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张脸就这么拧成一团,嘴巴像这样张得大大的,然后,一张―合的,舌头伸出来老长,那样子,真像是被魔鬼附上身了……太可怕了!……” 老板越说越大声,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御手洗洁己经站起来了。这时,对面二层的格子窗上,能隐隐约约地看见,有个跳着舞的人影照在上面,那样子,和阵内严模仿给我们的一样,两只手疯狂地舞动着,脑袋前后乱晃,样子十分吓人。 御手洗洁跑向店里的楼梯,下了楼。我也紧跟了上去。 我们出了中餐馆的门,穿过这条小路后,三步并做两步地上了由利井家的台阶,来到门前。餐馆的老板见了,也赶紧跟了上来。 “那好,你上前去把门叫开!”御手洗洁对老板说道。 店老板上去,一把拉开了门,果不其然,门里还拴上了铁链。老板对着门髙声喊道:“由利井先生!” 我和御手洗洁两人,背靠着墙躲了起来。屋里传来了脚步声,看来是他们家的人来开门了。我听见了铁链被拉开的声音。 “对不起,我是区政府的,得进去一下。”御手洗洁用他惯常的、不容置辩的语气,大声说了一句(不过说实话,平常他这副腔调,我根本就不买账),然后推开里面的人,硬挤了进去。 前来开门的,还是刚才的那个女人。 御手洗洁在门口脱下鞋子后,快步闯进里面的走廊。我一看,也顾不上犹豫了,紧跟了上去。左手边一间屋子的推拉门开着,一位身材髙大的男子,背对我们,坐在正开着的电视机前面。朝他的前方看去,我见到了一副奇异的景象。 站在这名男子前面的,是一个老人,他的脸居然肿得像一个吹胀了的气球,嘴巴一张一合,头不停地前后乱摆。这名男子用力去按老人的双肩,但根本就按不住。只见老人的双手,不停地乱舞,两只脚就像跳踢踏舞似,的跳个不停。 老人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完全睁不开,而更加让人害怕的,却是老人那一开一闭的嘴里,不断地有血水淌下来。虽说血并不多,但一直从嘴角流到下巴,又顺着脖子往下流到身上。老人手脚不停地挥动着,却一句话也不说。 “好了,好了,保持这个姿势都别动!”不知好歹的御手洗洁,迎着两个人走了过去,嘴里大声喊着。 趁这位男子一愣神的工夫,老人挣脱了他的手。御手洗洁上前,掀开男子的眼皮,凑近他的曈孔看了看。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是谁?……你看错人了,我没病!”老人的儿子沙观着嗓子,力竭声嘛地叫嚷起来。 “放心,我没看错,宣孝先生,舞蹈病可是会遗传的。你平常有没有出现身体倦怠乏力,以及傍晚时分,发低烧的症状?” “根本就没有!……我自己还不清楚?我绝对没病,混蛋,绝对没有!” “那好,夫人,请让我也看看你的眼珠子。”御手洗洁猛地一转身,冲着那位女子说道。 “我不用看!我没病!……”这位夫人尖叫了一声。 “这就好。那么,请把老人扶好,让他躺一会儿吧。夫人,请拿床被子来,然后,把最近他服过的各种药的名字告诉我。”御手洗洁就像真正的医生一样,装模作样地对两人吩咐道。 “宜孝先生,这种‘舞蹈病’的起因,可是与中年以后的生活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我问你,源达先生以前在养老院里,住过很长日子吧?”御手洗洁帮老人的儿子一起,用手按紧拼命挣扎的老人,同时,以肯定的语调发问。 女人抱来被子后,御手洗洁腾出手,和男子一起,把老人抱到铺好的被子上躺下来。 “噢,是的,是的。”男子忙不迭地点着头回答道。 “哎呀!……这老头的劲儿可不小。你们家病人的情况,我还得跟福利科做汇报呢。他以前住的是哪家养老院?” “幕张市的切止养老院。” “噢,那地方条件不错,对老人照顾得也很尽心。特别是那儿为了预防老年人得痴呆症,而定期举行的老年人唱歌比赛,可真是太有意思了,特别是老年人合唱队,演唱的那首青蛙的歌,我还特地拉上我的同事们,专门到那里听过好几回。可是,你父亲的嘴巴怎么了?……好像完全发不出声了?” “不,他偶尔也会这样,没关系,别担心。”这位当儿子的大声回答着。他回头一看,御手洗洁正伸出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父亲的嘴唇,于是赶紧冲上前去,神经质地狠狠拨开了御手洗洁的手。 “噢,是吗?……我身上可没带着止血剂啊……这样不管可不行啊,他连嘴都张不开,可是看起来血己经不再流了。” “跟你说没关系!没关系!……”由利井拼命拦住他。 “嗯,现在好多了。再给他盖床被子吧。哦,这儿还有不少剪下的报纸呢。” 御手洗洁说的话,又让我吃了一惊,我这才注意到,屋子里的墙壁上,挂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镜框,里面全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小块文章。 “新桥的‘兰樱珠宝店’重新装修后,举行盛大的开张典礼。英国王妃明早将赴‘兰樱’,选购珠宝饰品……哇,真不少。这里还写着兰樱珠宝店里进了贼;兰樱打算向画廊经营方面扩张……全都是和‘兰樱’这家珠宝店有关的报道啊!” “我家祖上,也世代经营着一家有名的珠宝店,可是在战争中,已经毁于一旦了。”那儿子惋惜地说着。 “噢,是这样。看,他现在安静多了。夫人,麻烦你把源达老先生最近服用的各种药,拿来让我看一看。” “是医院给他开的那些药吗?” “是的。” 夫人打开柜子,取出一个装紫菜卷的罐子。御手洗洁接到手中后,弯腰把盖子打开。里面有好几个药袋子,和一些用透明食用胶囊包装的药丸。 “品种可真不少啊。这些全是医院开的药?” “是的,都是那边那家综合医院给开的。” “嗯,是这样。不过我想问问你,由利井先生,你不希望你老父亲,再这么胡乱跳舞吧?” “要是能那样,当然再好不过了,我做梦都盼着他好起来呢!”由利井宣孝看上去,几乎要对天起誓了,“可是带他看了这么久的病,一点儿也不见好。大夫说,这种病至今还找不到原因,因此,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也实在被他弄得焦头烂额了……” “那好办,我来帮他治吧。我最近发现了一种办法,对付这种病效果非常好,不过,治疗时得需要一块大玻璃板,你把那个镜框借我用一用。请把它从墙上卸下来吧——对,就是它。” “是这个镜框吧?” “对。请拿块布,帮我把上头的灰擦干净,然后,再翻过来,把后头的按钉打开……对,就这样。请把玻璃板卸下来,就放在这儿。” 只见御手洗洁端着玻璃板,朝着身体不断抽搐的由利井源达老先生,肿得跟猪头似的脸上,狠狠地扣了下去,而且还把自己的上身,也慢慢压了上去, 老人的鼻子被压得喘不过气,十分痛苦,拼命挣扎个不停。我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 “喂,你怎么能这样做!……没看见老人已经难受极了吗?”他儿子实在不忍心看下去,冲着御手洗洁大声嚷嚷着。 我很理解他的怒火,因为实在没见过,像御手洗洁这么胡闹的。 “你们就放心吧,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不这么做,就治不好,请你们再忍一忍。” 老人终于受不住了,大声哭喊着叫了起来,嘴里哈出的气在玻璃板上,留下了一片雾腾腾的小水珠。他的手脚乱踢乱舞,嘴里发出了像鸟叫似的怪声,身子一伸一缩地抽动了起来。 “哇!……这可不行,全身已经开始痉挛了,要咬着了舌头,可就难办了。” 御手洗洁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抓起放在榻榻米上的剪报,揉成一团,往老人的嘴里一把塞了进去,同时,他把手里的玻璃板放在一边。老人被堵住了嘴之后,眼睛瞪得大大的,拼命地挣扎着。这时,御手洗洁却站起身来,十分自信地对大家宣布:“好了,这下子我想他不会再跳舞了。” 我们听了都愣在一边,好久都说不出话来。 御手洗洁丢下大家,自己快步向大门口走去,我和中餐馆的老板,也紧跟着走了出去。 “你看天上的月亮多好看,几乎是正圆的……”御手洗洁若无其事地赞美起天上的月亮来了。 我们回到那家中餐馆里,付过饭钱后,转身离开了浅草这条小巷,脚边传来一阵阵虫鸣声。 “你告诉他们说,那老先生以后不会再跳舞,这是真的吗?” “那当然是真的。也许明天还会轻微发作一回,但从后天开始,肯定不会再跳舞了,“ “你就用玻璃板那么压他几下子,就能把他的病治好?……真有那么灵吗?” “那当然了!……我那么一试,就知道他的舞蹈病,不是装出来的。” “噢……原来你假装治病,目的却是试探他的病,是不是装出来的啊!” “不,只是顺便捎带着看看真假而己。”御手洗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否认道,“不管怎么说,这回那个老人,是不会再跳舞了。” 可是我仍然不肯相信。要能那么几下子,就治好一种如此奇怪的病,那御手洗洁不就成了神仙? “你使用的是类似于催眠疗法的医术吧?” “反正也差不多!”御手洗洁又极不耐烦地回答了一句,接着呆呆地考虑起了别的事情,“总之,从一个钟头前开始,我已经对这桩案件,有了些朦胧的想法。现在,我们回到那位可爱的阵内先生家里去,温上酒,好好喝几盅,晚上再慢慢琢磨,这其中的道理吧。” 03 这天夜里,我和御手洗洁两人,就留宿在阵内家二层,但并没有住进由利井源达先生先前租的,那间六叠的小厘子,而是住在那间大点儿的八叠的屋子里。从这间屋子的窗口望出去,越过阵内屋屋顶的招牌,我们能看见浅草寺,以及涂成红颜色的那座五层塔。房间虽然旧了一点儿,但是往起来还是挺舒服的。 房间里并排铺着两床被子。御手洗洁就盘着腿坐在被子上,手托着腮,一个人默默地想了好久。我关上了灯之后,他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坐着,过了好久,才见他躺下睡着了。 我在别人家过夜,往往睡不熟,做了几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浅草附近住着的老人,半夜全都爬起来,借着月光,摸到浅草寺里聚会,然后一起疯狂地跳舞。一大群老人个个脸都肿得像磨盘,齜牙咧嘴地,露出狰狞的表情,舌头一会儿伸出来,一会儿又缩回去。每张脸都如同气球、或者口香糖吹成的泡泡。也许,是亲眼目睹了由利井源达老先生的“舞蹈病”发作后,受到了太深刺激的缘故吧。 可是这个梦,实在太吓人了,完完全全是个噩梦。到后来老人越聚越多,全东京的老人,都集中到这里来,就像一大群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死人似的,一个个披头散发、手脚乱舞,前仰后合地跳个不停。这情形,像是全体老人都要发泄他们对东京这个城市的愤怒,疯狂地聚在一起,开了个群魔乱舞的动员大会。可是这个梦,又带有几分奇妙的现实感,像是预示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阳光透过窗帘照射在我脸上,我一下子就醒了过来。转身一看,旁边的被窝里空空如也,御手洗洁早就不见了。 我急忙起了床。由利井老先生租住在这里时,特地为他在二层修建了厕所。我在里面洗了把脸,便如飞下了楼梯,只见阵内严也己经出来了,正在忙碌地为营业做准备。他见到我后,对我道了声早安。我问他御手洗洁上哪儿去了,他指了指门外回答:“那不是他吗?” 我扭头一看,御手洗洁坐在不远处,浅草寺的长椅上,和一位老人聊得正欢呢。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我走出阵内屋,向两人坐着的方向走去。和御手洗洁聊天的这位老人,我一点儿也不认识,走近后我对他低头行了个礼。 “哦,你看,正说他,他就来了。”御手洗洁说道。 老人转过身来看着我,目光相当锐利,似乎隔着眼镜,老远就能看透对方的内心。 “噢!……”老人像是刚刚认出我来似的,激动地喊了一声,“你看,这不是那个……那个谁吗?” 看来我不记得他,他倒记得我。只见他满脸堆笑地,冲我点了点头,仿佛遇见久别了的老友似的,热情地看着我。 “对了!……你不就是满洲铁路公司干过的那个……那个谁吧?……”老人欣喜地说道。 “啊?” “家在会津的那位奥田先生,近来身体好吗?” 我听了大吃一惊,感到哭笑不得。看来老人一定把我,错认为是以前的哪位熟人了。可是御手洗洁却在老人身后乐呵呵地笑着,合不拢嘴。 “他可真不简单,最近他老婆又给他生了第六个儿子。”御手洗洁用手指着我,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他最喜欢老婆、孩子其乐融融。做人就这一辈子,能够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才是理想的,你说对吧?” 老人重重点了点头,心怀感触地答道:“你说得很对!”接着,他又微微咧开嘴唇,目光游移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磕磕巴巴地对我说:“满洲铁路那位长田先生,那年冻死在哈尔滨了。他干起活来不要命,可是连老婆孩子都养不起。都说为了国家,为了国家,结果,全被军方那些贪生怕死的人骗了。你看,家住千束的那位腰山先生,虽说留在了东京,连牙齿都掉光了。以前这里到处都是流水,现在一条河也找不到了。” 御手洗洁握着拳头,双眼闭着,样子迷茫。呆呆地听完老人的话后,他大声说道:“这太棒了!……可是,你每天关在屋子里,也没多大意思吧?” 老人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那可真说对了。住在那种高楼上,窗户都不让打开,儿媳妇非说那太危险。还有,她一拿起吸尘器,就老是嫌我碍事,嘴里喊着‘混蛋!……闪开!闪开!’,把我轰得到处躲,还狠狠踹过我好几脚呢。痛得我……嗅,冈先生又在叫我了。” 老人突然站起身来,连个招呼也不打,便跌跌撞撞地向那边的老人堆里走去。 御手洗洁的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微笑。每回有所收获时,他的心情总是特别好,看来他从心底喜欢刚才那位老人,这番交谈令他十分开心。 老人说的话,我几乎完全听不明白,但御手洗洁就有这种本事,无论走到哪里,都能马上和人相处融洽。 “其实人老了就跟孩子一样啊!”御手洗洁说。 我在刚才老人坐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们需要在自然环境中,自由自在地生活,就像需要空气和水,或者像家庭主妇需要家长里短的飞语流言,以及商场特价时的奋勇拼搏一样。老人们一旦脱离自然,活得就没什么意思了,生的愿望也就渐渐减弱。战士们失去用武之地,或许能正常生活,可是你试试,把家长教师联谊会的活动全都取消,那些太太夫人不想自杀才怪呢!就算没有去自杀,精神也会越来越不正常。” “那么刚才这位老人是……”我问道。 “就是通常所说的老年痴呆了呗。” “噢,怪不得……”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老人刚才说的话无法听懂。可是不管怎样,被人误认为是曾在满洲生活过的老头子,对我来说,总像是受到了巨大打击似的。 “那么今天打算如何安排,你想好了吗?时间已经过了七点了。”我看了看手表,对御手洗洁说道。 “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我知道,这说明他又遇上难题了,每逢有什么谜题,难以解开的时候,御手洗洁总要找个地方,自己默默地待上一会儿:案件还没有破解以前,他要是老想和我待在一起,那就说明他心里己经十拿九稳,没有什么问题,需要特别费心的了。 “那么,我们还要在这儿待上多久?”我问道。 “先做今天一整天的准备吧。” “没有什么别的事,要我帮忙吗?” “当然有了,先去帮我买包豆子,喂喂鸽子吧。” “……喂鸽子的事,难道也与案件有关?” “反正时间还早,警察现在还没上班。可是那位卖豆子的老太太早就来了,正等着生意开张呢。到了九点你再替我去一趙浅草警察署,找后龟山和田崎两位警察,帮我们打听打听,看浅草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那位由利井宣孝先生的祖父,战前是否在新桥,开过一家名叫‘兰樱’的珠宝店。如果由利井先生说的不是实话,那就要多费点儿工夫,好好查査他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以及那位和他住在一起的源达先生,是否真的是他父亲。” “咦?你是说,那父子俩可能未必是真的?” 听我一问,御手洗洁微微皱了皱眉头,又露出那种不耐烦的神色说道:“那还用问?……石冈先生,据我看来,由利井宣孝的祖父,在新桥开过珠宝店的可能性,实际上微乎其微。话就先点到这里吧,你去忙你的。咱们中午再在这张长椅上碰面,然后一起吃饭。” 说完,御手洗洁马上站起身来。 04 我老老实实地遵照御手洗洁的吩咐,买了包豆子喂过鸽子,就回到阵内屋吃早饭了。 随后,我到了浅草警察署的刑事科,说要找后龟山和田崎两位警官。可是他们告诉我,刚好发生了一桩紧急案件,他们俩昨夜出去办案,至今未归。过一会儿,也许他们要回来休息一会儿,于是我便坐在门旁边的沙发上,无奈地等着他们。 可是九点半过去了,十点过去了,十点半也过去了,那两位警察,还是不见踪影。我己经交代过刑警科,其他认识的警察了,万一他们从后门回来,想必也会出来找我的。 熬到十一点都过了,我怕一直等下去,就赶不上和御手洗洁碰头了,只好决定下午再来一趙。我刚站起来,准备离开警察署的时候,就看见后龟山先生那张胖乎乎的圆脸,出现在门口的玻璃门旁边,可是田崎先生坟有跟在后头。 “后龟山先生!”我高兴地打了个招呼。 他回头一愣,眼珠盯着我滴溜溜乱转,打量了一会儿才说道:“噢,原来是你呀!” 由于上次那桩飞人死亡案件,我和他一共见过两、三回面,看来他对我还算有印象。 “看来又有什么紧急案件了吧?”后龟山先生在我身边坐下,我先开口问他。 “不,其实也不算多么紧急。不过昨天晚上忙了个通宵,一分钟也没法睡,现在正想回休息室找个地方,躺上一会儿。怎么,又找我有事吗?” 我这才发现,后龟山先生两眼通红,眼皮像是肿起来了似的。见他满脸疲惫不堪的样子,求他帮忙办的事,到了嘴边,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说出来。 “不,看你已经累成这样,赶快好好歇一会儿吧,我下午抽空再来。昨晚发生的案子,是杀人命案吧?” “目前还不好说。其实我们也挺伤脑筋的,案件背景,至今还没有完全理清楚,看起来非常复杂。要说这桩案子,倒挺适合你那位朋友参与解决。” “到底是个什么案件?” “是这样的,今天早晨,有人在千束交叉路口的马路中间,发现了六十八岁的舟屋敏郎老人的尸体。今天上午经过法医鉴定,他的头部显然受过猛烈的外力打击,死亡时间约有七、八个小时了。” 原来案件又是与老人有关的一一我立刻产生了这种想法。 “为什么您认为这桩案子,适合御手洗洁参与破案呢?”我又问道。 “这位舟屋先生,家住两国的五丁目附近,退休之前,一直是当牙科医生的。昨天晚上九点半左右,他的妻子前来报案,说是一个戴着墨镜,脸上戴着大口罩的陌生人,突然闯进家里,硬把舟屋先生给带走了。” “硬是把人给带走了?” “他妻子就是这样说的。据我们所知,他以前开在言问大街的牙科诊所,现在由他儿子接手经营。他的妻子马上就打电话问过他儿子,可是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哦,是这样。” “他妻子把昨晚那位戴墨镜的不速之客的体貌特征告诉儿子了,但他也想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人。” “也许遇上打家劫舍的强盗了吧?” “舟屋先生离家时,所带的七万四千日元现金,和一张银行卡全都分文未动,而且,那位戴墨镜的男子闯进家门后,还在会客厅里,和舟屋先生说过一会儿话。当时他的妻子就站在门后偷偷听了一会儿,有些说话的内容,显然可以作为破案线索。 “首先,那位男子自称金谷。不过此话不大可信,我想极可能是个假名。 “然后,据说舟屋先生当时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来人回答说,自己小时候找舟屋先生看过牙。接着来人又提出一个要求,说是请舟屋先生,再跟他一起出去一趟,保证不会耽误他太长时间,顶多也就一个小时,如果事情顺利的话,也许还能回来得更早。舟屋先生问他,要上哪儿去,来人说是就到自己家里,如果肯陪他出去这么一小时,他会支付至少一百万日元的酬金。” “一百万日元!就一个小时?”我听了也大吃一惊。 “这话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清楚,也许只是骗他出去的诱饵而已。不过,据他妻子说,来人倒是当场把五十万现金拍在桌子上,说是先付一半定金。” “嗯……这种强盗倒真少见,也许还真不是要来抢他什么东西的。可是,他怎么带走舟屋先生没多久,就把人给杀害了呢?” “正是这样。我们估计此人是自己开车去的,因为我们拿着舟屋先生的相片,问过所有的出租车公司,没有发现哪辆出租车拉过这两个人。而且事情发生在深夜,很难找到目击证人。 “发现尸体是在今天早晨六点左右。由于人正好躺在十字路口正中间,过往车辆虽然很多,但都误以为是谁喝醉了酒,躺在那里,直到天亮能看清楚了,才有人报案,所以,尸体在六点左右才被发现。经过推算,距离死亡时间,大约已有七、八个小时了,也就是说,凶杀时间应该发生在昨晚十点至十一点之间,和舟屋先生的离家时间基本吻合。这也说明,他刚被人带走,便惨遭杀害了。” “原来是这样!” “可是我们最头痛的就是,至今尚未弄清楚,来人为何要带走舟屋先生,以及杀害他要达到什么目的。此案没有任何目击证人,我们也对这位舟屋先生,进行了多方调查,发现此人待人处世,并没有什么不到之处,很难与人生怨结仇。目前警方正不知从何下手呢,因此,还想听听你那位朋友的意见。” “正好御手洗洁也在浅草,过一会儿,我带他来这儿见你们吧。” “他也来到浅草了?这可太好了!……你告诉他,我想请他来一趟。”后龟山警官急切地说。 “那好,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我现在有点儿事想麻烦你,可是后龟山先生,你应该先好好休息……” “我确实困得受不了了。这样吧,我先找个地方,休息三个钟头,三小时后你再给我来电话吧。” “那好,就这样吧。” “实在抱歉,让你专门跑来一趟,我还没法马上帮你的忙。”后龟山警官和蔼地笑道。 “不,这没关系,下午我会再来找你。”说着,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我慢悠悠地在浅草街头散步闲逛,等到约定时间快到了,才回到浅萆寺内。我抬手看了看表,时间正好十二点,可是,上午御手洗洁坐过的那张长椅上,竟然一个人也没有。我又向寺内四处张望了一番,目光所及之处,根本见不到御手洗洁的身影,只有上回举办什么祭祀活动时,砌成的水泥池子边上,有一群流浪汉,正吆五喝六地大口喝着日本酒。 御手洗洁不遵守约定时间,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了,尤其是和我约定会面的时候,他要能准时出现,我倒会受宠若惊呢。平常他又不爱戴手表,若能守时那才是件怪事。 我只好先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天气实在不错,秋天的阳光晒在身上,感觉挺舒服。我只能一边晒太阳,一边耐心地等他了。 可是,十分钟、二十分钟就这么慢慢过去了,仍完全不见他的身影。那群喝得脸红脖子粗的流浪汉那边,传来的嚷嚷声却越来越大了。 我不无厌烦地往那边看了几眼,只见他们个个蓬头垢面,围坐在压垮了的纸板箱上,手举着大号酒瓶,互相谦让着斟酒。地下摆放的脏兮兮的酒碗,一个个都装得满满的,他们髙高兴兴地端起来碰过杯,便一口灌进肚子里。人群中不时传出阵阵爆笑,倒也觉得其乐融融。其中还有一人,仍然躺在纸板箱里睡着,只把双脚露出箱外,偶尔也能见他手脚乱动着翻身,看来已经醉得不轻了。 我对于这帮人,实在不能不佩服。每天都在如此脏乱的环境里待着,吃喝又不讲卫生,可是也没见他们得什么病,照样过得乐陶陶的。也许他们的感觉器官,早就变得麻木不仁了吧?就算给我一大笔钱,让我跟着他们混上几天,我也不想干。和这群人中的一个一起过日子,我宁肯选择去死。原因之一是:我向来有洁癖,只要一天不洗澡,浑身上下包括头皮都痒得受不了。 我正带着几分同情,看着他们饮酒作乐,不料他们的笑声,却一下子突然停住了。我定睛一看,原来那个睡在破纸箱里的流浪汉,正好翻了个身坐起来。 说了读者们肯定不信,这位站起身来的流浪汉,竟然就是御手洗洁! 我全身的血仿佛都往头上涌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急忙站起身,快步向他的方向走去。 “御手洗洁!”我扯开嗓门对他喊了一句。 这位混在流浪汉群中,毫不起眼的朋友,这才慢吞吞地扭头看了我一眼,说道:“咦,石冈君,你回来了。事情办得如何了?” 看来他也没少喝酒,早把和我约定的时间,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急忙绕到他身边,拉住他的右手,把他挽了起来。他趔趔趄趄,连站都站不稳。见他想扶着我的肩膀走路,我急忙闪身,离他远了一点儿。 “各位,那我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喝个尽兴吧!”御手洗洁向那帮兴高采烈、浑身污秽不堪的朋友们告了别。他的话音一落,人群里便发出一阵欢呼声。 我们在近处找了张长椅坐了下来。我嫌他身上脏,让他坐得离我远一点儿, “你到他们那里干什么去了?”我向他问道。 “还能干什么,不就是探听点儿消息吗?……可是聊着聊着,就成了好朋友了。”他满脸高兴地回答,夹克衫上面,还能闻到汗臭和廉价烧酒的气味。 “跟他们也能交上朋友?看你浑身上下脏成这样,回家洗都洗不掉!” “那有什么关系!……不就多洗一遍吗?” “别靠我太近!……我实在难以相信……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让我一大早就到处替你办事,又让我东跑西颠地,到浅草警察署去找后龟山先生,你倒好,这半天都干什么去了?原来当了乞丐,还跟他们混了两杯酒喝!” “见到后龟山先生了吧?”御手洗洁满脸笑容地问。 “见了又能怎么样?” “不是让你问他由利井家的事吗?他帮你调查过了吗?” “是这样,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忙得一个晚上都没合过眼,刚刚才回到署里来。他说能否先让他睡上三个小时,再去找他,还说让你也一起过去一趟。可是瞧你这身打扮,还怎么上警察署去?弄不好,他以为你是流浪汉,先把你带走,关进拘留所去了!” “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案子?”御手洗洁酒气熏天地向我问道。他上身靠着椅背,整个人几乎缩成一团,舌头硬邦邦的,连话也说不清。 我虽然看他不顺眼,但还是把从后龟山那里听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他转告了一遍。这时,御手洗洁突然直起身来,双眼一下子睁开了。 “昨天半夜,可是下过三十分钟雨呢!”他嘴里突然冒出这一句,接着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脚下也变得稳多了,围着我坐的长椅,开始一圏一圈地踱步。 御手洗洁思考问题时,有踱步的习惯。他的脑筋开动起来以后,坐着还是躺着,都没有太大关系,可是刚开始的阶段,必须得来回走路。因此,像我这样在他身边的人,一到御手洗洁开始思考问题,往往都手足无措。他可不管什么时间和地点,只要脑子里来了新想法,无论在饭馆里,还是坐在电车上,甚至有时还泡在澡堂里,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踱起步来。 这时,我就知道他这个毛病又犯了,于是坐在椅子上不敢吭声,干脆闭上眼睛,养起神来。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耳边的脚步声慢慢变小了,正有点疑惑,忽然听见他在远处喊我的声音:“石冈君!” 我吃了一惊,扭头向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他正站在不远处的楼房二层阳台上,向我招手。那座楼就在浅草观音温泉的旁边。我赶紧站起来,跑向那座楼,从楼梯爬了上去。 二层是一家茶馆,玻璃门上写着店名,叫做“美洲豹”茶楼,门口有―部公用电话。御手洗洁拿起话筒,递到我手里。 “赶紧帮我给浅草警察署的后龟山警官打个电话!”然后,他自己却走到阳台边,手扶着栏杆,看起浅草寺里的风景来。只见寺门口那个水泥砌成的小池子边上,他那些浑身脏兮兮的朋友们,还在举着酒瓶狂呼乱喊,大口喝酒。 一阵阵风从浅草寺上空吹过,御手洗洁的头发,在风中轻轻地飘动着。 “我看现在叫他不方便吧?后龟山先生正在睡觉呢。”我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拨了号码。 我扭头看了御手洗洁一眼,发现他正愣愣地看着前方,两眼睁得大大的,嘴唇微张。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呆呆注视着的,是浅草寺方向,可那里什么都没有。 “喂,你在看什么?”我问他。 “葫芦形状啊……”御手洗洁嘴里轻轻嘟囔着。 “啊?什么?……” 他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因此我又朝他看着的方向望去,可是,仍然什么也没有。 “什么叫葫芦形状?” “我是说水池,就是那个小池子。” 御手洗洁满脸不耐烦地,用手指着那群流浪汉坐着喝酒的地方,他们的旁边,就是那个水泥砌成的小池子。 “噢,是它啊!……”我这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注意到呢?这正是我要寻找的最后的事实片断。要是早点儿来这里看看就好了。咦,什么?……你说后龟山先生正睡觉?赶紧告诉他,要是不想抓凶手的话,睡上一星期也没问题。把他叫起来,问问他昨天晚上,闯进舟屋先生家里来的、戴墨镜的可疑男子,是不是脸上留着许多痘疤,说话声音有点儿沙哑,两颗大门牙中间缺了一小块?……你赶紧向他确认一下!” 话刚说完,御手洗洁从栏杆边上转身,一阵风似的向楼下跑去了。 “喂,御手洗洁你要上哪儿去?” “我上池子那边看看去,你还不快点儿打电话问问!” 我把话筒贴近耳边,听到对方有人接起了电话,于是我让他叫后龟山来接,没想到后龟山居然马上来了。 “咦,刚才你不是说要睡几小时吗?”我问他。 “哦,刚才碰上些零碎事情,现在刚刚处理完,正想去睡觉,你的电话就来了。有什么事吗?” “那正好。是这样,御手洗洁想让我问你一点事。” “什么事?” “他想问问,昨天晚上闯进舟屋先生家,把他带走的那名可疑男子,是不是身髙大约一米七五,脸上有青春痘的疤痕,身体消瘦,声音有点儿沙哑,而且门牙中间还豁了一个小口……” “正是这样!……”我话还没完,后龟山就大声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