儿就能送来。可是,我不知道你们要的是哪一种。是街上卖的那样,只是概略的分区地图就行,还是想要更详细的,每栋房子都标着户名的那一种……” “这个……”被他一问,我也回答不上来,因为连我也不知道,御手洗洁想用它干什么。 “唉,最好两种都要吧。”我只好随便应付着说。 “御手洗洁先生想让我们,把浅草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的那位由利井源达先生给保护起来,对吧?” “是的。” “这是个什么人?” 我只好把昨天下午阵内严是如何找到我们,以及一直到今天,我们都做了什么,整个经过,原原本本地又对两位警察说了一遍。 “噢,是这样。这么说,他得了传说中的‘舞蹈病’?”后龟山露出半信半疑的样子。 “在日本,真的有这种病吗?我怎么没听说过?是真的吗?”田崎向后龟山问道。 后龟山摇了摇头说:“不会是骗人的吧?” “绝对不会是骗人的,我都亲眼见过了。那天发病时,我就在他面前,那样子太吓人了,就像精神病发作似的,整个脸都变了样,那绝对装不出来。御手洗洁还用自己的方法,检查过真伪呢!” “结果呢?” “他很肯定地判断,老人得的病是真的。”我点头说。 “那个人喜欢骗人,他说的话靠不住。” 看来御手洗洁说的话,总是没什么人相信。 “说他喜欢骗人,倒也不假,可是这件事,确确实实是真的。我也看见过,那显然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老人被狐狸精附了身,一到晚上夜深人静时就跳舞,这说出来无论如何很难让人相信……” “可是,我明明看见他手舞足蹈地乱蹦乱跳,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呢……”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这种病根本就没人听说过!” 两位警察怎么说都不肯相信。他们这么一坚持,连我也慢慢开始怀疑了起来,可是,我是亲眼见过老人发病的,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这种病,到底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 “据说目前原因坯不清楚。” 田崦听了以后,露出那种古怪的笑容,像是把我当成了傻瓜。 “照你们的说法,他是被狐狸精附上身了。这种说法我们能相信吗?” “可是,这一切都是我亲眼见过的。” “好,知道了,知道了。可是,这种挺狐狸精附身的人,让我们警察怎么去保护他?难道,你让我们去念法术?……你说呢?” “说的倒也是……” “总的说来,就是有个老头子,租住在别人家里,乱蹦乱跳,弄得房主很头痛。于是御手洗洁和你就到这里来,想让警察去管这位老头的事,对吧?这我们可没法办。” 我听田崎这么一说,也觉得有些道理,真不知道御手洗洁为什么,要让警察把老人保护起来。 “请问,地图是送到这儿的吗?” 听到声音后我抬头一看,田崎两人的身后,站着一位学生模样的人,拿着一卷B3规格的纸,进了这间办公室。 “噢,是这儿,放在这里就行了。”田崎又用惯常的凶巴巴的声调对来人说道。 那人一放下东西,就打算离去。 “只有这一张?”田崎问道。 “是的。” “这张是带户籍的地图吗?” “不是,只是普通的分区图,是浅草寺附近的。” “是大正年代的吗?” “是的,是大正十一年的。带户籍的地图还没找到。” 田崎站起身来,朝放着地图的桌子走了过去,嘴里一边说道:“噢,是吗?那好,辛苦你了。”他把这张己经微微发黄的地图拿在手里,一边打开,一边不大高兴地走回我的对面,“咚”的一声狠狠坐在椅子上,将地图摆在桌上,双手摊开它。 “这儿就是浅草寺啊!嗬,原来这里还有座凌云阁呢!” “凌云阁?……我怎么没听说过?” “噢,也就是俗称‘浅草十二层’的那座塔。” “真不知道拿这种旧地图能有什么用……”田崎的话音未落,有人说道:“用处可大呢!这张图相当于请我们参与谜团探索的入场券啊,各位!……” 这声音很大,震得我耳边嗡嗡直响。只见御手洗洁仿佛主角上场似的,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办公室。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便知道,事情己经有了几分着落。其实,我对他做事充满自信这一点,心里还是挺佩服的。 后龟山警官就像弹簧似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田崎还是端着架子,慢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了!”后龟山警官说着,热情地伸出手。御手洗洁大大方方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向垂手站着的田崎走了过去,主动将他的手握住了,问道:“你们这儿有铅笔吗?” “什么?铅笔?……” 御手洗洁开口说的头一句话,就出乎意料,后龟山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到自己办公桌上拿了根铅笔, “这个地方就是著名的十二层塔,原来如此。阵内屋相当于这个位置,石闪君。”御手洗洁抬头瞥了我一眼说道,顺手在这张珍贵的地图上画了一个小圆围。 “大正十一年时,这片地方的房主,曾把二层租出去给人住。出租房子的极可能不止一户,总之,靠路边这面的房子,是可以排除的。另外,租住在这家的人,当时的年龄还不到二十岁,绝不会更大了。当时出租房子的房主是谁?我想知道他的姓名和职业;如果可能的话,连租住在他们家二层的这位年轻人的身份也想知道。请你们尽快帮我查清楚。” “你要求我们尽快,那是多长时间,能说具体一点儿吗?”后龟山问道。 “这当然得看你们是否方便了。如果想今天就揭开案件真相的话,那就今天把结果告诉我。” “你说的案件,到底是指哪一桩?” “除了舟屋先生被杀害的案件,难道还有别的?” 两位警察一听,几乎都愣在了那里。 田崎说道:“可是,就算我们想把调查结果马上告诉你,毕竞那也是大正年代的事情了,恐怕……” “让你那位跑腿的年轻人,抓紧时间再找找,不就能很快弄到户籍图了?” “跑腿的?” 田崎嘴里又念叨了一句,这才反应过来,御手洗洁是在讽剌自己对待年轻下属的傲慢态度,于是便不做声了。 “石冈君,我让你问问酱油煎饼的事,结果怎样了?” “据说源达老先生特别喜欢吃,每天都得嚼上几片。” 御手洗洁一听,又开始双手交握成拳,像酒保调制鸡尾酒似的,上下甩动,同时,双脚就像跳踢踏舞似的,在办公室里跺起地板来,脸上洋溢着喜悦之情。 两位警察还不了解他的这个习惯,愣愣地看着他,好久说不出话来。我也一时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兴奋,只能和他们一样,愣愣地看着御手洗洁。 跳过舞后,御手洗洁又恢复了冷静,向我问道:“那位由利井源达老先生,己经接到这里来了?” 说着,御手洗洁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后龟山的脸色一阵红―阵白,十分慌乱地回答道:“噢,先生,你听我说,这事嘛,总之,从法律手续上不大好办……如果没有本人和亲属的申请,我们要把人隔离保护起来,还有困难,需要有证据,说明他处在危险中……” 后龟山结结巴巴地说了不少理由,御手洗洁一听,“噌”的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说道:“真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救人性命的关头,你还在说什么法律依据!办事哪能这么死板呢!” 说完,他径自往电话机那边走去,抓起话筒,急急忙忙不知拨了哪里的号码,然后口气严厉地回头说道:“大道理我比你们懂,先把事情办了,再找个理由还不容易?你们当警察的,到底是救人命要紧,还是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地混日子?……古人一日三省吾身,我看你们不必那么做;三天反省一回,我看还是很有必要的吧?”说完,他又转身拿起话筒听了听。 “糟了!……电话已经没人接了,看来源达老先生己经被那伙人带走了。我看他很可能有生命危险,得赶紧去看看。刚才我还确认过他在家,被带走的时间应该不长。后龟山先生,请你马上准备一辆车子。另外,田崎先生,请你帮忙查查刚才说过的大正十一年时房东的姓名。还有,请你调查一下,相隔六十年后的昨天夜里,东京市有没有哪家饭店里,住过一位八十岁的老人,和两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女?他们入住的,肯定是带停车场的大型饭店。这两件事情,你尽量帮我查清楚。”御手洗洁不容分说地,向两位警察官布置了各自该干的事。 警车呼叫着,向浅草二丁目疾驶而去,途中,御手洗洁抱着手臂,坐在后排座位上,紧紧咬住嘴唇,一言不发。我知道,他心里始终忐忑不安。 由于小巷太窄,警车无法一直开到由利井家门前,因此,我们只好在街旁边下了车。御手洗洁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我们紧紧跟随着他,向由利井家跑去。上了台阶后,御手洗洁推了推由利井家的门,果然不出所料,门已经被锁得紧紧的。 窗户也同样紧锁着。我们绕着由利井家,仔细观察了一圏,显然里头一个人也没有。一层的茶馆己经租给别人了,地下室的小酒馆门口挂着一个“准备中”的小牌子,我们上前看了看,门上也上着锁。 御手洗洁露出失望的神色,回头冲着两位警察抱怨道:“看看你们这些人,以后还敢托你们办案吗?……每回都给我耽误事,早知道就不该让你们管!” 看来,源达老人没被及时接出来,让御手洗洁憋了一肚子气。 “那好,只能先这样了。你们两位警察,先到一层茶馆找人打听打听,地下室那个‘红蔷薇’酒馆的另一位伙计,他本人在哪儿,以及他的姓名、住址等基本情况。另外,由利井一家人的去向,也好好帮我查査,在邻居中走访走访。这些活儿,你们总应该还能干吧?我们俩就在警车里等着了。” 说完,御手洗洁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看来御手洗洁待人处世方面的价值,观果然与常人不一样。那些浅草寺里的流浪者,在他眼里是好朋友,可以跟他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从不嫌他们脏。可是面对警察或者公司高层,这些有地位有身份的人时,他倒常常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我们在警车里等了大约三十分钟。平常御手洗洁的嘴巴从来不肯闲着,没事时,总要拿出些无聊的问题,和我争论一番。比如说,用柿子的种子,能不能种出花生;或者是向北和向西走同样的距离,哪个更容易累等等。可是今天,他却罕见地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在思考着什么。 我们等了好久,终于见到两位警察,浑身疲惫地回到车子里来了。刚开始时两人谁也不说话,直到御手洗洁问他们,事情办得怎么样时,后龟山才不好意思地对我们解释道:“不行,什么也没问出来。‘红蔷薇’酒馆里确实还有一位叫做金谷的服务生,但除了他的相貌特征以外,其他情况,谁也不知道,连他的家庭住址,也都没有问出来。由利井一家到哪儿去了,也根本没人知道,实在不好意思……” “算啦,现在再道歉也解决不了问题。这些情况请你们以后再慢慢查。万一老人被带走后有个三长两短,那我可就唯你们是问了。”御手洗洁沉下脸,一点儿也不客气。 “这位老人的处境,有那么危险吗?” “是的,这一连串事情的关键,就在此人身上。我们先回浅草警察署去吧,剰下的话到那里再说。” 御手洗洁连正眼也不看那两位警察一眼,没好气地回答道。 警车开动了,两位警察仍然抬不起头似的,默默地坐着不吭声。从由利井家到浅草警察署间的距离并不远,因此,车子很快便到了。 警车在警察署门前停好后,后龟山警官一边开门下车,一边对田崎说道:“最近牙医们的日子,看来不好过啊!” 田埼点了点头,朝警察署门前的台阶走去。 “为什么说牙医们的日子不好过?”我向他们问道。 “哦,我是说家住驹丛四丁目的一位,名叫雉井的牙科大夫,在六区的路口,不知何故与一位醉鬼发生了争执。两人动起手来,雉井把对方打成了重伤,因滋事斗殴罪,被我们拘留在署里。他的行医资格已经被停止了,弄不好,将来要吊销他的执照。无论怎么说,他出手也太狠了点儿,把人打成那样,也许会留下后遗症……” 这时,走在他们前面的御手洗洁突然回过头,从台阶上转身往回跑,紧紧地抓住后龟山的双臂,大声喊道:“没错,这就对上了!……”御手洗洁双眼直视着天空,“真是上天给我的启示!……你们打算什么时候释放他?不,今天就赶紧把他放了,请你们今天就释放他!” “这种事哪有那么简单?怎么可能说放就放?”后龟山回答。 田崎说道:“不,我记得很清楚,确实是拘留到今天为止。没错,今天就该放他走。” “现在几点了,石冈君?……噢,都四点半了,今天的晚报已经来不及了。没办法,只能请你们向各报社发布这个消息,争取明天一早见报!” “就说‘某牙医殴伤醉汉被刑拘,定于今天获释出狱’,是吗?可是这种消息一天不知要发生多少起,报社根本不会感兴趣啊!” “放心吧,只要今晚不再发生大新闻——比如著名艺人吸食大麻被捕,或者政治家贪污受贿被举报之类的——我想M报和Y报一定会刊登。我在报社里有朋友,过一会儿我去给他们打电话。你们帮着给A报的编辑部做做工作,请他们也刊登一下。只要有一小段消息登出来就足够了。” “这种消息上不了头版吧?” “不必了,在第十五版的左下角刊登就行了。我想问问,这位牙医是自己开业吗?” “是自己开了家小诊所。” “那太好了。他今年多少岁? “大约四十岁上下吧……此人至今还打光棍,而且脾气特别粗暴,不但嗜酒,还爱到处找女人,“ “那就更好了。诊所里就他一个人?” “是的。他不是拖家带口的人,平常就自己住在诊所里。” 御手洗洁一听更髙兴了,几乎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这再好不过了!……那么,请在地图上,把雉井牙科诊所的位置指给我看,我一早就上门找他去。” 06 事情发生时,那男子正在浅草马道的西餐馆里大快朵颐。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震撼了整个大地,接着,男子脚下的水泥地面,就像奔驰中的马背似的,不停地剧烈晃动起来。 他一时还没有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下意识地朝店后方跑去。店里一片混乱,东西掉得满地都是。他不要命地穿过店堂,跑到屋后,发现后面是个用品库房,四周没有亮光,十分昏暗。放餐具的大柜子,有天花板那么高,此刻从里面倾倒出来的刀叉、盘子,洪水般涌向他,发出咔嚓咔嚓、乒乒兵兵的巨大声响,在他脚边堆得满地都是,闪闪发光。这副场景,让他心惊胆战,实在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来不及犹豫,深一脚浅一脚,踏着东摇西晃的地面,飞速转身跑回店堂,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出正门,来到大街上。放眼望去,整个浅草大街仿佛在巨浪中翻滚的小船,墙倒屋塌声惊天动地,不绝于耳。前方的一堵石墙像纸箱似的,摇晃了几下就坍塌下来。马路上,到处可见一条条宽阔的裂缝,在不断延伸,脚下的地面,瞬间便裂成几片。几位身穿和服的女人,正跌跌撞撞地往传法院方向跑去。 男子感到恐怖和惊惧充满全身,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放低身体重心,连滚带爬地也跟着,往传法院方向逃去。脚下的地面还在急剧地摇动,他只能不停地挪动脚步,勉强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男子之所以想到那边去,是在担心那座高塔。好不容易跑到传法院的墙边时,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座世人看来、固若金汤的高塔,顷刻间腾起一股白烟,在他眼前,轰然倒了下来。 塔尖上那层像红帽子似的瞭望台,先是慢慢倾斜过来,然后砸到了地上,塔基下顿时腾起一片遮天蔽日的烟尘。接着,塔身就像一条大鱼抖落浑身的鳞片似的,飞溅出许多砖瓦木石,上半截塔身伴随着一声巨响,顷刻间碎成了几块,跌落在地面上。男子赶紧俯身趴下,无能为力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眼前这座高塔,似乎不是用红砖砌成的,而变做散落在地上的土堆。这座庄严肃穆的髙塔,顷刻间便短了一截,在地动山摇的震动中,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二左右。 耳边依然响彻震耳欲聋的轰鸣,建筑的倒塌声此起彼伏。仿佛世界的末日来临似的,目力所及之处,到处尘埃滚滚,有几处还冒起黑色的浓烟,伴随着火光向四处快速蔓延。轰鸣声中,夹杂着人们痛苦的呼叫和绝望的呻吟。 地面的摇动,好不容易减缓了下来,男子慢慢地从地下站起身。他长久以来担心着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他早就预感到会有今日,那座红砖砌成、高耸入云的巨塔,还是为上天所不容。如今,上天的惩罚,终于降临了,正像自己日夜忧思的一样。 他突然担心起,自己最亲密的三位同伙来,他们被浅草警方逮捕了,正拘留在警察署里面。经历了如此严重的大地震,牢狱中的他们,能逃过此劫、保住性命吗? 当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他所憧憬和怀念的这座巨塔,己经英姿不再、毁于一旦了。他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偶然触碰到了右侧最里头的臼齿。 07 我们回到警察署内的办公室时,刚才送地图来的、那位带着学生模样的年轻警员,己经在里头等着了。他告诉我们,经过对全市所有宾馆饭店的筛查,终于发现位于新宿的CH髙层饭店里,曾经来过两位男女,领着一个老人,在那里登记住宿。三人曾住在同一个房间。 可是,查找大正十一年时的出租屋的房主姓名一事,目前尚未得到确切结果。时间已经过了六十年,因此,搜寻起来相当有难度。在那时候生活过的人,现在还活着的,己经为数不多了。我想,这也很自然,即使他们还活着,有许多人早就患上老年痴呆了吧?若找不到确切的文字记载,想弄清当时的情况,似乎并不容易。 当天夜里,我和御手洗洁两人,仍旧回到阵内屋二层,那个八叠的大房间住宿。也许,御手洗洁又思念起那帮流浪朋友了,天刚一黑,他就出门到处寻访他们,直到半夜也不见他回来。 第二天早晨八点左右,我被楼下阵内严先生的喊声惊醒了,赶紧爬起身来。 “石冈先生,御手洗洁先生来电话找你!” 我快步跑下楼梯,迷迷糊糊中,脚底一滑,差点儿倒栽葱摔下楼去。 “喂,怎么啦,一大早就打电话?你现在在哪儿?”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对手己经上钩了。刚才有人给我这里打过电话,听声音像是由利井。没提到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地追问,那个牙医昨天是不是真的被释放了,还有现在是不是在家。我猜,他很快要上这里来。你一定想亲眼看看,故事是怎样结尾的吧?” “那还用问?这么说,你现在在驹込?” “是的,你赶紧到这儿来吧。让阵内严先生也一起来,他也有资格,亲眼看看故事是怎样结尾的。” “你是在驹込的雉井牙科诊所吧?……去那里怎么走?” “诊所在驹込车站正南边,就在本乡大街旁边,六义园的前面。到那里一看,就能找到了,是一间很旧的木头建造的屋子。” “那好,我知道了。我换件衣服,马上就来。” “你出门后到国际大街,就能打上出租车,别忘了跟司机要发票,拿回来,以作家石冈和己的调研费名义,找我报销。进这个家的门时要多留意,小心别让人看见。这里没有后门可以进来。好了,我等着你。” 御手洗洁这号人,说起来真有点古怪。他闲着的时候,懒得像只虫,常常睡到日上三竿也不肯起。快到中午了,才磨磨蹭蹭起了床,又傻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好几个小时不挪窝,我每回扫地,都嫌他碍事。可是一旦有案子找上门来,他又像变了个人似的,就这样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有时还会半夜出门,我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儿过的夜。 这一天的天气依旧相当好,我出门后,见到御手洗洁那群浑身脏得要命的流浪汉朋友,正在排着队,一二三四地做早操呢。我猜昨天夜里,御手洗洁大概又跟他们睡在一起了,一想起那满身臭味,我心里就害怕。 我领着阵内严,一起走到浅草的光景大饭店门口,找了辆出租车,直奔驹込而去。雉井牙科诊所很快便找到了,是一座前面围着石墙的二层木头房子。我们小心地躲着行人的眼光,快步走进了大门,里面是个狭窄的庭院,摆满许多枸橘盆景。房门上钉着一块不大的白色牌匾,上面写着“雉井牙科”几个黑字,油漆已经开始剥落了。 “御手洗洁先生就在里面吗?” 阵内先生那双金鱼眼又瞪得溜圆,指着诊所招牌下挂着的“本日停诊”小纸牌向我问道。 “嗯,他说是在里头。”我回答后,推了推门。 门没有关,后面站着髙髙瘦瘦的御手洗洁,伸出右手,使劲向我们挥舞着,嘴里不断催促道:“快!赶紧进来!……快把门关上!……” 我和阵内严两人,急忙闪身进了屋,把镶着毛玻璃的大门关上,脱下鞋进了房间。屋里充斥着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我们换上拖鞋,进了铺着地板的房间。 “阵内先生,你请到这边来。” 御手洗洁领着我们,进了大门正面的候诊室。这里摆放着几张木头制成的长椅,右边的磨砂玻璃门上,贴着“诊疗室”三个字,门在开关时,总会发出吱呀的响声。 御手洗洁推开门,我们也跟着走了进去。 这里也铺着木地板,屋子中间,放着一张让病人胆战心惊的牙科手术椅,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椅子上。在它旁边,就是用来在牙床上钻洞的医疗手术器械。 “石冈君,这桩案子的最后一幕,就设定在这个舞台上了。阵内先生,你也沉住气,一块儿欣赏这出好戏吧。” 说完,御手洗洁便掀开东边墙上,悬挂着的那张门帘,走了进去。我们也跟在后头,进了里面那间小屋。后龟山和田崎两位警官,己经在这里守候着,身边还站着一位不认识的、胡子拉碴的男子。 “阵内先生,我来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后龟山警官,这位是田崎警官。这位就是我曾经对你们提过的阵内严先生。哦,石冈君,你还没见过吧?这位便是这间牙科诊所的主人——雉井宗年先生。 “好了,先简单介绍到这里。你们二位都还没吃过早饭吧?……这里还有牛奶和面包可以充饥。你们可以一边吃,一边听我把最后这一幕的剧情说明一下。” 御手洗洁说着,让我们在他身边的两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而他自己又开始倒背着双手,不停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实在饿得太厉害,便伸手抓过一个面包,打开包装袋,啃了起来。 “用不了多久,一定会有一个电话打到这里来,打电话的人不是由利井宜孝,便是金谷。内容必定是说他的父亲由于牙痛难忍,急需医生为他治疗。” “这位由利井宣孝,是不是那个脸上留有青春痘的疤痕,声音带着点儿沙哑,门牙缺了一角的人?”后龟山问道。 “是的,就是他。这家伙是这帮人的主谋。” “把舟屋敏郎先生从家里带走的,也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