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蹈病 引子 从窗口望出去,塔就在不远处。这是一座红砖砌成的髙塔,挺拔而伟岸。它孤傲地矗立着,日复一日地俯瞰着脚下那片布满私娼馆的欢乐街。华灯初上时,熙来搛往的人群,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一家家妓院的门口,用一天的艰辛所得,去换取片刻的欢愉。狎客的浪笑声,和廉价的歌舞伎表演,淹没了芸芸众生的不尽烦恼,使生活再次充满了活力。 从嘈杂脏乱的地面望上去,他总觉得塔的灰色尖顶,显得那样美丽夺目,充满神圣庄严的色彩。每次仰望塔顶,他都不由心生感慨,这种壮观的景色,才能称得上是文明。日本虽说地域广大,但在东京,却很难找到如此地般独特的绚丽风景。正是此地让人跟花缭乱的繁荣,和突飞猛进的文明,才能呈现如此令人陶醉的祥和景象吧。 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塔身仿佛是灰蒙蒙的天空中,飘浮着的一缕淡淡的青烟;而在夕阳西下的黄昏里,它又像一把镀金的利剑一般,直指天际。它雄伟而肃穆,就像有神仙栖身其间,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膜拜之感,想要双手合十,俯身跪倒在前面。可是,他又时时产生一种可怕的预感,担心面前的一切,终将毁于一旦。因为对神缺乏敬畏之心的人们,如此浑浑噩礓地沉迷于享乐,上天绝不可能坐视不管,这座高耸入云的塔,总有一日会遭受天谴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从心底喜欢这座塔,而且,爱得那样投入、那样无怨无悔。正是为了每天能欣赏窗外的这道风景,他才搬进这个位于二层的房间来的。这样,他便可以日夜守候在窗前,饱览髙塔的宏伟身姿了。每当晚上,塔里点上灯后,那一列窗户里透出的泛黄的灯光,也让人看得心旷神怡。 他崇拜这座塔。对于他来说,塔就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成功,意味着文明,也意味着东京,以及这座繁华都市里的,一切奢华和美丽。尽管明知这一切,处于随时可能毁灭的危险之中,但他也喜爱这种毁灭性的危险。这正好奇妙地,和他怀抱着希望,从边远的穷乡僻壤,来到这里谋生,渴望干一番成功事业的心情,不谋而合。 其实,在这条脏乱的街上,从任何一个角落望过去,高塔都像是耸立在眼前一样。他常常一边目不转睛地,深深凝望着这座塔,一边走路,总觉得它是那样髙雅端庄、一尘不染,嘲笑般地俯瞰着男子脚下,那条龌龊不堪的小路。 塔身脚下迷宫般的大街小巷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私娼馆。他有几回从这里路过,记得当时的情景。路边随处可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们,浑身散发着浓浓的脂粉味,倚门而立,嘴里娇声娇气地呼唤着客人,不时伸出白嫩的手臂,搭在路人的肩上往屋里拖。整条街上考斥着刺鼻的汗酸味、廉价香水味、和阴沟里令人窒息的腐臭味,贫困的气息四处飘荡,挥之不去。耳边一阵阵地传来艳曲声、醉客们的喧哗声、和沉溺于一时之欢的寻芳客们,声嘶力竭的笑声,让人沉迷于弦歌乐舞、杯酒春色之间,彻底忘却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他只在这条街上走了五分钟,就已不辨东南西北,几乎迷失在灯红酒绿中了。每逢这个时候,他只要仰起头,看见这座髙塔,脑子就会马上清醒过来。他克制着自己,离开此地,朝着高塔那巍峨的身影快步走去。从塔脚向上望去,塔身高耸入云。虽然少了几分从远处眺望时,领略到的神社般的庄严感和灵气,却为它的雄壮和庞大所折服。它那巨大的身躯,傲然地挺立在地面上,具有压倒一切的强烈震撼力,相形之下,你会觉得,自己在它面前,竟然是那么卑微,那么不堪一击。他每次站在塔下,抬起头,内心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顶礼膜拜的冲动。 他还记得自己曾经登上塔顶,站在最髙层,向下看的情景,那种心惊心跳的感觉,至今依然历历在目,久久不能忘怀。低头看去,摩肩接踵的人群,在脚下如蝼蚁般,忙忙碌碌地奔走于生计,为获取蝇头小利,而在市井中劳碌。街上到处可见剧场和影院门口,悬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彩旗。站在这里,才能真切地感到人类是那么渺小和庸俗,正好衬托出这座高塔的雄浑之气,和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超然。 他也忘不了,自己曾经站在塔身最高层上,凭栏远眺的情景,那是多么壮丽的景象,多么令人心旷神怡的回忆!隅田川、圣天寺、小冢原和吉原游廊,仿佛近在眼前,伸手可及。这真是奇迹,是神的私物,绝非人所能分享的奢华。它绝不可能永久地安然无恙,总会有一天,受到上天的惩罚。神一定会伸出他的万能之手,把这座逾越人神之界的、愚不可及的建筑物,彻底摧垮。 他倚靠在顶层边缘上的扶手上,任凭远方吹来的凉风,轻轻拂过脸庞,忍不住心如刀割,沉重的忧心和无尽的悲凉,一齐在胸中激荡,一股绝望之情令他感慨万端、潸然泪下……这座塔,终有一日会彻底倒塌, 人间极尽鬼斧神工,辛辛苦苦垒起的红砖高塔,必将寿终正寝、归于风尘。这个不争的事实,令他心酸、令他沮丧。因此,只要塔身一日未倒,他总要更加频繁地,前来登高远望,体会神才能拥有的、居高临下的快意观感。他俯瞰着自己每天生活着的地方,那些蝼蚁般忙忙碌碌的人群,不禁悲悯起那些和自己一样,平凡的穷苦大众来,心中平添了几分惆怅。 头戴鸭舌帽的、稚气未脱的童子,提着和服下摆、匆匆赶路的妇人,肩背印花包揪、头戴礼帽的老大爷……他喜欢由这些平平常常的老百姓,所烘托出的节日气氛。他也常常置身拥挤的人群,在为祭祀活动而悬挂的彩旗下穿行。此时,他仿佛觉得,那座塔就是自己。抬头向迎风飘扬的无数彩旗的上方望去,塔是那样神圣庄严地屹立在远方。无论站在这条街的哪一边,塔都在睁大眼睛看着自己,如同一面永恒地反射着自己身影的镜子。就像水面和磨平的金属,能照出自己的影子一样,塔也每时每刻映照着他,因为那座塔,就是他自己,此外再也找不出别的原因。 他回到住的屋子里,盘腿席地而坐,透过窗户,看着那座紧紧盯住自己的塔,默默地思考着其中的道理。 突然,他高声喊了句:“啊!我一定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便把头埋进火盆边的被子里。 这样每天都在反省和煎熬中度日,让他身心俱疲。为什么自己会落入这种无可挽回的境地?为什么对面的塔,每天都在监视自己?难道,自己真的无路可逃了吗?不管他走到街上的哪个角落,那座塔总是在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掀开被子躺了进去,使劲抱住腿,把自己缩成一团,脑子里面一边极力思考着:要怎样解脱自己所犯的过失,一边像被海草缠住、拖进水里似的,沉沉地进入了噩梦之中。 一夜醒来,他又睁大了眼睛。窗外已经是艳阳髙照的好天气,可是他到处都见不到塔的影子。他急急忙忙地下了楼梯,往楼外跑去。这回看清了,绝对不是错觉,那座塔凭空消失了。他跌跌撞撞地向人群走去,在平常用来看电影看戏的剧场后方,天空里已经见不到那座塔的身影了。塔己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感觉自己也毁灭了,心里涌起一阵剧烈的不安。这一天从早到晚,他都在到处寻访塔的去处,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走。遇见每个人他都要问一句:“那座塔到哪儿去了?” 可是,谁也不能给他一个清楚的回答。 这天夜里,他就像丧失了自我似的,闷闷不乐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突然,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魔鬼似的狰狞的面目,歪着脑袋,手和脚像痉挛似的,不停地抽搐着,不由自主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又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跳起舞来了。 他一会儿做出鬼脸,一会儿恢复正常,过了一会儿,又笑容满面,再过一会儿,再次变成冷冰冰的鬼脸。他在自我已经消失的绝望情绪中,剧烈地扭动着身子,不要命地疯狂起舞……啊,他就这样永不停歇,孤独地跳着一个人的舞步。 01 和御手洗洁一起生活,三天两头生点儿气,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是从来不会让我感觉无聊。相安无事的日子,通常顶多持续两、三天,到了第四天,他总要惹出点儿事来,让人不高兴。 大多数情况下,他不肯相安无事,是因为有人委托他,来处理案件。但有时并非如此,而是他自己惹是生非。比如:摔坏或者搞丢了什么要紧东西,或是做饭时不小心,搞得差点儿失火,再不就是从邻居那儿,弄一只小狗回来逗着玩,让我无法安安静静地写东西。 御手洗洁这个家伙,虽然拥有过人的才华,和超常的行动力,但毛病确实也不少。最让人看不惯的,就是他实在太懒惰了。他一方面觉得,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是活在世上最难熬的事,可是在处理日常生活的小事时,又常常不肯动手。我想,既然如此,还不如主动找点儿事做,打发时间,可他倒好,为了缓解一时的无聊,居然突发奇想,从外头捡了只流浪狗回家饲养。可是只逗弄了一天,他就开始偷懒了,从第二天起,喂狗食和处理狗粪这些麻烦事,就统统都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经常想,这世界上找不到另一个像御手洗洁这样,完全不需要妻子也能生活的人了。同时,我也向大家多次披露过,御手洗洁每天,至少能收到一封来自女性崇拜者的信。不过,他在收到这些信后,一向不肯自己拆开来看,而是先让我替他看一遍,挑重要的内容讲给他听,在他认为来信的内容,有某些独创之处的情况下,才肯自己接过去看看。他这副架势,摆得还挺大,就像什么王公贵族似的,吃饭前还得让仆人尝过饭菜,确认没有下毒后,自己才肯动筷子似的。 对于女性,御手洗洁常常像对待那种对权利充满渴望的人一样,把她们作为戏弄和嘲笑的对象。比如今天,御手洗洁一直穿着那条早晨起来跑步时,专用的短裤不肯脱,下午,还穿着它一直坐在沙发上,看了半天电视。我刚对他提出质疑,御手洗洁就斜了我一眼,捏着嗓子,学着女人的腔调,娇滴滴地用鼻音说:“这衣服穿着可舒服啦!腰这里特合适!”然后,又故意装出挺着大肚子的样子站起来说,“没空跟你说闲话,我还得回去,给家里男人做好吃的呢。”实在是太气人了。 御手洗洁具备不少让人意想不到的才能,其中尤其出色的,就是模仿别人的声音。如果他连续见一个人两、三面,基本上就能把这个人的声音,学得十分逼真,并经常在我面前露这一手。他最擅长的是模仿那些家庭主妇们的声音。那种既有点儿教养、又非常自以为是的中年女性特征,还有不容他人质疑,什么事都说得特别肯定的样子,他都模仿得出神入化,惟妙惟肖。我身不由己地笑出声来,同时也对他的这种本领,佩服得五体投地。御手洗洁总能用心观察,平常人注意不到的那些细微动作,并牢记在心,紧紧地抓住这些特征性的要素,来表现不同类型的人。 这种嘲弄女性的玩笑背后,说明了他对那些虚张声势的女性的心理,了解得入木三分。她们在心灵深处,极力想保持自己的女性的身份,而御手洗洁对这一点,把握得特别到位,这才使得他的表演,带有极强的讽剌效果,堪称一流,同时,这也体现了他与众不同的幽默性格。 我刚和御手洗洁认识的时候,简直无法理解,他这种独特的开玩笑的本事。在和他打了十多年交道后的今天,我才终于把他的这个特点摸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个孤独的人。如今我深深理解了他常念叨的一句话:外人看似轻松的玩笑背后,往往隐藏着自己,对许多社会问题的深思熟虑。因此这辈子,他释怕是很难找到一位,对此心领神会的红颜知己了。 尽管如此,这并不说明,他对女性丝毫不感兴趣。实际上,他经常把那些善良的女性,作为说说笑话、开心聊天的对象。 一九八八年的初夏时节,有个朋友因为碰上了交通事故,而受伤住院治疗。我们曾去医院,看望过这位朋友两、三次,碰巧也在病房里,见过这位伤者的姑姑。她年纪大约五十岁,确实是个很好的老妇人。至少在我看起来,确是如此。御手洗洁也非常喜欢这位妇人,经常故意模仿她的一些动作。比如下午要喝茶的时候,他会专门跑出门外,在门上轻声敲几下,随后推开房门,满脸喜气洋洋地一边点头,一边哈着腰走进屋里来;继而又像老人似的,弯下上身,手里的东西垂在膝盖附近摇晃着,迈着小碎步,从桌子旁边绕到对面。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这位朋友的姑姑,的确每回都是以这样的动作,走进病房、再绕到床那边去的。他模仿得实在太像了,初次见到那位妇人时,我并没觉得有什么可笑之处,可是被御手洗洁这么一模仿,我倒真觉得,她的样子十分有趣了。 “你想知道那位妇人,为什么要把腰弯成四十五度角,然后加快脚步,绕到病床那边去吗?”御手洗洁返回自己坐的地方后问我。 “这……”我实在回答不上来。 “那我来告诉你吧。首先,她对自己的腿形特别不自信,不想让人看见。”御手洗洁满脸认真地说道,“其次,她经常要给院子里种的丝瓜浇水,被蚊子叮咬过好多次,因此,本来就不直的腿上,又多了很多包。她为了止痒,又隔着袜子用手去挠,结果右腿有两处,左腿有一处,经常处于溃烂的状态。她为此感到特别不好意思,因此,一进入病房,便急匆匆地绕到床那头,不想让人看见那些弱点。” 我承认,他的话确实有道理,但又感觉,凡事也不必那么认真,非要弄个明白。表面上看,他似乎就跟什么也没看见似的,暗地里却观察得这么仔细。 那一天,御手洗洁开了许多玩笑,也说了好多莫名其妙的话,可是,第二天起床后见到他时,他又说头痛,之后竟一连几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肯说,只是坐在沙发上抱怨着。 夏天过去好久之后,到了十一月份。当时是昭和年代的最后一年,也就是一九八八年,我们到国外旅行了一趙,刚刚回国后不久。这位老妇人的事情,我们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有一天下午,我们不知怎么的,又在聊天时提起了她。御手洗洁又来了劲儿,站起身来,把腰弯得低低的,侧过脸来,满脸堆笑,右手挡在嘴边又拿开,反复扭捏了半天,然后,加快脚步直直地向门口走去,嘴里还模仿那位老妇人离开病房时,说着“对不起,我先走了!”的样子。 我乐不可支地着看他表演,却突然发现,还有一个人,也在看着这一切。大门此时不巧没有关上,外面有个人,刚刚走了进来。 这位来客年约五十岁,怎么看,都像是那种在街上开小商店的老板,个子也很矮小。他被自己面前上演的这段滑稽剧,搞得目瞪口呆。不,这么形容当时他的表情,仍然不够准确,可以说,他当时双眼圆睁,脸一下子变得苍白,腰都挺不直,几乎想马上掉转身子跑掉。他竟然害怕成这副样子,细想起来,确实让人感觉有些异常。 御手洗洁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前方还有人,仍然费劲地假装低着头,快步往门口冲去。来客吓坏了,嘴里惊叫了一声,拔腿就往回跑。 御手洗洁听见脚步声和惊叫声后,才发现前面还站着一个人。他保持着弯腰曲背的姿势,停下了脚步,抬眼看了看客人。 这时客人己经躲到门口走廊的墙角边,战战兢兢地探出一点脑袋,只露出一只眼睛,向这边瞧着。御手洗洁显得有点儿难堪,慢慢伸直了腰,先装模作样地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向这位客人问道:“有什么事儿吗?” 可是这位客人,还没有从害怕中解脱,竟然吓得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想……想找御手洗洁先生……”客人上下打量了他好久,才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 “哦,是来找我的,刚才把你吓着了吧?”御手洗洁说道。 “不,我打搅你了,那我就先告辞……”说着,他转过身子,就要离去。 “既然来了,就别客气,好不容易来一趟嘛。”御手洗洁大声说道。 客人听到后,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现在方便吗?” “出了什么事吗?”御手洗洁问。 “不,我近来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想来……” 客人一边说,一边从墙后面,小心地走了出来。 “请进屋再说吧,刚才我们正在做体操。请把门关上,到这边来。这位是石冈君,是专门给咱们泡茶的。” 客人瞪着大眼,不放心地打量了御手洗洁一番,这才诚惶诚恐地在沙发上坐下。他脸上新剃后、又长出的青色须根,清晰可见,头发向后,梳得整整齐齐,头顶已经微秃了。 “噢,你别客气,不用特意泡茶了。”他说道。 到了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一直瞪得很大。看来,他的眼睛原本就长得大,并不完全是刚才被吓着的缘故。 “请先告诉我你的尊姓大名,还有,打算找我商量些什么事……”御手洗洁突然一本正经地询问对方。 “噢,对不起,我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阵内严,家住浅草,世代经营着一家餐馆。说是餐馆,其实不过卖点儿关东煮的小食串,还带几样配菜什么的,店面又小又脏。那是战后不久建成的木板房,己经旧得不像样了,本来早就该重新修葺一番,可是手头不宽裕,没办法……” “噢,是这样……”御手洗洁神情严峻地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是听了谁的主意,才过来找我的?” “是我女儿向我提起的。她有一本书,是介绍你破过的案子的,所以她劝我,到横滨来找你商量商量。” “你女儿现在住在家里?” “不,她现在在名古屋读大学,她也说想来看看你。”阵内严笑着说道。 “喚,是这样。这么说,店里只有你们夫妻两个人了?” “是的,就我们夫妻两个人。” “那么,你们家总共就三口人?” “是这样。” “专门到横滨来找我,一定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情了吧?……有什么事需要和我商量? “呃……前些天我碰上了一件怪事。我想,这么奇怪的事情,应该没什么人见过吧,在东京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了。就像是做梦,才能见到的一样。” “有这么奇怪的事吗?” “实在太奇怪了,我活了这么大,从来就没见过。” 御手洗洁听到这话,髙兴得手舞足蹈,全身都摇晃起来。我在厨房泡茶,也看到了他的样子。 “既然事情这么古怪,你就赶快说来让我听听。” “好的,不过不知道事情该从哪儿说起……你看我,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了,头绪太多……” “茶己经送来了,请慢慢喝,稍微平静一会儿,再从头讲起。头绪太多也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把事情整理清楚的事情由我来干。” “噢,这实在太过意不去了。”当我把一杯红茶放在阵内严的面前时,他客客气气地说着,还向我低了低头。 御手洗洁还是满脸兴奋地说道:“我们所做的工作,其实就像专业搬家公司一样,完全不需要客户自己动手。收拾东西、装箱、打包、搬运、装车,一切都完全由我们负贲。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家有多少家当,带着我们转一圈儿就好了。” “还得带你去看看我有多少家当?”阵内惊讶地说道,“我们家只有战后盖起的这座旧房子,实在没什么值钱的家当啊!” 看来对方完全领会错了御手洗洁所打的比方。 御手洗洁盯着阵内严,看了片刻,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看来,要想让这个人,把事情完整地说清楚,并非一件易事,需要我们不断地耐心进行引导。 “你就随便说吧,从哪儿说起都没关系,你自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随便讲了。不过,我这人不会说话……”阵内严仍然一副戒惧地小心说着,“该从哪儿说起呢……说实话,这十来年里,我都没有好好在人面前,有条有理地说过话。” “没关系,请随便讲。”御手洗洁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其实,在人面前有条有理地说话,根本就不算什么本事。你看街头躺着的那些醉鬼,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几句话能连着说上几小时,让人听了直犯晕。而这就是所谓的‘文明’的本质。语言和文字,虽然代表了我们的文明,但它们本身却并无太大的意义。甚至可以说,在我们所谓的‘文明都市’里面,都还找不到比DNA这类最简单的蛋白质,所暗含的秘密更丰富的内容。” 阵内听了这番话后,不停地眨着大眼睛,疑惑地望着御手洗洁。 “最近你遇上了什么难事吗?” “最大的难事,就是碰上了一个狐狸精附体的人。” “狐狸精附体?……到底怎么回事?” “就是被狐狸精附在身上。我遇上了一个狐狸精上身的人,总在我们家跳舞,我实在害怕得受不了。”阵内一边说,一边用手脚比画了几下。 “请你跳两下,眺两下让我看看。”御手洗洁兴奋得几乎要拍起巴掌来。 阵内站起身,前后左右地摇摆着自己短小的四肢,晃动着腰,在屋里快步绕着圈儿走起来。他的脚步就像德岛地方的阿波舞,但比那还要急促得多,腿抬得高高的,小腿反复伸直和弯曲,上身不住地左右摇摆和抖动,手也连续地剧烈挥舞,看起来,就像发了疯似的。可是,更令人诧异的是,他脸部的表情。嘴巴一会儿咧着,一会儿又闭上,一直不停地循环往复;然后,他又伸长下巴,撅起了下唇,再把舌头伸出口外,越伸越长,完全像是精神病发作。 阵内手舞足蹈地,表演了一会儿之后,又坐回到沙发上。 “每天晚上,他都得在我家楼上这么跳上一阵子,实在让人受不了。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真想偷偷离开家,躲到哪里去。刚才我进门的时候,看见这位先生也在跳这样的舞,样子还挺吓人,我以为也是被狐狸精附了体,吓了一大跳,差点儿就想跑回去了。”阵内说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了。不过,我可不是被狐狸精附体,而是被一位老太婆附上身了。” “咦,被女鬼附上身了?”阵内严惊叫了一声,害怕得几乎要跳起来。 御手洗洁感慨地重重点了点头,说:“我怎么说什么,你都肯信啊。那么,你说的那位被狐狸精附身的人,现在在哪儿?” “就在我们家的二层。” “是你家里的人吗?” “不是,是租住在我们家的房客。” “在你那儿住了多久了?” “没多久,还不到一个月。” “刚一个月?” “是的。” “他总是在这样跳舞吗?” “不是一天到晚地跳,而是到了晚上,我们快睡觉时,他才开始跳舞的。” “在晚上跳?” “是的,往往月亮一出来,他就在二楼,把楼板跺得山响,搞得我们家一层的天花板上,落下了一大片灰尘,实在忍无可忍。尤其我们家是开小饭馆的,这真让人头痛啊!” “既然这样,你们倒不如搬走算了。”御手洗洁出了个不合常理的主意,连我都替他感到不好意思。 “你开什么玩笑!……我在这里又没有亲戚,搬出去以后,我到哪儿去住?” “这个人平常就表现得不正常吗?” “不,白天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人很稳当,彬彬有礼的,不像是个胡说八道、靠不住的人。” “没有见过他精神错乱或者发疯吧?” “不,从来就没有过。”阵内马上斩钉截铁地否定道,“他完全没有道理,要这么折腾啊。要是他是故意装出来的,那么,你马上就能看穿他,我想我也能知道。” 御手洗洁听了以后,向对方脸上瞥了一眼,那意思分明在怀疑,对方真能看得出。但他很快又问道:“这位寄住在你们家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他姓由利井,名叫由利井源达。” “由利井源达?……嗅。那么,关于这位由利井先生跳舞的事,是怎么开始的?” “我有位好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名叫八角。他就住在我们家旁边,一座公寓的五层。他原来是个木工,现在靠出租公寓和经营一家游戏中心过日子。一天晚上,我正想睡下时,二楼发出了奇怪的声音。说起来不怕见笑,我们家的房子,不但已经旧了,而且,当初为了省点钱,盖得不够结实,楼上动静稍微大点儿的话,楼板和柱子,就嘎吱嘎吱地响……我想,楼上不就住着那位老头子吗?这实在有点儿奇怪,到底他能在上头干什么呢?……我正想到楼上去看看的时候,玄关的大门被咚吟地敲响了。我很纳闷,这都快半夜了,会是谁来了呢?开门一看,原来就是那位八角。 “外头天己经黑得看不清人了,可我还能看出他脸色很紧张,对我说:‘喂,快跟我出来一趟!’…… “‘半夜三更的,你来捣什么乱!’我埋怨了他一句。 “他却告诉我:‘你说什么都行,总之快出来跟我走一趙!’我实在没办法,只好被他扯着袖子走了,他带我进了他那座公寓楼,上了电梯。 “我问他:‘你想拉我上哪儿?’他回答说:‘我告诉你,怕你不相信,得让你自己瞪大眼珠,好好瞧一瞧。’ “在五层下了电梯后,他带我进了他的家门,从小饭厅里穿过以后,又领我进了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他连灯也不打开,把窗户开得大大的,指着下面对我说:‘你朝那边看!’…… “从这个窗口看过去,我那栋破房子,就在窗户的正下方。我正想,不就是我的家吗,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往下一瞧,还真吓了我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猜我那天见到什么了?” “不会是看见有人眺舞的影子吧?”我随口戏言道。 “还真让你说对了!……我们家二层的格子门上,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被狐狸精附体的人在跳舞。他的身子左右摇动着,手和脚就像这样不停地舞动。不知道是不是屋子里的灯老在晃动,那扇门上的影子,一会儿在这边,一会儿在那边,蹦跳个不停。那脑袋,一会儿伸长,一会儿又缩回去,看得我心惊肉眺。这就是真真切切,发生在我们家二楼上的事情!” “这么说,不但从八角先生家,从别人家的窗户里,也能看见你们家二层的窗户吧?” “不,别人家倒是看不见。可是这老头每天晚上都不安分。只要他一开始折腾,我就没办法再睡觉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哦,原来是这样。”御手洗洁回答了一句后,便思考了起来。 “可是,由利井源达被狐狸精附身,跳起舞来以后,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绷紧一会儿又放松,这你是怎么知道的?” “放松?……”阵内不明白御手洗洁的意思。 “就是你刚才学给我看的那样,脸露出那种可怕的表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噢,后来楼上又开始眺舞的时候,我蹑手摄脚地跑上去,貼在门缝上看见的。告诉你,当时我只偷偷看了一眼,就吓坏了,大叫了一声,扭头就往回跑。” “这么说,当时你‘啊!……’地叫出声来了?” “当时我非常害怕,具体的细节,己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我想,可能的确叫出声来了吧。”阵内严不确信地说。 “你叫的这一声,由利井听见了吗?” “不知道他听见没有,反正,我己经全都顾不得了。我想也许他没听见,他还在屋里露出可怕的表情,跳个不停呢。我看那真是被狐狸精勾掉魂了,不像是故意做给别人看的,简直到了鬼迷心窍的境地,什么都忘了。” 御手洗洁听了以后,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想了好久。 “有一天白天,我直接向那位老头问起他跳舞的事。那老头告诉我,当时他无法控制自己,手脚完全不听使唤,自己就动起来了……” “这位由利井先生,到底是做什么的?”御手洗洁突然问道。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他原来在我们二丁目附近,开了一家酒楼,可是,现在已经退休不干了。” “你说的二丁目是哪儿?” “就是浅草的二丁目。” “他既然想到你们家借住些日子,那一定是嫌自己开的酒楼,楼上太狭窄,他住不下了,是吧?” “哪儿呀,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自己家如果全拆掉了,完全够盖一座好大的楼房。那老头要想在自己家里住的话,多大的房间都有的是。你看,他自己家的地下室,是放卡拉OK的歌厅,一层是茶馆。他们家人对我说,最近他们要把房子拆掉盖楼房,所以想让老头子先在我们家租住一些日子。可是我跑去一看,根本就没有想要盖楼房的事儿!” “太有意思了!……”御手洗洁说着,露出满脸笑容,又把双手抱成拳,前后左右地晃动。 “请把由利井先生自己家的确切地址,以及他们家酒楼的名字,还有你们家的住址告诉我,石冈君请帮我拿笔记下来。” 御手洗洁大声吩咐着,我急忙从桌子下面,取出记录资料用的笔记本。 “由利井先生的家,是台东区浅草二丁目,二十七之二十一……” “酒楼的名字呢?” “酒楼的名字就叫‘红蔷薇’。我们家的地址,是在台东区浅草二丁目,二十九之七,我叫阵内严,所以给自己的店,起名就叫‘阵内屋’,主要是做快餐生意的。我们家做的关东煮,谁吃了都说好,得到了客人们的一致赞扬。” “那么,你们家以前,就有房子用来出租,是吗?” “没有的事,从来没有租出去过! ……”阵内严突然这么说道。 “从来没有租给别人?” “没有。”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要租给他呢?” “是‘红蔷薇’的经理突然找上门来,死活要求我把房子租给他。” “他一定也姓由利井吧?……是源达先生的儿子吗?” “是的。我开始就拒绝过他,告诉他,我们家房子从来不外借,而且,也没有所需要的设施,因此请他到别处去找。可是没想到,他突然‘扑通’一下,跪在泥地上,说道:‘非你们家不可,请务必租给我。’” “浅草一带很难找到出租房和公寓,是吧?” “不,房子多得是。” “是他们家付不起贵点儿的租金吧?” “不是,他们还提出来,愿意出五十万日圆租我的房子呢!” “出五十万日圆啊?……” “当时我还犹豫着,不肯答应他,可是,他马上又加到六十万,七十万……什么价码都肯出。而且还提出,只租十一月这一个月。我告诉他,二层连浴室和厕所都没有。可是他说,这些都不用我发愁,可以由他自己雇人来改建。我心里还直嘀咕,光是浴室和厕所这两样,不管多省钱,至少也得花个一百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后来我一想,人家给我在二层白建个厕所,倒也不错,再加上只要忍过一个月,就能白白地赚到七十万,这对我太有吸引力了,于是我就答应了他。其实二层除了那间六叠的屋子,还有一间八叠的大屋子,可是他偏偏就挑中了小的。我和老伴平时就是住那间大房子的,这么一来倒也挺方便,再加上一层还有一间四叠半的起居室。由利井一个人住那间六叠的屋子,也不算没法住,唯一的问题只是,那间房子朝西,每天下午都很晒。总之,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把那间小屋里放着的衣柜、收音机、电视机等,全部搬到自己住的大屋,把小屋借给了由利井先生。” “这是哪天的事?” “就是这个月的……哦,是六号的事。当天,他儿子就急急忙忙领着工人,开始改装浴室和厕所,八号就完工了。那天晚上九点左右,他儿子就领着由利井先生,搬到我家来了。” “今天是二十一号,那他租借的期限到哪天为止?” “说好是到这个月的月底。” “这么说,掐头去尾,由利井先生在你们家里,实际上只租了二十天多一点儿,对吧?” “是这样。” “只不过租住了三个星期,由利井先生却肯花上一百七十万,是这个意思吧?” “是的。”阵内严肃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这位源达先生,就每晚都要跳舞,对吧?” “是的。” “除了跳舞以外,你还发现他有别的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吗?” “要说‘不正常’倒也算不上,但总归有点儿让人奇怪。” “呵呵,是什么奇怪的地方?”御手洗洁往前探了探身子问道。 “自那以后,由利井先生的儿子,每天都要来我们家好几回。” “可能是不放心他父亲,总想来看看吧?” “不知道,也许是那样吧……”阵地严随口说道。 “源达先生的饭是在哪儿吃的?” “每天三顿饭,都是我给他做好了,送上二层楼去的,每天的菜谱,也是按照他儿子提出的要求……” “具体是什么菜谱?” “也没什么特别的。早上就是纳豆①和豆腐、大酱汤、米饭。中午和晚上也一样,顶多加上几串关东煮、炒鸡蛋、煮萝卜块、糖炖牛蒡丝这些东西。他儿子还反复交代过我,千万不能给他诸如面包、牛肉片、罐头、点心和巧克力这些东西,那样对他的身体不好。” “嗬!……” “而且,他还从自己家里,带来专门供他用的餐具。” “什么?连餐具都得自己带?……你说说看,都带了什么餐具来?”御手洗洁随口问道。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都是些粗瓷大碗,看着并不值钱,而且,那几个碗边上还缺了角。尽管我们家的东西,比他的好,可是他不让用,反复交代我,一定要用他们家带来的餐具。” “原来是这样。”御手洗洁叹息一声。 “该不是得了什么病吧?……会不会是传染病?对此我很担心。” “你最近到医院看过病没有?” “你是问我?……我前天刚去过,检查了身体。” “结果怎么样?” “一切都很正常。” “这样说,就没什么可担心了吧?” “不过,万一是什么医生还不知道的病就麻烦了。比如‘艾滋病’什么的,不都是新近刚发现的病?” “不,我看你不用那么担心。这种病不会传给你。”御手洗洁十分肯定地告诉他。